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绿色山丘

星际游艇朵拉在牧场上方两米处徘徊,而后艇腹的舱门打开,内部射出彩虹般的光线。拉撒路最后飞快地捏了一下莱皮丝和罗蕾莱,纵身跳到地面上,顺势一滚卸了力,爬起来,飞快跑出飞船悬停的地面区域。他挥挥手,飞船便笔直地升起,化作星空中的一团黑云,最后消失了。

他快速环顾四周。北斗七星……北极星……好,那边是篱笆,篱笆外面是道路……“真是见了恺撒的鬼!一头公牛!”

那头公牛还差几英尺就撞上他了,于是他跳起来,翻过篱笆墙,翻过去时甚至还比墙顶高出几英寸。

拉撒路动作非常快,以这个速度,他不得不又打了一个滚才卸掉落地的冲击力。最后,他来到一条印满车辙的土路上,心想要是接着走这种路,他的形象一定堪忧。他拍拍口袋,尤其是连体裤前胸的那个口袋,确认了一遍什么东西都没丢,这才继续上路。他想念屁股后面揣着爆能枪的安心感觉,但是他深知,不管什么枪,只要带了就是麻烦,因为眼下这个时间和地点不允许他这样做。他唯一能带的就是一件复制的折叠刀。

他的帽子。掉在沟里了?不,是落在篱笆墙另一侧,离他也就十英尺的距离,但和十英里没什么区别。那公牛正盯着他呢。一顶帽子不是非要不可,要是有人发现了帽子,注意到帽子有什么不对劲的,那也没有任何线索把帽子和他联系起来。所以,不管了。

他再次望向北极星。沿着这条路走大概五英里应该就到镇上了,路笔直得好似海龟逃跑留下的一串痕迹。就这样,他上路了。

拉撒路站在戴德郡民主党人印刷店的门口,看着玻璃窗内贴着的纸,但是并没有读上面的字。他在思考。他刚刚吃了一惊,眼下为了保持镇静,只有假装继续看贴出来的新闻报纸。他看到了报纸上的日期,现在需要重新整理一下脑中的地球古代历史知识。1916年8月4日,1916年?

拉撒路从玻璃中看到一个人影走下人行道。那人身材魁梧,中年模样,腰上系着一条枪带,但几乎已经被凸出来的肚腩遮住了。他右侧大腿系着的枪套里插着一支“猪腿”手枪,左胸口佩戴有星章,除此之外,他的穿着打扮和拉撒路别无二致。拉撒路还在盯着橱窗里《堪萨斯城日报》的首页看。

“早上好。”

拉撒路转过身:“早上好,局长。”

“孩子,我只是个治安官。刚到这里?”

“是的。”

“路过?还是投奔这儿的亲友?”

“路过,除非我能在这儿找到工作。”

“回答得好。你是做哪行的?”

“我从小在农场上长大,不过机械修理的活儿我也都能干。其实什么活儿都行,只要能挣到钱。”

“好,那我得告诉你,现在没什么农场需要人手。至于其他的,夏天大家都不怎么做事。嗯,你该不会是IWW的一员吧?”

“什么IW?”

“孩子,我是说世界产业工人协会的人。你没看报纸上写着什么吗?咱们这个社区团结友好,热情好客,总是欢迎新来的人。但IWW的人除外。”这个当地的执法者抬起一只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打了某个组织的手势。拉撒路知道该怎么回应,但他决定不做回应。他该属于哪个组织呢?这真是个好问题,长官,所以还是别让他问出这个问题。

治安官继续说:“既然你不是他们的人,那你可以四处打听一下,看看是否有人需要帮工。”他看看拉撒路刚刚假装在看的报纸首页,“潜艇能干的事儿可太可怕了,是吧?”

拉撒路表示同意。

治安官加了一句:“还是那句话,要是人人都待在家里,各管各的,什么事都不会有。你过你的,他过他的,互不干扰,我常这么说。你通常去什么教堂?”

“嗯,我是长老会的教徒。”

“这说明你最近没怎么去教堂。有时候太忙了我也不去做礼拜。看见街上那边的教堂了吗?榆树林中的塔楼,瞧见了?要是你找到了工作,星期日上午十点就去那座教堂,我会把你介绍给那儿的教众。那是卫理公会主教派的教堂,不过和你去的教堂没什么区别。咱们这个社区非常包容。”

“长官,谢谢你。我会去的。”

“好。非常包容。这儿的大多数人都是卫理公会教徒或者浸信会教徒,附近的农场有一些人是摩门教徒。都是些好邻居,从来不欠账。还有几个天主教徒,没人难为他们。社区里甚至还有个犹太教徒呢。”

“听上去这儿是座不错的小城。”

“的确是。我们有地方选择权[1],而且大家都过着单纯的生活,没人搞邪门歪道。只是我得提醒你一点,如果你没找到工作,那你可以去教堂那边大概半英里的地方,那儿有城界标志。如果你没工作,也没住的地方,最好在太阳落山前出城界。”

“我明白了。”

“不然我就得把你抓起来。别有什么心理包袱,只不过世道如此。日落之后,街面上不允许有流浪汉或黑鬼。孩子,这些规矩不是我立的。我只是个执行者,而你正符合马斯戴拉法官对流浪汉的定义。我们这儿好些个小姐太太唠叨他,他才这样做的,因为她们搭在晾衣绳上的衣物之类的有丢失。所以,日落之后在街上无故逗留的人要被罚款十美元或者拘留十天。这其实没什么,因为拘留地点就是我家。吃的不是什么豪华大餐,因为我每天只能为囚犯提供价值四十美分的伙食,不过我们吃的也只比你吃的贵五十美分而已。我可不想让关在我家的人不好受,你懂的。只是法官和市长致力于打造一座安静守法的小城。”

“我明白。我没什么不好受的,因为你不会有机会把我关起来。”

“听到你这么说我很开心。总之,孩子,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告诉我一声。”

“谢谢你。也许现在就有。你可以告诉我这附近哪里有我能用的厕所吗?还是说我最好憋着,等出了城再找一处灌木解决呢?”

警官微微一笑:“哦,我想我们还是挺好客的,你不必出城解决。法院里就有城市里那种抽水马桶,但是出了故障。让我想想。这边走,铁匠铺有时候会接待那些驾车经过的人。我领你过去吧。”

“你真是个好人。”

“助人为乐嘛。不妨告诉我你的名字。”

“泰德·布朗森。”

铁匠正在给一匹年轻的骟马修马掌。他抬头说:“你好啊,迪肯。”

“好啊,汤姆。我遇上一个年轻朋友,泰德·布朗森,内急。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厕所?”

铁匠打量了一下拉撒路:“泰德,自便吧。别走错到放马具的地方就好。”

“谢谢你,先生。”

拉撒路沿着铁匠铺后面的小径往前走,开心地发现厕所有一扇没缝隙的门,而且还可以从里面把门插上。他从连体裤前胸的口袋里把钱拿了出来。

这几张纸钞的各个细节都做得非常到位,是根据新罗马古代历史博物馆中的真品复刻的。按说这是“假币”,可是因为复制得太完美,拉撒路可以毫不犹豫地拿着它们去银行。问题只有一个,这些纸币上印的是什么时间?

他飞快地把纸币分成两沓:1916年及之前发行的,1916年之后发行的,然后他不再数钞票了,毫不犹豫地将目前能用的纸币装进口袋,然后从一个盒子里扯下一页蒙哥马利沃德百货公司目录,将没用的纸币包起来,这样就没人看到这是钱了。随后,他把这包钞票扔进了粪池。拉撒路从他的秘密口袋里掏出硬币,开始检查上面的日期。

他发现大多数硬币上都铸着该死的日期,这一点和纸币一样。他花了整整一秒钟的时间欣赏手中完美复刻的水牛镍币[2]。这玩意儿真是精致又好看!他又花了至少两秒钟认真思考了一下,该怎么处理那枚硕大的面值二十美元的金币。金子就是金子,它的价值不会因为被熔掉或者被砸成一坨金疙瘩就有所减损。但是,除非他毁了这东西的样子,否则它就是危险之源,谁知道他要去的下一座小镇上,人是否和这里的一样友好呢?所以这金币也必须得冲下去。

做完了这一切,他感觉心里轻松许多。持有“伪造”货币在这里是重罪,足够他坐上好几年牢的,而且这儿的监狱生活绝不轻松,他也很难越狱。缺钱虽然也是件麻烦事,但可以解决。拉撒路考虑过来这儿的时候一分钱不带,但最后还是妥协了。现在带的钱足够他生活好几天。他可以先四处逛逛,重新适应生活环境、风俗习惯和方言,然后再琢磨怎么讨生活。他从未想过要带上足够生活十年的钱。

没关系,这样更有乐趣。而且,这是个很好的实践机会,他可以努力在他从未经历的时代白手起家,从事比他以前做的更难的工作。若这里是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英国,那才是真正的挑战呢。

他数了数身上剩下的钱,三美元八十七美分。还行。

铁匠说:“我还以为你掉茅坑里了。现在感觉好点没?”

“好多了。多谢了。”

“小事一桩。迪肯·埃姆斯说你做过维修工。”

“只要有工具,我还算心灵手巧。”

“有在铁匠铺里工作过吗?”

“有过。”

“让我看看你的手。”拉撒路伸出手掌给对方看。铁匠说:“城里人啊。”

拉撒路没接话。

“要不然你就是刚从号子里出来,所以才有这么双柔软的手。”

“我想也许这就是原因吧。再次感谢你允许我借用厕所。”

“稍等一下。一小时三十美分,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可能只试用一个小时我就会把你炒掉。”

“没问题。”

“会修汽车吗?”

“知道一点。”

“看你能不能让这辆铁皮车跑起来。”铁匠朝店里另一端歪歪头。

拉撒路来到外面,望着他早先就注意到的福特轿车。那龟背一样的车顶已经被卸去,后面安了一口木头箱子。这样一来,轿车就被改装成了皮卡。通过车轮辐条能看出来,车之前在泥泞的土路上跑过,不过车的整体状况似乎还不错。他上前将前座卸下,抄起手边的量油尺,检查了一下油箱的情况。还剩半箱汽油。然后,他又看了看水箱,用铺子的水泵往里面加了些水。接着他打开汽车前盖,查看引擎。

连接磁石发电机和线圈盒的导线断了。于是,他重新将线接上了。

他拉了手刹,发现太松了,于是他找东西挡住了车轮。这时,他把钥匙转到点火位置,松开节流阀,延迟点火时间。

他小心地把大拇指握在拳头里抓住曲轴,而不是用五指一起抓紧,然后他猛地抬高曲轴,一推,再一转。

发动机立刻发出轰鸣声。小车摇晃起来。他赶快冲到驾驶座一侧,伸手让点火系统提高了三个挡位,让节流阀回到怠速位置。

铁匠在一旁看着。“行了,熄火吧。过来给我的炉子扇风。”他们谁都没提那截断掉的导线。

中午,铁匠汤姆·黑门兹终于停了手上的活儿,去吃午餐。拉撒路趁这个间隙步行去他曾经经过的、两个街区外的杂货店,买了一夸脱A级生牛奶。这才花了他五美分,其中三美分还是牛奶瓶的押金。他看了一眼五美分一条的面包,最后决定奢侈一下,买了十美分的份。毕竟这天他连早餐都没吃。他回到铁匠铺,一边美美地享用他的午餐,一边听黑门兹先生侃侃而谈。

他是个激进的共和党人,但这次他要转换阵营了。威尔逊先生使得我们免遭战争荼毒。“虽然他在其他方面没有为这个国家谋什么福利,而且现在的生活成本比以往都要高。此外,他还是个亲英派。但是,话说回来,要是蠢蛋休斯上台,他一定会让我们一夜之间卷进欧洲战争中。真是个两难选择。我想把选票投给拉福莱特,可是他们竟然傻到没有给他提名。德国人要赢了,他清楚这点,我们还在火中取栗一样想拉一把英国,真是蠢透了。”

拉撒路郑重其事地表示同意。

黑门兹告诉“泰德”第二天早晨七点来上班。但是,还没等太阳落山,拉撒路就已经过了小镇的边界线,向西去了。这天,他赚了差不多三美元,还用香肠、奶酪和饼干填饱了肚子。他其实对这座小镇和铁匠都没意见,只不过他冒险进行这场旅行,不是为了在一座乡土小镇上打一份时薪三十美分的工,一直干满十年。他想到处走走,尽情体验这个时代的风情。

另外,黑门兹太爱打听别人隐私了。拉撒路不介意他检查自己的手,也不介意他暗示自己刚刚出狱,就连那条断了的电线也可以避而不谈。可是,就在拉撒路把一个关于口音的问题糊弄过去之后,铁匠又逼问他小时候到底在哪片印第安人保留区生活,他的家人又是什么时候从加拿大来到美国的。

等到了大点的地方,你就不会总是被人缠着问这么隐私的问题了,而且只要你勤劳肯干,就能得到大把时薪高于三十美分的工作机会。

他走了一个小时,遇上了一辆搁浅的车。车主是一个乡村老医生,他的麦克斯韦尔轿车有个轮胎瘪了,正无计可施。拉撒路卸下一盏煤油侧灯,让医生举着照亮。他则专心地补好轮胎,将轮胎安上并打好了气。医生想给他一笔小费,拉撒路拒绝了。

查多克医生说:“雷德,你知道该怎么开这种喝汽油的车吗?”拉撒路表示他会开。

“那好,孩子,既然你也要往西走,不妨开车载着我去拉马尔好了。等到了我的诊所,你可以在我的候诊室长沙发上凑合一晚,第二天有早餐吃。另外我还会为了给你带来的麻烦支付一美元。”

“医生,这些我都同意,钱就没必要给我了。我又没破产。”

“别说傻话了。明天早上再跟我争吧。我已经筋疲力尽了。今天天刚蒙蒙亮我就上路了,结果现在还没到家。要在以前,我只要把缰绳缠在鞭子上,睡一小觉的工夫,母马就把我们拉回家了。这种东西可真蠢。”

早餐他们吃了煎蛋、煎火腿、炸土豆、配有高粱糖浆和农家自制黄油的薄煎饼、西瓜酱、草莓酱、几乎凝固成一坨的奶油,还有只要他们想喝就会一直供应的咖啡。医生的管家,也就是他那至今未出嫁的老姐姐,不停地往桌上端食物。她非说拉撒路吃的那点东西连鸟都养不活。总之,他又上路了,兜里多了一美元,身上干净了些,没昨天那么像个乡巴佬了,因为他用唾沫和色诺拉鞋油好好擦过鞋子,大大改善了鞋子的外观。内蒂小姐非要塞给他几件旧衣服。“罗德里克,反正我们也要捐给救世军,送给你也是一样的。拿着,这条领带也给你,医生不戴了。找工作的时候戴上它看着精神些,我一直这么说,要是来人连领带都没打,我是不会给他打开纱门,奉上施舍的。”

拉撒路接受了全部馈赠,因为他知道她说得对,也知道要是没有他帮忙,那天晚上查多克医生一定会睡在车里,辗转难眠,他姐姐也会在家中担心一整晚。总之,这很公平。内蒂小姐把拉撒路自己的衣服打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包袱。他向她表示感谢,并承诺等到了堪萨斯城会给他们寄一张明信片。然后,他把那包衣服扔在了他经过的第一丛灌木中。他为此感到有些愧疚,因为那些衣服上只有一些人为制造的磨损痕迹,但其实是永不磨损的。只不过,衣服的剪裁不符合目前的时代,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只要可以,他就会把这些衣服扔掉。而且,一个走在路上的人如果背着包裹,会让人觉得他是个流浪汉,这一点内蒂小姐可能没想到。

他找到了铁路,但是避开了火车站。他就待在小镇的北部边界处,静静等待。一辆客运列车和一辆货运列车从他面前经过,向南开去。然后,大约十点的时候,一辆货运列车出现,朝着北方去了,同时也在慢慢提速。拉撒路纵身跳到车上。他并没有费尽心思躲躲藏藏,不让人看见,而是故意让火车的制动员看到了他,并借机给对方塞了一美元的贿赂,是伪钞。真钞现在正藏在他左大腿内侧缠着的一截绷带下面。

制动员提醒他说,下一站可能有铁路警察上来,给他的贿赂不必超过一美元。如果他要去更远的地方,那务必小心堪萨斯火车站的便衣警察,所以最好还是别去。那些人会抢了他的钱,然后把他痛打一顿。拉撒路对他表示了感谢,想着要问这是哪班列车,密苏里太平洋线?不过,最后他想到,这些都没有关系。火车是往北方开的,制动员的提醒让他知道,这辆火车会开很远,一定会到达他想去的地方。

拉撒路度过了漫长而炎热的一天,他一半时间待在没盖的货厢里,一半时间待在有盖的空货厢里,这倒是个小小的改善,但依然热得要命。火车穿过斯沃普公园时,他跳下火车。此时的他十分疲乏,身上一团糟,让他差点后悔自己没买票乘车。但他很快就把这想法抛到了脑后,因为他知道,要是身无分文进了城,肯定不会像在之前那座小镇上一样,只用付出那么点“关税”,最后可能面对的是“罚款三十美元或者拘留三十天”。他现在只有不到六美元,大多数是“真”币。

他发现尽管过了很多个世纪,自己依然会觉得斯沃普公园有些熟悉,这一点让他颇为欣慰。他疾步穿过公园,赶到斯沃普公园有轨电车的终点站。在等不常有的工作日班车的同时,他付了五美分,买了一份三个球的蛋卷冰激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感觉整个灵魂都平和了。然后,他又花了五美分,坐上有轨电车,中途转了一次车,前往堪萨斯城市中心。拉撒路享受车上的每一分钟,他真希望旅途能再长些。市景多么安宁、干净,街道的树荫多么浓密!好一幅田园牧歌的画卷!

他记起来,有一次,他回到家乡。哪个世纪来着?应该是大移居时代的初期,他想。当时,要是市民冒险走上肮脏狭长的街道,他一定得戴上像假发一样的钢盔,穿上防弹背心和护阴甲,戴上甲胄一样的护目镜和关节部位包着铜的手套,还要带上其他藏在隐蔽处的非法武器。所以,一般大家谁都不只身上街,都小心翼翼地乘交通工具出行,或是只去有警戒的郊区,天黑之后尤其如此。

可此时此刻,尽管持枪是合法的,依然没人带枪。

他在麦克吉街下了车,问过警察之后,找到了基督教青年会。在那里,他花了半美元,得到了一个小单间的钥匙、一条毛巾,还有一块香皂。

痛痛快快洗完澡之后,拉撒路回到大堂,看到前台处有电话,旁边的牌子上写着“拨打本地号码,一次五分,付给前台即可”。于是,他借用了一下电话簿,在其中找到“查普曼、鲍尔斯和芬尼根律师事务所”, R. A. 朗大厦,没错,这下都对了。他又翻了一遍,找到了“阿瑟·J. 查普曼律师”,地址在帕西奥路上。

等到明天再打电话?现在看看贾斯廷是否能对上暗号也无妨。于是,他将一枚五分镍币滑到前台接待人员面前,提出要打个电话。

“请告诉我电话号码!”

“总机,请帮我接阿特沃特1-2-2-4。”

“喂?请问这里是阿瑟·J. 查普曼律师家吗?”

“我就是。”

“律师先生,艾拉·霍华德先生让我给您打电话。”

“有意思。你是谁?”

“‘人生短暂’。”

“‘岁月绵长’。”律师回答。

“不是‘趁着苦难的日子尚未来临’。”

“很好。先生,需要我做些什么吗?遇上麻烦了?”

“没有,先生。您可以帮我将一封信转交给基金会秘书处吗?”

“可以。您能把信带到我的办公室来吗?”

“明天早晨怎么样,先生?”

“上午九点半左右吧。十点的时候我要上庭。”

“谢谢您,先生,我会准时到的。晚安。”

“不用谢。晚安,先生。”

大堂有张写字桌,那里也有一个牌子,提示客人有需要可以找前台。牌子上还有一句说教:“你这周给妈妈写信了吗?”拉撒路朝前台要了一张信纸,一个信封,(真诚地)说他想给家里写封信。前台把这些东西递给他。“詹金斯先生,您的要求正是我们喜闻乐见的。一张信纸够吗?”

“如果不够,我会再向你要的。谢谢。”

早餐(咖啡和一个甜甜圈,五美分)后,拉撒路在大道上找了一家文具店,花了十五美分,买了五个可以套在一起的信封,然后回到基督教青年会,写好信后,把它们亲自交给了查普曼先生,也不管查普曼先生的秘书噘着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最外面的信封上写着:艾拉·霍华德基金会秘书处收。

第二个信封上写着:公元2100年霍华德家族协会秘书处收。

第三个信封上写着:请在家族档案馆中保存一千年。建议在惰性环境中保存。

第四个信封上写着:格里高利历4291年由当任首席档案官亲启。

第五个信封上写着:请应要求将此信交给拉撒路·朗或他在特提乌斯星殖民地家庭的任意成员。

这个信封里是他从基督教青年会要的,里面是拉撒路昨天夜里写好的信笺,信封上有他在荒乡那个大家庭所有成员的名字,其中莱皮丝·拉祖莱和罗蕾莱·李的名字位列名单之首:

格里高利历1916年8月4日

亲爱的:

我犯了个错误。我是两天前到的,整整早到了三年!但我还是希望你们在放下我整整十个地球年后再去陨石坑接我,即格里高利历1926年8月2日。

请务必帮我安慰朵拉,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这错误要么怪我,要么怪安迪,再要么是我们当时用的仪器还不够精确。如果朵拉想重新校准时间(这没必要,因为我们依然约在把我放下船整十年后见面),让她朝雅典娜要这十年间发生日食的日期。我刚到堪萨斯城,还没来得及好好看太阳和月亮。

一切都好。我身体健康,钱也够用,而且十分安全。我会再给你们写封长信,下次会保存得更好。没有时间在这封信上搞蚀刻的花样了。到时我会用上贾斯廷建议使用的所有寄送点。

替我吻大家。长信日后发出。

献上我不朽的爱

你们的老哥

另外:我希望你们怀的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要是那样就太好了!

Ⅱ 一个时代的结束

格里高利历1916年9月25日

亲爱的莱皮丝和罗蕾莱:

这是第二封信,以后我还会给你们写很多封。我会尝试贾斯廷给出的所有延迟邮件寄送点,包括三家律师事务所、大通国民银行,还有会按照指令转寄给戈登·哈迪医生的一颗时间胶囊。哈迪医生收到前,胶囊会放在保险箱里,由W. W. 史密斯经手(史密斯是个不靠谱的笨蛋,他可能会把胶囊打开,因此不小心毁掉里面的信件。不过,我不记得做过这种事);除了这些,我还会尝试我记得的其他所有寄信渠道。要是我能在大移居之前成功将一封信寄到档案馆,那它应该在你们去档案馆要信之前就寄到了。按照我们制定的时间表,信寄到的时间会是格里高利历4291年末。

幸运的话,你们会同时收到十几封信。按日期排列,这些信就是对我接下来十年生活的记录。其中也许会有一些时间空白(因为有些信无法送达)。如果是这样,我会通过向雅典娜口述的办法补上这些空白,这也是为了信守对贾斯廷和加拉哈德的承诺,给出完整的报告。其实就我个人而言,只要有一封信能送达我就知足了。告诉雅典娜,让它继续推进早期的时间胶囊兼延迟邮件研究。应该有法子使得这个办法万无一失。

我还会写上许多收件人。另外,我临时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我会像往常一样,寄出一封套了很多层信封的信,只不过,这封信的收件人是大移居纪年2000年的行政计算机。届时将由它展信阅读(完全不会经由人手),还会按照程序保留这封信,并在我们离开后的第二天,将它交给特提乌斯星的殖民地领袖。

我不相信悖论。所以,要么密涅瓦在你们俩出生前就收到了这封信,她将它长期封存,而后交给了雅典娜,现在(你们的现在)艾拉已经拿到手,把它交给了你们俩;要么这封信压根没寄到。没什么异常,也没什么悖论。要么就是全面成功,要么就是彻底失败。因为我知道行政计算机可以自行打开、阅读和处理无穷无尽的书面信息,如非必要,它不会将这类信息交给代理董事长或其他任何人类,所以我才想出了这个主意。

基础信息:(这部分已经在我的第一封信中写了,以后的每封信中都会写。)我在时间校准上犯了错,所以早到了三年。这不是朵拉的错误,务必先告诉她我说的这句话,然后再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帮我安慰她一下。尽管她平常像个假小子一样大大咧咧的,但其实她非常脆弱,所以我们一定不能让她伤心。要是我给了她足够精确的数字,她准能分毫不差地把我送到要求的时间点。这一点我敢肯定。

基本会合时间和地点不变(时间:你们把我放到地球上的10.00地球年后;地点:美国亚利桑那州的陨石坑,其他会合时间和地点与之前一样,由基础值推算出来。)我的错误将按照格里高利历时间计算的会合日期改为了1926年8月2日,但仍按照原计划,是我落地十个地球年之后。

如果朵拉发现我给她的错误数据,她的担忧和多虑就能缓解一些。以下便是她能利用的时标:1916年8月2日至1926年8月2日之间,地球上因月亮遮挡出现日全食的格里高利历日期。

1918年6月8日 1923年9月10日

1919年5月29日1925年1月24日

1922年9月21日1926年1月14日

如果朵拉的要求更高,那她可以从雅典娜那儿得到她想要的关于古太阳系的任意日期。新罗马的大图书馆永久保存着无数的此类数据。但其实朵拉自己的“嗉囊”里就有她需要的一切。

重述要点:

1. 你们务必在把我放下船整十个地球年之后来接我。

2. 我比原定计划早到了三年。这是我的错,不是朵拉的错。

3. 我一切都好,健康无恙,安全无虞,钱财够用,只是非常想念亲爱的你们,在此我要向所有家人致以满怀爱意的问候。

现在,时间旅行者即将迎来一段刺激的冒险。首先,我要说,这儿其实一点刺激的事都没发生。我一直小心收敛,不想引起任何关注,就像猫咪展览会上的一只腼腆的小老鼠。要是当地人有奇怪的风俗习惯,在他们的肚脐周围涂抹蓝色的泥巴,那我也会同样严肃认真地在我肚脐周围涂抹蓝泥巴。凡是有人与我讲话,不管他们持怎样的政治观点,我都会表示赞同;他去哪个教堂,我就去哪个,还要怯怯地承认自己最近没怎么去做过礼拜。我在这儿倾听多过讲话(你们可能觉得难以置信),也从不顶嘴。要是有人想打劫我,我也不会取他性命,甚至不会拧折他的胳膊。我也不会大声呼救,而是闭紧嘴巴,让他想要什么尽管拿走。因为,无论如何,我要保证自己在十年后出现在亚利桑那州的那个陨石坑边。为了在我们约定的日期会面,我不会冒任何险。我来这儿不是为了改造这个世界,单纯是为了再看看我童年生活过的地方。

到现在为止,一切都比我预料的轻松。一开始,我的口音带来了一些麻烦,但是我听会了其他人的口音,现在讲话就像我年轻的时候,和玉米带的人口音一样粗粝。我好像回到了过去,这太神奇了。有个理论说,一个人童年时期的记忆是永久的,尽管他可能会“忘却”,但再次受到刺激,他又会把这段记忆找回来。这一点我确定是真的。我在年纪比你们俩小的时候就离开了这座城市,从那以后,我游历过两百多颗星球,其中大部分我都忘了。

但是我发现我清楚地记得眼前这座城市。

有些地方变了,但都是朝熵的反方向变的。现在,我眼中的这里和我四岁时候眼里的一样。此时此刻,四岁的我正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我故意不靠近那片街区,也没有去看我生活的第一个家庭。一想到那个主意我就有点心慌。噢,在离开这座城市,去国内各处游荡之前,我应该回去看看的。我不怕被他们认出来。因为这不可能!我想,我看起来就是个寻常的年轻人,事实上,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但是,这里没有谁会看得出一个四岁的孩子长大了什么样。所以,到时候,我唯一要承担的风险就是自己会忍不住告诉他们真相。我倒不是担心他们会相信我的话。这里都没人相信太空旅行,更别说时间旅行了。我担心的是自己会被当成“疯子”关起来。有些人看到的世界与大家普遍接受的世界的模样不同,于是他们就会被大家称为“疯子”,这不是科学的术语。

1916年的堪萨斯城,你们把我放到了一片牧场上。我翻过围栏,步行前往最近的小镇。没人注意到我们。告诉朵拉,她动作利落得像个扒手。小镇亲切宜人,那儿的居民也分外友好。为了适应环境,我在那儿停留了一天。然后,我就去了大点儿的镇子,在那儿做了同样的事,还有了新衣服。改头换面之后,我从一个农场工人变成了在城市里闲逛也不会惹人生疑的小青年。(亲爱的,没必要的时候,节庆场合除外,你们俩从来都一丝不挂,所以你们一定很难相信。这个时代,当地的人们靠衣着判断他人的地位。这个情况比新罗马严重得多。在这儿,仅凭一个人的穿着打扮,大家就能判断出他的年龄、性别、社会阶层、经济状况,可能还可以猜出他的职业、大概的受教育水平和方方面面的许多事情。这儿的人甚至连游泳都穿着衣服。我可没胡说,不信你们问雅典娜。亲爱的,他们睡觉都穿衣服呢。)

我搭上一辆前往堪萨斯城的火车。让雅典娜给你们看看这个年代的火车的照片。此时的人类文明处于原始技术阶段,刚刚开始从人力、畜力向人造动力转化。举例而言,人们开始烧天然气或者使用风、瀑布带来的动力。有些转化成了原始的电力,不过我乘坐的那辆火车依然依靠烧煤来制造膨胀的蒸汽,提供动力。

关于原子能的理论还没有形成。相关的说法还只是被大家当作痴人说梦,还不如“圣诞老人存在”在公众中的可信度高。至于朵拉穿梭时空的方法,没人了解哪怕一丁点儿概念。

(我也可能搞错了。古往今来,关于不明飞行物和异星访客的故事实在不少,这说明我并非第一个穿越千百年,甚至百万年时光的时间旅行者。只不过,可能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和我一样,不愿打扰“野蛮土著”。)

到堪萨斯城后,我住在某宗教组织下设的旅馆。如果你们收到了我到那儿之后写的第一封信,看看信纸,那上面就有旅馆的徽记。(我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把信息托付给纸墨,可是要利用光致还原作用或蚀刻技术传达信息,需要花时间。此时此地,我能利用的技术和材料非常原始,所以就算我有私下里使用其他技术的机会也还是不行。)

这家宗教性质的旅馆是我的临时大本营,它自有其优势。首先,这儿便宜,我还没有时间获取自己所需的全部当地货币;其次,与商业性质的酒店相比,这里整洁安全;最后,这里离商业区近。总之,这儿能满足我目前的一切需求,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而且,这里禁欲。

“禁欲”?别吃惊,亲爱的。我希望这十年里自己能保持禁欲状态,顶多在心里幻想一下距离现在很多很多年后、距离此地很多很多光年外的你们,幻想和你们度过的快乐时光。

为什么?因为这里的风俗习惯。除非男性和女性拿到州政府专门颁发的、有约束力的一夫一妻制证书,接受由此而来的各种法律、社会和经济上的后果,否则他们是被禁止交媾的。

这样的法律势必要被违反,人们也确实在这么做了。在离我说的这家禁欲旅馆——基督教青年会旅馆三个街区外,或者说几百米外的地方,有一片红灯区。这个区域存在着违法但尚可为社会接受的女性卖淫行当。买春的费用很低。不,我并非懒到不想走到那么近的地方,只是我和几个从业的女人聊过。我了解到,她们会走来走去,向街上的男人兜售自己的服务。但是,亲爱的,这些女人并非公认的艺术家,也不为自己伟大的职业感到骄傲自豪。哦,亲爱的,完全不是这样!她们都是可怜人,招揽生意时鬼鬼祟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十分难为情。她们处于社会金字塔的底部,而且很多(也许是绝大多数?)都依附于男性,她们挣到的微薄的酬劳会被这些男性抽走。

我感觉整个堪萨斯城没有一个妓女能比得上塔玛拉,连形似的都没有。红灯区外有年轻些、漂亮些的女人提供性服务,她们的价码更高,客人接受服务的流程也更复杂。然而,她们的社会地位还是在最底层。这里没有骄傲快乐的艺术家。所以说,她们对我没有诱惑力。换言之,看到这些女人因为当地法律和风俗受到种种不公平对待,看到她们身上发生的种种可怕之事,我无法不介怀地去享受她们的服务。

(我向同我聊天的妓女付了小费,因为对她们来说,时间就是金钱。)

下面我说说没有从事这个行业的女人。

根据我早期在这里的生活经验,我知道,“单身”女人和“已婚”女人(二者差别很大,比在特提乌斯星甚至塞古都斯星上的差别大得多)中很大一部分都会冒险进行未经当局允许的交媾行为,原因不一而足,找乐子,寻刺激,追求爱情或者其他。因此,这儿的大多数女人都有机会与一些男人亲热,只不过并非什么时候都行,也不是和所有男人都行。在这个时代,这个地方,这种事必须偷偷摸摸地做。

我不缺乏自信,也没有非要达到当地的道德标准。

但对男女之事,我的态度还是拒绝。为什么?

首要原因:做这事儿太容易把自己的小命搞丢!

亲爱的,我可没开玩笑。此时此地,几乎每一个女性都相当于某个男性的私有财产。这里的“某个男性”可能是她们的丈夫、父亲、男朋友或者未婚夫。如果你被他逮到了,他可能会弄死你,而大众的意见倾向于他不用因此受到惩罚。可是,如果你把他弄死了,你就会上绞刑架,等着你的就是死,死,死!

这是个昂贵的代价。我可不打算冒险。

不过,还有一些女性并非某个男性的“私人财产”,数量稀少但并非完全碰不到。所以,到底是什么拦住了你呢,拉撒路?

首先是整体代价大。(这个最好别告诉加拉哈德,不然他的心会碎掉。)劝说这些女性同意交媾往往会花很长时间、流程很复杂,而且成本非常高。她很有可能会把我的“得逞”视为我向她提出以婚姻形式共度一生的邀约。

最要紧的是,她可能会怀孕。我本应该为了这次旅行让伊师塔给我做绝育手术。(我非常庆幸自己没这么做。)(我非常想念你们,亲爱的,你们是我的翻版,感谢你们为了让我答应所做出的不懈努力。我就是无法主动那样做,尽管我非常想!)

