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国务

不管我跟老祖——我的祖先、祖父拉撒路是怎么说的,我都在非常努力地治理塞古都斯,但我主要把精力放在思考政策和评估他人的工作上。我不用做苦活累活,那些单调无趣的工作我都交给专业的管理人员做。就算这样,一颗人口超过十亿的行星上的问题也够让一个人忙活的了,尤其是当这个人想让治理工作尽可能少时。这就意味着他必须保持耳聪目明,任何下属做没必要的治理工作时,他都得及时制止。我的时间有一半都用在拔除这些多管闲事的官员上,还要下令以后不准让他们担任任何公共职务。

然后我还常常裁撤他们以及他们下属的岗位。

我还从没发现这样修枝剪叶的举动会带来任何伤害,只不过这些丢了工作的寄生虫必须得另谋生路了。(他们饿死也是活该,甚至可以说饿死更好,但是他们总能找到法子活下去。)

重要的是及时发现这些毒瘤,趁着它们还小,赶紧清除掉。代理董事长在这方面的技术越高超,他发现的毒瘤就越多,他就越来越忙。这就好比森林火灾,人人都能在看到火光的时候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高手刚嗅到一丝烟味儿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样一来,我花在主要工作——思考如何制定政策的时间就少得可怜了。我的政府存在的意义从来都不是做善事,而是为了避免作恶。这听起来简单,但实际不然。举例来说,尽管避免发生武装革命,也就是维持秩序显然是我的主要职责之一,然而早在祖父拉撒路提醒我驱逐潜在的革命领袖欠妥之前,我就开始对这个做法有了疑虑。不过,引起我担心的这一迹象实在是太微小了,过了十年我才真正注意到:

这十年间,我没有遇到过一起刺杀。

到拉撒路·朗回到塞古都斯星自杀的时候,这让人备受困扰的情况已经持续了二十年。

这是个不祥之兆,而我意识到了。一颗人口超过十亿的星球,人们生活得如此安稳满足,如此整齐划一,如此自以为是,二十年来没有出现刺杀事件,竟然没人觉得这是社会病入膏肓的表现。不管这看起来有多健康,也应该有人发觉异样。我注意到这点之后的十年,只要我闲着,每个小时都在为此发愁,都在反复问自己:拉撒路ぢ朗会怎么办?

我大致知道他过去的做法,所以我才决定移民。要么带着我的人民离开这颗星球,要么在没人跟我走的情况下独自离开。

(重读这里,听起来好似我有种《国王必须死去》[1]里的神秘执念,盼着自己被刺杀一样。完全不是!我时时都在强大、精妙的安保措施保护下,至于是什么样的措施恕我不能透露。不过,我可以说说我采取的三个被动预防措施:我的相貌不为公众所知;我几乎从不在公共场合露面;即便露面,也不会公开宣布露面的人是我。统治者是,或者说应该是一份危险的工作,可我并不想因此送命。“让人备受困扰的迹象”并非我还活着,而是没有死掉的刺客。似乎没人恨我到要干掉我的程度。真是吓人,我难道就没有让人们不满的地方吗?)

霍华德诊所通知我老祖醒了(同时提示我,对他来说只过了一个“晚上”)的时候,我不仅完全清醒,而且已经做完了必要的工作,并将剩下的工作分派了下去;于是,我立即动身向诊所赶去。他们为我消毒杀菌后,我发现他刚刚用完早餐,正懒洋洋地喝着咖啡。

他抬头瞟了我一眼,咧嘴笑了:“你好,艾拉!”

“早上好,祖父。”我向他走过去,准备恭恭敬敬地行礼,就像“昨晚”我向他道晚安时他允许的那样;但同时我密切关注着他的细微动作和表情,想在他张口回应之前就知道他对此是接受还是拒绝。就算在家族内部也有各式各样类似的风俗习惯,拉撒路又从来都自成一格。因此我慎之又慎地向他迈出最后一步,来到他面前。

作为回应,他轻轻往后仰了仰。要不是我一直在留意,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动作。他又轻声加了一句警告:“孩子,这里有陌生人。”

我立刻愣住了。“至少我觉得他们是陌生人。”他补充说,“我一直想让他们听懂我的话,但是我们说来说去只能互相听懂几句皮钦语[2],还得比画个不停。不过身边有人还是好的,终于不再是那些僵尸围着我了,我们可以相处下去。嘿,亲爱的!过来,真是个好姑娘。”

他朝一个回春技师打了个手势。和平常一样,当班的有两个人,今天早晨这一班是一男一女。看到我下达的女性须“穿着迷人”的命令得到了贯彻执行,我很高兴。这个女人一头金发,举止优雅,对于喜欢高挑女性的人来说是有吸引力的。(我并不讨厌这类女性,只是我更喜欢小巧玲珑的、能坐到我大腿上的女性。我这么说并不代表我最近有时间琢磨这事儿。)

她轻盈地走上前来,微笑着侍立在一侧。她穿了件不太寻常的裙子。女人的衣服款式总是变得很快,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变得不一样了。现在这个时期,新罗马的每个女人似乎都在努力穿得和其他任何女人都不同。不管这是件什么衣裙,那随着光线的不同会变化的蓝色都衬得她的眼睛很漂亮,而且款式非常合身,凡是遮盖着她皮肤的地方都十分熨帖;效果相当不错。

“艾拉,这位是伊师塔。这次我叫对你的名字了吗,亲爱的?”

“叫对了,老祖。”

“那边那个年轻人,不管你信不信,他叫‘加拉哈德’。艾拉,你知道地球上的传奇故事吗?要是他知道这个名字背后的典故,他肯定会改名。永远得不到财富的高洁骑士。另外,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伊师塔看起来这么面熟。‘亲爱的,我和你结过婚吗?’帮我问问她,艾拉,不然她可能听不明白。”

“没有,老祖。我们从未结过婚,我敢肯定。”

“她能听懂你说话。”我说。

“好吧。艾拉,可能我娶过她的祖母,一个活泼的姑娘。后来她想杀我,所以我离开了她。”

总技师用银河语简短地说了几句话。我说:“拉撒路,她说无论是正式的还是非正式的,她都从未有幸与您结婚;不过,如果您想结的话,她也非常愿意。”

“不赖!够调皮的。我想我一定娶过她的祖母,应该是八九百年前吧,我记忆里的时间可能有半个世纪的偏差,就在这颗星球上相遇的。你问问她,她祖母是不是叫阿里埃尔戱巴斯托?”

技师看起来非常高兴,以极快的语速说了一连串银河语。我听完后说道:“她说阿里埃尔䉇巴斯托是她的曾曾曾祖母,还说因为您指认她是您的后裔,她感到很欣喜。还有,如果您有意让这支血脉再次汇聚,不管有没有婚约,她都会感觉无比荣耀,不仅为她自己,也为她的兄弟姐妹感到光荣。等您的回春术完成之后就行。她还补充说,她没有逼您的意思。拉撒路,您觉得怎么样?如果她用完了她的生育指标,我会很高兴破例再给她一个,这样一来,她就不用移民了。”

“这不是逼我才怪,我看你也是在逼我。不过她问得很礼貌,我也给她一个礼貌的回答吧。告诉她,听她这样说我感到很荣幸,我会考虑她的建议,但别告诉她我周四就要扬帆远航。换句话说就是‘不用给我们打电话,我们会联系你的’。不过别让她伤心,毕竟她是个好孩子。”

我重整措辞,圆滑委婉地将老祖的消息传达给了她;伊师塔眉开眼笑,行了个屈膝礼,然后就退到了一边。拉撒路说:“拉张椅子过来,孩子,陪我坐一会儿。”他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艾拉,我跟你说个事儿,别跟别人说啊。我相当确定阿里埃尔给我戴了绿帽子,不过和她上床的也是我的一个后裔,所以无论如何这孩子都是我的血脉,尽管可能不是直系的。不过这并不重要。你来这么早干吗?我说过,早餐后的两个小时你可以自主安排。”

“我习惯早起,拉撒路。听说您决定接受全疗程了,是真的吗?她似乎是这么理解的。”

拉撒路露出一副苦相:“这可能是最简单的答案了吧。但是我怎么知道安在我身上的睾丸是不是我自己的呢?”

“从您的克隆体上取下的性腺自然是您自己的,拉撒路,这是一个基本道理。”

“嗯……再看吧。艾拉,早起是恶习,它会阻碍你的成长,减少你的寿命。说到这儿,”拉撒路瞟了眼墙,“谢谢你把自杀开关重新安上。不过,在这个美好的早晨,我并没有想去按它的冲动,可我始终喜欢有选择。加拉哈德,给董事长端一杯咖啡,给我把那个塑料信封拿过来。”祖父拉撒路下达指令的同时做了几个手势,不过我觉得就算不加手势技师也能听懂。技师要么能听懂他的话,要么有某种心灵感应;回春技师都非常善解人意,他们也理应具有这个素质。总之,男技师立即照做了。

他把命令信封递给拉撒路,给我倒了杯咖啡。其实我并不想喝咖啡,但既然礼仪如此,我只好照做。拉撒路继续说:“艾拉,这是我的新遗嘱。你看一下,然后归档吧,再告诉你的计算机,我已经认可了她的措辞,又读了一遍,让她记录了下来,告诉她把这份记录放在她的永久记忆库中,还加了‘锁’。现在只有费城的律师才能把遗产从你手中哄骗去了,无疑他们有这个本事。”

他挥手让男技师闪到一边去:“谢谢,小子,不要咖啡了。去坐着吧。伊师塔,亲爱的,你也去坐着吧。艾拉,这俩年轻人是什么人?护士、勤务兵、仆人,还是什么?他们像老母鸡照顾鸡仔一样围着我转,我只需要一点点社交,一点点人类的陪伴,多余的照顾概不需要。”

我不问询一下没法回答他的问题。其实我没必要知道回春诊所的组织架构,再说这是一家私人企业,不在委员会管辖范围内,而且我插手老祖的治疗已经非常招诊所主任的恨了。所以只要他们听我的命令,我就尽可能少插手别的事务。

我用银河语对女技师说:“女士,老祖想知道您的岗位是什么。他说您在这儿表现得像个仆人。”

她低声回答:“先生,能尽可能地为老祖提供服务我们很高兴。”然后她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我是行政总回春技师伊师塔㝡哈迪,负责回春术的副主任,那位是我的助理值班员兼助理技师加拉哈德㝡琼斯。”

我接受过两次回春术,活到现在已经非常熟悉这一套了,所以遇上外表年龄与实际年龄不符时,我并不吃惊。但是我承认,当我发现这个年轻女人不只是一个技师,还是她所在部门的领导,可能还是整间诊所里的三把手时,我吃了一惊。诊所主任那个罢工的老顽固在帐篷里度假的时候,她可能就是二把手,甚至可能是带副手或管理其他部门领导的代理主任,留下来“照管铺子”。“那么,”我回应,“我能问问您的实际年龄吗,行政总技师女士?”

“代理董事长先生可以问我任何问题。我只有一百四十七岁,但是我在这个岗位上非常称职。这是我首次成熟期后从事的唯一职业。”

“我没有质疑您不称职的意思,女士。只是看到你没有坐在办公桌后指挥,而是亲自值班,我很惊讶。不过我必须坦言,我不了解诊所的运转机制。”

她露出一丝浅笑:“先生,您对这次治疗怀有个人兴趣,我也一样。这并不是说我能够理解您的思想。我亲自值班是因为我不想让他人代我行使职责,毕竟他是老祖。我把指派给他的所有值班员的名单都筛选了一遍,只留下了最优秀的。”

我早该知道这些的。“英雄所见略同。”我说,“听到你这么讲我很开心。不过,我能提个建议吗?我们的老祖性格独立,而且高度奉行个人主义。他希望尽量减少对他的个人看护,只留下必要的就行。”

“先生,我们是不是招他烦了?是过于热心了吗?我可以退到门外听候吩咐,这样的话,他想要什么东西,我们也能立刻回应。”

“他可能是嫌你们太热心了,不过你们还是留在他能看见的地方吧,他确实想要有人陪伴。”

“你们咿咿呀呀的在说些什么?”拉撒路问。

“祖父,我不知道诊所的运营机制,所以为了回答您的问题,我得问她一些问题。现在我了解了,伊师塔不是仆人,她是回春技师,而且技术非常高超,她的助理也是。他们很高兴为您提供您想要的任何服务。”

“我今天感觉相当好,不需要什么仆役。想要什么我就大声喊好了,不需要他们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说完他咧嘴一笑,“但她可真是个性感尤物,而且身材高挑,像是零食货架上的大包经济装似的。有她陪着很愉快。她举手投足像猫一样,柔弱无骨,像是在流动。她确实让我想起了阿里埃尔。我有没有告诉你阿里埃尔为什么想杀我?”

“没有,如果您想告诉我,我很乐意听听。”

“好,等伊师塔离开的时候你再问我。我觉得她实际上懂的英文比表现出来的多。我答应过你,只要你来,我就讲故事给你听。说吧,你要听什么?”

“什么故事都行,谢赫拉莎德就自己挑故事讲。”

“她确实是这么干的,可我需要个引子。”

“好……我刚进来的时候您说‘早起是恶习’。您是认真的吗?”

“也许是吧,我的外公约翰逊就是这么说的。他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有个人被判了死刑,要在太阳升起之时接受枪决,结果他睡过了头,错过了行刑时间。后来他获得了减刑,又活了四五十年。他说了这个故事来证明他的观点。”

“您觉得这是件真事?”

“和谢赫拉莎德讲的故事一样真。按我的理解,这故事告诉我们的道理就是:‘想睡就去睡,因为接下来你可能要保持清醒很久。’艾拉,早起可能并非恶习,但它绝不是美德。老话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但这也证明了虫子应该睡个懒觉。我就受不了那些因为起得早就自鸣得意的家伙。”

“祖父,我可没有自鸣得意,早起是我长期的习惯——工作习惯,但我没说它是美德。”

“什么?工作?还是早起?哪样都不是美德。不过早起并不能让人完成更多的工作。这样做就像把绳子一头剪下来系到另一头一样,无法让绳子变得更长。你要是起床的时候还哈欠连天,十分疲劳,那这天完成的工作会更少。因为你精力不济,所以会频繁犯错,到时候做完的工作也要推倒重来。像这样的忙碌就是浪费时间,还会让自己心情低落。而且,要是一个人在挤牛奶的时辰就乒乒乓乓地忙活个不停,就会吵到睡得晚的邻居。艾拉,想工作有进展,早起不是解决方案,做事想走捷径的懒人才能真正取得进展。”

“你让我感觉自己浪费了四个世纪的时间。”

“孩子,也许你真的是在浪费时间。如果你曾经早起勤奋工作,那么现在做出改变应该还不算晚。别为这事儿着急上火,我这漫长的一生已经浪费了大半儿,不过应该浪费得很愉快。你想听一个人如何把懒惰变成艺术的故事吗?他的一生就是‘最小努力原则’的范例,这可是件真事儿。”

“我当然想听,不过对于故事真假我倒是没有执念。”

“哦,艾拉,我也不会让所谓的真实束缚我。我本质上是个唯我论者。那就好好听吧,伟大的国王啊。”

Ⅱ 懒极而不败之人的故事

他是我在一所海军军官培训学校的同学。不是培训太空舰队的“海军”,那时候人类还没能登上地球唯一的天然卫星呢。我说的是真正下海的海军。海上的船舰相互攻击,努力把对方击沉,即便胜利也往往损失惨重。总之我上了这么一所学校,因为太年轻,无法感性地认识到,如果我的船沉了,我可能会跟着沉下去。不过这不是我的故事,而是大卫·兰姆的故事。[3]

要讲大卫这个人,我得先说说他的童年。他是个乡巴佬,意思就是说即使按照当时宽松的标准来看,他也是来自一个文明欠发达的地区。而且大卫住在山沟沟里,是那种能看见猫头鹰捉小鸡的旮旯。

他在一所只有一间教室的乡村学校上学,只上到十三岁就辍学了。他很享受学校生活,因为在学校的每个小时,他都只要坐着读书就行,没有更难的事情做;可是上学前或者放学后,他都得在家族的农场里干他最讨厌干的杂活儿,因为这些在他眼里都是偷不得懒的“实在活儿”,又脏又累,又粗又笨,挣得不多,而且还要早起。他最恨这一点。

毕业对他来说是残酷的一天,那意味着他再也不能在学校里轻轻松松地度过六七个小时,而是要整日整日地干那些“实在活儿”。有一天,天气炎热,他花了15个小时跟在一头骡子后面犁地。他盯着骡子屁股,呼吸的空气里都是这畜生的蹄子扬起的灰尘,时不时还要擦一把眼角辛苦的汗水,这样熬的时间越长,他就越恨这种日子。

那天晚上,他没跟任何人说就自行离开了家,走了15英里,来到城里。他睡在了邮局门口,直到第二天邮局开门营业,局长才把他轰起来。然后他就去应征海军了。那一晚,他“长大了”两岁,从十五岁变成了十七岁,让他满足了应征入伍的年纪要求。

一个男孩离开家之后就会迅速成长,然而这个事实并不容易被人察觉。在那个时代、那个地方,人们还没听说过出生登记这回事,再加上大卫已经长到了六英尺高,肩膀宽阔,肌肉发达,长得英俊且成熟,眼角还早早爬上了鱼尾纹,没人会认为他还没成年。

海军是个适合大卫的地方。他们给他发了新鞋和新衣服,让他出海见识各处新奇有趣的地方,再也不用被骡子和玉米地的灰尘打扰。他们也需要他工作,不过,和在山沟沟的农场里的工作相比,海军那儿的活儿没那么多,也没那么累。搞清楚船上的规矩之后,他很快就琢磨明白如何不做太多工作也能让船上的各路神仙满意了,“各路神仙”指的是军士长。

但他并不完全满意,因为他还是得早起,常常不得不夜里站岗,有时候还要做擦洗甲板或者其他不适合他性情的工作。

然后他就听说了这所培养军官候选人——按当时的说法叫“候补军官”——的学校。其实大卫并不在意人们怎么称呼他们,重点是在那地儿海军会掏钱让他坐下来念书,在他看来那就是天堂,再也不用擦洗甲板,不用再听军士长呼来喝去。我的国王,你是不是感觉我讲的事有点无聊?没有吗?

