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生代的勇气

当海明威夫妇搭乘安丹尼亚号邮轮抵达魁北克的时候,他们受到许多老友热烈的欢迎与接待。约翰彭有一封短简对海明威的归来表示了他由衷的欢迎。另外一封短简是格列格.克拉克的,他说:“欢迎亲爱的老友海明威回到这有鳟鱼和麋鹿的广大土地来。”他跟他的妻子海伦都热望见到哈德莉。格列格说:“报社极需要你,你将兼许多差事,忙个痛快。”

但是,格列格错了。海明威九月十日去报社报到开始工作,新上司赫利.亨马雪是个厚肩膀的大个子,留短发,精悍自信。他立即决定要给海明威这种意气洋洋的人一点下马威,不仅不准他兼差,而且叫他去办市外的工作,他派给海明威的第一件差事就是叫他去采访安大略金斯顿有关一个逃犯的案子。

哈德莉住在波恩大道一家叫色尔比的家庭式旅店里消磨时间。医生说不到十月下旬或十一月初她的孩子是不会出生的。康纳贝一家人仍住在林赫斯特街,那是海明威于一九二〇年在那边住过的地方。在康纳贝家人所居住的这个城区里,克拉克夫妇为海明威夫妇在巴塞斯特街一五九九号,西达维尔大厦觅得一间寓所。九月底他们搬进去。他的父亲海明威医生所寄的结婚礼物还贮存在橡树园。麦森和库梅为他们所照的结婚照还紧靠在墙壁上,等著海明威有空时把它挂起来。他们住的起居室面向南,朝著西达维尔大厦后的峡谷,卧室里有一张松软的弹簧床。

海明威看起来健壮而英俊;他现在很想念巴黎。毕尔伯德还在处理海明威那本小说的版面问题。他最近有个新的构想,就是在每页的边上插上一段新闻文字,这一设计是既可以代替插画,又可以美化版面。什么样的设计才是更适合一位新闻从业人所出的书呢?甚至连书名的设计都要反映出海明威所关连的当代历史:他们把书名定为《我们的时代》。庞德给毕尔伯德的一封信中附有这样的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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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时代》书名是否同意请立即复函又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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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马雪派海明威去研究乔法湾之北沙布利盆地的矿区生活故事,在那个地区最近发现有炭疽热症的迹象。他后来接编了近三期的评论周刊,该周刊曾连载过约塞夫.康拉德的小说《漂泊者》。海明威为交差,为该刊选了两篇矿区故事存入档案备用,而后在沙布利尼克尔伦吉旅店他租住的房间里阅读康拉德的小说。他后来写道:“早晨我常如醉般阅读康拉德的小说,我希望我手头的这部康拉德小说陪我度过这次旅程;我觉得他像是个在宣扬传统的青年。但是,我认为他会写更多的小说,他有许多岁月可以利用。”

海明威下一次赴纽约的任务,是去探访英国首相大维乔治,大维乔治是由他女儿蜜根陪同来纽约访问的。海明威把哈德莉留给康纳贝和克拉克家人照顾,他于十月初坐火车南下。他已将近两年没有见到纽约了,百老汇和华尔街的摩天大楼美极了,使他十分感动。由于爱情与经济能力使他无法在那儿逗留过。这个城市里充满了最势利的人,那些势利之徒是从来不笑的,不管是微笑或大笑。有个最怪的宗教狂徒,粉红色的脸孔,站在证券交易所前的马路上,立一些黄色的广告牌。海明威停下来听这些从有钱地区来的福音传播者讲道。

那个狂徒高声大叫说:“祂把祂唯一被遗忘的儿子吊死在树上。祂把祂那被遗忘的独生子吊死在那儿。”

其中有个福音传播者说:“好强悍的孩子啊!”

从橡树园来的女孩伊莎贝尔.西蒙丝,元月时,海明威曾在强比教她溜冰,她现在就读巴纳德大学。有一天早晨她下课回来,海明威碰到了她。当英国首相一行抵达的时候,他需要她帮忙,叫她采访妇女部分,把他准备好要探询蜜根小姐的问题叫她去访问。伊莎贝尔勉强答应了,于是她与女性记者共出入,问了那些问题,而后向海明威报告情形。他相信蜜根小姐会在美国遇到一位可以谈婚嫁的百万阔少。海明威在洛桑和平会议上已经见过这位英国首相,但他对他的印象却受了赖尔的影响,赖尔认为这位英国首相脾气很坏,而且邪而不正。对这位伟人的抵达纽约他写了十二篇特写,却对市长哈伯特的演讲只字不提。纽约报纸刊登了他的特写,而多伦多星报则仅刊登一段快讯。星报的发行人亚金森生气地打电话给夜间执行编辑,叫海明威立即离开英国首相,不许他再探访。而这时海明威已乘上特快车在回家路上,无法与他们联络。

当哈德莉开始产前阵痛时,那是十月九日深夜,海明威尚在旅途中。康纳贝太太把她送到医院,孩子在十日的清晨两点钟生下来。是个男孩,体重七磅五盎司,有海明威那种深棕色的头发,眼睛大大的,完美的小身躯,有海明威的鼻子。当海明威于那天早上九点钟第一眼看到孩子时,他告诉哈德莉说,这孩子的鼻子很像西班牙王。于是,他们为孩子取了一个有西班牙传统风格的名字,叫约翰.哈利.尼康诺.海明威,这名字包含他母亲哈德莉的名字与欧奈斯特喜爱的一位斗牛士维拉尔塔.尼康诺的名字。这时最恼人的事是亨马雪斥责说这次派海明威前往纽约采访,实在不是时候。哈德莉给了伊莎贝尔一封短笺,抱怨说唯有靠她勉为其难地来照顾她与孩子,而她的丈夫却没有那份热心,哈德莉后来说,那天海明威到达医院时已筋疲力竭,支持不住了,当时是无法照顾她和孩子,虽然他后来很体贴。十一日他看了星报以后回到医院里来,说他在办公室已大肆咆哮。哈德莉写道:“我只要精神一恢复过来,我们就马上离开这里。简直不敢想像,如果再踌躇不走,对我们一定会造成极大的损害,他心情沉重得几乎要发狂了,按理说,这个时候我们应该是极为快乐的,可是却适得其反。”

到了十月中旬,沿峡谷的树林都是一片秋色,清气宜人,海明威住的公寓却有许多飞蝇在嗡叫,新喂养的猫常跳跃到空中去抓捕飞蝇,猫爪弄污的地板,海明威则用每日星报去擦拭。他在生亨马雪的气,猫捕飞蝇的样子给予他很大的快乐。他请了一位护士照顾哈德莉,一位八十九岁的老妇人照管公寓,帮助洗刷。孩子每四小时喂奶一次。海明威写道:“有人给他们一本加拿大母亲手册,上面写著这样的句子:父亲也会做;做父亲的不妨一试。”、“做父亲的可以请做母亲的走开。父代母职,做父亲的不妨一试。”孩子一岁大的时候,已开始知道对父母笑了。后来海明威写信给朱楚德.史坦茵说:“我是越来越喜欢这孩子了。”

海明威现在是个羽毛已丰的作家。在他的衣柜里放著一堆《三个短篇和十首诗》的初版赠书。使他失望的是,美国书评家对他这本书没有给予应有的重视。有一位读者寄给他纽约民友报星期书评一份剪报,那是布顿拉斯柯评的。布顿拉斯柯说,他有一次去看艾德门威尔森,后者是经常为《指针杂志》撰写书评的人。威尔森交给他一份《小评论杂志》的海外版本,引起他注意的是一位名叫海明威的青年作家所写的六篇短篇小说。拉斯柯认为《小评论杂志》上的那些短篇是“有趣的题材”,接著他又说,格兰斯蒂后来给他一本海明威的《三个短篇和十首诗》他却还没有打开来阅读。

拉斯柯延搁阅读海明威的作品,这件事引起海明威极度的不高兴,认为是件不可宽恕的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纪念日(十一月十一日)那天,他在日光浴室里写信给艾德门威尔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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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威尔森先生:

你引起布顿拉斯柯注意我在《小评论杂志》上发表的文章,因而写下的〈社会文学拾趣〉一文我已经看过了。我已为你寄上《三个短篇和十首诗》。据我所知,该书出版后在美国尚无人评论过。朱楚德.史坦茵写信给我说,她已为这本书写了一篇评论,但我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发表过。你在加拿大并不清楚。我想寄点评论给你,但不知有无像法国那样可以发表的地方。一个无名小卒写的书他们大概是以无足轻重的态度来接纳的,像拉斯柯先生那样的人,格兰斯蒂寄了一本我的书给他,他竟然搁置了三个月还没有阅读过(也许他一个半小时就可以阅读完了)。发行公司是麦柯曼出版社。这家出版社已印行过威廉.卡罗斯、威廉利迈纳洛伊,以及马雪哈特利和麦柯曼等人的作品。我希望你喜欢我那本书。如果你认为可读的话,是否可以告诉我四、五个批评家的名字,把书寄给他们,请他们去评论?如蒙帮忙,则感篆斗如。目前我住的地方到元月底尚不会更动,元月之后将回到巴黎去,不管你是否有时间办这件事我都非常感激你。耑此 敬颂

撰安!

你忠诚的朋友 海明威 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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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德门威尔森立即读完了他那本《三个短篇和十首诗》并写信给海明威说,那是一部非常精彩的书。但是,他不喜欢〈密西根之北〉那一篇,而〈我的老爸〉那一篇使他想起叟伍德.安德逊那些赛马的故事。他认为海明威的小说要比他的诗强得多。他赞扬“小评论”杂志的文章,特别喜欢写洛桑会议的那几首讽刺诗。欧奈斯特.海明威很谦逊地回他的信。十二月里,三山出版公司印行了他的《我们的时代》。于是威尔森立即为他那本书写了书评。海明威后来提到《一九二三年最佳小说选》已将他的〈我的老爸〉这个短篇选入。

他说,奥伯伦准备将那本书“献给海明威”并暗示说他将把他的小说集交给纽约的波尼和李维莱特出版。那意思是说,奥伯伦要建议并说服他们出版那样一本书,这一点海明威并不清楚。也许威尔森会告诉他。

至于说他模仿安德逊的小说,海明威并不承认。〈我的老爸〉是关于一个孩子与他的父亲和赛马的故事。叟伍德.安德逊也写过孩子与马的故事,但是“大异其趣”。海明威确切地说,他没有受安德逊的影响,他很了解他是不错,但是多少年都不曾见到他。安德逊“新近的作品非常糟糕,也许是住在纽约的人说了他太多的好话。”海明威确实也很喜欢他。他曾经也真的写过许多好故事。康明斯也写过许多好故事,特别是他的《大房间》,那是海明威在一九二二年所读到的最好的故事之一。他也给予这一时期写得最好的战争小说《我们的一场战争》甚高评价,那是维拉.卡塞写的,是一本得奖之作,并且销路很广。但是,海明威批评说,那本书的战争场面在讽意上来说,不仅不成功,而且是抄袭克里维兹的《一个国家的诞生》那本书上的内容。那本书可以称得上是克里维兹式的维拉.卡塞变体小说。海明威说:“可怜的女人啊,女人的战争经验必须取材自别人那儿。”

海明威现在的新闻工作是为吃饭而在《明星周报》上写特写。他写信给朱楚德.史坦茵说,她很可能扼杀他的记者生涯,因为她常劝他放弃新闻工作,去从事严肃写作。孩子才三个月大,他们就全心全意回巴黎去,坐上安东尼号邮轮从纽约启程,欧奈斯特称这条船为“我的安东尼号”。为《明星周报》工作,使他的时间与精力都被占光而无法兼顾别的事情。他写信给西尔维亚.碧雀说:“我已无法从事自己的写作。”他很想念巴黎,加拿大对他来说是“一个可怕的国家”。他说他现在了解了人为什么要自杀:理由很简单,就是一大堆的事情摆在前面要做,可是千头万绪却不知道从何做起。