莱皮丝,罗蕾莱,你们相信我:在这里,发育成熟的女性其实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生育。她们避孕仅凭运气或者各种各样的避孕方法,从偶尔有效到完全无效的方法都有。另外,她们的医生都无法确切地告知她们这些知识,因为医生自己其实也不懂多少。(这里没有遗传学家。)1916年,医护条件都非常原始。我想,大多数医生会非常努力,但是他们的技艺也就刚刚高出巫医水平。他们只会粗糙的外科技术和用几种药,大多都是无用甚至有害的。至于避孕——你们稳住了!——那是法律禁止的。

这又是一条势必被违反的法律。事实上大家已经在频频违反了。可是法律和风俗在这类事上向来是滞后的。现在(1916年)最普遍的避孕法子是让男性戴上一种高弹性的紧身套,也就是说,让男女双方在“交媾”时性器官无法接触。别尖叫了,你们永远不必忍受的。不过,这法子确实听起来有多糟糕,就有多糟糕。

我把我禁欲的理由里最核心的一点留到了最后说。亲爱的,一直以来,我被宠坏了。在1916年,大多数人认为一周洗一次澡就足够了,对某些人来说这都多了。其他生活习惯也大抵如此。这种事,要是没办法,人们便不再管它。我很清楚,虽然自己来这儿还没多久,但身上已经有种老公羊的臊味儿了。不管怎么说,我享受过银河系最曼妙的六个美人的陪伴,所以甘愿暂时禁欲,耐心等待。哼,反正十年又不长。

如果你们能收到之后十年间我寄的信中的任何一封,那你们一定会急着去查格里高利历1916年—1919年之间的历史。我当初选了去1919年—1929年的地球游历,那是因为这段时期是黄金的十年,古老地球历史上最后一段幸福时光。而且,它避过了地球行星战争中的第一场,也就是现在(现在已经开始了)大家口中的“欧洲战争”;之后,这场战争被称为“世界大战”;再后来,它被称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在古代史中,它大多被称为“第一次地球行星战争第一阶段”。

别担心,我会远远躲着这场战争。我的旅行计划会因此做出一系列变更,但1926年你们来接我这一点不变。关于这场战争我没多少记忆,因为当时我还小。不过,我记得(可能是从学校的课上学到的,不是来自我的直接记忆)这个国家是1917年被卷入战争的,第二年战争就结束了。而且结束的日期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那是我的六岁生日,我还以为街上庆祝的热闹都是因我而起。

不过,我记不起来这个国家正式加入战争的日期了。计划这次旅行的时候我都没想到要去查这个日期,毕竟我的目标是抵达1918年11月11日后,也就是战争结束后的地球。我还为此留出了富余时间。这十年是我小心选择的结果,因为接下来的十年,即1929年—1939年,显然不是时间旅行的理想年份,这段时期的终结正是第一次地球行星战争第二阶段的开端。

现在我是不可能查到那个日期了,但是我在记忆中找到了一个有用的线索,那就是“八月炮火”这个词。根据我的记忆,这个词和这场战争有着密切的联系,而且说得通,因为我记得当时天气暖和得像夏天(这儿的八月份就是夏天),外公(也是你们的外公,亲爱的)带我到后院玩,还告诉我“战争”是什么,以及我们为什么非得打赢。

我觉得他并没有给我解释明白,不过我记得那件事,我记得他严肃的表情,也记得当时的天气(暖和)和这事发生的时间(马上就要吃晚饭的时候)。

很好,我推测这个国家明年八月份就要宣战了。既然我对这场战争没兴趣,那么等七月的时候我就找个藏身之处,蛰伏起来。我知道哪一方会赢(这个国家所在的那方会赢),但是我也知道这场“诸战终结之战”(人们竟然给它安上了这么个名号!)对于所谓的“胜利者”和“被征服者”都是一场灾难性的惨败。它不可避免地导致了大溃败的发生,使得我不得不逃离这颗星球。我做什么都阻止不了这一切。时间旅行中就不存在悖论这东西。

所以,我会一直躲到战争结束再出来。到后来,几乎地球上的每个国家都被迫选择支持战争的一方,但是很多都没有真正参战,战场压根没挨着这些国家,尤其是此地以南的国家——中美洲和南美洲国家,所以我大概会去这些国家避难。

不过,我还有几乎整整一年的时间做计划。在这儿,你可以轻松地编造身份,说自己是谁就是谁。因为这儿没有身份证,没有计算机编码,没有指纹记录,也没有纳税编号。我要提醒你们一句,这颗行星上目前的人数和塞古都斯星上(未来,即你们的“现在”)的一样多。可这个国家许多地方的出生人口都没有登记(我的名字就没有在这儿登记,只在家族内部有记录),所以说一个人想怎么编排自己的身世都行!离开这个国家不用办什么手续,但要是回来就有点难办了,不过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解决这个问题。

但是,按照通常审慎的行事准则,我应该在这场战争期间离开这里。为什么?因为征兵。要是我尝试和两个连“战争”为何物都不太清楚的姑娘解释这个词的意思,那我真是该骂。你们就当“征兵”相当于组织一批“奴隶军”吧。我本该让伊师塔把我变成比现在至少老一倍的样子。要是待在这里的时间太久,恐怕我就得在不情愿的情况下成为“战争英雄”,可原本这场战争结束的时候我还不到上学的年纪。

到时要是真发生了这种事,那也太可笑了。

所以我目前要集中精力积聚财富,赚到能够让我生活好几年的钱,然后把这些钱都换成金子(大概8千克的金子,不太沉)。再然后,明年7月1日,我就往南走。那我还需要面对一个小问题,这个国家目前正在和它南部的邻国进行一场小规模的边境战。(我反正决不能往北走,这儿北边的那个国家现在就在打仗。)东边的海洋中有水下战舰,那些东西会向海面上的一切开火。另一侧的海洋中倒是没有这种祸害人的玩意儿。要是去这个国家的西海岸,在海港搭上一艘往南开的船,我就能逃到战争区之外。在此期间,我要加强我的西班牙语会话能力。这门语言其实和银河语很像,而且说起来更好听。我要找一个指导老师。不,莱皮丝,我说的不是横在床上的那种。你脑子里还能不能有点别的?

(想想吧,亲爱的,其他还有什么值得想的?钱?)

没错,钱,眼下我要搞钱。我有计划。这个国家将要选举政府首脑,而我是地球上唯一知道谁会当选的人。为什么他的名字会深深刻在我的脑海中?你们只须看看我在家族档案中登记的名字就知道了。

因此,我迫切要做的就是得到一笔钱,将它投到关于这场选举的赌局中。我会将赢来的钱再投入股票交易所的赌局,不过,我在那儿的活动不能叫“赌”,因为这个国家已经进入战时经济,我知道这波行情会继续走高。

我真希望自己可以在选举中坐庄,而不是单纯下注。不过,那样对我来说风险太大,因为我在政界没人帮衬。

你们听我说——不,我有更好的法子讲述这座城市是如何运转的。

堪萨斯城是座宜人的城市。这里有浓荫遮蔽的街道、可爱的居民区、整颗星球范围内都闻名遐迩的林荫大道和公园系统。因为颇为平整的马路,这里已经开始时兴乘汽车出行了。这个国家的绝大部分道路还是泥土路,堪萨斯城中铺砌平整的街道上,汽车却已经比马车多了。

这座城市也很繁荣,是地球上生产力最强的农业地区中第二大的市场和交通枢纽,所在地区主要的农产品有谷物、牛肉和猪肉。农业生产给这座城市带来的污秽之物都沉积在河底,市民们则生活在郁郁葱葱的美丽山丘上。潮湿的清晨,偶尔会有风从那些污秽之地刮来,人们就会闻到畜栏里那股臭烘烘的味儿。其他时候,空气清新洁净,芬芳如常。

这儿还是座安静的城市。交通从不拥堵,嗒嗒的马蹄声或有轨电车发出的警钟声衬得街上更安静了,反倒是孩童们的嬉戏声听起来比那些都更吵些。

加拉哈德对一个文明的经济情况兴趣不大,他的兴趣都在该文明中的人们是如何利用闲暇时光这个课题上,我也一样。因为如何营生受到环境条件所限,但休闲娱乐不受此限。我说的“娱乐”指的并非“性”。对于度过了青春期的成熟人类来说,性不会占他们太多时间(只有传说中的卡萨诺瓦[3],当然还有加拉哈德这种人除外)。

1916年(我信上说的这些并不适用于十年后的人类社会,当然更不适用于百年后的人类社会。因为现在已经是一个时代的尾声了)这个时期,典型的堪萨斯市民会自娱自乐。他们的社会活动往往和教堂或者血缘、婚姻关系带来的亲属密不可分,包括宴饮、野餐、玩游戏(不是赌博)或者单纯地串门或闲聊。大多数娱乐活动的花销几乎为零,只有支持他们的教堂所花的钱。教堂既是容纳他们宗教信仰的圣殿,又起着社交俱乐部的作用。

主要的商业娱乐叫作“电影”。一堵空白的墙壁上闪烁出现无声的黑白投影,投影展示了戏剧性的演出。这东西非常新颖,非常流行,也非常便宜。自从看电影收取的费用被定为政府发行的最小面值的硬币一枚,这东西就被大家叫作“五美分演出”了。每个街区(以步行距离来定义)都至少有一座这样的剧场。这种形式的娱乐及其技术衍生品和汽车一样(关于这一点,如有疑问可以请教加拉哈德),都与这种社会模式的毁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过,在1916年,社会模式似乎非常稳定,甚至可以说像乌托邦一样,上述二者尚未对这种模式造成影响。

社会失范[4]尚未来临,社会系统的规范性很强,风俗习惯的约束力也依然在,这里没人会相信,偶尔出现的不满情绪竟是一个濒死文明的潮式呼吸[5]。眼下这个文明的素养已经达到了他们能达到的最高程度,亲爱的,可1916年的人们就是无法想象2016年的社会,他们甚至都不相信自己即将卷入一系列终结之战的第一场战争。这就是与我名字相近的那个男人会再次当选的原因。[6]“我们是中立国”“骄傲的人民不参加战争”“他让我们远离了战争”,在这些口号下,他们正朝着悬崖峭壁大步行进,却不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这信真是越写越沮丧。马后炮真是个恶习,当马后炮放到现在来看属于“先见之明”的时候尤其讨厌。)

现在让我们看看这座可爱城市的另一面吧:

这城市表面是民主的,但其实私底下正相反。管理这座城市的是一个没有担任公职的政客。选举只是郑重其事地走流程,最后的结果正是他事先安排好的。你只看到街道铺得漂亮,却不知那是他的公司铺的,赚了的钱归他。学校很棒,一座座的全都起到了传播知识的作用,那是因为这位统治者希望如此。他的和蔼可亲从来都是出于实用主义的目的,从不越界。“犯罪”(指的是任何非法的经营活动,包括卖淫和赌博)是他的部下特许的,他自己从不经手。

这种明摆着的犯罪大多数是由一个被称为“黑手党”的组织操纵的,不过1916年,这个组织还没有个统一的名字,也不为人所知。这就是我不敢开设选举赌局的原因。若是那么做了,我会被视为挑战这个政客部下的垄断权,那对我的生命健康非常危险。

我不会那样做,相反,我会在当地规则允许的情况下下注,同时闭紧嘴巴,绝不外泄消息。

“可敬的”市民们有着舒适的家和美丽的庭院,他们去教堂做礼拜,有幸福快乐的儿孙相伴。他们看不到这些罪恶,而且(我想)他们对表面光鲜的城市生活没有起过一丝疑心,也不去多想。这座城市被看不见的界线严格地隔成一个个区。祖先曾经是奴隶的那群人的生活区形成了一道缓冲带,一边是城市“体面”的那部分,另一边是赌博或卖淫等产业的垄断经营者控制和生活的区域。夜晚降临,只有在大家默认的惯例约束下,这些分区的人的活动才会有交集。到了白天,一切有过的交流又都销声匿迹。这背后的大佬定下了严格的规矩,不过说起来也很简单,我听说他只立下了三条铁律:大街小巷要平整有序;不许找学校的麻烦;不许杀死某条街以南的任何人。

1916年,城市运转良好,但是这好日子不长了。

我只能写到这儿了。我得去堪萨斯城摄影器材公司和人谈事情,我准备跟他们借一间实验室,私下用用。然后我就得回到坑蒙拐骗的老路上去:用相当合法的手段让人们毫无痛苦地和他们的钱包说再见。

永远爱你们,不惧时空阻隔。

拉撒路

另外:我真希望你们能看见我戴常礼帽的样子!

Ⅲ 莫琳

西奥多[7]·布朗森先生,原名伍德罗·威尔逊·史密斯,又名拉撒路·朗,离开他在阿穆尔大道的公寓,开着他的福特敞篷轿车来到第三十一街的一个角落。他把车停进了一家当铺后面的棚子,因为他不喜欢在晚上把车停在街上。这辆车没有让拉撒路花多少钱,这是他在牌桌上从一个过于乐观的丹佛佬手里赢过来的。那个人觉得他有两张A,一张在明,一张在暗,再加上之前翻开的一副对子,一定能赢对方那对J,“詹金斯”先生一定是在虚张声势。结果,“詹金斯”先生的底牌也是J。

这个冬天拉撒路获利颇丰,因此他盼着接下来的春天能更有赚头。他推测国家会卷入战争,在此基础上投资了几只股票和几种商品,最后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对的。他的投资涉猎广泛,所以哪怕有个别错误也不会对他影响太大,毕竟他的大部分商业决策都是对的。既然他猜对了潜水艇战会逐步升级,知道什么最终会将这个国家卷入欧洲战争,那接下去的一系列推测便不会差太远。

观察市场之余,他还有闲心对其他人的乐观主义做“投资”,有时候是在台球厅,有时候是在牌桌上。尽管他更喜欢打台球,但扑克给他带来的收益更多。整个冬天,他都在玩这两种游戏。他那张普通的脸本就看起来友好亲切,再加上他故意装出一副蠢样,穿得像个刚进城的土老帽,别人都觉得他是个容易上当受骗的主儿。

拉撒路不介意台球厅里有耍诈的人,也不介意牌局上有“出老千”的把戏。遇上这种情况,他一言不发,来者不拒,一局接一局地赢钱,直到他突然“怕手气变臭”,在对方设下的最终“陷阱局”开始前撤出。他喜欢参与充斥着阴谋诡计的赌局。比起在公平的赌局中赢钱,从贼的口袋里掏钱更容易,晚上睡觉时也更心安理得。他一向都是早早退出这类赌局,就连他输钱都是如此。不过,他很少有把握不好时机的时候。

赢来的钱他会重新投入市场。

整个冬天,他都以“‘雷德’·詹金斯”这个名字示人,始终住在基督教青年会,没花过什么钱。天气恶劣时,他就窝在单间里看书,从不出去在结冰的陡峭街道上走。他都忘了堪萨斯城的冬天有多难挨了。有一次,他瞧见几匹矫健的大马组成的队伍正奋力拉着一辆沉重的货车在与大道交叉的第十街陡峭的坡道上前行。突然,右侧的一匹马在冰面上滑倒了,摔断了一条腿。拉撒路都听到了胫骨断裂的咔嚓声。那声音让他感觉难受极了,他想用马鞭狠狠抽那个指挥马队的人。那蠢货怎么不知道绕路呢?

总之,这样的日子最适合待在屋里不出门,或者去基督教青年会附近的公共图书馆,那里有成千上万册真正的书,他可以用双手捧着看的、装订好的书。这些书的诱惑几乎让他忘了在金钱上的追求。在那个严酷的冬季,他把空下来的每个小时都花在了那儿,和他的“老朋友们”再次熟悉起来。由丹·比尔德绘制插图的马克·吐温的小说,柯南·道尔医生的小说,由“奥兹国皇家历史学家”[8]写故事、约翰·R. 尼尔绘制彩色插图的《绿野仙踪:奥兹国仙境》,还有鲁德亚德·吉卜林、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儒勒·凡尔纳的作品……

拉撒路感觉,他完全可以轻松愉快地在这座美好的大楼里度过接下去的十年。

但在冬日尾声,天气渐暖时,他开始琢磨着搬出商业区,换个身份。因为,他再去打台球或玩扑克,已经罕有骗人的赌局拿他当待宰的肥羊了;他投资的项目也完成了;他现在有足够的钱存在富达储蓄与信托银行里,不用再在基督教青年会过清苦日子了,完全可以找个更好的地方住,以手头更宽裕的形象示人,这一点对他完成他在这座城市最后的心愿至关重要。那个心愿就是与他第一个家庭的成员见面。可现在距离他离开这座城市的最终期限七月已经不久了。

他买了一辆漂亮的小汽车,这让他的计划明确起来。接下来的几天,他摇身一变,成了“西奥多·布朗森”,还把他的户头转移到了一街之隔的密苏里储蓄银行,给自己留出了充足的现金。他找了一家理发店,把发型和胡子都重新设计了一下,然后,他去布朗宁金公司的服装店,置办了一身行头,扮成了一个稳重的年轻商人。他驱车向南,平稳地驶过林伍德大道,一边开车一边寻找道边“吉屋出租”的牌子。他的需求很简单:一间带家具的公寓,要有体面的地址和门面,还得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而且步行几分钟就能到达第三十一街上的台球厅。

他不打算在那家台球厅搞骗局。在两处地方,他有望遇见自己第一个家庭的成员,而那儿就是其中之一。

拉撒路找到了他需要的公寓,不过不是在林伍德大道上,而是在阿穆尔大道上,而且离那家台球厅相当远。于是,他租下了两个停车位,挺难租到的,因为堪萨斯城还没有为汽车准备停车棚的习惯。不过,最后他还是以每月两美元的租金租到了公寓附近的一间小仓房,还以每月三美元的价格搞到了休闲时光台球厅旁当铺后面的一间小棚子。

他开始了他的新日程:每天晚上从八点到十点,他会在台球厅;周日,他会到他家人常去(确实常去)的位于林伍德大道上的那座教堂做礼拜;若是生意上有需要,他会抽出上午的时间乘有轨电车去市中心处理。拉撒路觉得在堪萨斯城市中心没必要开车,而且他很喜欢乘坐有轨电车的感觉。他的投资开始盈利了,他把赚来的钱通通换成了“双鹰”金币[9],存在联邦银行的保险箱中。他盼着在七月离开这里前,清算完成后,他能有足够的金币,以供他撑过1918年11月11日。

在闲暇时间里,他总是亲自保养维护那辆车,把它擦得锃亮,或是开着它出去兜风。他还慢慢地、细心地在私下里做一件裁缝活儿。他做了一件麂皮背心,上面缝满了口袋,每个口袋里都装了一枚二十美元的金币。缝完口袋,他把金币挨个儿装进去,再把口袋挨个儿缝死。他计划在这件背心外面套上那件他原本用来做样子的西装马甲。可是那样就太热了,没办法,可以放钱的防盗腰带放不下那么多金币,更何况金币装进去会铿锵作响,而不是沙沙作响。可他必须带金币,那是他在战时离开这个国家后唯一花得出去的钱。而且,装满金币后的背心几乎可以当防弹衣穿。到时候,谁也不知道下个转角等着他的是什么,而且拉丁美洲国家挺乱的。

此外,每个周日下午,他都会去找住在附近的韦斯特波特高中老师,跟他学西班牙语会话。总而言之,他开始按照这个日程表活动,保持着愉快的心情和忙碌的生活。

那天晚上,他把福特敞篷车锁进当铺后面的车棚中,拉撒路瞟见旁边是一家啤酒馆,想起他外公总会在回家前去那儿喝一扎慕勒白啤酒。这一整个冬天,他脑子里总是时不时在转,到底怎样才能轻松而不失自然地与他的家人重逢。他希望能以朋友的身份去他们的(也是他的!)家中做客,可是他怎么也无法走上门前的台阶,按响门铃,声称自己是他们久未联系的表亲,或者说是他们朋友的朋友,从帕迪尤卡来。他没有一个把他自己和他们一家联系起来的人可说。他相信,要是他撒一个复杂的谎,外公一定会识破的。

于是,就像极轻柔地演奏乐章一样,他决定从另外两个地方找机会:一个是他家人(他的外公除外)常去的教堂;还有一个就是外公想暂时逃离他女儿一家子时去消遣的地方。

拉撒路很肯定他没搞错那座教堂。他去做礼拜的第一个周日就找到了那段回忆。虽然他发现自己早到了三年时有些惊慌失措,但在教堂,他发现了一件更令他震惊不安的事情。

他看到了他的母亲,一晃神,他差点把她错认成那对双胞胎姐妹之一。

但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会这样:既然莫琳·约翰逊·史密斯是他的生母,那当然也相当于是他那对胞妹的生母。不管怎么样,他受到了强烈的震动。幸亏当时他得随大家一起唱几首赞美诗,听牧师长篇大论地布道,这个过程让他的心情得以平复。他尽量不让自己看她,其余的时间都用来去找寻他的兄弟姐妹。

那之后,他又在教堂见到了母亲两次,后来终于可以毫不畏缩地直视她,甚至将眼前这个年轻漂亮的主妇与他记忆中逐渐模糊的母亲形象融合到了一起。但他依然觉得,要不是对莱皮丝·拉祖莱和罗蕾莱·李有着清晰的记忆,他怎么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认出她。虽然不符合逻辑,但他以为此时的母亲应该是个更年长的女人,和他离开家时她的样子差不多才对。

尽管牧师向其他教区居民介绍了他,但做礼拜时他并没有和母亲或兄弟姐妹有过实质性的接触。不过,他还是继续每周都开着汽车去教堂,心想有机会的话,总有一天能和母亲或兄弟姐妹搭上话,提出把他们捎回家——和教堂隔着六个街区的本顿大道。春天的天气不会总是这么干燥无雨。

他对外公常去的消遣之处不太确定。他只知道十年或十二年后外公常来这儿,但是伍迪·史密斯不到五岁的时候外公来这儿吗?他不知道。

拉撒路走近德国啤酒馆,突然发现酒馆的名字变成了“瑞士花园”。他进了酒馆里打台球的大厅。台球桌没有一张空着的;他又回到大厅后部,那里有一张撞球桌、一张牌桌,还有一张下国际象棋或跳棋的桌子;既然没有台球的局可参与,那只好练练怎么才能在玩三边克朗球时“失误”了。

外公!他的外祖父独自坐在象棋桌旁,拉撒路立即认出了他。

拉撒路没有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还是按原来的想法往球杆架走去。他正要从象棋桌边经过时,低头看了一眼棋盘。艾拉·约翰逊抬起头,似乎认出了拉撒路,似乎马上要说话,但最后还是没开口。

“抱歉,”拉撒路说,“我不是有意打扰你的。”

“没关系。”老人说,(有多老呢?在拉撒路看来,外公似乎比他原本的年纪大些,好像又小些。身材也比他印象中的矮小。他是哪年出生的?差不多是内战开始的十年前。)“我只是在琢磨一盘棋而已。”

“还有多少步能将死?”

“你也下棋?”

“会一点儿。”拉撒路说,“我外公教过我。不过最近一段时间我没怎么玩过。”

“要不要来一盘定输赢?”

“可以啊,如果你不介意和我这种菜鸟下的话。”

艾拉·约翰逊捏起一个黑兵,一个白兵,把两个棋子放到身后,攥到拳头里再伸出来让他挑。拉撒路指指其中一个,发现自己选的是黑棋。

外公开始摆棋。“我叫约翰逊。”他主动介绍自己。

“我叫泰德·布朗森,先生。”

他们握了握手。艾拉·约翰逊让他的兵进至四格,拉撒路也依样走了一步。

他们一言不发地排兵布阵。第六回合时,拉撒路怀疑外公是在重现施泰尼茨的一局棋;等到第九个回合,他确定了这一点。他该不该用朵拉发现的棋路呢?不行,那感觉像是在作弊,玩国际象棋这方面计算机当然比人有能耐。于是,他集中精力和外公对弈,同时努力不去想朵拉下出的多变妙着。

第二十九个回合,拉撒路被白棋将死了。他觉得这盘棋完美复刻了威廉·施泰尼茨和一个俄国人的对弈,那个俄国人叫什么来着?以后一定得问问朵拉。他朝一个记分员挥挥手,准备为这盘棋付钱,但是他外公把他的硬币推到一边,坚持自己付钱,还跟记分员多说了一句:“孩子,给我们上两瓶沙士汽水。你爱喝吗,布朗森先生?要不让他给你从隔壁德国佬那儿拿瓶啤酒?”

“沙士汽水就挺好的,谢谢。”

“准备好复仇了吗?”

“等我喘上气来再说。约翰逊先生,你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哼!你还说你是菜鸟。”

“我确实是菜鸟。不过是我很小的时候外公这么说的,后来他就天天和我下棋,下了好多年。”

“怪不得。我也常和我的一个外孙下棋。那小子还没上学呢,可我只让他一个马。”

“也许他和我下能打个平手。”

“哼,你也得和我一样,让他一个马。”约翰逊先生付了饮料的钱,给了服务生五美分小费,“布朗森先生,不知你是否介意我问一下,你是做哪一行的啊?”

“完全不介意。我自己做生意。买货,卖货,赚点钱,赔点钱。”

“是吗?你什么时候准备跟我兜售布鲁克林大桥[10]呢?”

“抱歉,先生,我上个星期才把它卖出去。不过,我可以便宜点卖给您西班牙囚徒[11]。”

约翰逊先生没好气地冷笑一声:“你还真会做生意。”

“约翰逊先生,要是一开始我就坦白说自己是在台球厅设骗局赚钱的,您肯定不会让我和您的外孙下棋。”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我们再来一局如何?这回白棋是你的。”

这次拉撒路可以先落子,控制节奏。他小心翼翼地慢慢组织起攻势。可他的外公也同样很小心,防御得滴水不漏。他们两个实在是不分伯仲。拉撒路下到第四十一个回合,弄得满头大汗才把他先手的优势转化成最后的将军。

“再来一局,争个输赢?”

艾拉·约翰逊摇摇头。“一个晚上两盘棋,这是我的规矩。像刚才那种强度的两盘棋已经超出了我的界限。先生,谢谢你,你的棋艺不错,虽然你自称是个‘菜鸟’。”他起身把椅子推回去,“现在我该回家吃晚餐了。”

“外边还下雨呢。”

“注意到了。我可以站在门厅等31路有轨电车。”

“我有车,如果能把您捎回家,我会感到很荣幸。”

“嗯?不用了。下了车再走一个街区就是我家了。就算稍微淋湿一点,我也能马上到家,把身上弄干。”

(外公,其实你得走上四个街区呢,免不了浑身湿透的。)“约翰逊先生,我也得回家,横竖要开那辆小破车,顺路把您放下又不麻烦。再说了,我喜欢开车。三分钟后,我会把车停在门口摁喇叭。如果您还在,那就上车。如果您没在,我就当您不喜欢搭陌生人的车,也不会觉得受到了冒犯。”

“别那么敏感。你的车在哪儿?我跟你去就是了。”

“不用,开车这事儿一个人干就行了,没必要我们两个人都冒雨前去。我这就跑到后面去巷子里开车,可能没等您走到前门口,我就已经把车停在路边了。”(拉撒路决定坚持一下。要是有耗子,外公能比猫先闻出来。要是让他跟我一起去开车,他肯定会想,为什么这个“泰德·布朗森”明明在酒馆旁边就有个车棚,还非说自己得开车回家?糟糕。小子,到时候你要怎么跟他解释?你要么就得跟外公撒上一箩筐的谎,要么就永远也别想进入那座房子——你自己的家!——也别想见到你的其他家人。谎言不能太复杂,不然就不是成功的谎言,这可是外公教给你的。然而真相如果不能带来好处,只会带来更多的问题,那就是毫无用处的东西。你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外公与你一样多疑,而且比你精明一倍,你该怎么办?)

艾拉·约翰逊站起身:“谢谢你,布朗森先生。我去门口等你。”

拉撒路再次发动他的小车时,心里已经有了策略,并且制订出了一个长远的计划:(A)开车围着街区绕一圈,这样一来,车应该就能被雨打湿了;(B)再也不用这个车棚了,哪怕这辆小车丢了,也比让人轻松戳破你的谎言强;(C)退租车棚的时候问问达特尔鲍姆“叔叔”有没有一副旧象棋;(D)把谎撒圆了,包括情急之下道出的真相——关于谁教会了你下象棋;(E)哪怕真话听起来不太美好,也一定尽量讲真话。不过,糟糕,你本该说自己是个弃婴的,但那就不能有“外公”了,除非你编得更复杂些,可越复杂越容易被人揪住小辫子。

拉撒路摁喇叭的时候,艾拉·约翰逊冲出前门,匆匆挤进车里。“现在去哪儿?”拉撒路问。

他的外祖父讲了一下去他女儿家的路线,然后补充了一句:“你这车相当高级啊,才不是你说的什么‘小破车’。”

“布鲁克林大桥的买卖让我大赚了一笔。我应该拐上林伍德大道还是沿着电车轨道开?”

“随意。既然你已经把大桥卖掉了,那不如跟我说说‘西班牙囚徒’。是很棒的投资机会吗?”

拉撒路先是集中注意力让车子沿着轨道的方向行驶,同时避免碾到轨道上,而后才回答:“约翰逊先生,你问我是以何谋生的,我当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我问的是你是做哪一行的。”

“我其实是在台球厅设赌局骗钱的。”

“重申一遍,我的问题是你是做哪一行的。”

“第二局结束后,我跑出来,让你付了那局棋的钱,还有饮料的钱。我不是有意的。”

“那又如何?三十美分。再加上一笔五美分的小费。减去我原本要花的五美分电车票钱。算起来你应该付的那一半是十五美分。如果你因为这个觉得不安,那下次你碰上盲人乞丐的时候,往他的杯子里也放这么多钱就行了。再说,在这样的雨夜里,能有司机送我回家,这点钱很便宜了。这可不是有轨电车。”

“很好,先生。我就是想和你直截了当地说话。和你下棋很开心,所以我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与你对弈。”

“一样的。我也很喜欢和能让我开动脑子的人下棋。”

“谢谢。现在我来好好回答你的问题:没错,我是在台球厅里设过赌局。曾经是。我现在可不干这营生了。我自己跑生意。买货卖货,不过卖的可不是什么布鲁克林大桥。至于‘西班牙囚徒’骗局,倒是有人给我下过这种圈套。我现在做期货市场交易,比如粮食期货之类的。我也做股票期货。不过,我不会想法儿卖给你什么东西。我既不是股票经纪人,也不是非法经纪公司的操盘手。我自己都是通过在业内得到一定认可的经纪人做交易。哦,对了,我还要补充一句,我从不贩卖建议。就算给了一个人在我看来非常好的投资建议,他也可能会赔得连衣服都要当掉,然后把一切都怪到我头上。所以我从不那么干。”

“布朗森先生,我没有资格问你是做什么的。是我爱打听。不过,之前我是纯属友好的询问,没有其他意思。”

“我明白你是友好的,所以才想好好回答。”

“其实就是我太爱打听了。你的背景和来头不用告诉我。”

“好了,约翰逊先生,我根本没什么背景和来头。我一开始只是台球厅里设赌局的。”

“那也没什么问题。台球和国际象棋一样,都是敞亮的游戏,很难作弊耍诈。”

“嗯……可我确实会做一些手脚,在你看来应该就是耍诈。”

“听着,孩子。如果你想找个神父忏悔,我可以告诉你去哪儿找,但我不是。”

“抱歉。”

“恕我直言,你有心事。”

“啊,其实也没什么。我在想的就是自己没背景的事。什么背景都没有。因此,我去教堂,去认识新朋友,认识那些善良友好的人,受人尊敬的人。否则,我一个没有背景的人是跟谁都攀不上交情的。”

“布朗森先生,是人都有点背景。”

拉撒路拐上了本顿大道,然后才回答:“我没有,先生。哦,我生在……某个地方。多亏了那个让我叫他‘外公’的人,还有他的妻子,我的童年过得相当不错。但是他们早就故去了,唉,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不是‘泰德·布朗森’。”

“这也正常。这么说你是个孤儿?”

“应该是吧。也许是个私生子。是这栋房子吗?”拉撒路把车停在他家旁边的一栋房子前面。

“后面那栋,门廊灯亮着的那栋。”

拉撒路又让车慢悠悠地往前开了开,再次停下。“约翰逊先生,认识你很高兴。”

“别着急走。跟我说说,那些人——照顾你的人是姓布朗森吧?你们是哪儿的?”

“‘布朗森’是我从日历中挑的名字。我觉得这个姓和我的名搭配起来听着比‘泰德·琼斯’或‘泰德·史密斯’好听。我可能是在州南部出生的。但我也无法证实这一点。”

“是吗?我以前在南部行过医。哪个县?”

(外公,我知道你在那儿待过,所以我们还是小心点说这事吧。)“格林县。我不是说我在那儿出生的;我只是说,他们说我是从斯普林菲尔德的一家孤儿院抱养的。”

“那给你接生的可能不是我。我从医的地方比那儿更靠北。不过我们可能是亲戚。”

“啊?你说什么,约翰逊医生?”

“别叫我‘医生’,泰德;我放弃了那个头衔,也放弃了接生。我的意思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把我吓了一跳。因为你活脱脱就是我哥哥爱德华的翻版。他是个工程师,在圣路易斯和旧金山都工作过。后来刹车出了问题,结束了他浪荡的一生。他在斯科特堡、圣路易斯和孟菲斯都有情人,所以,我有理由怀疑他在斯普林菲尔德也有情人。这完全可能。”

拉撒路咧嘴笑了:“那我可以叫你‘叔叔’吗?”

“随便。”

“唉,算了。不管发生了什么,咱们都没有证据。不过能有个亲人真是不错。”

“孩子,别为这事伤神了。作为一个曾经的乡村医生,我尤其清楚,这种不幸比大多数人以为的都常见。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和列奥纳多·达·芬奇与你的情况差不多。很多伟大的人头上都扣着‘私生子’的帽子,他们俩不过是九牛一毛。所以要是谁取笑你是‘私生子’,你就骄傲地挺直了腰板,冲着他们的眼睛啐上一口。我看客厅的灯还亮着,你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

“哦,我不想麻烦您,也不想打扰您的家人。”

“我不觉得麻烦,我的家人也不会觉得这是打扰。我女儿常在炉灶上给我留一壶咖啡。要是她恰巧裹着浴袍待在楼下——这不太可能——那她听到客人来会飞身上楼,立刻换上能大杀四方的美丽衣服再下来,速度快得就像骑马赶去救火的消防员一样。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进来吧。”

艾拉·约翰逊打开前门,同时喊道:“莫琳!我带了客人来。”

“来了,爸。”史密斯夫人在大厅迎接了他们,一举一动间,给人一种沉静而高贵的感觉,穿着打扮就好像她早知道有客人要来似的。看着她的微笑,拉撒路努力抑制自己的兴奋。

“莫琳,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西奥多·布朗森先生。泰德,这是我的女儿,布莱恩·史密斯太太。”

她伸出一只手。“布朗森先生,欢迎欢迎。”史密斯太太悦耳的声音中传出些许暖意,让拉撒路想起了塔玛拉。

拉撒路轻轻握上她的手,感觉自己的手上一阵酥麻,费了好大劲儿才控制住自己,没有俯下身去吻那只手。他浅浅地躬了下身子,然后立刻挺直了腰。“认识你很荣幸,史密斯太太。”

“快进来坐吧。”

“谢谢,但是时间太晚了,我只是回家顺路把你父亲捎了回来。”

“这么快就要走吗?我正在一边钩袜子,一边看《妇女家庭杂志》,没什么事。”

“莫琳,我刚才说要请布朗森先生喝杯咖啡。多亏他开车把我从国际象棋俱乐部送回来,我才没有被雨淋湿。”

“好的,父亲,咖啡马上就来。帮他把帽子摘了,请他坐下吧。”她微微一笑,离开了。

拉撒路听从外公的安排,坐在了客厅里,然后趁着他妈妈不在,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看了看屋里的陈设。房间感觉有点小,不过大体上和他记忆里的一样。厅里有一架立式钢琴,她教他弹过;还有壁炉和木柴,壁炉架上方挂着斜边的镜子;一个带玻璃门的组合书柜;巨大的遮光落地幕帘和蕾丝纱帘;一个大相框里放着他父母的结婚照片和他们有爱心与花卉图案的结婚证书;旁边不远处的墙上挂着法国画家米勒的《拾穗者》,和大相框起到了视觉上的平衡作用;此外,墙上还有大大小小的其他照片;这里还有一把摇椅,一把带脚凳的平底摇椅,直背座椅、扶手椅、桌子、台灯……各种家具或是橡木的,或是雀眼枫木的,挤挤挨挨地摆放在一起,营造出闲适的氛围。拉撒路感觉像在家里一样,就连墙纸在他看来都格外亲切。只不过他突然不安地意识到,他坐的是父亲的椅子。

客厅与起居室之间隔着一扇拱门,从门洞上方垂下一面珠帘,帘子后面黑魆魆的。拉撒路拼命回忆起居室的样子,心想不知道那里会不会也让他有亲切的感觉。尽管他们是个大家庭,但大厅里整洁干净,一贯如此,他是清楚的。起居室主要是给孩子们用,这间客厅则是留给家里的大人和客人的。现在家里有多少个孩子了?南希,然后是卡罗尔,还有小布莱恩、乔治、玛丽,再就是他自己了。现在是1917年初,迪基大概才三岁,埃塞尔还裹着尿布呢。

她母亲的椅子后面是什么?难道是……没错,是我的大象!伍迪,你这个小恶魔,你知道你不该在这儿玩的。睡觉前,你必须把所有玩具都放回玩具箱里,这个规矩没商量。小动物填充玩具都很小(大概只有六英寸),因为常常被他拿着玩,布面都被摸黑了。这么个宝贝,他的宝贝,竟然给一个小孩子玩,拉撒路突然感到有些愤懑。他开始试着嘲笑自己,但怨恨的想法挥之不去。他有点想偷走这个玩具。“抱歉,约翰逊先生,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在这儿临时带孩子,我的女婿去普拉茨堡出差了……”拉撒路没听见他后面的话,因为史密斯夫人回来了,她端着一个托盘,缎子做的裙摆随着她的脚步发出沙沙的声响。拉撒路从椅子上跳起来,急忙上前去帮忙。她微笑着把托盘递给他。

天哪,这是著名的法国哈维兰瓷器。小时候他可是不能碰的,他第一次穿上正装时才被允许用这套茶具!托盘上是喝咖啡的“伴侣”餐具——纯银的咖啡壶、奶油罐、糖钵、方糖夹子和哥伦布纪念博览会[12]的纪念勺。亚麻杯垫、与之相配的茶巾、薄切的磅蛋糕,还有一个装满了薄荷糖的银碟子。你是怎么在不到三分钟的时间里做了这么多事的?这样待客真是太隆重了!不,别傻了,拉撒路,她这么做只是顾及她父亲的面子、尽待客之道而已。你对她而言不过是连脸都没混熟的陌生人罢了。

“孩子们都上床睡觉了?”约翰逊先生问。

“除了南希都睡了。”史密斯太太一边摆桌,一边回答,“她和男朋友去了伊西斯,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演出半个多小时前就结束了。”

“看完演出再一起吃个圣代有什么关系呢?冰激凌商店就在他们等电车的街角,灯火通明,安全得很。”

“没有监护人的情况下,年轻姑娘不该在天黑后在外逗留。”

“爸,眼下是1917年,又不是1890年。再说了,她男朋友是个好小伙儿。珀尔·怀特演得特别棒,一场演出我都不希望他们错过。南希都跟我念叨过。况且今晚还有威廉姆·S. 哈特出演,我明白他们年轻人,就连我自己都想出去看呢。”

“哼,反正我的猎枪还在呢。”

“爸。”

拉撒路时刻提醒自己,吃蛋糕一定要用叉子。

“她还想倒过来让我跟上年轻人的节奏,”外公气鼓鼓地说,“我才不呢。”

“行啦,我想布朗森先生一定对咱们家的问题不感兴趣,”史密斯夫人轻轻说,“如果您非觉得这些是问题的话。可这些不是的。布朗森先生,需要我把咖啡热热吗?”