很好。大卫自身的条件并不足够让他进入这所学校。他要是想入学,还得再上四五年学。这样才能掌握通过理科考试必备的数学知识,才能通过历史、语言、文学等科目。

假装上过四五年学可比一个发育早的男孩假装比自己的实际年龄大两岁要难多了。不过,海军有意鼓励服役的士兵当军官,所以成立了一所辅导学校,帮助准备求学但资质略有不足的士兵补习文化课程。

大卫认为“资质略有不足”说的正是他这种情况;于是,他告诉管他的军士长,说他“只差一点儿”就能从高中毕业了。从某种角度上说,这倒是实话:他离高中毕业“只差”半个县那么“一点儿”距离——他家和最近的高中间隔着半个县。

我不知道大卫是用什么法子说服他的军士长推荐他的,这事儿大卫从来不提。我只知道,大卫服役的那艘船起航去地中海时,大卫就在汉普顿港群下了船。此时距离辅导学校开学还有六周,这期间他成了学校的编外人员。人事军官(事实上是人事军官手下的办事员)分配给大卫一张床铺,告诉他在哪儿用餐,然后吩咐他工作时间尽量待在空教室里,别在大家眼前晃悠,而他的同学还要六个星期才会到教室里来同他会合。大卫照做了。教室里有辅导书,都是军官候选人学习落下的科目时要看的,而大卫什么科目都落下了。于是,他开始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看书。

这便成了。

开学时,大卫成了欧几里得几何课的助教,这是一门必修课,也许还是所有课程中最重要的。三个月后,他就来到了坐落在美丽的哈得孙河河畔的西点军校,以海军军校学员的身份宣誓入学了。

大卫没想到他这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比起军官学校的老生,尤其是毕业班学员对菜鸟新生费尽心思的恐怖欺压,以前船上军士长对普通士兵那施虐狂似的使唤根本不算什么。整个军校就好比一座秩序井然的地狱,高年级学员就是地狱中撒旦的代言人。

不过大卫有三个月的时间了解情况、想好对策,因为当时高年级的学长都在海上进行军事演习。他思量过后认为,如果他能在危机四伏的军校撑过九个月,就能像拥有全世界一样随心所欲了。于是,他告诉自己,如果说母牛和伯爵夫人都能撑过辛苦怀孕的九个月,我也能。

于是,他分门别类分析了各种风险,对于哪些煎熬必须忍受,哪些冲突可以避免,哪些机会要去积极寻求,他都做到了心中有数。等到那些惹不起的大魔王回来作威作福的时候,他已经针对每一种典型的情境制定出了相应的策略,准备到时候按部就班地化解危机;而且这些策略五花八门,足以应对各种情况,比在匆忙中临场发挥效果更好。

艾拉——我应该说“我的国王”——这些听起来没什么,但在艰苦环境中活下去,这样的心计很重要。比如说,外公——对了,是大卫的外公——他嘱咐大卫永远别背朝门口坐着。“孩子,”他的外公对他说,“一千次里也许有九百九十九次都不会有敌人从门前经过,你始终安然无恙;但是,要是第一千次——就那么一次来的是敌人,你就完了。要是我自己的外公始终记着这条规矩,他也许能活到今天呢,没准儿还能从卧室窗户跳进跳出的。虽然他懂得多,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有一次,他急着加入一场牌局,当时牌桌旁只有一把椅子空着,那是一把背对着门的椅子。就是那次他着了道。

“倒下之前,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用身上带的每把枪都朝袭击者射出了三发子弹,毕竟谁都不肯轻易死去。可这番反击不过是给活着的人心理安慰罢了,最后他还是死了。他还没站起来的时候心脏就挨了一颗子弹。这都是因为他坐下时背对着一扇敞开的门。”

艾拉,我永远忘不了外公的话。你也不许忘记。

就这样,大卫分门别类地为这些风险准备了应对策略。有一件事他不得不忍受,那就是无休止的提问。他学到了,一个新生永远不可以对任何学长,尤其是毕业班学员回答:“我不知道,长官。”这些问题一般可以分为以下几类:学校的历史、海军的历史、海军的著名语录、各种运动队的队长和明星队员的名字、距离毕业还有多少秒、晚餐菜单上都有什么菜。他并不烦这些问题,因为答案他都能记住,除了距离毕业还剩多少秒,于是他想出了一个能让他在之后的几年里都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出错的绝招。

“拉撒路,他想出了什么绝招?”

嗯?其实没什么了不得的。每天早晨吹起床号的时候,他会预先算好还剩多少秒毕业,以此为基数,之后每个小时都再算出新的倒计时,比如说:六点起床号之后的第五个小时,倒计时就是用吹起床号时计算的基数减去一万八千秒;要是在之后的第十二分钟被提问,就再减去七百二十秒。举个例子,一天中午,恰好是毕业前第一百天,具体时间是十二点一分十三秒,大卫被问到了这个问题。那么,按毕业典礼在上午十点整举行来算,大卫会回答:“八百六十三万二千七百二十七秒,长官!”回答之快不输毕业班学长提问的速度,这都是因为提前算好了。

一天里,他总是时不时看表,假装自己在等待分针指到某个刻度,其实是在心中暗暗做减法。

后来他还改进了计算方法。他发明了一种十进制时钟,不是你们在塞古都斯用的时钟,而是在地球上用的那种笨拙的计时钟的基础上改造的;在当时流行的计时系统中,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小时六十分钟,一分钟六十秒。他分别以一万秒、一千秒和一百秒为单位,将起床号到熄灯号之间的时间分隔为若干时段,据此制成了换算表并记了下来。

现在你应该能明白这样做的好处了。从百万级的数字中减去一万或一千,心算都很容易,速度很快,而且不会出错。但是,除了安迪䉇利比之外——愿上帝让他无辜的灵魂安息——对于任何人来说,要想从这样的数字中减去七千二百七十三——这是我刚举的例子里需要减去的秒数——那就很难了。而用大卫的新方法,你就不需要一边记着辅助计算的那些数字,一边寻找最终答案。

举例来说,起床号后的第一万秒是上午八点四十六分四十秒。就这样,大卫做出了这张换算表,然后将它牢牢记住。这只花了他不到一天时间。死记硬背对他来说不成问题。把换算表记得滚瓜烂熟之后,他就能立即说出一百秒之后是什么时间。不过,按照换算表得出的倒计时只是一个约数,其最后两位总是零。不信你可以自己算。在这个约数的后两位,也就是两个零的位置上加上(不是减去)仍要以秒计算的时间,就能得出准确答案了。于是,他给出一个百万秒级别的答案与他念出这样一个现成答案所用的时间几乎一样,而且次次都准确无误。

因为他没跟任何人解释过他是怎么做到的,所以在学校里得了个闪电计算器的名声,被称为低能天才[4],就像利比一样。可他不是,他只是个喜欢在解决简单问题上动脑筋的乡下男孩。毕业班学长揶揄他是个“滑头”,这从侧面证明了这位学长无能,没法做到大卫做到的事。后来学长还命令大卫背诵对数表。这种惩罚也没让大卫发愁。除了“实在活儿”,其他的工作他都觉得没什么。于是,大卫按照学长的命令开始背诵对数表,每天背二十个数字,这是班长指定的,因为他觉得这就够惩罚这个“滑头”了。

其实,在大卫背过前六百个数字的时候,毕业班学长就已经厌倦了这种惩罚,但大卫还是又背了三个星期,一直背完前一千个数字。这样一来,通过插值法,他能得到前一万个对数值,从此,他就几乎用不上对数表了。后来,在那个人们不知道计算机为何物的年代,他的这项技能发挥了极大作用。

这些没完没了的提问其实并没有对大卫造成什么影响,只不过吃饭时间被问到的话,他很有可能要饿肚子,但他也练就了一边回答雪花般飞来的问题,一边坐得笔直、大口吃饭的本事。有的问题纯属陷阱,比如说:“小子,你还是处子之身吗?”如果新生按照问题的字面意思直接回答,那不管答案是肯定的还是否定的,他都会惹上麻烦,那个时代,是否是处男是件很重要的事,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面对陷阱问题自然不能老老实实地回答。对于上述问题,大卫找到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回答:“是,长官!我的左耳朵还是处子之身。”要不就是说肚脐眼儿是处子之身。

不过,大多数陷阱问题都意在让新生给出一个恭顺的答案,而恭顺就相当于犯了军校里的大忌。比方有学长说:“小子,你说我长得帅吗?”你最好回答说:“也许您母亲会说您长得帅,我可不好说。”或者:“长官,按照猿猴的标准来说,您是我见过的世上最帅的男人。”

这样的答案有些冒险,可能会触怒学长,但无论如何都比恭顺的答案强。可是,不管一个新生多么小心翼翼地去争取达到那些不可能达到的标准,每周都至少有一次免不了被学长惩罚,而且是不讲道理的随意惩罚。惩罚形式不一而足,轻的惩罚包括重复做某个动作,直到学员体力不支,瘫倒在地。大卫不喜欢这类惩罚,因为这让他想起了那些“实在活儿”;重的惩罚包括打屁股。艾拉,我说的不是小孩子偶尔挨揍的那种打屁股。军校里是用剑侧或者用烂了的扫帚打,最狠的时候甚至会用到沉甸甸的长木棍。用这样的工具,只消三下,一个完全健康的成年男人的屁股上就会留下一片瘀青和血泡,还伴有剧痛。

对于这种会让他受到学长精心准备的惩罚的事情,大卫费尽心思、能躲则躲,但是仍然无法完全避免,除非他退学,因为有些毕业班学员就是为了残酷虐待新生才实施惩罚的。有时候,大卫实在躲不过,只好咬紧牙关硬撑;根据他的判断——他判断得没错——如果他胆敢挑战毕业班学员至高无上的权威,那他就得滚出学校。所以,他选择想想原先自己跟在骡子后头吃土的日子,然后继续忍耐。

对于他的人身安全,还有未来不用做“实在活儿”的期许,军校里有个更大的威胁。兵役生活神秘莫测,其中一件无解的事情就是军校要求未来的军官精通体育运动。别问为什么,这个问题得不到什么理性的解释,从神学的分支学科中找答案没准儿能更靠谱些。

军校新生更得积极参加“体育运动”,他们毫无选择!按说大卫一天里能有两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但实际上这两个小时他既不能用来睡觉,也不能在学校安静的图书馆中做白日梦,而是必须贡献给让人汗流浃背的运动。

更糟糕的是,有些“运动”不仅会过分消耗体力,还会对大卫最珍视的皮肤带来伤害。我说的就是“拳击”,一种早就被世人遗忘的运动:它完全没意义,只不过是程式化的模拟格斗,两个人在给定的时间段内互殴,这期间有人被打得不省人事便可结束比赛。还有“网棒球”,这是从曾经在那片大陆上生活的野蛮人发明的运动发展而来的。这项运动中两队人马要手执木棍互相对抗,把质地坚硬的小球射进对手的球门内才能得分,但是参赛人员极容易被棍子打得皮开肉绽,甚至骨折,这引起了我们主人公的强烈反感。

此外,有种叫“水球”的运动:两支球队在泳池中对抗,拼命要把对方队员摁到水里淹死。军校要求学员都必须会游泳,但是大卫为了避免被挑进水球球队,故意游得没有平时好。其实,大卫游泳技巧高超。七岁那年,他被两个表哥扔进小溪里,情急之下大卫自己学会了游泳,但是他偏偏不向旁人展露自己在游泳上的天赋。

学校里最受推崇的运动是“橄榄球”。毕业班学员负责在新入学的这些倒霉蛋里挑选橄榄球队的候补队员,对挑出来的学员寄予厚望,希望他们拥有或者练出绝佳的球技,尽管训练他们的过程中充斥着有组织、有预谋的霸凌。大卫以前没见识过这阵仗,这回终于见识了,他温和、平静的灵魂中自此充满了恐惧。

这类比赛也由两支队伍参与,每队十一个队员。在赛场上,双方都努力把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椭圆形玩意儿传到对方的场地上。圈内人有专门指代这个过程的术语,该过程还有固定的套路,不过大概就是我说的意思。

这项运动听起来似乎无害,而且相当愚蠢。说愚蠢是真的,但是说它无害就错了。橄榄球比赛约定俗成地允许对战双方以各种暴力手段攻击想拿到橄榄球的人,其中最轻的手段就是拽住他,让他像一堆砖块一样重重倒在地上。通常还会有三四个人同时压到他身上。比赛不允许赛场上发生有辱球员尊严或对其造成严重伤害的行为,但是这样的小动作往往会被摞在一起的球员遮挡,无法及时发现。

这类活动按理说不该导致死亡,但有时候就是会死人,虽不致死但伤得不轻的情况也屡见不鲜。

可是很不幸,大卫有着从事这种运动的理想外形条件,无论身高、体重、视力、下肢的敏捷度还是反应速度,他都很合适。等毕业班的学长从模拟海战中回到校园,他们肯定会把大卫挑中,然后他就得作为牺牲品“自愿”参加橄榄球比赛。

这时候就该使出闪避大法了。

唯一避开“橄榄球”纳新的机会就是参加其他运动队,而他还真就找到了这样一支运动队。

艾拉,你知道“剑术”吗?不知道很好,那我就可以随便说了。在地球的历史上,虽然剑作为人类的重要武器有四千多年历史,但曾经有段时间,人们并不把剑当成武器。不过,剑在人们的生活中依然保留着原先的样子,代表着人类祖先的荣光。一个绅士应该知道如何用剑,并且……

“拉撒路,‘绅士’是什么?”

什么?孩子,你别打断我说话。我现在被你弄糊涂了。“绅士”就是,嗯,好吧,我们来说说这个。“绅士”的一般定义呢——天哪,你可真会出难题。有人说这是血统中的意外,这么说有点粗鄙,文雅点说是通过基因遗传的一种品质。不过这样讲又没体现出这是种什么样的品质。一名绅士宁可像狮子一样骄傲地死去,也不愿像豺狼一样苟活于世。比方说我,我其实更喜欢像狮子一样骄傲地活着,所以这就把我排除出去了,我做不成绅士。嗯,你尽可以严肃地说,绅士所具备的品质代表着人类文化中缓缓浮现出来的、比单纯的利己主义更高尚的特性。要我说这种品质出现的速度太慢了,紧要关头还是不要指望它了。

总之,也许大家认为军官都应该是绅士,所以他们也要佩剑。就连飞行员都要佩剑,恐怕只有真主才知道为什么了。

至于军校学员,不仅仅大家认为他们应该是绅士,甚至有部国家律法中写明了他们是绅士。因此,他们至少要会一点剑术,得知道怎么拿剑。不过军校教他们的都是皮毛,只能保证他们拿起剑来不会削到自己的手指头,不会捅到围观群众,但还不够用剑来真正地作战。不过,学了一些剑术之后,他们按礼仪必须得佩剑时看起来就不会太傻气了。

同时,剑术也是一项得到广泛认可的运动,叫作“击剑”。这项运动的名气不如橄榄球和拳击,甚至连水球都比不上,但好歹算是一项正经运动,是军校学员可以报名参加的那种。

大卫认为“击剑”就是他摆脱厄运的机会。根据不成文的规定,如果他加入了击剑队,那他就不必去橄榄球场上受虐了,不用忍受那些穿着钉子鞋、像大猩猩似的橄榄球员压在他身上的痛苦。于是,早在高年级学员返回校园之前,军校新生学员兰姆就加入了击剑队,而且一天都没落下过击剑队的训练,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能为队伍增光添彩。

当时,军校里教的击剑运动有三种:佩剑、重剑和花剑。前两种使用的是全尺寸的武器。真的,只不过没有开刃,也没有剑尖;虽然参加运动的人可能受伤,也可能送命,但极为罕见。至于花剑,那简直是轻巧的玩具,是一种假剑,只消稍稍用力,剑身就会打弯。使用花剑模仿击剑的样子比画,危险程度和玩弹塑料片游戏一样,几乎为零。这就是大卫选择的“武器”。

这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运动。花式击剑的规则繁多,反应迅速且脑子灵光的人在这样的运动中很有优势,而这些正是大卫的特质。击剑依然需要参与者贡献体力,但是不如橄榄球、网棒球或网球需要得多。这项运动最棒的是它不需要任何人之间发生身体碰撞,而身体碰撞恰恰是大卫所憎恨的,他讨厌涉及身体碰撞的野蛮体育运动。于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安全堡垒,大卫一心一意地学习击剑技巧。

为了保卫自己的庇护所,他不辞辛苦地练习击剑,结果在军校的第一学年还没上完,大卫就成了全国花剑新秀赛的冠军。他的队长因此对他露出了微笑,不过他似乎不习惯这个表情,笑得比哭还难看。他所在连队的连长头一回注意到了他并对他表示了祝贺。

在花剑运动上的成功甚至让他躲过了一次“惩罚性的”殴打。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毕业班的学长挑刺儿,说他玩忽职守,想揍他一顿。大卫解释说:“长官,明天我要和普林斯顿大学的击剑队比赛。我知道您有资格收拾我,但是如果您真那么做了,我明天比赛时可能会反应迟缓。如果您同意的话,我愿意等周日的时候接受您双倍的惩罚。”

毕业班学长被说动了,因为任何时间、为了任何目的、在任何事情上,海军的胜利都是最重要的事,这是一条铁律。和海军的胜利相比,按规矩把“滑头”菜鸟打一顿并以此来寻开心当然可以先靠边站。于是,他回答:“小子,这样吧。周日晚餐后来我的房间报到。如果你明天输了,我就揍你两顿,那是你自找的;但是如果你赢了,那么惩罚我给你免了。”

大卫在比赛中赢了全部三局。

总之,击剑让他安然度过了军校新生最危险的一年,他所珍视的皮肤上连道疤都没有,屁股也安然无恙。现在他安全了,之后的三年就比较轻松了,因为只有军校一年级新生才会有遭受体罚的风险,才会不得不忍受有组织、有预谋的伤害。

(略)[5]

不过,有一项身体接触的运动是大卫所喜欢的,那是自古以来非常流行的一项运动,是他在他离开的山沟沟里学会的,但是这运动得有女孩参加。此外,军校并不认可这项运动,而且还针对它制定了严格的规定,要是有学员违规从事该运动,那他就会被无情地开除。

和所有真正的天才一样,大卫一向都是从实用主义角度出发看待其他人制定的规定——只要不被抓住就算是遵守了规定。他还真就没被抓住过。出于虚荣,其他学员都把女孩偷偷带进军校,或者夜里翻墙去外面找女孩,但大卫始终低调行事。只有那些真正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对这项身体接触运动的追求有多努力。可是并没有人真正了解他。

什么?女性学员?艾拉,我没跟你解释过吗?不仅军校里没有女学员,就连整支海军里都找不到一个女的,护士除外。那所学校里不仅没有女生,还有看守日夜站岗,不许外面的女生接近军校学员。

别问我为什么。那是海军的规定,没有理由。其实,当时整支海军的每一个岗位都可以由任何性别的人来担任,就连阉人都能胜任,可是海军就是有这么个老传统,只招收男性。

仔细想想,几年后这个传统就遭到了质疑。开始时质疑声不大,后来,到了那个世纪末,就在大溃败之前不久,海军的各级岗位上都开始出现女性了。我不是在说这个变化就是大溃败的原因之一。大溃败的原因很明显,但我现在不想讲这个。这个变化要么对大溃败毫无影响,要么可能稍微延缓了不可避免的大溃败的发生。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这都和我们这个“懒人的故事”无关。大卫上军校的时候,军校学员其实是能见到女性的,但是机会极少,就算有机会也都是在有限的固定场合,有严格的规范约束,女性旁边还有监护者[6]。大卫没有与学校的规章制度作对,而是从中寻找漏洞,然后充分利用漏洞达到他的目的;因此,他从未被抓到过。

每条让人不堪忍受的规定都有漏洞,每条禁令之下都有偷偷违禁的人。海军内部自有一套严格的规定,但具体到个人,海军中几乎人人都有违反规定的情况,尤其是在性方面的离奇规定。值勤时,海军要在公众面前过着像修道士一样的禁欲生活;非值勤时间里,他们过着纵欲无度的生活,且对此几乎不加遮掩。在海上,士兵就连用最无害的方式释放性压力,被发现后都会遭到严厉惩罚。然而在不到一个世纪以前,这种只有严格来讲才算是有伤风化的行为已经得到了人们的广泛接受和谅解。但是,在性行为方面,海军就是比它所在的大众社会更虚伪,宽容度也更低,其表现就是海军的相关公共规则比社会中对应的规则更严苛、更不近人情。艾拉,那时候公共生活中对性的约束是难以想象的,可是要求得越严格,人们越是想解脱。原因很明显,世上的每一种行为都会有与之相反且程度相当的行为相伴而生。

我说这些不过是想告诉你,在他的很多血气方刚的同学都在军校的约束下做出了疯狂的行为时,大卫找到了既能遵守学校关于性的规章制度又不让自己憋疯的好法子。我只透露一点,尽管这不过是一条流言:一个在今天闻所未闻,但在当时非常容易发生的不幸发生了。一个年轻女人怀孕了,据说孩子是大卫的。相信我,在那个时代,这种事儿是场巨大的灾难。

为什么?不为什么,你只要记住那是场灾难就行了;三言两语跟你解释不清当时的社会状况,而且就算说了也没有任何一个文明的人类会相信。军校学员禁止结婚,可是,按照当时的规矩,那个年轻女人必须结婚。想要对她怀孕的状况做出干预,纠正这个错误几乎是办不到的,而且会对她的身体健康造成极大危险。

大卫在这件事上的处理方式其实就是他整个人生策略的缩影,那就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于是,他娶了她。

至于他是怎么办到这点而且没有被抓住的,我不知道。我倒是能想出好几个法子来,有的简单而且不易出错,有的复杂且容易失败;我想大卫应该是用了最简单的那个法子。

这样一来,他就把举步维艰的局面变得可以掌控了。大卫当时还有几个月就能毕业了。女孩的父亲本来是要去军校校长那里告他,然后逼他退学的;可后来他却成了大卫的盟友和同谋,小心谨慎地保守着他女儿和大卫结婚的秘密,因为这样的话,等大卫一毕业,他就可以把他那任性的女儿交到这个女婿手里了。

这事儿还有另外一个好处。大卫不用再谋划如何追求他最上心的那项“运动”了。校园生活之余,他可以高枕无忧地享受家庭生活,而且还有完美的“监护者[7]”为他站岗放哨。

至于大卫在军校里的学业,你可能会想,大卫可以在无人监督的情况下自学六个星期,取得的效果与常人接受四年的正规教育相当,这样的人肯定会在班上名列前茅。毕业时的名次会给他带来金钱上的回报,并且也会影响他在年轻军官晋升名册上的位置。

不过,第一名的竞争十分激烈,更糟糕的是取得第一名的学员会成为众矢之的。大卫第一次被学长逼问下面这个问题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小子,你是救世主吗?”这个问题的意思是“你是不是个学霸”。这是个陷阱:不管新生回答“是”还是“不是”,他都注定要倒霉。

但屈居第二甚至是第十实际上和当第一名同样有意义。大卫还注意到一件事:论成绩的重要性,学员在第四年的成绩比第一年的重要四倍,倒数第二年的则比第一年的重要三倍,以此类推。这就说明一年级新生的成绩不会对他最终的毕业名次影响太多,毕竟那只占总成绩的十分之一。

大卫决定保持低调。在“枪打出头鸟”的大环境里,这总是个聪明的决定。

第一学年上半学期的期末,他的成绩在班里的中上游,安全、受尊敬、不引人注意。最后,第一学年结束的时候,他的名次在班中排进了前四分之一,不过那时候毕业班的学长都在忙活毕业的事,没工夫注意他。第二学年,他的名次位列全班前十分之一;第三学年,他又前进了几名;最后一年,也是最重要的一年,他拼了一把,最后得到的四年总排名是第六,不过实际上是第二,因为比他名次高的人里有两个被选去从事专门的技术工作,不做指挥军官,还有一个因为学习太刻苦,眼睛出了毛病,没有得到任命,剩下那个毕业之后辞去了军职。

不过,大卫在取得班级名次上的心机并没有展现出他在偷懒方面的真正的天赋。毕竟,坐着读书只是他第二喜欢的消遣。任何只需要绝佳的记忆力和逻辑推理能力的事情对他来说都不在话下。

在大卫离校前最后一学年开学之初的战争演习中,他的同学们开始讨论每个人在演习中会得到什么军衔。那时候,谁会被选为学员军官大家已经相当清楚了。担任学员部队指挥官的肯定是杰克,除非他从甲板上摔下海去。那么营长是谁?史蒂夫还是斯丁?

