承久之乱

日本国中兴之大计,只要将军实朝还活着,就有希望顺利地进展下去。而今,实朝被杀,源氏灭亡,北条氏名副其实地成为镰仓幕府的中心,就已经完全没有希望能通过商谈来解决了。事到如今,朝廷觉得只能靠武力解决了。而出现在朝廷面前的是代表镰仓来守卫京都的两个人。一个是大江亲广,这是广元的儿子。他被朝廷召唤,心怀感激,就来投靠朝廷一方。还有一人是佐藤光季,他的妹妹是北条义时的后妻,是不可能加入官军的。于是,承久三年(1222)五月十五日,官军一举讨伐了光季。光季的家臣中有很多人看见形势不妙就逃走了,有二十七人还有廉耻之心,就和主人一同奋战到底。光季的儿子寿王,十四岁,是年刚刚元服,称作光纲。父亲让他回镰仓,他拒绝了,和父亲一同战死。

在讨伐佐藤光季的前一天,朝廷逮捕了西园寺父子,将他们囚禁在宫中。父亲大纳言公经的夫人,也就是儿子权中纳言的母亲,和镰仓有血缘关系,与幕府走得近。西园寺家里马上派人向镰仓告急。

五月十九日的正午,光季的使者到达镰仓,一个小时后,西园寺家的使者也来了。镰仓大乱,而只有一人丝毫不慌,这就是北条义时。他说:“我早就知道了。”义时的姐姐,二位尼政子,是赖朝的遗孀,实朝的母亲。在这个人的面前,每个武士都要臣服。二位尼把关东将士召到竹薕前,对他们说:“你们都听好了。你们今日的收入也好,官位也好,不都是因为赖朝公才得到的么?这恩情比山高,比海深。你们是忘记这恩情,前往京中加入官军,还是记住赖朝公的恩情,为镰仓奋战?明确态度,在这里报上来!”

在场的大名小名,听了这话都泪流满面,发誓要向镰仓尽忠。他们都没有什么学问,不能理解大义,只能感知和自己实际生活密切相关的恩情。

从镰仓攻向京都的军队分成三路。东海道军,北条泰时担任大将,带兵十万。东山道军,武田信光担任大将,带兵五万。北陆道军,北条朝时担任大将,领兵四万。三路军共十九万骑兵,二十五日的早上之前,全部出发。不愧是镰仓武士,精神饱满,行动迅速。与其对比起来,官军的行动并不敏捷。听闻关东的军队已经进入远江,官军才从京都出发。两军的决战之地,就成了木曾川。官军看紧了七处渡过木曾川之地。关东军这边,东海道和东山道的兵会合成为一路,逼近木曾川。从大井户的渡口开始,官军的防线破裂,贼军来到了木曾川的右岸。守卫下游的官军腹背受敌,慌慌张张地退回了京中。但是,其中令人瞩目的是镜右卫门尉久纲,他把自己的名字用黑字大大地写在旗上,立在岸边,英勇奋战身亡。还必须一提的是山田次郎重忠,他看到己方大势已去也依旧坚持奋战,这种毅然的态度,就算千年之后也依旧会激励人们。重忠带着区区九十骑人马,停在川边,等待敌人。几万贼军出现在了对岸,看到这景象,心生怀疑。

“你们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自己人”。

“自己人?是谁?”

“其实是敌人。”

“敌人的话,又是谁?”

“尾张国的住人,山田次郎重忠”。

敌军恼羞成怒,一度要过河进攻。山田从对岸拼命放箭,把过来的人都斩杀了,后来收兵退去。

第二条战线,自然就选在了势多和宇治。山田次郎重忠防守势多,用油纸伞指挥作战。这防守虽然坚固,但战斗开始从宇治那边败退下来。当时下着很大的雷雨,河水涨了一尺三丈,很多士兵都淹死了。然而贼军没有退缩,最终还是渡过了宇治川。胜负已分晓。官军一方的大将藤原朝俊英勇牺牲,山田重忠和三浦胤义都战死了。北条泰时进入京都,开始处理战后工作。参议藤原信能被送到美浓斩首,中纳言藤原光亲在骏河被斩。权中纳言藤原宗行在被护送的途中,在远江国菊川过宿。他在旅馆的柱子上写道:“普南阳县菊水,汲下流而延龄。今东海道菊河,宿西岸而失命。”

