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家退守赞岐(香川县)的屋岛,屋岛在四国的东北角。

“平家也真大胆!”京都的宫廷中人都这么想。

平家以屋岛为海上要塞,控制濑户内海,且采取射箭入大阪湾的姿势,涨满了回到京都的气力。

义经就是想毁灭这些。这个年轻人在出发以前,为了请假而前往院之御所。那天是文治元年(寺永四年)正月十日。

“他说甚么?”

在阶梯上御帘里的后白河法皇问左右。蹲在阶梯下沙地中的义经,声音非常小。

“他说要毁灭屋岛。”左右小声的说。

法皇很惊讶,他认为这是办不到的。

“我也了解这一点。”法皇慌忙的说。

法皇虽然没有军事经验,可是历经平治之乱中源义朝的战败、清盛的战胜,以及后来清盛或平家一门的战斗状况,加上木曾义仲的进驻京都等等,使他成为京都无人能及的军事通。

“义经想走在波浪之上吗?”他说。

没有海军力量,就要去进攻屋岛大本营,太卤莽了。而且,义经连陆军的军力都只有一点点。源氏的本军在山阳道西方极远处,饥荒和船舶不足不仅会使人失去战意,甚至连撤退的兵粮都没有。

“放弃屋岛吧!”法皇说。

要是义经死掉的话,将来就会失去可以与赖朝对抗的棋子。

可是,义经挥动盔甲的大袖子,好像蝉的翅膀似的,用一种很清澈的声音说:

“您虽然这么说……”

他的意思是“恕难从命”。他表示,今生的愿望就只是追讨平家,一雪亡父义朝的恨,除此之外,别无所求。这次出兵,虽然是要去屋岛,可是若讨伐顺利,别说是屋岛,就算要追平家到鬼界,他也在所不惜。

“那就没办法了!”法皇喃喃地说。

武家之子复仇心这么强,是东国异民族的风气吗?法皇很难理解。

那一天,义经从京都消失了。

“他该不会是认真的吧?没有船的话,连渡海都没办法。”

法皇后来对宠爱的侧近大藏卿高阶泰经说道。听说义经只率领一百五十名骑兵就走了。

“听说平家在濑户内海有船,光是在屋岛的大本营就有一万二千名士兵,那个年轻人连船都没有,只带著一百五十名骑兵,能干甚么呢?”法皇说。

正如预料,经过很多天了,完全没有义经进攻屋岛的消息。

──判官在渡边浦。

法皇听到这消息后,心想,他们大概是无法动弹吧!

渡边是个渔村,位于淀川下游大坂湾附近,是后世的大阪市。可是当时根本没有街道,只是个长满芦苇的低湿地。

现在的上野台地没有圆桶形的丘陵,若来到西麓,即现在的松屋町附近,就已经可以嗅到海水的味道,三寺筋附近是南北狭长的海岸,而西边的御堂筋附近已经是海了。渡边一带,是由摄津源氏渡边党人建立农场开拓出来的。他们的族人住在现在的天神桥、天满桥,很自然的,河岸附近也聚集了较多人口。

附带一提,渡边党和义经一支不同。义经的清和源氏出于清和天皇,而渡边党出于嵯峨天皇。嵯峨帝之子即以“河原大臣”之名广为人知的源融,是渡边党的第一代。后来,这个族党都是取单名,成为日本人单名的元祖。例如,融的儿子是昇,接下来是仕、宛、纲(在王朝全盛期因大江山驱鬼而闻名的人物)、久、正、糺、弘、武、繁、悟。平治之乱时,悟附属于义经的亡父义朝,十分勇敢,兵败后自杀。

悟的儿子叫学,他只有一只眼睛。

学看到义经和他的骑兵队进入村子时,突然冲到路面上拉住义经的马,脸孔向左歪,睁大他的右眼直视义经。

“竟然是御曹司!”