他总是夸张他为《明星周报》工作的困难、效率、苛求和复杂性。他告诉一位叫玛琍.罗瑞的女记者说,他在多伦多报社工作三个月,毁了他十年的文学生命。那个秋天,他唯一的文学友谊是与一位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交往,他名叫莫利.卡拉舫,在星报兼差。有一天在图书室写一篇指定的特写故事,莫利从桌子上抬起头来望著他。刚巧这时海明威正在看他,后来卡拉舫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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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海明威)坐在我对面,靠向前来,他笑起来很甜,很奇妙的一种微笑……他使我觉得他很热切而有深度地注意一切的事情。我们开始交谈……他是带著满怀期望来到多伦多的,然而,现在他虽然在这里有了许多朋友,却似乎颇有窒息之感……他告诉我做记者不管你多么有才华很快就会江郎才尽。一方面我觉得某人是个好记者,另一方面又觉得他做的不够。从某些角度来看他是粗野的。有的记者只是大胆任性,有的则是同性恋的一型。而后我们又开始谈论文学,他的看法似乎出自某种强烈的信念,但是经过他讲出来却使你有所感染。他说:“杰姆斯.乔哀斯是当今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马克吐温的《赫克布利芬》是一本非常伟大的著作。”他问我“有没有读过斯汤达尔的作品?有没有读过福楼拜的作品?”他似乎总是蕴藏某种神秘,却很费神地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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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卡拉舫有没有写小说。那孩子说“写过一点”。他把他写好的一篇小说给海明威看。后来当他们经过报社台阶的时候,海明威叫著说:“你还没有把那篇小说带给我看。”卡拉舫说他太忙,倒忘了。海明威突然咆哮起来说:“我只想知道他妈的你是不是一个骗子。”

一九二〇年在星报办公室的情形,他后来觉得除了令他生厌以外,别无其他值得回忆,他对他当时的同事写了一篇分析性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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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交谈,谈得不少。有史以来,天南地北,他们都谈……听吧,雷德是个罗德大学学者气派的人,娶了个伦敦东区女人。克拉克是个退伍的陆军少校,曾是个好军人。他们两个都是半桶水的人物,他们在谈……他们不卖力工作。看那个……毕尔威金斯偷偷进来打字……雷德和克拉克坐在附近谈话。他们谈的是一文不值……他们喜欢玩弄名称,但他们所玩弄的名称都不新鲜了;既不清新,又不奇锐,所玩弄的只不过是些旧花样……我很高兴,因为我有一件从安哥拉带回来的非洲小玩意儿。这小玩意儿很美,带给我很大的快乐。这东西远甚过季节的画。他们两人都还没有见过。他们喜欢新的观念事物,但那些都是他们从戴寇瑞的《浮华世界》那本小说中或是什么别的地方看来的。

他们不喜欢这种小玩意儿。吉米(佛莱斯)却喜欢这种小玩意儿。他是星报报社里除了我之外唯一的艺术家……吉米了解别人,他是我所认识的最好一位同事。他什么都懂……他第一眼见到哈德莉就了解她。雷德是外强中干,他的脑袋瓜子像个老妓女的生殖器,干枯不堪……其实他是什么也没有……也许我对克拉克说得不够公平,也许我伤他的心。使他伤心是太残忍了,使他伤心也不太容易,因为他实在太圆滑了,他从不率直……他很爱他的妻儿。他也爱打猎、钓鱼和收集鱼具。他喜爱枪枝和有关枪枝的书籍……他也喜欢沉思。他的思考很周详,但从来不因思考而使自己紧张。他喜欢加拿大的事物。他也不喜欢我所不喜欢的,但那不喜欢的事并不会影响他的情绪……克拉克也很罗曼蒂克,我也很罗曼蒂克,可是我的罗曼蒂克却招来麻烦。你不能摆脱他,也不能拉拢他,因为他常常是主动的,而他的主动成分又很难料定。他的主动是出自他内心的思考。他是个长官,也是个绅士派头的人。他较好的一面是常为别人设想……,他的性格里有太多的印度橡胶那种弹性。我从未见他生过气……如果他有弱点的话,那就是他太理性。他总是在报纸上写别人的优点。我认识他很久了,但了解他不多。除了我看到了那个人哭,我是不太了解那个人的。迟早你会看到某人哭的,这就像是化学因素,当他哭的时候就是他的组成成分解体的时候。克拉克是我的朋友,但我了解他并不比了解亨马雪多。亨马雪是个狗养的杂种,是个撒谎者,那是很容易看清楚的一种人。好人就难得了解。一个狗养的杂种常常是藉规定整人……我对克拉克唯一不满的是他不懂赛马和拳击。这两件事是可以考验一个男人的。但是,我并不以此反抗他,再就是,我从未见他喝醉过……我喜欢看到人人大醉。人生不醉,何谓人生……我喜欢喝醉。喝醉了立刻就会有美妙的感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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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克对海明威的品评,则多少带著慈悲为怀的味道。克拉克说:“海明威有双黑眼睛,红润的脸颊和拉丁型外貌,神情总是振奋……他是个口音混浊的家伙。他说起来总要换几种方式来表达一件事或一个观念。”克拉克和玛琍.罗瑞都发现他说起话来有点结结巴巴,L字母的发音读不出来。

克拉克说,当他要说斗牛士维拉塔的名字时,因中间那个“拉”的拼音大字母读不出来,而“读成维阿塔”。他对他的写作却“非常之认真”。当他从毕尔伯德那里拿到《我们的时代》那本书的校对稿时,他说他发现了一种新的表达方式。卡拉舫以钦敬的态度读那本书。他问:“你在巴黎的那些朋友对这本书的看法如何?”海明威很平静地答说:“庞德说这是他四十年来读过的最好的一本散文作品。”这时卡拉舫能够意识到他那平静态度之下的弦外之音:“他绝对不容许别人,甚至他自己对他这本书的完美有不当的批评,否则他是不会宽容他的。”

《我们的时代》赶在圣诞节出书了,并且已寄给海明威。这是一本封面上有新闻标题的美丽小册子。封面里页上还有一个青年艺术家的木刻像,那是一九二二年一个拳击师迈克史屈托的画像。但是由于那家法国印刷厂将封面纸张换成透明花纹纸,以致在经销转运中,只剩一半是保持完美而无破损者。伯德留下了有缺点部分的五十本作为赠书用。海明威则迫不及待地寄了一本给艾德门威尔森。他又飞回橡树园一趟,由于怕孩子受惊,哈德莉没有同行,海明威的母亲很惊讶海明威的成熟,他的外祖父欧奈斯特.豪尔也同样感到讶异。他的母亲后来这样写给海明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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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天那个晚上,当你坐在那儿谈论,你表达了你外祖父一样的论调……我记得他说:“爱国热情是要消弭暗杀与丑闻。”他是那么样地深深觉得,唯有爱全世界才是对的。你能给泰利舅舅那样厚重的礼物,没有比这使我更高兴的了。他的脸上挂著眼泪,我们在我的音乐室里相互拥抱哭了。你不知道一个母亲发觉她的孩子是那么样的优秀,她会是怎样的快乐啊,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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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对亨马雪的看法没有改变,并且对他的印象更坏了。当他从橡树园回来,他写了封暗示要辞职的信给约翰彭。他希望约翰彭不要把那简短的信札误为太疏漏不恭。当他在欧洲的时候,他曾与约翰彭打过交道。此后,他的上司换了亨马雪。就是昨天他才发现亨马雪既不智慧,也不诚正。在亨马雪的领导下是不能再为星报工作了。海明威向星报正式辞职的日期是一九二四年元月一日。

在多伦多最后的那几天他在为返回欧洲作安排。他安排了各种事项,包括解除大厦租约,要他的朋友帮他把他的东西从住处带出来。他的结婚礼物和照片在带到指定地点之前,都一件件掉光了。这时海明威的记者同寅吉米柯恩在海明威住过的房间要结婚了,但房内什么也没有留下,只剩一张床和租来的一架大钢琴。十二日晚上康纳贝家人为海明威饯行。玛琍.罗瑞是到车站来为海明威送行的唯一的星报同事。严寒的空气里火车头喷著白色的蒸气,火车开动了,这是开往纽约的一段漫长旅程。他与哈德莉两个人一边忙著照顾孩子与行李,一边回首望著从视线中逐渐隐退的多伦多城。

二、木匠的阁楼

海明威的外表和行为看起来都像是一个刚从监牢里释放出来的人,在纽约等候安东尼亚邮轮启航。玛格丽特.安德森和珍西普都在城里,他带他们到麦迪逊花园广场去看拳赛。对安德森太太来说,拳击动作确实是一门很大的学问,使得她迷惑难懂。她写道:“坐在我们附近的人,倾身过来聆听他的解释。后来,当我行过夜市的时候,他又一个回合一个回合地,一拳一拳地向我们再度解释一番。没有一个人会像他那样热衷解释运动的情形。”伊莎贝拉.西蒙丝在库纳码头为他们送行。欧奈斯特的堂兄弟江森因为接受了他留下来的一些衣物非常高兴,这时也在库纳码头为他们送行。

在巴黎首要的问题是找公寓。伊沙拉.庞德的“阁楼”是在圣母广场路上,对孩子来说,那一带地方是潮湿而阴冷了些,但是那边小山丘上,有一幢建筑的二楼尚有一间房要出租。那儿从观察者路和宝华路转角的地方下行是一条很美的街道,卢森堡公园近在咫尺可以散步,很适合哈德莉在那边带孩子,并且那儿距离名女作家朱楚德.史坦茵住处很近,比他们以前住过的勒木瓦主教路那边还要近些。那儿的邻居都更亲切有礼,只是环境比较不如以前那边的安静。海明威的住处在一一三号,窗子面对一家锯木厂。房子主人是乔德,跟妻子和一条狗住在楼下。这里锯木机器声隆隆,运木材的车子轰然而过,不得安宁,这使得欧奈斯特常到里拉斯咖啡馆去写作。

公寓里有一阴暗的厅堂接厨房,厨房里有个石头水槽,还有一双环瓦斯炉可以烹饪。餐室里有一张大桌子几乎把整个餐室都占住了,一间小卧室,那儿也常是欧奈斯特写作的地方。主卧室里有一个暖炉和一张双人床,更衣室里只可以放一张婴儿床。哈德莉很快地找到了以前曾为他们帮佣的亨利太太,并且又请她来帮忙。锯木厂老板的妻子乔德太太是一个没有孩子的大块头女人,古铜色的头发,说话声音粗糙,因而常使得孩子啼哭。她似乎妒嫉哈德莉做了母亲。

福特.麦多格斯,现在也搬到巴黎来了,开始办他的新杂志《越洋评论》。他的杂志办公室在安久码头伯德的三山出版公司后面的艺品陈列室。海明威还在多伦多的时候,庞德劝海明威回巴黎来指导《越洋杂志》的编辑政策。虽然海明威那时说庞德的邀请有点夸大其词的对他表示重视,他现在发现那是出自真诚的话语。他们在伊沙拉.庞德的书房里第一次集会,庞德很热情地将海明威推荐给福特.麦多格斯。海明威踮起脚趾摆出中国拳架势跳动著,说些威吓庞德的话,如福特.麦多格斯所说的,海明威是个“会使魔法的中国胖和尚”,那样子就是庞德沉迷在中国那段时期所幻想出来的形象。

福特.麦多格斯说:“其实那个年轻人似乎讨厌中国事物。”伊沙拉.庞德说:“他是要发泄他过盛的精力。你们应该聘他做助理,帮助你们编辑。他是个有经验的记者。他能写很好的诗,他的小说是世界文坛最好的风格……他也非常严谨。”

福特.麦多格斯的话很有意思。海明威提到福特.麦多格斯是一个“出身伊登牛津大学的结实青年,是英国皇家殿前卫队的青年队长。”他的事情很快就安排好了。海明威后来写道:“福特.麦多格斯要我为他审稿,我便常到他那边去拿了许多稿子来审阅……有些故事为了增加趣味性,我便加以改写。”他发觉福特.麦多格斯本人非常不逗人喜欢。他那淡蓝色眼睛上方的睫毛和眉毛的颜色都很淡;八字胡须很浓;他的呼吸急促;整个身躯托著一个猪头。欧奈斯特后来说:“我在那边(指巴黎寓所)住了两年,很有趣的是福特.麦多格斯并不知道我的住处。”

麦多格斯有个星期四在安久码头那边举行文学座谈茶会,海明威穿著旧的网球鞋和补过的夹克去参加。这是他第一次遇见赫洛德.洛布。

他是个衣著讲究的年轻人,宽肩膀,厚实的面颊,一副希腊古典摔角家的侧面身像。他是十一年前普林斯顿大学毕业的校友。实际上,他在大学时代也玩过摔角,并且他最近成为一本名为《金雀枝杂志》的创办人兼编辑。洛布比海明威大八岁;洛布的家世很有点小名气,是两家有名的纽约犹太家族,父系出自洛布家族,母系出自奎金汉姆家族。他与凯蒂康妮尔住在靠近艾菲尔铁塔附近的蒙特秀路一间公寓里。凯蒂是个职业舞蹈家,是位漂亮的金发女郎。他们邀请海明威和哈德莉到巧劳斯餐馆去吃龙虾大餐。他们回到锯木厂上方的公寓,在那里逗邦比玩得很高兴,海明威装出教邦比出拳,并且假装出拳很凶猛的样子。