四天后,宗行在骏河被斩首。还有参议藤原范茂,他在相模国的早河投河自尽了。权中纳言源有雅被斩于甲斐。只有权大纳言藤原忠信被送到了远江,靠着其妹妹是将军实朝的夫人这层关系,关键时刻得救一命,被流放到了越后。除此之外,被逐出朝廷的公卿达十多人。

就这样,北条泰时斩杀了官军的将士,还斩杀了公卿,然而他并不满足。他请求仲恭天皇让位给后崛河天皇,把后鸟羽上皇流放到隐岐,把顺德上皇流放到佐渡。而土御门天皇则自己前往土佐,然后去了阿波。

后鸟羽上皇

后鸟羽上皇被流放到隐岐的时候四十二岁。刚到达岛上的时候,他作了一首和歌。

ながらへて たとへば末に 帰るとも

  憂きはこの世の 都なりけり

(吾能否继续活下去,再回到京都?在这世上,即便是京都也尽是令人悲伤之事。)

上皇在想,几年后应该能回到京中吧。可是这泰时的心肠如铁一般冰冷,他坚决不允许让上皇回到京都。上皇在隐岐岛上度过了十九年,最后在岛上过世了,享年六十岁。下面选几首上皇在这十九年中作的歌。

我こそは 新島守よ 隠岐の海の

  荒き浪風 心して吹け

(我才是这岛上的新守护者。狂暴的隐岐海风啊,你可要好好考虑再刮。)

百千鳥 囀る空は かはらねど

  我身の春は あらたまりつつ

(小鸟们依旧在天空中鸣啭。而我要迎接的这春天,却和至今为止的都不一样。)

古里を しのぶの軒に 風過ぎて

  苔のたもとに にほふ橘

(沉浸在对京都的怀念中,风吹过骨碎补丛生的屋檐,撩动粗劣的僧衣袖,仿佛要撩起人的怀旧之情,飘来阵阵柑橘的清香。)

問はるるも うれしくも無し 此の海を

  渡らぬ人の なけの情は

(收到问候的来信,却一点也不愉快。不愿渡海来到这隐岐的人,毫无真意。)

土御门上皇在四国度过了十一年,在阿波过世,享年三十七岁。顺德上皇在前往佐渡的时候是二十五岁,在岛上度过了二十二年,过世时四十六岁。他们的歌中都是泪水。

人ならぬ 岩木も更に 悲しきは

  三つの小島の 秋の夕暮

(就连没有生命的岩石和树木,看到这秋日的美豆小岛的黄昏,都愈发哀伤。)

かこつべき 野原の露の 虫の音も

  我れより弱き 秋の夕ぐれ

(秋日的黄昏,原野沾满露水。草丛中虫鸣的阵阵恨意,亦不及我。)

むすびあへぬ 春の夢路の ほどなきに

  いくたび花の 咲きて散るらむ

(期盼回到京都的梦终究没有实现。春日里的樱花,开了又散去。)

后鸟羽上皇在前往隐岐的悲惨路途中,陪伴他的人里面有和气长成和藤原能茂。长成既是忠臣和气清麻吕的子孙,也是一名医生,有这样的人陪伴,上皇一定感到很安心吧。在上皇驾崩后,左卫门尉能茂把他的骨头放入白木的箱子中,小心翼翼地挂在自己脖子上,回到京都。他是官军的大将能登守秀康的外甥,来到岛上时是十七岁的青年。后来,他将上皇的尸骨埋在大原,侍奉安置在水无濑的上皇肖像度过了一生。他的子子孙孙都继承了他的意志,在水无濑的神宫中侍奉了长达六百五十年,直到明治的时候。

顺德上皇前往佐渡的时候,陪伴他的人里面有一人是藤原康光,一人是盛实,还有一人是和气有贞。有贞是和气清麻吕的子孙。

承久元年(1219)的实朝和承久三年(1221)的三位上皇的结局都如此令人痛心。说起征夷大将军,会给人一种严厉的感觉,而其实实朝是温和、重情义的人。他作的歌能充分体现他的心态。