他似乎故意装出惊讶的样子。

“为甚么来到我们这乡下地方呢?”他说。

(渡边学是个不好惹的家伙。)

义经的部下伊势三郎义盛经常对义经这样说。

摄津源氏的个性就是如此。在摄津国里,有以北摄津的山间部为根据地的多田源氏,以及大坂湾沿岸的渡边党两大武家势力,可是,不知是否因为渡边党的居住地较靠近京都,他们比较狡猾,且善于观望情势。

──学的弟弟及,归属在平家之下。

伊势对义经这么说时,是在去年一之谷作战前不久。渡边党两兄弟分属源、平两边,他们的如意算盘是不管哪一方毁灭,渡边党都会存活下来。后来,弟弟渡边及在一之谷遭到义经突击,被打死了。

义经命令渡边学去大坂湾的另一边,即比淡路岛更远的赞岐屋岛探听平家动静,而平常的联系,则透过当过强盗的伊势三郎。那一晚,义经接受了渡边党的欢迎款待。

“我打算进攻四国。”

在席上,义经说明目的。渡边学内心暗惊。

(以这么少的军队?)

学的脸上浮现浅浅的笑,然后问:

“预备军有多少人?”

“一千名士兵。”义经坦诚回答。

事实上,镰仓的赖朝已命令当时驻守在播州(兵库县)的梶原景时去协助九郎。

梶原还没有到达渡边,而义经说的一千,就是梶原的士兵人数。

后来武藏房弁庆对他说:

“你太诚实了。”

依当时战争的习惯,己方军队的人数都要夸张成好几倍。如果有一千名士兵,就要对外宣称有一万名,否则敌人不会害怕,己方也不会心服,更别说对不知是否忠于源氏的渡边学了,更要大吹特吹才对!可是义经说:

“没关系!”

对义经来讲,把这些消息泄漏给渡边党,就等于是让屋岛的平家知道。如果说有一万名源氏士兵来袭,平家搞不好会往海上逃,若只有一千名士兵,平家一定会放心迎战。

“战争的事情就由我来处理。”义经说。

义经要求渡边学派侦查船去平家阵营,并聚集军船。

“我们渡边党只有像玩具竹叶船一般的小船。”学说。

事实上正是如此,渡边党的渔村以在大坂湾沿岸捕鱼为生,只有浅底小船。

可是,以从大坂湾起,往南到纪州,以及更南方的熊野为根据地的熊野水师,则有巨大的船,且有自称训练有素、全日本第一的水手。

“叫熊野水师来吧!”

这是义经对渡边学下的命令。

熊野水军的根据地是纪州田边,首领是熊野三山的别当湛增,这位半僧半兵的水军大将,从清盛时期就是平家的人。

这任务大约需要半个月才能完成。渡边学自己担任使者,武藏房弁庆与他同行协助。弁庆是湛增的庶子。

学和弁庆回来后,为义经带来了好消息。

“湛增很爽快的回答我们,要加入我方军队。”这是渡边学的回答。

可是,根据弁庆私下的叙述,湛增似乎不见得很爽快。他最初表示:

──这个嘛……

然后只是歪著头,并不回答。然而,湛增也知道,是否会博得源氏的好感,就看自己对这两个来使的态度热诚与否。对湛增来讲,近畿或南海道的武士很多都依附源氏,使他感到很焦急,可是,他也无法预测未来源、平哪一方会获胜。

于是,他寻求熊野权现的神的旨意。

──做白旗(源氏)的战友吧!

即使神意如此,湛增还是不放心,听说还拿斗鸡出来占卜,组成红(平氏)鸡和白鸡两组,配了七对互斗,结果七对都是白鸡获胜。

“那么,源氏会赢啰?”

他终于下定决心,叫来义经的使者,告诉对方自己愿意帮忙源氏,可提供军船两百艘。

另一方面,梶原景时也找来伊予(爱媛县)水军河野氏。听说河野氏认为平家没有希望,因而来依附源氏。他可以动员的军船约有五十艘左右。

从世人的角度来看,义经就像躲在渡边的茂盛芦苇中一般,无人知道他的消息。

二月,京都开始出现谣言:

──判官似乎为了要拿到船,费尽心血。

法皇也听到了这类传言。

“那个年轻人还在渡边浦徘徊吗?”

他对这消息感到惊讶。法皇本来以为义经早就渡海了。

“他真是幸运,神明保祐啊!”法皇对大藏卿高阶泰经说。

偏袒义经的高阶泰经表示,听说熊野水军和伊予水军都同意帮助源氏。但法皇重重地摇头。

“不行啦!就算有熊野或伊予帮忙,也比不上平家的水军。如果是在海上作战,源氏会输,义经会死掉的!”