凯蒂认为哈德莉是她见过的最好的女孩之一。她对海明威让他的妻子穿那样旧的衣服,住那样破的公寓,过著那样穷酸的生活非常愤怒。她约哈德莉上街去买东西,也为哈德莉买些胸针等类饰物。她发现海明威对这种事情愤怒时,凯蒂便为一个顺服的妻子能够做些反抗的行为而感到快乐。但是,海明威经济上有困难倒是真的。海明威担任麦多格斯的编辑助理并无报酬。他从星报也不再有薪资收入。最糟的是哈德莉从她家里带出来的那点钱也越来越少了。她投资给她一位好友海伦的丈夫乔治布利寇的钱很快就贬为一半都不到了。

海明威腾出《越洋杂志》版面来安排刊出朱楚德.史坦茵的〈美国人的成长〉一稿,朱楚德.史坦茵非常兴奋,于是,他们一起从她那本装订好的大卷手稿中抄出前五十页来上版,她这本稿子从一九一一年以来已摆在她的书架上很久了。

海明威当时写道:

✽✽✽

麦多格斯说他喜欢这份稿子,并且说要来探访你(指朱楚德.史坦茵……)。初批稿三月初将刊载于该杂志四月号。他怀疑每页三十法郎(按该杂志的页面计算)你是否接受,我说我想我可以说服你接受这样的稿酬(我言下有些傲气,但并非过分傲慢)。我明白地表示这是一份难得的稿子,乃是靠了我的说服而取得的。到发行单行本时你要较高稿酬是可行的,因为他对你已有相当印象。毕竟出钱的人是约翰.奎因,稿子是值得三万五千法郎的。对他要表现气派些……你知道的,这份稿子对他们来说实在也是难能可贵……这一期里也将刊登杰姆斯.乔哀斯的稿子。

✽✽✽

四月号的《越洋杂志》不仅有朱楚德.史坦茵和乔哀斯的稿子刊登而成历史性的一期文学期刊,而且还刊载了对海明威《三个短篇和十首诗》与《我们的时代》这两本书最早的评论文字。三个短篇被评为“是人对行为环境的情绪感受极具理性的表现”。麦多格斯的秘书玛约利.雷德叙述说,海明威的小故事实际上是,“把净化了的人生具有意义的顷刻之间所发生的事情,予以细致的描述,却没有一个废字。”四月份的《越洋杂志》里也刊登了海明威的一篇短篇小说〈印第安人的营地〉。他原来有一个副标题:“前进的作品”被取消了;这种副标题原取自达达主义文学创始人屈斯顿.扎拉而乔哀斯的《尼芬冈斯.韦克》一小说也有过这样的副标题。

海明威是从多伦多回来以后开始写成〈印第安人的营地〉的。故事述说夜赴印第安印营所发生的意外紧急事件。该营地在北密西根。故事中的人物除了印第安人以外,有尼克.亚当,尼克的父亲亨利.亚当医生和乔治叔叔。亨利.亚当医生为一位印第安女人剖腹取出难产的婴儿。开刀的工具是一柄猎刀和从渔桶里取来的九英尺细肠线作为缝合刀口之用。结果他发现那位印第安女人的丈夫无法忍受他妻子的尖叫声,而用刀子从左耳割到右耳,切喉自杀了。故事的背景是密西根的瓦龙湖畔二个印第安营地,有些像培根农场的情景。这位医生和他的兄弟,以及他的儿子,这三个人物很像是海明威医生和他的兄弟乔治,以及他的儿子欧奈斯特。但浪漫刺激的情节则是海明威的创作。他还透露说,他已删掉了整整有八页严谨的对话。这是尼克.亚当一系列故事之一。尼克.亚当害怕黑暗。鸣枪唤他的父亲和叔叔从湖上回到营帐来,当他们回来时,他说了个谎,说是被徘徊在营帐周围的一种动物所惊吓而鸣枪唤他们回来的。他说:“那声音听起来像狐或狼之类的动物”。亚当斯医生的慈和表现是那位叔叔所没有的。

欧奈斯特把起头部分删掉的理由仍然不清楚,也许那是为了适合麦多格斯的批评意见。也许是他认为删掉部分不影响读者对这篇故事的了解。他把死亡与出生的情节交织在一篇故事里,这可能是要使尼克.亚当这个人物在成长的过程中体验脆弱与坚强的两面人性。

邦比五个月的时候,带他到乔梅路路加教堂去接受命名施洗礼。强克.史密斯为教父,朱楚德.史坦茵是教母。由于哈德莉不热心宗教信仰,海明威便不想把他们的儿子教养成一个天主教徒,朱楚德.史坦茵说新教徒主教教会是很好的一个教派。她称孩子邦比戈迪,意即上帝之子邦比。她带著亚利斯.托克拉斯于四月十日来参加邦比的半岁生日,还带来几个橡皮动物玩具,和一只受洗的银杯用来装橘子汁。哈德莉以蛤蚌和白酒款待他们。

在麦多格斯每日的文学茶会上,欧奈斯特以颇为坦诚的态度说,一个人的名声是需要很多年的时光才能培养起来的。但是,麦多格斯说:“胡说,你的名气将于一夜之间窜起。”麦多格斯实际上是对他这位二十四岁的编辑助手引以为傲。他这样回忆写道:“在我决定要发行他所寄给我的那些作品之前,我实际上读过他的作品不超过六个字。”甚至在谈话的时候,欧奈斯特都表现了一位真正艺术家的气度。他说起话来慢慢的,不慌不忙。他说话的态度是“在语句中有停顿,而后慢慢地说出来,但语气非常坚定。”福特.麦多格斯认为他的脾气是“就地取材随时记下来,而用字谨慎;他给人的印象是一个严以律己的一种人。”

不管福特.麦多格斯怎样说,大名声不是不劳而获的,欧奈斯特是工作非常勤奋的人。他在这春天的早晨起身非常早,“为孩子煮橡皮奶嘴和奶瓶,把瓶子擦好,调好奶,给邦比吃奶。”在哈德莉起床前,他已在餐桌上写作了一段时间。早上的这段时间,乔塔锯木厂尚未开始锯木工作,街上也很安静,海明威这时的伴侣只有孩子和一只猫,这只猫按哈德莉的绰号取名毛姑娘,是凯蒂.康妮尔送给他们的。但是,海明威只在早晨做做家事,他也喜欢散步,自由自在地在巴黎散步,他把巴黎的这种自由视为他的特权,选他想去的地方到处去散步。在潘徒瓦路的体育馆,陪重量级的职业拳手打一回合练习拳,可赚十个法郎。这工作可以养成好的技巧和忍耐力,因为陪人练习,礼貌上还要容忍对方的情绪,不能发脾气。海明威在里拉斯咖啡店还交了一位侍者朋友,有时帮他在奥连斯港口附近的小菜圃除草。这位侍者朋友知道他是一位作家,警告他说陪人练拳可能会打伤脑袋。但是,海明威很喜欢去赚那份兼差的钱。他已把小钱积起来准备去购买西班牙银币,以利七月再次到西班牙去旅行。

虽然他常说斗牛这种运动是最感人的,却对其他运动也极具热情地去练习。他与洛布.欧尼尔.以及一位叫保罗费雪的美国建筑师练习拳击,大家打得兴致勃勃。洛布的侧击姿势还被箭牌衬衫采用为宣传广告的图画。因此,海明威有一天击出一记重拳击倒费雪。后来他向洛布解释说,他看到的那记重拳使对方无法招架。然而,这不算什么新奇事:这是他过去在贺顿湾与毕尔.史密斯练习拳击的老套;重施故技。一位个性外向的银行出纳员,名叫迈克瓦德,介绍他到海佛区去参加为期六天的自行车赛。他又与洛布在监牢附近的红泥网球场上练习网球。五月里的某一天,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加入他们,一直玩到海明威抱怨说,他的膝盖骨都玩得突出来了。他也常去巴黎环形竞技场看拳击比赛,他特别重视那位有色人种,名叫盖因斯的拳击手,他是从伯德和西柯克那儿得到新闻记者观赏票去看的。

他常交到新的朋友,一部分是在餐馆认识的,一部分是在西尔维亚的书店里结识的。他常在下午到书店去借书来读,他又重新他与丹诺史都华特的友谊,他们是在前一年的春天首次认识的。丹诺史都华特是耶鲁一九一六年度毕业生,人很脏,但很聪明机智,他是写幽默小说的作家,旅游很广,见识多。铎斯.派索斯常在巴黎,他曾参加过邦比的命名施洗仪式。当海明威夫妇外出应酬时,他们就把孩子留给洛巴契夫人照顾。

他从自己亲身的体验,知道做个作家是很辛苦而经常是疲惫不堪。他近来开始写他的一篇较长的短篇小说,篇名为〈大双心河〉,这是有关尼克.亚当的故事,尼克这个小说人物已在〈印第安人的营地〉中出现过。现在他长大了,要到密西根北半岛席奈附近的狐河去作一次钓鱼长途旅行。他从战地受伤回来,但是故事中没有提及他的受伤与战争的情形。海明威又一次尝试删略故事中某些情节,以符合他用字简明的理论。他又在刻划他在一九一九年与华克、彭提柯斯特在狐河钓鱼的个人经验。然而,他把华克与彭提柯斯特两人那一部分的事省略了,以使尼克在心理上能产生自我疗伤的效果。至于把狐河改名为大双心河,海明威是存心这样做的。他后来解释说:“改了那条河名并不是无知的举动,也不是随便乱改,那是因为大双心河一名比较具有诗意。”

他的故事并非都是取材于他的记事本所记的过去经验。有的写那些移居国外的美国同乡,只要是他不喜欢的或认为是虚伪之徒,他都以讽刺与不屑的态度与言辞给予咒骂式的描述。这些故事写的是欧尼尔.乔治的父亲、克拉克和巴比雷德,尤其对巴比雷德的讥诮,也由于在多伦多星报共事经验,描写得更为尖刻突出。巴黎的草莓季节来临时,他想起一个人要为他写个故事,那就是福特.麦多格斯,他以好兄弟韩尼斯之名来述说麦多格斯和他的妻子史蒂拉的事。

现在麦多格斯的杂志濒于破产,他决定赴纽约一趟,一方面是想去看看美国发行人托玛士.色尔佐,但是主要的是想从约翰奎因那儿得到资助,因为约翰奎因对《越洋杂志》非常赞誉。在他赴纽约前,该杂志七月号的目录表已经排定,但他要海明威与玛乔利雷德共同负责编务,将内容调整一下,以使之看起来更加充实。海明威首先拒绝了这份编务工作,理由是怕麦多格斯在纽约待久了而影响了他自己的写作计画。然而,海明威后来说,麦多格斯的回答是,除非他愿意接下编务这份工作,并且一起来确定八月号的内容,不然《越洋杂志》就要告吹。于是,海明威才勉强答应接编务工作。在他从普里茅斯港起程的前夜,麦多格斯寄回一份编辑报告。他这样写道:“我们的航线正向西行……我把杂志的舵交到海明威的手中,他的风格比谁都独特,远甚过我们大部分的人所做的努力。”

当大象不在,幼狮就出来表演了。海明威抓住麦多格斯不在的机会,在七月号里加重了讽刺文章的份量。他以显著的标题标出“美洲之外”一个专栏,讽评屈斯顿扎拉、简柯克托和吉尔柏特.色尔兹这几个作家的才华,而在同一期里,有格兰提尔对色尔兹的《七种生动的艺术》给予佳评。虽然麦多格斯在编者的话中给予他们许多称赞,海明威却安排了几近笔战的版面。海明威插入这类调谑的文字,这表示他对麦多格斯以前那种低劣的编排反其道而行,而表现了他新的编辑风格与能力。

由于七月初他计画带哈德莉前往潘普洛纳,杂志八月号那一期的编排就有了较大问题──特别是发行的日期。首先,他急急向朋友收集稿子,其中有朵斯派索斯的一篇中篇小说;纳桑亚雪的一篇短篇小说;盖西柯克一篇非小说,以及从朱楚德.史坦茵的《美国人的成长》一书摘录出来一篇较长的节录文章。