“谢谢你,女士。”

“没错,他是不感兴趣。但是咱们做大人的应该好好找南希谈谈。莫琳,好好看看泰德,你以前见过他吗?”

他的母亲沿着咖啡杯的上沿看了拉撒路一眼,然后把杯子放下,说道:“布朗森先生,你进来的时候,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我们在教堂见过,是吗?”

拉撒路承认确实有可能在教堂见过。外公扬起眉毛:“什么?看来我得提醒牧师了,可就算你们在那儿见过——”

“爸,我们没有在教堂接触过。我忙着照顾我那群熊孩子,都腾不出时间来和牧师或者德雷珀太太讲话。不过,现在我回忆了一下,确定上个星期天见过布朗森先生。在一群熟人之间,要是出现了陌生的面孔,我确实会注意到。”

“可能吧,女儿,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觉得泰德长得像谁?唉,算了,直说吧,你觉得他长得像不像你的奈德伯伯?”

他母亲再次把他打量了一遍:“像,我看出来了。可他更像您,父亲。”

“怎么会,泰德是斯普林菲尔德来的。我就算有私生子,他们也应该出生在比那儿更靠北的地方。”

“爸。”

“女儿,别担心我抖出家丑。很可能——泰德,我能说吗?”

“当然了,约翰逊先生。如你所说,这没什么羞耻的。再说了,我本来也没觉得羞耻。”

“泰德是孤儿,莫琳,被父母抛弃了。要是奈德没在地狱里烤他的脚指头,我一定会好好盘问他一番。时间和地点都对得上,而且泰德又确实看着像咱们的亲人。”

“爸,我觉得您这么说会让我们的客人尴尬。”

“我不觉得。你可千万别跟我绕弯子,年轻太太。你是成年女性,是有孩子的人,有什么话你大可以坦白直接地说。”

“史密斯太太,我不尴尬。不管我的父母是谁,我都为他们骄傲自豪。是他们给了我强健的身体与合用的大脑。”

“说得好,年轻人!”

“还有,我要很骄傲地宣布你父亲就是我的叔叔,你则是我的堂妹。我的父母好像是因为一场流感去世的,日子都对得上。”

约翰逊先生皱起眉头:“泰德,你多大岁数?”

拉撒路飞快地想了一下,决定说自己和母亲年纪相当。于是,他回答:“我三十五了。”

“什么?和我一样大!”

“真的吗,史密斯太太?要是你没说你有个已经可以和小伙子出去看演出的女儿,我还以为你才十八岁。”

“哦,好眼力!我都有八个孩子了。”

“不可能!”

“莫琳看起来不像她那个年纪的人。”外公表示同意,“她现在和她做新娘子的时候一点儿没变。这是咱们家族遗传。她妈妈到现在都一根白头发也没有。”(外婆在哪儿呢?噢,对了,不要问。)“可是,泰德,你看起来也不像三十五。要我猜你也就二十五六岁。”

“嗯,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具体年龄,应该不会比我说的岁数轻,肯定得比那大点儿。”(比那大多了,外公!)“不过应该非常接近真实年龄了。他们问我要把生日定在哪天,我定在了1882年7月4日。”

“怎么回事?那是我的生日!”

(没错,妈妈,我知道。)“真的吗,史密斯太太?我可不想占你的生日。那我把生日再往前挪几天吧,比如说7月1日,毕竟我也不知道准日子。”

“哎呀,可别那么做!爸,等我们两个的生日那天,你可一定要把布朗森先生邀请到家里来吃晚餐啊。”

“你觉得布莱恩会喜欢这个主意吗?”

“他当然会喜欢!我会写信告诉他。反正早在那天之前他肯定就能回家了。你知道的,布莱恩总是说,‘人越多,越热闹!’我们一家都会盼着你来的,布朗森先生。”

“史密斯太太,你人真是太好了,可是我7月1日会出个长差。”

“我猜一定是我爸把你给吓着了。还是你害怕和八个吵闹的熊孩子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别担心,我丈夫会亲自邀请你,到时候再看看你的意思。”

“在此期间,莫琳,你不要再催促他了,他已经被你弄得惊慌失措了。让我看看。你们俩站起来,肩并肩站在一起。快靠过去,泰德,她又不会咬你。”

“史密斯太太?”

她耸耸肩,两腮露出酒窝,握住他伸出的手,从她的摇椅上站了起来:“爸老是要看看这看看那的。”

拉撒路站在她身旁,面朝外公,努力不去细嗅她身上的香味。它其中夹杂着一些花露水的味儿,但主要还是一个甜美健康的女人身上那种淡淡的、暖暖的宜人芳香。拉撒路害怕自己多想,小心地控制自己,不让表情暴露自己的心思。可这香味还是给了他一记重击。

“你们俩都站到壁炉架前面去,看看镜子里的你们。泰德,无论是1882年还是1883年,这里都没有暴发过流感。”

“真的吗,先生?我当然是没记忆了。”(我真不该编这么容易被戳穿的复杂谎言!抱歉,外公。要是告诉你真相,你会相信吗?我认识的这么多人里,可能也就你会信了。可是,小子,你可别冒险,把这个念想断了吧!)

“真的。当年的死亡人数跟往年没什么区别,有的人死无非是因为他们太懒了,不愿意把厕所盖得离水井远一些。我想你父母一定不是那样的人。我猜不出你母亲的情况,但我相信你父亲临死前手一定还抓着油门杆,想控制好车子。莫琳,你觉得呢?”

史密斯太太注视着镜中自己的样子,还有客人的身影。她缓缓说:“父亲,布朗森先生和我看起来就像兄妹一样。”

“不,像堂兄妹。尽管奈德已经去了,咱们没法儿问他,但我想——”

约翰逊先生的话被前方楼梯平台上的一声喊叫打断了:“妈妈!外公!我要系扣子!”

艾拉·约翰逊答应:“伍迪,你这捣蛋鬼,赶快回楼上睡觉!”

那孩子并没有乖乖听话,而是沿着楼梯走下来。那是个满脸雀斑、长着一脑袋姜黄色头发的小个子男孩,他穿着丹顿医生牌的睡衣。因为裤子后面没扣好,随着他迈步,布料一下下呼扇在他屁股上。他用那双小珠子似的晶亮眼睛疑惑地盯着拉撒路看。拉撒路感觉后脊梁突然腾起麻酥酥的感觉,他尽量不去看那个孩子。

“他是谁?”

史密斯太太很快说:“抱歉,布朗森先生。”然后她又轻声说了一句,“过来,伍德罗。”

她父亲说:“你别操心了,莫琳。我带他回楼上,把他的小屁股打开花,然后再给他把扣子系上。”

“就凭你?不再带上六个人吗?”那小男孩挑衅道。

“就我一个人,带上一根棒球棒。”

史密斯太太一声不吭地解决了小男孩的问题,把他带出房间,和他一起往楼上走去。一会儿之后,她才回来,重新坐下。她父亲说:“莫琳,他只是找了个借口。伍迪自己会扣扣子。他长大了,不该再穿婴儿装了。以后给他换上正经的男式长睡衣吧。”

“爸,我们能不能换个时间再聊这个?”

约翰逊耸耸肩。“我又越界了。泰德,他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会下棋的小子。他特别聪明,名字都是跟着威尔逊总统起的,但是他从不喊 ‘骄傲的人民不参加战争’这种口号,是个相当难对付的小恶魔。”

“爸。”

“好吧,好吧。可我说的是真的。我喜欢伍迪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以后会是个人物的。”

史密斯太太说:“布朗森先生,你千万别见怪。我和我爸在培养孩子方面有时会意见不统一。无论如何,我们不该让这些问题麻烦到你。”

“莫琳,我可不会让你把伍迪培养成‘小爵爷方特勒罗伊’那样的人。”

“爸,他根本没有长成那样的可能。毕竟他是你的外孙啊。布朗森先生,我爸参加过1898年的战争,还经历过起义……”

“还见识过义和团运动。”

“他忘不了那些经历……”

“那是自然。我女婿不在家的时候,我就把点三八式手枪放在枕头下面睡觉。”

“我也不希望他忘了那段经历。布朗森先生,我为我的父亲感到自豪,并且希望我的每一个儿子长大了都能有他的精气神儿。可我也希望他们能学着说话礼貌些。”

“莫琳,我宁可伍迪跟我顶嘴,也不愿意他在我面前小心拘谨。很快他就能学会礼貌地说话了,比他大的男孩会教给他的。黑眼圈就是他的礼仪课,这一点我有经验。”

他们的谈话被一串门铃声打断了。“应该是南希回来了。”约翰逊先生站起身去开门了。拉撒路听见南希对什么人说了句“晚安”,于是他也站起身,好方便约翰逊介绍他们认识。看到南希他并没有惊讶,因为他一早就在教堂见过他的大姐,知道她和少年时候的莱皮丝和罗蕾莱长得很像。她礼貌地和他说了几句话就回楼上了。

“布朗森先生,坐下吧。”

“谢谢,史密斯太太。不过你刚才没睡是为了等女儿回家,现在她回来了,我也该告辞了。”

“哦,不必急着走。我和我爸都是夜猫子。”

“非常感谢你的款待。咖啡很香,蛋糕美味,你的陪伴更是令人开心。不过,现在到了我该说晚安的时候了。再次感谢你的热情款待。”

“先生,那我就不留你了。那我们周日在教堂见?”

“我会去的,太太。”

拉撒路晕晕乎乎地开车回家,一路上虽然身体反应机敏,但心思不知飘到哪里去了。他回到公寓,进去之后把门插上,机械地检查了一遍窗户和百叶窗,然后便脱下衣服,开始放洗澡水。他面色阴沉地看着浴室镜子中的自己。“你这个蠢蛋,”他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王八蛋。你就不能做对哪怕一件事?”

显然不能。就连和他的母亲再次接触、熟络起来这么简单的小事他都做不对。外公不是问题,那条老狐狸没让他有什么吃惊的,只不过比他记忆中的矮一些,瘦小一些。但外公的坏脾气、多疑、愤世嫉俗、流于形式的礼貌、好斗,还有讨人喜欢的劲儿,这些方面和拉撒路记得的一模一样。

有那么几次,他说话之后静等外公的反应,就好像在“听候法庭裁决”一样,紧张坏了。但这个开局的效果比拉撒路料想的好得多,想必是因为家族成员之间的相似。拉撒路不仅从未见过外公的哥哥(伍迪·史密斯还没出生他就死了),而且都不记得有过爱德华·约翰逊这么个人。

家族中有没有“奈德叔叔”这个人呢?得问问贾斯廷。算了,这不重要。母亲已经指出了正确答案:拉撒路其实和他的外祖父非常像。而且,正如外公说的,他也像他的母亲。不过,这些只能让人猜想他的身世和亲爱的奈德叔叔及其“浪荡的一生”有关系。只要母亲确定她的客人不会为此感到尴尬,她其实并不介意听这些事。

尴尬?这一下子让他从一个陌生人变成了“堂兄”。拉撒路简直想把奈德叔叔抓过来亲他一口,感谢他“浪荡的一生”让亲缘关系成了这种相似的合理解释。当然了,外公相信这个解释。当然,他自己,还有他的女儿似乎也都愿意将这个解释当成一种可能的假设。拉撒路,这样一来,只要你没有像个白痴一样满嘴跑火车,那这就等于为你铺了一条接近家人的路!

他试了试水温。是冷水。他把水龙头关上,拔起塞子。拉撒路当初租下这间发霉的洞穴一般的公寓,原因之一就是他听说这里可以全天供应热水。可是,门房上床睡觉前会把热水器关掉。因此,不管是谁,想晚上九点之后洗热水澡都是做梦。而他也是个爱做梦的傻瓜,也许冷水澡比热水澡更有利于他现在的状态,可他只想长时间地泡在热水中,舒缓心情,理清思绪。

他爱上了他的母亲。

正视这个事实吧。这种情况实在匪夷所思,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活了两千多年,做过一件又一件傻事,可眼下是他遇到过的最荒唐可笑的情形。

是啊,男孩当然都爱妈妈。身为“伍迪·史密斯”时,拉撒路从未怀疑过这点。他临睡前从来都要亲吻母亲,和她道晚安(通常是),每次见到她都要抱她(如果他不急着干别的事的话),牢牢记着她的生日(几乎从来都是),看到她给晚归的他留的曲奇或蛋糕,他也总是表示感谢(除非他忘了),有时候他还会直接跟她说爱她。

她是个好妈妈,从来不对他大喊大叫(也没对别的孩子那样做过),必要的时候,她也用树枝抽不听话的孩子一顿,事情就算完了,从来不说“等你爸爸来了看他怎么收拾你”这种话。拉撒路似乎依然能感觉到桃树枝子抽在他小腿上的疼痛感。他很小的时候,这种疼痛感会让他觉得自己飘浮在空中,比大魔术师霍华德·萨士顿都厉害。

他还回想起,等他长大点的时候,他曾经为母亲的样子感到骄傲。她从来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索,站得笔直,对他所有的朋友都热情慷慨,不像其他男孩的妈妈。

哦,当然了,男孩都爱妈妈。再说伍迪又很幸运,他赶上了一个世界上最棒的妈妈。

可拉撒路对莫琳·约翰逊·史密斯的感情并非这种。他把她视为一个年轻可爱的主妇,和他“年龄相仿”。这天晚上去她家拜访,他既痛苦又兴奋;因为,无论何时何地,他这辈子都没有受到过如此难以抵抗的吸引,也没有体验过如此为异性痴迷的感觉。在这次短暂的做客期间,拉撒路不得不非常小心,才没暴露他的激动,才忍住没有大献殷勤,没有表现出超出必要的礼貌。不管是从表情、语气还是其他方面,他都没冒险让始终保持警惕的外公起疑,没有让外公猜到,就在他触到她的手的一瞬间,欲望的风暴就已经咆哮着吞没了他整个人。

拉撒路低头看看他那份激情的证据。他拍了它一下:“你站起来干什么?这儿没你的事。这里可是圣经带。”

确实如此!外公不相信《圣经》里写的,也不愿按照圣经带的规矩活着。不过,拉撒路确定,要是他敢坏了规矩,外公肯定会面无表情地替他的女婿向他开枪。没准儿这老爷子开第一枪的时候还会放水,给他机会逃跑。但是拉撒路不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当赌注。外公既然是替他的女婿开枪,可能会觉得自己有责任瞄准了要害再开。拉撒路清楚这老爷子打枪有多准。

算了,算了,他可不打算给外公或父亲任何开枪的理由,就连生气的机会都不想给他们。你自己也要忘掉这事,你这瞎眼的家伙!拉撒路开始想他的父亲什么时候回家,同时努力回忆父亲的样子,结果发现他记不清了。比起父亲来,拉撒路和外公更亲。这不仅是因为父亲总是出差,也是因为白天外公在家,愿意且有时间陪伴伍迪。

至于他的祖父祖母,那对老人应该住在俄亥俄州的什么地方,也许是辛辛那提?没关系,他对他们的记忆太模糊了,就连闭上眼想想他们他都觉得没必要。

他准备在堪萨斯城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但凡他脑子里还有一点理智,都该现在就走。周日不去教堂了,从此也不去那间台球厅,等到下周一他就变卖财物,离开这儿!爬进福特车里。不,把福特车卖了,搭乘火车去旧金山,从那儿乘船南下。等到了丹佛或旧金山,他再给外公和莫琳写封措辞礼貌的信,说他很抱歉,但是必须得出差之类的,但实际是逃跑了!

因为拉撒路清楚,这种吸引并非单方面的。他想,自己心中汹涌的情感瞒过了外公,但没有瞒过莫琳。莫琳看出来了,而且并不讨厌。不仅不讨厌,她还欢喜受用得很。他们俩立刻达到了相同的频率,虽然彼此间没说一个字,也没意味深长地抛去一瞥或碰触一下,但莫琳接收到了他的信号,并且发出了回应,默默的回应,然后,等机会降临,她又公然地回应了他,也就是邀请他去她家吃晚餐。原本外公质疑了这个提议,但莫琳迅速地找了个当地道德观念可以接受的法子把邀请重新提上日程。她的第二次回应是在他离开时,她用这儿的人完全可以接受的方式说出,她希望在教堂能再次见到他。

就算在1917年,若是一个年轻的主妇知道有个男人迫切地想和她上床,用温柔又粗暴的方式款待她,她有什么理由不喜笑颜开,反而心生怨怼呢?如果这个男人的指甲缝干干净净,如果他口气清新,如果他彬彬有礼,对她十分尊敬。她有什么不开心的呢?一个生过八个孩子的女人不比紧张兮兮的处女,她习惯床上有男人陪,也喜欢与男人亲密接触。拉撒路敢用身上最后一美分打赌,莫琳肯定是享受性爱的。

拉撒路没有理由怀疑莫琳·史密斯做出过任何被圣经带的规矩定义为“不忠”的行为,起码他小时候没怀疑过。他也没有理由认为她会和他调情。因为她的言谈举止看起来不像。他疑心她从来没那个意思。可同时他又无比确定,她和他一样受到了强烈的吸引,而且她清楚跟着这感觉走,他们会发生什么——他觉得她应该意识到了,除非有别人在场,否则没什么能够阻止他们两个在一起。

(可是一位居家父亲和八个孩子,再加上这个时代的道德观念——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在场的“别人”也太多了些!在阻止男女情事上,利塔的贞操裤都不及这些的效果好。)

不如把这暗藏的心思摆到明面上仔细分析分析。“罪孽?”“罪孽”是个和“爱情”一样难以定义的词,同样苦涩,但大有不同。前者是你犯了你所在族群的禁忌。他感受到的那种激情与冲动自然是他所在的这个族群的禁忌,即一级亲属间的乱伦。

但是对于莫琳来说,这可能不算乱伦。

对他而言呢?他明白“乱伦”只是宗教上的概念,不是科学上的,过去二十年的经历已经把他头脑中关于族群禁忌的最后一丝痕迹抹掉了,剩下的不比一道美味沙拉中的蒜味多。这让莫琳成了更加诱人的禁忌。(如果这种事真的可能发生的话!)这没有吓倒他。莫琳一点都不像他的母亲,因为她和他记忆中对母亲的印象一点都不符合,既不像年轻时候的母亲,也不像上年纪之后的母亲。

“罪孽”的另一重意义比较好定义,因为它没有受到宗教和禁忌方面模糊而沉重的概念的影响:罪孽就是罔顾他人福祉的行为。

假设他留下来,设法(前提是保障安全)在莫琳全力配合的条件下和她上床,怎么样?她之后会后悔吗?这算“通奸”吗?这个词在这儿可不是小事。

可她是霍华德家族的人,是家族内部最早在现金合同的基础上缔结婚姻的成员之一。合同中清清楚楚地规定,他们的结合每带来一个孩子,基金会就会支付他们一笔钱。莫琳履行了合同,她生下了八个由基金会买单的孩子,而且还会继续生下去,大概还要再生十五年吧。因此,也许对于她而言,“通奸”只是意味着“违反合约”,而不是“罪孽”。不过他也不确定。

可这不是关键,小子。真正的问题是当诱惑和机会同时摆在面前时,唯一阻止他行动的那个原因。这次他没有办法咨询伊师塔或其他遗传专家了。他和莫琳之间障碍重重,本就没什么机会产生结晶,所以得到坏结果的概率更低。但他最不愿意冒的就是这种风险——生出一个带有先天缺陷的孩子。

嘿,等等!根本不会有这样的结果,因为过去确实没有发生这样的事。他知道自己的每一个兄弟姐妹,包括目前在世的和以后会出生的。虽然孩子众多,但没一个有缺陷。没有一个。

因此这个风险不存在。

可是,这都是基于一个假设,即“没有悖论”是自然万物的铁律。可你很久以前就意识到了,“没有悖论”这个理论本身也包含着一个悖论,只不过这一点你一直都没有声张,以免让莱皮丝、罗蕾莱和你“现在”(是那个现在,不是眼下这个现在)的家庭中的其他成员感到恐慌焦虑。这个悖论就是,自由意志和人命天定,二者其实是同一个数学真理的两方面,只在语言上有差别,语义上并无不同。你的自由意志无法改变此时此地的事件,因为此时此地你因自由意志而产生的行为已经是之后所有“此时此地”发生的情况的一部分了。

结果这就取决于一个唯我论的观点了,那是他自打有记忆起就持有的一个观点——混沌,一切都归于混沌!

拉撒路,你不知道自己会搞出什么乱子来。

那就不要生事!现在就离开,再也不要回堪萨斯城了!因为,如果你回来,你肯定会忍不住脱下莫琳的内裤,她会气喘吁吁地和你云雨一番。到时候,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了。不过,那种事很可能对她和其他人造成悲剧。至于对你的影响,你这精虫上脑却胆小如鼠的蠢货,你可能会被枪打成筛子,正如双胞胎所料。

这样的话,既然你无法再与你的家人见面,也就不必在南美洲等待战争结束了。在这个注定走向衰颓的时代,你已经体验够了,现在就让那两个姑娘把你接回去得了。

她的腰真的那么苗条吗?还是因为她系了腰带的缘故?

呸呸呸,她身材怎样有什么关系?就像塔玛拉一样,身材从来都不是问题。

亲爱的莱皮丝和罗蕾莱:

亲爱的,计划有变。我拜访过我的第一个家庭了,这个时代已经没有其他我想做的事了。这场战争将会拖拖拉拉地再打上两年,最后死伤无数,也没打出什么名堂。我不想这两年躲在与世隔绝的地方混日子,没有意义。所以,我想让你们现在就来接我,我们在陨石坑碰头。忘了埃及吧,现在我可没法到那儿去。

“现在就来接我”的意思是格里高利历1917年3月3日来接我——重复一遍,格里高利历壹玖壹柒年叁月的第叁天,我们在亚利桑那州的陨石坑见面。

等见了面,我有好多话要跟你们说。在此——

献上我不朽的爱

拉撒路

是什么让我爱上了她?她的声音?她的体香?还是别的?

Ⅳ 家

格里高利历1917年3月27日

我挚爱的家人:

重复基础信息:我早到了三年,抵达时间为1916年8月2日,但是依然希望你们能在我落地整十个地球年后的那天来接我,即1926年8月2日。此次为第六次重复。会面地点和备选时间安排照旧。请一定要告诉朵拉,目前这个结果源于我给她的日期有误,并非她的错。

我在这儿的生活丰富多彩。我料理完了手上的生意,也和我的第一个家庭接触了一下。先是找机会结识了我的外祖父(艾拉·约翰逊),然后我撒了个大谎,再加上家族成员彼此间的相貌惊人相似,外公认定我就是他(已故的)哥哥的私生子。这不是我的主意,而是他的想法。结果,这个假设成了大家都相信的既定事实。于是,在我的第一个家庭中,我变成了他们“久未谋面的堂亲”。我没有和他们一起住,但大家都欢迎我,这很不错。

鉴于你们所有人都是家中三位成员——外公、妈妈和我的后裔,我来挨个儿介绍一下他们吧。

外公什么样在贾斯廷写的那本垃圾里有。贾斯廷,这部分内容不做更改,只不过他没有两米高,也没有结实得像花岗岩一样,而是和我的身形高度几乎一模一样。只要他允许,我就陪在他身边,一分一秒也不想离开。其实,我也就是每周和他玩几次国际象棋。

妈妈:拿莱皮丝和罗蕾莱当底子,在该丰满的地方加上五公斤肉,再加上十五个地球年的年纪,高贵的气质,就是她的样子了。(别听到这个就哭得下巴直颤!)她长发及腰,但常常喜欢把头发盘在头顶上。其实,除了妈妈的头和手,我并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因为这里的风俗实在古怪,不管什么时候大家都捂得严严实实的。我说的“严严实实”指的是全身都包裹在衣物中。我知道妈妈的脚踝十分纤细,因为我偷偷瞄过一眼。但是我永远不敢直勾勾盯着看,不然外公一定会把我扔到外面去。

爸爸:他现在不在家。我忘了他长什么样。他们的样子我都记不清,只有外公的除外。(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不过,我看见了爸爸的照片,他长得有点像泰迪·罗斯福总统,就是那个叫“西奥多”的,雅典娜,不是“富兰克林”。如果你的“嗉囊”里有照片的话,也可以找出来看看。

南希:她就像我离开前三个标准年的莱皮丝和罗蕾莱,脸上的雀斑不如她们多,非常端庄。偶尔不端庄的时候除外。她可以敏感地察觉到(年轻)男性的魅力,我觉得外公正在催着妈妈立刻告诉她霍华德家族的规矩,好让她嫁给家族内部成员。

卡罗尔:长得依然像莱皮丝和罗蕾莱,只不过比南希小两岁。她和南希一样开始对男生感兴趣了,但是在这方面不太顺利,因为妈妈管她管得很严。她会因此哭得下巴直颤,可妈妈即便看到了也并不理睬。

小布莱恩:黑头发,长得像爸爸。他是一个正在成长的年轻资本家。他把自己送报的线路和有街灯的道路结合在了一起。他还和本地一家电影院签了合同,负责发广告宣传单,而且他把一部分工作转包给了他的弟弟和另外四个男孩,以电影票支付他们的酬劳,并且还会留下一些票打折出售给同学(正价五美分,他只卖四美分)。此外,他暑假会在街角经营一个卖苏打汽水(一种甜甜的、冒气泡的饮料)的小摊,下一个暑假他准备把小摊交给弟弟打理,而他还有别的买卖要开张。(我记得,布莱恩很年轻的时候就发了财。)

我来跟你们好好讲一下这个家庭吧。按当时当地的标准来看,他们的生活很富裕,但是他们并不露富,只是住的房子比较大,周边环境还不错。这不仅仅是因为爸爸是个成功的生意人,也是因为霍华德家族对新生儿的补助力度很大。妈妈已经生了八个孩子。对于你们大家来说,做“霍华德人”意味着基因和传统上的传承——但是,在此时此地,这意味着生孩子就能赚到钱——家族好似在实施良种繁育计划,而我们就是良种。

我觉得爸爸一定是拿妈妈通过给霍华德家族造人赚到的钱投资了。他们肯定没用这些钱消费,这和我仅存的那些模糊的记忆相吻合。我不知道我的兄弟姐妹是怎样的,但我第一次结婚的时候收到了他们给我的启动资金。这是我始料未及的,而且这笔钱和我第一任妻子因为有生育能力并有生育意愿得到的霍华德基金没有一点关系。我结婚的时候恰逢经济萧条,所以这笔钱给了我们很大帮助。再接着说孩子们。家里的男孩都要工作,因为他们不工作就只有衣服和食物,没有零花钱;女孩会得到一小笔零花钱,但是也得做家务,或者帮助照顾年纪小的孩子。这么安排是因为在当时那个社会,女孩赚钱非常困难,但是一个敢于闯荡的男孩机遇无限。(这个世纪结束前,这种情况发生了很大的改观,但1917年就是如此。)史密斯家的孩子都要做家务(妈妈雇了一个洗衣女工,她每周会来家里干一天活,仅此而已)。但要是有男孩(或女孩)找到了在外打工挣钱的机会,他就不必做家务活了。不仅如此,他也不必把钱上交给家里,可以自己留着挣到的工钱,或存或花都是他自己说了算。不过,如果孩子选择存钱,爸爸会再给他一笔数额相等的钱,以此鼓励大家存钱。

如果你们觉得爸爸和妈妈是有意要把他们的孩子都培养成守财奴,那你们想得没错。

乔治:他十岁了,是小布莱恩的小搭档、小跟班、小助手。几年后,乔治一拳打在布莱恩嘴上,他们的这种情谊便走到了终点。

玛丽:她八岁,是个满脸雀斑的假小子。妈妈努力想把她培养得有点“淑女”样,但是并不成功。(不过她继承了妈妈温柔的倔强,生物学的规律在她身上也会逐渐显现。)玛丽长大后成了家中的大美人儿,不少富家子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我恨他们,因为以前有段时间她最宠爱的是我这个弟弟。玛丽是家中兄弟姐妹里唯一和我关系好的。即便生活在大家庭中,一个人也可能会觉得孤单,我就是如此,万幸外公常常与我做伴,玛丽也有过一段短暂的时期与我交好。

伍德罗·威尔逊·史密斯:这时候的我还有几个月就五岁了,是个让人讨厌的无礼顽童。虽然深感震惊,但我不得不说,这个惹人嫌的熊孩子从一株野草长成了人类世界最美的花,也就是哥们儿我。现在他已经在我帽子里吐过一口唾沫了,可那顶帽子挂在大厅的衣架上,他本来是够不到的。他还用各种各样轻蔑的话来刺激我,“戴常礼帽的家伙又来了!”是最轻的一句。有一次我想把他抱起来,他竟然踢了我的肚子(这是我的错。我本来不想碰他的,但又觉得自己应该打破自己做这事时非理性的厌恶感),还说我在下象棋的时候作弊。明明作弊的是他。他先是让我看窗外的什么东西,转移我的注意力,然后把我的王后挪了一格。他被我抓了个现行,我让他解释。这类事还有很多,真是倒胃口。

但我还是继续和他下棋,因为:(a)我决定,在地球上逗留的这段短暂时期,我要和第一个家庭中的所有成员好好相处;(b)伍迪一有空就下棋,而我和外公是他身边仅有的两个既会下棋又能容忍他的种种讨厌行径的人。(外公会在必要的时候敲打他;我没有这样的特权。不过,要是不用担心这样做带来的后果,我可能会亲手勒死这孩子。会有什么后果呢?一半的人类历史消失,其余的历史变得面目全非?不会的,“悖论”是个无效词。事实上,我既然在这儿,那就证明我会始终控制好自己的脾气,一直到摆脱掉这个淘气鬼为止。)

理查德:他三岁了,伍迪有多惹人嫌,他就有多讨人喜欢。他喜欢坐在我大腿上,听我讲故事。他最喜欢的故事就是一对红头发的双胞胎,莱皮丝和罗蕾莱,驾驶魔力“星舰”在太空中历险的故事。我一看到他就觉得有些伤感,因为他会在相当年轻的时候就死去,死在进攻硫黄岛的过程中。

埃塞尔:脸上笑起来像天使,下面尿起来同样让人够受的。和她没有交流。

这就是1917年我(们)家的情况。我计划在堪萨斯城待到爸爸回来——他很快就回来了——然后我再离开。我这么做部分是我的秉性使然,所以总体来说还是十分愉快的。也许等战争结束了,我会再去看他们,也许不会。我可不想被大家欢迎我的热情淹没。

为了便于你们理解上面的内容,我来解释一下这里的风俗。爸爸若是不回家,我就只能通过外公与家人接触,以他的棋友的身份登门拜访。尽管外公——或许还有妈妈——相信我就是奈德叔叔的儿子,但我就是不能以这层身份参与他们的生活。为什么?因为我是个“年轻的”单身汉。根据当地的规矩,已婚女子不能和年轻的单身汉交朋友,尤其是她丈夫出门在外期间。这方面严格的禁忌让我不敢越雷池一步。这都是为了妈妈着想。再说了,她不会鼓励我那样做,外公也不允许。

所以,我要是去拜访我自己的家,只有去找外公才会受到欢迎。要是我给我家打电话,那也只能让他来接电话。其他事上也是如此。

对了,要是遇上下雨天,我从教堂开车把史密斯家的人捎回家,这是可以接受的。另外,只要我不“溺爱”孩子们,那我为他们做什么事都行。只要我给哪个孩子花的钱多于五美分,妈妈就认定我是在“溺爱”他。上个星期天,经过他们的许可,我开车带六个孩子去野餐。我教布莱恩开车。妈妈和外公对我格外关爱孩子的举动十分理解,因为他们认为我作为一个“孤儿”,童年一定过得贫穷而孤独,所以才有此表现。

唯有一件事是我绝不能做的,那就是和妈妈单独相处。只有外公陪同的情况下,我才会进入我自己的家,否则邻居们会注意到。在这点上,我非常小心,我不会做出任何让妈妈犯禁的冒险行为。

此时此刻,我正在我的公寓里写这封信,用的是你们怎么都想不到的“打字机”。不过,为了把信带进城,将它光致还原两次,然后通过蚀刻和锻压的方法将其封入延迟邮件,再把它送到寄信点,我只能写到这儿了。这个过程可要花上我一整天的时间,因为我只能用租来的实验室,走之前得将各步骤使用的东西统统销毁。我可不敢把那些东西留在门房有备用钥匙的公寓里。等我从南美洲回来,我会建起自己的实验室,一个可以让我装进汽车的实验室。之后的十年,平坦的道路会越来越多,我盼着有一天我能开车上路,四处旅行。我想尽可能多用几个延迟邮件寄送点寄出这些信,希望至少能有一封信跨越几个世纪的时间到达你们的手上。就像贾斯廷说的,真正的问题是怎样让一封信撑过接下来的三个世纪。我会不断努力尝试。

向你们所有人献上我所有的爱

拉撒路

1917年3月3日:德国与墨西哥、日本密谋袭击美国。齐默尔曼电报证明此事属实

1917年4月2日:总统要求国会宣战

1917年4月6日:美国参战,国会宣布“美国进入战时状态”

拉撒路对美国向德国开战这一事实本身并不惊讶,他没想到的是宣战的日子这么早。他一下子乱了阵脚,直到后来才自我反省,分析了为什么他一直仰仗的“后见之明”比一般的预测还不准确。

1917年初“无限制潜艇战”[13]卷土重来,拉撒路并不吃惊。这与他记忆中最早上过的历史课讲的内容相符。虽然他不记得有齐默尔曼电报事件,但该事件的发生并未让他感到困扰。这符合他的记忆,即1914年至1917年这三年间,美国的态度逐渐由中立倒向参战。这部分记忆也是来自历史课,并非他很小的时候的直接记忆。这场战争打起来的时候伍迪·史密斯还不到两岁,他的国家加入战争时他还不到五岁。伍迪太小了,那么遥远的地方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似有还无,因此,拉撒路没有形成相关的一手记忆。

他刚发现自己来早了三年,就定了一个时间表。他一丝不苟地按照时间表行动,可最后事态的发展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他才猝然发现自己定时间表所凭的“时钟”是不准的。他抽出时间复盘自己的错误,终于看清他犯下了不利于生存的重罪——他一直耽于一厢情愿的幻想,一心一意想相信自己的时间表。

他其实不想这么快就离开他刚刚找到的第一个家庭,不想离开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尤其是莫琳。

莫琳。他想着这个名字辗转反侧,整夜难以成眠,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按照原计划留到7月1日再走。漫漫长夜里,他犹豫再三,焦虑万分,写好信又撕掉,再写,再撕。最后,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和布莱恩·史密斯太太友好客气地相处,避免对她流露超出当地道德标准的个人兴趣。他设法回到自己一开始的禁欲模式,一有机会与她接触就开心地前往,但同时保持距离,绝不让“格兰迪夫人”或者嗅觉更加灵敏的外公嗅到可疑的痕迹。

这段时间拉撒路过得是真快乐。就像和塔玛拉、双胞胎,或者是他喜欢过的任何女子在一起时一样,爱并非一定要做爱。如果只是权宜之计的话,他可以压抑欲火,甚至忘掉那事儿。两千年前,这个女人的身体就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方向与现在不同);现在,他更是无时无刻不感觉到这种吸引力,而且比之以前只多不少。只不过,这件事已经被束之高阁了;这并不会影响他的态度,也不会减少他靠近她时的幸福感。他相信,莫琳知道他在做什么(或者说控制着自己不去做什么),也知道背后的原因;她对他这份克制也是领情的。

整个三月,他都在寻找合适的机会见她。小布莱恩想学开车,外公也认为他到了可以开车的年纪,拉撒路就担起了教他的任务,还要接送他。借此机会,拉撒路就可以看一眼莫琳。拉撒路还找了个(除下棋外)接触伍迪的法子。他带这孩子去竞技场戏院看大魔术师霍华德·萨士顿的演出,然后还承诺会带他去“电动公园”(等这公园开始营业的时候)。那个公园是伍迪视为天堂的游乐园。他们俩这才达成了休战协议。

拉撒路把呼呼大睡的孩子安全地从戏院送回家,以此换得和外公与莫琳一起喝咖啡的机会。

拉撒路请愿要给教堂赞助的童子军中队帮忙。乔治是初级童子军,而布莱恩马上就要升为雄鹰童子军了。拉撒路觉得当童子军的助理团长本身就很开心,更何况他把孩子们送回家的时候,外公还会把他请进家坐坐。

拉撒路对外交不感兴趣。他继续买《堪萨斯城邮报》是因为第三十一街和特罗斯特路交叉口的报童把他当成了常客——一个每次都用五美分的镍币买一美分廉价报纸还不用找零钱的慷慨客人。不过拉撒路很少真的看报。他把生意全都转手之后更是连市场动态都不看了。

4月1日星期日,这一周拉撒路不准备去拜访他的家人,原因有两个:其一,外公不在家;其二,他的父亲在家。拉撒路觉得,还是通过外公介绍他和父亲见面才轻松自然。于是,他待在家里,做饭,做家务,修理他的敞篷车,然后把它洗干净,擦得锃亮,然后给他在特提乌斯星上的家写了一封长信。

星期四早晨,他带着这封信出了门,准备把信送到延迟邮件寄送点去。像往常一样,他在第三十一街和特罗斯特路交叉口买了一份报纸。坐上电车之后,他扫了一眼报纸首页,然后便打破了原来的习惯,没有在公交上惬意地看风景,而是认认真真地看起了报纸。最后,他没有去堪萨斯城摄影器材公司,而是去了公共图书馆的阅览室,在那儿花了两个小时看当地报纸,补上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世界大事。他看到星期二的《纽约时报》上,总统给国会的申请里写了“天助美国,美国别无选择!”前一天的《芝加哥论坛报》也改了口风。要知道,那是除德语媒体外最坚定的反英报纸。

然后他去了卫生间,把他准备好的信撕成了碎片,冲进了厕所。

他去了密苏里储蓄银行,将账户里的钱都取出来,然后来到隔壁圣达菲铁路公司的市中心办事处,买了一张到洛杉矶的票,他可以中途下车,在亚利桑那州旗杆市停留三十天。再然后,他去了一家文具店。最后,他去了联邦银行,将他在那儿的保险箱里的一小盒沉甸甸的金币取了出来。他要求使用银行的盥洗室。鉴于他是租用该银行保险箱的客户,他得到了允许。

拉撒路把金币分别放进了外衣、背心和裤子上的十三个口袋里,顿时看起来没那么利索了。他的衣服被金币坠得耷拉着。要是他走路的时候不小心些,硬币就会叮当作响。所以他走路的时候格外小心,提前准备好了坐电车的五美分镍币,上车后没有坐下,而是站在车厢后部的平台上。直到回到公寓,把门插上,他才放松下来。

他给自己做了一个三明治,吃完之后开始做裁缝工作,把金灿灿的硬币缝进他之前做的麂皮背心上一只只恰好容纳一枚硬币的口袋,然后套上早就准备好的另一件同样的背心。拉撒路尽量慢慢地做这件事,缝得严丝合缝,整齐有序,让没穿这件衣服的人完全无法察觉到它暗藏的玄机。

大概到了午夜,他又给自己做了一个三明治,吃完后继续去工作。

等对这件背心的外观和尺寸都满意了,他才把缝着钱的背心放到了一边,把一块折叠的毯子放到他刚才做裁缝工作的桌子上,又在上面放了一台高高的、沉重的奥利弗打字机。他用两根手指头在这个铿锵作响的怪物身上敲打:

堪萨斯城,格里高利历1917年4月5日

亲爱的罗蕾莱和莱皮丝:

紧急情况。我需要你们来接我。希望我们能在1917年4月9日星期一于陨石坑会合,重复一遍,壹玖壹柒年肆月玖日。我可能会晚到一两天。到了之后,如果可行,我会在那儿等候十天。如果在此期间没有等到你们,我会尽力不在1926(壹玖贰陆)年失约。

谢谢!