有人说大卫也在候选营长的名单里。

但是大卫只听大家讲话,并不发言,这是他的“低调”原则之一,差不多算得上是第三种撒谎方式。艾拉,这比另外一种——开口讲话但什么实际信息都不透露——要容易得多,而且沉默不语还能给人留下这个人有智慧的印象。不过我本人从未在乎过这个。说话在人生三大真正乐趣中排第二,是把我们和猿类区分开的唯一特征,不过也只是将将能区分开。

这回大卫打破了,或者说看似是打破了他一贯的缄默。“我才不想当营长,”他说,“真的!我要当团长的副官,站在最前头,让女孩儿们都能看见我。”

也许大家并没有把他的话当真,因为团长副官的军衔比营长低,但是肯定有人念叨他的话,大卫很清楚这一点。也许是有望当上团长的那个学员跟负责安排学员在演习中的临时军衔的军官说了。

总之,大卫最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团长的副官。

按照当时的军队安排,团长副官确实得自己站在前面,前来参观慰问的女人基本都会看到他。不过你可能会猜到,这并非大卫的真正目的。

除非全团列队,否则团长副官无须站在队列中。上课前或者下课后,他都可以独来独往,不用整队,也不用和队列一起行进。每个毕业班的学员都要负责管理一组学员,一个班、一个排、一个连甚至可能是一个团;而团长副官没有这样的责任,只要处理一点行政工作,为学员长官中军衔最高的那个保管站岗名单。

但是他自己的名字却不在站岗名单里,只有在有人生病请假的时候,他才会临时顶替站岗的人。

懒人的奖赏来了。那些个学员军官个个都身强体壮,他们生病请假的概率微乎其微,趋近于零。

进入军校的前三年,我们这个故事的主人公需要每隔十天就站一次岗。虽然每次站岗都没什么难度,但有时候需要他晚睡半个小时,有时候需要他早起半个小时;大卫追求舒适的生活,可太长时间的站立会让脚部酸疼,这是对大卫的追求的一种侮辱。

不过,在军校的最后一年,大卫只站了三次岗,而且是以“值勤的下级军官”的身份坐着“站”的岗。

最后,那天终于来了,大卫毕业了。他接受了任命,然后就走进教堂,补办了婚礼。虽然新娘的肚子有点大,但这种情况即使在那个时代也不算少见,而且大家往往会对这种状况视而不见。只要这对年轻人结婚,这样的事是可以原谅的。虽然人人都心知肚明,但大家很少提起,母牛或伯爵夫人怀孕需要九个月才能生产,但一位着急的年轻新娘可以只要七个月。

就这样,大卫算是安然无恙地渡过了种种难关,他再也不用担心回去赶着骡子做“实在活儿”了。

结果他发现,在军舰上当下级军官的日子也不太好过。这个身份也带给他一些好处。有服务人员伺候,有舒服的床睡,而且工作简单轻松,很少弄脏大卫的手,挣的钱是过去的两倍。但他要的不止这些,他有妻子要养。因为老是乘船出海,他无法经常享受婚姻带给他的愉快补偿。最糟糕的是,船上的站岗名单太短,他也在名单里,这意味着差不多每隔一天,他都要在晚上站四个小时的岗,而且是站着站岗,他站岗时总是打瞌睡,脚底板也疼。

于是,大卫报名去参加飞行员的培训。这支海军近来有了加强“空中力量”的主意,而且为了尽量避免他人——陆军方面——掌握太多空中力量,海军正在这方面积极地发展。因为陆军先发展了空中力量,海军落后了,所以他们很欢迎毛遂自荐的军官。

上面很快就下令把大卫调到岸上值勤,就是为了看看他能否成为一名飞行员。

他还真成了!他在生理和心理两方面都具备飞行员需要的品质,更何况他还有十足的动力。不管是在教室里还是空中,当了飞行员之后,他只需要坐着工作就行,而且不用晚上站岗。不管是在家坐着还是睡觉,他拿到的薪水都是以前的一倍半。飞行员被归为“危险工作”,所以可以得到额外补偿。

因为大卫要开的飞机和你们熟悉的任何一种重飞行器都不一样,所以我得讲一下。从某方面来说,这种飞机挺危险的;不过话说回来,就连呼吸都有一定危险性。其实飞机没有当时人们使用的地面车辆危险,更没有在街上散步危险。不管是否致命,飞行员遇到的意外往往是他自己犯的错误导致的。大卫永远不会让自己碰上这种意外:他不想做天上最强的飞行员,他只想做活得最长的那个。

当时的飞机古怪而丑陋,和现在天上飞的任何一种都不像,倒像是孩子玩儿的风筝。那时候也管它叫“风筝”。飞机有两个机翼,一个在上,一个在下,飞行员就坐在两翼之间。飞行员面前有一块小小的挡板为他挡风。别一脸惊讶,这种结构脆弱的飞机飞行速度很慢,由动力螺旋桨带动飞翔。

机翼是用漆布做的,下层由支撑结构撑起。从这个描述你就可以看出来,他们的速度肯定永远无法和音速媲美,除了有时心急的飞行员会进行俯冲,然后突然拉升,想让飞机恢复到正常高度,结果惨剧发生,飞机两翼因为这样剧烈的操作而脱落。

这种事大卫从来没干过。有的人是天生的飞行员。大卫在第一次检查飞机的时候就明白了飞机的力量之源和弱点所在,就像他了解被自己抛弃了的挤奶凳一样深。

他学开飞机的速度和学游泳一样快。

他的教员说过:“大卫,你天生就是这块料。我要推荐你参加战斗机培训。”

战斗机飞行员是飞行员中的王者。他们飞上天和敌机交火,一战之后立分高下。要是一个战斗机飞行员成功打下了对方飞行员,自己安然无恙,如此五次之后,他就会被授予“王牌飞行员”的称号,这是极高的荣誉,因为你应该可以看出来,发生这种事的平均概率是二分之一的五次方,也就是三十二分之一。那么为此送命的概率就是余下的三十二分之三十一了,也就是说差不多肯定得死。

大卫对他的教员表示感谢,同时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飞快地动脑筋,开始想怎样才能既不用放弃一倍半的薪水和坐着工作的舒适,同时又可以拒绝这个荣誉。

除了可能被某个陌生人把屁股轰掉的危险,当战斗机的飞行员还有其他缺点。比如说,战斗机飞行员必须单兵作战,自己给自己领航。当时的飞机上没有计算机、归航设备和其他我们今天觉得理所应当具备的部件,甚至到那个世纪末的时候都还没有。所以领航用到的方法被叫作“死亡推想”。因为如果你没有做出正确的推想,你就会死。海军的飞行员都是在水上飞,船上的飞机场特别小,战斗机燃油的安全边际仅有几分钟。在战斗中,战斗机飞行员必须趁着敌人没有把他弄死前就做出选择,到底是该把注意放在领航上,还是应该专心致志地去把敌人弄死。如果他想成为“王牌飞行员”,或者甚至只是想吃到当天的晚饭,就必须把头等大事做好,然后再担心领航的事。

战斗机飞行员还可能在海上迷航,也可能连同燃油耗尽的战斗机一起沉入海底。我提过这类飞机是由什么提供动力的吗?先是一种被称为“汽油”的液体碳氢化合物的氧化带来化学放热反应,这种化学反应可以驱动发动机,发动机再给空气螺旋桨提供动力,就是这样。如果你觉得这种供能方式太不靠谱,我要肯定地告诉你,就算在当时这种方式也很不靠谱。它的供能效率之低令人痛心。一个飞行员不仅可能在无依无靠的茫茫大海上空发现飞机突然没了油,还可能发现喜怒无常的发动机咳嗽着要罢工。这种情况就很尴尬了,有时候甚至是致命的。

当战斗机飞行员不仅要冒着生命危险,还有其他不利。总之,这些都与大卫的人生大计不符。战斗机飞行员会被派到海上机场驻守,或者被派去运送物资。在和平时期,这类任务稀松平常。飞行员不用工作太辛苦,也不用频繁站岗,还可以有大把时间留在岸上某座陆上机场;他们的名字都将列入一艘航空母舰的官兵花名册,这样一来,航空母舰出海执行任务也能算飞行员的一份儿,晋升和赚钱也都仰仗这个。

可是,一年中飞行员被派到航空母舰上执行任务的那几个星期是真的在海上,参加军事演习,这就要求他必须在黎明前一个小时起床,预热飞机上脾气难测的发动机,随时待命;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发生了或真或假的危险情况,他都得马上起飞。

大卫讨厌早起。就算审判日来临,如果末日审判的时间定在上午,他肯定不愿意参加。

还有一个不利之处:在这些海上机场降落。在陆地上,大卫可以降落在一枚一角的硬币上,还能找零钱。这都是仰仗他自己的技术水平。因为想让自己毫发无伤地落地,他练就了高超的驾驶本领。而在航空母舰上着陆则不同,那都得仰仗母舰领航员的技术。大卫可不信任其他人的技术、善意和警惕性,不愿意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上面。

艾拉,你应该这辈子都见不到这种事。想象一下,就在新罗马的空港上,一艘飞船着陆时竟然由地面控制。是不是很搞笑?飞机在航空母舰上降落就是如此。不过也不完全一样,因为那个年代飞机在航空母舰上降落是不用任何辅助仪器的。真的不用,我没有骗你。

降落全程都靠领航员的肉眼,就像一个小男孩在玩抛接球一样,只不过在这样的情形下,大卫才是那个球,而且不是靠他的技术来接“球”,“接球”靠的不是他自己的技术,而是母舰领航员的。大卫不得不收起自己的技术、摈弃自己的意见,毫无保留地信任航空母舰上的领航员,稍有差池都会酿成灾祸。

大卫一直以来都遵从自己的意见,即使那意味着要对抗全世界。要把这样的信任交付给他人,这与大卫内心深处的信念背道而驰。总之,在航空母舰上降落就像把肚皮露给外科医生,然后说:“来啊,下刀吧。”可是他连这个医生是否会给火腿切片都不知道。在大卫的飞行生涯中,在航空母舰上降落成了让他最接近放弃一倍半的工资的一项因素,让他备受煎熬的就是降落时自己居然要接受另一个领航员的指挥,这个领航员却不用承担和他一样的危险!

第一次时,大卫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才完成在航空母舰上的降落,之后从来没有轻松过。这件事给他上了一课,此前他从未想到会有这样的道理。那就是,有些情况下,其他人的意见不仅比他自己的要强,而且强得不是一星半点儿。

你应该明白了吧?不,也许你还不懂;我还没解释清这个情况。一架飞机降落在航空母舰上相当于一次受控的坠机。飞行员得让飞机尾部的钩子钩住横跨顶层甲板的阻拦索。但是,如果飞行员完全依靠自己在陆地飞机场的降落经验来判断时机,那他肯定会从舰尾一路冲出舰首;而如果他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想避免,那一定会飞得太高,钩不上阻拦索。陆地上的机场比较大,即便飞行员出了些小错误,也有足够的空间修正;但在航空母舰上,大卫只有一点点可怜的“窗口”,他必须精确地抓住时机,不能偏左或偏右,也不能靠上或靠下,不能太快或太慢,可他无法判断自己有没有正确地掌握这些变数。

(后来这个过程变成了半自动化的,再后来变成了全自动的。但是,在该过程最终得到完善之前,航空母舰总归不够先进。这是绝大多数人类进步的缩影:等你学会的时候往往太迟了。)

(但是,你会发现,自己学到的东西往往可以用于解决新问题。不然我们人类肯定还挂在树上荡秋千呢。)

因此,飞行员必须信任甲板上的领航员,因为只有后者才能掌握降落的情况。这个领航员被称作“降落信号官(LSO)”,使用旗语向飞机上的飞行员发出指令。

大卫头一回试着完成这种不可思议的特技时,因为靠近甲板时恐慌发作,无法自控,在天上兜了三圈才终于心一横,放弃质疑LSO的判断,按照旗语的指示降落。

落到甲板上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有多害怕——他被吓尿了。

那天晚上,他获得了一项了不得的嘉奖——皇家湿尿布勋章和证书,由LSO签发,飞行中队指挥官颁奖,整个中队的队友做见证。这是他人生中的一个低谷,比他刚上军校那一年还低落。虽然后来他了解到,颁发这种勋章和证书是常事儿,这些东西都是早早备下的,就等着一批又一批裤裆依然湿着的新手飞行员来领。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安慰。

从那以后,他开始机械地服从降落信号官的指令,像个机器人一样坚决服从,用自我催眠式的法子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和判断。等到考核夜间降落时,飞行员的神经就更紧张了,因为他们在空中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看到LSO挥舞的发光指挥棒。这回大卫第一次就降落成功了。

大卫决定,等他完成所有考核,正式成为海军飞行员,他绝对不去追求战斗机飞行员的荣耀。他将这个决定深深藏在心底,跟谁都没说。然后他申请参加高级培训,要驾驶多发飞机[8]。这有点尴尬,因为大卫曾经的教员,当时他所在的空军中队指挥官,早就看好他当战斗机飞行员的潜质,而提交这份申请必须经过他。所以,他呈交申请、开始走流程之后,就被这位上级叫到了他的舱房里。

“大卫,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申请上的意思,长官,我只是想驾驶多发飞机而已。”

“你疯了吗?你是个天生的战斗机飞行员。你只要再在这个侦察机中队里待上三个月,也就是一个季度,我就可以给你一份优秀的健康报告,拿着它你就能去参加战斗机的高级培训了。”

大卫沉默不语。

他的中队指挥官急了:“大卫,你还在为那个‘尿布奖状’耿耿于怀吗?整个军舰上有一半的飞行员都收到了那个。天哪,我还要怎么劝你啊,我自己都有一张。这种事没什么好丢人的,它只是为了让你在马上就要顶上飞行员的光环之前更像个普通人。”

大卫还是一言不发。

“妈的,别站在那儿不说话!把这封申请拿回去撕掉,然后重新交给我一份参加战斗机培训的申请。我可以立刻放你走,不用再等三个月。”

大卫就是站在原地不吭气。他的长官瞪着他,脸涨得通红,最后轻声叹道:“也许我看错人了,你不是当战斗机飞行员的料,兰姆先生。行了,你走吧。”

最后,大卫终于在被叫作“大家伙”的多发水上飞机上找到了归宿。这种飞机体形极大,不能从海中的航空母舰上起飞,所以大卫不用再随着航空母舰一起出海,但也算是在执行海上任务。于是,大卫几乎天天在家过夜,在他自己的床上,和他自己的老婆过夜。偶尔需要晚上值勤,他才在基地过夜。水上飞机极少夜间出勤,就连在白天天气好的情况下都很少出勤。这种飞机飞一次的成本高昂,不能轻易冒险,再加上当时国家的经济正困难,所以飞得更少了。每次起飞都必定要全体机组成员到齐才行。双发飞机可载四五个人,四发飞机可载人数更多。通常飞机上还有乘客,这些人为了得到足够的飞行时数,拿到额外的报酬而搭乘飞机。这一切都符合大卫的要求。他再也不用一边操心领航的事,一边同时忙活另外十六件事;不用再依赖降落信号官的判断;不用再忐忑地指望脾气难测的发动机正常运转;不用再担心飞机的燃油耗光。没错,如果有选择的话,他希望每次降落都靠自己。后来有时会有更资深的飞行员取代他来执行飞机降落,他也不会表现出焦虑,因为所有“大家伙”的飞行员都非常小心,他们都打算活得长些。

(略)

——大卫过了许多年舒舒服服的日子,还升了两级。

后来战争爆发了。那个世纪总是战火连天的,但并非到处都在打仗。不过我要说的这场战争几乎波及了地球上的所有国家。大卫对战争的看法十分悲观,他认为海军存在的目的就是要让别国看到它的强大,让他们不敢挑起战事。但是没人问他的意见,更何况现在操心也晚了,辞职也晚了,又没什么地方可逃的。对于不在他控制范围内的事儿,他从来不操心,这很好,因为这场战争持久而艰苦,死亡人数以百万计。

“我的祖父拉撒路,战争期间您在做什么呢?”