“……泰经,”法皇再度激动地说:“我不希望失去义经。”

根据法皇的政治眼光,平家败亡后,会以比平家更强的力量来压迫朝廷的,一定是镰仓的赖朝,赖朝一定会对以朝廷为中心的公家施压。那时,为了保护公家,就需要义经。驯养义经,使义经公家化,让他对抗赖朝,然后,再要他毁灭赖朝。因此,对法皇来讲,最重要的是义经,他要是这个时候死了,也等于公家毁灭了。

“把义经从渡边叫回来。”

法皇想到最后,只有如此命令高阶泰经,并要他立刻出发。

大藏卿泰经下行前往摄津,晚上搭船,在淀川顺流而下十三里后,于黎明到达渡边。那里有很多峡湾、沼泽,水边长满了芦苇和荻,船只必须拨开茂盛的芦苇,才能进入支流。

“我想小解。”泰经对船头说。

船头慢慢把船靠岸,让泰经下船。泰经拨开芦苇,找到适当的地点蹲下来。公家一向蹲著小解,武家则站著小解。甚至有人说,武家就算在京都发达了,也能从小解的姿势看出他的出身。

(是甚么?)

泰经慌忙左右张望,有声音!

──是野狐狸吗?

可是,他马上就知道不是。因为他看到枯萎的芦苇间有一只衣袖,犹如灿烂春光中的㭴树芽般红润,且如喘气般晃动著。是女人吧?当然也有男人。

(看到不该看的事情了。)

泰经带著公家人的谨慎,无声地拿起裤带,小心的系著。京都人的禁忌是看到男女这类事情时,尽量不要惊吓到他们,而且要立刻离去。如果惊吓他们,使他们中止,气魂就会漂浮空中,依附在看到者身上,使看到者生病。

可是,对方似乎发现他了。

“那不是大藏卿吗?”

对方的声音似乎充满怀念之情。泰经吞了口气。

(是义经吗?)

他一屁股坐在芦苇中,思考著该怎么回答。突然,他发现臀部有点湿意,原来是自己的小便沾湿了裤子。泰经惊讶得站了起来,猛拍著屁股。

“果然是你!”

义经从芦苇中露出胸部,开朗的笑了。这个好色者(他的好色,连远在西海的平家都知道)不知道是否因为在奥州长大的关系,似乎没有京都人的害羞。

“我们真是相遇在奇特的地方啊!”

义经似乎想赤身露体走过来,大藏卿慌忙想逃。仕绅不该在这种地方谈话,更别说传达法皇的院宣。

“还是去渡边馆吧!”

泰经在泥地上滑行,来到水边,简直像连滚带爬一般上船。

那一晚,两人在渡边馆面对面谈话。由于泰经是院的使者,所以义经先行沐浴,换上清爽的装束,彼此都不谈先前的事情。

“请领旨。”

义经以天真纯朴的样子往前垂下乌帽子。泰经重新拿好笏,传达法皇的旨意。

听完后,义经的表情变了,好像饿了十天到处乱走的人似的,眼眶四周出现了黑眼圈,额头泛油,肩膀抽动。

“怎么了?”

“我想休息一下。”

义经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便躲到里面去了。当场被留下来的大藏卿歪著头。

(真奇妙!)

他知道义经是个情感起伏剧烈的年轻人,可是,这种改变又是怎么回事呢?

法皇的旨意不是要暂停追讨平家,而是认为突击屋岛很好,可是用不著大将亲自前往,大将应该留在京都,由次将率领先锋军前去即可。

──这是自古以来的领军方法。

中国、印度的情况虽不知道,可是,本朝的大将就不会打先锋。大将应该位于中军,先锋由次将担任。然而,义经却无视于自古以来的战法,总是自任先锋,更别提要全军跟在他后面,这一点,大家都认为相当异常。

泰经如此陈述法皇的意思。

(为甚么心情不好呢?)

这时,洗好脸走出来的义经,已经没有怨恨的模样了,不过仍然两眼充血,肩膀无力。

“我想死。”

这是义经说的第一句话。

泰经在内心默念神佛之名,然后说:

“讲甚么莫名其妙的话!”