拉撒路

拉撒路打了两份原件,然后在两个嵌套的信封上写好地址,每个上面的地址都不同,最外面的信封上写的是当地的地址,另一个写的是芝加哥的地址。然后他又写了一张契据:

我以已经收到的一美元和友善珍贵的款待为条件,向艾拉·约翰逊出售并转让我的一辆福特T型号汽车的利益、权利和所有权。该汽车类型为“小型敞篷汽车”,发动机号为1290408。我向艾拉·约翰逊及其继承者保证,此动产无任何产权纠纷,我是该车的唯一拥有者,完全有权转让其所有权。

西奥多·布朗森

公元1917年4月6日

他把这张契据放进空白信封,然后和其他信封放在一起,喝了一杯牛奶就上床睡觉了。

他睡了十个小时,就连大道边上叫卖报纸的“号外!号外!”声都没能吵醒他。他早就料到窗外会传来这样的喊叫,所以潜意识让他做到了充耳不闻,全心全意地休息,毕竟接下来几天他会非常忙碌。

被生物钟唤醒后,他下了床,飞快地冲澡,刮胡子,做了顿丰盛的早餐。吃完饭,他收拾好厨房,把所有易腐烂的食物都从冰盒里拿出来,扔进后走廊的垃圾桶。然后,他将送冰卡翻转过来,让“今日不必送冰”的那面朝上,在冰盒上方放了十五美分,把集水盘里的水倒空。

冰盒旁边放着一夸脱鲜牛奶,可他其实并没有订牛奶。于是,他在一个空牛奶瓶里放了六美分,还留一张字条,告诉送奶工如果他以后没往里放钱的话,就不用再给他留牛奶了。

他装好了一个旅行包,里面是洗漱用品、袜子、内裤、衬衫和领衬(对于拉撒路而言,硬挺的衬衣领子象征着这个时代所有让人思想禁锢的禁忌。除了禁忌多一些,这个时代还是很好的),然后他迅速地在公寓中搜寻了一遍具有私人性质的物品。房租他付到了四月底,运气好的话,早在那之前,他就已经在朵拉上了。运气不好的话,那时候他应该在南美洲。不过,要是特别不走运,他可能会在别的地方——任何地方都有可能——用的是另一个化名。他希望“泰德·布朗森”这个名字人间蒸发。

不一会儿,他就收拾停当,走到了门口。全部行装只有一个旅行包、一件大衣、一套冬装、一副象牙和乌木做的国际象棋。他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将三个信封和那张火车票放进西装外套的内袋里。金币背心虽然很暖和,但穿起来并不舒服。不过,重量分布倒是比较平衡。

他把行李都放到了汽车后座上,往南开到了一家小邮政所,投递了两封信,又从那儿来到休闲时光台球厅旁边的当铺。他发现了一件既讽刺又有趣的事情,那家叫“瑞士花园”的小酒馆放下了所有百叶窗,上面挂着一块牌子,“闭店中”。

达特尔鲍姆先生愿意接受他用一台打字机换一把枪,只不过要再加五美元,拉撒路才能顺利拿走他选的柯尔特式自动手枪。拉撒路任凭他讨价,没有多说什么。

就这样,拉撒路把打字机和冬天的西服套装都卖了,还留下一身大衣,换回来的是一张当票、一把手枪和一盒子弹。其实,他相当于把那身大衣给了达特尔鲍姆,反正他也没打算再把大衣赎回来。不过,拉撒路得到了他想要的,外加三美元现金。他用不着的动产都处理妥当了,最后一笔交易让他的朋友很开心。

拉撒路早就在背心左侧缝了一个临时的枪套,现在这把枪恰好可以插进去。只要不被搜身,就没人知道这里藏着一把枪,更何况他一副安分守法好市民的样子,也不会有人来搜他的身。不过,其实苏格兰短褶裙更方便隐藏和拿取武器。这把枪以前的主人一定是个讲求实用的人,把准星锉掉了。[14]

除了还要和他的第一个家庭道别,他现在已经和堪萨斯城切断了一切联系。道别之后,他就要搭上第一趟向西的圣达菲火车。外公去圣路易斯了,这让他有些沮丧,但也是没办法的事。这次拜访史密斯家,他只能靠自己想一个令人信服的借口了:将这套国际象棋当礼物送给伍迪就是个很好的理由,那张卖车的契据也是个可以和他父亲说上话的好由头。不,先生,也不能说这车纯粹是一件礼物,但战争结束前还是有人开比较好。而且万一要是我没回来,事情就简单多了。您明白我的说法吗,先生?您的岳父是我最好的朋友,没准儿还是我最亲的亲人,因为我除了他没别的亲人。

没错,这些肯定可以作为我和包括莫琳在内的全家道别的理由。(尤其是莫琳!)基本上说的都是实话,这才是撒谎的最高境界。

只有一个问题——如果他父亲想让他加入自己的那支部队,他就必须撒个谎:拉撒路已经下定决心要加入海军了。先生,我没有不敬的意思。我知道您刚刚从匹兹堡回来,但海军也需要人。

除非逼不得已,否则他是不会扯这个谎的。

他把车子留在当铺后面,过马路,走进一家药房打电话:

“请问是布莱恩·史密斯家吗?”

“是的。”

“史密斯太太,我是布朗森先生。我想找史密斯先生。”

“布朗森先生,我不是妈妈,我是南希。噢,今天的新闻真是太可怕了!”

“谁说不是呢,南希小姐。”

“您想找爸爸?可他不在,他去利文沃斯堡了,去那儿报到。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哎呀,可别——千万别哭,求你了!”

“我没有哭,我就是有点难过。您想和妈妈说话吗?她在呢,可是她躺下了。”

拉撒路飞快地转着脑筋。他当然想和莫琳说话了。可是——真讨厌,这个情况有点复杂。“还是不打扰她了。你能告诉我你外公什么时候回城吗?”(他等得起吗?哎呀,真糟糕!)

“怎么了?外公昨天就回来了。”

“哦,那我能和他说话吗。南希小姐?”

“可是他也不在家。几个小时前,他就去市中心了。他可能正在象棋俱乐部呢。你要给他留言吗?”

“不用了。告诉他我来过电话就行,一会儿我还会再来电话。还有,南希小姐,别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呢?”

“我有预见未来的能力。这是真的,别告诉别人。有个吉卜赛老婆婆看出我有这个能力,而且我得到了证明。你爸爸会回家的,他不会在这场战争中受伤。这些我都预见到了。”

“啊……我不知道能不能信这些。不过你的话确实让我心里好受点了。”

“我说的是真的。”他轻声说再见,然后挂断了电话。

“象棋俱乐部——”看来外公今天是不会去台球厅了?象棋俱乐部就在街对面,所以他大概可以去看看,然后驾车开上本顿大道,在能看得到房子的地方等他回去。

外公确实在那儿,就在象棋桌旁,但是没有在思考怎么下棋,甚至连装都没装,只是怒气冲冲地呆坐着。

“约翰逊先生,下午好。”

外公抬起头来:“有什么好的?泰德,你坐吧。”

“谢谢,先生。”拉撒路坐到桌前另一张椅子上,“确实没什么好消息,我想。”

“嗯?”老人看着他,就好像刚刚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一样,“泰德,你觉得我身体是不是挺好的?”

“当然啦,挺好的。”

“你觉得我能每天扛着枪行进二十英里吗?”

“我觉得您能。”(我敢肯定你可以的,外公。)

“我跟征兵站那个自以为是的小子就是这么说的。他竟然说我年纪太大了!”艾拉·约翰逊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了,“我问他,什么时候四十五岁也算年纪太大了?结果他让我一边儿去,说我挡住别人了。我提出,让他再选两个人,我这就站到队伍外面和他们三个打一架。可最后他们把我赶出来了,泰德,他们竟然赶我出来!”外公先是将双手捂在脸上,然后又把手放下,喃喃说道:“我穿陆军蓝[15]的时候那小子还没学会站着撒尿呢。”

“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先生。”

“是我的错。我带上了我的退伍证,忘了上面有我的出生日期。听着,泰德,要是我染了头发再回到圣路易斯或者乔普林,应该就能应征入伍了吧?能行吗?”

“可能吧。”(我知道这不可能,外公,但是我想你当时设法进了家乡警卫队。不过我不会告诉你的。)

“我要去试试!不过这回我要把退伍证放在家里。”

“那不如我开车载您回家?我的小车就在后面。”

“嗯……行吧,我想我也该回家了。”

“要不先开车兜兜风,冷静一下?”

“这主意不错,如果你不觉得麻烦的话。”

“一点也不麻烦。”

拉撒路一言不发地开车在街上转悠,等老爷子把怒火都发泄出来。拉撒路留意到他已经平静下来了,便往回开,随后向东一拐,驶上了第三十一街。之后,他把车停稳,问道:“约翰逊先生,我能问您一件事吗?”

“嗯?说吧。”

“如果就算您染了头发,他们也不接受您,我希望您不要太难过。因为这场战争就是个可怕的错误。”

“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该告诉他多少?我能让他相信多少?我不能什么都藏着掖着啊,毕竟他是外公,是他教会了我怎样用枪,还有成百上千种事情。但是他会相信什么呢?)“这场战争一点好处都不会带来,只会让情况越来越糟。”

外公瞪着他,眉头皱成两团:“泰德,你是哪边的?你支持德国人?”

“不是。”

“要么是和平主义者?这倒是说得通,难怪你从来没聊过关于战争的话题。”

“不,我不是和平主义者,也不支持德国。但是,如果我们赢了这场战争——”

“你应该说‘等我们赢了这场战争’!”

“好吧。‘等我们赢了这场战争’,会发现其实我们是输了,输了我们为之战斗的一切。”

约翰逊先生突然改变了战术:“你什么时候去应征?”

拉撒路犹豫了一下:“还顾不上,我手头有几件事得先处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布朗森先生。再见!”外公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摸索着开车门。他踩着踏脚板下了车,站到了马路牙子上。

拉撒路说:“外公,我是说‘约翰逊先生’,就让我把您送到家吧。求您了!”

他的外公回头说:“不坐你的车,你这没胆的懦夫。”然后就迈着稳健的步子沿着街道往车站走去了。

拉撒路等了一会儿,眼睁睁看着约翰逊先生上了电车。他开车跟在后面,内心不愿承认,他无论如何也挽回不了自己和外公的关系了。他眼看老爷子在本顿大道下了车,想把车开过去,试着和他说说话。

可是他能说什么呢?他明白外公现在的感受,也明白原因。他说的话已经够多了,再说什么也不能纠正或者把之前的话收回来了。于是,他开始漫无目的地沿着第三十一街开车。

在印第安纳大道上,他把车停下,从报童那里买了一份《星报》,然后走进一家药房,坐在冷饮柜台旁,点了一杯樱桃汽水改善心情,顺便看看报纸。

可他怎么也看不进去,只是盯着它发呆,心中焦虑万分。

那个卖冷饮的浑蛋服务生开始来来回回地擦他面前的大理石桌面,拉撒路只好又点了一杯汽水。那浑蛋第二次擦桌子的时候,拉撒路开了口,说要用一下电话。

“打本地还是长途?”

“本地。”

“电话在卖香烟的柜台后面,钱给我。”

“布莱恩吗?我是布朗森先生。能帮我叫一下你妈妈吗?”

“我去找她。”

可电话那头传来了他外公的声音:“布朗森先生,你这么厚颜无耻,还真是让我吃了一惊。你到底想干什么?”

“约翰逊先生,我想和史密斯太太说话——”

“不行。”

“——她一直对我很和善,我想感谢她,和她道个别。”

“等等……”他听见外公说,“乔治,你出去。布莱恩,带伍迪回房间,关上门,别打开。”约翰逊先生的声音又回到了话筒旁,“还在吗?”

“在,先生。”

“那就听好了,不要打断我。下面的话我只说一遍。”

“是,先生。”

“我女儿不会跟你讲话,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拉撒路飞快地说:“她知道我在电话这边想跟她通话吗?”

“闭嘴!她当然知道。就是她让我告诉你这些话的。不然,连我自己都不会跟你讲话。现在,我也有话要告诉你,别插嘴。我女儿是个受人尊敬的已婚妇女,她的丈夫响应国家号召,上前线了。所以别再围着她打转,你也别再来这儿了,不然迎接你的就是猎枪。别给她打电话,别去她去的教堂。也许你觉得不听我的话,我也不会拿你怎样。那我提醒你一下,这里是堪萨斯城,找人打折你的两条胳膊只需要花二十五美元;花双倍的钱就能请人结果了你。要是两样都要,先弄折你的胳膊,再取你性命,价钱就可以打个折。如果你逼我,我花得起六十二美元五十美分。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行了,有多远滚多远吧。”

“等等!约翰逊先生,我不相信你会买凶杀人——”

“你想试试吗?”

“因为我觉得你要是想杀掉谁,一定会亲自动手的。”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然后老爷子轻笑着说:“这你倒是说对了。”然后他就把拉撒路的电话挂断了。

拉撒路发动汽车,离开了那里。现在,他发现自己上了林伍德大道,正在往西开。之所以注意到这点,是因为他刚刚经过了他家人常去的那座教堂,也就是他第一次看见莫琳的地方。

他再也不能在这儿看见她了。

永远不能!就算他再回来一次,想避免犯下这些错误也不行,因为没有悖论。这些错误就是时空框架中不可更改的一部分,就算运用安迪的数学运算中的全部精妙所在,动用朵拉的所有能力,这些错误也无法抹去。

在林伍德广场上,他把车停在距离布鲁克林大道不远的地方,开始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可以开车到火车站,搭上下一趟往西走的圣达菲火车。只要那两封求助信有一封能穿过几个世纪的时间,到达收信人手里,那么星期一早上她们就会来接他,这场战争及其带来的一切麻烦会再次成为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泰德·布朗森”将成为与外公和莫琳有过短暂交集且终究会忘掉的一个人。

太可惜了,他没时间对两封信进行蚀刻处理。不管怎样,其中一封可能会在漫长岁月中幸存。如果一封都没寄到,那就等1926年再会面。要是所有的信都石沉大海——鉴于他在延迟邮件系统还没完全搭建好的时候就做出了尝试,这种情况是有可能的——那他就得等到1929年,按照原计划的时间与双胞胎碰面。这没有问题。双胞胎和朵拉都做好了那个时间接他的准备,无论如何她们都会到的。

可为什么他觉得如此难过?

这不是他的战争。

过段时间,外公会明白,他脱口而出的预言就是真相。迟早外公会了解,当“拉法耶特,我们来了!”[16]这句口号被人遗忘,剩下的只有反反复复的“Pas un sou à l'Amérique!(不给美国人一分钱!)”。这就是法国人的“感激涕零”带来的结果。英国的“感激涕零”也一样。国家与国家之间是没有所谓感激的,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支持德国”?天哪,当然不是了,外公!德国文化从根上就烂了,而且这场战争会引发另一场战争,到时候德国人的暴行比今时今日国际上谴责他们犯下的罪行要可怕一千倍。德国人制订了邪恶的计划,建起了毒气室,人的皮肉燃烧时散发的焦煳臭味儿数个世纪不肯散去……

可是他没法把这些告诉外公和莫琳,他连尝试一下都不应该。未来妙就妙在它的未知。卡珊德拉妙就妙在没人相信她的预言。

那两个人不知道他知道的事情,所以不理解他说这场战争毫无意义,这有什么关系?

可事实上,这确实有关系。关系重大。

他感觉有个硬邦邦的东西轻轻抵在左边的肋骨上,那是他用来保护金币的枪。只不过,他一点都不在乎金币。他只觉得,这把枪也可以用来做他的“自杀开关”。

别这么想,你这个傻瓜!你可不想死。你只是希望得到外公和莫琳的认可——尤其是莫琳的认可。

征兵站就在邮局总部办公室楼下,正好在市中心。尽管时间很晚了,那儿还开着,外面还排着一条队伍。拉撒路找了个黑人老头,给了他一美元,雇他坐在自己车里看包,并承诺回来会再给他一美元。拉撒路只告诉他车后排有旅行包,但是没说包里有缝满金币的背心和手枪。不过,拉撒路并不担心车和钱,这两样要是都被偷了,那对他而言事情就更简单了。就这样,他也去排队了。

“姓名?”

“姓布朗森,名西奥多。”

“当过兵吗?”

“没有。”

“年龄?不,出生日期。最好是1899年4月5日以前。”

“1890年11月11日。”

“你看着没那么大,不过好吧。拿着这张纸,从那扇门进去,然后找个袋子或枕套,把衣服脱下来放到里面拿着。把这个交给一位医生,他说什么你做什么就行了。”

“谢谢,中士。”

“去吧。下一个。”

门里有一个穿制服的医生,还有六个穿便服的医生给他帮忙。拉撒路正确无误地读出了斯内伦视力表,但是医生似乎根本没听他在念什么。这似乎是一场“热身”体检。拉撒路只看见有一个人没合格,(根据拉撒路粗略的判断)那个人已经是肺结核晚期了。

只有一个医生似乎在认真地筛查不合格的人。这医生让拉撒路弯腰,然后扒开他的两瓣屁股,检查他有没有疝气,然后又让他咳嗽两声,按了按他的肚子。“右边那个硬硬的东西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长官。”

“你的阑尾切了吗?果然切了,我看见手术留下的疤了。刀口摸起来和两侧皮肤没什么区别,这道疤几乎看不出呢。你这阑尾手术真是漂亮,我真希望自己的活儿也这么漂亮。那硬块可能只是一坨大便而已。吃点泻药,明天一早就好了。”

“谢谢你,医生。”

“小事一桩,孩子。下一个。”

“举起你们的右手,跟着我重复……”

“保存好你们手里的表格。明天早晨七点之前赶到征兵站,把表格给问询处的中士看,他会告诉你们从哪里登船。如果你丢了这张表格,那也要来报到,不然山姆大叔[17]就会去找你。就这些。现在你们是军人了!从那扇门出去吧!”

他的车还停在原地。黑人老头看见拉撒路回来了,便下车说道:“一切顺利,上校!”

“那是自然。”拉撒路痛快答道,同时掏出一美元的纸钞,“不过,我只是‘二等兵’,不是什么‘上校’。”

“他们要你了?要是这样的话,我可不能收您的钱。”

“收下吧!我也不需要。我服役期间山姆大叔会罩着我的,而且他每个月要付给我二十一美元。所以,你拿着这钱,和之前给你的一美元放在一起,去买酒喝,算是为我——二等兵泰德·布朗森庆贺。”

“啊,可不能那样做,上校——二等兵泰德·布朗森。我是白丝带成员,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发誓不再喝酒了。你把钱收好,去替我们把德国皇帝佬绞死。”

“我会加油的,大叔。我给你五美元吧,你帮我捐给你的教堂,为我祈祷。”

“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上校二等兵。”

拉撒路驱车驶上了麦吉路,美滋滋地往南开。永远不要因为一点麻烦就不开心,享受生活才是最要紧的!“凯——凯——凯——凯蒂!美丽的凯蒂——”

他在一家药房门口停下车,探头望向卖雪茄的柜台,瞧见一个“白色猫头鹰牌”雪茄的盒子,里面都快空了。于是,他把盒子里剩下的雪茄都包圆儿了,还要求把那盒子带走。然后,他买了一卷棉花和一卷医用胶带,一时冲动,他还买了全药房最大、最豪华的一盒糖果。

他的车停在一盏弧光灯下。他下了车,钻进后车座,从旅行包里翻出手枪和背心,开始拆线,也不管被人瞧见的危险。他只花了五分钟的时间就用小刀把之前用数小时才缝好的金币都取了出来。沉甸甸的金币叮叮当当地落进雪茄盒子。他用棉花填满里面,然后就把盒子封上了,还在外面缠了几圈胶带。被小刀搞得不成样子的背心、手枪和火车票都让他给扔进了下水道,现在,拉撒路最后一丝焦虑不安也随着这些东西一起进了下水道。他微笑着站起来,掸了掸膝盖。老弟,你老了。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你做什么都那么谨慎!

他兴高采烈地把车开上了林伍德大道,往本顿大道去了,忘了这座城市街道上的限速是每小时十七英里。他欣喜地看到布莱恩·史密斯太太的房子一楼有灯光。那就不用吵醒他们了。他带着糖盒、象棋盒和胶布缠着的雪茄盒走上了步道。他抬腿踏上门前的台阶,门廊的灯打在他身上;小布莱恩打开门,探头叫道:“外公!是布朗森先生!”

“错了,”拉撒路淡定地说,“请告诉你的外公,是二等兵布朗森。”

外公立刻出现在门口,狐疑地打量着拉撒路:“怎么回事?你刚才跟这孩子说什么?”

“我让他通报一声,我,‘二等兵布朗森’来了。”拉撒路设法把三个盒子都夹在左臂下,然后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来,就是征兵站的医生给他的那张纸,“看看吧。”

约翰逊先生看了一遍。“是这样啊。可是,为什么啊?从你之前说的看,我感觉你不会去应征。”

“约翰逊先生,我从未说过我不去应征,只是说有几件事得先处理。是真的,我确实要先做别的事。我还担心这场战争到最后毫无意义,这也是真的。但是不管我的观点如何,我都应该藏在心里,因为毕竟现在是团结起来,一起向前的时候。所以,我去了征兵站,志愿加入军队,他们也接受了我。”

约翰逊先生把征兵表递还给他,把门敞开:“进来吧,泰德!”

拉撒路进去的同时发现几个小脑袋迅速地消失在他视野之外。显然,家里的多数成员都还没睡。他的外祖父领他进了客厅。“请坐,我得跟我女儿说一声。”

“要是史密斯太太歇下了,就别打扰她了。”拉撒路言不由衷。(可别,外公!我真想爬进她的被窝,这种心思我永远不会说出来的。)

“不用担心。她肯定想听这个消息。啊,那张纸,能让我给她看吗?”

“当然了,先生。”

拉撒路在客厅等候。几分钟后,艾拉·约翰逊回来了,把参军的证据交还给他。“她马上就下来。”老人叹了口气,“泰德,我为你感到骄傲。今天早些时候,我对你感到失望了,所以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我不能接受您的道歉,因为,先生,您没有什么可道歉的。我匆匆忙忙的,没有说清楚。咱们可否忘掉那件事?您可以和我握握手吗?”

“嗯?好,当然可以啦!来!”他们认真地握了握手。(也许以外公的力气,他还能把铁砧平举起来。我的手指都要被他捏断了。)

“约翰逊先生,您能帮我保管几样东西吗?我走前顾不上处理的几样东西。”

“啊?当然能啦!”

“主要是这个盒子。”拉撒路把用胶带缠着的雪茄盒子递给她。

约翰逊先生接过去,眉毛倒竖起来:“挺沉啊。”

“我把银行保险柜里的家当都取出来了。这里面是金币。等战争结束了我就来取。如果我没能回来,您可以把这笔钱给伍迪吗?等他二十一岁的时候。”

“什么?听着,听着,孩子,你会平安归来的。”

“我也想,到时候我会来取的。可是,在运兵船上,我可能会从梯子上摔下来,摔断脖子。所以,这东西可以托付给你吗?”

“行,这事交给我。”

“谢谢你,先生。这个是伍迪的礼物,我的一副象棋。我没法带着它上战场,所以干脆把它给您吧,除非您能想出什么拒绝的理由来,反正伍迪是不会拒绝的。”

“好吧,先生。”

“还有一样东西是送给您的,不过,实际上和这张纸上写的不一样。”说着拉撒路递给他那张转让轿车的契据。

约翰逊先生看了一遍,说道:“泰德,如果你要把你的车给我,我劝你还是再想想。”

“这只是名义上的转让,先生。我真实的意思是把车留给您用。布莱恩可以开。他现在车技已经不错了,在开车上有天分。您也可以开,而且史密斯太太也想学车。等史密斯中尉回家,他一定会觉得有车方便许多。但是,如果他们让我到离这儿不远的地方训练,在部队开赴海外之前我还能请假回来,那我希望我也能随时用车。”

“那为什么写张转让契据?这车自然可以停在我们的仓库里。你说得没错,布莱恩——他们两个都有需要开车的时候。我自己也应该学学怎么摆弄这玩意儿。不过,不需要转让给我啊。”

“噢,是我没说清楚。假设我去了别的地方,比如说新泽西,但想把它卖掉,就可以给你寄张明信片,说一声就可以了,方便得很。因为你有转让契据,可以证明车就是你自己的。”拉撒路想了想,又补充说,“要是我从梯子上摔下来,也是一样的。如果你不想要,你可以把它转让给小布莱恩。或者随便你。约翰逊先生,你知道我没什么亲戚,所以为什么不让事情简单些呢?”

外公还没答话,史密斯太太就进了客厅,穿着她最好看的衣服,脸上挂着笑容(她应该是哭过,拉撒路很肯定)。她伸出一只手:“布朗森先生!我们都为你感到骄傲!”

她的声音,她的体香,她手的触碰,还有她伴着骄傲的喜悦,这一切都击中了拉撒路。他忐忑的情绪一扫而光。(亲爱的莫琳,我马上就要出征了,幸好如此。因为这样对你更安全,从各方面来说都是件好事。可我终究还是让你为我骄傲了一次,现在我也满怀着对你的爱意。趁着外公没注意到我的失态,快开口让我坐下吧。)

“谢谢你,史密斯太太。我开车经过这里,顺便来对你道谢,也是道别,还要对你说晚安。因为我明天一早就要乘船走了。”

“噢,快坐下吧!至少喝杯咖啡再走。孩子们也都想和你道个别呢。”

一个小时过去了,拉撒路依然在那儿,而且比刚才更开心了。他始终都很开心。卡罗尔刚从他手里拿过糖果,就把盒子打开,将糖给所有人分了。拉撒路已经喝了好多放足了奶油和糖的咖啡,也吃了一大块自制的巧克力酥皮蛋糕,却又说自己早餐后就没吃过饭,又吃了一块。后来,史密斯太太跳起来要去给他做饭,他才阻拦。最后他们俩各让一步,拉撒路同意让卡罗尔去厨房给他做一个三明治。

“今天让人忙得头晕脑涨。”他解释道,“所以我根本没时间吃饭。约翰逊先生,是您让我改了计划。”

“是吗,泰德?为什么这么说?”

“你知道的,我想我告诉过你们俩,我原计划7月1日的时候去旧金山出趟差。然后就发生了议会宣战这种事,于是我决定立即动身,处理好我在那儿的事务,然后再应征入伍。我今天看见你的时候正要去那儿呢,行李都收拾好了,结果你让我意识到,德国鬼子不会给我时间处理好私事。所以我立刻就去应征了。”拉撒路装出局促不安的样子,“我收拾好的旅行包还在车上呢,现在我哪儿都不去了。”

艾拉·约翰逊似乎有点难受:“泰德,其实当时我没有催你的意思。你处理完自己的事,迟几天再去也无妨。他们又不能一夜之间变出一支大军。我知道这个,因为我亲眼见过他们忙活这事,那是在1898年。嗯,也许我可以替你跑一趟,作为你的代理人去?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忙。”

“不用,不用!先生,非常感谢您的提议,其实是我一开始没想清楚,只想着‘和平时期’,没考虑到‘战争时期’。是您把我拉回了正轨。我去了趟西联公司,发出一封夜间电报给我在旧金山的经纪人,告诉他我想让他做什么,随后,我写了一张任命状,任命他为我的代理人,做了公证,再去市中心的邮局给他寄了过去。一切都安排好了。”拉撒路对自己刚刚即兴创作的情节很是得意,差点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然后,我才到楼下的征兵处排队报名。可是那个旅行包,您觉得可不可以把它放到阁楼里?我肯定不能拎着旅行包去当兵。里面只有几件盥洗用品。”

“我来保管,布朗森先生!”小布莱恩说,“放到我的房间去!”

“是我们的房间,”乔治纠正他,“我们一起保管它。”

“等等,孩子们。泰德,如果旅行包丢了你会心疼吗?”

“完全不会,约翰逊先生。您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那就带着它吧。不过,等你今晚回公寓时,换点别的物品装进去。不用说,现在里面肯定有白衬衫和领衬。这些东西你可用不着。如果你有汗衫的话,带上几件。另外带上一双合脚的高帮鞋。袜子全带上也不为过。还有内裤。根据我过去的糟糕经历,我猜他们不会很快就有充足的制服。一团乱,一时间会有很多问题。你军旅生涯的第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里,你只有一开始带过去的那些衣物。”

“我觉得,”史密斯太太认真地说,“我爸说得没错,布朗森先生。史密斯先生——史密斯中尉,也就是我的丈夫,他离家前也说起过类似的情况。他都没有等电报来就动身了——他走了几个小时之后电报才到——因为他说他知道一开始会比较混乱。”她嘴角抽动了一下,“不过,他说得比我说得更严重。”

“女儿,布莱恩怎么措辞都不为过。泰德去了之后要是能准时吃到饭都算是幸运的。任何一个分得清自己的左右脚的人都会被抓过去当下士,他们才不在乎这个人穿成什么样。可是你在乎,泰德。所以,带上你可能会在农场上穿的衣服。还有鞋,舒适的鞋,不会让你行军还没一英里就脚上长疱的鞋。嗯,泰德,你知道润肤霜的妙用吗?就是在你知道自己要连续一周或者更长时间穿着鞋子的时候,把润肤霜抹在脚上,你知道吗?”

“不知道,先生。”拉撒路回答。(外公,你以前告诉过我,或者说“后来”告诉过我。这法子真的很管用,我永远忘不了。)

“尽量让你的脚保持清洁与干爽。用润肤霜涂抹全脚,尤其是抹在你的脚趾之间。或者用凡士林,含石炭酸的最好。要用很多,涂上厚厚的一层。然后你把袜子穿上——尽可能找干净的袜子穿,如果不得不穿脏袜子,也只好将就——再穿上你的靴子。你刚刚站起来的时候,就会感觉自己踩在一桶软肥皂里。但是,你的双脚一定会感谢你,因为你的脚趾之间不会磨烂。或者说不会磨损太严重。好好照顾你的脚,泰德,同时也要保持大便通畅。”

“爸。”

“女儿,我正在跟一名士兵说话,给他一些可能会救他性命的忠告。如果你觉得孩子们听这些不好,那就让他们上床睡觉去。”

“我觉得到点了,”莫琳回答,“至少是时候让小点儿的孩子们去睡了。”

“我不用上床睡觉!”

“伍迪,你要好好听你妈妈的话,不许顶嘴,不然我就拿小棍打你屁股。你爸从战场上回来之前,这就是你要守的规矩。”

“我就不去睡觉,等二等兵布朗森走了才去睡!爸爸说我能这么干。”

“哼,一会儿我就拿着棍子让你知道,你刚才说的在逻辑上站不住脚。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你懂道理。莫琳,我建议我们从最小的孩子开始,让他们挨个儿说再见,然后直接上床睡觉。最后由我把泰德送到电车站。”

“本来该由我开车送泰德叔叔回家的!”

拉撒路觉得该轮到他说话了。“布莱恩,谢谢你,可是今晚咱们还是别让你妈妈提心吊胆了。电车差不多可以把我直接送到家门口,而且,从明天起,我连电车都没的坐了,我得走着。”

“没错,”外公附和,“他得行军,‘一二一,一二一——挺胸抬头向前看!’泰德,布莱恩的父亲任命他为家庭护卫队的中士了,在他父亲回来之前,他要肩负起保卫家人的重任。”

“那他就不能擅离职守,开车送一个二等兵回家,对吧?”

“在家庭护卫队的长官——我和今天的护卫队长官——我的女儿在场的情况下,他不能这样做。我突然想起来了,趁小家伙们挨个儿和你吻别,我去找几件我以前在部队里穿过的汗衫。我觉得你穿着应该合适,如果你不介意是我穿过的。”

“先生,能穿上这些衣服我感到非常骄傲和荣幸!”

史密斯太太站起身:“我也有东西非给布朗森先生——二等兵不可。南希,你能带埃塞尔下去吗?还有卡罗尔,你能带上理查德吗?”

“可是二等兵布朗森还没吃我做的三明治!”

拉撒路说:“对不起,卡罗尔小姐。我聊得太兴奋了,都没顾上吃。啊,你能帮我把三明治包起来吗?我回到公寓就吃,这个三明治会让我睡个好觉。”

“快去做,卡罗尔。”她母亲吩咐道,“布莱恩,你能带理查德上楼睡觉吗?”

又来来回回聊了几句之后,拉撒路按照由小到大的顺序和孩子们全都道了别。他抱了埃塞尔一会儿,看着这个笑嘻嘻的小婴儿,他也咧嘴笑了,然后在她脑门儿上吻了一下,就把她递给南希了。南希抱着她上了楼,又飞快地从楼上跑下来。为了吻理查德,拉撒路不得不半跪在地上。这孩子似乎还不太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不过他知道这是个庄重的时刻。他紧紧地抱住拉撒路,在他脸颊上抹了一个吻。

然后伍迪也亲了他。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不过,拉撒路已经不再因为被“自己”碰触感到不适了,因为他不再把这个小男孩视为自己,而是将他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了,只不过他能在这次奇怪的“重逢”中从伍迪身上找到零星的记忆。他不再有勒死这捣蛋鬼的想法了,或者说这想法不如之前那么频繁了。

伍迪用异乎寻常的亲昵语气轻声说:“那些象棋真的是象牙做的?”