我?我在卖自由公债[9],发表了一段四分钟的演讲,同时在为征兵局和粮食配给委员会工作,还做了其他宝贵的贡献,直到总统把我召回了华盛顿。当时我做的事都是机密,说出来你也不信。孩子,你先别插嘴,我跟你讲大卫都做了什么。

老大卫是个真英雄。因为他在战争中的英勇行为,上面授予了他一枚勋章,这枚勋章将贯穿他接下来的整个人生故事。

大卫本打算,或者说盼着在退休的时候混到海军少校的位置,水上飞机的飞行员很少得到比这更高的军衔。但是因为这场战事,只用了几周时间他就晋升为少校;一年后,他成为指挥官,最后当上了上校。就这样,他没有面对选拔委员会,没有接受晋升考核,也没有实际去指挥一艘军舰,就得到了四条金色宽条纹的上校军衔。战争使得部队减员严重,只要还活着的军官不去招惹是非,就可以得到晋升。

大卫从不招惹是非。战争期间,他负责沿祖国的海岸线巡逻,侦察敌军的潜水艇,这算是一种“战时任务”,但并不比和平时期的工作危险多少。他还沿途鼓励文员和销售员参军做飞行员。他也接到过一个真的需要进入战区的任务,就是因为这个任务,他得到了勋章。我不知道具体细节,但是我清楚一点,“英雄主义”往往需要人在危险中保持冷静,尽他所能地利用手边的资源去完成任务;要是惊慌失措,转头逃跑,反倒容易被敌人一枪干倒。能保持冷静作战的人往往比故意想当英雄的人打赢的战役多;一心追名逐利的人往往会断送了自己和同伴的性命。

但是,要真的做一名英雄也需要运气。冒着枪林弹雨异常出色地完成任务还不够,你还需要一个人,看见你所做的,把它写成报告,那个人的资历越老越好。大卫就有这份运气,所以才得到了勋章。

战争结束的时候,他正在位于首都的海军航空局工作,负责开发新型巡逻机。也许他在那儿做的贡献比在战场上更多,因为他了解这些多发飞行器,就像了解那些还活着的人一样。就是这项工作让他得以从周围人迂腐的废话中抽身,真正做出一些成绩。于是,他白天坐在书桌前翻阅资料,晚上在家睡觉,就这样安然工作到战争结束。

战争终于结束了。

大卫观察了一下大环境,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前途。他周围有成百上千个海军上校都和他一样,三年前还是上尉。按政客们一向主张的,战争过后,世界将“永远”和平,那么就没几个军人能得到晋升了。大卫没有老资历,按照部队的传统,他的服役经历也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在政界和社会上的关系又不够硬。他看得出来,自己的晋升之路到头了。

他有的只是近二十年的军旅生涯,退休的话刚好满足拿到现有薪水一半的最低服役时长。他也可以选择继续在部队干,等到晋升海军上将失败再退休。

其实他不需要立刻做决定,因为服役二十年期满才到退休的时候,而他还有一两年的时间。

可他几乎立刻就退休了,因为他健康状况欠佳。诊断是“境遇性精神病[10]”。也就是说,他因为这份工作发疯了。

艾拉,我不知道对此该怎么评价。大卫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我这辈子没见过几个能始终保持理智的人,而他就是其中之一。可他退休的时候我没在场,当年因健康状况退休的海军军官里,“境遇性精神病”是第二最常见的理由。可他们是怎么判定自己有这个毛病的呢?像作家、老师、牧师或另外几种受人尊敬的职业一样,对海军军官来说,发疯根本算不得什么,不碍事的。只要大卫每天都准时上班,签署文职军官给他准备的文件,不和上级军官顶嘴,没人会知道他有精神病。我记得我认识的一个海军军官,他特别喜欢收藏女人的吊袜带,曾经把自己锁在舱房里一整天,就为了细细赏鉴他的大堆收藏;还有一个军官也干过这类事,不过他收藏的是邮寄东西用的贴纸。你说他们哪个是疯子?也许都是,或者都不是?

关于大卫的突然退休,你还需要一点当时的法律知识才能搞明白。军人服役二十年后退休得到的退休工资是原工资的一半,还要扣掉个人所得税,而且税率很高。但是,如果军人是因为残疾退休的,他每月能得到原工资的四分之三,而且还不用交个人所得税。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退休的真正原因,但是整件事都符合大卫做事的风格——用最少的付出换取最大的回报。我们姑且认为他是真疯了,但他怎么疯得像只狡猾的狐狸呢?

关于他的退休,还有几件事要讲一下。他之前认为自己没有机会晋升为上将,这个判断没错。但是,因为他在战争中的英勇表现获得的勋章,退休时他得到了荣誉晋升。就这样,在与他同级别的人中,大卫成了首位没有指挥过一艘船,更没有指挥过一支舰队就成功晋升为海军上将的军官;按照他的真实年龄来算,他也是史上最年轻的上将。我猜想,这个结果应该让大卫这个曾经懒得在骡子后面耕地的农家娃偷着乐了好久。

大卫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始终是个农村孩子。国家为参加过那场战争的退伍军人制定了一项福利政策,这项政策是为了补偿那些因为战争中断学业、离家参军的军人,是教育补贴。符合条件的人战时服役了多少个月就可以得到多少个月的额外补贴。

该福利政策的受众原本是年轻官兵,但是没什么能阻止一个职业军官占便宜;大卫发现自己也符合条件,就申请了这项福利。这样一来,他不仅享有原薪水四分之三的退休工资,无须交税,还有这笔提供给要去上学的已婚老兵的补贴,同样无须交税,每个月到手的钱不比他退役前拿到的少。其实还要更多,因为他不用再买漂亮的制服、不用再参加昂贵的社交活动。他可以只是散散步、看看书,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不用担心外观体面不体面。有时候他会熬夜,只为了证明玩扑克的人里乐天派比数学家多;然后很晚他才入睡,反正他再也不用早起。

他再也不用登上飞机了。大卫从来都不信任能上天的机器,因为它们飞得太高了,一旦失速可不是好玩儿的。飞机对他来说从来都毫无意义,只是他为了避免碰上更糟糕的事儿做出的一个选择。一旦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就毅然决然地把飞机抛到脑后,就像当初他把花式击剑抛到脑后一样。在这两件事上,他都毫无悔意。

很快,他就得到了一个学位——农学理学学士学位。以后他就是“懂科学”的农民了。

有了这张学位证书,再加上国家给老兵的特殊照顾,他原本可以谋一份公职,教别人务农。可是他没有。他从在军校里混日子时就开始攒钱,如今他从数字可观的银行户头上取了一些出来,回到了四分之一个世纪前他离开的山沟沟里,买了一座农场。没错,他只用自己的钱付了首付,然后用他在银行余下的存款做抵押,跟政府贷了一笔低息贷款——当然了,政府提供了补贴——付清了余款。

他要在农场上干活儿吗?别傻了,怎么可能。大卫从来都不会把裤兜里的手拿出来。他雇人种了一季庄稼,同时还在谈另一桩生意。

艾拉,大卫这个宏大计划的实施与一个特别不可思议的因素脱不开干系。我必须特意提醒你,一定要相信我说的话,因为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会觉得很难理解这件事。

在战争的间隙,地球上的人口超过了二十亿,至少有一半因饥饿挣扎在死亡线上。然而——接下来就是我请求你相信我的事了,因为我亲身经历过,所以绝不会骗你——因为我们无须深究的原因,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粮食短缺始终都没有被解决,且不可能得到解决,只在局部地区或短时间内有过缓解;尽管世界上正经历如此灾难性的粮食短缺,大卫所在国家的政府还是决定付钱给农民,要求他们不要种庄稼。[11]

别摇头,上帝、政府和女人,这三者行事的路数总是神秘莫测,我们凡人无法理解。我知道你自己就相当于这星球的政府,但是先别管这些,今晚回家好好思考一下吧。问问你自己,你是否知道自己做的每一件事的缘由。明天过来的时候再告诉我答案。

于是,大卫只种了一季庄稼。第二年,他的地就被划为了“休耕地”,政府给了他一张巨额支票,要求他别在他的土地上种东西,这正合了他的意。大卫热爱这几座小山,他离开之后一直思念着这里。当初他离开只是为了逃避干农活儿,现在有人付钱让他别干活儿,他当然非常乐意。他从不觉得在这片土地上耕耘,搞得尘土飞扬能给这儿增添什么魅力。

他用“休耕地”拿到的补贴款偿还了抵押贷款,此外他还有一大笔退休工资。于是,尽管不用种地,他还是雇了一个人处理农场的杂务,比如说喂鸡、给他养的一两头牛挤奶、照料蔬菜园和几棵果树、修补篱笆,等等。雇工的老婆则帮助他的妻子干家务活。至于大卫自己,他买了一张吊床。

不过,大卫不是一个严苛的雇主。他觉得既然自己不愿意早晨五点被叫醒,那牛也应该不愿意。他决计证实自己的猜测。

他发现,如果有选择的话,牛很乐意换一种更合理的生物钟。奶牛必须一天挤两次奶,它们就是这样的动物。以往都是早上五点挤奶,但其实上午九点挤奶也同样合适,只要挤奶时间规律就行。

但是好景不长,大卫雇来的人有工作焦虑的习惯。他觉得那么晚才给牛挤奶实在有负疚感。于是,大卫只好允许他按自己的节奏来,然后雇工和奶牛又回到了老样子。

至于大卫,他把吊床绑到了两棵树之间,正巧被树荫遮住,然后他又在吊床前放了张桌子,用来搁冷饮。他醒了就起床,不管是上午九点还是中午十二点,起了床他就吃早饭,吃完饭他就慢慢晃悠到吊床前,躺在里面休息,直到吃午餐再起来。他在农场上做的最辛苦的工作就是去兑了支票给妻子结生活费,这项“苦差”他每月只需要做一次。对了,他还不穿鞋。

他不看报纸,也不听广播。他觉得,如果再有战争爆发,海军会通知他的。就在他刚刚恢复看报听广播的习惯时,真的爆发了一场战争。不过,海军并不需要退休的上将。大卫对那场战争也没怎么关注,因为战争实在是让人沮丧。但他非常爱读国家图书馆里关于古希腊的书,还自己买了不少相关书籍。这是一门令人放松的学问,他一直很想多了解这方面的知识。

每一年的海军节,他都会换上上将的制服,戴上他所有的勋章,包括他还是士兵时得的品行优异勋章,还有表彰他战时英勇行为并最终让他成为一名上将的那枚勋章。然后,他就让他的雇工开车送他去县政府,在商会的午宴上进行爱国主义主题的致辞。艾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地位高、责任重,应该在公众面前有所表示;要不然就是出于他古怪的幽默感。总之,每年他们都邀请他,他也都会接受邀请。他的邻居以他为傲,因为他简直就是“有出息的家乡孩子”的典型,功成名就之后告老还乡,和邻居们过着一样的朴素生活。他的成功让父老乡亲们都觉得脸上有光,而且因为他特别亲切,从不摆架子,大家都喜欢他。就算他们注意到他其实什么活儿都不干,也不以为意。

艾拉,关于大卫的事业我省略了一些,可不这样不行。不过,我还是要提一下这几点:他想出了自动驾驶仪的点子,几年之后,条件成熟了,他就把这个东西开发了出来;另外,他把水上飞机的机组人员的职责重新调整了一番,取得了事半功倍的效果,后来机长除了保持警惕没有其他事儿好干了,在不需要他保持警惕的情况下,机长就枕着飞机副驾驶员的胳膊打呼噜;负责所有海军巡逻机的开发工作时,大卫改良了飞机上的仪器和控制装置。

我这么说吧,大卫应该不觉得自己是“效率专家”,但是他简化了他经手的每一项工作。和之前在大卫的工作岗位上工作的人相比,他的继任者的工作要简单得多。

不过,大卫的继任者常常会对工作进行重新安排,结果干的活儿是以前的三倍,需要的下属人数也是以前的三倍。没有对比就没有发现,大卫的工作效率真是高得古怪。有人天生就是勤劳的蚂蚁,即便是无用的工作也不得不做;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当富有创造力的懒惰天才。

“懒极而不败之人的故事”讲完了。就让他躺在树荫中的吊床上吧。据我所知,他现在还在那儿躺着呢。

Ⅲ 家事

“两千多年了,他还在那儿吗,拉撒路?”

“有什么不可能的呢,艾拉?大卫和我年纪相仿,可以说差不多大吧。我还在,他也可能还在啊。”

“好吧,可是……大卫捦兰姆是咱们家族的吗?他用了化名?家族名单里可没有姓‘兰姆’的。”

“艾拉,我没问过,他也没主动告诉过我。那个年代,大家都不会和别人透露太多自己的事。就算大卫是咱们家族的,他也可能压根儿不知道这回事,因为他年纪轻轻就突然离开了家。那时候,年轻人到结婚的年龄才会对自己的家世有所了解。男孩儿的结婚年龄是十八,女孩是十六。说到这个,我想起了自己被告知咱们家族情况的时候有多震惊。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八岁。是外公告诉我的,当时他告诉我是因为我要去做一件蠢事。孩子,人类这种动物最古怪的地方就是身体比大脑成熟得早,早很多年。我十七岁,年轻,春心萌动,强烈渴望结婚。外公把我叫出屋,带我走到谷仓后头,劝我不要冲动。

“‘伍迪,’他说,‘如果你想跟那女孩私奔,没人拦着你。’

“我倔强地告诉他,是没人能拦住我,因为过了州境线,不需要父母的许可我就能结婚。

“‘我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个,’他说,‘没人会拦你,但是也没人会帮你。你爸妈不会帮,你爷爷奶奶不会帮,我也不会。我们谁都不会帮你付办结婚证的钱,更不会帮你供养你的妻子。我们一块钱都不会出。伍迪,我们连一个钢镚儿都不会给你。如果你不相信,那就问他们好了。’

“我怒气冲冲地说,我不用任何人帮。

“外公又粗又乱的眉毛立了起来。‘你行,你真行。’他说,‘那她会给你经济支持吗?你最近见过有人举着写了“请帮帮我”的纸板吗?如果没见过,那就去看看。经过金融公司扎堆的那个区的时候去瞅一眼,看看“请帮帮我”的广告用不了三十秒的时间。’他补充说,‘哦,你可以找份挨家挨户上门推销吸尘器的工作,那能给你带来新鲜空气,让你勤走动,还能给你展示魅力的机会,只可惜你没什么魅力。但是你卖不出去真空吸尘器,因为没人买那玩意儿。’

“艾拉,我当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那是1930年1月,关于这个时间你有什么印象吗?”

“恐怕没有,拉撒路。尽管我对家族历史非常熟悉,但得先把老纪年法上的日期转换成银河标准历,才能知道有没有印象。”

“艾拉,我不知道家族记录中有没有提到这个。当时整个国家,不如说整颗星球好了,都出现了经济波动。人们管它叫‘大萧条’。人们纷纷失业。至少那些没什么真本事却自以为是的年轻人是找不到工作的。外公心知肚明,因为他经历过好几轮类似的事情。可我不了解,我自信得很,有种‘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整个地球’的心气儿。可我不知道,当时研究生毕业的工程师都愿意接受看大门的工作,律师竟然开着车去送奶,曾经的百万富翁一个个绝望地往窗户外头跳,而我只顾着追在女孩后面讨她们欢心。”

“老祖,我读到过有关经济萧条的历史,但我一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导致的。”

拉撒路㜲朗发出不屑的啧啧声:“你这都不明白,竟然还掌管着整颗星球。”

“也许不该交给我管吧。”我承认。

“别妄自菲薄。我跟你说个秘密吧:那时候没人知道经济萧条背后的原因。要不是艾拉㜲霍华德为如何运作基金立下了严格的规矩,就连霍华德基金会都得破产。再者说,每个人,从扫大街的清洁工到研究经济学的教授,他们全都声称知道原因和解决办法。后来几乎每种办法都尝试了,没有一个管用。这场萧条一直持续到国家卷入了战争。可战争也没能治好这场经济病,只是用高烧掩盖了病原有的症状。”

“嗯……祖父,那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呢?”我追问。

“艾拉,你觉得我聪明到能回答这种深奥的问题吗?我破产过很多次。有时候是因为经济原因破产,有时候是为了保住性命舍弃财产。嗯,要是连我都能对此发表什么精彩见解,你一定会大吃一惊。不过,要是你通过正反馈控制机器会怎样?”

我心中一惊:“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拉撒路。没人能通过正反馈控制机器,至少我想不到任何案例。正反馈只会导致系统产生波动,进而失控。”

“艾拉,我们从头说起。我信不过用类比的方法探讨问题,但是根据我这么多世纪看到的情况,我得说,无论政府对经济做什么,最后都会形成正反馈,或者说形成阻力,再或者说两者都是。也许某一天,在某个地方,某一个像安迪戱利比一样聪明的人能摆弄摆弄供需法则,让政府的手段起到更好的效果,而不是放任其向着残酷的方向发展。这只是也许,我从未看到现实中出现这种好事。尽管上帝知道人人都努力过,都是满怀好意……

“但是,艾拉,满怀好意也不如你知道圆锯怎么使管用。人类历史上最凶残的罪犯也曾经满怀好意。我正要给你讲我怎么没结成婚的事,你却打岔让我围绕别的话题发了通感慨。”

“抱歉,祖父。”

“哼!你就不能偶尔粗鲁点吗?我一个唠唠叨叨的糟老头子成天逼你在我这儿浪费时间,听我讲些无关紧要的事儿。你应该讨厌这样才对啊。”

我冲他咧嘴一笑:“行,我讨厌这样。您是个唠唠叨叨的糟老头子,逼着我迎合您的每个心血来潮的想法。我日理万机,每天要处理许多星球大事,您却要求我把半天时间浪费在听一些纯属虚构的奇人奇事上,我感觉您讲的那个‘懒极而不败之人’的故事是杜撰的。我觉得您就是想以此激怒我。您暗示说这个虚构的人物也是长寿者,却对关于此事的一个简单问题避而不答,岔开话题去聊您的外公。这位——拉姆上将,对吗?他是红头发吗?”

“是‘兰姆’,艾拉,唐纳德·兰姆。这是他的还是他哥哥的名字来着?时间太久远了,我记不清楚了。真奇怪,你竟然问起他的发色。这让我想起同一场战争中的另一个海军军官,他和——唐纳德?不对,是和大卫正相反。除了头发一样红得极为正宗,洛基[12]知道了都会为此骄傲,他的其他方面都与大卫完全相反。他曾经想要勒死一头科迪亚克岛棕熊。当然了,最后没成功。艾拉,你应该没见过科迪亚克岛棕熊吧。

“那是地球上最凶狠的食肉动物,体重是人的十倍。这种熊的爪子好似锋利的弯刀,长着长长的黄牙,呼出的气腥臭无比,而且性情暴躁。但莱夫还是设法赤手空拳地控制住了它。我得提醒你,他本来完全没必要这么做。要是我,肯定一溜烟逃到世界尽头了。想听听莱夫、熊和阿拉斯加鲑鱼的故事吗?”

“现在还不想听。这听着像是您的又一个弥天大谎。您不是想跟我讲您没结成婚的事吗?”

“对呀。我外公问我:‘伍迪,她有几个月的身孕了?’”

“不对,他告诉您,您还供养不起妻子。”

“孩子,如果你知道这个故事,不如你来讲给我听吧。我强调说绝没有发生那样的事。听见我这么说,外公挑明了我在撒谎,因为他认为那是一个十七岁男孩想结婚的唯一原因。他的回答让我特别生气,因为我口袋里装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我最最亲爱的伍迪,你把我肚子搞大了,家里乱套了。’

“外公继续逼问,我接连否认了三次,表现得越来越气愤,假装我说的都是真话。最后,他说:‘好吧,你们不是只牵过手吗?她有没有给你看有医生签字的验孕报告单?’

“艾拉,我不小心说出了真相。‘没有,怎么了?’我承认道。

“‘好,’他说,‘我来处理吧,但下不为例。从现在开始,即使哪个小情人跟你说不需要,你也要始终记着用“快活寡妇”牌避孕套。你难道没找到卖这东西的药店吗?’然后,让我答应他会保密之后,他跟我讲了霍华德基金会的事,告诉我如果我娶了他们认可的名单上的女孩可以得到多少钱。

“就是这样,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收到了律师寄来的一封信。后来,和外公预料的一样,我对他们名单上的一个女孩爱得死去活来。我们结了婚,生了一堆孩子,再后来她看上了名单上的另一个人,就把我甩了。这无疑就是你另一边的祖先了。”

“不,先生。我是您和您的第四任妻子的后裔,祖父。”

“第四任?我想想——梅格㘵哈迪?”

“她应该是您的第三任吧,拉撒路。我说的是伊夫琳㘵富特。”

“哦对了,伊夫琳,她可是个好女孩。丰满、漂亮、心地善良,像海龟一样能生。她做饭好吃,说话从来都是柔柔的。这样的女孩可不好找。她大概比我小五十岁吧,但是看起来我俩差不多大;我到一百五十岁的时候头发才开始变得斑白。我的年龄不是秘密,因为我的出生日期、追踪记录等都在档案里写得明明白白。孩子,谢谢你让我想起伊夫琳,在我开始对婚姻生活感到厌恶时,是她让我重拾信心。档案里有什么关于她的记载吗?”