海明威的问题还不止编务上的烦恼,另外一个问题是他那位名叫佛兰克的表兄弟突然出现。这位表兄弟小时候曾与他在南伊利诺一起玩时共同骑过小马。佛兰克现在二十二岁了,刚从奥伯伦大学毕业。海明威觉得很有趣的是,这位表兄弟带在身边的财物只有斜纹布外衣一件,衬衫一件,刮胡刀一只,以及现金八角五分。海明威把他的刮胡刀借来修了一下脸,以讨好哈德莉。佛兰克在海明威的公寓住了两个星期,每个早上都很小心地不敢惊扰他的表兄弟海明威,因为他知道那是海明威在他公寓的小空房里专心写作与编排杂志版面的时候。

那些下午他有时和伊沙拉.庞德练习一下拳击或打一场网球。从球场回来,海明威总是把球拍斜在肩前,像斗牛士斜披在肩上的斗牛披肩一样。他在电车前侧跳跃著,闪过来一下,闪过去一下,喜气洋洋地逗得电车司机生气。那些夜里有两次,他参加邻近拳击场的拳击比赛,他似乎叫得出来所有拳击手及拳击训练师的名字。后来他坐在圆形场地上斥责所有旅居海外的美国人。他们到巴黎来都假装是为了工作,然而一个个现在都在河的左岸聚集,尽谈写作,却又不写。

佛兰克同他奥伯伦大学的几个同学到义大利去了,海明威一家人就起程前往西班牙,开始他们的西班牙二度旅游(对海明威来说应是第三次了)。小儿邦比交给洛巴契太太照顾。海明威从马德里写信给朱楚德.史坦茵,报导他从那边斗牛场上获得的见闻。强克史密斯第一次看到斗牛场上马匹的惨状,便说那是他所看到最惨的一幕,这使他憎恶。但他后来很快就认为那是一种深具技巧的运动,而深为喜爱。这时在马德里的尚有毕尔伯德和莎莉伯德,莎莉对斗牛场上发生的事非常恐惧,看了一次后便不敢再去看。朵斯派索斯、丹史都华特、麦柯曼、小乔治奥尼尔都从不缺场的陪同海明威。按麦柯曼说:“海明威谈论了许多有关勇气的话。”并且他相信“他要亲身一试才预先讲那些话的。”因为当时每天上午有一场是让业馀斗牛士有一试的机会。他曾在一封写给多伦多星报的信里吹嘘说,他与丹史都华特已于抵达马德里的头一天就亲身试过这种冒险性极大的斗牛运动。他说他穿著白色的马裤,挥著红色的披肩,使那经过测验合格的猛牛冲过来──他呼叫著:“唷嗬,牛啊,过来!”──那牛就冲过来了。于是,海明威很勇敢地抓住牛的两只角,将牛摔倒在地上。斗牛士米拉和亚尔加宾诺在一旁准备必要时接替他。那两位斗牛士权充海明威与丹史都华特的教练。海明威吹嘘说,他与丹史都华特每天都在两万名的观众面前作这样的表演,并且说最有趣的是,整个观众分成两派,有一派是人道主义者,要求他们还活著的时候,立刻离城,以免危险;另一些人则为情绪派,每天早晨六点钟就成群的来到斗牛场,要求证实一下今天那两位美国佬是否仍在现场参加斗牛。后来,丹史都华特说:

✽✽✽

海明威实在太勇敢了,不过我们必须两个同时都具有那份勇气的时候,才能面对公牛,否则我们是不会让他独自面对公牛的……最刺激的是只有我真的被公牛用角挑起来摔落过。当然,海明威自己是从来也不知道恐惧……当公牛攻击他的时候,我两根肋骨已受伤,但是潘布洛纳的酒具有奇异的治疗效果。那里盛况空前的宴会节日确实令人难以忘怀。

✽✽✽

在斗牛场哈德莉认识了斗牛士米拉和亚尔加宾纳,但是那个礼拜他最好的消息,是洛巴契太太告诉她说,邦比长了第一颗牙齿。

节日庆典结束之前,伯德一家和麦柯曼乘坐旧式巴士到兰赛福旧址一个山区村落去,海明威夫妇于十四日前往那个村落去了,因而看到了那边纪念节日的全部过程。这之后海明威立即建议他们,到距离那边不远,仅几公里路程的伊拉底河去作一次钓鱼旅行。旅馆的人为他们准备好了野餐食物,他们在河岸上吃了一顿丰盛的野餐。毕尔伯德吃了一大块西班牙干酪饼,海明威以惊恐的目光望著他嚼食。他问:“与别的奶酪饼味道完全一样吗?”伯德立刻吐了一口在手上,发现有奶酪蝇的蛆,赶紧把那吐在手上的东西抛到河里去,并且设法把已经吃下的呕吐出来。哈德莉在一处瀑布的池水里钓到十几条鳟鱼。海明威则懒洋洋的靠在一株桦树干上,望著他的妻子垂钓的神态与动作。当时强克同朵斯派索斯与乔治奥尼尔也来了。他们跟麦柯曼沿西班牙的派栾尼山区徒步旅行到安多拉。海明威陪他们走了几公里。他本想陪他们走完全程,但是他的责任感使他决定回转去陪自己的太太。

他要在这个山区徒步旅行是没有什么困难的,实际上他也很想跟他们一起走完这一程。他对布格底这个山区的热望是永远也不会减退的。他喜欢这里透凉的山溪,未曾砍伐过的广大桦树林,有高耸入云的松林。他称这个山区为派栾尼最美丽的乡野。这里是建筑铁道与公路时唯一未受破坏的鳟鱼渔钓区。他说,西班牙是欧战唯一未受炮火轰成碎片的国家。墨索里尼的黑衫党毁了义大利,今日义大利剩下来的除了极差的食物和歇斯底里的人心以外,其他是一无所有。但是,西班牙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们都是像贺顿湾的吉米那样的好人。实际上,西班牙是真正保有古老气息的国家。

三、越洋杂志

当他们回到巴黎时,一切都非常平静,只是小儿邦比因为长牙齿,深夜三点把大家都吵醒了。海明威起来擦洗厨房水槽里的东西。他颇惋惜地说,他后来不顾孩子的哭叫居然睡著了。在派栾尼山区徒步旅行的单身汉也从那边回到巴黎来了。他们身上都沾上薄雪草籽,皮肤上有被臭虫咬的印子。朵斯派索斯、多曼史密斯和乔治奥尼尔从布格底到安多拉,在两个礼拜之内足足步行了四百六十公里。热情的提议者麦柯曼由于脚后跟起水泡不得不耽搁下来,延后返回巴黎。大约就在这段时间,乔达太太发现她的小狗死在院子里,她大声地指责邻居毒死了她的小狗,可是检查结果是被车压死的。她请了一位标本剥制师把小狗剥制做成标本,以抒发她的感念,而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件事竟也成了美国文学史上间接的文学史料。

八月,麦多格斯回来了,海明威看到了他那副摆架子的神态。他读到了他那份八月号的《越洋杂志》。当麦多格斯远在纽约时,海明威曾十分辛劳地负起编辑的责任集稿与编排。麦多格斯回来的时候,海明威在西班牙。海明威并不知道他写了编后语在这一期上。他拐弯抹角地批评海明威好大喜功地扩大了杂志的篇幅,刊登了许多年轻的美国朋友的作品。麦多格斯承诺将来的《越洋杂志》仍旧要恢复往日的版面与篇幅,使之成为正常的海外版期刊。他这种拐弯抹角的指责使海明威非常愤怒。愤怒的原因不仅是不满麦多格斯以许多非美国作家的作品,替换了他所安排的版面中拟刊登的美国作家的作品(因为这份杂志是以刊登美国作家的作品为号召的),而且他也不满麦多格斯对他不顾一切困难来为他帮助的这种自我牺牲精神竟视而不见。

麦多格斯为了安抚他而前来看他,对他咕哝了几句道歉的话,说杂志财务濒于破产边缘,可能改为季刊甚至停刊。海明威平息忿怒后说,他知道有个人可以接管下来。那就是那位古怪而年轻的退伍军人克列布斯,海明威与他初识是在芝加哥。克列布斯现在在巴黎,按亚雪说他现在看起来像个快完了的人,但他娶了一位拥有百万财产继承权的女人为妻。克列布斯曾经感到惊奇的是海明威还给他一九二〇年借的十五元债,而今更感到惊奇的是答应了为期六个月中每月预付给麦多格斯二百元美金。这对一个快淹死的人来说,这无异是生命再造之恩。八月十五日开董事会时,克列布斯被誉为《越洋杂志》的常务董事。

在杂志接管的交涉过程中,海明威出奇的精力充沛而完成了短篇小说〈大双心河〉,这是他所写过的到日前为止最长的一篇短篇小说,而且他附加了一节三千字的引言(该引言后来又删掉了),这是亚当.尼克一系列故事中最能表达内心情绪的独白,内容反映密西根的旧友与欧洲的新友所表露的心态。虽然所表达出来的心态是那般沉重与恬淡,但海明威这时并不老,他才刚过二十五岁。以后他的小说就不再有这样尖刻的文字来叙述他意志的冲突,美学的困恼,以及世界问题和写作的喜爱程度。许多句子意犹未尽,他并非江郎才尽,而是把他那丰富的想像用极为简明精短的语法表达出来。就美学上来说,他说,他不是要谈良心问题,而是著重“导体动力原则”(指行为的引导动力);生活要用眼睛去看,更有趣的是要有行动;有些事情很严肃,但那样的事情几乎都是神圣的。工作就是他整个的生命。海明威要做个伟大的作家,并且他的自信心很强,但他在完成〈大双心河〉写信给朱楚德.史坦茵时,信中的口气仍很谦恭。他要像塞尚那样描绘乡村,但他进行得很慢,好不容易才完成那篇小说。他写道:“百页的篇幅也写不完那乡村,它是那么样的丰富,我已什么都尽力写了,我也看到了那乡村的全貌以及它的各个部分,并把它一点一滴的表达出来……当然,这样还不能算是辛劳地工作?如果不遇到你,我可能会写得轻松些。我也确实是不够好,呃,我现在是太差劲了,只是我现在的差劲与从前的差劲是两回事了。”

然而,对朱楚德.史坦茵所写的这些话,似乎是一个有希望的年轻作家要接替一位德高望重的文学大师所交下的重任,表现了他应有的谦虚。〈大双心河〉是他从多伦多回来以后,在七个月内所完成的九篇小说之中最后写成的一篇,他的成就几乎达到了普遍赞誉与承认。除了〈印第安人的营地〉以外,以一九一一年夏天为时序所写的还有〈医生与医生之妻〉。另外他写了〈士兵之家〉,内容是写一九一九年元月他从前线回来之后所看到的橡树园镇。〈事之终结〉和〈三日风暴〉是写一九一九年夏天在贺顿湾他与玛琪丽的短暂爱情。〈越野滑雪〉是写一九二三年元月他与奥尼尔滑雪的经验。〈雨中猫〉是写一个二月天他与哈德莉在拉派洛的史普伦岱旅馆度过了一个雨天的事。他也写了一个杂谈的小故事,篇名为〈史密斯夫妇〉,真实人物是乔德.史密斯夫妇,影射他们夫妇性冷感而使故事趣味化。

这九个故事,加上《三个短篇和十首诗》与伯德编的《我们的时代》那本小册子,合订起来可成为一卷质量俱佳的集子。史都华特和派索斯都鼓励他去找美国出版商,并各别代为进行这件事。至九月底他把打字稿寄给在纽约耶鲁俱乐部的史都华特。哈罗德洛布也乐于帮他的忙。利维莱特刚答应出版洛布的第一本小说《都达布》,于是洛布向利维莱特夸耀说,他与海明威都将是利维莱特出版社最有希望的明星作家。

洛布的朋友凯蒂觉得有些怪,可是她很愿意洛布与海明威交往。海明威本人很具有吸引力,他的牙齿雪白,脸颊泛红如苹果,笑起来有酒涡,对她来说,她一见到他就会起邪念而有罪恶感。起码,表面上他们还相处得不错。由于海明威态度轻松,他使她想起为她剪过发的小男孩。他们对猫有相同的喜爱。当她送给他一只小猫时,他谢谢她说:“现在我唯一的安慰就是这只小猫。”她听起来觉得很奇怪,怎么他说这话时不把他的妻子与儿子包括在内呢?她认为他是个很好的伴侣,颇有幽默感。他对那些移居海外的美国人描述得非常有趣,且极尽揶揄的能事。她想除了他那外表吸引人的地方以外,他有一种近于残忍的性格。她警惕洛布说,海明威对他的旧友作了极为不利于他们的言谈。