义经又出现了死神附身般的脸色。

“到底是甚么原因?”

义经的脸色更加难看,只说:

“我有我的想法。”可是却不再多提。

(是赖朝的事情吧?)

泰经察觉到了。他在宇治川与一之谷立下那么大的功劳,可是赖朝却从来没有夸奖过他,还很讽刺的表扬范赖的功劳,向朝廷奏请官位,命范赖为追讨平家的总督。义经的功劳不仅被漠视,甚至连接受朝廷赐予的官位还激怒了赖朝。

(悲哀的男子。)

泰经想。

泰经很清楚这个年轻人的性格,他似乎天真得让人看不出已是成人。法皇只要对他稍加爱抚,他就会高兴得像条小狗,表现出想要嬉戏的样子。面对血肉之亲赖朝,这一点更加明显。他虽已成人,却渴望著超乎常人的血亲之爱,他渴望哥哥的爱,犹如幼儿渴望著母乳般迫切。

(他还是小孩。)

泰经用一种发现异常人类的新鲜感,观看著眼前的义经。从孩童时代就被迫与亲人分开,赶上鞍马山,也许反而在他体内残留下未成熟的幼儿心理。

义经对泰经说:

“我的心里,只有对哥哥赖朝的恩爱之心,和报仇以慰亡父义朝的灵魂这两种想法。”

当然,义经也有像寻常人一样想发达的心态(还比常人强一倍),或是想不断获得女人的好色心理,可是,他所有动作的能源,是对哥哥的爱以及为父报仇这两件事,这也是幼儿时代的缺憾。

──我有我的想法,我有在此一战而死的心理准备。

泰经回京都后,准确的把义经的意思转达法皇。法皇始终浮现一丝浅浅的微笑倾听著,然后吐出一句话:

“可怜的人!”

法皇的想法是,自己对义经这么用心,让义经发达显要,保护他,体贴他,他却仍看中血缘之亲的哥哥和死去的父亲,甚至为了这点情分要跳入死亡的深渊,真是令人生气。

泰经离开后的第二天,军监梶原景时从山阳道的战线过来。

其他各将领也在梶原前后来到,渡边党聚集的军船虽然数量不太够,也几乎都到齐了,只剩下熊野水军还没来。

“等熊野水军一到,就马上出发。”梶原在军事会议上说。

义经没有回答,继续看著一旁。他不能原谅梶原。

(哥哥的误解,都是因为这个男人的谗言。)

义经这么相信著。事实上也是如此。梶原是源氏军中最擅长吟诗做赋的文章高手,且善于写出最佳报告给赖朝,可是,对义经来讲,他却是个天生的谎言家、恶劣的创作家。梶原从来没有主动向赖朝称赞过义经(虽然对其他将领也一样)。

军事会议继续进行,主持会议的梶原说:

“在船上装后舵吧!”

他这么一讲,终于使两人扯破脸。

在军船上装后舵是水军的常识,梶原的提议并不稀奇。通常船只的前后都要装上舵,后舵可以使船像陆地上的马一样,快速进退。义经连这军事用语都不知道。

“后舵是甚么?”

他这么一问,梶原抬起像老鼠般的脸,淡淡一笑。

“你不知道后舵吗?”

他露出“连这点军事常识都不知道,凭甚么担任大将”的神色。

“谁来帮御曹司解释一下后舵?”

梶原故意对在座的各将领说。他想要大家嘲笑义经的愚蠢,可是没有人配合梶原,大家都沉默著。源氏各将领虽然讨厌义经的独断独行,但也不喜欢梶原。

“啊哈哈哈!大家都不知道吗?那就由我平三(梶原的通称)来解释好了。”

他开始说明,可是讲到一半就被义经尖声制止。

“别说了!”

梶原觉得生气。

“甚么事?”

