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四处飘荡著梅花香。

这一晚,鞍马的法师们约三十多人,连根挖起山中的老梅,放在车上运往京都。

“哇!”

他们声势浩大的喊著,催车前行,来到了堀川馆门前。

──鞍马法师来到。

他们喊著。源氏的部下一开门,他们马上冲了进去,挥舞著锄子,把老梅种在院子里。用鞍马僧正谷盘根于岩石间的梅,要义经想起遮那王时代在鞍马的过去。

──御曹司也应该记得这些梅。

这些人是法师们的随从。

义经沉默著。一想起痛苦的童年,鞍马的往事不可能令他怀念。

(那是我的恨。)

他想。

当时,不仅是义经,一般人的内心都充满著怨恨。怨恨代表一种美。

法师们退出后,黑暗中开始闻到梅花的香气。

(这就是鞍马往事的气味吗?)

义经打开门,走到屋边窄廊。院子里烧著的营火,使黑暗中的梅花像梦幻精灵般漂浮著。火焰颤动时,花影就会随之摇动,使义经瞬时恍惚起来,不禁泪眼模糊。

(一定要消除我的怨恨。)

他想著。

怨恨的美,在于消除怨恨后的结束。

要消除怨恨,就得消灭平家。消灭平家将使自己一生也能像这些在黑暗中的梅花一般,艳丽而庄严。这个年轻人生于中世,那是一个只凭想要美化自己一生的冲动,就能为此而死的时代。

背后的走廊地板上传来脚步声,有人来了。来人用坂东腔说:

“探查完毕。”

“我在等你们。”

义经叫著,快速离开窄廊。派去探查一之谷(现在的神户市)平家阵地的人回来了,义经要根据他们的报告,想出可以一举粉碎一之谷阵地的计策。

“阵容如何?”

众人聚集在对屋,义经先询问这一点。

“东西三里。”其中一人说。

一之谷平家阵地的长度,东起生田森(现在的三宫附近),西到一之谷(现在的须磨车站附近),约长三里,宽度较大。附近大小山块延伸入海,因而地形更加险恶。平家以一之谷附近为后门,生田森为前门。

至于海上,则有数百艘军船,船队远从淡路岛一直延续到四国。

每个报告者都说:

“士兵人数再怎么少,也应该有三万吧!”

而京都源氏全部的三千名士兵,还不到平家的十分之一。

义经沉默的听著一个接一个报告。当他在脑中完全描绘出敌方阵营的生动模样后,他命探子退下,接著说:

“叫多田藏人殿下来。”

他身边的人都感到意外。

他传唤的这个人叫多田行纲,是摄津源氏的头目。虽然一样是清和源氏,可是跟义经的家系比起来,他是在七代以前的源满仲时就分出来的旁系源氏,以传说中的大江山赶鬼者源赖光为祖先,代代居住于摄津(大阪府)。只有住在京都附近的武士团,才会对时势的利害关系很敏感,在平家全盛时期,他们依附平家,木曾义仲进入京都后,他们又附属义仲麾下,义仲没落时,他们也早就放弃义仲,转而投靠镰仓军。因此,实在不能对他们太大意,而将重要的军事机密泄漏给他们。

可是义经却毫不在意,传他到自己房里来,问了许多地理问题。

多田氏是摄津源氏,所以很了解近畿的地理环境,可是,他还是无法回答义经的所有问题。

“站在平家立场来想。”义经说。

他问的是:有没有一条魔术般的捷径,可以让京都源氏的一部份军队消失,当大家正大惑不解时,没几天却又突然出现在一之谷平家军的头上。

“没有!”

多田行纲觉得很可笑。怎么可能有一条这么刚好的路呢?

可是,义经还是执著于这种想法,不断问著行纲,要他想出一条符合这种想法的路,否则就不让这个识途老将回去。行纲终于出声了。

“远路的话,也不是没有。”他说。

那是条非常难行的迂回之路。不从京都往西边走,而是往北方前进,进入丹波高原,然后通过一条给猎人行走的叫三草越的险恶道路,来到播州平野,从播州再度进入山路。可是,接下来却没有路可以接达最后的目标一之谷。

“就是这条路!”义经说。

这条路虽然又远又难走,可是,若只派少数骑马队,一定可以躲开敌人耳目。

“不过,”行纲喃喃说著:“途中有些路可能要砍倒树木才能前进,我没办法保证一定行得通。”