利维莱特的文学审稿人李昂现在来到巴黎,与洛布签下出书合同。洛布在没有促成海明威见到李昂之前是寝食难安的。

凯蒂又怀疑起来,她注意到了海明威反讽的言词,然而洛布仍在为他们的见面作安排。李昂和他的妻子海伦在艾利西区外一家公寓里。通常海明威不太讲究衣著。李昂与他们见面时穿著一件暗紫色的夹克,海明威看在眼里,表情冷淡,他没有说什么话,一副印第安人的呆相坐在那儿,抚著加了苏打水的苏格兰酒。李昂很高兴地说,他喜欢海明威的小说。他又说,只要他喜欢就行了,他可以把他推荐给利维莱特出版社,言下似乎说他为海明威可以说那样做的话是帮了大忙。起码,海明威当时是忍不下那口气,但暗自又傲气翻腾于怀中,直到他们走下楼梯,那个晚上他都没有说什么。然而,后来他终于口不择言,骂李昂是低级的犹太人,是悲哀的狗腿子。此言一出,洛布大为震惊。可是他继续为海明威说项讲情,这一点使凯蒂大为不解。

在这段时间,海明威为他的作品在德国一家杂志找到了刊登的机会。那本杂志名为《纵横观》,是德国柏林一家画廊主人创办的。海明威写道:“这位画廊主人很有经销才华,战争时期他曾是乌兰军团唯一的犹太军官。”这位画廊主人在巴黎有位代理人叫“好好先生”,不知是为了什么神秘的理由,他居然喜欢海明威的歪诗,并且买了四首去刊登在他们的杂志上。

艾德门.威尔森在十月号的《指针杂志》上说:“海明威的诗并不是他很重要的作品。”这话是他在谈及《三个短篇与十首诗》时就说过的。然而,他说海明威的小说就完全不同了。他又说,海明威与朱楚德.史坦茵和叟伍德三人发表了一种写小说的质朴语言,“而能表达深厚的感情与复杂的心境。”他认为这是一种真正的写实手法。

海明威写信给威尔森说,他太高兴了,他初期的小说就受到了他这般实力派批评家这样的好评。海明威在巴黎的美国人中很难找到高贵和机智的人。他非常欣赏一位叫伊凡斯.息普曼的美国年轻诗人,他也是赛马迷。他也似乎颇有耐性读纳桑亚雪的短篇小说。纳桑亚雪二十二岁,他正在巴黎努力写作,希望成为一个有份量的作家。海明威却在他们后面以谈论他们为乐。他告诉麦柯曼说,亚雪和息普曼打了一架,打了半个钟头,双方都不讲一句话。后来大概是息普曼借给亚雪足够的钱买几颗假牙,而亚雪给了他重重的一拳表示感激。

海明威对艾略特不太恭维,老是称他为“少校”(含独裁者之意)。他怀疑《标准》季刊杂志上所刊艾略特那厚厚实实的几页诗论。约塞夫.康拉德去世的时候,麦多格斯为康拉德收集了一些纪念文章,海明威写了一段带有讽意的文字说,如果把艾略特磨成粉撒在康拉德的墓地上,就可使康拉德复活。意在讽刺艾略特的权威与气势;死者是不能复活的,艾略特的气势及于死者,可谓荒谬。海明威却仍然喜爱庞德,只是对庞德的古怪表示疑惑难解。但是,当庞德从他街上的工作室搬到拉派洛去住时,他发了个小神经不整理行李就走了,让别人来为他整理,这件事倒使海明威很高兴,了解了他古怪的道理。

海明威非常看不起俗气与无能的事情,这一点成了他创作的动机。但是,这一点并无损于他的个性。他对强克在蒙斯参加拳击比赛,米拉在马德里托洛斯广场参加斗牛时杀死了那头公牛,都表现了孩子气的喜悦。他写麦多格斯和雷德在多伦多闲扯的那些个下午的事情,也描述麦多格斯和史蒂拉在陶洛斯酒店饮酒对吵。他又记述史密斯夫妇想得到一个孩子而落空。有些有关文学的谈话,他则记入一本蓝色的小册子里。他记述一个胖女孩到巴黎来学钢琴,如果可能的话,她也想在巴黎找到爱情。她在巴黎留学了一年,仍保有她的处女之身。海明威描述她在公寓里是如何偷听隔壁的人做爱时所发出的声音。他这样的记述,也不管这位胖女孩是哈德莉的好朋友。他另外有一篇是描述一位美国画家布川.哈特曼。布川娶了一位名叫嘉丝塔的德国女孩,她是慕尼黑一位时装摄影师的助手。按照海明威的描述,嘉丝塔小而黑,一副犹太人的外貌,是从靠近波登西她的家里逃出来的。他们结婚之后,嘉丝塔按布川所绘的图案做钩针地毯。由于她所钩织的地毯索价太高,一直都卖不出去。艾德门.威尔森看过海明威的头两本小说之后,严格地批评说:“海明威不是人道主义的宣传者。”

海明威对麦多格斯处理《越洋杂志》的情形表示不满,整个秋天他都为杂志的事情在生气。他告诉朱楚德.史坦茵说,麦多格斯是个诈骗之徒,他以英国人那种虚伪的绅士派头来掩盖他的无能与撒谎行为。当然,麦多格斯的言词也常是夸张虚饰的,像他跟朱楚德.史坦茵抱怨说,海明威做编辑使得他的杂志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而有损他的杂志声誉,便是一例。

他们的交恶最坏时是十一月里,麦多格斯在杂志刊后语有对海明威讽刺艾略特表示歉疚的文字。麦多格斯这样写道:“一位有‘风度’的先生曾攻击艾略特先生……这件事在尊贤敬长上来说,我们经过很久的思考,认为我们有错,那位作者是应我们邀请写了那篇稿,却对他的冲动未加约制……我们愿借此机会向艾略特先生的诗表示极为崇拜。”

本来这些话说得很委婉,海明威按理也许应该原谅麦多格斯为求息事宁人而说这些话。然而,海明威认为这番话对他是一种蓄意的侮辱,这种侮辱是对他的批评与判断力作了否定的暗示。他们的友谊至此断绝,海明威尽其可能对麦多格斯加以侮辱唾骂。当布顿.拉斯柯夫妇来到巴黎时,麦多格斯在勒穆瓦主教路一家餐馆宴请他们,把在场的南西库纳.康明斯、麦柯曼和海明威的太太哈德莉介绍给布顿夫妇。当时海明威也在场,但是拉斯柯注意到了,“他与麦多格斯互不讲话。”海明威自己向拉斯柯介绍自己的姓名,诚挚地相互握手。这是第一次艾德门.威尔森对这位记者的作品予以注意。但是,当麦多格斯邀请他们一同到他那张靠近酒吧台的桌子共坐一席时,海明威委婉地拒绝了参与他们那一班人,并且他故意提高嗓子对哈德莉叫道:“你们自己各付各的帐,听到了没有?不要让麦多格斯破费。”虽然即将停刊的《越洋杂志》最后两期又刊登了他两篇小说,海明威对麦多格斯不平之气却仍未平息。他甚至迁怒不幸的克列布斯。他说,克列布斯想表现他做生意的才华,认为他自己有能力推展杂志的业务,实际上,到了一九二五年元月,还是一筹莫展。令人不愉快的是仍难逃停刊的命运。

四、前赴东方王国

十一月寒湿的季节降临巴黎,海明威一家人都感冒了,他很想念瑞士的阿尔卑斯山。自从他发誓要征服那边的雪山以来已经是很久很久了,现在他又一次想要动身到那边去。他写信给简金斯说:“我们要在一起痛快地玩一次。”但他万事皆备,只缺动身前往的费用。虽然一般说来康威斯克度假的费用比贺顿湾的迪尔华斯是较为低廉,可是海明威的银行存款已减至一千二百八十元了,且短期内不可能有进帐。

正在这个念头上,他们从哈特曼那儿得来的消息,说是在奥国福拉堡地方有个叫雪峦的山村,距离苏黎士与茵斯布鲁克之间的干线铁道不远,那边有一栋家庭旅店叫托比客栈。这里的生活简朴,食物美味,据说最宜于滑雪。但是,这里取费昂贵,海明威一家三口的花费似乎是每星期两百万奥国钱币。实际上,这个数字是不足为惧的,因为奥国通货膨胀,每一美元等于七万奥币。海明威马上在他的小笔记本里计算出来了,他一家三口的花费每星期仅二十八元五角美金。他也为哈特曼一家人的开支计算出来了。他们要将巴黎的公寓转租出去,准备在积雪的山上过冬。托比客栈的主人是保罗.尼尔斯。海明威写了一封信给他预订了两个房间,从十二月二十日算起。

在前往奥国之前的这段时间,他仍旧继续结交新的朋反,所交的朋友中有亚克波德和麦克利雪。他们都住在靠近卢森堡的公寓里。亚克比海明威大七岁,苏格兰人,一副沙岩层的脸孔,从美国伊利诺州来,他拥有两个学位,一为哈佛法学士。战时与战后曾在法国服役两年,现在他从美国回到巴黎来从事专业写作,以写诗为主。当时海明威想对诗歌艺术有所了解,亚克可能教过他不少有关诗的知识。但是,亚克发现海明威不喜欢谈美学。他们在里拉咖啡室谈的全是拳击和棒球。海明威也碰见了约翰.修曼,他是密西根人,在慕尼黑学艺术史,即将与一位叫约瑟芬.休布赖特的漂亮女孩结婚。

约瑟芬婷婷玉立,碧眼黄发;约翰看起来黑而壮,很容易被人误以为是海明威的弟弟。他们两个都决心要做严肃的作家。

瓦雪是个患了结核病的青年,他也决心要做个严肃的作家,他有一位挚友,也是他的后台老板,支持他办杂志,他们正在谈论办一份小型杂志,名为《方位》。海明威本来不喜欢瓦雪,认他是个装腔作势的人。但是,现在他开始称赞瓦雪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他常常出现在瓦雪住的旅店房间里,谈论某些作家与艺术家。他去探访瓦雪的动机是明显的,瓦雪也明了。由于《越洋杂志》就要停刊了,海明威希望瓦雪的杂志能容纳他的作品。

海明威交佛兰纳这位新朋友倒没有什么明显的动机。佛兰纳是个漂亮而有才华的女记者,她已开始为《纽约客》杂志写稿。

海明威也常到她的房里去,她住在波纳派特区。他去了总是坐在那张本来是设计给保姆坐的矮凳子上,这是佛兰纳从旧货市场上买来的,她在上面垫上一块布,上面印有高桅帆船与航行七海航线的地图。她想,这一定投合海明威所好,因为海明威喜欢旅行。她称那张凳子为“欧奈斯特之椅”,主要是因为她的小房间里,只有那张椅子够容纳海明威那个粗壮的大个子。他坐在那儿谈论著──常是他在讲话──把两腿交叉翘在前面,露著牙齿谈笑。佛兰纳以友善的目光望著他,她的眼睛是浅棕色的,却并没有热情的拉丁神色。他带她到靠近国家广场的一个小型旧式拳击场去看拳赛。当海明威和那些法国拳击迷在那里用黑话喊叫或辱骂时,她以欣赏的态度在那里听著,她认为他是一个天生的语言学家,为了了解别人或要与别人沟通,他能听一遍从未听过的外国话就立刻学会了。

他对他新创作的短篇小说〈不败者〉颇为自得,这篇小说开始于九月,完成于十一月。这是他在西班牙看过三场斗牛之后,浓缩了斗牛的各种情况而写的小说。他也很高兴他这篇小说彰显了主题,在这以前他对主题的彰显与否是不太重视的。那是写一位被认为老朽而遭淘汰的斗牛士孟纽尔.加西亚,于一九一八年炎夏期间,回到马德里托洛斯广场,想东山再起,却未能达成意愿。这是个悲剧故事,充满了动作与西班牙情调。孟纽尔获得了斗剑式的惨烈胜利,他到终场可谓是剑断人亡,却并没有被击败。海明威自己认为这是他所写过的最好的一篇小说。但是,他也觉得就故事的技巧而言并未超脱〈士兵之家〉那个故事的路线。那个故事已于十二月十日卖给麦柯曼,被编入《当代作家选集》那本集子里。他也为他的〈大双心河〉写得够份量而非常兴奋,只是对那段颇长的尼克独白感到有些不妥。他读了又读,觉得那段文字破坏了他想得到的效果。史都华特已将那篇小说的打字稿给编印小说集的出版商乔治.多栾。于是,海明威写信给他,叫他把〈大双心河〉后面的九页独白予以删掉。