“真的是象牙。象牙和乌木做的,和你妈妈钢琴上的琴键一样。”

“天哪,你对我太好了!听着,等你回来,二等兵布朗森叔叔,我就让你玩这副象棋。你随时可以玩。”

“我会赢你的,孩子。”

“得了吧!就这样。别带木制镍币[18]去噢。”

小玛丽吻他的时候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吻别后她就转身飞奔出客厅。乔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小声叮嘱:“泰德叔叔,你要保重。”然后也离开了。小布莱恩说:“我会好好保管你的车,会和你一样把车擦得锃亮。”说完犹豫了一下,突然亲了一口他的脸,就带着理查德离开了。

卡罗尔用油蜡纸工工整整地包上了他的三明治,再在上面系了一根丝带。他感谢了她,接过三明治,放进了上衣口袋。她伸出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踮起脚尖,在他耳畔轻声说:“里面有一封给你的信!”说罢她吻上他的面颊,迅速离开了。

南希站到她刚才站的位置上,低声说:“那封信是我们俩写的。我们每天晚上为爸爸祈祷的时候,也会为你祈祷。”她瞟了一眼她的母亲,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肩膀,竟然在他嘴上吻了一下,坚定的一啄。“这不是good bye,是au revoir!”[19]她离开客厅的速度比她妹妹还快,昂着头的样子与她母亲一样。

史密斯太太站起来,轻声问道:“爸?”然后等待他的回应。

“不行。”

“那就转过身去啊。”

“嗯,好吧。”于是,约翰逊先生转过身,开始打量墙上的照片。

随着柔和的窸窸窣窣声,史密斯太太走到拉撒路身边,抬头看着他,拿出一本小书。“这是给你的。”

是袖珍版《新约圣经》。她打开书的扉页。他接过去,看到了扉页上有些褪色的题字:

“赠给莫琳·约翰逊,1892年耶稣受难日,感谢你一日不落地来做礼拜。《马太福音》7:7[20]。”

在这段文字下面是几行崭新的斯宾塞体字迹:

赠给二等兵西奥多·布朗森

忠于自己,忠于国家。

莫琳·J. 史密斯

1917年4月6日

拉撒路深吸一口气:“我会珍惜这份礼物,把它带在身上,史密斯太太。”

“西奥多,别叫我‘史密斯太太’,叫我‘莫琳’。”说完她举起双臂。

拉撒路把这本小书塞进胸前的口袋里,也伸出双臂抱住她,吻上了她的双唇。

她的吻绵长、坚定、温暖而贞洁。随着这一吻,她发出几不可闻的呻吟,柔软的身体紧紧贴在他身上。她双唇微启,继续亲吻他。虽然拉撒路以同样的方式回应了这个吻,但他依然不敢相信她会这样吻他。那是一个承诺之吻,仿佛在说她可以将一切交给他。

不知过了多久,她贴在他嘴唇上呢喃道:“西奥多,好好保重。记得要回来看我们。”

堪萨斯城,福斯顿军营

亲爱的双胞胎和全体家人:

大吃一惊吧!我现在是泰德·布朗森下士、署理中士暨整个美国陆军中最严苛的教官。不,我并非头脑错乱。我之前是一时忘了躲藏的基本原则——藏一根针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放在一堆针中,那么避免遭受战争荼毒的最佳位置就是军队里。既然你们没有一个人亲历过战争,甚至连军队都没有参加过,我必须解释一下。

原本我(愚蠢地)计划逃到南美洲,以避过这场战争,但是不管我多么精通当地的语言,都不可能以本地人的身份生活在南美;而且南美洲到处都是德国人的探子,他们可能会怀疑我是个美国间谍,到时候安排一场意外事故,你们的老哥我就完了,求老天保佑无辜的我吧。再说,那儿的女人都长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忽闪忽闪,而陪在少女左右的年长妇人总是对接近她们的人疑神疑鬼,她们的父亲偏偏又喜欢对图谋不轨的外国佬开枪。总之,那地方对我健康不利。

可是,如果我留在美国境内,躲着不参军的话,一不小心我就得进监狱,成日对着冰冷的石墙,吃着糟糕的食物,做着把大石头凿成小石子的采石匠工作。这样的生活对我可没吸引力。

但是,战争时期军队的条件是最优越的,参军只有一个小小的风险,可能会挨枪子儿。不过,我可以避免这个风险。

怎么避免?眼下还不是全面战争时期。军人是一个个小小螺栓,如果参军的人(我)是个胆小鬼,希望避开陌生人带来的生命危险,那适合他的螺丝孔数不胜数。在这个时期,军队中只有一小部分人会有挨枪子的可能。(真正中弹的人就更少了,但我不打算冒险。)此时此地,只有某些地方起了战火,而在这些地方之外有无数军职,在那些岗位上的军人(除了穿着一身军装)其实无异于有些特权的平民。

我就在这样一个岗位上,可能战争结束前不会再有调动了。得有人把原本在农场上干活的这些勇敢、年轻、不谙世事的小伙子训练得接近真正的战士。能做这种工作的人十分宝贵,军官们都舍不得放这样的人走。

因此,我斗志昂扬,却无须战斗,只用教学。密集队形演练、松散队形演练、射击、步枪保养、拼刺刀、徒手格斗、战地卫生保健,各种科目我都教。我“卓越的”军事天资让大家非常惊讶,因为入伍资料中显示我“无服役经历”。(我要怎么承认外公教过我如何射击呢?那可是这场战争结束五年后的事情啊!我要怎么承认自己做军校学员的时候使用过同样的武器?那可是十年后的事!我又要怎么承认自己的行伍经验是接下来的几百年间陆陆续续获得的?)

有谣言称,我曾经在一支法国外籍军团中服役。那是我们协约国的一支部队,由亡命之徒、江洋大盗和越狱逃犯组成,以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作战能力闻名,而我就是那支队伍的一名逃兵,现在的名字也是化名。我一向对此持否定态度,要是有人跟我打听相关的事,我就立刻沉下脸来。我偶尔会犯一个小错,用法国人的方式打招呼(手掌向前),但我会立即改正。可是人人都知道我讲法语,因为我对法语的熟练掌握与我从“署理下士”晋升到可以发号施令的真正下士、现在又要升中士息息相关。这里有来自法国和英国的军官、士官,他们负责教我们堑壕战。按说他们都会说英语,可他们说的英语让来自堪萨斯和密苏里的农场小子都听不懂。于是,懒惰的拉撒路便成了他们之间的联络官。我加上一个法国中士就等于一名还算优秀的教官。

要是没了那个法国中士,只剩我自己,那就等于一名百分百的优秀教官,前提是上面允许我教给大家我知道的东西。可现在上面只允许我教徒手格斗,因为没有武器参与的肉搏战不管过了多长时间变化都不大,只不过名字变了。而且这种战斗只有一条规则:先下手为强,唯快不破,谁出招阴损谁占上风。

我再来讲讲刺刀战吧,刺刀指的是枪头上接的一把刀,枪与刀相结合,与罗马人两千年前用的标枪差不多,从那时候起就不是什么新鲜武器了。你们准会以为1917年战士们的刺刀战技巧已经趋于完美了。

可事实并非如此。“教科书”只教了如何格挡,并没有教怎么反击。其实,反击和格挡一样迅速,而且更具欺骗性,对于从没听说过这招的人有致命的迷惑性。我还有其他事要告诉你们——格里高利历26世纪爆发了一场战争。在这场战争中,刺刀的使用成为一种高雅的艺术,我也被迫从事这种艺术创作,不过后来我设法摆脱了。有天早晨,因为打了个赌,我向大家展示了自己是如何用刺刀让一名美国中士教官处处吃瘪却无法近我的身,然后又如此单挑了一名英国教官、一名法国教官。

上面允许我教我展示过的这些战斗方法吗?不允许。我是说“怎么可能允许呢?!”我没有“照本宣科”,而这种“自作聪明”的主张差点让我丢掉这份美差。于是我一切都按照神圣的“教科书”来做。

其实这本书(普拉茨堡训练新兵用的就是它,那儿也是我的父亲——你们的父亲受训的地方)并不差劲。书里介绍刺刀战的部分强调了它的进攻性,鉴于该书条件有限,它的讲解还是可以接受的。在想近身搏斗并杀死对方的人手里,刺刀是一件可怕的武器——这些孩子可只有时间学到这个阶段了。可要是上了战场,这些小脸红扑扑的、勇敢的小伙子面对的是那些老辣、疲倦且悲观厌世的26世纪雇佣兵,结局我想都不敢想。毕竟后者的唯一目的就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让对手去死。

这些孩子可以赢得战争,他们也会赢得这场战争,从你们那个时候回望,他们也确实是赢了。只可惜,会有许多人无谓地死去。

我爱这些孩子。他们年轻勇敢,热血沸腾,非常渴望去前线,去证明一个美国人可以轻松干掉六个德国佬。(这并非实情,实际比例还不到1∶1。德国部队上战场的都是老兵,他们才不讲什么道德、风范,也不会被其他错觉蒙蔽了双眼。可是这些稚嫩的孩子会一直战斗,战斗到死,战斗到德国人投降。)

可他们那么年轻!莱皮丝,罗蕾莱,他们大多数都比你们俩还年轻,有的比你们年纪小很多。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年龄上撒了谎,但据我观察,好多士兵都还没长胡子。夜里,我有时候会听到一个战士在床上哭泣,可能是想家了,想他的妈妈。但是第二天,他又会投入训练中,比以往还要刻苦。我们部队上没几个逃兵,这些小伙子渴望上战场杀敌。

我努力不去想这场战争多么没有意义。

这是视角问题。一天晚上,密涅瓦向我证明(当时她还是台计算机),所有的此时此地都是一样的,所谓“现在”只是每个此时此地的人使用的一个词。从我“原本的”此时此地(如果我未曾倾听大雁鸣叫,那我一定在那个此时此地,也就是特提乌斯星上的家)的视角看,这些内心充满渴望、眼神清澈无辜的小伙子早就死了,他们的身躯已经被蛆虫吃掉了。这场战争以及它带来的可怕余波已经成为古老的历史,不是我该操心的事。

可我身在此处,眼前看到的便是“正在发生”的事,我有切身体会的事。

眼下越来越难写信和寄信了。贾斯廷,你最想要我做的就是把一切详尽地记录下来,像做现场报道一样写下来,好让你把这些资料都加到你正编辑的那一沓子谎言中。现在照相缩版和蚀刻技术都不能用了。有时候,我可以离开军营一天,这足以让我赶到最近的城市托皮卡(往返距离约为160公里),但往往是周日,城里的商铺都休息,所以我没有机会与托皮卡的哪家实验室建立联系,跟他们借用我需要的设备。其实,我怀疑托皮卡未必有这样一家实验室。(鉴于我何时寄送延迟邮件都无所谓)我想把信都堆在银行的保险箱中,只可惜周日银行也不开门。所以,我只能手写信件,而且不能太长,不能太大。我至多只能做到这步,而且还是在我有机会得到嵌套信封(现在也很难得到了)的情况下。希望经过数个世纪,纸墨不会氧化得太厉害。

我开始写日记了,没在里面提到过特提乌斯星之类的事,(这封信要是被发现,他们一定会把我当成疯子关起来!)只是记录日常的流水账。等写满了一本,我就会把它寄给外公艾拉·约翰逊,托他替我保存。战争结束后,我就有了时间和独处的机会,我就能凭着这本日记写出你想要的那种评论性报告,再花一些时间微缩长信息并使其保持稳定性。一个时间旅行中的历史学家总会遇上各种古怪尴尬的问题。一个韦尔顿牌微粒记忆块足以记录未来十年我说的话,只不过就算我有记忆块也无法使用它,因为这里使用它的技术尚不存在。

还有件事——伊师塔,你是不是在我肚子里放了个录音机?亲爱的,你真是太好了,就是有时候好得让人害怕,这件事就是一个例子。录音机并没有碍我的事,要不是去征兵站做了体检,一个医生注意到了它,我还注意不到呢。他没对那东西做任何处理,不过后来我通过触摸的方式进行了自检。我肚子里确实有一个植入体,并非像艾拉说的有一肚子大便。那东西可能是你们回春技师不愿和你们的“孩子”商量就植入他们体内的人造器官。但我怀疑它是韦尔顿记忆块,附带监听耳和可续航十年的电池,因为看大小差不多。

可是,亲爱的,你为什么不事先问我呢?非要偷偷摸摸地,趁我不备在我体内安上这东西?你们可能觉得我对什么合理请求都会拒绝,并非如此。这个谣传始于莱皮丝和罗蕾莱。贾斯廷原本可以让塔玛拉来问我的,没人能对塔玛拉说“不”。贾斯廷一定会为这件事付出代价:我说了什么以及我在场的时候周围的人说了什么,这些他通通得听,这意味着他要听十年我肚子里的咕噜声。

不,糟糕,雅典娜会把录音中附带的杂音滤掉,交给他一份标好日期、意义分明的资料。真是没有天理。我一点隐私都没有。雅典娜,我平时对你不好吗,亲爱的?一定要让他为他的恶作剧付出代价。

我参军后还没有回去看过我的第一个家庭。不过,等有了长假,我就去堪萨斯城看他们。我在人们眼里是个“英雄”,这可比我是“年轻单身平头百姓”的时候有特权。战争时期,人们的观念会稍稍开放一些,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和他们多多待在一起了。他们都对我非常好:几乎每天都会给我写一封信,每周都给我寄曲奇饼干或蛋糕。收到蛋糕我就会和战友们分享,但其实我并不情愿。收到曲奇我就自己吃。

我真希望收到特提乌斯的家人来信也能这么方便。

重复基本信息:会合日期为1926年8月2日,即将我放在地球上第十个地球年后。最后那个数字是“六”,不是“九”。

献上我所有的爱

下士泰德·布朗森(你们的“老兄”)

亲爱的约翰逊先生:

这封信也是给你们全家人的,包括南希、卡罗尔、布莱恩、乔治、玛丽、伍迪、小迪基,还是小婴儿的埃塞尔,还有史密斯太太。我没想到我这个孤儿会在战时被史密斯一家“收养”,听说史密斯上尉也认可我,我简直说不出自己有多感动。在我心里,自从那个悲喜交加的夜晚之后,你们就已经是“我的家人”了。那天晚上,因为我即将奔赴战场,你们给了我许许多多的礼物和美好的祝愿,我脑子里装满了你们给的种种实际的建议。我感动得几乎要哭了,却不敢让人看出来。史密斯太太用她丈夫,上尉在信里的一句话告诉我,我真的被“收养”了。我再次热泪盈眶,可我们士官按说不该暴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我没有去找史密斯上尉。我从您的信中得到了暗示,可是,说真心话,我不需要拉关系,找门路。我当兵的这些日子足以让我明白一个道理,一个士兵不能擅自做这样的事。我基本上可以肯定,上尉也不会来找我。原因我不用解释,因为您当兵的日子比上尉和我加起来都多。史密斯太太提出这样的建议真是太贴心了,可是您能解释给她听吗?我作为一个士官是不能去和上尉攀交情的。也请您帮我告诉她,她不该再催促她的丈夫照顾一个士官。

如果您不能让她相信这一点(这也是可能的,因为军队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也许下面这个原因可以说服她:福斯顿军营很大,我没有车,要找人只能靠步行。就算我大步流星地走,围着军营走一圈也需要约一个小时。如果我找到了上尉,和他交谈要再花上五分钟的时间。您知道我们的日程安排得有多紧张,我寄给您看过。所以一天里我根本抽不出这么长时间做这件事。

但我确实感谢她善良的提议。

请代我向卡罗尔转达我最真诚的感谢,她做的布朗尼蛋糕和她妈妈做的一样好吃。我无法给出比这更高的评价了。我应该用过去时,因为蛋糕已经进了我和其他人(我的战友们贪吃得很)的肚子。如果她想嫁给一个瘦瘦高高、胃口却大得出奇的堪萨斯农场小子,我这儿就有一个,那家伙都不用见卡罗尔,光凭着那些布朗尼蛋糕就想娶她了。

在之前的信里我说过,这里原本是墨西哥人组织消防演习的地方,但现在这儿已经与之前大不相同了。以前竖着烟囱的地方现在摆上了真正的迫击炮;木头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春田步枪;即便是部队里最嫩的新兵蛋子,只要他掌握了列队前进,立定的时候能差不多站整齐,上头就能发给他们人手一杆春田步枪。

可是教他们“按照书上写的”使用步枪难得要命。我们招到的新兵分两种:一种是从未放过一枪的,还有一种会吹嘘自己的老爸曾经派他们去打来猎物当早餐吃,但是只准他们开一枪。我喜欢第一种新兵。即便枪一响他们就往后缩,害怕到几乎要休克,至少他们是白纸一张,不会一再重复错误的用枪方法。因此,我可以把正规军的教官教给我的知识悉数传授给他们,反正我袖子上现在有三道“V”,他们必须得听我的。

可是那些以为自己什么都懂(有时候确实枪法很准)的乡下娃不会听我的。

要想说服他别用自己的法子做事,要用就用军队的法子,并且最好学着适应这法子,你得花不少工夫。

有时候,这些“早就什么都懂”的新兵还会发火,甚至想跟我干一仗;不是上战场和德国人战斗,而是冲我来。常常会有搞不清状况的小伙子单挑我,他们不知道我还教徒手格斗。于是,我不得不在降旗号响完后去厕所后面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我不会和他们玩拳击。我可不想让我的大鼻子被挤过牛奶的拳头打扁。但我们会来一场混战,没有规则,最后要么是我把他们打得痛哭流涕,要么是我们双方握手言和,将这事儿抛诸脑后。如果他们非要打下去,整个打斗过程一般不超过两秒,因为我不想让自己受伤。

我向你保证过,一定要告诉你我在哪儿学的法式拳击和巴西柔术,还有学习的过程。可说来话长,某些方面又不甚光彩,所以我就不在信里说这事儿了,等我请下来长假,去堪萨斯城再当面和你聊吧。

不过,至少有三个月都没人单挑我了。有个教官告诉我,他听说新兵都管我叫“死神”布朗森。我才不管他们叫我什么,只要我不当值的时候能清清静静的就好。

福斯顿军营只有两种天气,要么热得要命、地面尘土飞扬,要么冷得要命、地面泥泞不堪。我听说适应了后面这种天气,就适应了法国。这儿的英国兵都说,这场战争最危险之处就在于人们可能会溺死在法国的烂泥里。法国兵倒是不辩解,只是一味抱怨雨水影响了炮火的作用。

尽管法国的天气糟糕,可人人都渴望上前线。大家第二喜欢聊的话题就是“什么时候开赴战场”。(你是老兵,所以没必要跟你说第一受欢迎的话题是什么了。)不断有发兵的消息传来,可后来证明这些都是谣言。

于是,我开始想,我是不是要困在这儿,日复一日地做着同样的事,任凭其他地方战火纷飞?以后我有什么故事值得讲给子孙听呢?“爸爸,那场大战发生时你在哪儿啊?”“比利,我在福斯顿。”“爸爸,福斯顿在法国什么地方啊?”“比利,那地方靠近托皮卡[21]。行了,闭嘴吧,喝你的燕麦粥!”

与其那样我还不如更名换姓呢。

我反反复复地教新兵们如何架枪、挖壕沟,越来越觉得无聊厌烦。我们在这片牧场上已经挖了太多的壕沟,连起来都够从地球到月球的了。现在我会四种挖壕沟的法子:法国人的、英国人的、咱美国人的,还有每批新兵的法子,用最后这种法子挖出来的堑壕肯定会塌。他们却说堑壕塌与不塌没什么区别,因为潘兴将军说过,等我们到了法国就要打破堑壕战的僵局,撵着德国佬跑。

也许他们说得对。可我还是得教他们上面让我教的,也许要教到我满头白发那一天吧。

听说你在第七团我非常高兴。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意义重大,可是,求你别把密苏里第七团叫作“国民自卫队”,那是对它的贬低。除非很快有人解决掉兴登堡[22],否则这场仗有的打了。

不过,说真的,先生,我希望你别去参战,而且我觉得史密斯上尉也会同意我的理由。毕竟得有人保卫我们的家,我说的“家”指的是本顿大道上的那个家。小布莱恩年纪还小,无法撑起这个家,所以我想要是你不在家,史密斯上尉一定会担心的。

我完全能明白你的感受。我听说中士教官要是想摆脱这周而复始的单调工作,唯一的办法就是降衔。如果我故意拖长休假时间,直到他们把我降为下士,甚至再做些别的,让我肩上的V形杠再少几条,你会为我感到羞耻吗?我感觉这样一来,他们一定会把我送上第一列向东开的运兵火车。

你最好不要给家里的其他人念我写的最后一部分。作为“荣耀的史密斯家”的一员,我最好再想想其他法子。

向你和史密斯太太献上我最诚挚的敬意

向所有孩子转达我的爱

泰德·约翰逊·“史密斯”

(能被你们“收养”,我简直太开心了。)

“进来!”

“长官,布朗森中士奉命向史密斯上尉报到!”(老爸,我本以为自己认不出你,可你分明和我心目中你的样子一模一样,只不过更年轻。)

“稍息,中士。把门关上。坐吧。”

“是,长官。”一脸困惑的拉撒路照做了。他从未想到史密斯上尉会找他,而且他也一直没向上级请长假去堪萨斯城,原因有二:其一,他的父亲周末可能会在家;其二,他的父亲周末可能不在家。拉撒路不知道哪种情况更糟糕,反正这两种情况都是他登门拜访时极力避免的。

结果一个传令兵骑着带挎斗的摩托突然找到他,命令他“去史密斯上尉处报到”;直到他见到史密斯上尉,才发现这位“史密斯上尉”就是布莱恩·史密斯上尉。

“中士,我岳父跟我讲了关于你的许多事。我的妻子也是。”

这不是一个问句,所以他似乎也不需要回答。于是,拉撒路装出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什么都没说。

史密斯上尉继续道:“哎呀,行啦,中士,不用觉得难为情。咱们这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对话。我的家庭可以说是已经‘收养’了你,我也衷心欢迎这个决定。事实上,这也符合咱们陆军部目前正通过红十字会、基督教青年会和教堂逐渐落实的一项计划,让每个穿上军装的小伙子都能定期收到来信。换言之,就是让每个没有家人的新兵都在战时有家庭‘收养’。之后他的家庭就可以记着他们的生日,届时寄给他们小礼物。你觉得怎么样?”

“长官,这主意听起来不错。上尉的家人为我做的一切确实有利于我保持高昂的士气。”

“听到这个我很高兴。如果由你来实施这项计划,你会有什么举措呢?大胆说,别怕表达自己的观点。”

(老爸,只要给我一个岗位,我就能在岗位上做出一番事业来!)“长官,我可以分两步——不,分三步来实施计划。前两步是准备,第三步是执行。首先,找出没有家人的新兵;其次,在做第一步的同时,找到愿意帮这个忙的家庭;最后,让新兵和这些家庭结成对子。第一步得由一级军士长来做。”(军士长会爱死这个活儿的——才不会。)“他们会要求信件到来后,由各连队的文员对照花名册查看每个人的收信情况,结束后再把信件分发到个人手中。还有,做这件事必须速度快。无论什么原因,长时间扣留信件都不是一个好主意。但这一步不能交给副排长做,他们还没做好准备,会误事。邮务兵把信件一交给各连队的文员,这事就要开始做了。”

拉撒路想:“我接下来的话希望上尉别见怪,这件事要是成了,咱们部队的司令官必须派他的副官传令给各连连长,让他们每周汇报其连队中每个人收到了多少封信。”(这大大侵犯了士兵们的隐私,同时也会让部队淹没在成倍增长的事务性工作中!思乡成疾且有家人在世的士兵们确实会收到来信,独来独往惯了的人却根本不希望收到什么家信,他们想要的是女人和威士忌。这个“干旱”的州卖的威士忌喝起来跟土拨鼠的尿似的,生生让我这个嗜酒如命的人都戒酒了。)“上尉,应该不需要单独为此事准备汇报文件,只需要在日常周报后面加一栏,填写统计数字即可。要是这项工作太耗费时间,连队的指挥官和军士长肯定会怨声载道、推三阻四,司令官收上去的报告里也会大多是文职干部凭空想象出来的数字。上尉一定知道这点,我很肯定。”

拉撒路的父亲露出笑容,像极了泰迪·罗斯福:“中士,我原本在给将军写一封建言信,现在听了你的话,我要重新写了。只要我还负责‘计划与训练部门’,只要我还管事,就不会让新计划给咱们部队添负担,毕竟要处理的文件已经堆成山了。我一直在努力把该计划涉及的工作量压缩到最小,你刚刚也告诉我了该如何去做。现在,我问你,一开始上面给你参加军官培训的机会,你为什么拒绝了?不想回答的话可以不说,归根结底这是你的事。”

(老爸,我不得不对你撒谎了。因为我没法实话实说,要是一名排长听命率领全排战士“跳出战壕”,那他的预期寿命就只有二十分钟左右。这场战争太残酷了!)“长官,这么说吧,假设我申请参加军官培训,那么得等一个月的时间申请才会获批。然后我会去本宁堡军事基地、利文沃斯堡军事基地或者上头安排的其他地点进行集训。集训结束后,我会回到这里、布利斯或者其他地方带新兵。和新兵待上六个月,我们才能一起开赴海外战场。我听说,‘到了那边’之后,等着我们的是更多的训练。林林总总,这些时间加起来得有一年,到时候战争都结束了,我等于从来就没参加过。”

“嗯……你说得有道理。你想去法国吗?”

“想,长官!”(老天爷,当然不想啦!)

“就在上周日,在堪萨斯城,我岳父告诉我你准会这么说。不过,中士,你可能不知道,你若是留在现在所在的宿营地,结果还是上不了战场,肩上的军衔也升不上去。我们‘计划与训练部门’关注着每一个教员,教得不好的,我们就把他送到战场上去,可要是教得好,我们会把他紧紧抓在手心里不放。”

“只有一个例外,”他父亲再次露出了微笑,“上峰请求我们——

‘请求’比‘命令’礼貌一些——把我们最好的教员派到法国去,在后方培训新兵。我知道你肯定能胜任。自从我岳父提过你之后,我就每次都特意要求看你的周报。对于一个没有战斗经验的人来说,你对格斗的掌握程度出人意料,而且你不喜欢循规蹈矩。私下说,我觉得这一点很棒,并非缺点。严格遵守纪律的士兵上不了战场。Est-ce que vous parlez la langue française?(你会说法语吗?)”

“Oui, mon capitaine.(会,我的上尉。)”

“Eh, bien! Peut-être vous avez enrôlé autrefois en la Légion Etrangère, N' est-ce pas?(那太好了!你加入过外籍军团,不是吗?)”

“Pardon, mon capitaine? Je ne comprends pas.(抱歉,我的上尉,您说什么?我没听懂。)”

“你要是再多说几句法语,我也听不懂了。不过,我正在努力学习,因为我把法语视为一张船票,可以带我离开这个满是灰尘的地方。布朗森,你就当我没问过刚才的问题。我还得再问一个问题,希望能得到你简单明了的回答。法国当局是否有可能在找你呢?其实对你的过去,我和陆军部一点都不关心,但是我们必须保护自己人。”

拉撒路几乎没有片刻的犹豫,(老爸相当于在问我,我有没有当过外籍军团的逃兵,或者是否有过从“恶魔岛”[23]之类的地方逃走的经历,如果有,他好设法让我免于法国的制裁。)他说:“完全没有那种可能,长官!”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军营中有这样的传言,约翰逊老爹既没有确认,也没有否认。说起他,你站起来一下。现在向左转,再向后转。布朗森,现在我信了。我不记得我妻子的奈德叔叔长什么样了,但是我觉得你很有可能和我的岳父有血缘关系,他也是这么想的。这样一来,从某个角度来说,我们就成了亲戚。等战争结束了,也许我们可以追根溯源,好好查查看。我知道孩子们现在都叫你‘泰德舅舅’,这个称呼很合适。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没意见。”

“长官,我完全没意见!不管怎么说,有家人真好。”

“我觉得也是。还要嘱咐你一句,出了这道门,你就要忘了这件事。我想这几天就会有人来选拔去法国的士官,之后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得到一次短暂的休假。趁那个机会,你就把该了结的事情都处理好。Comprenez-vous?(明白吗?)”

“是,我的上尉,那是自然。”

“我真希望我能告诉你,我们会在同一支队伍里。要是那样,约翰逊老爹肯定会非常高兴。可现在还不好说。另外,你要记住,我可什么都没告诉过你。”

“上尉,我已经忘了您说过什么了。”(老爸还觉得他这是给我施了什么恩惠呢!)“谢谢您,长官!”

“不用谢。你去吧。”

陆军上士西奥多·布朗森发现堪萨斯城变了——到处都是穿军装的,到处贴着海报。海报上的山姆大叔盯着他:“我要你加入美军。”有的海报上画着红十字会的护士抱着担架上的伤员,仿佛抱着一个婴儿,上面只有一个词——“奉献”。他路过的一家餐厅招牌上写着:“那些不见荤腥、缺粮少面、尝不到一丝甜味的日子,我们一起度过。”很多人家的窗口挂着“服役旗”,有一面旗子上甚至有五颗星,还有好几面上都绣着金星。[24]

街上的车比他记忆中的多,电车上挤满了人,很多行人都穿着军装,就好像福斯顿军营和附近所有军营或军事基地的人都一股脑地涌进了城。他知道,事实上不是这么回事,可是他昨天晚上睡了大半宿的那趟火车被军人挤得水泄不通,看起来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那辆“特别军列”几乎跟运牲口的火车一样脏,速度却没后者快。一路上,为了给货车让路,还有一次是给真正的“军列”让路,他坐的火车一次又一次地被迫转到了侧线上。上午很晚的时候,拉撒路才抵达堪萨斯城,又累又脏,和他离开军营时干干净净、精神抖擞的状态截然相反。不过,他随身带了他那破旧的旅行包,准备换上干净的衣服,稍事休息,再去拜访“收养他的”家庭。

出了火车站,他拿着一张五美元的钞票一挥手,拦到了一辆出租车。可出租车司机问过拉撒路要去的方向后,非要再拉三个乘客,才同意载他去城南。出租车和他之前的那辆敞篷福特款式一模一样,只不过车况差很多,前后座的玻璃隔板(也就是让这辆车之所以可以称为“豪华轿车”的那部分)被拆掉了,后车厢上方的可折叠顶篷似乎再也无法收起了。车里坐着五个人,大家膝盖上还放着行李。在这种情况下,通风还是很有必要的。

司机说:“上士,您先上的车,所以您先说去哪儿。”

拉撒路说他想去南边,在第三十一街附近找一家酒店。

“您真是个乐天派。现在城里已经很难找到有空房的酒店了。不过,我们可以试试。要不,我们先送其他几位先生?”

最后,他终于来到了第三十一街和主干道交会处附近。“长短租均可,所有单间和套间均带淋浴。”司机念着广告牌上的字,“在这儿住太贵了,可眼下也只有住这儿了,不然就得回市中心看看。您先不用给钱,下去看看能不能住再说。您要去海外作战了吗?”

“是的。”

“车费一美元。您是要去前线的战士,我不会收您的小费的,因为我儿子也在前线。我去和酒店前台说。”

十分钟后,拉撒路分外享受地泡在了浴缸里。自从1917年4月6日之后,这还是他头一回泡澡。洗完了澡,他睡了三个小时。被生物钟唤醒后,他从里到外换了一身新衣服——他最好看的那身军装,他还把裤子的膝盖部分改良了一下,穿着更精神了。他下楼来到酒店大堂,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卡罗尔。她尖声惊叫:“哦!妈妈,是泰德舅舅!”

莫琳·史密斯的声音平静而温暖:“你在哪儿,西奥多上士?小布莱恩想去接你回家。”

“史密斯太太,替我跟他道谢。不过,我就住在第三十一街电车轨道旁的酒店。没等他来,我就能到你们家了,如果你们欢迎我的话。”

“‘欢迎’?你可真会说话,我们不是已经‘收养’你了吗?你别住酒店了,还是住我们家吧。布莱恩——我是说我的丈夫,布莱恩上尉,他告诉我们你会来,还说你可以和我们一起住。他没告诉你吗?”

“女士,我只见过上尉一次,那是三周以前了。据我所知,他不知道我在休假。”拉撒路补充说,“我不想麻烦你们。”

“别说了,西奥多上士,别跟我们那么客气。战争一开始,我们就把楼下的保姆间,也是我的缝纫间、你和伍德罗下象棋的那个房间改成了客房,方便上尉周末带战友回来住。我要不要告诉我丈夫你拒绝来家里住呢?”

(莫琳,我的爱,你这是引狼入室啊!我不会睡觉的。我会躺在床上,想着楼上的你,身边围绕着孩子们,还有外公。)“上尉夫人,慷慨大方的女主人,我非常愿意睡在您的缝纫间里。”

“这还差不多,上士。作为家里的妈妈,孩子不听话,我可是要打屁股的。”

小布莱恩在本顿大道的电车站等拉撒路,旁边坐的是供他使唤的乔治,车后座上则是卡罗尔和玛丽。乔治接过拉撒路手中的旅行包。玛丽发出刺耳的尖叫:“天哪,泰德舅舅可真够漂亮的!”卡罗尔纠正她道:“是‘帅气’,玛丽。战士们看起来帅气又精神,不是‘漂亮’。对吧,泰德舅舅?”

拉撒路把年纪小点儿的女孩抱起来,亲了她的脸颊一下,然后把她放回到车座上。“严格来说,卡罗尔,你说得对。不过,要是玛丽觉得我‘漂亮’,那就用这个词也没问题。你们这支欢迎队伍真够大的,我要跟在车后面跑吗?”

“你和女孩儿们坐后面。”小布莱恩指挥着,“不过你先看看这个!”他指着一样东西,“脚踏油门!厉害吧?”

拉撒路表示赞同,然后打量了一下这辆车。车况比他离开的时候还要好,从车轮到篷顶都擦得锃亮,干净极了。而且除了脚下的油门踏板之外,车上还添了几样附件:考究的散热水箱盖;踏板上的橡胶防滑贴面;车后的轮胎撑架,架子上是漆皮罩盖着的备用轮胎;车厢后部用绳子圈起来一块地方,里面放的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旅行毛毯;点睛一笔是车上有个雕花玻璃瓶,里面插着一枝玫瑰。“车的发动机也和其他部分一样棒吗?”

乔治打开前盖。拉撒路看了一眼,表示肯定地点点头:“戴着白手套检查都摸不出灰来。”

“外公还真就是这么检查的。”布莱恩表示,“他说,如果我们不好好保养这辆车,就不准我们开。”

“你们把这辆车保养得很好。”

拉撒路像是得到了皇室待遇一样,一手搂着大点的女孩,另一侧臂弯里是小点的女孩。外公就在门外前廊等着,看到车来了,就赶紧走过去迎接他。外公的形象让拉撒路眼前一亮:这位老兵身着军装,昂首挺胸,看着比之前高出足有一英尺,胸前佩有绶带,袖子上戴着袖章,绑腿布仔细地缠在腿上,军帽高高地戴在头上,帽檐似乎稍稍往后转了一点。

拉撒路把卡罗尔扶下车,转过身,发现玛丽早就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带路了。外公向拉撒路行了军礼,动作幅度相当大:“欢迎回家,上士!”

拉撒路也夸张地回了一个军礼。“谢谢你,上士。我很高兴能来看你们。”他补充说,“约翰逊先生,你没告诉我你是管军需的上士啊。”

“总得有人数袜子吧。我同意去——”

后半截话淹没在伍迪爆炸一样的欢呼中:“嘿,上士舅舅!这回你得陪我下象棋啊!”

“没问题,哥们儿。”拉撒路满口答应,但其实此时他的注意力被另外两件事吸引了:门口站着的史密斯太太,还有客厅窗户上的服役旗。旗上有三颗星。怎么会有三颗?

外公说晚上有演习,所以要提前开饭,催促着拉撒路进门。南希给了拉撒路一个吻,这次是坦坦荡荡的吻,事先都没朝妈妈看一眼,似乎觉得没必要征得她的同意。然后,迪基也跑过来要吻他的脸,拉撒路只好将他抱起来。再然后,他见到了小伊瑟尔(她竟然能走了!)。最后,莫琳向他伸来纤纤素手,将他拉近,双唇轻轻扫过他的面颊。“西奥多上士,你能回家来真好。”

晚餐仿佛一场热闹而成功的马戏团演出,由外公替他的女婿坐在主座上,他的女儿端庄地坐在长桌的另一头,有条不紊地主持大局。开餐时,拉撒路先帮她拉开椅子,让她坐下,然后才在她右侧的贵宾位落了座。从那之后,莫琳就没起过身。三个年龄稍大的女儿负责端茶倒水的杂事儿。伊瑟尔则坐在一把高脚椅上,位于她妈妈的左侧,乔治照顾她吃饭。后来拉撒路发现是五个大孩子轮流给她喂饭。

按战时标准看,这顿晚餐挺奢侈的。桌上是热腾腾、黄澄澄的玉米面包,而不是白面包。这一阵子粮食短缺,因此大家都严格遵守着一个规矩(由南希和小布莱恩监督),即每个人都要吃完自己那份,毕竟人人都知道比利时人正在挨饿。拉撒路一点都不关心有什么吃的,他一心放在夸赞厨师(三个人)的手艺上,还有参与大家聊的各种话题。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布莱恩和乔治跟他讲的是他们一群童子军开车去采集核桃壳和桃核,以及做一个防毒面具需要多少这些壳儿;玛丽吹嘘自己的编织水平和乔治一样好,还说自己就从来没漏过哪怕一针!女生们聊起了一条毯子需要织多大;外公则三句话不离本行,想跟拉撒路聊部队里的事,他只能喝止大家才插得进话。

莫琳·史密斯似乎觉得没必要聊天。她面带微笑,似乎非常愉快,但拉撒路看得出来她平静外表下内心的挣扎——古老的神话中珀涅罗珀[25]的挣扎。(是为了我吗,亲爱的?不,当然不是了。真希望我能告诉你老爸会毫发无伤地回来。可是,我怎么能让你相信我知道这一切呢?你注定要像珀涅罗珀一样在煎熬中度过相当长一段时间。抱歉,我的爱。)“抱歉,卡罗尔,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就要上前线了,可还是待不了多久就得回部队去,真是讨厌!”