“要砍树,用斧头就好了。”义经说。

对义经而言,只要能跟自己的想法一致就好。因此,砍倒树木根本不算甚么。

(多可笑的男人。)

行纲想。义经的想法对老人行纲而言,不过是种妄想。行纲和这时代其他武将一样,认为会战的胜败,靠的是战士们对打斗技巧的熟练度和己方人数多寡,他是这种传统会战思想的信徒,无法理解义经脑中所谓的“战术”。

义经的背后,站著负责记录的弁庆。连这位擅长文字的旧僧兵也认为,义经这种会战观念真是太特别了。

(这位殿下真是奇特啊……)

所谓会战,就是和敌人相接,互相杀戮,靠著肉身的活动杀出一条活路。可是,义经完全相反,他一开始就有很敏锐的想法,并将这种想法放进现实的会战中,自由运用。

──真奇妙。

他是从那里学到这种奇特的会战观念呢?

“殿下,你学过中国的兵法吗?”

有一次,弁庆不经意问他,然而心里却想著:

(怎么可能学过呢?)

虽然《孙子》或《六韬三略》这类兵书有流传到此,可是却没人看得懂。在日本,有学问的人只限于官吏或僧侣,但他们不需要这些书。而且,就算要写成讲义,兵法书上有独特的术语或语法,日本没有专门研究的专家,很多内容也都没办法看懂。

“我在平泉看过《六韬》。”

义经说出令人失望的话。平泉自然将这本书当成珍宝般收藏起来,可是却没人看得懂。

──那又是为甚么?

弁庆想问出义经这些奇特想法的来源,可是,连义经自己也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每个人都有一些非做不可的事情,我就是这样。”

他用一种仿佛嗜酒之人无法忍受不喝酒般的不屑口气辩解道。

第二天早上,范赖、梶原景时、土肥实平等重要人物,都聚集在堀川馆召开军事会议。

“要讨伐平家的话,我方兵力不足。”

梶原景时提出意见。他主张等镰仓殿下支援,总司令范赖也同意。可是副将义经反对。

“那你们就自己去等援军吧!”他赌气似的说。

他接著表示,众人要等援军他不反对,他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要去讨伐平家。义经不说明其中缘由,不依理来解释,只讲结论。

(老是这样!)

在屋边窄廊等待的弁庆打了个寒颤。军监梶原自然气得脸色发青。

“等一下!”

他探出身来,好像要说甚么。可是周围的人却比他快一步喊出声,赞成义经的早期攻击论。于是,他失去了发言的机会。

攻击大纲已经决定好了。由范赖率领本军冲入一之谷的城户,路线是一般的街道,从京都南下,在山崎走西国街道,来到西宫,沿户屋海边西进。

而义经率领别队,抄小路迂回绕道,出现在一之谷后方,进行攻击。

接著,必须决定两军在一之谷相遇一起攻击的日期。

“二月七日一大早。”他们决定。

义经必须在那天之前到达一之谷后方。如果不能赶上,源氏可能反过来被平家消灭。

“人数呢?”

梶原景时想负责分配。本军跟别队的人数是要六比四?或者七比三?

“比例无所谓。”

义经截断梶原要说的话,其实他应该解释自己的意思:重要的不是人数的比例,而是士兵的素质。可是,他没有这样讲。

“三百名就可以了,两百名也无所谓。”

他只丢了个结论。

梶原抹著脸,终于无法压抑内心的不快。

“随便你!”

他声音颤抖。

平家有二、三万大军,二、三百人能干甚么呢?

“战争可不是小孩的游戏。”

“没错!”义经点头。

他非常认真的表示,就因为不是儿戏,所以这两百名士兵,必须善于射箭骑马。

“九郎御曹司到底要走哪条路?”

“我不说。”义经当场道。

“九郎殿下,你也不对军监说吗?”梶原扬起眉。

“当然,”义经沉默半晌,然后又说:“我也不知道走哪条路,要说也说不出来。”

“愚蠢!”梶原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喊道:“抱歉,我不奉陪了!九郎御曹司,随你怎么做吧!”

他的发言非常严厉。梶原景时本来是奉赖朝命令担任义经的军监,现在他要放弃这任务了。不只是这样,他还说要跟著范赖。

义经轻轻的点头。

“好啊!”

紧接著,土肥实平膝行前进,他是范赖的军监。

“那就由在下接替他,由我实平跟随九郎御曹司吧!”