在圣诞节前六日,他们坐火车前往奥国。第二天早晨,他们到达边界一个木材业发达的小镇巴克斯镇。海明威越过铁轨那边去,换了些零钱来,买了赴布鲁登斯的车票。他们在那里转乘电动火车,驶上曼塔芳山谷,往雪栾斯驶去。

这时这儿的气候如同九月那般温暖,草原上仍放牧著黄牛群,只有高峰上才见积雪。保罗.尼尔斯的挑伕来车站接他们。托比客栈是一座五层楼的建筑,外表涂著白灰泥,前面对著寇拉兹那座陈旧得发霉的古教堂,教堂的圆顶像个倒立的绿蒜头。他们的房间在二楼,海明威的写字间在前角一边,哈德莉和孩子住的那间靠花园那边。海明威那间的窗子直对翠绿的山谷,东南面是牧野和小农场。当他再向外望,可望见十数个山峰。

村落很小,有如他的家乡。有条叫里兹的小河流经那儿。木桥连接小河两边的小镇市区,市区里有小店和锯木厂。另外还有一间被废弃的小博物馆。村民讲的是本地方言,他们见了生人总是会摘下帽子,说声“你好”。海明威现在奇怪,为什么自己以前会把奥国人当成敌人;他们的乡村是那么美丽,食物是那么美味,啤酒竟然有三十六种之多,房间宽敞,还有一架钢琴供给哈德莉练琴。一位漂亮的女佣玛蒂布朗,就住在客栈旁边的一幢房屋里,她很快就喜爱了他们的孩子邦比。

就整个欧洲来说,这个冬天都算温暖,雪来得很迟,经过颇热的秋收季节,海明威的写作几乎停顿了。他抱怨起洛布来,说他介绍这样一个小天地给他,缺乏像巴黎那样大气魄的城市所能带给他写作的原动力。他喜欢和哈特曼到托比客栈的保龄球场去打保龄球。史都华特于圣诞节时从纽约寄来一封信,里面附了一张支票。海明威高兴得不得了,以为是出版商多栾的预付款,然而那是史都华特的私人支票,为的是要给海明威打气。虽然多栾说,他将会高兴看到海明威的长篇小说,而这些短篇他无法接受。史都华特已将打字稿交给孟肯,希望克诺普出版公司会采用。如果孟肯不喜欢这些短篇小说,还可以转给李维赖特。洛布写信来说,他不能前来奥国,他正前往纽约,去看看他的小说《布都达》印行的情形怎样了。他说,关于《我们的时代》他将向李维赖特推荐出版。

终于下雪了,起初是高山,而后是山谷,最后雪栾镇如同盖上一床白色的毯子,从札冈斯小村向南伸展一里半到处都是皑皑白雪。哈德莉在旅店后山坡上练习滑雪,也在札冈斯另一小丘陵上练习滑雪,那些地方本来是放牧的地方。

尼尔斯太太把旅店的钢琴搬到她的房间里去了,早晨,当玛蒂带著小邦比到户外去活动一下的时候,她便在房间里练习巴哈与海顿的曲子。她也常用本地未染色的羊毛编织东西。从羊身上剪下来的羊毛,原色是灰色或黑色,她请山谷的农妇先为她搓成线再织。她为海明威编织了一件套头毛衣和一顶滑雪帽。他穿起来摆了个姿势,叫哈特曼为他画了一张水彩像。

他以他一向对山的热爱在这里过著他的山野生活。他的食量很大。他后来说,在那里每餐都是一件大事似的,尽量的吃。这里有各种啤酒,还有红酒,他每餐总要喝上几杯。赌博在奥国是禁止的,但是扑克牌在旅店的吸烟室里每晚都有人玩,而做庄的却是本地一位警官,这真是一大笑话,其他玩牌的人有银行职员和律师。旅店管理员尼尔斯和一个五十来岁的高个子名叫伦特的男子,他是从慕尼黑来的,他们准备开一所滑雪补习学校,他说山坡练习不妥,而把他的学生带到海拔两千公尺的亚尔宾俱乐部去练习。

元月里有一天,邮差带来瓦雪新杂志的内容大纲,海明威把它寄给朱楚德.史坦茵看,并告知瓦雪视他为艺术文学家合作者的身分协办杂志,带有讽刺之意。但是,装著不怀疑瓦雪的用意,仍旧很热心的给瓦雪写信。他随函附上了一份〈大双心河〉的打字稿,并说明这是他目前最好的作品。他自显为瓦雪拉几个可能投稿的人,并列出名字来。他赞同莫西德小姐的建议,给予优厚稿酬。他们接纳了他的小说,并随函附来一千法郎。他回信很不客气地指出这样低的稿酬不是严肃作家应得的报酬,他与哈德莉每月要一百美元才能维持起码生活。元月中旬,伦特带著他的学生首度在高山滑雪,海明威夫妇也参加了,海明威在这里才真的享受到了滑雪的乐趣,看到了雪地的各种景物。二月初,海明威的运气来了,有一个晚上,他玩扑克牌,拿到了一张爱斯(黑桃A)配成了同花大顺而赢得四十三万奥币。第二天他与伦特去海拔三千二百公尺的高山滑雪,在十二分钟之内滑下五哩的斜坡,入夜返回山区旅店,疲惫不堪,而且脸部被雪风刮伤,但收到从雪峦来的两封电报,使他十分兴奋,一封是史都华特的,一封是洛布的。两封电报报的喜都是相同的:李维赖特已经答应出版《我们的时代》。

起初他不敢相信这一喜讯。但是,后来进一步的肯定消息证实了:李维赖特的亲笔信和另一封电报都放在托比客栈等他取阅。李维赖特说,故事写得很美,一般说来可以接受,只有几个小问题尚待解决。问题之一是〈艾略特夫妇〉那一篇里有一节要修改。另外一个主要的问题是〈密西根之北〉那个故事里的“色情问题”,这一点要海明威接受将它删掉。并且,他希望删掉的地方另补内容进去。海明威立即开始工作,他借了一部打字机,写了一个故事,篇名为〈伟大的小战斗机械〉,写完后加以修改而缩短了,更改篇名为〈战斗者〉,于二月十三日重新打字完稿后,却并未立刻发稿。并且,他按住他的喜悦之情,没有给李维赖特马上回一电报表示接受修改的建议,而迟至三月五日才回信发稿,按他自己说,并无故意拖延的理由,只是他在奥国那几个礼拜太疲乏了,需要休息。他在奥国逗留最后的时日,致力于两件事。其一是要为毕尔.史密斯在巴黎找份工作,因为毕尔突然写信给他,对他们之间三年来的争吵表示歉疚。于是,海明威认为过去的就算过去了,他要为毕尔的东山再起助一臂之力。海明威写信给简金斯说,老毕尔不管是家庭的或经济上的艰苦阶段都已过去了。他最痛苦的时候甚至在疗养院里待了几个月。另一件事是瓦雪的新杂志第一期计画要为伊沙拉.庞德的成就赞誉一番。瓦雪要求海明威写一短文。于是,海明威于三月九日用他那部柯洛纳打字机,从早打到晚完成了一千字,想使庞德由衷感到友情的温暖。他说,庞德精力充沛,他像一条斗牛场上的公牛,只要有人对他挥舞披肩,他无不向前攻击;他意气昂然面对所有的挑战;他虽然也会受伤,却很快就会复原。他现在搬到拉派洛去了,他再也不会受到朋友的干扰,他的精力将全部用于创作,他的创作将会更多。

这篇文字是海明威在奥国漫长的度假期间最后所写的,出于情非得已,除此以外,在那边最后的几天里他只写信。也许正如他所说的,他所需要的写作环境是大城市──大城市里每天都有五花八门的闲扯,可以激起他的灵感。

五、方位杂志

洛布一听说海明威一家从奥国回到了巴黎,他赶紧去探访他们。因为他与海明威的小说都将由李维赖特的出版社印行。

他喜形于外,得意洋洋。他邀请哈德莉与海明威跟他与凯蒂共饮,举杯祝贺。当他们抵达餐馆那边时,凯蒂正与宝琳和费孚谈笑得非常起劲。宝琳和费孚是亚肯萨斯匹加特一位地主的两个女儿。两人个子都小,“腿如鸟雀的瘦脚。”她们的头发蓬松,垂在额前。宝琳较大,是《流行杂志》的编辑之一。凯蒂对宝琳的印象,是认为她来巴黎的主要目的可能是寻觅一位合适的丈夫。衣著讲究入时的费孚对衣著陈旧朴实的哈德莉投以同情的目光。她们姐妹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宝琳刚从密苏里大学毕业。当海明威在对珍妮费孚描述他在奥国滑雪的情形时,宝琳则在与洛布交谈。当他们起身要离去的时候,宝琳穿上一件华贵的皮裘。海明威告诉凯蒂说,如果要在她们两姐妹中作个选择的话,他比较喜欢珍妮。他说:“我喜欢她穿上她姐姐的外衣。”

她们姐妹俩不久就到锯木厂上海明威住的公寓来探望哈德莉和邦比。从她们的表情可以看出,显然她们是比较习惯高级享受的生活环境。宝琳后来对凯蒂说,海明威藉艺术之名使他的妻儿受苦。她已从卧室门口看到了这一家的主人那个神气;他躺在床上阅读,不修边幅。她认为他的态度与外表都显得太粗里粗气。她简直不懂哈德莉怎么会忍受得了这般恶劣的环境,而且和这样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

海明威从雪峦回来的第一个月里,几乎每天都到圣荣路克拉克家,参加讨论瓦雪的《方位杂志》第一期的内容编排问题。按杂志的内容来安排,无可避免地这一期的页数要到达二百五十页之多。克拉克做过《越洋杂志》的发行人,而海明威对办杂志也不是全无经验。海明威找到了一张庞德的艺术照片,把它刊印在封面上。其他的图片还有布朗卡西的雕塑画片与莫西德和哈特曼的油画画片,都附有说明。哈德莉是一流的校对能手,一个星期有几个早晨去校对,使克拉克想偷懒都不行。

三月二十七日的早晨,海明威正在忙于编务时,《指针杂志》退回他的短篇小说稿〈不败者〉,附言说那是一篇伟大的小说,只是非常不适合美国读者。自此以后,海明威对《指针杂志》的热情便很快地冷却下来,并立刻将怨愤转化为充实自己的力量。如果美国编辑不采用的故事,他知道如何在别处刊出他的故事。于是,他把退回的那篇小说换了个信封,转寄给瓦雪。

他告诉瓦雪该稿在美国知名与不知名的杂志都予以退稿。这句谎言并未影响瓦雪,反而使瓦雪决心采用了该稿,并且写了一封赞誉那篇小说的信给海明威,又由莫西德寄来一张支票。海明威很愉快地回信说,他将用这笔钱付房租,买套新西装,购些杂物,并去看一场六日赛车表演。

由于两篇较长的短篇小说已经卖出,而且手头又已拿到了莫西德寄来的稿酬,加上《方位》杂志的第一期大型版面都已安排妥当,海明威现在认为他在这方面的工作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

四月初,一个礼拜六的早晨,他写信给瓦雪说,他必须暂停杂志的工作,以便再开始他自己的写作。他说,当他不创作的时候,他是完全处于悲哀与丑陋的感觉中。他必须写,但是写的时候就必须心境清明与无拘无束。如果瓦雪需要一位助理编辑,他认为应该考虑毕尔.史密斯,毕尔懂得版面的安排、印刷、公共关系、发行等各种事务。瓦雪对海明威的建议不以为然。他说海明威简直是在拆他的台,使他生意失败,甚至说他是借故为他的一位挚友介绍工作,而从莫西德那里弄点钱用。这样的话使海明威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他说,如果待人以诚而报以怨,实非他始料所及。瓦雪实在太多疑了。他起初是与麦多格斯和《指针杂志》的编辑闹翻,而今,虽然瓦雪与莫西德不管他的两篇较长的短篇小说在美国退稿而采用了这两篇小说,海明威与他们仍然避免不了怨尤相对。

三月三十一日,海明威与李维赖特签约卖出一本短篇小说集,并于这天将李维赖特不满意的那篇〈密西根之北〉抽出以〈战斗者〉补入。他与李维赖特和他的主编T.R.史密斯取得协议,那本小说集中内容如果没有取得海明威的同意,则不得有任何更改。至于可能的销售数量,他说,销量的成功与失败可能是三比一的机率。行销不畅的好书有例在先,如一九二二年李维赖特印行康明斯的《大房间》一书就是。那是由于康明斯的文体很难懂。海明威说,《我们的时代》一书的优点是高水准的读者都可以欣赏。一个受过高中教育的就会有书中所写的困恼。他很高兴〈战斗者〉的补换增添了该书内容的一致性,而把这一篇与其他各篇作一比较的话,他认为这“大约是最好的一篇”。