“这次部队给我的假期已经够长了,卡罗尔,这可是战争时期啊。光是往返途中就花了很多时间。我没有特权,也不知道自己要被派往海外。”

桌旁的众人立刻陷入了沉默,年纪大点的男孩交换了一下眼神。

艾拉·约翰逊打破了沉默:“上士,孩子们都知道部队在非周末给军人放假意味着什么。不过,他们个个都是听话的孩子,不会往外说。我的女婿决定——我觉得他的决定很明智——不向孩子们隐瞒没必要隐瞒的事。”

“可是,外公,爸爸休假的时候也不会第二天就走啊。这不公平。”

“那是因为,”小布莱恩很聪明,他说,“爸爸每次都是和博赛尔上尉一起坐马蒙六型大轿车回来,他们在路上开得飞快。上士泰德舅舅,我可以送你回营。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明天晚上再动身了。”

“谢谢你,布莱恩,可是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开车送我。如果明天晚上我搭乘被称为‘起床号专列’的那趟火车,就算它晚点,我也能稳妥地抵达军营,这次我不能冒超期未归的风险。”

“我同意布朗森上士的看法。”外公说,“就这么定了,布莱恩。泰德不能冒晚归的风险。我看我最好也该动身了,女儿,我能走吗?”

“当然可以了,父亲。”

“约翰逊中士,我能开车送你到练兵场或者你要去的其他地方吗?”

“我要去的是军械库。不过不用送了,泰德,我的上尉会来接我,演习结束后还会送我回家。我和他要去早一点,在那儿住下。嗯,你为什么不带莫琳去兜兜风呢?她有一个星期没出去过,小脸儿都白了。”

“史密斯太太,可以吗?带你去兜风是我的荣幸。”

“我们大家一起去吧!”

“乔治,”外公严厉地说,“这是为了让你妈妈暂时摆脱孩子的吵闹和带孩子的压力,放松一个小时。”

“泰德上士答应要和我下象棋的!”

“伍迪,我听见他说了,可他没说什么时候陪你玩,更何况他明天还在这儿。”

“他还答应过带我去电动公园,都是好长好长时间之前的事了,可他从来都没兑现过!”

“伍迪,对不起。”拉撒路回答,“可是没等公园营业,战争就爆发了。我们还是等战争结束之后再去吧。”

“可是你说过——”

“伍德罗,”他妈妈严厉地说,“别闹了。这是西奥多上士在放假,不是你放假。”

“别沉着脸了,”外公接过话茬,“不然我们就围成一个团部广场,把你绑在旗杆上,用鞭子抽你。南希?亲爱的,接下来家里轮到你管事了。”

“可是——”年纪最大的女孩欲言又止。

“爸,南希的男朋友快过生日了。我想我告诉过你,他是不会干等着军队来人招他入伍的。所以,他的年轻朋友们今晚要给他办一个惊喜派对。”

“哦,对,我给忘了。那个小伙子不错,泰德,你会认可他的。南希,我现在收回刚才的任命,你不用执勤了。卡罗尔,你来?”

“我和卡罗尔可以管好家里的一切,”布莱恩回应道,“是吧,卡罗尔?我来洗盘子,玛丽负责擦干,乔治负责把盘子放起来。我们会让大家按时上床睡觉。如果发生什么状况,黑板上有紧急电话。我们知道该怎么做。”

“抱歉,大家伙儿,那我要出门喽?”南希说,“泰德上士,明天你还在这儿,对吗?”

拉撒路出门来到马路边,和外公所在自卫队的上尉见了一面。他再次进门时,莫琳已经上楼去了。趁这个机会,他去了曾经的缝纫室,在洗手间里梳洗了一番。十五分钟后,他把史密斯太太扶上了敞篷汽车的前座,自己则被她身上迷人的芬芳弄得有些头晕。在这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里,她难道洗了个澡?看来是的,她换了身衣服。这身战时风格的打扮实在令人惊艳,就在把她扶上车的时候,拉撒路瞟见了她纤细的脚踝和肌肉线条分明的一大截小腿,有些兴奋。

也不知道这身衣服她会穿多久。他发动汽车,努力不让自己想下去。这场战争结束后女人就不再穿束身内衣了,而且整个咆哮的20世纪20年代,也就是“爵士时代”,大家的裙子越来越短。在这个世纪里,女人们发展出了丰富多彩的时装风格,但发展趋势稳定而一致,就是让男人看到越来越多他们“愿意为之打破头”的部分。拉撒路回忆,女人公然地裸露身体,即便游泳时的裸露,也是在本世纪末才变得常见。下一个世纪,人类社会又出现了清教徒式的复古潮流,那是一段让他逃离的可怕时期。

如果他把这些情况告诉莫琳,她会怎么想呢?

汽车发动了,他钻进车里,挨着她坐下:“史密斯太太,你想去哪儿?”

“哦,往南开吧,去个安静的地方。”

“好,那就去南边。”拉撒路瞟了一眼落日,打开了轿车的大灯。他掉了个头,驾车向南方驶去。

“西奥多,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别叫我‘史密斯太太’。”

“谢谢你,莫琳。”驶出第三十九大道,然后去帕塞奥广场?或者驶上展望路,去斯沃普公园?她会让他带她去那么远的地方吗?那可是几千英里长的路啊,莫琳会一直坐在我身边!

“我喜欢你直接叫我的名字,西奥多。你还记得战争爆发之前,你带孩子们去吃野餐的地方吗?”

“就在布鲁河附近。你想去那儿,莫琳?”

“是啊。如果你不记得路,我给你指路。上次就是我建议去那儿野餐的。”

“我们会找到那个地方的。”

“不用非得是原来那个位置,只要安静——僻静就好。只要你不用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开车上就行。”

(嘿!莫琳,亲爱的,我们最好别在太僻静的地方独处,我可能会做出吓到你的事情。那就找一个僻静到可以吻别的地方吧!然后我就把你安全送回家。你对我来说就是这个世纪,我亲爱的莫琳!我更希望让你吻我一下,赢得你的爱与尊敬,不想让你陷入更复杂的境地,然后让你带着遗憾和后悔想念我。很多个月之前我就做出决定了,亲爱的。)

“我应该在这里转弯吗?”

“是的。西奥多,小布莱恩说他装上了新油门,可以让人用单手开车。”

“是,没错。”

“那就用一只手开车吧。我说得够明白了吗?还是要我更大胆一点?”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胳膊,揽住她的肩膀。她突然凑过去,扯住他的手往下拉,把手按在她的胸前,轻声说:“我们没有时间扭扭捏捏的,亲爱的西奥多。别害怕碰触我的身体。”

坚挺柔软的胸部。在他的抚摸下,她起了反应。她颤抖着,跟他越挨越近,再次按住他的手,同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拉撒路用沙哑的声音说:“莫琳,我爱你。”

她回应着,声音刚巧可以漫过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让他听到。“从我们见面的那天晚上开始,我们就相爱了。我们只是不能把这份爱意表达出来。”

“是啊,我没敢告诉你。”

“西奥多,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告诉我的。所以我得鼓起勇气,让你知道我也感觉到了这份爱。”她加了一句,“我想前面就是该拐弯的地方了。”

“我觉得也是。我得用双手驾驶,好开过那条小路。”

“好。”她同意了,放开他的胳膊,“但是,等你到了那儿就得把胳膊还给我,你想要你用两条胳膊抱着我,还想要你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

“好!”他小心地开车,尽量克制着性冲动,直到小路变得宽阔起来,最后他们来到他记忆中那片平坦的草地。在这里,他开着车子绕了一圈,一方面是为了掉头,但主要还是为了确认这里没有别人。轿车的大灯照过的地方空无一人,只有草地和树木。太好了!(这算是好吗?哦,亲爱的,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关上车灯,让车熄了火,拉下手刹。莫琳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她的嘴凑近他的嘴,双唇开启吻了下去。他们一言不发,她的口,她的手,都和他的一样充满渴望,同时也比他的更加大胆,促使他也做出更加大胆的回应。

她贴着他的嘴唇,开心地咯咯直笑,小声说:“惊喜吧?我可不能穿着内裤和我的战士道别,所以趁上楼的时候我就把它脱掉了,紧身胸衣也脱了。亲爱的,别胆怯,你不会伤到我的,我盼着呢。”

“你说什么?”

“西奥多,难道每次都要我大胆告白,大胆行动?我怀孕了,七周了。我确定。”

“哦,”他若有所思地说,“这儿座位太窄了。”

“我听说年轻人有时候会把车后座卸下来,放到地面上。你担心草地里有沙蚤吗?大胆点,亲爱的,战士应该勇敢无畏才对,我爸就是这么说的,我丈夫也同意。后面还有一块毯子呢。”

(莫琳,我的爱,现在我知道自己的胆大妄为是哪儿来的了,都是从亲爱的你那里遗传的啊。)“如果你放开我,我就去把后座拆下来。我不怕沙蚤,也不怕我臂弯中这个从未有过的可爱女人。我唯一的烦恼就是,眼前的一切美好到我不敢相信。”

“我来帮忙!”

她立刻跳下车。他从车座上蹭过去,跟在她身后跳下车。她打开后座的门,突然愣住了。然后她突然开心地大声说:“伍德罗,你这个小捣蛋!西奥多上士!看看谁在后座上睡觉呢!”她一边说一边慌乱地在身后摸索,想系上刚刚解开的扣子。于是,拉撒路飞快地去给她帮忙。

“泰德上士答应我要带我去电动公园的!”

“我们就是去那儿啊,亲爱的。我们快到了。现在,告诉妈妈。要不要回家睡觉?还是已经长大了,可以在这个点保持清醒,去电动公园?”

“是啊,哥们儿。”拉撒路表示赞同,“回家还是去电动公园?”(莫琳,是外公教过你撒谎,还是你天生的?我不只是爱你,我简直崇拜你。潘兴将军真该把你收在麾下。)他匆忙扣住莫琳背后的扣子。

“啊?去电动公园!”

“那就坐好了,马上带你去。”

“我想坐前座!”

“哥们儿,不管你是去电动公园还是要回家,你都得给我老实坐在后面。我可不想让三个人都挤在前座。”

“布莱恩就这么干过!”

“咱们回家吧,史密斯太太。伍迪不知道是谁在开车。我看他一定是太困了。”

“我知道是谁在开车,我也不困!好吧,坐后头就坐后头——能去电动公园就行。”

“史密斯太太,你的意思呢?”

“西奥多上士,如果伍德罗愿意再躺下睡一小觉的话,我们就去电动公园。”

伍迪立刻躺倒。他们把后座的车门关上,拉撒路驾车驶出了草地。等汽车发动机声大到可以盖住她的声音,莫琳说:“我得打个电话。回到我们拐弯的地方,顺着原来的路再往前开,你会看到一家药房,我们继续开就能到电动公园。”

“好的。你觉得他听到了多少?”

“我觉得我开门的时候他还睡着呢。不过,就算他没睡着也没关系,听到了也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别担心,西奥多,胆子要大,永远都要勇敢无畏。”

“莫琳,你应该去当兵。不,当将军。”

“还是被当兵的爱着更好。我现在正是如此,而且很开心。现在你可以继续用一只手开车了。”

“前后座只隔了一层玻璃,他能看见我们。”

“西奥多,不用胳膊揽着我,你也能摸到我。我可以坐直身子,假装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我没有得到满足,现在非常沮丧,渴望得到触摸,你的触摸。”她轻笑一声,“我们俩真是一对傻瓜,是吗?”

“可能是吧。可我笑不出来。”拉撒路掐了一把她的大腿,“我太沮丧了。”

“哦,可你必须得笑。”她把裙摆掀起来,拉着他的手游走到她吊带袜以上光溜溜的大腿上,“等你的孩子和我的一样多,你就必须得让自己笑出来,不然就会疯掉。”说着她又把裙摆放下来,盖住他的手。

他抚摸着她温润光滑的肌肤;她则打开大腿,好让他肆意抚摸。“我也觉得有点好笑,”他承认道,“两个成年人竟然被一个六岁小孩子弄得没法子。”

“西奥多,他现在只有五岁,到了十一月才满六岁。”她合上大腿,夹了夹他的手,然后再次放松,“他的生日,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他是我生过的孩子里个头儿最大的,足足有八磅重,而且比其他所有孩子加起来都难带,从来都是最调皮捣蛋的,也始终是我最喜欢的那个。不过我会努力克制,不表现出偏爱。这件事你也别告诉别人。我是说,伍德罗是我最喜欢的孩子这件事。至于其他的事,我不担心你说。我知道你会为我的名誉着想。”

“是这样的。”

“我知道。不然也不会谋划着让你带我去刚才那片草地。可是‘名誉’归‘名誉’,你现在知道了,我的面具下藏着一个骚动的灵魂。不过,我非常小心地为自己树起了好名声。为了我的孩子,也是为了我的丈夫。”

“你刚才说,这是你‘谋划’的?”

“你难道不知道?我知道你这次假期有多短之后就立刻决定了,我只有一次和你单独相处的机会,我想让你知道,我希望你活着回来。作为一个女人,只有一种方式把这些告诉一个战士。所以,我才让我爸帮你摆脱了我那群孩子的包围。”她再次笑出声,“只可惜我家最调皮捣蛋的孩子把这精心的谋划毁了。亲爱的,我们没有机会了,我可不敢冒险在家做那种事。我会始终对此心存遗憾,希望你也一样。”

“哦,我会的。我现在就觉得遗憾!你让约翰逊先生帮忙提出兜风的建议?他不会起疑心吗?”

“我相信他肯定起了疑心,也不赞成。可他针对的是我,不是你。不过,他也会和你一样,守护我的声誉。想听个特别好笑的笑话吗?听了之后,我们一定会捧腹大笑,忘掉此时此刻的沮丧心情。”

“你笑我就笑。”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那个完美的幽会地点的吗?其实是因为我以前去过,西奥多,也是为了幽会。不过这不是我要说的那个笑话,接下来的才是:我怀上后座那个捣蛋鬼的地方,正是我想和你亲热的地方。”

拉撒路愣了一下,哑然失笑:“真的?”

“当然是真的,先生。距离你刚刚停车的地方只有十英尺远,就挨着那棵最大的黑胡桃树。我计划让你把我放在和上次同样的位置上。西奥多,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我想让你在我怀上我最喜欢的孩子的地方要了我。结果这个小恶魔碍了我的事!原本我想到能和你在那个地点做爱,都兴奋起来了……”

拉撒路沉思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要问出他想知道的问题:“莫琳,那个人是谁?”

“什么?哦!既然是我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的,我就不该怪你问这样的问题。我确实不是什么贞洁烈妇,但也不至于像你想的那么随便。那个人是我的丈夫,亲爱的,我的所有孩子都是他的,绝无搞错的可能。你只见过当军官的布莱恩,可其实我丈夫私下里是个善解风情的男人。正是因为如此,我和他开车兜风的时候从来不穿内裤。

“那是2月18日,星期天,我永远忘不掉的日子。我雇了个保姆看家。南希还太小,没法在家看着弟弟妹妹,而布莱恩在回来的路上,让我随时准备迎接他。而且当时他刚刚买了第一辆车。

“当时虽说是冬天,但却暖得像春天一样。布莱恩决定带我去兜风,只带我一个人。他立了严格的规矩,有的活动是我们全家一起参与,有的则是只有爸爸妈妈,也是就是他和我。我们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就这样,我们去了那个可爱的野餐地点,即便在冬天也还是很美。地上很干燥。我们坐在地上,接吻,爱抚,然后他把手放在你现在放的那个地方,命令我把衣服脱掉。”

“在二月的户外脱衣服?”

“我没有拒绝。那会儿至少有六十华氏度,没有一丝寒风。不过,就算气温再低点儿,如果我丈夫开口要求,我还是会照做的。于是我脱下衣服,全身只剩下鞋袜,就像男人们喜欢在雪茄店里买的那种法国明信片上的女子一样。我不觉得冷,只觉得美好。我想表现出风情万种的样子,布莱恩私下里也鼓励我这样做。他把车后座卸下来放到树下,在上面铺了一层毯子。然后他要了我,于是我有了伍德罗。一定是那次怀上的,因为布莱恩只在家待了一天,那天我们只做了那一次。这并不常见,因为我们只要有机会就会黏在一起,我们都很享受性爱。”她嘿嘿笑起来,“确定怀孕后,布莱恩开始开我的玩笑,说也许是给家里送冰的人、送奶员或者邮差干的,没准儿是杂货店的小伙子?我也调侃他,说我原本可能怀上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孩子,只可惜被樵夫抢了先……我们在林子里做了一场。到药房了,亲爱的,我去去就来。”

伍迪正巧醒了(前提是他刚才真睡着了。拉撒路暗暗怀疑伍迪根本没睡,但是他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他们刚才的聊天内容。他觉得莫琳的声音很小,措辞也很谨慎,应该没关系),所以他们三个一起进了药房。拉撒路给小伍迪买了一个甜筒,好让他安安生生地在饮水器旁边坐着,不要捣乱,然后溜到电话旁边,听莫琳打电话。他想知道之后要怎么帮她圆谎。

“卡罗尔吗?亲爱的,我是妈妈呀。你刚才有没有数过家里的捣蛋鬼?别担心,那捣蛋鬼在我车后座上呢,我们都快到电动公园了才发现……没错,亲爱的,电动公园,我感觉很开心。我们准备带着伍德罗一起玩,不会被这个小淘气扰了兴致……比我想的时间早。伍德罗很快就会犯困。我想把所有项目都玩一遍,至少要赢回一个丘比娃娃来……是啊,只要玛丽按时上床睡觉就好。可以拿软糖哄男孩儿们听话——不行,软糖不行。咱们得注意点,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糖。那就做爆米花好了,告诉他们,让他们担心了,我很抱歉。你们大点的孩子可以晚点睡,等泰德舅舅回去,和他说了晚安再上床去。再见,亲爱的。”

她矜持地微微一笑,对药房老板道了声谢,拉起伍迪的手,急匆匆地走了。可拉撒路刚一发动车,她就抓住他的右手,再次按上她赤裸的大腿。“家里没事吧?”他一边抚摸着她绸缎般的肌肤,一边问道。

“没事。他们在玩卡牌游戏,直到该睡觉了才发现他不见了,就几分钟之前的事。他们虽然有点担心,但是并没有慌张。我家这个小恶魔以前就爱和我们躲猫猫。西奥多,电动公园的花销不菲,你是否愿意先把自尊心放一放,让我来承担?”

“如果我确实需要你来分担,我会说的。我可没有那种没什么用的自尊心。其实你不用担心,我的钱足够用,真的。如果缺钱,我会告诉你的。”(亲爱的,我以前可是教乐观派玩牌时如何避免抽到内听顺子[26]的,牌技高超,怎么会缺钱呢?我真想把我挣到的每一分钱都换成祖母绿,用它们来点缀你美丽的肌肤。可你的自尊心不会允许你接受这样的馈赠。)

“西奥多,我不仅爱你,还觉得和你待在一起如沐春风。”

带伍迪和他妈妈去电动公园玩比拉撒路预想的有趣得多。他对游乐园这种地方一点都不反感,非常愿意和莫琳在园里各处游玩,只不过,这一次他希望游乐园的项目能抵过他内心源源不断的挫败感。刚刚他们明明那么亲密,可现在到了公共场合,他必须像对“史密斯夫人”一样和她保持距离。所以,他掩不住地失望。

可是她也给他上了一课,教给他该如何享受无法改变的现状。

他发现,尽管他们四周到处是人,莫琳还是能毫不脸红地和他保持亲密的感觉,同时嘴角还挂着微笑,保持高雅端庄的公众形象。为了做到这点,她完美地演绎着她的角色——一个快乐的年轻主妇,手中牵着小儿子,和“堂哥”西奥多,也就是“孩子的舅舅”泰德单纯地一起逛游乐园,享受一个愉快的晚上,与此同时,她还变着法儿地继续她那诱人且充满了暗示的对话。莫琳并没有故意压低声音,而是以平常的音量说话,有时候只有拉撒路能听见,有时候拉撒路和伍迪都能听见,只不过她的措辞要么让孩子听不懂,要么孩子听了不感兴趣。

她还温柔地责备拉撒路:“笑一个嘛,心爱的人,好歹让我知道你和我们逛游乐园是心甘情愿的呀。对,这就对了嘛。现在保持好这个表情,告诉我你为什么还是闷闷不乐的。”

他冲她咧嘴一笑:“因为我不甘心啊,莫琳。因为我没能去那棵大胡桃树下啊。”

她嘿嘿笑了,就好像他说了句俏皮话似的:“一个人去吗?”

“当然不是了!我想和你一起啊。”

“别这么激动,西奥多,你不是在追求我,你是我的堂兄,在浪费你宝贵的假期,陪我和我的孩子逛游乐园。你要是实在想做点什么,我干脆给你找个不那么正经的年轻姑娘,让你带她去一棵大胡桃树下,你们摸黑去做点什么好了。虽然你是个调情高手,但你最好别表现得太热情,要是有卫道士在场,他肯定会反感地挑起眉毛。说卫道士,卫道士就到了。辛普森太太!能在这儿碰见你真是太好了!劳蕾塔,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亲爱的堂哥布朗森上士!西奥多,这是辛普森太太。”莫琳补充说,“或许你们以前就见过?在教堂?战争爆发前就见过?”

辛普森太太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用目光数了数他皮夹子里的钱,又审视地看了看他的穿着、头型和胡子,说了一句,“约翰逊先生,你去我们的教堂做礼拜?”算是勉强对他表示认可。

“‘布朗森’,劳蕾塔。西奥多·布朗森,他是我父亲的大姐的儿子。”

辛普森先生马上接话说:“不管怎么样吧,能看见为咱们祖国上战场的小伙子还是很高兴的。上士,你们军队驻扎在哪儿?”

“福斯顿军营,先生。辛普森太太,我只是临时去过几次你们的教堂,我其实是斯普林菲尔德那个教区的。”

莫琳打断了他们的问答,让拉撒路去迷你火车那儿把伍迪叫回来,他刚刚跑去那个项目的售票亭了:“西奥多,快把他弄回来吧,坐三趟就够了。劳蕾塔,我上个星期在红十字会怎么没看见你呀。这个星期的活动我们还叫上你吗?”

拉撒路正巧在辛普森先生挥手道别的时候拉着伍迪回来了。辛普森先生还冲他喊了一句,“祝你好运,上士!”然后就走远了。然后他们三人来到了旋转木马旁边,拉撒路将伍迪抱上了一匹小马。史密斯太太和拉撒路坐在一条长椅上,享受着公众场合的亲密对话。“莫琳,你刚才的应对真是漂亮。”

“那有什么,亲爱的。我知道有人会看见我们的,所以早就准备好了那套说辞。我很高兴捅出了我们教堂里流传甚广的一则可鄙的八卦。我确定她巴不得把我们忘掉。他们夫妻俩明着是教堂的顶梁柱,其实是发战争财的奸商,我才看不起他们呢。所以,趁着聊天我把她的毒牙拔了。我们别说他们了。刚刚你跟我说你幻想和我去到一个幽暗的角落。然后呢?你幻想我是什么样的打扮?”

“就和法国明信片里的女子一样!”

“布朗森上士,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人家可是受人尊敬的端庄淑女。差不多是吧。你应该不会觉得我会打扮成那种没羞没臊的样子吧?”

“莫琳,你这么大胆子,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呢?你一会儿让我担惊受怕,一会儿又让我轻松愉悦,反复如此。所以,我想你一定有勇气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可能吧,西奥多,可我也是有底线的,不管我多想做一件事,也有我不能做的。你想知道我的底线是什么吗?”

“若你想告诉我,那你自然就说了。若你不想告诉我,我问也没用。”

“亲爱的西奥多,我想告诉你。就在此时此刻,我想脱得一丝不挂。我没有这么做,只是因为一些实际的原因,并非道德方面的顾虑,也并非我害羞;我想把我的身子交给你,让你肆意享受肉体的欢愉。我也要享受你的肉体。我想和你做的事百无禁忌,但我能和你做的事是有限的。

“首先,”她开始细说她的规矩,“我不想怀上除布莱恩之外任何男人的孩子,这个风险我不冒。其次,我不会拿我丈夫和孩子的健康冒险。”

“可你今晚不就冒险了吗?”

“西奥多,你仔细想想,我真的有冒险吗?”

拉撒路思考了一番。怀孕的风险?既然她已经有了身孕,这就不是问题了。染病的风险呢?她显然相信他是健康的。没错,亲爱的,你是对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信任我,但是你的猜测没错。还剩下什么风险?要是有别人撞见我们,那就是丑闻了。出现这种情况的概率有多大呢?很小,因为那个地方安全又僻静。万一被巡逻警察撞见呢?拉撒路觉得警察应该从来就没去过那个地方。他还觉得,就算是有警察看见了,在眼下战争年代的爱国热潮下,警察一定不会告发一个穿着军装的战士,而是很有可能会先喝止他们,然后自行离开。

“亲爱的,你确实没有冒任何风险。啊,要是我让你脱光了,你会答应吗?”

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然后压低嗓门,悄悄说:“我想到你可能会提出那种要求,所以才匆匆洗了个澡,让自己香喷喷的,西奥多。你的主意十分诱人。布莱恩不止一次在户外要求我那样做过。我会因此兴奋起来,他还说他觉得那样更有趣。不过,这种情况下是他选择要冒险,我并不担心,因为是和他做。可如果换作是我单独承担这样的风险,我觉得对他不公平。所以我下定决心,不会那么做。我的决心就像此时此刻我的ru头一样坚硬。我现在真的好兴奋,可我不仅决心自己不脱衣服,还决心不要求你脱衣服。亲爱的,你可以再买一张票,让伍迪在木马上多转一会儿吗?要是他累了,就把他从马上抱下来。”

拉撒路去问伍迪,发现他还想再玩一次。于是,他又买了一张票,然后回到长椅边。他发现莫琳正瞪着一个战士。拉撒路碰了碰那人的袖子:“列兵,你该走开了。”

那士兵扭头想争辩,但他又仔细看了看面前的人,说道:“哦,对不起,上士。我无意冒犯你们。”

“没关系,你最好去别处碰碰运气吧。”

莫琳说:“我讨厌对穿着军装的小伙子说重话,就算必须那么做我也不愿意。西奥多,这事儿对我来说并不新鲜,他只是在我这儿碰运气罢了。我的岁数应该是他的两倍。我本想告诉他的,可是怕伤害了他的感情。”

“问题是你看起来只有十八岁,所以小伙子们才一个个跃跃欲试。”

“亲爱的,别瞎说,我不可能看起来只有十八。我女儿都十七岁了。要是南希在她男朋友上战场之前和他结婚——这是她的愿望,我和布莱恩一定不会阻拦——来年我就做外婆了。”

“你好啊,外婆。”

“哼,我喜欢当外婆。”

“我知道你喜欢,亲爱的。我觉得你很会享受生活。”(我也一样,妈妈!现在我确定自己是你和老爸的孩子了,因为你们俩都会享受生活。)

“没错,西奥多。”她笑了,“就算心情沮丧,非常沮丧,也要享受生活。”

“我也一样。不过,我们刚才聊到你看起来像多大年纪的。现在我要郑重告诉你,你就是像只有十八岁。”

“行啦,你肯定注意到我的胸部都下垂了,都是喂奶喂的。”

“我可没发现。”

“那你的触觉肯定有问题,先生,因为你都仔细摸过了还没发现。”

“我的触觉十分灵敏,但触摸之后我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你的胸部很可爱。”

“西奥多,我很想保养好我的乳房。可是过去十八年里这对宝贝儿老是充盈着奶水。那个浑小子,”她朝着旋转木马那边扬扬下巴,“我没有足够的奶水喂他,不得不喂他鹰牌奶粉,他都恨死那玩意儿了。他出生两年后,我生了理查德,结果喂奶的时候伍德罗想把新生婴儿挤开,独占我的乳房。我不得不对他强硬一点,因为我想让他们俩一人占一边儿。家长对孩子必须一碗水端平,不能偏心一个,冷落一个。”她脸上浮现出宠溺的笑容,“我容易无原则地宠爱伍德罗,所以我必须提醒自己不要破坏这条规则。等你一年后回来,我这对乳房就不会看起来如此干瘪下垂了,它们一定会胀得圆鼓鼓的,让我像头奶牛。”

“到时候你还会给我福利吗?”

“你指的是胡桃树下的福利?可能没机会了,亲爱的。恐怕伍德罗这小浑蛋已经毁掉了我们唯一的机会。”

“哦,不是说非要到那个程度才算福利。我是想尝一下那个滋味——厂家直供顾客的滋味。”(莫琳妈妈,加拉哈德说过,我是整个银河系最迷恋乳房的男人,我从来没反驳过这一点,现在我的面前就是这癖好的起点。亲爱的,我真希望我能告诉你这些。)

她愣了一下,哼了一声,流露出一丝愉悦。“这和去胡桃树下一样难安排。不过,要是保证不让我的孩子们受到惊吓,这么做也不是不可以。你和伍德罗一样,也是个捣蛋鬼。我想我应该会享受这种事的。因为——这是个秘密,亲爱的——布莱恩就尝过那滋味,两个都尝过。他还郑重发誓他是在检查奶水的质量和其中的乳脂含量。”

(老爸,你真是个品位极佳的男人!)“他有没有说两边奶水的滋味有什么区别?”

她被逗得咯咯直笑:“亲爱的,你和我丈夫一样,有挺多好玩的怪癖啊,让我感觉似乎犯了重婚罪。他确实说有区别,不过听他口气是在开玩笑。反正我自己也尝过,没尝出来有什么区别。”

“女士,我期待能为你提供我的专家意见。我觉得咱家那个小牛仔应该在旋转木马上玩够了。什么?还要玩一次?不想试试宾虚飞车吗?”

她摇摇头:“我喜欢玩云霄飞车,但是现在不行。西奥多,我从未流产过,也会一直小心不让自己冒那种风险。如果你想去玩,可以带上伍德罗。”

“不,你先等等,这片树林里到处是穿着卡其色军装的色狼,随时准备对十八岁的外婆下手。要不,我们去冒险屋玩?”

“好啊。”她的嘴角突然抽动了一下,“不行,我忘了件事。冒险屋里有一段路的地面会向上吹气,女孩儿走到那儿都会按住裙子尖叫。我倒是不怕这个,只是,亲爱的,我没穿内裤。难道你想让大家都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是红毛?”

“那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她微微一笑,没有当真:“别闹了,你难道不知道?”

“胡桃树下太黑了。”

“上面下面的毛发都是红的,西奥多。要不是现在这个——让人沮丧的情况,我会很乐意让你看。布莱恩和我恋爱的时候就提过这个要求。逗你的,他根本不用问出来。那时候我满脸雀斑,和玛丽一样。我在梅里德辛河河边的一片草坪上让他看了,当时我们身边有一头温柔的老母马‘黛西’在专心致志地吃草,对我快乐的尖叫声无动于衷。我想现在大家出门都开车了,可骑马也有骑马的好处。你不觉得吗?当你带年轻姑娘出去玩的时候?”

拉撒路绷着脸表示赞同,他没法坦白自己没有关于1899年的记忆。不管她说的是哪一年,只要在他出生之前,他都不可能记得。莫琳继续讲:“曾经我常常带上一块毯子去吃野餐。那是一个恋爱年纪的女孩不带女伴出行的唯一可能,只要我天黑之前回家就行。用马出行的话,可以让它把马车拉到树丛中,比我们那棵胡桃树下的位置更隐蔽。实话说,虽然我们聊着关于‘野女人’的现代话题,旧日的道德也逐渐瓦解,但其实当时的我比我的女儿们还自由。尽管我尽量不带给她们束缚感,可我还是要在她们外出时陪伴和监督。”

“她们看起来一点都没有被束缚的样子。我相信她们过得很开心。”

“西奥多,我宁愿我的孩子们过得快乐,也不愿她们按照牧师说的,过上那种‘道德’却无趣的生活。我只是不想让她们受伤害。按照现在的世俗眼光看,我自己就不是个过着‘道德’生活的女人,这一点你现在很清楚了。尽管你了解我的程度不如我希望的那么深,但我在谈论的过程中渐渐没刚才那么沮丧了。也许你更希望我连谈都不要谈?”

“莫琳,既然我们不能真的做什么,退而求其次,聊聊也是好的。”

“西奥多,我也是这个意思。我情愿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沙蚤咬的包,换来内心安宁平静的灵魂。我知道你会给我那种感受。既然我不能按我的计划把自己给你,那我希望你从我的话里深深了解我,就像此时此刻我想要你进入我的身体那么深。我的直白吓到你了吗?”

“没有,但是你的直白很可能会导致自己在这张长椅上被强奸!”

“想做就做吧,不过,亲爱的,你不必如此激动。会有人看到我们的。我们可是在假装聊天气。告诉我,你那儿硬了吗?”

“你看出来了?”

“没有,不过要是硬了,你就想想暴风雪和冰山——布莱恩说想这两样管用——因为旋转木马上的小骑士需要我们把他抱下来了。”

他们又玩了两个可以赢奖品的游戏项目,然后史密斯太太说她决定去冒险屋玩,因为她可以抓紧裙子,就像过泥泞的马路。伍迪玩得开心极了,他尤其喜欢魔镜殿堂和水晶迷宫两个场馆。莫琳跟在其他女孩后面,要么贴着墙边走,绕过地面喷气的机关,要么紧紧抓着裙子,总之顺利过去了。

伍迪玩累了,于是拉撒路将他抱了起来。他似乎睡着了,脑袋靠在了拉撒路的肩膀上。他们决定打道回府,出去的路上经过了最后一道吹气机关。史密斯太太在前面,拉撒路从她闪避的那个姿势断定她看到了那个机关,随后她转过身,好像要跟他说话一样,结果径直站到了那机关上方。她的短裙被风掀了起来,高高扬起。

她没有尖叫,只是在什么都暴露无遗之后马上把裙子压了下去。等他们都出了冒险屋的门,她说:“先生,怎么样?”

“颜色和头发一样。不过,好像是卷卷的。”

“非常卷。我的头发有多直,那里就有多卷,现在你已经知道了。”

“你是故意这么做的吗?”

“当然啦。伍德罗在睡觉,他的头垂在你肩膀上,是向后的,所以我就这么做了。可能有其他陌生人看到了一两眼,但我觉得应该没有。就算真的有,他能干吗呢?给我丈夫写封举报信?哼。里面没有一个认识我们的人。我是注意观察过的,所以才抓住这个机会。”

“莫琳,你真是让我惊喜不断,欢喜不断。”

“感谢赞美,先生。”

“你的下肢也很美。”

“是‘腿’,西奥多。布莱恩也这么说过。不过我不是研究女人双腿的专家。可他跟我说起的时候一直用的是‘腿’这个词。‘下肢’是在公开讲话时才用的词。他是这么说的。”

“我对上尉了解得越多,就越喜欢他。你的腿真是惊艳。另外,原来你的吊袜带是绿色的。”

“当然是绿色的。我从小就戴绿色的发带。可惜现在年纪大了,不适合系发带了。只要有一点点可能被别人看到我下面的卷毛,我就会穿绿色的吊袜带。我有好几双这个颜色的,布莱恩送的。有的上面还写着带性暗示的词。”

“现在穿的这双上面有吗?”

“当着小孩的面就别说了吧,西奥多。我们还是先把伍德罗放到后座上去吧。”

拉撒路认为“小孩”不可能在听。伍德罗睡得像个任人摆弄的破布娃娃似的,就连把他放到后座上他都没醒,还自动蜷成了胎儿状。他的妈妈给他披了件衣服。

拉撒路把她扶上车,拉了一下曲柄,发动引擎,然后也上了车。“直接回家?”

她边想边说:“汽油足够用,小布莱恩今天下午刚加了油。我觉得伍德罗应该不会醒。”

“我知道汽油充足。我出去和约翰逊先生的上尉见面时检查过了。我要不要开车去找那棵胡桃树?”