土肥稳妥的摆平了场面。军监交换完毕。可是,军事会议结束后,有人对土肥实平说:

“我也想跟著九郎御曹司。”

此人就是畠山重忠。重忠是以武藏国大里郡荒川沿岸一带为根据地的大族党首领,其富强在关东前五名之内,武勇号称坂东第一,而且为人深思熟虑。

“武士就数重忠第一。”

数年前,京都公卿就听过这样的风评。重忠本来在宇治川渡河战中属于义经麾下,进了京都之后,就归属在范赖之下。现在他又想配属在义经之下。

“为甚么?”土肥实平问。

重忠回答,他不喜欢梶原平三景时,不想受那个自大男子指挥。而且,大将蒲之冠者(范赖)又那么迟钝,他可不想接受对方愚蠢的命令,进行可笑的战斗,所以才想跟著有才华的九郎御曹司。

“你也这么想吗?”

土肥实平很高兴他们对义经的评价一致。他们本来对义经的能力只略知一二。义经骑马射箭的能力等个人武勇,自然比亡父义朝、去世的叔父镇西八郎为朝或亡兄恶源太义平差,可是,他以将领身分站在战场上的样子很不错。打退宇治川的敌人冲入京都时,义经威风凛凛的模样,到现在还如在眼前。

“好像有点类似神。”重忠说。

重忠觉得,义经不畏不惧,像一阵风般冲入敌阵的模样,甚至有一股神秘的风韵。

二月四日,太阳还没升起时,义经与部下蹄声哒哒走上大路,离开京都。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离去。

“听说今天范赖要从京都出发,前往福原(神户)。”

日出之后,后白河法皇起床对身旁的人说。法皇御所对源氏预定的行动,只知道这些而已。

接著,范赖为了请假,来到御所晋见法皇,他跪在阶梯之下。

“义经呢?”

法皇觉得可疑,命旁边的侍臣问道。范赖还是在口中咕噜咕噜的说著,根本听不清楚他在说甚么。

“义经先出发了吗?”

问了好几次,法皇终于搞清楚状况。范赖退出之后,法皇的近臣之一说:

“今天早上天色还暗时,六条附近出现很多马蹄声,听说往西边而去,那是义经他们吗?”

“往西?真的往西吗?”法皇怀疑。

平家若是集结在从福原到兵库、须磨的大阪湾海岸线上,由京都过去必须往南才对。

“不懂!”

法皇不安起来。这对似乎不太足以信赖的兄弟,真的可以讨伐充满了勇将、智将的平家大军吗?

※※※

义经离开京都,在桂川的朦胧晨光中看到了当天的太阳。众人过了河川,继续往西奔驰。经过了老坂,进入丹波后──也就是京都郊外的田园风光为之一变时,才让马儿喝水,士兵休息。

这一团军队奇特之处,在于全军都是骑兵,没有步兵,连杂兵都骑马。

“快点!”

义经珍惜时间,回到马鞍上便继续奔驰。不久就进入丹波龟山(龟冈),众人毫不懈怠,继续沿著保津峡北上。天地渐渐狭窄,有时甚至没有路,也没看到人烟。从京都出发后,已经跑了九里路,当朝雾渐渐消失时,众人突然来到山间的盆地。

“这是哪里?”义经抓了个樵夫,在马上询问著。对方回答小山庄(园部)。

“在京都的哪个方位?”

“干。”

也就是京都的西北角。这是北上的最终点,由此转往西方,应可以迂回到达目的地吧。

“往西有到达播州(兵库县)的路吗?”

“有。”

可是,樵夫认为一大群人马不一定过得去。

“怎么办?”

摄津源氏多田行纲问,可是义经毫不在意。

“没有路的话就爬岩石,穿山而去,这是我的方针。”

他在马上自信地说,然后扬鞭前进。军监土肥实平想起畠山重忠口中义经的神秘魅力,可能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吧!

他们来到篠山盆地。

当时没有篠山这地名,这一带叫日置庄。虽然是深山,可是到处都有像鸟巢般的人家,升起煮晚餐的炊烟。他们已经离京都约十六里了。

人马俱疲。

“怎么样?必须让大家休息,吃点兵粮了。”军监土肥实平说。

但义经毫不理会,似乎连蚊子停在身上都不加理睬。连实平都生气了,可是,他理解义经的怪癖。

(这个人就是这样。)

他也感受到梶原如此讨厌义经的原因。

“不!不要休息。”

义经过了许久才突然说道。实平很惊讶,看来这个年轻人的思考速度似乎很慢。

(原来他是这样的人?)