“你很得意的后舵,就是准备逃跑用的吗?这种东西,只要装在你的船上就好了。”

“你真是无知!”梶原正想解释海上作战所须的轻快度,义经打断他的话:

“自古以来,军队在作战中,遇到情况危急时,都是在大将下令之后才撤退,如果装上这种东西,那大家可就自动撤退光了。那东西没有用的,战争这种事……”

义经谈论著自己的“战术”思想。他认为,战争就是进攻──前进──攻击,然后赢得胜利,根本就不应该想到撤退。

“不对!”梶原大叫:“战争有进有退。你只知道进,不知道退,不是真正的大将。”

“这是胆小者说的话。”

义经露齿而笑,梶原马上控制不住自己,握著剑站了起来。可是义经比他更快,已经把剑拔出了三寸左右。田代冠者把义经抱住,其他的人则压住梶原。

双方都退到宿舍,可是梶原仍大声骂道:

“你是猪!”

义经听到这侮辱人的咒骂,很后悔刚才没有杀了梶原。如果当场把梶原杀了,说不定义经的命运和日本历史都会改变。

(我是猪吗?)

义经反过来想。

连笔者也不得不这么思考。为甚么那一晚,这个“人”会冒著暴风,从大坂湾一口气航行到阿波海岸(德岛县),也没跟梶原或其他将领商量,身为大将,擅自从军中消失,而且只率领约一百五十名骑兵,出发后才派人联络梶原与各将领:

“随后跟来吧!”

各将领都说:

“他疯了吗?”

对义经表示同情的少数人说:

“他大概是太气梶原了,才会闹别扭跑出去吧!”

的确,那一晚义经回到住宿处后,仍气得牙齿发颤,举止也不冷静。

可是,太阳一下山,大坂湾的风向就整个改变了。先前吹的是南风,现在转为北风,还带著雨,风速越来越强,吹得树木吱吱作响。

“风向变了!”

这件事情转变了义经的态度,他又恢复为本来那个活蹦乱跳的行动家,聚集了自己的部下(仅有八十名骑兵)如此宣告:

“现在要前往四国。”

连武藏房弁庆都露出暂时忘了呼吸的表情,其他人也很惊讶。外面不是正在下暴风雨吗?

“殿下,只有我们这些人吗?”

伊势三郎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人数实在太少了!

“也把田代、金子、后藤叫来。”

义经点名对他怀有好意的赖朝家臣。最年少的田代冠者信纲住在伊豆,金子家忠是武藏人,从保元、平治之乱时就成名了。后藤实基是阿波国的大族之长,从去世的义朝起,就对源家鞠躬尽瘁。

他们被叫到义经的住处。

“愿意跟我去吗?”

他们被这么一问,虽然内心有点惊讶,却无法拒绝。

──很乐意。

他们爽快的回答,也有溺水而死的心理准备。加入这三位将领后,人数就增加为一百五十名。问题是船头和水手。义经叫来他们,请他们坐在泥地上。

“解船缆,马上发船。”他下令。

他们都摇头反对,表示这太愚蠢了。

“这么大的暴风雨,能保住几条船呢?”

“不是顺风吗?”义经说。

的确,北风是阿波航路的风,可是却在暴风雨之下。

“不准反对!如果有谁不开船,我就杀了他!”

附和著义经的声音,伊势三郎冲下泥地,拔起背后的弓箭。船头等人脸色大变,叩头不已。如果拒绝了就会死,那不如开船,还有九死一生的希望,他们哭著各自往海边冲去。必须先装上行李,把兵粮、马粮、弓箭等打包,还得绑好横木纵木运载马匹才行。这些工作花了一些时间。

“不可能吧?”

梶原一开始并不相信,可是派人去海边看过之后,发现义经确实要出航。

“判官疯了吗?还是死神附身了?”

梶原此时的不快达到极点。这是何等异常的功名心态啊!不理会军监或属下,想自己建立功名,这世上甚么时候有过这种大将?

“他是个无法当别人主子的人。就算他好不容易到达四国岸边,凭仅有的一百五十名骑兵,也只会被平家包围杀死而已。笨蛋!疯子!”梶原说。

义经满载五艘船的军兵与马匹,离开渡边浦的时间,是十七日凌晨两点。船头、水手都在烈风中张帆,留下惨叫声,从海上滑行出去,速度非常之快。

海往阿波流动。雨停了,风还是十分强劲,因此帆无法张满,如果张满,帆柱可能会折断。船头把帆张到一个人那么高,即使如此,还是涨满强风,帆柱的底部叽叽作响。不得已,船头割开帆的下摆,左右连接,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空间让风通过。

义经为了对平家隐藏自己的企图,只有自己的指挥船有点火,其他四艘船都没有灯火,以义经的船火为目标来掌舵。

──为甚么要在这个时候出海呢?