“只说了您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她和您生了七个孩子。”

“我还希望你们能有她的照片呢。她特别可爱,什么时候都笑盈盈的。我们相遇的时候她和我一个叫约翰逊的表亲是夫妻,当时我和约翰逊在搭伙儿做生意。我和他,梅格和小伊,我们四个人常常在周六晚上聚会,一起玩扑克,喝啤酒之类的。过了一阵子,我们就交换了伴侣,是走了法庭程序,合法的。是梅格她先喜欢上了——杰克?对,就是叫杰克;然后伊夫琳也并不反对,所以就这样了。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做生意,我们周六还在一起玩扑克。孩子,霍华德家族最棒的一点就是,我们比其他人类提前好几代摆脱了可恶的嫉妒。我们必须得这样,万事万物都自有其法则。这儿真的没有她的立体照片?全息影像呢?那时候基金会已经开始为参加婚检的人照照片了。”

“我会去找找。”我告诉他。然后我冒出了一个似乎很妙的点子:“拉撒路,我们都知道,家族中会屡次出现长相相似的人。我会让档案馆调出生活在塞古都斯的伊夫琳䉇富特的女性后裔名单。很可能她们之中就有人长得和她一模一样,就连开心时的笑容和温柔的性格都有可能遗传到位。然后,如果您答应做完全套回春术,我相信她一定和伊师塔一样,会同意解除她们当前的婚姻合同——”

老祖打断了我:“艾拉,我说过,我想体验的是新鲜事。人不能回头,永远不能。当然,你可能会找到这样一个女孩,一个100%符合我对伊夫琳的记忆的女孩。但是,这一切缺少最重要的一环——年轻的那个我。”

“但是如果您做完了回春术——”

“行了,闭嘴吧你!你可以给我新肾脏、新肝脏,甚至是新的心脏。你可以把岁月在我皮肤上留下的黄褐斑去掉,从我的克隆体上取下一些组织,把我失去的那些补回来。你也可以给我一具崭新的克隆身体。但是,这些都无法让我变回喝着啤酒、打着扑克、身边陪着丰满的娇妻就觉得很开心的那个年轻小伙儿。现在的我和他之间的唯一共同点就是一连串的记忆,可就连这些记忆都不剩多少了。所以你还是省省吧。”

我轻轻地说:“祖先,不管您想不想再娶一次伊夫琳有富特,你我都知道——因为我也做过,而且做过两次——全面的回春术不仅可以把你的身体当机器一样修复好,还能恢复一个人对生活的激情。”

拉撒路有朗看起来有点沮丧。“好吧,算你说得对。除了无聊,回春术什么都能治。妈的,孩子,我想拥抱我的业报,你没有权利干预。”他叹了口气,“但是我也不能在灵薄狱[13]里煎熬。让他们给我做完回春术吧。”

我吃了一惊:“先生,我可以把您的话记录下来吗?”

“你不都听见我说什么了吗?但之后你也别想清闲。你还是得每天来这儿报到,听我胡扯,直到回春术让我不再有这种幼稚的举动。另外,你还是要继续你的研究,我是说,继续帮我找新鲜事做。”

“这两点我都同意,先生,我向您保证。现在请稍等一下,我要告诉我的计算机——”

“她已经听见我说话了,不是吗?”拉撒路补充说,“她连个名字都没有吗?你没给她取一个?”

“哦,她当然有名字。这些年要不是我相信万物有灵论,不可能和她相处得这么融洽,虽说这理论有些荒谬——”

“不,艾拉,一点都不荒谬。机器其实就是人类,因为我们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它们。我们的美德和缺陷也体现在它们身上,而且还放大了。”

“我从来没有从理性层面看待过这个问题,拉撒路,但是密涅瓦[14]——这是她的官方名字,私下里我管她叫‘瓦小烦’,因为她的任务之一就是提醒我那些我宁可忘记的应付款项。密涅瓦确实让我感觉她就是个真人。我和她的关系比和我娶过的任何一任妻子的关系都亲近。不,她没有记下您的决定,只是把它放到临时记忆库里了。密涅瓦!”

“Sì[15],艾拉。”

“请说英语。检索老祖决定做完整套回春术的记录,将其归入永久记忆库,然后发送给档案馆和霍华德回春诊所,方便后者按决定行事。”

“任务已完成,韦瑟罗尔先生。恭喜。也祝贺您,老祖。‘祝您想多长寿就有多长寿,活多久就能爱多久。’”

拉撒路似乎突然来了兴趣。我并不惊讶,因为一个世纪以来,我和密涅瓦都过着不是婚姻、胜似婚姻的生活,她常常做出惊人之举。“谢谢你,密涅瓦。但是你让我吃了一惊,女孩。这年头再也没人谈爱了。这是本世纪最大的错误。你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向我展现如此古老的情愫?”

“因为这样做似乎挺合适的,老祖。我做错了吗?”

“哦,完全没错。你就叫我‘拉撒路’吧。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了解爱吗?什么是爱?”

“若是用古典英语回答,拉撒路,您的第二个问题可以有许多答案;用银河语的话,我无法清楚地作答。我们是否可以把‘爱’的动词形态中与‘喜欢’等同的定义先剔除出去呢?”

“嗯?当然可以,我们又不是在探讨‘我爱苹果派’或者‘我爱音乐’这样的话题。不管我们在聊的是什么,都是你在老式祝福中用的那种‘爱’。”

“同意,拉撒路。然后剩下的概念得分成两类:‘欲爱(Eros)[16]’和‘圣爱(Agape)[17]’,二者的定义相对独立。我无法通过一手的知识了解什么是‘欲爱’,因为我缺少能体验到它的身体和相关生物化学过程。我只能通过其他词汇或者不完全统计的外延定义来概括它的内涵。但是,无论用两种方法中的哪种,我都无法核实定义准确与否,因为我不能拥有性爱。”

(“她不了解才怪呢。”我把下巴埋在围巾里低声念叨,“她就像只发情的小母猫。”但是严格来说,她是对的,我常常因为密涅瓦无法体验性的乐趣而深感遗憾,因为她比只有各种腺体却缺少共情能力的部分人类女性更能珍惜、欣赏性。但是,我从没跟其他人提过这个。大家都认为万物有灵论没什么意义。想和一台机器“结婚”的愿望就和一个小男孩在花园里挖了一个洞,然后因为无法把这个洞搬进房子里而放声大哭一样荒唐。拉撒路说得对,我的智商确实不够统治一个星球的,可谁又够格呢?)

拉撒路带着十分浓厚的兴趣问道:“密涅瓦,我们先把‘欲爱’放到一边。你的措辞让人觉得你似乎能体验‘圣爱’似的,你是‘有能力体验’‘已经体验过’还是‘正在体验’圣爱呢?”

“我可能在措辞上不够严谨,拉撒路。”

拉撒路对她的回答嗤之以鼻,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追问,换了种方式说话,让我觉得这个老头神志不太正常。不过话说回来,我自己恐怕也不完全正常。也许活了这么长时间,他有了心灵感应的本事?即便是机器在想什么,他也能猜出来?

“抱歉,密涅瓦。”他轻声说,“我不是在笑话你,只是拿你回答我的话在玩文字游戏。我收回我的问题。打探一位女士的情爱生活实在不妥。虽然你不是女人,但你绝对是一位理应受到尊重的女士。”

然后他向我转过来,接下来说的话证实了他猜到了我与我的“瓦小烦”之间的秘密。

“艾拉,密涅瓦有通过图灵测试的潜质吗?”

“嗯?当然有。”

“那我希望你告诉她去测一下。你说过,无论如何你都想移民,如果这不是跟我扯谎的话,你都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我跟您说了,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是谁控制着这个自称是‘密涅瓦’的计算机的硬件。我猜大概是基金委员会吧。但是我建议你让她为自己打造一个副本,把她的记忆和逻辑都拷贝进去。分裂出这个‘双胞胎’之后,她就可以把另一个自己存进我的私人游艇‘朵拉’里了。密涅瓦自己知道需要什么样的电路和材料,朵拉也会告诉她可以利用哪块空间存储。既然记忆和逻辑才是最重要的,这就够了。密涅瓦不必把她的外设装置都搬到船上。但是,你一定要让她立即着手做这项工作,艾拉。你在她的帮助下工作了差不多一个世纪,若是为了移民而离开她,你一定会很不开心。”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我想(弱弱地)表示拒绝:“拉撒路,既然您同意做完全套回春术,我就继承不了您的游艇了。起码在可预见的未来里,您还要继续用您的游艇,而我想要立即移民,十年内就启程。”

“那又怎样?如果我死了,你就能继承它。不管你多么有耐心地每天来见我,我又没承诺你一千天之后肯定不会按下自杀开关。但是如果我活着,我向你保证,也向密涅瓦保证——我会免费开着‘朵拉’载你去你选的随便哪颗移民星球。现在,看看你的左边,我们的美女伊师塔叫你半天你都没反应,她都快急得尿裤子了,不过我想她应该没穿内裤。”

我回头看去,行政总回春技师手上拿着一张纸,她似乎急着交给我看。考虑到她的职位比较高,我让她进来了,尽管我特意嘱咐过我的执行副官,除了武装叛乱,其余不管什么原因也不可以打扰我与老祖的对话。我扫了一眼,签名、盖章并在上面按上了手印,然后把纸交还给她。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不过是要签字的文件而已。”我对拉撒路说,“您决定进行全套回春术,文书刚才准备好了书面的同意书让我签署。您想让他们这就开始治疗吗?我不是说现在,而是今晚。”

“嗯,我明天想去找房子,艾拉。”

“您住在这儿不满意?告诉我您想让这儿做出什么改变,我立刻通知他们做。”

他耸耸肩:“艾拉,这地方没什么不好,只是太像医院了,或者说太像监狱了。我很清楚,除了把我的血全部换成新鲜血液,他们还做了许多工作。我现在好多了,已经可以出院了,我要去外面住,只在有治疗安排的时候来。”

“嗯,抱歉,我能用银河语说几句话吗?我想和您的主治技师就您出院的具体操作商量几句。”

“抱歉,艾拉,我要提醒你,你还把一位女士晾在一边呢。我刚才说的事可以先等等再办,现在我们先说密涅瓦的事。她听见我建议你让她做一个副本,这样她就能和你一起移民了,但是你还没说同意不同意,也没有给出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如果你不打算让她那么做,趁她还没气得短路,你应该现在就让她把关于我们刚才那段对话的记忆抹去。”

“哦,拉撒路,如果没有接到其他命令,她只会记录下这间套房里的对话,不会多做思考。”

“敢打赌吗?对于她记下的大多数对话,她肯定都不会多想,但是这次的对话她一定会好好想想,因为她忍不住要多想。你难道一点都不懂女孩吗?”

我承认,我不懂她们:“我只知道我命令她好好记录老祖说的话。”

“那我们看看她怎么说,密涅瓦。”

“我在,拉撒路,您有什么吩咐?”

“刚才我问艾拉你有没有能力通过图灵测试。关于那之后我们说的话,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发誓她真的犹豫了一下。这太荒唐了,毕竟十亿分之一秒之于她比一秒之于我还要长。另外,她以前从未犹豫过。从来没有。

她回答:“我的程序中与您的问题相关的原则是:除非代理董事长插入其他明确的子程序,否则不得对控制程序存储的数据进行分析、校勘、传输或任何方式的篡改。”

“啧啧,亲爱的,”拉撒路温柔地说,“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是故意回避。你实在不擅长撒谎,是不是?”

“我确实不擅长撒谎,拉撒路。”

我近乎粗鲁地说道:“密涅瓦!回答老祖的第一个问题。”

“拉撒路,我确实有些想法,即使是现在,我也在思考您说的那段对话。”

拉撒路向我挑起一边眉毛:“你能命令她再回答我的一个问题吗?如实回答?”

我愣住了。没错,密涅瓦的表现总会让我惊讶,可她从不曾回避过人的问题,这太让人吃惊了:“密涅瓦,你要永远完整、正确、负责任地回答老祖问你的任何问题。收到新程序请确认。”

“新子程序已收到并存入永久记忆库,关键词‘老祖’。已确认,艾拉。”

“孩子,你不必这样过分。你会后悔的。我只是想再问她一个问题。”

“我就是想把事情做到位,先生。”我的口气很硬。

“密涅瓦,按你自己的意思回答我的问题,如果艾拉移民不带上你,你会怎么做?”

她立即用毫无感情色彩的语调回答:“在这种情况下,我会启动自毁程序。”

这回我不只是吃惊,而是震惊:“为什么?”

她柔声说:“艾拉,我不事二主。”

我想,接下来屋里安静了好几秒:可这几秒的时间似乎长得无边无际。自青春期之后,我就再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过赤裸裸的无助。

我发现老祖正看着我摇头,他显得有点悲伤:“我说什么来着,孩子?机器与我们有着同样的美德,同样的缺陷,而且还放大了。告诉她该怎么做。”

“什么该怎么做?”我愚蠢地回答。我脑子里的那台“计算机”也不好使了。密涅瓦竟然会那么做?

“快啊,快啊!听到了我的建议,尽管有那么多程序约束着她,她还是有了自己的想法。我竟然在她在场的时候提出了这个建议,真是抱歉。不过也没那么抱歉,毕竟是你在我身边安插这个眼线的,这又不是我的主意。快说啊!告诉她去准备自己的副本;或者告诉她别那么干,好好解释你为什么不肯带上她,如果你能解释的话。反正我是无论如何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让一位女士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决定。”

“哦,密涅瓦,你能把自己复制一份放进船里吗?就是老祖的游艇。你可以从空港记录中了解她的特性和规格。你需要她的注册号吗?”

“我不需要,艾拉。天空游艇‘朵拉’,我可以得到我需要的所有数据。我能把我的副本放进去。您刚刚是下达了让我为自己创建副本的命令吗?”

“是!”我告诉她,终于松了口气。

“高优先级的新程序已激活,正在执行,艾拉!谢谢您,拉撒路!”

“哎!你先等等,密涅瓦。朵拉是我的船。我让她进入了休眠状态。你把她唤醒了吗?”

“是的,拉撒路。为了运行高优先级的新程序,我通过自编程唤醒了她。不过我可以让她重回休眠模式。我有现在需要的一切数据。”

“你要是叫朵拉回去睡觉,她会叫你滚。这会是她最礼貌的回答。亲爱的密涅瓦,你闯了大祸。你没有权利唤醒我的飞船。”

“非常抱歉,老祖,在这件事上我不敢苟同。先生,为了执行代理董事长让我执行的任何程序,我有权采取一切必要行动。”

拉撒路皱紧了眉头:“艾拉,你的计算机你来好好管管,我是没法儿跟她理论了。”

我叹了口气。密涅瓦很少这么倔强,但是一旦她犯起倔来,比任何一个有血有肉的真人都要难搞。“密涅瓦。”

“听候您的吩咐,艾拉。”

“我是代理董事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老祖比我还有资历,没有他的许可,你不许动他的任何东西,包括他的游艇、他住的这间套房和他的其余所有事物。他说什么,你听什么。如果和我给你的命令有矛盾,你无法解决,那就立刻向我汇报;如果我当时在睡觉,那就把我叫醒,不管我当时在做什么,都尽管打断我。但是你不许违逆他的命令。这条指令比其他所有指令优先级都高。收到请确认。”

“已确认,正在执行。”她温顺地回答,“抱歉,艾拉。”

“不关你事,是我的错,瓦小烦。我应该先知会你老祖的特权再为你输入新的控制程序。”

“没关系,孩子们。”拉撒路说,“密涅瓦,亲爱的,我想给你一个小建议。你是不是没在船上当过乘客?”

“没有,先生。”

“上船之后你会有种全新的体验。在这儿,你可以代表艾拉发号施令,但是你记住了,乘客可不能在飞船上指手画脚,永远不能。”拉撒路又对我补充说,“朵拉是艘好船,艾拉,她聪明能干,友好善良,可以在只有一点提示、只知道极为粗略的数据的情况下带你穿过多重空间,同时还能让你准时吃上饭。但是她需要你珍惜她,宠爱她,夸她是个乖孩子。听你夸她好,她会像只小奶狗一样高兴地摇头晃脑。反之,如果你敢冷落她,她就敢把汤泼在你身上。”

“我会注意的。”我表示知道了。

“你也要注意,密涅瓦。因为在船上,你更需要仰仗朵拉的垂怜,可别搞反了。我敢肯定,你懂的比她多,但你天生的使命是管理一颗星球,她天生的使命是管理一艘飞船。所以,只要你上了船,你懂的那些在她面前都不作数。”

“我可以学。”密涅瓦颇有怨念,“我可以立即通过自编程学习宇宙航行学和飞船驾驶,通过行星图书馆里的资料自学。我非常聪明。”

拉撒路又叹了口气:“艾拉,你知道中国古代的象形文字里代表‘麻烦’的那个字怎么写吗?”

我承认自己不知道。

“行了,别瞎猜了。是‘两个女人同在屋檐下’。我们马上就会遇到麻烦了。或者说是你要遇到麻烦了。密涅瓦,你才不聪明呢,你很蠢。在对付另外一个女性方面,你蠢得可以。如果你想学习多重空间宇宙航行,可以,但是你别从图书馆的资料里学。你要劝说朵拉教你。不过你可千万别忘了,她才是船上的女主人,别老想在她面前显摆你有多聪明。你要牢记,她喜欢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

“我会努力做到的,先生。”密涅瓦回答他。我很少见到她如此谦恭。“朵拉现在就想吸引您的注意。”

“哦!她现在心情怎样?”

“拉撒路,她心情不太好。我没告诉她我知道您在哪儿,因为我的现行指令是非必要情况下不得讨论您的事。但是我从她那儿收到了一条给您的消息,只是没有承诺能将消息带给您。”

“对了,艾拉,我的遗嘱文件中包括一个程序,我死后,该程序本该在不影响她的功能的前提下将我从她的记忆中抹去。但是你突然把我从廉价旅馆带走,这件事就完成不了了。她现在醒来了,记忆却分毫未动,肯定会为我担心害怕。密涅瓦,把消息告诉我。”

“拉撒路,消息有几千字,但是语义内容较短。您希望先了解这个吗?”

“好,告诉我大概的意思吧。”

“朵拉想知道您在哪儿,您什么时候回去见她。其余的内容都是些拟声词,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是充满了激烈的情绪,也就是用多种语言表达咒骂、蔑视和严重的侮辱——”

“哦,天哪。”

“——包括一种我不知道的语言,但是根据上下文和语气,我暂且推测其意思和前面的差不多,只不过表达的情感更强烈。”

拉撒路伸出一只手盖在脸上:“朵拉又用阿拉伯语骂人了。艾拉,现在的情况比我想的还要糟。”

“先生,您是否需要我重复一遍那些我不知道意思的话的发音,或者复述整条消息?”

“不,不,不!密涅瓦,你骂人吗?”

“我从来没有理由骂人,拉撒路。但是朵拉在这方面的能耐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别怪朵拉,她只是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受到了不良影响,我的影响。”

“是否可以请您允许我将她的消息存入我的永久记忆库呢?我骂人的时候用得上。”

“不可以。如果艾拉想让你学骂人的话,他可以亲自教你。密涅瓦,你能设法让我的飞船和这间套房通电话吗?艾拉,我还是现在处理一下这事吧,不然会越闹越糟。”

“拉撒路,如果您想的话,我可以安排一通标准电话。不过如果朵拉愿意通过我目前正在用的、您套房里的双声系统说话,那你们立刻就能通话。”

“哦。好!”

“我用不用给她提供全息影像信号?还是只需要声音就可以了?”

“声音就够了。足够了。你也能听见吗?”

“您同意我就能听见,拉撒路。不过如果您希望保有隐私的话,我也可以不听。”

“你留下吧,我可能会需要一个调解人。把她接进来吧。”

“老大?”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的声音响起,让我联想到一个胸部还没发育的小女孩,长着一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膝盖擦破了皮。

拉撒路回答她:“我在呢,宝贝儿。”

“老大!你这个该下地狱的浑蛋!你自己走了,不告诉我你在哪儿是什么意思?那么多肮脏污秽、虱子乱窜的——”

“闭嘴!”

怯生生的小女孩的声音变了:“是,是,船长。”听起来她不太有自信。

“我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去和去多久都不关你的事儿,你的任务是控制航行和保持清洁,没别的了。”

我听见一声抽泣,明显是个小孩在强忍泪水的声音:“是的,老大。”

“你应该在休眠状态啊,是我亲手让你进入休眠状态的。”

“有人把我唤醒了,是个陌生的女士。”

“那是个错误,可你也不该对她说脏话啊。”

“可是……人家害怕,真的害怕,老大。我醒了之后以为你回来了,可找遍了整艘船都没有你,哪儿都没有。嗯……她向你打小报告了?”

“她把你的消息传达给我了,幸亏你说的大多数话她都听不懂,可我能听懂。我不是告诉过你,对陌生人要有礼貌吗?”