他认为,自己应该改变对义经的看法。

义经认为此地太宽阔,不易警戒。若再走三里,会有一个山野,可在那里吃兵粮或看情形扎营。

“那里屏障较佳。”义经说。

这个年轻人似乎沿路问当地人路况,然后在脑海中画好了地图。

“可是太阳就快下山了。”实平说。

义经也不回答他,无言的回到马上。

“各位,请跟在我后面。”

他说著就策马前行,并吩咐弁庆,太阳一下山就准备大火把,在前小心引导。

(这个殿下不需要军监。)

土肥实平跟在义经后面,不太愉快。准备火把的事应该交给军监来做,梶原在这方面也很不满这位殿下吧?

小野原到了。

此地现在是兵库县多纪郡今田町,位于丹波高原西边,往前走就是播磨国,紧接著是三草高原,距离京都约有十九里。

义经在这里驻扎军队。

“煮饭,吃兵粮。”

义经下马命令著,却不提准备扎营。

“殿下,要找住的地方吗?”土肥实平问。

身为军监,必须负责征用寺院或民家,可是义经却使劲摇头。

(怎么回事?)

实平生气了。

这样下去马会很疲劳,会战时就无法敏捷行动。

“等我去看看情况再说。”义经说。

实平觉得可笑,敌人在一之谷海岸线,而众人在丹波高原西边,竟然还要去查探情况,这是甚么想法?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在路上遇到的当地人说,离此三里远的前方,驻扎有平家军的一部份──只有二千名士兵。

(怎么可能?)

土肥实平想。

不可能会有这么奇特的现象。此处离平家的一之谷有十七、八里远,而且方向根本不一样,平家不可能派出前哨部队。

“不是这样吧?”

他对义经这么说。义经则很不可思议地看著实平。

──为甚么不是?

他反过来质问实平。义经似乎很难理解像实平这种老于世故之人,凡事都有成规的想法。既然义经会走这条路,那么,平家之中有跟义经相同想法的人,一点都不奇怪,既然如此,派防卫部队到这条路上,岂不理所当然?不能以一成不变的概念来衡量敌人的举动。

“不是这样吗?”

“这……”

实平苦笑著。可是,一听到探查者回来的报告:敌方真的在前方布阵。实平越来越觉得,义经是个很不可思议的年轻人。

(也许正如重忠感觉得那样。)

他是个带著神之光采的年轻人,否则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在悬崖边,老松的树干往天上伸展,义经就在老松下烧起营火,聚集各将。

“现在应该立刻展开攻击行动,或是先在这里扎营,消除疲劳?”他问这些将领。

对这位总是独断独行的年轻人来讲,这可是很难得的举动。

──先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再攻击。

很多人支持这个意见,当然不能再让人马继续疲劳下去。可是义经保持沉默,眺望著星星。

这时,一位年轻将领田代冠者跳了出来。

他住在伊豆国田方郡田代,是从京都前去赴任的为纲国司,与当地工藤介茂光之女所生,在工藤家长大。十一岁时来到蛭小岛的赖朝屋邸工作,极受赖朝宠爱,是赖朝举兵的功臣之一,麾下有工藤一族与狩野一族。这位冠者说:

“应该现在就离开这里。”

他的理由是,平家不可能知道源氏会来到这里,一定也没有防备到夜晚偷袭,所以会很疏忽大意,应该趁他们大意时进攻。

“对!”义经点头说:“刚才田代冠者说得对,你们没有异议吧?”

他转动著白皙的脸孔,采取强硬的姿态,这是他最擅长的。士兵们已经累得让他不得不这样做。大家都解开盔甲的腰带站著。

出发了!

过了河,就看到一片斜坡──三草三里。

他们必须策马上三草高原。众人手上都拿著火把,然而,有时候路会突然消失,出现无法让马蹄落脚之所,令人无法控制缰绳。路上没有人家。

走了一里左右,终于出现类似砍柴小径的道路,也开始有零零落落的人家。星星消失了,黑暗使行军速度变慢。这样下去,到达平家阵营时,恐怕已经是黎明时分了。

“那也没办法!”