义经躺在船内,一再盘算自己的做法。

只要平家掌握著制海权,在海面平顺的日子渡海,一定会在中途遭到迎击,被杀得七零八落。

附带提一下四国的敌情。平家警戒源氏登陆,派警戒部队到赞岐、阿波两国海边,可是,需要防御的海岸线太长了,部队分散得太开,听说屋岛大本营只有约一千名守卫兵。义经已经获得这项情报,这一趟,就是以这情报为基础的渡海突击。若以战术而言,当敌人展开的防卫线太广,兵力过度分散时,突击进攻敌方的高等司令部,是获胜的唯一战术。义经采取了这种战术,并不是凭他的疯狂随意出海。可是,这场仗还驾驭了暴风雨这样的自然力量,成功率只有十分之一吧?必须冒著十之八九可能会沉没海底的危险,要有比置之死地而后生还强的勇气,甚至有自杀的心理准备。义经的心境已经是个自杀者的心境了。他对赖朝有种少年的执拗,像女人似的,男人可说很少会有这样歇斯底里的绝望感,遭受到如此冷嘲热讽,可说是他这次作战行动的能源。他受到这么不像男人的心情左右著,竟然还能冷静做出正确的战术决定,这个年轻人的确是异类。

命运带给义经幸运。

这个年轻人选择的航道,平常需要花上三天,但他们的船才四个小时就到了。

他们登陆的地方是阿波的胜浦,在现今德岛市南方,属于小松岛市,是小松岛湾的海滨。

船有如被冲上浅滩似的停止下来,船中的源氏武者因为晕船,已经全身动弹不得。

“下船!”

义经叱喝著,自己下到海滩,可是因脚步不稳,被海浪冲击后沉入海中,好不容易才爬上岩石,抱住滚落附近的凹石。他把凹处的积水当成水镜使用,看著自己的脸。

“你在干甚么?”弁庆问。

“我的脸色发青吗?像死人一样吗?”

这个年轻人无论在甚么时候、甚么情况下,都很在意自己的外貌、装束,连这时都摆脱不了这种嗜好。当地的捕鱼人好奇地靠了过来。

“这是哪里?”

一问之下,才知道是阿波的胜浦。

“离赞岐的屋岛还有多远?”

“很远!”

渔夫们表示,因为太远了,所以不知道里程。这期间,义经无法滞留不动,他派人去四方打探情况。

负责警备附近海岸的,是平家驻阿波的樱间良远,可能是因为昨晚的暴风雨使他安心,他还在驻扎地睡觉。义经知道了这消息,立刻包围良远的住所。

“连佣人都别漏杀!”他下令。

如果让他们存活,屋岛的平家就会知道义经出现了。

可是,却发生了意外的事情。臣属于樱间的武士近藤七亲家抛下弓,折断旗子,说道:

“我不再帮平家了!”

义经把他叫来一问,才知道近藤七的亡父在二十几年前平治之乱中,配属在义朝之下,当时战死了。虽然父亲被平家杀死,他还是跟著平家,可是,他要趁此机会跟随镰仓,帮众人引路。

“去赞岐的屋岛有多远?”

“十七、八里,约两天的行程。”

“立刻起程!”

义经跳上马,开始急行军。

众人在暴风中从渡边来到阿波,立刻开始作战,战后又立刻出发。为了攻敌不备,休息时间必须被牺牲。

义经选择的北进路线是现在的赞岐街道。他首先来到现在的德岛市,得知耸立在西方的眉山有平家的警备兵,他们便爬上去将之驱散,再过吉野川往北前进,来到现在的坂野町。坂野有个臼井部落,那里有近藤七亲家的房子。众人在那里休息,食用兵粮,然后立刻出发。眼前的山脉是阿波与赞岐的国境,山顶叫大坂越。

义经等人越过这座山,到达赞岐(香川县)的海边,来到引田滨时已经是深夜了。这期间,没有人发现他们。

──一天就走完两天的行程。

这是一之谷以来义经的作战方法,士兵的眼睛连一次都没阖过。有些人忍不住在马上睡著了,还从马鞍上掉下来。士兵们太疲倦了,有些人还私下期望著:

──希望早点在战场上死掉。

来到志度滨的时候,已是早上七点。骑马再跑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屋岛了。

“休息一下!”