“天哪!别诱惑我。伍德罗可能会醒来,爬出后座,就像他爬进来藏在后座上一样轻松。他还太小,根本不懂我们之后要做的事。总之,我觉得他若是看见了一定会误会,会伤心或者生气。所以,不行,西奥多。我的意思是,太晚了,对这个小男孩来说时间太晚了。我们可以趁他睡觉边开车边说话,可以聊大概一个小时吧。如果你愿意的话。”

“好,我们就这么做。”他开动汽车,又说了一句,“莫琳,尽管我想带你回到那棵胡桃树下,可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回去。我是说,这是为了你好。”

“亲爱的,为什么啊?你难道不知道我想要你吗?”

“我清楚你想要我,苍天可鉴,我也想要你。尽管你说话赤裸而大胆,但我觉得你无论如何也不会像你说的那么做。你会想向你的丈夫坦白。如果你坦白了,你们俩就会闹不愉快。除了你,我也不希望让史密斯上尉不开心。他是个好男人。又或者你会保守这个秘密,可是你的良心会受到煎熬。因为你爱我,有一点点爱我,但我相信你更爱他。所以,不去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史密斯太太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她终于开了口:“西奥多,开车带我去胡桃树那儿。”

“不行。”

“为什么不行,亲爱的?我必须用实际行动告诉你,我真的爱你,我也不怕让你拥有我。”

“莫琳,你做得出来,你敢做任何事。但是你做的同时会紧张不安,害怕伍德罗醒来。再说,你爱布莱恩。你跟我说了那么多你们的甜蜜往事,我能听出来你对他的感情有多深。”

“难道你觉得我的心就那么小,盛不下你们两个人吗?”

“我知道你的心不小,据我所知你爱的就有十个人了,我想再挤进去一个也不是问题。可我爱你,所以不想让你和你丈夫之间横起一座心墙。到时候就算你坦白一切,努力放倒这堵墙,但结果一定会让你们两个都受伤。亲爱的,比起你曼妙的身子来,我更想得到的是你的心。”

她再次沉默良久才开口:“西奥多,我必须告诉你关于我和我丈夫的一些秘密。非常私密的事。”

“你不该说的。”

“我应该说,必须说——我就要说。可是,求你能不能在我说话的时候抚摸我?什么都别说,只要亲密赤裸的抚摸。好好听我的故事,让我用言语为自己除去衣衫,好吗?”

于是,拉撒路伸出空着的手,放到她大腿上。她撩起裙摆,张开双腿,将他的手紧紧地按住,然后又用裙子将他的手盖住,用一种平常的口气开始了她的讲述:

“亲爱的西奥多,我爱布莱恩,布莱恩也爱我,他对我是什么样的人非常清楚。为了不伤害他,我可以把一个秘密藏在心里直到永远,他也会为我做同样的事。我必须告诉你他去匹兹堡之前跟我说过什么,我也必须用‘枕边话’来说,西奥多,用文雅的词可讲不出我要说的事。

“他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们俩在床上,刚刚做完了一场。我还像根卷发棒一样缠在他身上,他的一部分也还深深地留在我体内。‘小电臀,’他说——他在床上给我起了个宠物的名字,‘我卖掉雷奥轿车不是为了把你困在家里。要是你真想开车,买辆福特吧,那车比较容易上手。’我告诉他,我并不想开车,我要在家老老实实等他回来。他说,‘好吧,小辣臀,’——又一个宠物的名字,布莱恩这么叫我的时候总是含情脉脉的——‘好吧,小辣臀,都依你。不过,需要车你就买一辆。我不在家,你可能会有用到车的时候。’

“‘车的事不重要。好在你爸会在这儿帮衬你,不过别听任他对你指手画脚。他肯定会忍不住唠叨你,当爸的天性如此。可你和他一样有自己的主意。意见不合时你就据理力争,这样准能赢得他的尊重。’

“‘现在我们说说更重要的事,美乳娘,’我也喜欢这个别称,西奥多,其实我的胸部并不美,别打断我非说它们美极了,‘美乳娘,刚才那次我可能没能让你怀上。通常你不会这么快就又有身孕了。如果你没怀孕,等我从匹兹堡回来,咱们继续努力。’西奥多,我们确实这么做了,然后我就怀孕了,之前也告诉你了。

“布莱恩继续说:‘咱们俩都即将投身于这场战争,这事你我心知肚明,不然我也不会去普拉茨堡。战争可能要持续很长时间,‘成百上千万人一夜之间拿起武器’不过是句废话。战争来了,我要走了,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你我也都清楚,你不是个省油的灯。我说这话不是鼓励你再次做出越轨之事,’——是的,西奥多,我说了‘再次’这个词!——‘但是,只要你想做,一定要做得心甘情愿,明明白白,不要事后后悔。我非常尊重你的品位和判断。我知道你不会搞出丑闻或者影响孩子。’”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讲:“布莱恩懂我,西奥多,我确实不是个省油的灯,我永远都搞不明白,为什么有的女人不喜欢那事儿。我的妈妈有九个孩子,她在我婚礼的当天跟我说,女人为了怀孩子得忍受一些事情。”

史密斯太太不屑地哼了一声:“‘忍受!’西奥多,布莱恩第一次和我做的时候我就已经不是处女了。我也没有隐瞒,和他见面的那天就告诉他真相了。两分钟后,他就把我的内裤脱掉,要了我。他通过这个过程证实了我的话。西奥多,我是在与布莱恩相遇的三年前破处的。我故意的。其实我不是个卖弄风骚的女人,但我就是做了这件事,还告诉了我爸——不是我妈——因为我信任他。我和我爸关系一直都很好。爸爸听说后没有责备我,甚至都没说让我以后别那么做的话。他说他知道,有一就有二,我一定会再做这种事,但是他希望我能采纳他的建议,别惹麻烦。于是我听取了他的建议,也没有惹麻烦。

“可是,第一次,我去找他说这件事的时候,我特别恐惧,随时会哭出来。那事儿挺疼的,西奥多,而且根本没有我期待的兴奋和激动。当时我爸只是叹了口气,把门锁上,让我躺在他的手术桌上给我检查,然后让我放心,说我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听他这么说,我感觉好多了!他说在他检查过的女性中,我属于挺健康的那种,以后怀孩子肯定没问题。他的话这下又让我感觉有些得意。爸爸说得没错,我确实轻轻松松就能生下孩子,生的时候甚至不怎么喊疼,这一点我和我妈非常不同。

“那次之后,父亲会时不时地为我检查身体。医生其实通常不会检查女性亲属,尤其是不会检查她们的女性器官。可是爸爸是我唯一敢告知自己情况的医生。于是,我爸为我答疑解惑,在他检查我那里或其他部位的时候,他还帮我克服了羞涩紧张的情绪。其实我从未过于羞涩。他告诉我为那种事害羞根本就没必要,而妈妈告诉我的正相反。我相信爸爸,不相信妈妈。

“继续说布莱恩那天晚上在床上跟我讲的话。布莱恩加了一句:‘小猫咪,我希望你能向我起个誓。如果你发现自己合不拢腿,那就保守这个秘密,等战争结束了再说,可以吗?如果我做了需要向你坦白的事——这确实有可能发生——那我也会暂时将它藏在心里。在德国佬被干掉之前,咱们先不要让彼此徒增烦恼。等战争结束,我胜利归来,带你去奥沙克湖度假,只有你和我,咱们把孩子都留在家里,请人照顾。到了那儿,我们抱在一起,我让你除了天花板什么都看不到。我们可以趁那时候把需要聊的都一股脑儿说出来。亲爱的,你觉得怎么样?’

“于是我起了誓。西奥多,我没有承诺自己不会做越轨之事。他不许我做那种承诺。我只是发誓会多加小心,还有,如果有事想坦白,等到战争胜利再说。我想做出这些承诺,那是因为他……他可能……回不来!”

我们聊这些的时候她的声音始终平稳,但最后一刻,他意识到她哭起来了。于是,他赶快从她身上移开手,把车停到了路边。史密斯太太抓住他的那只手,更用力地将它按在大腿之间,说道:“不,不,继续抚摸我,别停车!不然我可能会强奸你。我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布莱恩可能无法在战争中幸存就如此激动。可事实如此。自从咱们国家宣战之后,我就变成了这样,可却得永远装作镇定、平静、无忧无虑的样子,为了孩子们,也是为了布莱恩。我都没让布莱恩见过我哭,西奥多。可你看见了,我刚才一时没控制住。我宁愿你告诉布莱恩我勾引你来着,也不愿意你告诉他我想到他可能回不来,被吓哭了!”

“我不能再哭了。”史密斯太太从包里拿出一块手帕,擦擦眼睛,擤擤鼻子,“先别带我回家呢,可不能让孩子们看到我红着眼圈。”

拉撒路决定表露心迹:“莫琳,我爱你。”

“我也爱你,西奥多。尽管我满脸泪水,但其实你带给我的是满心欢喜。你帮我搬开了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可我不该如此,因为你也要去打仗了。现在我觉得自己几乎也成了你的妻子,因为这一路上我跟你说了好多我没法跟别人讲的事。如果你把我放在草地上,要了我,那就太完美了,因为我原本正是这个打算。可现在你我的距离比做那种事还要来得近,感觉也更甜蜜。女人可以在没有敞开心扉的情况下对男人投怀送抱。我给布莱恩生了两个孩子才学着向他敞开心扉,就像我今晚对你做的一样。”

“莫琳,也许我们心心相印,有默契呢。你爸爸就觉得我们是堂兄妹。”

“不,亲爱的,他没那么想。他觉得你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他这么说过?”

“我也是这么想的。亲爱的西奥多,有些事我爸虽然没说,但是我猜出来了。你本想去应征入伍,但他误会了你,他知道之后特别懊恼自责。通过这事,我就看出了端倪。还有,他坚持让我们在服役旗上为你绣一颗星星。我感觉他说得没错。我也愿意相信这件事。我知道,这样一说,在某些人的眼中,我今晚计划对你做的事实在是罪大恶极。这可是乱伦啊。可我毫不在乎。因为我怀孕了,这种事不可能伤害到我腹中的胎儿,而我认为乱伦只有在伤害到孩子的情况下才是做错事。”

(怎么告诉她呢?告诉她多少呢?重要的是一定要让她相信我。)“你的教堂认为这种行为是有罪的。”

“我一点都不在乎教堂!西奥多,我并非虔诚的教徒,我是个思想自由的人,和我爸爸一样。我定期去教堂做礼拜只是因为教堂的环境对孩子们有利,也对我树立贤妻良母的形象有利,仅此而已。我并不认同教堂给罪孽下的定义。性爱不是罪,性爱从来不是罪。若是有可能怀上除布莱恩之外的男人的孩子,我才会放弃性爱,可我现在怀着身孕,没有那个风险。你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这一事实没有让我产生过一刻的犹豫,反倒是让我更迫切地想向你这个战士好好道别。”

“莫琳,我不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

“你确定?就算不是我哥哥,你依然是我的战士。听说你志愿参军时,我和我爸都为你感到骄傲。”

“我是你的战士。但是我想先知道一件事。南希要嫁的那个人,是霍华德家族的吗?”

“你说什么?”

“他在艾拉·霍华德基金会的许可名单上吗?”

他听到她惊得深吸一口气。“你是从哪儿听说这个基金会的?”

“‘人生短暂……’”

“‘岁月绵长’。”她答道。

“‘不是“趁着苦难的日子尚未来临”。’”

“天哪!我……我想我又要哭了!”

“别哭。那个年轻人叫什么?”

“乔纳森·韦瑟罗尔。”

“是韦瑟罗尔-斯珀林那一支的。是了,我想起来了。莫琳,我不是‘泰德·布朗森’,我是你的家族——约翰逊家族的拉撒路·朗。我是你的后裔。”

她屏住呼吸,愣了好久。然后她轻声说:“我想我是神经错乱了。”

“不,我大胆的爱人,你和我初见你时一样坚强、理智。我来给你解释一下吧,我必须告诉你一些事情,你也必须相信我说的。你有没有读过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先生的一本小说,叫《时间机器》?”

“读过,怎么了?我爸有一本。”

“莫琳,里面讲的就是我这种人。我是拉撒路·朗船长,一个时间旅行者。”

“可是那本书——我以为里面讲的只是——”

“只是一个虚构故事。没错。但是后来就不一样了。哦,不过时间旅行和威尔斯先生构想的不太一样。我就是书里写的那种人,来自未来的访客。我不想让任何人起疑,所以才声称自己是个弃儿。这样做不仅让人们很难证实我的身份,还可以避免他们影响我实现此行的目的。我的目的很单纯,就是好好观察一下这个时代。要是被人知道了,我可能会被当成疯子关起来。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戴着面具生活,和你一样小心。你刚刚和辛普森一家说话的时候,还有你尽量不让孩子们发现你哭过时,你都很小心。我和你在这方面是一样的。大胆,同时永远不撒可能被戳穿的谎。”

“西奥多,你好像对你说的这些深信不疑。”

“你是想说我说这些话的时候看起来很真诚,一点都没发现自己在说疯话吗?”

“不,不,亲爱的。我……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对不起。”

“没必要道歉。这些话听起来确实像疯话,但我不担心你会把我送到圣乔精神病院。我相信和你在一起是安全的,正如你也相信我。可是,我必须找个法子使你真正相信我说的句句属实,因为我一定得让你相信马上要说的这件事。不然我在你面前摘掉面具,公开身份将毫无意义。”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开始思考。怎么证明呢?说几条预言?只有很快就能验证的预言才能帮助他实现坦白这一切的目的。可是他事先没有温习这一年的事。他原本打算到达的年份是1919年,所以对1919年以前的事情知之甚少,他甚至搞错了美国加入这场战争的日期。拉撒路,你这个糊涂蛋,下次你要是再做时间旅行,一定要把雅典娜能给你的关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记下来,该时代前后许多年发生的事也包括在内!

伍迪的记忆帮不上忙。拉撒路甚至都不记得曾经有个穿军装的上士带自己去过电动公园了。真是个只顾着自己玩的小兔崽子!他倒是记得电动公园。伍迪·史密斯去过很多次电动公园,可是没有哪一次让他印象深刻。

“莫琳,也许你可以想出法子来,想出个可以让你信服的方式,让我向你证明我来自未来。也正是因为我来自未来,我可以告诉你一点:布莱恩——你的丈夫、我的祖先会毫发无伤地回来,他会从一次次战役中幸存下来。炮弹的碎片只会落在他四周,子弹会呼啸着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去,但没有一颗碰得到他。”

史密斯太太深吸一口气。然后她一字一顿地说:“西奥多……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们俩是我的祖先。我记不起来这个年代的霍华德基金会的所有记录,不过我确实看了我的祖先的档案。我是说我可能会遇上的祖先,比如说你、布莱恩和布莱恩在辛辛那提的父母。我料想到布莱恩一定已经与你相遇了,因为他出席了罗拉分会的会议。后来我又在基金会给他的密苏里州的合格备选人名单上看到了你的名字,不是俄亥俄州的名单。这件事肯定不是我从你、布莱恩或艾拉口中听来的,你的孩子们应该也不知道。好吧,也许南希知道,她是个脑子活泛又爱打听事的小姑娘,对吧?”

“没错,几个月前她问过这事。这么说,西奥多,你说的都是真的喽。我是不是应该叫你‘拉撒路’?”

“亲爱的,你想叫我什么都成。但是我还没证明任何事。刚才说的只能证明我可以看到基金会的档案。我也有可能是在去年,而不是未来某个时间点看到的。咱们还得找找证据。嗯……我知道几个月后发生的事,可以当证据,可我必须让你今晚就相信我。只有你信了我,晚上睡觉才不会哭湿枕头。可我真不知该怎么证明自己了。”

他的手摩挲着她的大腿,抚摸过她的小卷毛:“你肚子里的证据也无法立刻证明我来自未来。你怀上的这个布莱恩的孩子是个男孩,亲爱的祖先,你和布莱恩会给他取名叫‘西奥多·艾拉’,这让我受宠若惊。我在档案中看到他的名字时,还不知道这名字源于我,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想好自己的化名。”

她用大腿夹了夹他的手,叹了口气:“我想相信你说的。可其实布莱恩想给他取名叫约瑟夫,或者约瑟芬。”

“‘约瑟芬’可不是个男孩的名字。亲爱的,布莱恩要用你家服役旗上另外两颗星星代表的人名来给他在战时诞生的孩子取名。这场战争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他可能会亲自提出这个建议。我也拿不准,我只知道‘西奥多·艾拉’是你在基金会登记的新生儿姓名。接下来我说说其他祖先。阿黛尔·约翰逊,你的母亲,也就是艾拉的妻子,她生活在圣路易斯,在你结婚的时候离开了他,不过并没有跟他离婚,估计这事让他挺烦的。不过,我觉得艾拉不是那种只因为妻子离开他但没办离婚手续就清心寡欲的人。”

“亲爱的,他确实不是那样的人。我确定我爸有一个……一个情妇。有的晚上,他说自己去‘象棋俱乐部’下棋,但其实就是去了她家。另外,他说的‘象棋俱乐部’也不是下象棋的地方,实际上是家台球厅。我没有戳穿他的借口,那是因为他在孩子们面前是这么说的。”

“他确实在那儿下象棋。”

“我爸台球也打得不错。亲爱的,拉撒路,你继续说。我愿意相信。也许我们能找到什么证据证明你来自未来。”

“我可不想去拜访你的母亲。你说她是认为性爱是需要‘忍受’的女人,所以我觉得我不可能和她处得来。”

“我和我妈能共处一室的法子就是跟她撒谎。在养育我这件事上,我爸比她更尽心尽力。我是他最喜欢的孩子,他对此毫不隐藏,这也正是我注意不表露对伍德罗的偏爱的原因。继续说,西奥多。拉撒路。”

“以上是我的祖先中和你有关系的所有人了。莫琳,只有一个‘偷渡客’我还没提到,那就是伍迪,我是你和布莱恩的后裔,而且是伍迪那一支的。”

她惊得深吸一口气:“真的吗?哦,我希望这是真的!”

“亲爱的,政府收税有多真,这事儿就有多真,这个事实可能还救了他一命呢。刚发现他藏在后座时是我这辈子最接近犯下杀害儿童罪的时刻。”

她咯咯地笑起来:“亲爱的,我和你有同样的感觉。但就算我要打孩子,我也不会让别人听出来我发火了。”

“我希望我没有表现出愤怒。不过我确实感到很恼火。亲爱的,我那里硬得酸疼,结果却发现伍德罗在。小甜心,我当时箭在弦上,真希望马上能来一发!”

“我也是什么都准备好了!哦,西奥多,拉撒路,能和你开门见山地说这些真是太好了。啊……是啊,你现在很硬了。”

“别动!不然我怕自己会去路边做出什么事来。自从我们离开你家,我就一直硬着,中途只有我下命令的时候它才肯软下来。不过,伍迪破坏气氛之前的那次比现在更大更硬。”

“大小不重要,西奥多-拉撒路。女人可以适应任何尺寸。很早以前我爸就告诉过我,还教我为此做了相关锻炼。这事我从未告诉过布莱恩。我让他以为我那里一向如此,开心地接受了他的赞美。我依然定期做那种锻炼,因为我的产道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被婴儿的头撑开。如果我不锻炼那里的肌肉群,那用我爸不正经的话来说,那儿就会‘(放)松得像鹅一样’。更何况我非常想让布莱恩总是对我充满‘性趣’,能保持多少年就保持多少年。”

“你还想让送冰人、送奶员、邮差和杂货店送货车的司机小哥都对你保持‘性趣’。”

“你可真逗。我希望的是直到死前最后一刻都让那里保持青春。”

“你会的,你未来当外祖母的时候还是十八岁的模样。我们暂时还是别想性爱了,回到时间旅行的话题上来;我还在想怎么证明自己,好让你知道为什么我确定布莱恩会安然无恙地从战场上回来。可是,要让你停止焦虑,我必须得找一件很快就可以印证的事,而且必须得在伍迪的生日之前。”

“为什么要赶在伍德罗的生日之前?”

“我还没有讲到这儿吗?这场战争将会在伍迪下一个生日的时候结束,也就是11月11日。”他补充说,“这一点我很确定,那是历史上一个关键的日期。我正在回忆现在到那时之间发生的事件,越近越好,以便能尽快消除你的忧虑。可是,哦,真是讨厌,亲爱的,我犯了个愚蠢的错误。我本来计划着等这场战争结束后来,可是我给了我的计算机一个错误的关键数字——虽然只是个小错误,但却让我提前三年到了。这不是她的错,我给她什么数据,她就接受什么数据,而且她和其他驾驶船的计算机一样精于运算,不差分毫。不过,这也不算致命的错误,我没有迷失在时间中,我的船会在她把我放下的第十个地球年后,即1926年接我回去。这就是我来之前没回顾接下来几个月的历史的原因。我以为自己会跳过这场战争。我不想研究战争,因为历史上处处是战争,我要研究人们是怎样生活的。”

“西奥多,你都把我讲糊涂了。”

“抱歉,亲爱的,时间旅行就是一笔糊涂账。”

“你说到了计算机,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你还说什么1926年‘她’会驾驶一艘船来接你?这些我通通听不明白。”

拉撒路叹了口气:“所以我原本的计划就是谁都不告诉。可是我不得不告诉你,为的是让你停止忧心。我的船是一艘太空飞船,就像儒勒·凡尔纳的书里写的那种,比那更高级。或者说一艘星际飞船。我生活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星球上。那也是一艘时间旅行飞船,可以在空间和时间中穿梭,解释起来太复杂了。计算机就是飞船的大脑。是一台机器,非常复杂的机器。我的船叫‘朵拉’,驾驶它、操纵它的那台机器、计算机也叫‘朵拉’。我跟她说话时叫她这个名字,她就会答应。她是一台非常智能的计算机,可以与人类对话。对了,船上还有船员,我的两个妹妹——当然了,她们也是你的后裔,而且和你长得极像。配备船员是必要的,我不能让飞船完全自主航行,只有自动驾驶货船可以按照预先设定好的线路航行,不过朵拉会承担比较繁重的工作,而莱皮丝和罗蕾莱——莱皮丝·拉祖莱·朗和罗蕾莱·李·朗负责告诉朵拉干什么,然后剩下的事就交给她了。”他捏了捏史密斯太太的大腿,咧嘴一笑,“如果刚才你的裙子被吹起的时间再多两秒钟,我就能更清楚地知道她们和你到底有多像了。她们常常一丝不挂地跑来跑去。她们的脸长得像你,身形也像,这个判断是因为我瞥到了你那双可爱的美腿。只不过莱皮丝和罗蕾莱全身上下布满了雀斑,就像玛丽脸上的情况一样。”

“如果我没有避着阳光,那我也一样浑身是雀斑。我像玛丽那个年纪的时候,我爸管我叫‘火鸡蛋’。可是你说她们全身都有雀斑?难道她们不穿衣服的吗?”

“哦,她们喜欢在派对上穿华丽的礼服,天气冷的时候也穿衣服,但我们生活的地方很少出现天冷的情况,那儿的气候和意大利南部的有点像。通常她们什么都不穿。”拉撒路露出微笑,继续抚摸她的大腿,“她们不需要为了准备随时做爱事先把内裤脱在家里,她们压根就没有内裤。她们不知害羞为何物,若是看到你爸爸,肯定愿意凑上去,因为她们喜欢上年纪的男人。另外,她们比我年轻多了。”

“拉撒路,你多大岁数?”

拉撒路犹豫了片刻:“莫琳,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说,我的实际年龄比看上去要大。艾拉·霍华德的实验非常成功。我还是跟你讲讲我的家庭吧。也是你的家庭。我们都是你的后裔,不是这一支的就是那一支的。我有好几个妻子,其中两个和一个合作丈夫是南希或伍迪的后裔。”

“好几个妻子?合作丈夫?”

“亲爱的,婚姻的形式有很多种。在我生活的地方,你不需要离婚或死亡就能将新欢纳入你的生活。我一共有四个妻子和三个合作丈夫,除此之外,家中还有两个妹妹:莱皮丝和罗蕾莱。她们可能要出嫁,离开我们的大家庭,也有可能留下来。别被我说的吓到。你说过,想到我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你也并没有对亲近我产生过犹豫,也不担心会伤害到孩子们。关于这种事,彼时彼地的人们比此时此地的人们了解得更多。我们不会冒伤害孩子的风险。

“我们有很多孩子。此外,我们养了许多猫狗,还有小孩能当宠物养并有能力照顾的其他动物。我的家庭是个真正的家庭,住在一座足够大的宅子里。

“我无法把每个人都详细地给你讲一遍,因为咱们得把后座那个小偷渡客送回家去。但我想给你讲讲其中一个人,因为你非说自己看起来不像十八岁,理由仅仅是你曾经用母乳哺育过几个孩子。我要说的这个人叫塔玛拉,是南希和她的乔纳森的后裔。想听听南希的第N代曾孙女的故事吗?塔玛拉大约两百五十岁了,我想——”

“两百五十岁!”

“是的。我的一个合作丈夫艾拉·韦瑟罗尔也是来自南希和乔纳森一支,但同时也是伍迪的后裔,他的名字是根据你爸起的,而不是源于艾拉·霍华德,他有四百多岁了。莫琳,艾拉·霍华德的实验成功了,我们的寿命都更长了,是从你和我们霍华德家族的祖先遗传的,但同时也是因为彼时彼地的他们知道如何给一个人做回春术。塔玛拉接受过两次回春术,其中一次就是最近做的,做完之后看着和你一样年轻。真正的回春术。我离家的时候,塔玛拉都有了身孕。

“她长什么样子不重要。塔玛拉是个疗愈者,我怀疑她这方面的特质遗传自你。”

“西奥多——拉撒路,我又听不懂了。疗愈者?是信仰疗疾师之类的吗?”

“不是。如果塔玛拉有宗教信仰的话,那她一定从来没提过。塔玛拉平静、快乐而安详,一个人只要靠近她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感到自己也是快乐的。靠近你之后也一样,亲爱的!如果有人病了,塔玛拉触碰过他、与他说过话或者睡过觉之后,他康复的速度就会加快。

“但是我遇见塔玛拉的时候她已经不年轻了。她年纪很大了,而且正在考虑任由自己老去,最后死于衰老。可是我病了,病得很厉害,是灵魂上的病。现在说一下伊师塔,她是整个银河系顶尖的回春技师,后来成了我的妻子,她为了我的健康出马找来了塔玛拉。那时的塔玛拉小肚子圆鼓鼓的,乳房和她的眼袋一样干瘪下垂,下巴下面耷拉着肉皮。可以说,所有上了年纪的女人有的特征她都有。

“塔玛拉通过陪伴我左右治愈了我的灵魂。不知怎的,这个过程也让她重新燃起了对生命的兴趣,于是,她再一次接受了回春术,回归年轻状态。她其实此前已经为莫琳-南希一支诞下过一个婴儿,然后再次有了身孕。你和塔玛拉太像了,莫琳。她就是化为了血肉之躯的爱本身,你也是。不过……”拉撒路停住了话头,皱起眉头。

“莫琳,我不知道该怎样让你相信我说的都是实话。等伍迪六岁生日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到时候,人们将拉响每一个汽笛,敲响每一座钟,报童高喊:‘号外!号外!德国投降!’可那就太晚了,不能及时帮到你。我想现在就让你的忧愁消散!”

“亲爱的,我已经不忧虑了。你说的一切都很奇妙,也很虚幻,但我相信你。”

“真的吗?我还没有提供出有力的证据。我相当于只是给你讲了一个不太可能发生的故事。”

“不管怎么样,我都相信这个故事。等到了11月7日伍德罗的六岁生日——”

“不,是11日!”

“对,拉撒路。可是你怎么知道他的生日是11日?”

“有什么不对吗?你告诉我的。”

“亲爱的,我说过他是11月出生的,但我没说过是哪一天。然后我故意说错了,结果你立刻就纠正了我。”

“嗯,也许艾拉告诉过我。要不然就是哪个孩子说的。很可能就是伍迪自己告诉我的。”

“伍德罗不知道自己确切的生日。不信你把他喊醒问问。”

“还是等我们到了家再把他叫醒吧。”

“亲爱的,我的生日是哪天?”

“1882年7月4日。”

“玛丽的生日是哪天?”

“我想她现在应该是九岁。但我不知道她的具体生日。”

“其他孩子的生日呢?”

“我不确定。”

“我爸的生日呢?”

“莫琳,你问这些是想说什么?他的生日是1852年8月2日。”

“亲爱的拉撒路,自称‘西奥多’的拉撒路,我针对我的孩子们有条铁律,那就是尽可能不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生日,这样一来,他们就不能以此为借口朝大人要礼物了。等孩子到了上学的年纪,需要知道确切的生日,也到了可以跟他解释明白这条铁律背后道理的年纪了。如果他在生日之前有所暗示,我就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不会有生日蛋糕,也不会有生日派对。截至目前,我还没用过这种处罚。他们个个都是聪明的孩子。

“去年,伍德罗还小,这事尚未构成问题,他的生日对他来说是个惊喜。我深信他现在依然不知道自己生日的确切日期。拉撒路,你知道你直系祖先的生日,因为你在基金会的档案中查过。还有,你不知道我其他孩子的生日,所以我想我已经找到了那个证据。”

“你知道我已经调阅了档案,所以我完全有可能是在去年查看了每个人的生日。”

“哼,可你为什么偏偏记住了其中一个孩子的生日,却把另外七个孩子的生日都忘了?如果你对我爸不是特别感兴趣的话,又怎么能知道他的生日呢?这说不通,亲爱的。你打算寻找你的祖先,然后为此做了准备。我现在不觉得你出现在我们的教堂里是偶然了。你去那儿就是为了找我。我受宠若惊。可能你遇到我爸也是如此,你特意去了那家台球厅‘象棋俱乐部’找他。你是怎么做到的,难不成雇了私家侦探?我觉得我们的教堂或者那家台球厅不可能被记录在案,也不可能在基金会的文件中查到。”

“大概吧。你说得没错,我温柔的女祖先。我想找一种可以接受的法子与你相遇。本来,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在这件事上花数年的时间,因为我不能直接去按你的门铃,然后说:‘你好!我是你的后裔。我能进去吗?’那样你一定会报警的。”

“亲爱的,我希望在那种情况下自己不会报警。但还是感谢你想出了另一种温和的方式与我接近。哦,拉撒路,我爱你!我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所以我再也不担心布莱恩了。我知道他会平安归来!啊……我终于又觉得无所畏惧了,比以往什么时候都对生活充满了激情。我想知道一些事情,关于你的家庭的事。”

“我很高兴聊聊他们。我爱我的家人。”

“能和你的妻子塔玛拉相提并论,我感到荣幸之至。亲爱的,我有个问题,如果你不想回答就不必回答:你的家庭中有过两个丈夫和一个妻子睡觉的事吗?”

“哦,当然发生过。只不过我们家里的情况是一个丈夫和两个妻子睡觉,我说的这个丈夫是加拉哈德,即你的另一个后裔,他喜欢和我们的两个妻子一起睡。我们家里喜欢左拥右抱的浪荡子也就数加拉哈德了。”

“听起来挺有意思的,不过我对另一种组合更感兴趣。亲爱的,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把你和布莱恩一起带上床,然后尽我所能让你们两个快乐。虽然我不能真的这么做,但可以幻想一下。我肯定会想的。”

“既然你要幻想,为什么不想象自己走进树林,当着我们两个的面宽衣解带,像‘法国明信片’里的女郎一样?”

“噢!对啊,我也可以幻想一下这个场景。现在我已经欲火焚身,一触即发了!”

“我最好赶快把你送回家。”

“我也觉得最好如此。我现在开心得不得了,再也不忧虑了,这个状态会保持下去。此外,我充满了激情,因为你,因为布莱恩,也是因为我大白天在林中扮作法国明信片上的女郎的幻想。”

“莫琳,如果你能让布莱恩接受这个主意的话……嗯,记得1926年8月2日之前我都还在。”

“嗯……我会努力说服他。我自己肯定是想的!”她加了一句,“我可以告诉他吗?关于你是谁,你来自未来,你预言他会在战场上安然无恙?”

“莫琳,你想告诉谁都行。只是别人不会相信你说的。”

她叹了口气:“我想是的。而且,要是布莱恩信了我的话,也相信他的一生平安顺遂,那可能会导致他变得行事莽撞。他要为我们去战斗,所以我为他感到骄傲,可是我不想让他冒不必要的险。”

“莫琳,我觉得你说得对。”

“西奥多,我刚才满脑子都是你讲的那些古怪事物,忽略了一个问题。现在我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也知道了这不是你的国家,不是你该打的仗,那你为什么要自愿参军?”

拉撒路略一犹豫,道出了真相:“我想让你为我而骄傲。”

“原来如此!”

“没错,我不属于这里,这也不是我该打的仗。可这场战争牵涉到你,莫琳。其他人参军作战的原因五花八门,但我只为了莫琳你战斗。没错,我不是为了‘让世界变得安全而民主’。虽然协约国最终会取得胜利,但这场战争无法带来安全和民主。我参战仅仅是为了莫琳。”

“哦!天哪!我又要哭了,实在忍不住。”

“快别哭了。”

“是,我的战士,拉撒路,你会回来吗?你一定有法子知道。”

“啊?亲爱的,别担心我。总有人想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杀死我,但我每次都活了下来。我就像一只警惕的老猫,身边总有供我避险的大树。”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叹了口气:“莫琳,我知道布莱恩会安然返回,因为基金会的档案中有记载。他会活很长很长时间,别问我多长,我不会回答的。你也一样,我也不会告诉你能活到多大年纪;对未来知道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至于我嘛,我无法知道自己的未来,因为档案中没有记载。我的人生会怎样?我还没有过完这一生,自然不好说,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这不是我第一次打仗,而是差不多第十五次了。敌人没有在其他战争中把我杀死,若是这次想把我干掉,得动作再快点。亲爱的,我是你的战士,我上战场是为了你去杀德国佬,而不是为了其他什么人去白白送命的。我会尽我的职责,但不会为了赢得功勋章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老拉撒路才不干傻事呢。”

“这么说你不知道。”

“是,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在没必要的情况下冒险。若要冲进德国人的防空壕,我会首先往里面扔一颗手榴弹。我不会对看似已经咽气的德国人放松警惕,我会确保他真的死了。我不介意为一具尸体,尤其是装死的那种尸体浪费一颗子弹。我是个老兵,就是因为我是个悲观主义者,才有机会成长为一个老兵。我知道战场上的各种阴损招数。亲爱的,你现在已经不为布莱恩担心了,要是又开始为我担心可就太傻了。别担心!”

她叹息道:“我尽量吧。如果我们拐上这条街,就可以抄到展望路上,然后穿过林伍德大道就是本顿大道了。”

“好,我送你回家。我们别聊战争了,来聊聊爱情。咱们的南希——基金会现在要求年轻人初婚遵守怀孕规定吗?”

“天哪!你什么都知道。”

“算了,不用告诉我了,这是南希自己的事。如果乔纳森真的要上战场——我不知道——我敢跟你保证,哪怕他丢了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也不会被敌人一枪轰掉卵蛋。尽管我没注意他们的生日,但我查过你家中每个孩子的生育记录。乔纳森和南希会生很多很多孩子。这说明他会活着回来,或者被征兵处拒掉,压根没走成。”

“这个消息令人欣慰。他们生了多少个孩子?”

“你这姑娘真爱打听。我不会告诉你的。外婆,你自己还有好多个要生呢,具体要生多少个我也不会告诉你。我收回关于怀孕规定的那个问题。”

“秘密,拉撒路……”

“你最好从现在开始叫我‘西奥多’,因为我们很快就到家了。”

“是,长官,西奥多·布朗森上士,你淫荡的曾曾曾祖母会注意的。我到底该加多少个‘曾’?”

“亲爱的,你想知道这个答案吗?要不是为了消除你对布莱恩的忧虑,我更希望你叫我‘泰德·布朗森’。我喜欢做你的‘西奥多’。可现在我变成了来自未来的神秘人,也不知道能否和原来一样舒服地与你相处。我尤其担心从此以后你会把我看作你隔了好多代的后裔。我希望你清楚,我就在你身旁,没有在什么遥远的未来。”

“在这个时代,你陪伴我,触摸我,却还尚未出生,是吗?而在你的时代,我早就死了。你连我去世的时间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说过,只是不肯告诉我什么时候。”

“哦,真是讨厌,莫琳。从一开始我就不该这么干!坦白自己是穿越时空而来就会有这些麻烦。可我不得不坦白,都是为了你。”

“对不起,拉撒——西奥多,我的战士。我不会再问问题了。”

“亲爱的,我在这儿这个事实就证明你还没死,而我肯定出生了。不信就掐我一下。所有的‘现在’都是平等的,这是时间旅行的基础定理。‘过去’和‘未来’都不会消失,而是变成了数学上的抽象概念,永远存在的是‘现在’。至于是否知道你去世的日子,或者你是否死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已经生了、目前拥有并且将来还会生很多孩子,你也会活很长时间,但头发不会变得斑白。可是,基金会没能,或者说将会无法持续更新你的档案,所以你的死亡日期从未记录在案。也许是你搬家了,没有告诉基金会。糟糕,也许是我回来了——我会回来的——你老了之后我把你接走了,带你去了特提乌斯星。”

“去了哪儿?”