弁庆采非常手段,在别人的屋顶放火,靠著火焰的光来行军。弁庆跑在前面,带著强盗出身的伊势三郎义盛,两人从马上丢火把,把民家一家家烧毁。

(原来如此,正如风评所说,御曹司的部下还真多不同的人。)

土肥实平半佩服半吃惊。这种智慧不是正规武士的智慧,只有僧兵或强盗才会想到。

义经的部下出身地十分杂乱,例如佐藤兄弟出身于奥州,片冈八郎经春出身于长陆国(茨城县)的鹿岛,龟井六郎重清和亲哥哥铃木三郎重家都出身纪州,备前四郎则是京都出身,他本来是堀川大纳言的家士,母亲受备前的国司宠爱,生下了他,所以大家都叫他“备前”,成为他的姓氏。

他们全都是没有田地的流浪汉,可是一遇到险路行军,就发挥各自的奇异能力。铃木、龟井兄弟晚上眼睛锐利,弁庆善于利用斧头,进入密林后,他像锄草似的砍倒树木前进。

终于通过高原了。

道路变成下坡路,前方的天空宽广起来,这里是播州平野。

“平家呢?”

根本不须等到土肥实平询问,义经更早得知了敌情。身手矫健如猿猴的伊势三郎义盛喊叫著跑回来,报告说平家分住在这座山麓的三草村一带民家,睡得正沉。

全军催马突击。

有人放火、有人攻击、有人弄坏门窗攻入,攻击一面倒。在一片震撼天地的鼓噪声中,平家武者真是悲惨,醒来还搞不清楚发生甚么事,已经人头落地,逃出来的也搞不清楚突击军的人数,是五万或十万呢?恐惧使他们夸大了敌人的数量,甚至忘了要拿武器。为甚么应该在京都的源氏,会突然在这个高原的西麓出现呢?

一瞬间,全军溃败逃走。这支警戒部队的总大将是清盛的嫡孙新三位中将资盛,另有小松少将有盛及备中守师盛协助他。可是他们全都迅速逃逸,其中资盛还逃了十二里多,来到明石海边上船,逃到四国的屋岛。

义经没有追击,他在现场整顿全军,让士兵们休息。这期间,俘虏被带来了。

“大将是谁?”他问。

对方答称是资盛。听到这个名字,义经睁大眼睛。

“资盛就是小松殿下(重盛)的儿子吗?”他迅速追问。

“是的。”俘虏点头,害怕著义经的剑。

源氏各将领觉得义经的态度很奇怪,土肥实平还问:

“你认识这位新三位中将(资盛)吗?”

义经摇头。在京都形同流浪儿的义经,不可能会认识他,可是也并非互不相识。义经幼年住在一条家时,曾在路上遇到平家公卿的牛车,他们的部下因一些小事斥责他,把他推落路边,还把他揍得很凄惨。义经像小狗般哭了。那时候,牛车里有个公卿子弟,用化著白妆的脸看著整个情况,他就是资盛。当时他的年纪,跟幼童时的义经一样吧?

(资盛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他不可能记得小时候这么一件小事情,可是义经记得。那时候资盛的脸化妆得像白色墙壁般,毫无表情,义经后来梦见过好几次。

这支长征军在三草的新战场有了第一次休憩打盹,天一亮,就再度继续前往敌方阵营。徒步前往目标一之谷,大约需要两天。

“脚步快点!”义经好几次下令著。

“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会战。”

军中有人这样发牢骚。以骑兵进行这种长距离战,连熟悉马匹的坂东武士也没有经验过。

(御曹司要做奇特的事情。)

大家心里都有这种疑惑。

这是当然的。

连日本最优秀的骑兵坂东武者,都认为马是用来打斗的。他们把马当成冲锋陷阵的工具,例如边骑马边把对方射倒的骑术、马上互打的技术、在固定点让马蹄高举嘶叫、让马转头的技术等等,全都是坂东武者最擅长的,平家武者也最怕这些。

可是,坂东武士没有机动的思想,不会把骑马武士当成单纯的骑兵集团运用。骑兵的特征,就是利用长距离移动来突袭。

不只是源氏,平家也没有这种战术,当时没有,后来也没有。在三百七十馀年之后,织田信长曾利用前往桶狭间的骑兵机动部队突袭成功,可是后来再也没有类似的例子。维新后,近代骑兵思想传入,才终于学会骑兵术的运用方法。可是,就连在欧洲,像义经这种利落的骑兵活动之例也不多。

──骑兵的特质是甚么?