最近在纽约另一位编辑写了一封信给海明威,试探索稿。这位编辑就是史克瑞布纳出版公司的派金斯。他主动接触海明威,是受了一位具有领导地位的年轻作家费兹杰罗的影响。费兹杰罗认定海明威有光明的前程。他说毕尔伯德所发行的那些故事都是卓越的创作。又说,海明威确是真才实学的货色。派金斯的第一封信没有递达海明威的手里。他的第二封信是当海明威身在奥国,在西尔维亚.碧雀带给他的一大捆信中发现的,但也经过五天才由西尔维亚交给他,这时他已接受了李维亚特的签约要求。海明威把最近他与李维亚特签约的事在信中告诉了派金斯。这件事使得李维亚特对海明威以后的三本著作做了先行选择购买版权的决定。条件是在收到手稿六十天内应作签约的安排,否则先行选择的权利便视为无效。海明威说,这样他反而高兴史克瑞布纳出版公司对《我们的时代》有先行选择权。如果他现在手头有另一本书要处理的话,他宁可先寄给派金斯。这一本书可能是研究斗牛的,可能是本大书,因为里面插入许多画片。他说,可惜的是这样厚的书是不适合美国出版商的。除了写斗牛的文章,海明威目前只写短篇小说。他想长篇是太可怕了,需要完整架构才能动笔。其实,他有的较长的短篇可以写成将近十二万字的篇幅,也许他会将那一篇改写成长篇小说。

毕尔.史密斯来到巴黎时,海明威招呼他如同久失联络的兄长,把他那间小写字间借给他用。毕尔会见了乔德夫妇,但乔德家那只笨狗对他虽表欢迎,但也显出讨厌的模样来。海明威也把费孚介绍给史密斯认识,史密斯的印象是这个女孩以工作勤奋来讨好海明威。海明威每天早起后到里拉咖啡店去写作几小时,下午则同毕尔和洛布以及保罗.费雪打网球,不管网球场地是否干燥,他们都是持之以恒。

在网球场上的时候,洛布有时心不在焉,凯蒂.康妮尔给他足够的自由,说这是他所要求的,然而实际上,他是对一位标致的高个子英国女人产生了热情,这个女人名叫杜芙.斯顿。他喜欢她那标致的身架、灰色的眼睛和修剪整齐的金发。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鸡尾酒会上。但是,几个星期后,他们又在社交场合不期而遇。他是听到了她那低声说话的声音才发觉她在场的。这对洛布来说那声音有如月下夜莺之歌。

她使他忍不住想到他所喜欢的那本罗曼史中的女主角丽玛,他所喜欢的那本罗曼史就是W.H.哈森的《绿园大厦》。杜芙衣帽别致,性情洒脱。她不虚假,但不如洛布热情。她那经过细致化妆的脸,瘦而娇柔,就像是十八世纪的仕女画像那个样子。

朴芙三十二岁,可说是狼虎之年。最近这些日子她可以说是变化多端。她是约克郡理查曼史牟斯威特的长女,受洗的名字叫玛俐.杜芙。一九一七年元月(这时海明威尚在念高中)她已嫁给伦敦一位叫罗吉.屈斯顿的爵士,这位爵士是英国皇家海军学院的毕业生。一九一八年三月,她产下一子,名叫安东尼,现在是她那已疏远的丈夫的继承人。据说她的离婚势在必行。海明威现在对杜芙的看法非常困难,就如同洛布所说的,她虽然热情不够,可是她的外貌,她的风度,她的漫不经心,她的英国口音,以及她的酒量在在都给人极为深刻的印象。五月里有一天,杜芙跟他的男友派特在一家餐馆里为洛布与海明威引见了费兹杰罗,她的印象是,“他的波浪型头发非常漂亮,前额很高,目光显得兴奋而友善,那爱尔兰式的薄而长的嘴唇,很像是美女的一张嘴,脸颊丰厚,耳朵很美,一只不太突出的漂亮鼻子……他的嘴巴说个不停,使你听不胜听,无暇他顾。”当杜芙退席离去的时候,费兹杰罗大肆赞誉尼克.亚当一系列的故事。海明威对他的话觉得不好意思,使他脑海里想起高中时学得的一句俗语:“当面的赞誉就是公开的侮辱。”他在那里猛喝费兹杰罗买的香槟酒,而费兹杰罗那张嘴滔滔不绝所说出的每个字,对他来说就像是机关枪发出的子弹那么单调乏味。突然间,一件怪事发生了。大约如女人指环上的珍珠那么大小的汗珠从费兹杰罗的上嘴唇掉落下来;他的脸色转黄,眼神全失;脸上颧骨一带肌肉紧缩,整个脸孔活像一个骷髅。大家认为无计可施,只有赶紧送他回家再说。而陪他在场的那位普林斯顿运动员则告诉海明威说,用不著担心,费兹杰罗这种“妙事”是经常发生的。

他们后来某一天第二次再见面,费兹杰罗要求海明威念他的《大亨小传》。他以非常知性的言语和柔和的态度谈及他这本书。虽然他喝了几杯威士忌酒,却并未将前次说过的话再重复。

海明威很高兴地接受他的邀请,乘他的车子到里昂下车并安排第二天在车站见面。但是,第二天在火车站海明威没有见到他,于是怅然而返。费兹杰罗第二天上午在旅店歉意地说,他误了火车。他们找到前一天所停放的车子,海明威发现车顶不见了。原因是费兹杰罗的太太叫人把它拆下来了。由于骤雨他们在里昂之北停留了一个小时。等他们住进旅店时,大家都淋得像落汤鸡一般。费兹杰罗立即睡到床上去了,据说是他因淋雨肺充血,非这样不可。那个晚上,晚餐桌上少了他,当然也就不会如在丁哥那么热闹了。第二天早晨,他们开车经过柯特奥尔,他似乎又健康如常,谈笑风生起来了。他以谈论迈克.亚伦小说中的情节来打发时间。

接著第二个礼拜,海明威夫妇到蒂尔西特路费兹杰罗住的公寓去午餐。海明威对那个地方的印象是阴沉的、晦气的,并且他也不喜欢费兹杰罗的太太,因为她似乎不太欢迎访客。她有一双探索的鹰眼,言下对里昂之行表示怨尤。当他举杯祝饮时,她带著神秘的微笑,像是说,她高兴费兹杰罗以后不能再写作;那种态度似乎不是一位作家之妻应有的。但是,海明威还是以钦慕之心读完了《大亨小传》,并且写信告诉派金斯说那是一本绝对一流的小说。

他们与高斯一起讨论这本小说以及费兹杰罗其他的小说。高斯是从普林斯顿来的一位法文教授。高斯与他的妻子爱利来到法国一个月作暑期研习与写作计画。他身材精瘦,脸像拳击手的,但很有韵律感。他在普林斯顿时便已认识费兹杰罗与艾德门.威尔森两人,并且一直对法国与美国的先锋文学感到兴趣。他问他们对史蒂汶生告青年作家书有什么意见──史氏认为每个青年作家必经模仿阶段而后发展出独创的风格。费兹杰罗说,他的普林斯顿时代的作品《乐园的这一边》就如按他所说的模仿阶段的作品──这本小说部分模仿麦肯兹的小说,部分模仿乔哀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海明威也承认他是或多或少模仿叟伍德.安德森,并且为了讨好李维赖特接纳他的《我们的时代》,而于最近写了封信给李维赖特表示他的作品有安德森的风格。高斯教授说,以后他们两个都要为此事付出代价,最后每个作家都必须断绝外界影响才能有独创的风格。海明威特别热中讨论独创风格这件事。

高斯以前的学生威尔森却说,海明威是属于安德森与朱楚德.史坦茵那一派的。

六月中旬有一天早晨,海明威非常惊异他已开始写一本长篇小说。他在他的记事本上,以大写字母记下他那本正在写的长篇小说的书名《与青春同行》。小说中的男主角是尼克亚当,开始的情节是一支运往芝加哥的军队,在一九一八年六月一个暖和的夜晚,航经比斯凯海湾。故事中大部分的情节推演是尼克亚当同两个波兰军官与一个喝醉了的青年在交谈。小说六大要素中,动作这一要素用得较少。年轻人在甲板上,在小舱房里,在高悬于平静明亮的海水上的救生艇喝酒聊天。

海明威这本小说的意图很明显,他是要把他青年时代这第一次远行的冒险行为用小说表达出来。小说里的人物中,那两位波兰军官是真人真名,另一位是他那时正在通讯的简金斯,但只是取用了他的绰号。显然他的目的是表达了尼克的冒险经过情形,也就是他自己从麦多格斯到巴黎,到米兰,到汐奥,到派亚维,而后回到米兰,其中穿插了他与一位安格妮的护士坠入情网的故事,在他那篇〈一个很短的故事〉中,已经浓缩了这个故事的情节以及其他相关的事件。就当时来说,也许已经是真实事件发生过的七年之后,他才把它写成小说,但并没有写好。直到一九二五年六月下旬某天,《与青春同行》这本小说的手稿仅有二十七页而已,但是这毕竟是他写长篇小说的开始。

六、太阳又升起

在雪峦的整个冬天和在巴黎的整个春天里,海明威都在梦想再度去参加潘普洛纳的节日庆典。他对毕尔.史密斯说:“哇,好棒的表演!”那里的公牛就像响尾蛇一般。它们的凶恶与速度都是要有六百年血统的纯种证明才行的。并且,公牛的体力一定是在它最旺盛之年才派上用场的;它们进入竞技场的速度是每小时为九十里。观赏公牛追袭斗牛士,把斗牛士撞下马鞍来,用角把骑马的斗牛士撞毙,这很有史前时代的趣味。西班牙是世界上最具基督精神奇观的国家。

到了六月下旬,所有的计画已经周详。海明威从他的朋友们那里取得了前往西班牙的旅费,包括火车票、观赏斗牛的门票,以及住旅店等各种花费的钱都够了。这年他打算住在斗牛场对面的昆塔纳旅店。

该旅店是以最有名的斗牛士昆塔纳而命名的,而且昆塔纳常住这家旅店。小儿邦比已由洛巴契夫妇带往布列顿尼去了。海明威和哈德莉计画在节日庆典之前,到布格蒂去垂钓一个星期。毕尔.史密斯、史都华特和洛布要与他们同行。福敕契给了海明威一本有关斗牛的书,使他对斗牛预先有更多的知识。

洛布对海明威说,他想在去布格蒂垂钓之前,到圣尚路兹海边去休憩一番。他没有透露的实情是他已说服杜芙与他到那边共享一星期富有罗曼蒂克气氛的海边休闲生活。但是六月二十一日海明威写信告诉他,杜芙为了钱的事已前往英国,并说,她沿途并没有人跟随她,希望洛布带几个捧菊花环的漂亮女孩到她乘坐的火车上来接她,以使她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当他收到了杜芙的信,这才减轻了他的担忧。她写道:“海明威答应让你与我玩个痛快。”她与洛布同往圣尚路兹海边,可以一直玩到潘普洛纳节日庆典开始。洛布不想离开杜芙,他打电报给海明威说,他不打算去布格蒂垂钓鳟鱼了。他们可于七月五日在潘普洛纳见面。

六月廿五日,星期四早晨,海明威与哈德莉黎明即起,将行李打包。西尔维亚.碧雀为了给杰姆斯.乔哀斯办点事情,拖到下午才来。《方位杂志》第二期将刊登乔哀斯的《威尼冈斯韦克》第二部分手稿,而急著要西尔维亚.碧雀将打字稿发出。海明威在打行李包时突然停下来给瓦雪写了一封短笺,告知乔哀斯的稿件必须直接送往克拉克的印刷厂。他们抵达布格蒂时运气不佳。旅店的一位女侍摇摇头,面色阴沉。整个的冬天和春天旅客都住到海边和森林去了,因为本地谣传鳟鱼都已死光了。海明威不相信这件事。毕尔.史密斯同贺顿湾时代的老友一起前往试钓,结果发现旅店那位女侍的话不错。黑溪河床上到处都是旅客抛弃的废弃物。史都华特说:“真是一大笑话,可怜的黑溪。”他们抛弃了用作钓饵的绳子,而改用虫子和蚱蜢,沿著伐布利卡河和几条小溪一路试钓,钓了四个小时,一条鱼也没有钓到。海明威说:“坝毁了,池干了,鱼都死光了,这情景真使我作呕。”

