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波克拉底有云“人生矩促,技艺长存”,又有俗话说“豹死留皮,人死留名”。为了让艺术成就能够长久流传、身后的名声荣誉能够万世不朽,就有必要让子孙后世理解和继承自己的功业。如果这些事情子孙不能理解、后世无法继承的话,那么这个人的人生就和泡沫一样转瞬即逝,他的所有成就也随着他的去世而烟消云散了。因此教育的真谛就在于让子孙后代理解和继承先人的功业,自古以来国家重视教育、家族严持庭训的目的也就在于此。

然而,自明治以来日本就以西洋文明的引进为要务,我的本意虽然不愿如此却也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到昭和二十年以后,由于占领政策的压制,想要继承父辈祖辈的精神、彰显他们的功业,变得完全不可能了。我在当时的小学生身上,看到了这一政策留下的惨痛伤痕。

这是终战两三年之后的事情。为了参加某个深山里的小村庄的秋天的祭典,我穿着木屐走在一条山道上。日光遍照山间,天气不太冷也不太热,风景秀丽,这一段山道我走得十分惬意,渐渐地放慢了脚步,被三四个开心地唱着歌儿的放学归来的儿童追上了。我问他们:“你们知道‘君之代’吗?”

“‘君之代’?没有听说过啊。”

“那你们知道日本这个国家吗?”

“日本?这也没有听说过啊。”

“那么,你们知道美国吗?”

“美国?这个倒是有听说过。”

听了孩子们的回答我不禁愕然。世界上曾经有过几个国家被征服、毁灭,以至于整个民族的命运与文明的传承都就此断绝的先例,而我现在痛感同样的事情正切实地发生在我的身边。

到了昭和二十七年的四月,占领终于结束,日本成为独立的国家,长年处在监视居住之下、被禁止公开发言的我也终于得到了解除禁令的通知。在一年后的昭和二十八年五月二日,我为了庆祝前辈的八十岁生日而前往福井县,顺便受托在成和中学进行了一场演讲。我并不知道这所学校,学校的学生也并不认识我,这次演讲可以说是互相并不了解的双方之间的一场遭遇战。演讲的时间很短,中心内容也非常简单。

诸君!你们很不幸地长年生活在美军的占领之下,接受了无法了解事实真相的教育。然而现在占领结束了,你们必须要正确地认识这些重要的史实。

我以这样的一句话开始了演讲,然后简单地介绍了两三个重要的历史事实。当时学生们的表情和因感动而发光的眼睛,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千位学生的视线,无论是我站在讲坛上的时候还是结束了演讲以后都一直集中在我身上。这些视线与其说是看着我,不如说是像箭一样射在我的身上。当我结束演讲准备回去的时候,学生们都主动地跟出来围在我身边,当我坐上出租车以后也紧紧地围着出租车,甚至爬到了出租车顶上。他们沉默着什么话也没有说,也没有任何粗暴的行为,只是始终看着我,不愿从我的身边离开。在和他们告别离开的两三天之后,我收到了多封来自学生们的真情流露的信,其中既有男生寄来的,也有女生写的。现在回想起来,这是我一生中最为感动的一次演讲。

成和中学给我的感动之难忘,使得我在十几年后接受时事通信社的委托、准备写一本日本通史的时候,采取了向纯真的学生们发起号召的行文方式。当时我已经七十六岁了,不知余生还剩下几天,因此当时写这本书的时候,我是抱着这就是留给子孙后代最后的礼物的心情写的,换言之,这本书就像是我的遗书一样。因此在这本书里我没有采取学者一样罗列事实、自夸博学的形式,而只是提取历史的精华,诚实地将父辈祖辈的辛苦与功业传达给子孙,期待着子孙们能够继承这一精神,痛切而又诚实地落笔叙述。这本书名为《少年日本史》。一旦定下了这一方针,我下笔如有神助,一泻千里地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写出了原稿用纸一千页的底稿。

万幸我的这一心情得到了有志之士的理解,这本书不但得到了一般大众的喜爱,也受到了各界有识之士的好评。然而很不幸地,由于时事通信社的变革,这本书没能在时事通信社出版,此后改由皇学馆大学出版部出版。

我的一生可以说是饱经磨难,而我所撰写的书也往往和我一样要遭遇诸多苦难,我已经将这视为人生的一部分而坦然接受了下来,而这一次讲谈社却出乎我意料地提出了再版《少年日本史》并将书名改为《物语日本史》的请求。讲谈社提出,本书的精装豪华版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出版,但是为了符合这本书作为祖父送给少年们的礼物以及遗书的双重性质,希望能够在讲坛社出版发行它的分册文库本,以求能够凭借其廉价的优势,让世间更多的人读到这本书。最初,讲谈社的诚挚建议让看惯了挫折与磨难的我一度有些困惑,但我最终还是满怀感激之情地接受了这一提案。在此,我只希望这一份小礼物能够像一条满载希望的小船,在风平浪静中到达彼方。

昭和五十三年十二月十日晨 于白山寒林之中

平泉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