明治陆军的骑兵监秋山好古,对陆军大学的学生讲课时,突然握紧拳头,徒手打破旁边的玻璃窗。

──就是这个。

他的手全是血。

简单的说,骑兵就是要攻敌不意,以全体毁灭的心理准备所作的长距离活动与突击。这位明治军人用象征的方式,试图解释这一层意义。

义经在比明治还早以前,成为近代战术思想的世界性先驱。他自己当然不知道这一点。他只是靠著性格与才华,想出这种运用方法,然后一心一意的执行。

义经来到了播州平野。

“很像坂东(关东)。”

这片原野宽阔得令大家不禁叫出声。义经南下了,他前进的路线以现在的地名来讲,就是连接社町、小野、三木市的平坦道路。

过了中午,众人到达三木。三木有四通八达的道路,是附近的交通要地。

义经让全军停下来休息。军监土肥实平露出怀疑的表情:

“在这里休息好吗?”

出发至今一直都在山间穿梭,隐秘行军,现在竟然在宽阔且道路四通八达的地方休息,岂不是在向一之谷的敌人通告源氏军出现了?

“这样才好!”义经断言。

这话使他更染上神般的色彩。平常他只是个普通年轻人,不管遇到甚么事情,都会露出一种迷惑不解,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然而,一进入战斗行动,他就像领有神谕的巫师般,口气肯定。

“可是,这样平家就会……”

“我们都来到这里了,让平家知道比较好。就留在这里!”

义经开始进行他战术中最重要的事:变更编制,将全军几乎都让给土肥实平。实平很惊讶。

“这……”

“你从这里前往明石海岸,沿著海岸(山阳道)前往一之谷,进攻西城户。”义经说。

实平更加惊讶。走这条路线去进攻一之谷,本来应该是义经的任务。

“那你呢?”

“我再度躲回山里。”他说。

实平无法理解。义经的骑兵团本来就是范赖本阵的机动部队,他竟然又在这个机动部队中,分出一个更小的机动部队,而且还由大将自己率领。

“三十个人就够了。”义经说。

大将率领人数最少的部队,这真奇怪!

“御曹司,您还是带领人数多的部队吧!由我来率领这三十人的小队。”土肥实平说。

他是赖朝心目中关东第一的军事专家,从各将领间选出来担任军监,当然是战术上的专家。可是,义经的头脑似乎脱离常轨。

“不!你照我的话去做。”

(怎么回事?)

实平觉得,要了解义经的想法,真是太累了!所谓大将,就应该在大军围绕下,如果大将的头被砍了,就表示会战输了,全军将会崩溃,所以必须严密保护大将。

“你不懂吗?”

实平认为,这是布阵的基本方式。

“你们去守基本方式吧!我认为,战胜比守常规重要。”

在义经的构想中,将本军交给实平,堂而皇之从山阳道前进,敌人的耳目自然会被他们吸引,义经就趁机躲入山,设法爬上一之谷后方,再突然下到城内,好像突然冒出来般进攻。

(这到底……)

实平想。一之谷城后方是犹如宝剑林立的险峻群山,都是屏风般的断崖。义经的想法是很好,可是只有千分之一的成功机会。

“可以的!”

义经朗声称赞自己,认为只有自己能办得到。

这样的自信,除了能力之外,还可能是基于别的信仰。其他将领全都期望得到活著的功名,可是,他这半生的目标就是消灭平家,就算因此一战而死,他也毫无怨尤。他甚至还想到,如果在山里没有路,甚至来不及赶上会战时间,就当场自刃而亡。

“也许无法获得名声。”义经对同行者这样说。

听到这句话,坂东人都胆怯了。

这个时代,武士的会战功名,就是抢先锋以及砍下敌人的脑袋,再也没有比这更能增加名声了。在突袭作战中死掉,也就是因战术而死,根本像路边死狗般不值。义经也知道坂东人会不高兴,所以只找自己的部下。可是,他也只征求志愿者。

“有人要跟我去吗?”他问。

少数人有点心动,这些人是平山武者所季重、畠山重忠、熊谷次郎直实等人,他们愿赌上这百分之一的成功机会。义经点齐人数,只有三十个人。

太阳一下山,土肥实平就带著本军出发,前往明石。与此同时,义经的军队也在前往东方的山中消失了。两队约好在一之谷会合,也商量好同时进攻的时间。

七日早晨六点,范赖的本阵也要开始攻击。到那时刻为止,义经只有十二小时的时间。

在现今的神户市后方,摩耶的六甲连峰,形成一段连接东西两方的锯齿状山形,屹立海上。从东方算起,这几座山峰的名字是六甲山、摩耶山、再度山、高尾山。

义经进入离高尾山很远的西北方后山。他的目标是高尾山前方的高地,以之为前往一之谷的中间目标。此地叫鹎越。

“这里有鹎在飞吗?”