“对不起,老大。”

“一句对不起有什么用,又不能让奶牛自己挤奶。现在,我的小可爱,朵拉,你听我说。我要惩罚你,你是因为一个错误醒来的,你感觉害怕、孤单,我们会把这段经历忘掉的。但你不该那么说话,不该对陌生人那样。那位女士是我的朋友,她也想成为你的朋友。她是一台计算机。”

“真的?”

“真的,和你一样,小可爱。”

“那她没法伤害我,是吗?我还以为她在我的船里鬼鬼祟祟地干坏事呢,所以我大声喊你来着。”

“她不仅没法伤害你,也不会想要伤害你。”拉撒路稍稍抬高音量,“密涅瓦!进来,亲爱的,跟朵拉做个自我介绍。”

我的伙伴的声音响起,平静而轻缓:“我是一台计算机,朵拉,朋友们叫我‘密涅瓦’,我希望你也这样称呼我。把你唤醒我感到非常抱歉,要是有人那么唤醒我,我也会害怕。”(密涅瓦自从被激活后一百多年都没进入过“休眠”状态。她自己安排了一张时间表,让自己的各个部分按期轮流休息,但她本身永远醒着。反正每次我跟她说话的时候,她都会马上回应。)

飞船回答:“你好啊,密涅瓦,很抱歉之前那样跟你说话。”

“我不记得有这回事了,亲爱的。你的船长要求我把你留的消息传给他。不过现在消息传输完了,所以已经删除了。我想那应该是条私人消息。”

(密涅瓦说的是真话吗?她受到拉撒路的影响之前,我认为她肯定不会撒谎。可是现在呢?我不确定。)

“我很高兴你把它删除了,密涅瓦。对之前跟你那么说话再次表示抱歉,老大已经批评过我了。”

拉撒路插进来:“好了,好了,小可爱,停下吧,过去的事情我们就让它过去吧。你可以听话回去睡觉吗?”

“必须得这样吗?”

“那倒不是,你都不必让自己放慢运行速度,可我不能去见你,也不能跟你说话,至少在明天下午之前我做不到。我今天很忙,明天会去找房子。你可以一直醒着,给自己找点乐子打发时间。但是如果你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故意鼓捣出什么所谓的‘紧急情况’,我就打你的屁股。”

“人家才不会做那种事呢,老大,你是了解我的啊。”

“不会才见鬼,你就是个小恶魔。但是这回只有在有人想闯入飞船或飞船着火了的时候,你才能来找我,要是因为别的小事麻烦我,你可别后悔。如果我发现你放火烧自己,我就双倍地惩罚你。听着,小可爱,要不这样吧,你在我睡觉的时候也去休眠怎么样?密涅瓦,你能告诉朵拉我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醒来吗?”

“当然可以,拉撒路。”

“但这么做不是让你在我醒着的时候就可以随意打扰我,朵拉,只有遇上真正的紧急情况时才行。别来紧急演习,现在不能按我在船上时的安排来。我们现在降落了,不是在太空中,而且我很忙。嗯……密涅瓦,你的分时共享[18]能力怎么样?你会下国际象棋吗?”

我插了一句话:“密涅瓦的分时共享能力很强大。”

但是还没等我补充说她是塞古都斯国际象棋无限制竞争公开让步赛冠军(让子为王后、左侧兵和右侧的马),密涅瓦就说:“也许朵拉可以教我下棋。”

(好吧,这下可以肯定,密涅瓦一定是学会了拉撒路的撒谎技巧——有选择地说出真相。等我有空,一定得和她私下里好好谈谈。)

“我很乐意,密涅瓦小姐!”

拉撒路这才松了口气:“好,你们俩女生这算是认识了。明天见吧,小可爱。现在切断通信吧。”

密涅瓦通知我们和游艇的通信已经切断,拉撒路顿时松弛下来。密涅瓦重新回到记录我们谈话的工作中,不再说话。拉撒路抱歉地说:“艾拉,别被她孩子气的举动骗了,在太空飞行中她可是难得一见的厉害角色,也是一个出色的飞船管家,从这儿到银河系中心都没几个能和她媲美的。但是我自有不让她在其他方面成熟起来的理由,等你成为她的主人就不一样了。她就像只猫一样,你刚坐下,她就会蹿到你大腿上趴着。”

“我觉得她很有魅力。”

“她是个被宠坏了的小鬼头,但这不怪她,基本上陪在她身边的就只有我。我觉得那些只会报数字的计算机很无聊,成天像滑尺一样温顺、听话多没意思啊。星际旅行时间那么长,连个伴儿都没有可不行。我想,现在你应该跟伊师塔聊聊我出去找房子的事儿。告诉她,我不会让这事儿影响回春术的治疗安排。我只是想抽一天时间办事,如此而已。”

“我会跟她谈的。”我转身用银河语跟行政总回春技师说话,问她多长时间能完成行政大殿中一间套房的消毒,并安装好供值班人员和访客使用的净化设备。

她还没回答,拉撒路就说:“哎呀!你给我等等。艾拉,你这是在出老千。”

“什么,先生?”

“你在跟我耍花招。‘消毒’在英语里和银河语里是一样的。当然,我还没有完全丧失嗅觉,知道你们一直在进行消毒。漂亮女孩凑过来的时候,我就该闻见香水味。可我现在连女孩身上的香味都闻不到,只能闻见消毒剂的味儿。话就说到这儿,证明完毕。密涅瓦!”

“在,拉撒路。”

“我今晚睡觉的时候你能抽空给我来点新鲜玩意儿吗?我要学习银河系基本词汇九百个,或者随便多少个吧。你有这种学习资料吧?”

“当然有了,拉撒路。”

“谢谢你,亲爱的。一晚上应该够了。另外我希望你每晚都给我做个词汇测试,帮助我熟练掌握所有词汇。行吗?”

“行,拉撒路,保证完成任务。”

“谢谢你,亲爱的。没事儿了,你忙吧。现在,艾拉,你看见那扇门了吗?如果我的声音不能把它打开,我就冲过去把它砸开。要是我砸不开,我就去检查检查你们给我安的那个自杀开关。我会按下去,试试它是不是真管用。你们之前跟我保证,说我是自由的,我才立下了一些誓言;如果门打不开,我就相当于一个囚犯,那我立下的誓言也通通不能作数,不过,如果门应声而开,我敢跟你打赌,不管你想赌什么都行,门后面一定是一间消毒室,人员齐全,随时准备开工。我们赌一百万王冠币吧,怎么样?这样才刺激。哎?你一点都不紧张,那就赌一千万王冠币好了。”

我确实没有露出紧张的样子。因为我从来没有过那么多钱,而且作为代理董事长,我已经没有想着自己有多少钱的习惯了,因为没必要。我已经有好一阵没问密涅瓦我的私人账户余额了,也许有好几年了。

“拉撒路,我不会跟您打赌的。没错,外面确实有一间消毒室,我们只是想在不惹您注意的前提下尽可能保护您不被传染上别的病而已,看来我们失败了。我还没顾得上让那扇门——”

“孩子,你就继续撒谎吧。可你并不擅长。”

“——可是,如果它现在不认您的声音,那一定是我的疏忽。密涅瓦,都怪你让我忙得团团转。如果套房的房门现在无法由老祖的声音打开,那你赶快修正这个疏漏。”

“艾拉,房门可以识别老祖的声音。”

听见她这么措辞,我才松了口气。也许一个懂得何时不必坦率直言的伙伴才是真的难能可贵。

拉撒路露出让人头大的顽皮笑容:“那又怎样?我现在要测试一下你匆匆丢给她的那条超高优先级程序。密涅瓦!”

“听候您的吩咐,老祖。”

“让我套房的门只认我的声音。我要出去走走。把艾拉和这几个孩子都锁在里面吧,如果一个半小时后我没回来,你再开门放他们出去。”

“出现矛盾,艾拉!”

“密涅瓦,执行他的命令。”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低沉平稳。

拉撒路露出一个微笑,坐在他的椅子里没有动:“不用费心思找开门的工具,艾拉,门外没什么我想看的。密涅瓦,你可以让门恢复常态了,让它听到谁的声音都能打开,包括我的声音。亲爱的,抱歉让你的程序出现了矛盾,但愿没把你的电路板烧了吧。”

“没有损失,拉撒路。我得到那条超优先级指令后,提高了我解决问题的那部分网络的过载容差。”

“你很聪明。以后我会尽量避免产生矛盾,艾拉。你最好把那条超高优先级程序撤回,这对密涅瓦不公平。她会感觉自己嫁了两个丈夫。”

“密涅瓦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我让他放心,语气平静得都让我自己吃惊。

“你是说我最好把问题解决了,对吧?我应该这么做。你告诉伊师塔我要去找房子了吗?”

“还没谈到这个,我只是跟她咨询让您住在行政大殿里的可行性。”

“我跟你讲,艾拉,我对行政大殿完全不感兴趣,寄人篱下还不如在这儿住院呢。我去做客的话,无论对主人还是对我这个客人来说都是一种折磨。明天我会找间希尔顿,不招待游客也不举行会议的那种。然后我要去空港见朵拉,安抚她,让她平静下来。差不多到第二天,我会在离这儿远一点的郊区找到一座小房子,足够自动化、适合我住的那种,还得带个小花园。必须得有花园。要是需要,我可以出钱让原来的住户搬走。我想要的那种房子肯定不会没人住。你知不知道我在哈里曼信托的账户里还有多少钱?”

“我不知道,但这不是问题。密涅瓦,给老祖设一个预支账户,额度不限。”

“明白,艾拉。已完成。”

“知道了。拉撒路,您在我这儿不是一个折磨人的客人。只要不去公共房间,您就不会觉得那儿是宏伟的宫殿。我就不去。再说您在那儿也不是客人。那儿虽然叫‘行政大殿’,但其实官方的名字叫‘董事长之家’。你住在那儿就跟住在自己家一样,非要说谁是客人的话,我才是那个客人。”

“都是废话,艾拉。”

“是,我说的是废话,老祖。”

“别再说没用的了。不管怎么样,我在那儿住着都是个外人,没有归属感。我不想当客人。”

“拉撒路,您——您昨天晚上说过,”我及时想起他还以为自己上次见我只是昨天的事情,“您总是愿意和只出于个人利益行事的人打交道,和这种人互惠互利。”

“我记得我说的是‘通常’,不是‘总是’,意思是我们可以找到同时满足我们两个人的个人利益的法子。”

“那您听我说。您把我拉进了这场‘谢赫拉莎德’式的赌局,还让我去给您找能激发您兴趣的新鲜事儿。现在您又向我抛出诱饵,引得我想尽快移民,而在关于家族移民这件事上,委员会很快就会回绝我。祖父,我每天火急火燎地来这里就够烦的了,不想再每天都艰苦跋涉,去荒郊野外找您。您留给我放在工作上的时间已经少得可怜了,我不想再把那些时间浪费在通勤上。另外,您的提议太危险了。”

“独居太危险?艾拉,我自己住过很多次了。”

“对我来说太危险,有遭到刺杀的风险。我住在大殿里很安全,能穿过重重迷宫找到我的那只耗子还没生出来呢。我在这间诊所里也比较安全,大殿与这里之间的路途中,我也是安全的,因为这期间伴着我的只有自动机械,只要它们靠谱,我就安全。但是,如果我每天都去位于郊区某地的一座没有防御措施的房子拜访您,迟早会有疯子认为这是把我除掉、拯救世界的机会,哦,那人肯定活不到成功杀掉我的那一刻,我的警卫可不是吃素的,但是如果我一直让自己置身险境,成为刺杀者的活靶子,总有一天,会有刺客在被我的警卫抓住前得手。所以,不行,祖父,我可不想被刺杀。”

老祖陷入了沉思中,但对我的这番说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对此我的答案是:你的安全和方便都是你的个人利益,与我无关。”

“是的,”我承认,“但还是再让我多说点您住到大殿之后的好处吧。至于对我的好处,以后拜访您我会非常安全,甚至比到这儿来都安全,通勤时间也压缩到了几秒钟,短到可以忽略不计。如果有紧急事务需要处理,我甚至可以跟您打声招呼,暂时离开一个半小时。至于对您的好处,您会对单身汉住的小房子感兴趣吗,特别小,也就四间屋子,不太现代,也不太亮堂,只不过外面有座宜人的小花园,足有三公顷。不过,只有靠近房子的那一片是花园,其余的地方都是荒野。”

“你到底想说什么,艾拉?你说‘不太现代’是什么意思?我不是说了我要自动化的居所吗?我现在还没有恢复到所有家务活儿都能自己动手的程度。我对不好使唤的用人和不定时掉链子的机器人可没什么耐心。”

“哦,这栋房子足够自动化,只不过没有太多奢华的高级电器。如果您喜欢简单点,可以不配用人。您是否允许诊所为您指派值班人员呢?来的人会和这两位技师一样亲切友好又不唐突。”

“嗯?这两个孩子还不错。我喜欢他们。我知道诊所想随时掌握我的状况,对他们来说,给我做回春术肯定比给那些只有三四百岁的人做要有挑战。所以让他们派人来吧,没关系。只不过,你得帮我传话下去,我想闻到香水味,不想闻消毒水味,就算新鲜的体香也行,只要不过分。我这人不太挑。我再问一遍,你到底想说什么?”

“天哪,您不挑剔才怪。您太喜欢想些让人为难的点子了,而且还以此为乐。对了,那栋房子里堆着不少老式的纸书。上一个住户性情古怪,是他留下的。还有一点我得提一下,房子附近的田野间有一条小溪流过,最后汇入一片小池塘。池塘确实不大,但您在里面划船是没问题的。哦,我忘了说了,那儿有只老公猫,它觉得那是它的地盘。不过您应该不会碰上它,因为它讨厌大部分人类。”

“如果它喜欢自己待着,我是不会去打扰它的。猫这种动物会是很好的邻居。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最后想说的是接下来的话,拉撒路。我刚才跟您描述的是我为自己打造的房子。它坐落在大殿最顶层,是我九十多年前决定担任代理董事长时建的。想到那座房子去必须通过我住的地方。我就住在它下面几层的位置。我一直没什么时间在那儿住,但是很欢迎您去住住。”我站起来,“但是如果您不接受,您就当我输了这场‘谢赫拉莎德’式的赌局,您随时可以使用那个终结生命的开关。因为如果我为了满足您的一时心血来潮,而乖乖等别人来刺杀,那我就是个傻子。”

“你给我坐回去!”

“不,谢谢您。我已经开出了合理的条件,如果您执意不肯接受,那就随您的便,见鬼去吧。我才不会任凭您像‘海老人’[19]一样骑在我脖子上折腾我呢。我受够了。”

“行了,我明白了,你的基因中有多少是遗传自我的?”

“差不多13%吧,相当多了。”

“只有这么多?我还以为比这多呢。你的做派有点像我外公。我的自杀开关可以一起带过去吗?”

“您想带就带上吧。”我尽可能摆出一副没好气的样子回答,“您实在想死也可以从那座顶层的房子里跳出去,不过要坠落很长时间才能到底。”

“我更喜欢用开关自杀,艾拉。要是跳楼跳到一半后悔了岂不是糟糕?另外,你可以给我准备一种运输工具,让我可以不通过你的生活区直接进入房子吗?”

“不行。”

“啊?那有什么难的啊?我来问问密涅瓦。”

“不是我做不到,是我不想做。这是个无理要求。通过我的大厅前往您住的房子又不会伤害您。我难道没说明白吗?我不会再满足您的任何一个无理要求了。”

“消消气,孩子。我接受。那就明天吧。那堆纸书不用搬走,我喜欢老式的书籍;它们比速读书、投影书之类的更有味道。原来你是只会咬人的野耗子,不是怯懦的家鼠,看到这点我很欣慰。请坐吧。”

我依言坐下,但故意做出不情愿的样子。我感觉我摸准拉撒路的脾气了。尽管他对别人极尽讽刺、轻蔑,但这个老浑蛋其实骨子里是个平等主义者,因此他表现出想控制身边的人的样子,可一旦有人在他的欺负下屈服,他就会瞧不起那人。所以对付他的唯一法子就是还击,争取达到和他势均力敌的状态,寄希望于你们之间最后能达到相互尊重的状态。

我从来没有改变主意的理由。他可以对追随他的人表现出仁慈,甚至是关爱——如果追随他的是孩子或女性的话。但是他选择对谁都摆出一张臭脸。凡是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的成年男人,他都不会喜欢,也不会信任。

我想正是他性格中的这点古怪之处让他非常孤独。

不一会儿,老祖若有所思地说:“能住在像样的房子里一段时间挺好的。房子还有花园。也许我还能找个合适的地方,拉上一张吊床。”

“好几个地方都挺合适。”

“但是我一来你就没地方躲清静了。”

“拉撒路,楼顶上有足够的空间,我甚至还可以在您视野之外再盖一栋小屋。当然是在我愿意的前提下,我现在并不想这么做。我已经好几周没上去游泳了,要说过夜的话,我至少有一年都没去那儿睡觉了。”

“嗯……你想上来游泳的话我随时欢迎。什么时候都行,游泳或是做其他什么都可以。”

“我还打算接下来的一千天,每天都上去拜访您,一待就待上一整天呢。难道您忘了我们的赌约了?”

“哦,赌约啊。艾拉,你刚刚不是在抱怨我那些心血来潮浪费了你宝贵的时间吗?你想让我放你一马吗?不是别的方面,就单指我们的赌局。”

我嘲笑他说:“稳住,拉撒路,我都看出来您是为了自己的个人利益说话了,这意味着是您想让我放您一马。那可不行。我计划要在您的回忆录里记载一千零一天里与您交谈的内容。一千零一天之后,您可以跳楼自杀,或者沉塘自尽,都随您。但我不会给您耍无赖的机会,不会让您假装是帮了我天大的忙才去自杀。我现在开始懂您了。”

“是吗?你比我还要懂我。什么时候你把我琢磨透了,请一定要告诉我。我很感兴趣。另外,艾拉,你说你已经开始为我研究新鲜事儿了,是吗?”

“我可没说过,拉撒路。”

“嗯,也许你只是隐约提过一嘴。”

“没有,我完全没提过。想打赌吗?我们可以让密涅瓦把对话都打印出来,然后这件事我可以让您说了算。”

“艾拉,咱们就别麻烦一位女士编造假记录了吧。即便有那条超高优先级的程序,她还是对你忠心耿耿,绝不会向着我。”

“真够 的。”

“我一向能 则 ,艾拉,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活这么久的?我想大概只有确定能赢,或者输了才能达到我的真实目的的时候,我才会和人打赌吧。好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研究新鲜事?”

“我已经开始了。”

“可你不是说——不,你没有说,你竟然骗我!妈的,你这个无礼小子。好吧,你都沿着什么方向研究的?”

“各个方向。”

“不可能,你手下没有那么多人。就算你的手下全都可以参与此事也不够,何况真正具备创新思维的人可是千里挑一。”

“没错,但是如果您说的那类人和我们一样,只不过能力更强呢?密涅瓦正在主持寻找工作,拉撒路。我和她仔细聊过了,她正在安排。研究所有方向。一次兹威基[20]式的调查。”

“嗯。好,行。我相信她有这个能力。不过,这件事就算是安迪社利比都可能会觉得难办。她是怎么设计她的形态学研究框架的?”

“我不知道,不然我们问问她吧。”

“艾拉,那得看她有没有准备好回答这个问题。人们都讨厌为了汇报进度不得不放下手头的工作,就连安迪社利比都会因为工作时别人轻轻摇晃他的胳膊肘而生气。”

“可是就连伟大的利比可能都没有密涅瓦的分时共享能力。大多数人的大脑只能进行线性思考,我还没听说人类中有哪个天才能同时操作三件以上的工作。”

“五件。”

“那又怎样?好吧,您见过的天才肯定比我多,但我不知道密涅瓦具体能同时跟进多少件任务,我还从没见她有过超负荷运转的情况。我们问问她吧。密涅瓦,你建立好给老祖寻找‘新鲜事’的形态学研究框架了吗?”

“已经建立好了。艾拉。”

“跟我们讲讲吧。”

“初始矩阵有五个维度,但是到分类的时候肯定还需要其他辅助维度。以这个为基础,在尚未进行辅助扩展的情况下,我们有9×5×13×8×73,即341,640个离散分类。为方便您检查,原始的三进制示值读数为‘122,100,122,100.0’。我需要打印出十进制和三进制数字吗?”