义经第一次下达休息的命令,这是要让众人准备战斗。他又叫来近藤七。

“详细说明屋岛的情形。”

根据近藤七所说,那是个形状像屋顶的岛。虽说是岛,其实是块被运河般的海峡隔开的陆地,那海峡很浅,不能驶船,骑马就可以通过。

“水有多深呢?”

“很浅,退潮时不知道能否淹到马肚子。一口气渡过去吧!只是不知道敌人在不在。”阿波人说话有些幽默之处。

“敌人在哪里?”

“在行馆。”近藤七说。

幼帝在屋岛的东部海岸附近,生母建礼门院(已故清盛的女儿)和二位之尼也在那里,听说平家总帅平宗盛的大本营就在那一带。

近藤七表示,平家不只兵力分散,连最有力的当地势力阿波豪族田内左卫门教良,也率领了三千名士兵前往伊予(爱媛县),留守的只有一千多名士兵。而且,平家认为源氏会从海上来,所以把所有防卫配置都安排在海上,一定没想到会有人从背后陆地翻山而来。

虽然这么说,可是义经只率领一百五十人。

而且他还把士兵分为两路。主力军八十名,由义经自己率领进攻屋岛。

“这样好吗?”

连弁庆都面露难色。人数已经很少了,又一分为二,根本无法战斗。

“那是我的做法。”义经说。

必胜的战法是要包围敌人,就算人数少,也必须分成两路,分别去烧掉屋岛对岸的古高松村与牟礼村,让敌人看到火烧的盛况,产生错觉,以为源氏大军来到。

“知道吗?”

义经分配好各自的任务,然后扬鞭开始进攻。

※※※

这一天早上,平家看到古高松与牟礼涌现黑烟,察觉有异。

“是火吗?”

宗盛嚷了起来,立刻感觉到是源氏来袭。正如义经的预测,这场火带给宗盛巨大的想像,他认为有数万源氏来袭。

“去海上。”

宗盛只能采取这个行动,在海上以御座船为中心,联系大小军船。宗盛命令众人转移到船上,抛弃陆地的本营。大伙全部跑向海边,一个个上船,解开缆绳,在海峡上浮沉。幼帝、建礼门院等妇人也跟著前去。

“敌人在那边!”

宗盛从船护盾的隙缝中窥伺喊叫。他看到源氏武者骑马沿著岩石奔跑,很快来到浅滩,冲入海中。

(不敢相信!)

宗盛认为他们的人数太少了!这就是控制东海、东北、北陆的镰仓军吗?

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远看就知道是个身材矮小的大将。他穿著红底锦缎的直垂,戴著红边大盔甲及锄形白星头盔,挥著一把黄金太刀,非常华丽,骑著黑亮骏马,威风凛凛地一步步靠近宗盛的指挥船。

“我是一之院(后白河法皇)的使者,检非违使五位尉源义经。”

义经用清澈的声音报上姓名。他不说自己是赖朝的弟弟或代理人,只说是法皇的使者,这是义经不甘落后的心态吧?

(这位是义经吗?)

宗盛感到很意外,在一之谷使平家溃散逃走的源氏飞将军,竟然是这么一个肤色白皙、骨架细小,还穿著大件盔甲的年轻男子。这期间,源氏另一支队伍在屋岛登陆,放火烧了行宫和本营,黑烟冲天,使平家军吓破了胆,他们已经没有根据地可回去了。

“源氏的军队到底有多少人呢?”宗盛向船中的武士们问道。

“眼前可以看到的有七、八十名吧?”

宗盛用舌头发出了一声“啐”。

他惋惜著,自己竟然因为这么一点兵力,就震惊得放弃本营,还让人烧掉它。

“能登!”