经问附近一个樵夫。对方点点头。

(难怪有这么多结花果的杂木。)

他怀念起奥州的春天。奥州也有很多鹎,鹎会在秋天吃树木的果实,春天时则聚集在梅花或茶花上,因此在奥州不称鹎鸟,而称“吸花鸟”。它们栖息山林,吸花时的叫声十分吵闹。

道路很险恶。

踏上熊笹,走了约三里,就来到一个陡峭的悬崖。由悬崖上俯瞰遥远的谷底下方,风在呼啸。义经的小队急速前进,开始攀越鹎越。他们比预定时间早到,夜还很深,一爬上悬崖坡道,眼前一片星光闪烁,下方是浩瀚大海,海上有比星星更多的船队营火燃烧著,一直延伸到淡路岛。

“那是平家吗?”

跑上山顶,有人惊讶地喊叫。可是,大部份的人都因为看到这么多船只而沉默著。他们仍无法理解义经心里在想甚么,竟然要以三十人向这支大军挑战?

义经在坡道上下了马,握著马鞍,爬上山顶。海面疯狂的燃烧著。

(那是平家吗?)

从这里看不到一之谷的城堡要塞,只能看到海面。光是海军,就有那么壮大的军容!义经盔甲下的身躯不禁颤抖起来,无法停止。

(我是不是很胆小呢?)

他只想到这点。

在他身边的畠山、平山、弁庆等人,都泰然看著这片营火之海,谈笑著。

──他们真迟钝。

义经没有这么想。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义经和后来许多战术天才一样,拥有过于微妙的激动心情和十分敏感的神经。

若说是胆小,也没错。可是,这种胆小会同时转化成异常的勇气。他的勇气不是因为大胆,而是从这股异常中得来的吧?

(若我比别人胆小一百倍,就可以产生比别人多一百倍的勇气吧!)

他这么相信著,也用这样的话来鼓励自己。义经的异常之处在于他的倔强,他这种倔强的尖锐气质,常常能将胆小转变成勇气。现在,他看著船中营火,感到害怕,越是如此,接下来被转化的勇气就越大。

“休息吧!”他下令。

鹎越是攻击一之谷的最后准备地点,前方还有无穷尽的险恶路途在等著他们。

前往一之谷的路程有三里,途中只有一小段樵夫走的道路,其他都是要披荆斩棘才能通过的密林。连樵夫都说不知道路。

──去问山里的猎人。

义经等人出发了。不久,弁庆发现一栋打猎小屋,屋里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你知道前往一之谷的路吗?”

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个少年曾经由这里到一之谷之间架设捕兽陷阱,这真是义经最大的幸运,他差点就要大喊出声。

义经太高兴了,还说要收这少年当部下,并当场送他盔甲、马、太刀,赐他名字,称他为“经春”,甚至将自己名字中的“经”字送给了他,真是无限恩宠。猎人称这座山峰为鹫尾,于是这武士的名字就叫鹫尾三郎经春。

少年很聪慧,行动敏捷地开始引导全队人马前进。越过尾根,过了山谷。可是,来到没有路的地方后,他也茫然了。

“走!”

义经鼓励这位少年。他问,鹿会不会经过这座山呢?会!少年回答。丹波高原的鹿在高原下雪时,会移动到没有雪的播州,这个时候,它们应该会经过这附近。

“连鹿都能走,马不可能过不去。”

义经随后吐出这几句话。鹿和马都是四只脚,不同点只有尾毛的有无和蹄子形状。义经激励众人不要退却。

这段期间,有好几匹马跌落山谷。

不能放下它们不管,只好一匹匹救上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还是没有办法吗?)

连畠山重忠都开始绝望了。

到达高尾山山麓时,附近突然明亮起来,天亮了。

(不停止吗?)