いとほしや 見るに涙も とどまらず

  親もなき子の 母をたづぬる

(太可怜了。看在眼中,泪无法停止。无亲无故的孩子,在找寻着他母亲。)

这是他看到孤儿时作的歌。

道遠し 腰は二重に かがまれり

  杖にすがりて ここまでも来る

(来到这儿的路如此遥远。腰都弯成了两段,撑着拐杖,好不容易来到了这里。)

さりともと 思ふ物から 日を経ては

  次第々々に 弱る悲しき

(就算如此,也觉得还硬朗。可时光流逝,还是逐渐衰老了。好伤感啊。)

这是他看到九十多岁的老人起居不便时作的歌。如此温柔的重情之人,却遭遇到了那样悲惨的下场。

后鸟羽上皇作的歌中,最重要的是下面这首。

奥山の おどろが下も ふみわけて

道ある世ぞと 人に知らせん

“おどろ”指的是有刺的荆棘。上皇说,现今的日本,尽管荒凉不已,荆棘重生,看似没有出路,但只要踏过这荆棘,治理这乱世,就能让世人知晓,日本这个国家直到今日也是端正的有道义和道德的国家。然而不幸的是,这荆棘如此强硬,想要踏过去的上皇,一定把脚弄伤了。

北条氏的残忍

就这样,北条义时、泰时父子践踏了义朝的心,强烈反对上皇的计策。战斗结束后,检非违史后藤基清被捕,北条泰时让基清的儿子左卫门尉基纲将他斩杀。基纲作为儿子,却斩杀了自己的父亲,而下达如此背离人道的命令的是泰时。官军一方的山城守佐佐木广纲的儿子势多伽丸,是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被抓到了六波罗去。仁和寺的皇子请求泰时饶过少年一命,泰时答应了。少年的母亲欢喜地带了他回去。路上,偏偏遇到了少年的叔父信纲。信纲对泰时说:“请把那孩子给杀了。留他一命的话对我来说是个麻烦。”泰时就改了之前的裁决,叫回少年,让信纲把他杀了。

战败的人们向四面八方逃命,有许多人逃到了栂尾的山中。山中有个高山寺,住持明惠是个慈悲为怀的人。他将逃命的人们藏匿起来,热心地保护他们。北条的部下知道后,将明惠绑起来押到了六波罗。泰时看到后大吃一惊,亲自解开绳索,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惠冷静地说:“栂尾山是不允许杀生的,我是侍奉佛祖之人,看到被鹰追逐的鸟,被猎人追捕的兽,都会救其一命。更不用说逃命而来的人了,我不会不救。我确实藏匿了官军的将士,今后也打算保护他们。如果这是不被允许的,请砍下我脑袋吧!”泰时深深地佩服明惠,就让他回到寺院去了。动乱稍微平静后,泰时前往栂尾山,接受明惠的教诲。明惠说:“日本从神武天皇以来,皇统至今连绵不绝。因此,天皇之命,必须遵从。若不愿意遵从,就立刻离开日本,去中国也好,去印度也罢。你灭官军,杀入京中,将上皇们流放到偏远的岛上,杀生无数。这是多大的过错啊!如此罪孽深重,不是轻易就能赎罪的。”

打胜后洋洋得意的泰时听后,自然是被明惠折服,深深低下了头。当时,面对泰时能够如此堂堂正正说教、训斥的人,只有明惠。

以上便是泰时在京都所做的处理。在关东,泰时所下的处分也是非常残忍的。加入官军的三浦胤义,战败后和长子义连、十六岁的次子兼义一起自尽了。而他的三儿子以下的孩子们,在相模由祖母抚养着,一共五人,分别只有十一岁、九岁、七岁、五岁、三岁,泰时把他们全部杀害了。

如此善于阴谋,如此残忍的性格,从时政、义时、泰时、时赖,一直到后面的高时,都是一样的。在幕府里,他们虽只处于执权 [1] 之位,上有将军,但是能随意地任命、驱逐将军,自己牢牢地掌握着实权。那时,想要对时赖说教的是道元。他为此特意从越前的永平寺来到镰仓,想教化时赖。待了半年之后,道元发现时赖心中一点都没有接受,就失望地回到北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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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執權(しっけん),镰仓幕府政所(政务机关之一,主要处理财政与诉讼)的长官。——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