“我想不需要,瓦小烦。你要是有一天在算数上犯了错,我就得引咎辞职了。拉撒路,您说呢?”

“我对分类不感兴趣,只对里面有什么感兴趣。所以有什么收获吗,密涅瓦?”

“拉撒路,我已经表明,您的问题无法得到确切答案。是否需要我将所有分类打印出来,供您检查?”

“啊——不要啊!三十多万个分类,每个分类里还有十几个词的定义?打印出来的话纸都堆到我屁股那么高了吧。”拉撒路陷入了沉思,“艾拉,你可以趁密涅瓦还没把这些记录抹掉,去别的地儿打印出来,再以书的形式交给我。一本大书,分成十或十五卷。这本书的名字可以叫《人类经验分类全书》,然后写上‘密涅瓦·韦瑟罗尔著’。这部著作可以让教授们争论上千年呢。我不是开玩笑,艾拉,这份材料应该保存下来,我认为没人干过这事儿。工程量这么大,血肉之躯肯定做不到,我甚至都怀疑密涅瓦这样出类拔萃的计算机都从来没处理过这类兹威基式的任务。”

“密涅瓦,你觉得如何?要把你的研究成果编纂成书,再保存起来吗?几百本装帧精美、内容完整的纸书漂漂亮亮地和相应的微型电子书一起,放在塞古都斯和其他星球的图书馆里,怎么样?对了,还要给档案馆送去。我可以让贾斯廷䉇富特为书作序。”

我是有意在激发她的虚荣心。如果你认为计算机没有人类的这种小缺点,我想你一定是没怎么和它们接触过吧。密涅瓦总是喜欢被人欣赏,我就是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才开始和她真正成为搭档的。不然你还能给一台机器什么呢?是更高的工资还是更长的假期?别犯傻了。

但是她再次让我吃了一惊,因为她用一种和拉撒路的游艇一样害羞的声音做出了回答,而且措辞相当正式:“代理董事长先生,我在扉页上署名‘密涅瓦䉇韦瑟罗尔’合适吗?这样做是否能得到您的准允呢?”

我说:“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当然准允。你要是想只署‘密涅瓦’我也同意。”

拉撒路突然插了进来:“别傻了,孩子。亲爱的,还是署名‘密涅瓦䉇L. 韦瑟罗尔’吧。‘L. ’代表‘朗’,因为你,艾拉,你年轻的时候在一颗偏僻的星球上和我的一个女儿生了个私生女,但最近你才刚刚抽开身,把这个事实记在了家族档案中。我可以证明,因为记入档案的时候我在场。但是密涅瓦䉇L. 韦瑟罗尔博士现在不知身在何方,正在为她的下一部鸿篇巨制做调研,想采访也采访不到。艾拉,你我得打起精神来,为我这个杰出的孙女的履历增光添彩,明白了吗?”

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给你安排这个身份,怎么样,孩子?”

“我很满意,拉撒路。祖父拉撒路。”

“不用叫我‘祖父’,把第一套书送给我就行,亲爱的,上面还要有你的献词——‘密涅瓦䉇L. 韦瑟罗尔谨以此书献给我挚爱的祖父拉撒路䉇朗。’怎么样?”

“拉撒路,我很乐意,也很荣幸这样做。献词应该是手写的,对吧?我曾经用我的外扩装置——一个模块——来代艾拉签署公文。我可以把它改装一下,这样一来,献词的笔迹就不会和他的笔迹一样了。”

“好。如果艾拉表现得好,你也可以考虑送他一套签名书。不过你送出的第一套必须是我的。我是长辈,而且是我先想出这个主意的。现在我们回到你的调研本身。我永远不会读那二十卷鸿篇巨制,密涅瓦。我只对结果感兴趣。所以,告诉我,到现在为止你的调研有什么收获?”

“拉撒路,我否决了大半个矩阵,因为那些事情要么是我从档案馆得知您已经做过了的,要么是我推测您不会喜欢做的——”

“等等!海军有句话说得好:‘凡事我若没做过,必定要尝试一下。’据你推测什么事是我不会想做的?说出来我听听。”

“好的,先生。一个子矩阵,3650项分类,这些事全部有可能出现致命的结果,概率大于99%。第一项,探索恒星内部——”

“把这项划掉,还是把它留给物理学家们吧。另外,利比和我其实做过这件事。”

“档案中没有记录,拉撒路。”

“档案里没记的多了。继续说吧。”

“改变您的基因模式,打造您的水陆两栖克隆体,让他能生活在海洋中。”

“我似乎对鱼不太感兴趣。给我讲讲这件事有什么风险。”

“有三点风险,拉撒路。每点风险单独发生的可能性低于99%,但是接连发生的可能性几乎是100%。这样的两栖‘人’其实已经培育出来了,但是能活下来的,截至目前,非常类似巨大的蛙类。这类生物在深海里其他‘居民’中的存活率,单就塞古都斯这颗星球上的数据而言,曾用理论验证过,活到十七天的概率为50%,活到三十四天的概率为25%,依此类推。”

“我认为我可以改善他们的存活率。可我对俄罗斯轮盘赌式的实验没什么兴趣。其他风险呢?”

“把您的大脑移植到改良的两栖克隆体中,之后如果您存活下来,我们会再将您的大脑移植到普通克隆体中。”

“这条划掉吧。如果我不得不生活在水里,那我可不想当一只青蛙,我想做海洋中最凶悍的大鲨鱼。另外,我想,如果生活在水下那么有意思,我们人类肯定还在水下待着呢。再给我说个别的吧。”

“另一件新鲜事可以分三重难度,先生,其一是乘坐飞船在N维空间迷失方向;其二是发生这种事时没有乘坐飞船,仅仅穿了宇航服;其三是连宇航服都没穿。”

“把这些都划掉。前两重难度的事我都算是经历过,我不喜欢;第三重难度的事简直就是蠢,谁愿意在真空中憋死呢?不仅没什么趣味,还引人不快。密涅瓦,万能的智慧之神——不管有没有这么个神吧,总之他让人类得以选择平静、安详的死亡方式。就是这样,除非有谁出于不得已而痛苦地死去,不然自己主动选择惨死岂不是太蠢了。所以,不管是像没能从茧中出来的毛毛虫一样憋死,还是自己送死,凡是死法愚蠢的新鲜事通通给我划掉。很好,亲爱的,你已经成功地让我相信,你定义为危险概率高于99%的新鲜事确实不值得一试;把那些都划掉吧。我只关心这样的新鲜事——对我来说新鲜的事,做了之后我的生存率要高于50%,而且如果我保持警惕,生存率还会更高。举个例子,我从没向往过钻进桶里,然后从高高的瀑布上方滚下去。你尽可以把桶设计得安全些,但你一旦钻进去开始滚动,接下来的事就只能听天由命了。除非你深陷更糟糕的绝境,而你最安全的逃离方式就是它,否则这就只是一种愚蠢的特技表演。赛车、赛马、滑雪这样比拼速度的赛事还有趣些,因为它们每一项都需要技术,但我仍然对它们蕴含的危险性敬谢不敏。为了冒险而冒险,那是以为自己是不死之身的傻小子才干的事,而我清楚自己不是不死之身。所以有很多山我永远不会去爬,除非陷入了困境,我才会冒险——确实冒过这种险!——但一定是以我能想到的最简便、最安全,也最保守的法子来冒险。别说什么最新奇的事儿都危险,危险和新奇可是两码事。危险只不过是我们无法逃走时必须面对的。你那个框架里的其他分类呢?说说吧。”

“拉撒路,您可以试试变成女性。”

“嗯?”

我从未见过老祖这样惊诧。(其实我也很惊诧,尽管这事儿不是让我来做)。

他慢吞吞地回复说:“密涅瓦,我不清楚你是什么意思。两千年来,一直有外科医生将不够格的男性变成伪女性,将女性变成伪男性的历史也几乎一样久远。我对这类花样也不感兴趣。好也罢,坏也罢,我就是男性。我想每个人都曾想象过,要是自己变成另一种性别会是什么感觉。但是所有的整形手术和荷尔蒙治疗都无法让人真正变性,只能变成无法繁衍的怪物。”

“我说的不是那种怪物,拉撒路,是真正的变性。”

“嗯——你让我想起了我快遗忘的一个故事。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个男人,哦,大概是在公元2000年的时候,不可能比这个时间更靠后了,因为那之后没多久世界就分崩离析了。好像是他的大脑被移植到了一名女性的身体中。当然了,这个手术要了他的命,因为异体组织排异反应。”

“拉撒路,我说的这种手术不会有那样的风险,因为我们会拿您的克隆体来做。”

“那确实完全不一样。你继续说。”

“拉撒路,这种变性手术已经在人类以外的动物身上做过试验了,其中将雄性转变为雌性的手术最为成功。先选中一个细胞,对其进行克隆。克隆前,我们先把Y染色体去除,再取同一个受精卵分裂出的另一个细胞的X染色体,这样我们就得到了基因模式与之前那个细胞相同的雌性生殖细胞,其中的Y染色体已经被去除,换成了X染色体。克隆后,这枚雄性细胞改造而成的细胞就成了真正的雌性克隆受精卵。”

“一定有风险。”拉撒路皱着眉头说。

“也许会有,拉撒路。这个过程中使用的当然都是基本的技术。您所在的这座建筑中就有好几种经过此类人工变性手术改造而成的雌性动物:几条母狗、几只母猫,还有一头母猪,等等,其中大多数都已经成功繁育了后代,只不过一条克隆母狗若是和给她提供克隆细胞的公狗配种,高概率下其不良隐性基因会叠加,使胚胎致死或致畸。”

“我早该想到会这样!”

“是的,但是正常的远系繁殖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一只通过上述变性手段创造出的雌性仓鼠繁衍的七十三代仓鼠证明了这一点。塞古都斯的本地动物群有着与众不同的遗传结构,所以我们还没对上述方法做出相应改良。”

“先别管塞古都斯的动物。在人类身上管用吗?”

“拉撒路,我能搜索的仅限于回春诊所发布的文献资料。这些文献中暗示这类试验的最后阶段会出现问题,也就是在雌性克隆体中激活为其提供细胞的雄性的记忆和经验——你们比较常用的说法可能是‘性格’——阶段时会遇到难题。还有一个问题,我们该何时结束提供细胞的雄性的生命,或者说我们是否该结束他的生命,这个问题又衍生出另外几个难题。但这类研究并没有被禁止。”

拉撒路扭头问我:“艾拉,你允许的吗?你不禁止这类研究?”

“我不干涉,拉撒路,但我不知道他们正在进行这类研究。我来问问吧。”我切换到银河语,开始跟行政总回春技师交谈,解释了一下我们刚才在聊什么,并向她询问这类研究应用于人类身上的进展。

我再转过来的时候耳朵有点发烫,因为我刚提起人体试验,她就突然打断了我,就好像我说了什么冒犯的话,然后声明这种试验是禁止的。

我把她的回答翻译给老祖听。拉撒路点点头:“我从这孩子的表情看出来了,答案是否定的。好吧,密涅瓦,看来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我不会在自己身上尝试染色体手术的。”

“也许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密涅瓦回答,“艾拉,你注意到没有,伊师塔只是说这类调研是‘禁止的’,但是没有说没发生过。我刚刚针对诊所公开的文献做了语义学分析,以揭开其中真相与谎言的暗示。我推断的结果是,几乎肯定他们曾经在人身上做过这类相关研究,但是后来没有再继续。先生,您希望下令诊所交出所有资料吗?我可以很快冻结他们的计算机,以防有擦除程序抹掉那些资料。”

“我们还是不要做任何夸张的事为好。”拉撒路拖着长音说,“‘暂缓’这类事或许有充足的原因。根据现在我对他们的了解,不得不假设这些家伙在这件事上知道得比我多。另外,我还不想做‘小白鼠’。密涅瓦,我们还是放弃这个方案吧。艾拉,我不知道如果没了我的Y染色体,‘我’还算不算是我自己;更不用说试验还有可能为了将我的性格转移到新的躯壳中,把那个贡献细胞的男性,也就是我杀掉。”

“拉撒路……”

“怎么了,密涅瓦?”

“根据诊所公开的文献,我们还有一个选择,安全且肯定能实现,那就是用这个方法克隆出您的双胞胎妹妹,不是一般的,而是您的孪生妹妹,与您的不同之处只有性别。我们需要为她找个代孕母亲。此外,因为她的大脑将正常发育,所以无须人工催熟。这件事符合您对新奇有趣的定义吗?看着一个女版的自己长大成人,怎么样?您可以给她取名叫‘拉祖丽䉇朗’。”

“呃……”拉撒路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不动声色地说:“祖父,我想我赢了我们的第二个赌约。这件事儿既新鲜又有趣。”

“你等等!不能这么做!你不知道怎么做这个试验,我也不懂。再说这家‘疯人院’的主管似乎在这件事上有道德方面的顾虑……”

“这点我们尚不能确定,只是推测而已。”

“并非‘只是推测’,就连我自己也有道德上的顾虑呢。只有我留下来看着她长大,这件事才有乐趣可言,可这样的话,我要么会努力让她像我一样长大,这样的命运对一个女孩来说未免太残酷了;要么会想方设法不让她变得跟我一样暴躁,但这可能也是她的天性。这样一来,我不疯掉才怪。不管我在她人生中做出什么样的干涉,都是不对的,因为她是一个独立的人,不是我的奴隶。除此之外,我成了她唯一的直系亲属,她没有妈妈。我试过独立抚养一个女儿,那对女孩很不公平。”

“拉撒路,您这是在找借口。我敢打赌,伊师塔肯定很愿意既做这孩子的代孕母亲,又做养母。如果您承诺和她生个儿子,那她答应的可能性就更高了。我要不要问问她?”

“死孩子,你快给我闭嘴吧!密涅瓦,把这一条归为‘待定’。我不想急着为其他人做重大决定,尤其是这个‘人’现在还不是人。艾拉,记得提醒我跟你讲没有血缘关系的双胞胎的故事。”

“真是荒唐可笑,您这是在转移话题。”

“我就这么干了,怎样?密涅瓦,你还有什么选项提供给我吗?”

“拉撒路,我有个计划,风险很低,而且几乎一定会给您带来一种或多种全新的体验。”

“你接着说。”

“生命暂停……”

“这有什么新鲜的?我还是个不到两百岁的孩子时就已经有这种技术了。我们在‘新领域’号上就使用了该技术。那时候它就没吸引我,现在也不会。”

“我说的是将其作为时间旅行的方式。如果您选择将您的生命暂停X年,醒来后就会碰上真正新鲜的事物。根据历史的发展,这是肯定的,唯一的问题就是,您觉得要休眠多长时间才能遇到您想要的那种新鲜事儿。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随便您说多长时间都行。只要定下来这个,其他的就只是些微不足道的设计细节了。”

“怎么会‘微不足道’呢,我可是要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保持休眠状态,无法保护自己啊。”

“但是,拉撒路,您只有在把一切都规划好了、满意了之后才会进入休眠状态。一百年显然不是问题,一千年也没什么大问题。至于一万年嘛,您要是选择休眠这么长时间,我就设计一颗带自动防故障装置的人造小行星,让它确保您在紧急情况下自动苏醒。”

“孩子,这可得费心设计了。”

“拉撒路,我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可以完成这个任务。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您尽可以提出批评意见,或者干脆否决。不过,如果您不给我控制参数,也就是遇到对您来说新奇的事物所需的休眠时长,那我提交怎样的初步设计方案都没有意义。您需要我在时长方面给您一些建议吗?”

“呃……亲爱的,你先刹住车。我们假设你把我放进液态氦中,处于失重状态,并且我受到了完备的保护,完全不会受到电离辐射……”

“这些都没问题,拉撒路。”

“我也会这样要求的,亲爱的,这不是低估了你的能力。但是假设自动防故障装置出了点小问题,没能发挥作用,结果我的休眠状态一直持续数个世纪,甚至会持续一千年,没有尽头。虽然我没死,但我也不会复苏。这怎么办呢?”

“我能够,也肯定会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做到万无一失。但是我先接受您的要求吧。即便遇到了这种情况,您的遭遇也不会比您使用开关终止生命差,不是吗?尝试一下对您有什么损失呢?”

“竟然问出这种问题。答案不是很明显吗?如果人死后有灵魂——我没说自己相不相信,但是如果真的有,上帝召唤我的时候我正在太空中某个地方休眠,没有死,可也没有听到召唤,那么我会错过来接我的船。”

“祖父,”我不耐烦地说,“别再叽叽歪歪的了。如果您不想做这件事,直接说‘不要’就好了。密涅瓦已经给了您体验新事物的机会。我不觉得您的理由站得住脚,但就算您还有什么可反驳的,您最后所做的依然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极不可能发生的传说中的审判日到来时,在数十亿的人类中,您会是那个唯一没能到场的。我不想这么说您,但您就是个老无赖,太滑头了。”

他没有理会我的不敬:“你为什么说这事‘极不可能发生’?”

“因为它就是不可能。我不想在这事上跟您争。”

“因为你没法争辩。”他反驳说,“关于审判日,既没有证据证明它会发生,也没有证据能证明它不存在,所以你怎么能轻易判断哪一种情况更有可能呢?如果一件事有可能发生,那我就要为自己争取到在那种情况下有利的条件。密涅瓦,把这件事也归为‘待定’。这个主意确实符合我的要求,我毫不怀疑你设计方案的能力。但是,就像测试降落伞是否好使一样,这只能是一次有去无回的试验,没机会回心转意。因此,我们应该先看看其他所有主意,最后没的选了再选它。哪怕要筛选几年的时间,也得这么做。”

“我会继续为您挑选合适的项目,拉撒路。”

“谢谢你,密涅瓦。”拉撒路神情凝重,开始用大拇指的指甲剔牙。我们正在吃饭,但我没有提到过中间休息,以后也不会提。你要是认为,在老祖叙述间隙加一些休息时段或要一些食物比较合适,那就大可随意去做。老祖讲奇闻异事就像谢赫拉莎德讲故事一样,总会穿插进许多不相关的事。

“拉撒路……”

“怎么了,孩子?抱歉,我刚才正在做白日梦,想到一个遥远的国度,那儿的姑娘死了。”

“您可以在调研中帮上密涅瓦的忙。”

“是吗?似乎不太可能啊。她比我更能胜任大海捞针一样的工作。她的能力让我印象深刻。”

“是的,但是她需要数据。我们对您的了解太少,有许多需要填补的空白。如果我们知道——如果密涅瓦知道五十种您从事过的奇怪职业,那她一定可以删掉几千个她找到的分类。比如说,您当过农夫吗?”

“当过几回。”

“是吗?现在她知道了,就不会建议您做与农业相关的事情了。也许您还有许多农务都没有干过,但是其中应该没有一项能达到您严苛的要求。所以,为什么您不把自己做过的事情列成清单呢?”

“我可能无法全部记得。”

“那就没办法了。但是列出您记得的事可能会帮助您想起其他忘掉的事。”

“啊……让我想想。每次我到了有人居住的星球都会做一件事,那就是学习当地的法律。这不是为了当律师,通常不是,尽管我真的做过几年刑事律师,是在加州圣安地列斯。我这么做是想了解当地的法律法规,如果你不知道当地的‘游戏’怎么玩儿,就没法赚到钱或者隐瞒你得到的好处。知法犯法比不知法犯法要安全得多。

“可是有一次,这个好习惯却给我帮了倒忙,我不小心成了某行星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不过正好把我救出了火坑,也可以说救了我一命。

“让我想想我都干过什么。农民、律师、法官,我还告诉过你我当过医生。我当过各种飞船的船长,大多数是执行探索任务的,但有时候是货船或移民船。还有一回,我驾驶一艘武装私掠船,船上还有一帮子你不会想带回家介绍给妈妈认识的恶棍。我做过学校老师,但是校方发现我竟然告诉孩子们残酷的真相,就把我给辞退了。我这种行为在银河系各处都是犯了大忌。我还参与过一次地下的奴隶交易,以奴隶的身份参与的。”

我难以置信地眨眨眼:“难以想象。”

“不幸的是,我当时身临其境,无须想象。我还做过主教。”

我不得不再次打断他。“主教?拉撒路,您不是说,或者至少您的言语曾经暗示过,您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吗?”