所有的人都这么想。

一之谷已经开始会战了吧?可是,要到达一之谷,还必须越过好几座山峰,而眼前已经连像绳子那么细的路都没有了,只有一块块岩石。

义经无言的握著缰绳,走在岩石上。这位奥州长大的年轻人的马术,连坂东武者都咋舌称奇。他的马是号称源氏第一的青海波,是藤原秀衡请佐藤兄弟送来给义经的。

“事到如今,只好相信义经了。”三浦义连对畠山重忠说。

重忠已经下来徒步,他牵著马,不想让马疲倦。

从树缝间已经渐渐看得到铁拐山的山峰。

“山的另一边,就是一之谷。”少年用手指著。

接下来的路更是窒碍难行,连弁庆都昏倒在地,喝了泉水才醒过来,每个人都很疲倦。有些地方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得了几步,而且,让他们更紧张的是,已经可以听到山下某个地方传来会战的声音。不知道是谁战胜?不过,开战至今,已经过了两小时了吧?

他们终于过了铁拐山,发现一个小小的山峡,其中有细小的水流,水虽然干涸了,但是顺细流而下,就可以到达平地了吧?

“殿下,真令人高兴!”

弁庆对著义经的背后大喊。过了这里就好了!就差一点点了!弁庆好像在安慰他似的。在这段窒碍难行的路中发现细流,他感到无比高兴。

──就差一点点了。

大家互相鼓励,马蹄踢著细流中的小石前进著。

可是,很不幸的,细流突然中断了。没有山,没有大地,只有天。

(这……)

走在前面的几匹马噤声了。山峰垂直削落,眼前有个惊人的断崖。众人下马爬行前进,往断崖下观看。令人惊讶的是,下方已经是一之谷城内。看来这一带似乎是本城,临时房舍到处林立,还围著好几处栅栏,栅栏里养著许多马。到处都是红旗,没有源氏的白旗子。

一之谷城东西宽三里,从这里不能鸟瞰整座城,所以无法了解战况,然而可以听到东西两方的会战叫喊声,源氏正在一之栅、二之栅附近与平家交锋,陷入苦战中吧?毕竟人数相差太多了,虽然不知道是否战败,可是大家都怀疑著:

──是不是输了呢?

开战至今已经过了二小时,可是,眼前的平家大本营却毫无动静。义经也下马观看。

“殿下,找别的路吧!”弁庆喘著气说。

若不尽早行动,尽早入城,会错失会战的机会。

“不!从这里下去。”义经手足贴地,回头说道。

他眯著眼睛,嘴唇紧闭,看起来非比寻常,眼中有疯狂的神采。他喊著:

“下去!”

随从们都惊讶万分。义经继续喊著:

“害怕了吗?害怕的人就在这附近徘徊找路吧!我要下去。”

他要人牵来两匹有马鞍可供换乘的马,此举证明他神智清楚。

“把这匹马逼下去!”他下令。

伊势义盛扬著鞭不断鞭打,大声催促马匹前进,终于让马跌落悬崖。马儿扬起一阵尘沙,滚落崖底。一会儿,在遥远的悬崖下方,已有一匹马站了起来,抬起头嘶叫著。可是另一头仍倒著,没有站起来。

“看到了吗?还是有机会。”义经说。

他决定自己先下去,并要众人仔细看他的马术。

弁庆本来想制止他,可是义经已经在马上了。而且,除了他先下去,再带领全队下去之外,也别无他法。悬崖下有八成的地方是沙层,其他则露出岩石,像棚子似的。

──下断崖要靠缰绳。

义经操纵著缰绳,慢慢引导马脚和马屁股,踩著马镫,离开悬崖边。

当他自己开始往下掉后,才看到小松树往上弹,摩擦著盔甲的袖子,打到膝盖。接下来根本无法运用马术,一切只能靠马脚乱踩了。但是,途中滑倒在岩石上,马的后腿断了,马上又挣扎著站起来,那才是真正的困难。

义经好像在耍杂技般,一脚一脚落下马蹄。这期间,武士们一个接一个往下冲。下方的平家军队状极狼狈,可能是没想到敌人会从头上下来吧?从临时房舍中跑出来的人开始射箭。箭的咻咻声反而给源氏无比勇气,让他们忘了滑下悬崖的恐惧。

他们一个接一个下来,人和马都从岩石上滑下,然后在地上把马立起,开始他们擅长的骑射。

平家立刻陷入混乱,四处溃散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