宗盛从船边探出身来,对后面的船叫著。那艘船立刻划到宗盛船边。

船上是能登守平教经。对平清盛来讲,他是弟弟的儿子,对宗盛来讲,他是表弟,是平家的族人,虽然是旁支,可是在武将的实力中,恐怕源氏十万骑很少人能比得上他。

“退回陆地,跟他们作战。”

宗盛下令。教经好像早就在等这命令似的让船靠岸,然后四处追杀烧掉行馆的源氏,并在长草的山丘上布阵。他的兵力约五百人。义经也用弓箭阵迎战,可是教经指挥徒步士兵奋战,自己也张开大弓,射杀了许多源氏武者。

“九郎,到前面来吧!你如果有勇气的话,我们来比箭。”

教经让军队迅速前进。有人挑战就站出来是武者的习惯,义经出来了。

他们彼此互射。可是义经没有腕力,缺乏拉弓的力量,所以用的弦很弱,自然箭就射不远,穿透力也弱。义经的部下们很清楚这一点。

(他打不过能登守。)

正当大家感到狼狈时,义经放出一箭,还没射到教经眼前,就落在草地上。教经箭上了弦。

“啊!”

跑到义经前方挡箭的,是奥州藤原秀衡派来的佐藤继信。他站出来那一刹那,教经的箭射穿了他的头骨,他倒栽葱般倒地。

继信的死,使义经失去了力量,他保护继信的遗骸撤退到古高松,把他葬在附近的千本松原里,并对附近的僧侣说:

“这些是祭拜他的费用。”

他还奉献了自己的座骑“大夫黑”,祈祷继信成佛。

(他多重感情啊!)

诸将领都觉得义经很异常,竟然为了一个人的死而停止作战,并脱离战场哭著祭拜。后来,义经再度回到战场,在陆地上奔驰,纵马入海而战,可是还没分出胜负,太阳就已经开始西沉入海。

这时,有个关于那须与市以扇子为箭靶的有名插曲。

当源平双方都打累后,平家在海上休息,源氏在海边休息。海上的平家划出了一艘小船,船上坐著一位女官,身边立著一支长船篙,顶端绑著一把扇子,底色是红色,圆形部份则是金泥色。

对平家来讲,这是重要的祈祷,并非游戏。扇子也不是寻常用的,而是以前高仓帝供奉平家守护神──安芸的严岛明神──所用的三十支扇子之一,后来同社的神官佐伯景广送给了平家。

“祝你们胜利!”

平宗盛想用这把扇子一卜此战胜负。如果源氏无法射落这扇子,就表示平家会获胜。

“要遵循神的旨意,好好作战!”宗盛向诸将领发誓。

宗盛从海上遥望,海边的源氏武者中,出现了一个戴著黄绿色护胸与揉乌帽子的年轻武者,他纵马入海,拿起重藤弓,放箭──

咻!

这支哨箭的声响传遍整个海边。扇子被射中,扇面在空中高高飞起。当扇子落入海中时,宗盛知道这次作战没有神明加持,失去了胆量。

天黑了,平家往海上退去,开始夜晚的休息,源氏也从海边撤退,进入高松的深山,扎营过夜。

(明天会打赢吗?)

不只海上的宗盛如此担心,山里的义经也感到心虚。士兵这么少,无论如何都没有胜算。

这一晚,义经很难得的竟然想劝降敌方。他派伊势三郎去敌方势力中最有影响力的田内左卫门教良的陆上阵地,劝他参与义经的军队。伊势很机智的说了谎:

“你的父亲成良已经投靠我们源氏了,正在判官殿下的军队中。”

他用高超的口才半哄半骗,田内听信了他的话,放下弓箭投降。第二天开始,义经的军队多了三十倍,数量膨胀得真可说是奇迹。

──结果将由源氏得势。

连阿波的豪族都感受到时势的转变。

第二天,宗盛还是从海上作战,义经则在陆地上作战。这一天平家略占劣势,从屋岛撤退,进入东方的志度湾。

使情势整个改变的,是第二天十二日早上八点,在东北海面出现的源氏军船队,数量约一百四十艘,由军监梶原景时指挥,飘扬著一面面白旗。同时,东南海面也出现了熊野水军的先发船队,而伊予河野道信率领的三十艘水军也到了。平家因此放弃继续战斗,离开四国,前往停有巨大船队的下关海峡。

义经此时才获得他急切想要的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