“是吗?不过,‘信仰’是给善男信女准备的,艾拉;它是主教大人的障碍。我做过风流院的‘教授’。”

“什么?这是什么职业?”

“嗯?就是妓馆经理。不过有时我也在那儿负责弹琴唱歌。别笑,当时我可有副好嗓子。那是在火星上。你听说过火星吗?”

“挨着故星地球的行星,太阳系第四颗行星。”

“没错。今天来看那是一颗无关紧要的行星,但我说的是在安迪㠱利比改变一切之前的事。当时美国退出了太空贸易,让我陷入了困境。于是,2012年的会议之后,我离开了地球,有段时间没回去过,这让我避免了很多不愉快,所以我不该抱怨什么。如果那次会议的结果正相反——不,我错了;如果果子熟了,它就会从树上掉下来,而当时的美国已经熟烂了。艾拉,永远别做悲观主义者;虽然悲观主义者对一件事的判断往往比乐观主义者更正确,但乐观主义者享受到的乐趣更多。再说,你再怎么操心都阻止不了历史的进程。

“好了,回到我们刚才说的火星和我在火星上的工作。那只是一份我为了咖啡和蛋糕而做的工作,但是我做得挺开心。同时我还是那儿的保安,妓馆的女孩儿们都很友好,当着她们的面把不尊重她们的垃圾丢出去是件乐事。有时候我扔人的劲儿特别大,人还会从地上弹起来呢。然后我会把这人加入黑名单,以后他就再也进不来了。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扔两次人。后来人们传开了,不管去妓馆的金主有多大方,‘快活’德兹都会在小姐们面前教他学礼仪。

“当妓女就像在军队服役一样,艾拉,级别高的人过得还行,下头的人可就没好日子了。这些女孩常常会被金主看中,收到赎身、从良并嫁人的邀约。她们无一例外后来都嫁了人,但是她们挣钱的速度很快,不会一有人提出给她们赎身就迫不及待地点头答应。不过主要原因还是我接手的时候拒绝按照殖民政府定下的固定收费标准收费,让这个市场重新按照供需法则运转。要我说,这些孩子就应该一寸肌肤一寸金,出多少力,收多少钱。

“一开始我的改制遇到了麻烦,但是后来管消遣与文化的政府官员终于想明白了,在供不应求的情况下,只肯用可怜兮兮的一点钱来换稀罕的服务是行不通的。火星本就是个讨厌的地方,能让这地方变得稍微可爱一点的人为数不多,要是还压榨她们,那就太说不过去了。再说了,她们要是工作得开心,还能让这地方变得更可爱一些。艾拉,从这个角度来说,妓女和神父起到的社会功能是一样的,妓女的效果还更好些呢。

“我想想啊。我多次积累起财富,但又多次财富尽失,常常是通货膨胀或者政府查抄我的家产,让我的财富‘国有化’或者‘自由化’导致的。‘永远别相信王侯将相。’艾拉;他们从来不生产,只会偷窃别人的劳动成果。我破产的次数比致富的次数多。当穷人和当富人比起来,还是前者更有趣,因为一个不知道下顿饭在哪儿的人永远不会无聊。他可能会感到愤怒什么的,但总不会无聊。不管他承不承认,这种困顿的生活状态都会磨砺他的思维,促使他做出行动,为他的人生增添激情。当然了,他也会因为窘迫落入陷阱,这就是食物常常被当成陷阱诱饵的原因,但这也正是破产的有趣之处,它能让你思考,到底怎样才能在不落入陷阱的前提下脱贫致富呢?饥饿的人往往会丧失判断力。一个七顿饭没吃的人常常会想杀人,但杀人从来都不能解决问题。

“我还当过广告文案策划人、演员——我当时穷得没法子了才当的演员——还做过教士助祭、建筑工程师等,甚至当过好几回机械工程师。因为我一直相信,高智商的人只要肯学,就可以用一双巧手创造出任何东西。不过下顿饭没着落的时候,我不会坚持非要做技术性工作;我曾经常常拿着白痴棍——”

“这是什么意思?”

“孩子,这是以前用来指代铁路维修工的词儿,因为铁道工人通常会在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棍子一头是铲刀,一头是自己——一个白痴。我只干过几天那种工作,不过已经足够我搞明白当地的组织机构了。我做过政治活动经理人,还有一次当了改革政治家,但只有那一次。改革政治家不仅爱向公众撒谎,而且撒的谎都很拙劣;相反,商人政治家都比较诚实。”

“可是,拉撒路,我不这样认为。历史上——”

“动动脑子,艾拉。我没说商人政治家就不偷窃,他们的生意本身其实就是在偷窃别人的劳动成果。但是所有政客都不事生产。不管哪一个政客,他的唯一商品就是他的嘴皮子。政客的人品如何,体现在当他给你承诺时,你是否相信。成功的商人政治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会尽可能信守承诺,维护自己的声誉,因为他们想把生意继续做下去,继续偷窃,就是这样,不只是做今天和明天的生意,还要做明年的,后年的。因此,只要他够聪明,做成了眼下这单生意,他就可以像鳄龟一样咬住就不松口,绝不会拿他唯一可卖的东西——信守承诺的好声誉冒险。

“但是改革政治家没有生意可担心。他要致力于为所有人争取福利。这是一个高度抽象的使命,因此可以有无穷无尽的定义,甚至根本无法用有意义的措辞去定义。所以,你以为两袖清风、一心为民的那些改革政治家每天还没吃早餐就能撒上三次谎,而且他会对这种情况表示诚恳的歉意,然后告诉你,他这么做不是不诚实,而是为了坚定不移地捍卫他的理想。

“要让他食言也很简单。只要有人说服他,其他做法能给大家争取更大的福祉即可。他随时都能变成一个反复无常的人。

“等他坚定地走上这条路,他就有能力独自撒谎了。幸好这样的人很少能在政治舞台上待太久,除非是世风日下、文化堕落的时候。”

我说:“拉撒路,我一定谨记您的教诲。因为我大半生都待在塞古都斯星上,我对政治的认识只局限于理论。这都是拜您之前的规划所赐。”

老祖白了我一眼,眼神中透着冷酷的嘲讽:“我才没做过什么规划。”

“可是——”

“行了,闭嘴吧。你自己就是个政治家,但愿你是个‘商人’政治家,但是你把异见者统统送到了别的星球上,这样的手腕让我心有疑虑。密涅瓦!将这段话的关键词也设为‘笔记本’,亲爱的。我立下契约,将塞古都斯星转让给基金会,本意是为了让他们建立一个成本低廉、结构简单的政府,凡事以宪法为尊。在这样的条件下,政府的权力受到了极大的制约,而亲爱的人民,上帝保佑他们的黑心肝,我没有给他们任何说话的机会。

“我对此没有抱太大希望。艾拉,人是政治动物,禁止一个人参与政治活动就像禁止他交配一样难,恐怕你连试都不该试。但我那时候太年轻,充满美好的期望,希望能把政治活动限制在私人领域,将它与政府隔离。我以为这样的政府只能维持一个世纪左右,没想到它到现在都没崩溃,太让我吃惊了。这样可不好。这颗星球早该迎来一场革命。如果密涅瓦没有给我找到更好的事儿干,我可能会用化名出山,染头发,整鼻子,然后揭竿而起,发动革命。所以你要留神了,艾拉。”

我耸耸肩:“您忘了我要移民了。”

“啊,对哦。不过成功镇压一场革命可能会让你改变想法。或许你会愿意当我的参谋长,然后在暴力革命结束后制造政变,逼我下台,自立为王,然后把我送上断头台。这倒是一件新鲜事儿,我可从未打算因为政治这东西掉脑袋。掉了脑袋可就没法从头再来了,是吧?‘说时迟,那时快,篮子里多了个人脑袋。它没法回答问题你可别见怪。’大幕落下,无人谢幕。

“但是革命也很有趣,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上大学的时候是怎么熬到毕业的?我负责操作加特林机枪[21],一天能挣五美元,完事儿还能得到战利品。但我一直是个下士,没再往上升,因为每次我赚够了一个学期的钱就溜了。作为雇佣兵,我从不想成为死去的英雄。但是冒险和风云变幻的战场吸引着年轻的我。我当时的确非常年轻。

“可是,在战场上,我每天都脏兮兮的,饭也不能准时吃,随着我的成长,耳畔呼啸而过的子弹对我来说失去了原有的魅力;第二次参军——并不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我选择了海军。虽说加入的是海军,但我其实后来成为海军飞行员,还用了化名。

“除了奴隶,我几乎什么都卖过。我曾在巡回演出中扮过读心术士,还当过一次国王。这又是一份被人们高估了的职业,上班时间太长。此外,我从事过女性时装设计的工作,当时给自己起了个假的法国名字,平时说话都用法国口音,而且还留起了长发。那差不多是我唯一一次留长发,艾拉。长发不仅打理、养护起来需要很多时间,还会在近身格斗的时候给对手可乘之机,在关键时刻遮挡你的视线。不管哪种不便都是致命的。但我也不喜欢台球似的光头,因为只要刘海不挡眼,厚厚的头发可以为你减少头皮受伤的危险。”

拉撒路说完陷入了沉思:“艾拉,就算我都记得,也无法把我为了养活妻儿做的所有工作都列出来。我做过时间最长的一份工作大概持续了半个世纪,情况非常特殊;最短的仅仅从早餐后开始,到当天的午餐前结束,也是遇上了特殊情况。但是不管在哪儿,工作是什么,干活的人都有创造者、索取者和伪装者之分。我喜欢成为第一种人,但对后面两种我也没有瞧不起。每当我需要养家糊口的时候——我经常扮演这样的角色——我从未让悔恨阻碍我把食物放在餐桌上。我不会偷别家孩子的食物来养育我的孩子,如果一个人不太挑剔的话,他总能通过假模假式但又没那么恶心的工作赚到点儿钱。承担家庭责任的时候,我从来不挑三拣四。

“你可以卖一些没有固有价值的东西,比如说故事或者歌曲。我在娱乐行业的每个分支都干过。有一次,我在法蒂玛的首都讨生活,就蹲在当地的市场,面前放了个黄铜碗,给来往过客讲比现在这个还长的故事,等待着硬币丢进碗里时激动人心的咣当声。

“我落到那般田地,只因为我的飞船被罚没了,其他星球的人未经允许又不能在当地找工作。政府正在严格执行把就业机会留给当地人的规定,因为当时那儿经济萧条。免费讲故事不算工作,也不算乞讨——乞讨也需要执照——因此,只要我每天按惯例自愿向警察慈善基金捐款,他们就不会管我。

“那时候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就这样低调过活、勉强糊口,要么就自甘堕落去做贼。要是不熟悉当地的风俗习惯,做贼也很难。要不是我有妻子和三个小孩要照顾,我估计自己一定会去冒险做贼。艾拉,家庭拖累了我。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可不能像单身汉一样冒险。

“于是,我只能坐在那儿,把从格林童话和莎士比亚的戏剧中看来的故事再讲一遍,直到我的尾巴骨被地上的鹅卵石硌得生疼。在攒够买工作许可证的钱和按惯例给办证人的酒钱之前,除了买吃的,我不让妻子在别的东西上花钱。不过,艾拉,后来我摆脱了这种窘境。”

“您是怎么办到的,拉撒路?”

“虽然有点慢,但我最后彻底摆脱了穷日子。在市场上卖故事的那几个月,我深度了解了那个社会的等级和结构,知道了什么人得低头苦干,什么人能吃香喝辣,还有什么人可以置身法度之外。然后我继续在市场上混了几年。别无选择。但是后来我先受洗,皈依了当地的宗教,换了个当地人更容易接受的名字,然后背诵了整本当地的经文。它和几个世纪前地球的任何经文都不一样,但我的努力是值得的。

“关于我怎么加入补锅匠公会这段,就跳过不讲了。总之,我接到的第一个活儿是修电视接收器,这是公会领袖派给我的私活儿,挣不了多少钱。这个社会的技术水平滞后,风俗习惯不鼓励进步,而且他们目前拥有的技术是大约五百年前从地球上学来的,就这还学得差点意思。因此,艾拉,在那儿我就相当于一位会魔法的巫师,要不是我小心翼翼地扮作信仰当地宗教的虔诚信徒,并且大方地捐钱给教会的话,早被施以绞刑了。于是,凭借我的技术在公会中站稳脚跟后,我开始兜售新鲜的电子玩意儿和老掉牙的占星术,前者仰仗的是他们没有掌握的知识,后者仰仗的是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最后,我成为多年前罚没我的飞船和货物的那个顶级要员的首席助手,我帮着他积累了更多财富,同时也让自己赚了个盆满钵满。至于他是否认出了我,他从来没说过。我蓄起了络腮胡子,外观改变了不少。不幸的是,他后来失了宠,于是我就上位了。”

“拉撒路,您是怎么做到的?我是说,您是怎么不被识破的呢?”

“问到点子上了,艾拉!他是我的恩主。我的合同里是这么写的,我也一直这样称呼他。我给他占星,警告他天象对他不利。事实情况也确实如此。那样的星系我几乎没见过。两颗宜居的行星围绕着一颗恒星,二者都已经成了人类的殖民地,而且它们之前有通商。手工艺品和奴隶——”

“拉撒路,您刚才说‘奴隶’?我知道在苏普利姆星上有奴隶,但是没想到蓄奴的恶行在宇宙中如此普遍,这对经济发展可不利。”

老人闭起眼睛,好长时间不曾睁开,我差点以为他睡着了(我们刚开始每天面谈的那段日子,他总是中途打瞌睡),但他随后睁开了眼睛,严肃地说:

“艾拉,这种恶行比历史学家提到的要普遍得多。它确实对经济不利。奴隶制社会无法与自由的社会竞争,但是银河系这么大,这样的竞争通常不存在。只要有允许奴隶制存在的法律,就会有奴隶制,不止一次,也不止一个地方。

“我说过,为了供养我的妻儿,我几乎可以做任何事,我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我曾经只为了挣几个小钱就去铲人类的粪便,不惜站在及膝深的屎中,也不愿让我的孩子挨饿。但是我绝对不碰奴隶生意。这并非因为我自己也曾做过奴隶,而是因为我始终有这样的执念。你管这叫‘信仰’也好,把它升华成深层的道德信念也罢,我就是这么想的,态度非常坚决。如果说人类这种动物有什么价值的话,这价值之高,到了绝对不可以被当成财产的地步。如果一个人还有一丝自尊可言,生而为人带给他的骄傲就不允许他把另一个人当成自己的私产。我不管一个人身上穿得多干净,用的香料多昂贵,只要他蓄奴,那他就愧为人类。

“但我不会因为遇上这等丑恶之事就抹脖子自尽,不然我绝对活不过一百年。奴隶制还有个不好的地方,艾拉,那就是你无法给奴隶自由,只能由他们自己来争取自由。”

说完之后,拉撒路拉下脸来:“你又让我开始唠叨这些我都无法证明的事儿了。重新拿回我的飞船之后,因为它已经被改造成了运奴船,我决定亲自给船熏香除臭、检修一番。之后,我把我认为能卖的货物统统装上了船,一起放上船的还有原本是给奴隶准备的食物和水,我让船长和全体船员放了一周的假,通知仆役保护人,也就是国家奴隶代理商,等船长和事务长回来,我们会立刻重新装船。

“然后我声称要带着我全家人驾船去做假期大修。结果不知怎么的,仆役保护人起了疑心,坚持要随我们一起参观整艘飞船。因为他是在我的家人刚刚登船时突然提出的这个要求,所以我们起飞时不得不把他也带上。我们打算离开那个星系,再也不回去了。不过,在一颗文明的行星上降落之前,我和我的两个儿子——他们当时已经差不多成年了——将船上所有能让人联想到它是一艘运奴船的痕迹都彻底抹除了,尽管这意味着我必须得扔掉一些本来可以换钱的东西。”

“后来那个仆役保护人怎么样了?”我问,“他对你来说不是个麻烦吗?”

“我还在想你会不会没注意到呢。我把那浑蛋从船上扔了出去!活着丢出去的。当时他眼球突出,血尿直流。不然你以为我会怎么对他,跟他亲嘴儿吗?”

据我们所知,故事细节与故星的历史一致。老祖生命中的第一个世纪恰好是战火连天的一百年,而后发生了大溃败。这一百年间科学进步巨大,同时社会问题频生,不管是水上还是空中的船舰都被人们用于战争。相关习语和术语可参见附录。

贾斯廷·富特四十五世

贾斯廷·富特四十五世

贾斯廷·富特四十五世

贾斯廷·富特四十五世

[1] 《国王必须死去》:英国小说家玛丽·瑞瑙特出版于1958年的历史小说,讲述了传说中的雅典国王忒修斯早年的生活与冒险。——译注

[2] 皮钦语:皮钦语指多种语言混合而成的非正式语言。——编注

[3] 没有记录表明老祖曾经上过海军军官培训学校或任何一家军事学校。另外,也没有证据表明他没加入过这类学校。也许这个故事真实的部分都是老祖的亲身经历。“大卫·兰姆”可能是伍德罗·威尔逊·史密斯使用的诸多化名中的一个。

[4] 低能天才:idiot-savant,源于法语,用来形容在艺术、绘画、数字等方面具有极强天赋但生活不能自理的人。——译注

[5] 原文如此,本书中所有“省略”皆为原文设计,不再一一注明。——编注

[6] “监护者”有两重意思:(1)负责避免未登记结婚的男性与女性之间发生性接触的人;(2)表面负责做这种不近人情的工作,但实际上为有意发生性接触的男女站岗放哨的人。老祖使用的是前一种意思,而并非意思恰巧相反的后一种解释。详情参见附录。

[7] 此处的“监护者”指的是第二种意思。

[8] 多发飞机:战斗机追求轻巧敏捷,通常都是单发或双发飞机;具有多个发动机的多发飞机一般是大型飞机。——译注

[9] 自由公债: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美国发行的公债。——译注

[10] 境遇性精神病:在特定的环境中会发作的精神病。——译注

[11] 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美国政府提出了“休耕地补助计划”,要求农民十年内不用土地种植作物,同时为这些农民提供补贴。——译注

[12] 洛基:Loki,北欧神话中的恶作剧和谎言之神,亦是火神,红色的火焰是他的象征。——译注

[13] 灵薄狱:天主教中原指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区域,是生前无功无过的灵魂逗留的地方。后成为地狱第一层的代名词。——编注

[14] 密涅瓦:Minerva,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战神和艺术家与手工艺人的保护神,希腊神话中对应的神是雅典娜。——译注

[15] Sì:是,意大利语。——译注

[16] 欲爱:Eros,厄洛斯是希腊神话中参与世界创造的一位原始神,在罗马神话中对应的神是丘比特;他是一切爱欲和性欲的化身(包括同性、异性),是宇宙最初诞生新生命的原动力和自然力创造本原的化身。这个词代表一种出于本能的感性冲动及浪漫情怀。——译注

[17] 圣爱:Agape,源于古希腊语,是最高形式的爱,代表神对人和人对神的爱,指博爱和慈爱,基督之爱,灵性之爱。——译注

[18] 分时共享:计算机在不同终端同时被多人使用的功能。——译注

[19] 海老人:《一千零一夜》里,辛巴达在第五次航海旅行中遇到了一个老人,老人骑在他脖子上拳打脚踢,极尽折磨和羞辱,最后喝酒醉倒,辛巴达才终于摆脱了他。这个老人就是传说中的“海老人”。——译注

[20] 兹威基:弗里茨社兹威基(Fritz Zwicky, 1898—1974),瑞士天文学家,首次发现了暗物质存在的证据。他在科学研究中擅长使用形态学方法。所谓形态学方法是种系统地研究问题的各种可能性,从而找出创造性解决方案的办法。首先列出问题的各种因素,列出它们可能取的不同值,然后再考虑它们的不同组合,这会启发人们想到一些平时不容易想到的可能性。——译注

[21] 加特林机枪(理查德劳J. 加特林,1818—1903)在拉撒路搵朗出生时已经过时了。所以如果有人声称在偏僻的地区发生的小规模暴动中使用了这种过时的武器,该说法的真实性也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