“我家。我觉得你会喜欢那儿的。在那儿,你可以无忧无虑地闲逛,穿不穿衣服都行,打扮得像法国明信片中的姑娘也行。”

“现在我肯定愿意那样做,可是我觉得,老了之后我不会愿意展露自己的身体。”

“你只要让伊师塔为你做回春术就行了。我跟你说了她为塔玛拉做的事,当时她的乳房都耷拉到腰际了,像两个干瘪的麻袋。可你看看现在——我那个时代的‘现在’——塔玛拉又怀孕了,像个年轻姑娘一样。不过,不妨忘了它。如果这事确实发生了,那基于现在来说,这事就会发生。莫琳妈妈——我再叫你‘外婆’就是在找骂。我只确定一件事,那就是我不知道你的死亡日期,我很高兴自己不知道,你也该为此高兴。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死亡日期,这事儿也让我很开心。重要的是活在当下!我们快到家了,你说了些话,然后我让你叫我‘西奥多’,接着我们就把话题扯远了。刚才是聊到塔玛拉了吗?”

“哦,对了!西奥多,不管你真正的家在哪儿,你回去的时候可以带上别的东西穿越时空吗?还是说你只能自己回去?”

“不是,怎么了?我来的时候就带了衣服和钱。”

“我想给塔玛拉寄一样小礼物,不过我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从这个时代向你所在的美妙时代寄送礼物,你能给我点建议吗?”

“嗯……你送塔玛拉什么她都会珍视的。她知道她是你的后裔,而且对我们家所有人都有很深的感情。我希望这礼物是小到可以方便携带的,就算在壕沟里作战也可以带在身上。因为我习惯随时可以将不能随身携带的东西丢掉。珠宝就不用了。钻石手镯和发卡对塔玛拉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她不会觉得前者比后者更贵重,但是如果我告诉她某个发卡是我看见你戴过的,她一定会把它当宝贝收藏起来。所以我建议这礼物得小,得是你的贴身物件儿。对了,不如送她吊袜带!完美!就送你现在穿着的那双中的一只。”

“我就不能送她一双新的?哦,送之前我会穿一下,这样你就可以拍着胸脯告诉她那是我穿过的了。不过,眼下我穿的这双有些年头了,不仅有磨损,而且上面有我今晚出的汗。这双旧了,也不干净,上面还有性暗示的词。”

“不,不,还是送你现在穿的吧。亲爱的,这个时代的‘性暗示’在特提乌斯星上算不得什么;那个词背后的意思我还得跟塔玛拉解释她才能明白。至于上面的汗水,我倒是希望能在把礼物交给她时上面还有几丝你的体香。你说这双袜子旧了?莫琳,这双袜子不会刚巧有六岁吧?”

“西奥多,我告诉过你,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没错,当时我穿的就是这双。现在破旧褪色了,虽然我换了松紧带,但这确实和六年前我穿的是同一双。我特意挑了这双穿给你看。”

“那我也想要一只做纪念!”

“亲爱的西奥多,我原本就打算把这双送给你。所以我才建议给塔玛拉一双新的。好吧,亲爱的,那就一只送给你,一只送给她。到家之后,我就立刻跑上楼,等我下来的时候,就会给你一份礼物,然后告诉你等你回到福斯顿军营再打开看。你呢,跟我道谢,径直回到你的房间,把礼物放到包里。我看到前廊的灯了,那么现在我得把裙子放下来,重新做回一本正经、端庄得体的史密斯太太了。可谁都不知道她内心藏着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谢谢你,布朗森上士。你让我和儿子度过了非常愉快的一个晚上。”

“谢谢你,穿绿色吊袜带却不穿内裤的可爱小猫咪。我来抱咱们的小灯泡,你负责拿泰迪熊和丘比娃娃,怎么样?”

艾拉·约翰逊和南希还没回家。小布莱恩从拉撒路手里接过睡得迷迷糊糊的小男孩,把他抱上楼去。卡罗尔也跟着上楼去安顿伍迪睡觉了,但走之前逼着“泰德舅舅”答应了一件事,那就是在她回来之前不回屋睡觉。乔治过来问他们去哪儿了,都做了些什么,拉撒路表示以后会告诉他,然后抽身去冲澡,修整了一番。

发型有些凌乱。感谢上帝受人尊敬的女人们不用口红。制服有点皱,这没什么好抱怨的。五分钟后,他焕然一新,就连下巴都被刮得光溜溜的。就这样,拉撒路回到了前厅,给乔治和小布莱恩讲了他们晚上的活动,并且保证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他刚开始讲,卡罗尔就下楼来了,她也加入到听众中。然后加入的是史密斯太太,她像以往一样,一举一动都透着端庄和优雅,而且手里有一个用棉纸包着的小包裹。“西奥多上士,这是为你准备的小惊喜,请千万回到军营之后再打开。”

“那我最好现在就把这礼物放进包里。”

“先生,请便。亲爱的,我想你们该去睡觉了。”

“是,妈妈。”卡罗尔听话地说,“可是泰德舅舅正给我们讲你怎么在游乐场把牛奶瓶都打倒的事呢。”

“他说你应该瞄准蓝色的瓶子打,妈妈!”乔治说。

“好吧,再给你们十五分钟的时间。”

“史密斯太太,”拉撒路说,“可千万等我放好东西回来之后再开始计时噢。”

“好吧。上士,你和我的孩子们一样鬼主意多。”

拉撒路把礼物放进包里,出于习惯还给包上了锁。然后他回到大厅。发现南希和她的男朋友也回来了。南希介绍拉撒路和男友认识。与此同时,拉撒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乔纳森·韦瑟罗尔。乔纳森是个亲切的小伙子,举止有些笨拙。塔玛拉和艾拉会对他感兴趣,所以拉撒路决定好好观察他,好回家之后跟他们准确地描述,同时还要记住他说的话。

史密斯太太将她未来的女婿迎进客厅,让南希一个人回屋去了。拉撒路继续讲他们晚上在游乐园里的经历,乔纳森则礼貌地听着,看起来他似乎觉得有些无聊。史密斯太太回到大厅时手上端着一个沉甸甸的托盘,她说:“十五分钟到了,亲爱的各位。乔纳森,南希叫你去给她帮忙。你去看看怎么回事,好吗?她在厨房。”

小布莱恩提出要把车停进仓库:“泰德舅舅上士,我从不让你的车夜里停在路边,一次都没有过。现在停进去,但明天一早我就帮你把它从仓库里开出来。这通操作有点难呢,差不多拐个Z字形才能把车停进去,得来来回回多倒几把。”

拉撒路谢了他,给了卡罗尔一个晚安吻。她显然对这个吻很是期待。乔治似乎因为觉得自己长大了,不该再索要晚安吻了,所以犹豫着没有上前,拉撒路只好跟他握了握手,夸他握得很有力。这时,约翰逊先生到家了,于是,大家又重复了一遍互道晚安的礼仪。

五分钟后,史密斯太太、她的父亲和拉撒路在客厅中坐定,面前摆着咖啡和蛋糕,拉撒路突然想起他第一次拜访这家人的场景。除了他和外公爷儿俩穿上了军装,现在的画面和之前一模一样。他们每个人都坐在那天晚上各自的位置上,史密斯太太一如既往地以优雅矜持的姿态为他们端茶倒水,就连桌上的茶点都和那天是一样的。于是,他开始寻找不同之处,最后只找到了三处:他的大象玩具不在史密斯太太的椅子后面,他们在游乐园赢的奖品放在门口的一张桌子上,另外就是钢琴上摆着展开的活页乐谱,那页的曲名是《你好,总机,给我接无人区》。

“爸,你今天回来得真晚。”

“晚上见了七个新兵,还是老样子,要么是大块头,要么是小虾米。泰德,我们部队征来的都是正规军不要的货色。当然,这样的兵源正适合我们。现在我们的机枪连有刘易斯式轻机枪了,还有数量充足的春田步枪。我不是抱怨,可这之前我们简直像潘乔·比利亚[27]手下那帮土匪。闺女,那张桌子上是什么东西?好像放得不是地方啊。”

“是我自己赢来的丘比娃娃,所以我想着把它放在钢琴上面,那个位置尊贵。至于泰迪熊,那是西奥多上士赢的,也许他要带着它去法国吧。爸,我们去了电动公园,西奥多上士为赢来这些奖品花的钱应该差不多是奖品本身价值的两倍。我们今天特别走运,玩得很开心。”

拉撒路看得出,老人的脸色沉了下来。和一个单身汉出现在公众场合,还是在她丈夫不在家的时候?于是,拉撒路开口了:

“史密斯太太,我不能带它去法国。我和伍迪说好了,你不记得了吗?我要拿我的泰迪熊换他的大象玩具。我想说好的就不能改了吧。那之后他就一直拿着这小熊呢。”

约翰逊先生说:“泰德,如果你不黑纸白字把约定写下来,那他一定会哄骗你。这么说,你们俩带伍迪去电动公园玩了?”

“是,先生。咱们私下说说,我打算战争期间把大象留给伍迪看管。但是我会先和他讲条件的。”

“他还是会骗到你的。莫琳,我本来是想让你别带孩子了,自己好好放松一下。伍迪这孩子尤其难带。你怎么就把他也带上了呢?”

“爸,我们一开始没带他,是他偷偷藏在车里的。”她明明白白地讲给父亲听,只不过有些事她故意没提,也没说时间。

约翰逊先生摇摇头,好像开心起来:“这孩子以后要么会被绞死,要么一定会有大出息。莫琳,当时你真该打他一顿,把他送回家,再和泰德继续开车兜风。”

“行了,爸,别大惊小怪的,我兜风了,而且感觉很棒。我让伍德罗安安静静地坐在后座上,后来我去公园玩得非常开心。要不是伍德罗不请自来,我也享受不到这么多乐趣。”

“伍迪这么做也并非全无道理。”拉撒路承认,“我确实答应带他去电动公园了,可是之前一直没兑现。”

“真该狠狠揍他一顿。”

“爸,现在揍他也晚了。再说,我们确实玩得很开心。我们还碰上了跟咱们上一个教堂的人——劳蕾塔·辛普森和克莱德·辛普森。”

“那个老巫婆!莫琳,她一定会在背后说你闲话的。”

“我觉得不会。伍迪当时在坐小火车,于是我们聊了会儿天。不过,你可能得帮我圆谎,请务必记得布朗森上士是你大姐的儿子。”

艾拉·约翰逊扬起眉毛,咯咯笑了:“萨曼莎要是还在的话,一定会大吃一惊。泰德,我大姐驯马时摔了下来,死那年八十五岁。死前她弥留了一段时间,最后扭头面壁,拒绝进食而死。好的,我记住你说的了。泰德,比起说你是我那喜欢寻欢作乐的老哥的儿子,这个说法更稳妥,更难查证。萨曼莎死前生活在伊利诺伊州,有过三任丈夫,我可以跟这儿的人说其中一任姓布朗森。你介意我给你安排了个家吗?”

“我不介意,不过我更喜欢把这儿当成我的家。”

“我们也喜欢让你把我们当成你的家人,孩子。莫琳,咱们的年轻小姐回来了吗?”

“她和你前后脚到的家,爸。他们在厨房呢,她说想给乔纳森做个三明治,但我知道那是个借口,不过是想避开大家,和乔纳森亲热一番罢了。如果你想拿吃的,就由我去厨房取吧。我会弄出点动静来,好给南希留出从他的大腿上跳下来的时间。西奥多,南希订婚了。我们刊登了正式的声明。我觉得最好现在就让他们结婚,因为他马上就要参军了。你觉得呢?”

“我恐怕没资格就此发表意见,史密斯太太。我希望他们俩幸福快乐。”

“他们会的。”史密斯太太说,“他是个很棒的小伙子。我想让他加入第七团,但是他非要等过了生日再说,他想直接加入正规军。其实再过三年他才满足服役的年龄条件。可这就是精神。我喜欢他。泰德,如果你想回屋,可以从那边绕一下,别经过厨房。”

又过了几分钟,这对年轻人才从厨房出来,他们没有坐下,而是礼貌地跟大家道了别。然后,南希出门在前廊上和她的情郎道了声晚安便进门,回到大厅坐下了。

约翰逊先生把打了一半的哈欠憋了回去:“我该睡觉了。泰德,你要是有脑子的话也该去休息了。这里早上很吵,住你的房间更觉得吵,所以晚睡得不偿失。”

南希飞快地说:“外公,明天我会嘱咐年纪小的孩子都安静点,好让泰德舅舅多睡会儿。”

拉撒路站起身:“谢谢你,南希。我昨天晚上在火车上没休息好,所以还是现在就回屋睡觉好了。明天早晨不用刻意保持安静,反正吹起床号的时间我就会醒来。习惯了。”

史密斯太太站起身:“我们都去睡觉吧。”

约翰逊先生和他握了握手,道了声晚安。史密斯太太象征性地在拉撒路的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和迎接他时的那个吻一样。她说感谢他让她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并催促他说,既然他有在起床号的时间醒来的习惯,那就更应该赶快回屋睡觉了。南希等了一会儿,待大人们都上楼去后才给了他一个晚安吻。

拉撒路回到他的房间,准备好好泡个澡。莫琳说过,想的话随时可以放水泡澡,不会吵醒孩子们的。于是他打开水龙头,然后回去打开背包,将那份小小的礼物取出来,拿进洗手间,把门从里面锁上。卧室里没有能打开洗手间的钥匙。礼物装在一个小小的扁平盒子里,恰好能放进一双吊袜带的样子。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想着看过后再原样把它包好。

啊,是那双吊袜带!和她说的一样,有些褪色,而且显然不是新的。还有——太好了!上面都是她独有的令人心旌摇荡的芳香。不知它能否长久地留在上面,好让他把这双袜子带回去,分析这精致美好的香气,然后将它增强,永久保存下来?或许在计算机的帮助下,技艺高超的气味学家可以将缎子和橡胶的气味分离出去,单纯增强她的气味。他得去塞古都斯星找这样的专家帮忙。为这事,他多跑几趟也是值得的!

现在,我们来看看那些有“性暗示”的字句——一只袜子上写着“全天营业——需要服务请按铃!”,另一只袜子上写着:“请进!欢迎来把火烧旺。”亲爱的,这些可算不得什么“性暗示”啊。

吊袜带下面是一个简单的信封。他把吊袜带放到一边,拆开信封。

里面是一张简单的卡片:“爱人,我尽力了。M。”

还有一张照片,虽说拍得有些业余,但是按照此时此地的标准来评价,这是一张品质非凡的摄影作品:上面只有莫琳一个人,她优雅地站在室外灿烂的阳光中,身后背景是茂密的丛林。她笑意盈盈地注视着相机镜头,穿着打扮和法国明信片上的女郎一个风格。拉撒路感到体内涌起一股激情。哦,慷慨的小宝贝,你真是太信任我了!这张照片难道并非只有一张?当然不会,布莱恩应该洗了不止一张。无疑,他肯定贴身带了一张。这一张想必是一直以来就锁在你卧室的某个角落。没错,没有穿紧身胸衣你的腰肢也一样苗条,胸部也没有像你说的下垂了,那对乳房很可爱,而且,我看得出是什么让你展露出了那样快乐的笑容。谢谢你,谢谢你!

除了照片,还有一样薄纸包着的扁平东西。他将包装轻轻打开,里面是绿丝带系着的一大绺红色毛发,格外卷曲,所以形成了一个圈。

拉撒路盯着它,边看边想,莫琳,我的挚爱,这是其中最珍贵的礼物了。但愿你剪的时候足够小心,不然布莱恩会注意到那里少了一撮毛。

他再次挨个儿看了一遍她的每一份礼物,把它们恢复成未拆开时的样子,把盒子重新放到包的最深处,给包上了锁,关掉水龙头,脱掉衣服,迈入浴缸。

可是浴缸中的水只是温热的,他泡在里面全无睡意。过了很长时间,他依然醒着躺在一片漆黑中,回忆着过去几个小时的经历。

现在他感觉自己能够理解莫琳了。她展露出真性情时很松弛,拉撒路想这就是“喜欢自己”的表现,而喜欢自己是爱其他人的必要的第一步。她没有愧疚感,因为她从来不做会让她感觉愧疚的事情。她100%地遵从自己的内心,是自己的评判官,从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不对自己撒谎;但在两种情况下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对他人撒谎:其一是出于善意;其二是她受到了违反她天性,并且她并不认同的规则束缚。

拉撒路理解她,因为他也秉承同样的处世哲学,只不过之前不清楚自己这种态度是从哪儿来的。原来是遗传自莫琳,再溯源则可算到外公头上。老爸的基因也起了增强此特质的作用。他感到非常快乐,但胯下的痛苦令人抓狂。或者说部分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在心中暗暗纠正。他发现自己竟然十分感激这种痛苦。

门把手开始转动,他一下子警觉起来,下了床,等着门打开。

她偎在他的臂弯中,他感觉到满怀温暖与芬芳。

然后她挣脱出来,甩掉裹在身上的浴巾,任由它落到地上,又重新钻回他的怀抱,与他赤裸相对,将嘴唇也全部奉献了出去。

亲吻结束后,她依然在他怀中。他用沙哑的声音轻声问她:“为什么要冒险?”

她轻声回答:“我发现我非做这事不可。明白自己的心意后,我意识到这样做的冒险程度反倒比我们在胡桃树下做更低。家里有客人留宿的话,晚上孩子们从来不会下楼。我爸可能会怀疑我。可正因为如此,他一定不会查我岗的。别担心,亲爱的。抱我去床上吧,快!”

他照做了。

他们两个终于安静下来了。这时,她的嘴唇紧紧贴着他的耳朵,双臂和双腿都缠在他身上,她愉悦地吐出一口气,说道:“西奥多,就连做这事儿你都和我丈夫很像,我几乎等不及战争结束就想跟他说关于你的一切了。”

“你决定告诉他了?”

“亲爱的西奥多,在这件事上我从未有过一丝犹豫。我会把今晚我跟你说过的话换种容易让人接受的表达方式告诉他,也会有所保留。布莱恩不要求我事事坦白。就算说了他也不会气恼。我们十五年前就约定好了。他让我相信,他是真的信任我的判断和品位。”她贴着他的耳朵轻笑了几声,“真是惭愧,我很少有需要向他坦白的事。他喜欢听我的冒险经历,会让我一遍又一遍地讲给他,就好像在反复阅读一本最爱的书一样。我希望能明天晚上就告诉他这次历险。但我不会这么干的,我会暂且保密。”

“他明天回家?”

“很晚,他到家会很晚。这正合我意,反正他到家后我也没打算睡觉。”她又发出银铃般的轻笑,“他在电话里让我‘b. i. b. a. w. y. l. o.(be in bed asleep with your legs open)’,然后他会‘w. y. t. b. w.(wake you the best way)’。意思是:分开腿睡觉,他会用最好的方式唤醒我。但是我只会假装睡觉,不管他多么轻手轻脚地进来,我都会醒。”

她笑出声来:“然后我们会玩一个小游戏。他进入我身体的时候,我会假装刚醒,然后呼唤他,只不过叫出的不是他的名字。我呻吟着说:‘哦,艾伯特,亲爱的,我等你等得好苦啊!’总之是这类话。然后就轮到他了。他会说什么‘我是水牛比尔,奥麦利太太。别说话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吧!’然后我就闭嘴,全力以赴地忙活起来,在我们两个都高潮前我是不会再说一个字的。”

“奥麦利太太,你全力以赴的时候真是棒极了。不过,话说回来,刚才你全力以赴了吗?”

“我努力做到最好了,水牛比尔。但是我实在太兴奋,脑子里一片混乱,所以可能没有拿出自己的最佳状态。我希望能有改进的机会。你要给我这个机会吗?”

“你得保证下次不会更刺激才行。亲爱的,要是刚才那次不是你的最佳状态,那你全力以赴可能会让我死在床上。”

“你不仅说话和给人的感觉像我丈夫——尤其是在床上——而且你的体味也像他。”

“你闻起来像塔玛拉。”

“真的吗?我做爱像她吗?”

(亲爱的,关于做爱,塔玛拉知道的招式有一千种,但她很少采用不同寻常的法子——做爱不是技术,亲爱的,是一种态度,是想让对方快乐的意念,这一点你做到了。但是你掌握的技巧之多让我着实吃惊。你要是在伊斯坎达尔肯定能卖高价。)

“像,但这不是你最像她的地方。嗯,最像的是你的态度。塔玛拉知道对方心里怎么想的,所以能恰到好处地提供对方所需。对方需要的可能不是性。布莱恩就没有需要其他东西的时候?”

“哦,当然有啦。要是他觉得压力大、疲惫不堪,我就先不做别的,按摩他的背部或头部,或者和他抱着待一会儿。或许我还会鼓励他睡上一小觉,然后他也许就会‘以最好的方式’唤醒我了。我又不会把他生吞活剥了,除非他想要如此。”

“我们再来聊聊塔玛拉。莫琳,塔玛拉给我治疗的时候,起初她不与我同床,只是和我睡在同一间屋子里,陪我一起吃饭,我想说话的时候她认真倾听。后来过了十天左右,她开始和我睡觉了,但我们只是单纯地睡觉而已。我睡得很香,晚上一个噩梦都不会做。再后来,有一天晚上我醒了,塔玛拉一言不发地将我的那话儿放入了她的体内,结果当晚余下的时间里,我们便不停不休地做爱。第二天早晨,我知道我痊愈了,灵魂上的疾病全都消失了。

“你就是这样,莫琳。你知道,你也是这样做的。本来,因为这场战争,我思乡成疾,分外烦忧。而现在,我好了,你治愈了我。告诉我,我第一次来做客时,你对我的感觉如何?”

“我对你一见钟情,就像个傻乎乎的学生妹。我当时只想和你上床。我告诉过你了。”

“可你没告诉我你的感受。另外,你觉得我当时是什么感觉?”

“哦,你因为我勃起了吗?”

“是的,我勃起了。但是我以为自己遮掩过去了。难道你注意到了?”

“哦,我可没看到你裤子底下鼓起一块什么的。西奥多,我从来不往下看那么仔细,不然男人很容易觉得难为情。我只是知道你和我的感觉一样,我感觉自己像条发情的雌犬。我是说发情的母狗。我不想在床上还故意一本正经地说话。你和我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当时我站在门厅——我知道我们需要彼此,然后就迅速变得极度兴奋……所以赶紧冲进厨房,为的是让自己冷静一下。”

“你才没有‘冲’进厨房,你的步态优雅从容,就像航行中的一艘小船。”

“那我只能说,小船行驶得飞快。我控制住了自己,但是兴奋感一点没有减少,反倒是更强烈了。我的胸部胀痛,顶端刺痛,你在这里的时候,我全程如此。但是这些都没表现出来。即便我爸注意到了我的感觉也没关系,除非他不再邀请你来家里做客。因为我想再见到你。爸爸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他帮我处理麻烦的时候告诉过我。他告诉我要直面真实的自己,还说我应该开心地接受自己,但是我永远不能展露出自己的那一面,因为这个社会自有其规矩。我尽力了,但是那天晚上,我很难不流露出真实的感受。”

“可你成功了。”

“布莱恩说我没有表现出来。但是那天晚上太难了,我……西奥多,男孩——有时候男人也一样——在非常沮丧的时候会做一种事,用他们的手做。”

“是啊。自慰。男孩们管它叫‘撸管’。”

“布莱恩也是这么说的。但是也许你不知道,我们女孩——女人也会做类似的事,对吧?”

“我知道。不论男女,只要孤身一人,大家都会做这种事,因为它是一种无害但效果欠佳的性爱替代品。”

“‘无害但效果欠佳……’效果相当欠佳。但是听到你说它无害我很高兴,因为我上楼洗了个澡。尽管我晚餐前才洗过一次,但我真的很需要再洗一次。我洗的是盆浴。洗完之后,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最后,我下了床,把门锁上,脱下睡衣,开始自慰,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西奥多,我是想着你做的,每时每刻心里想的都是你。我想你的声音,你的气味,你的抚摸。但是我花了至少一个小时才平静下来,进入睡眠。”

(亲爱的,我平静下来花的时间更长,我真应该采用你的直接疗法。但是我决定当个傻瓜,以此来惩罚自己。亲爱的,我丧失了理智,据我所知,无论什么时候,去爱都不是一件蠢事。但我不明白我们是怎么流露出对彼此的爱意的。)“我真希望自己当时在你身边,亲爱的,因为我就在距离你一两英里的地方,同样想着你,忍受着欲火煎熬的痛苦。”

“西奥多,我当时就希望你也与我有同样的感觉。我如此需要你,也希望你同样迫切地需要我。可我能做的顶多就是锁上门,想着你做那种事。我身边没有其他人,只有摇篮里的伊瑟尔,她还太小,没注意到我的异样。哎呀!我一定把你说得没兴致了。哦,天哪!”

“你没有,我只是需要缓一缓,马上就好。你答应会再给我一次机会。这次要换个姿势吗?枕着我的肩膀来一回?侧向左边还是右边?我不该压在你身上太久,但是我确实不想挪地方。”

“只要我能让你有一点在我体内,我就不想让你挪地方。你不是特别重,我的臀部挺宽的,先生,你得让女人喘口气啊。把我放到哪边都行,只要你喜欢。”

“像这样吗?”

“很舒服。哦,西奥多,这感觉不像我们第一次做啊。我觉得好像自己一直爱着你,而你终于在我等待很久之后来到了我身边。”

(我们还是别聊这个话题了,莫琳妈妈。)“亲爱的,我会继续爱你的,直到永远。”

(略)

“……直接告诉她,他知道自己不必参军,但是他已经决定了,要是她再就这件事唠叨他,他肯定不会娶她的。”

“那南希怎么跟他说的?”

“她告诉他,她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所以快点让她怀孕吧,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在他参军之前共度几天蜜月。南希和她妈妈一样对战士特别有感觉。那天晚上,她来到我的卧室,告诉我她做了什么,掉了几滴泪,但是并不为自己操之过急的行为担心。

“所以我们开心地哭了。我就此事知会了布莱恩与韦瑟罗尔一家,然后南希发现她第二个月没来月经,这是一个月前的事了。最后我们暂定后天或者大后天举行他们的婚礼。”

(略)

“亲爱的,我想看看你。”

“哦,天哪!西奥多,最好还是不要打开台灯。这扇百叶窗不太严密,灯光可能会漏到窗外,门下面的缝也会漏光,要是碰巧我爸下楼来看到就糟了。”

“莫琳,只要你不愿意,我是不会要求你冒任何风险的。我以指尖为眼,已经把你看得清清楚楚了,而我的指尖绝对不会错漏。”

“你的指尖像融化的棉花糖一样拂过我的肋骨。西奥多,你打开那份礼物时可千万小心,一定要身边没人才行。里面可不止一双吊袜带。”

“我其实打开过礼物了。”

“这么说你知道我的身体什么样子了。”

“照片里那个美丽的姑娘是你?”

“别闹。布莱恩拍照的时候有让我直视镜头。”

“可是,亲爱的,你从来不往下看那么仔细,我们男人也不会死盯着女人的上半身,尤其是我,尤其是当我看到一位令人惊艳的裸体模特的照片时。”

“裸体模特?我头上可戴着我最好看的帽子呢!”

“莫琳,那是我有过的最美好的照片,我会永远珍惜它的。”

“这么说还差不多。尽管我不相信这种话,但我喜欢听。你打开里面折叠的纸了吗?”

“你是说小卷毛?是你从马身上剪下来的鬃毛吗?”

“西奥多,我不介意你逗我,你越这么做就越像布莱恩。可是如果他开这种玩笑太多,我就会咬他。全身上下哪儿都咬。比如说这儿。”

“哎呀,别使劲咬啊!”

“那你好好说,那撮卷毛是从哪儿来的?”

“它来自你的小宝贝,也是我的小宝贝,我会把它贴着胸口放好,永远永远。我想好好看看你是因为你剪下那么一大绺送我,我担心布莱恩会注意到你那里少了毛发,到时候问你怎么回事。”

“我可以告诉他,我把毛送给送冰人了。”

“他才不会相信,而且一定会猜出你有新的历险要坦白。”

“那他肯定不会逼我现在就告诉他,而是会转移话题。可其实我希望现在就可以告诉他。这段时间以来,我大白天的在外面都会想你们俩,这种幻想反倒让我保持清醒。亲爱的,梳妆台上有一根蜡烛。说到这儿,我真觉得电力不如我们过去用的煤气灯可靠。蜡烛的光线不会太让我担忧。你可以借着烛光好好看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太好了,亲爱的!火柴在哪儿?”

“放开我,我起来去点蜡烛。我能摸黑找到火柴和蜡烛。我能好好看看你吗?”

“当然可以。想必会是很鲜明的对比,‘美女与野兽’。”

她咯咯笑着亲了亲他的耳朵:“臭流氓。我或许可以把你看成种马。西奥多,我得稍微延展身体才能盛得下你。”

“你不是说我感觉像布莱恩吗?”

“他也是种马。放开我。”

“给我点甜头。”

“哦,天哪,亲爱的,现在不要做那种事!不然我会浑身抖得厉害,连火柴都划不着。”

他们站在一根蜡烛前,在烛光中细细打量彼此。拉撒路觉得自己在她令人眩晕的光芒中呼吸急促起来。来到地球上的这两年,他大部分时间都享受不到欣赏一个女人的甜蜜与快乐,所以也没意识到自己有多渴望这样的特权。亲爱的,你知道这对我有多非凡的意义吗?莫琳妈妈,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成熟的女性要比处女美得多吗?诚然,你那对漂亮的乳房曾经充盈着奶水,但它们就是为此而生的。它们非要像大理石一样我才觉得美?我才不这么想!

她也同样认真地打量他,神情肃穆,胸部紧紧地皱缩着。西奥多-拉撒路,我神秘的爱人,我提议点蜡烛是为了好好看看你,你猜到了吗?按说女人不该渴望这种事,可我就是想念那番场景,赤裸的场景,我丈夫的赤裸场景,还有,撒旦在上,追随他的堕落天使在上,我怎么能在连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都不见的情况下撑到十一月呢?阿尔玛·比克斯比告诉我,她从来没见过她丈夫不穿衣服的样子。一个女人怎么能那么活?她都和那男人造出五个孩子了,却始终没好好看过他的身体。我跟她说我当然见过我丈夫裸体的样子,她听了大为震惊。

西奥多-拉撒路,你不像我的布莱恩。你的颜色和我更接近。不过,哦,你给我的感觉像他,体味像他,聊天像他,爱我的样子也像他!你那雄赳赳的胯下之物又立起来了。亲爱的布莱恩,我得再要他一次,狠狠地要!明天晚上,如果你想让我给你讲个新的枕边故事,我会将此事告诉你。要是必须等你回来再说,那我就暂且不跟你坦白。你和他一样神秘,正是你那放荡的妻子需要的丈夫,睿智而宽容。我发誓,我会尽力守身如玉地等你从前线回来,可如果就算有我爸和八个孩子守护我,我还是没能忍住,那我郑重向你承诺,我将只和真正的战士同床,他必须是个方方面面都令人骄傲的人,正如我眼前这个陌生男人。

拉撒路,我的爱,你真的是我的后裔?我确实相信你说的,战争会结束,我的布莱恩会平安回到我身边。为什么信你,我也不知道。但是,自从你告诉了我这些,度过了不知多少个孤独夜晚的我头一次可以不用再悬着心入睡了。我希望你说的其余事情也是真的。我想相信塔玛拉的存在,相信她是我的后裔。但是,我不希望你只在这里待八年就离开!

那张单纯的小照片——要不是怕吓到你,我会给你几张布莱恩给我拍的真正的“法国明信片”。如果我靠近些仔细看,你会生气吗?我想冒个险。

史密斯太太突然单膝跪地,蹲下身凑近去看,然后触碰了他一下。她仰起头。“现在?”

“没错!”他抱起她,把她放到床上。她近乎严肃地配合着他,在他们结合的那一瞬间屏住了呼吸。“用力,西奥多!这次别对我太温柔!”

等他们这场愉悦的暴力行为结束后,她静静地缩进他的怀中。二人没有说话,全靠触摸和烛火之光进行交流。

最后,她说:“我必须走了,西奥多。不,不用起来,我一个人下床就行。”说着,她起来,抓起她来时裹着的床单,吹熄了蜡烛,然后回到床边,俯身吻了他一下。“谢谢你,西奥多,我为一切感谢你。可是,千万要回来,回来见我!”

“我会的,我会的!”

于是,她悄无声息地飞快地离开了。

[1]地方选择权:美国州法律规定各地区在所辖范围内有权禁止和准许某些活动。为适应不同地理区域的不同情况,这种规定可减少州级的矛盾。——译注

[2]水牛镍币:美国5美分硬币,1913年至1938年间制作发行。——译注

[3]卡萨诺瓦(Giacomo Girolamo Casanova, 1725年4月2日—1798年6月4日):意大利冒险家、作家,18世纪著名情圣。——编注

[4]社会失范:社会学术语,指现代化过程中,因传统价值和传统社会规范遭到削弱、破坏乃至瓦解,所导致的社会成员心理上失去价值指引、价值观瓦解的无序状态。——译注

[5]潮式呼吸:又称陈-施呼吸,特点是呼吸暂停和快速深呼吸交替进行,多发群体为中枢神经疾病、脑循环障碍和中毒患者。——译注

[6]托马斯·伍德罗·威尔逊接连赢得了1912年和1916年的美国大选,实现了连任。——译注

[7]西奥多:泰德的全称。——编注

[8]奥兹国皇家历史学家:《绿野仙踪》的作者莱曼·弗兰克·鲍姆自封为“奥兹国皇家历史学家”。——译注

[9]“双鹰”金币:由美国造币厂于1907年到1933年间生产的硬币,面值20美元,其中包含90%的金和10%的铜合金,是名副其实的金币。——译注

[10]布鲁克林大桥:1883年,臭名昭著的骗子乔治·C. 帕克向美国的有钱人兜售布鲁克林大桥的所有权,上当者大有人在。此处“老祖”的外公疑心“老祖”主动接近他是想套近乎,然后骗他钱。——译注

[11]西班牙囚徒:西班牙囚徒骗局是最古老的长线骗局,也是一个复杂、计划完善,并且回报丰厚的骗局,即让“目标”认为他可以得到比他自己的投资多很多倍的回报。它起源于16世纪后期的英格兰。——译注

[12]哥伦布纪念博览会:亦称芝加哥世界博览会,于1893年5月1日至10月3日在美国芝加哥举办,以纪念哥伦布发现新大陆400周年。这一盛事共有19国参加,2750万人参观。——译注

[13]“无限制潜艇战”:指德国海军部于1917年2月宣布的一种潜艇作战方法,即德国潜艇可以事先不发警告,任意击沉任何开往英国水域的商船,其目的是要对英国进行封锁。虽然一时取得了很大战果,但等于阻断了美国发战争财之路,促成美国提前宣战,造成战略上的失分。——译注

[14]没有准星的手枪方便插在腰际,近战时持枪者可迅速出枪,不会被腰带卡住。——译注

[15]陆军蓝:当时美国陆军的军装是蓝色的。——译注

[16]1917年7月4日,美国远征军司令潘兴将军的副手查尔斯·斯坦顿上校在拉法耶特的墓前说出了这句话。这句话自此成为美国参战的著名口号。——译注

[17]山姆大叔:美国的绰号和拟人化形象。——译注

[18]木制镍币:木制镍币是一种木头做的‘硬币’。人们会把它们放在死者的眼睛上,这样在对尸体进行防腐处理时,死人的眼睛就不会张开。——译注

[19]Au revoir是法语中的“再见”,暗含会再次相见的意思;而英语中的good bye只是“别了”的意思。——译注

[20]“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译注

[21]托皮卡:美国堪萨斯州首府。——译注

[22]兴登堡:保罗·冯·兴登堡(1847—1934),德国陆军元帅,政治家,军事家。魏玛共和国的第二任总统。——译注

[23]恶魔岛:法属圭亚那,南美洲北海岸的地区、法国的海外省份;1852年成为法国重囚监狱,1952年正式关闭。——译注

[24]服役旗上有一颗星就代表这家有一个成员正在军中服役,蓝星代表希望与骄傲,金星代表牺牲。——译注

[25]珀涅罗珀:《奥德赛》中奥德修斯忠贞的妻子,在丈夫远征特洛伊失踪后,她拒绝了所有的求婚者,一直等待丈夫归来,忠贞不渝。——译注

[26]内听顺子:指中间差一张牌的顺子听牌。——译注

[27]潘乔·比利亚(Pancho Villa, 1878—1923):1910—1917年墨西哥资产阶级革命中著名的农民领袖,墨西哥民族英雄。——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