到了潘普洛纳几乎也是同样的运气不佳。海明威再也找不到往昔那份热闹气氛了。一切都已经改变。一九二四年哈德莉和史都华特二人来过此地,他们也看得出来此地已经改变了,他们在火车站的场地上看到了那些尚未装上火车的公牛。

海明威向他们解说公牛的肩窝是插剑的地方。第二天早晨,他们统统早起,跑到街上去看奔驰的公牛,海明威穿上斗牛士的服装,俨然一位业馀斗牛士。当洛布与毕尔随同海明威挤入拥挤的人群中时,史都华特在一旁观看。一只公牛在毕尔后部轻撞了一下,引起群众大笑起来。海明威想成为业馀斗牛士的消息很快地传开了,引起了广泛的注意。下午的斗牛,注意力集中在一个新的场面,那是一位从栾达来的十九岁青年,名叫沃丹尼兹,身材瘦直得像一支箭。他被认为是第一季的业馀全能斗牛士。哈德莉看了他的斗牛表演之后,非常欣赏他的技巧,海明威也一样觉得他很棒。海明威以内行人的态度向他的同伴解说斗牛技巧,但毕尔.史密斯却不以为然。毕尔认为马匹被撞倒是一种可怕的残忍行为。虽然杜芙也不喜欢马匹被撞倒或撞伤的情景,却认为斗牛士的灵活动作使她觉得非常兴奋。但是,她对这种场面陶醉过一番之后,很快就忘怀了。洛布虽然看完了整个斗牛过程,却一点也不感兴趣。他讨厌看到公牛在痛苦挣扎中死亡。他有种不明显的表情,似乎是说他认为这是一种羞耻的人类行为。

除了斗牛以外,史都华特对潘普洛纳的节日庆典感到非常失望。他以怀乡的心情记起一九二四年此地的庆典,满街狂舞,公牛四方奔驰,非常刺激,而今除了几场斗牛之外,平淡无奇,令他非常失望。他说,伊甸园光景改变了。此地已经不再是美国佬想像的那个样子了;那种粗犷气质不复存在,已为上流社会的虚伪行径所掩盖。亚力格斯.摩尔大使和他的女贵宾座车停在广场大厦前,靠近柏拉大酒店,穿著整齐的车夫站在车旁,俨然是外族入侵的情景。这里的性行为更是邪恶,对他们不无坏的影响。史都华特认为海明威与杜芙之间似乎在这方面已经有感染。海明威甚至对杜芙与洛布在圣路兹海边同住了一个礼拜非常生气。史都华特说:“是否杜芙爱上了海明威呢?既不敢断定,又何必去这样认定她是爱上了海明威。”后来结帐时,大家又遭遇到钱的问题了。派特没有足够的钱为他自己与杜芙付帐单,于是只得由史都华特垫了,而获得“老好人史都华特”的称呼。但是史都华特禁不住觉得“潘普洛纳之行他们大家的情谊似乎变了质。”

毕尔.史密斯也察觉了这种异状。洛布这个本为人所喜欢和同情的角色,经过这次潘普洛纳之行后,似乎成了海明威与派特.谷斯瑞责备的对象。对毕尔来说,杜芙对海明威也实在太野了一点,虽然他不相信杜芙与海明威已经发生了性关系。海明威的行为对他的朋友洛布来说,算是兔子吃了窝边草。他不能也不会拥有杜芙,虽然他曾明白表示过六月里洛布与杜芙的短暂交往使他非常不快。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饭后,他们感情的脓疮终于破裂了。这个晚上之前杜芙与洛布离开大家溜到一家咖啡店去喝一杯。杜芙是他们一群人中的女王蜂,他们两个自从到西班牙一家俱乐部狂饮以来,以后就没有那样疯狂过了。饮后她不肯走,洛布不得已只好独自返回旅店。第二天她出现在午餐席上,只见她前额有伤痕,眼睛也青肿了一块。当洛布问起她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海明威截住他的问话回答说,她踢著铁轨跌了一跤。“派特一阵酸味涌上喉头,脸色难看。哈德莉失去了微笑。史都华特说了一句有关跛足的双关语。毕尔看起来十分冷漠。”这是他们那一伙人当时的反应情形。那天晚上,派特喝多了白兰地,突然之间他叫洛布滚开:实际上他并不想那样做。洛布转身面对杜芙,她立即表示不要他走开。海明威突然暴怒起来,他对洛布大声咆哮:“你这个混蛋,竟然欺侮一个好人。”他的意思是他不敢面对派特,而以杜芙作为对付派特的粗鲁,好让派特打不到他,洛布是不应该这样做的。

洛布起来,一副站不稳的样子,要海明威到外边去。海明威静静地跟在他后面。他们走进广场外一条黑暗的街道上,那儿有熏黑的店铺柱廊。洛布很害怕,因为他与海明威赛过拳,他知道海明威盛怒之下的威力,而主要的还是他为哀伤所慑服。这一回他觉得他本来是要交一个朋友的,可是朋友没有交成,反成了强敌。终于他停下脚步,脱掉夹克,把眼镜放入口袋,用他的近视眼四面望望,想找个地方把夹克和眼镜放好。他说,如果他的眼镜弄坏了,在潘普洛纳是无法修好的。当他在那样说著时,海明威则在发笑,那种孩子气的狂狷之笑,却又不得不使人喜欢他。于是,洛布说:“我并不想打你。”海明威说:“我也是。”最后两个人又从来的路走了回去。

七月十三日上午,洛布从他的房里下来,门警交给他一张字条,那是海明威写的。他说十二日晚上他看了洛布那个下不了台的别扭样子,不忍心叫他在那种情形之下离开潘普洛纳,而他对潘普洛纳节日庆典的印象改观了,使得他觉得这一件肮脏的事该停止了。他希望他忘记这件事,写那张字条的意思也是要让洛布知道,他对这件粗鄙的事引以为耻。

事过之后,他们各走各的路。洛布和毕尔租了一辆车子驱往贝扬尼,车上还坐了杜芙和派特。史都华特往法国里维拉省方向走。海明威和哈德莉坐三等火车回马德里。

返回马德里后,海明威计画写一本有关节日庆典的小说。他已经动笔写下第一章的一部分,起首的段落是在潘普洛纳的旅店那间很暗的房间就开始写了。时间是某个下午的三点半。一个正在穿衣服的斗牛士,年约十九岁。两个美国人,一个叫威廉.戈登,一个叫贾柯布.巴尼斯,与这位年轻的斗牛士住在相同的蒙托雅旅店。这家旅店的老板蒙特维亲自为他们引见年轻的斗牛士,并说明这位美国人很仰慕他的斗牛技巧,并预祝他运气好。

这一幕很美。关于时间与地点的安排,都是按他在堪城与多伦多报服务时指导他写新闻稿的方法去做,却安排得很好。海明威描述了那间不光彩的阴暗房间,下人的陪伴情形,两个美国人的尴尬样子,以及那位斗牛士内心孤寂的感觉。斗牛士那种自以为超越的优异感,他自许这第一头公牛出来就要勇敢地面对它,将它制服。而后是写开始的美好气氛被破坏了。戈登和巴尼斯越过热闹的广场到伊鲁纳咖啡店去,看到一部豪华汽车停在那里,周围有许多人在围观,车里坐的人是美国大使瓦特森和他的外甥女卡列顿夫人,她是个惹人注目的女郎。爆炸型的头发像费兹杰罗的太太,戴一顶男性的帽子却像杜芙。巴尼斯和戈登经过那闪亮的汽车,到咖啡店去与他们的朋友会合。他们的朋友中有一位是布拉蒂,她说这样接待一位大使实在不光荣。她催促巴尼斯回去跟那位大使和他的外甥女说他们的安排。后来巴尼斯受到瓦特森的斥责,并责怪布拉蒂乱出主意,因为他的外甥女受了作弄,布拉蒂又捉弄了他。这样布拉蒂占了上风,那是她出的主意,颇为得意。

在马德里八天后,气候转冷了,海明威和哈德莉几乎冻坏了。沃丹尼斯的第二场表演是在瓦伦西亚。二十四日清晨海明威夫妇起床穿了较暖的厚衣服去排队买观赏斗牛的入场券。海明威二十六岁的生日已作了安排。他热望他的小说情节能从这段时日的经验获得。他起初的愿望是实现了,但是后来就尽记下些支离破碎的概念。他决定回到巴黎再开始写。他在瓦伦西亚的旅店中,每天清晨便在床上记下他的一些朋友诸如杜英、派特、洛布前一天所发生的事以作他的小说素材。每天下午他和哈德莉到海边去游泳,而后乘坐黄色巴士回托洛斯广场去看沃丹尼斯的英雄式斗牛表演。

他的小说重新开始是准备写一个女人的故事。她名叫亚雪莉,住在巴黎。她的故事既富于罗曼蒂克,也是非常道德的。她婚后的姓名是伊利莎白.布拉蒂.牟蒂,这个名字来自她的第二任丈夫。她的第二任丈夫是英国皇家海军军官,后来是个酗酒者。他在酒醉的时候,甚至威吓他的妻子,却总是不答应与她离婚。终于她从英国潜逃至欧陆,是与她的男友迈克.康贝尔一起私奔。康贝尔以前也是军人,由于他在西班牙的继承权已经丧失而苦恼,于是有同性恋的倾向,布拉蒂从他的同性恋伴侣手中把他拯救出来,而后他在她颇具有朝气的生活圈子里与她如影随形,过得颇为愉快。

巴尼斯又在巴黎与布拉蒂和迈克相遇了。他是一位美国新闻记者,于一九一六从一家英国医院遣退下来。他曾在纽约邮报服务过一段时期,后来自组欧陆新闻通讯社,来到巴黎,自任该社欧洲区主任。他不久发现他的工作一天里只需四、五个小时就可以处理完毕。于是,他决定要写一本小说。他的计画受到另一位美国作家罗伯特.柯恩的鼓励。柯恩的第一本小说已为美国一位发行家接受,愿意为他印行。柯恩是一位网球好手,更曾在普林斯顿得过中量级拳击冠军。巴尼斯写道:“别认为我对那拳击冠军的头衔会很看重,那只有对柯恩才重要。”

海明威写这一小说的起头很好,可是后来就写不下去了。由于他与朋友在文学方面交谈得来了足够的技巧与知识,这使他后来在巴黎重新开始,就有了奇妙的创作动力。

八月初旬他和哈德莉回到马德里去玩了几天,他住在租来的公寓里,在屋角堆了许多啤酒罐的一张桌子上猛写,但是八月的炎热使他们不得不开车出城,到绿色的海湾去游泳,在海边玩了两天。他们后来又从那里迁往韩岱大旅店,那边房间的租金是每天三十法郎,那边有绿色的山峦、长长的白色的海滩和大西洋的浪涛声。八月十二日,哈德莉搭车回巴黎去清扫公寓房间,以便迎接小邦比回来,海明威则留在那边以他的普通书法(这回没有用打字机书写)写了足足两本练习簿。

他独自在韩岱旅店住了一个多星期。他在一封写给豪威尔.简金斯的信里透露他的秘密说,他害怕回到巴黎去,因为毕尔.史密斯在那边。毕尔太沮丧,海明威怕感染他的忧伤。同时,他这个时候是他有生以来写作最勤奋的时候;每天早晨经常要写三、四个小时,写累了就睡下,他会立刻沉睡,但是几个小时后又会醒来,提起笔来就会珠圆玉润般斐然成章。到八月十九日,当他动身返回巴黎去 的时候,他的小笔记簿已写满了二百五十馀页,他想故事已到完稿阶段了。

乔德夫人信中说,她将给海明威夫妇一个异常美好的惊喜。当海明威回到住所,他发现了那是什么。一个破窗子已经修好了,餐厅里换了“令人讨厌的”新壁纸,只有一件事要“谢谢她”,就是她那巫婆式的笑靥,当然她是笑著说,她要提高房租了。海明威威胁她说他要搬家。但是,房租还是照涨。当海明威最需要安定的时候,总有这一类的琐事来干扰他。他又戏言要前往摩纳哥,说那边有他战时军中朋友,但他这种不切实际的狂想,由于怕耽误了他自己小说写作的计画,而又说他打消了前往摩纳哥的念头。

八月底,他认真写完了潘普洛纳的节日庆典。他在小说的起头,把那个叫沃丹尼斯的斗牛士略加更改写成了罗牟洛。虽然起初海明威认为他回巴黎,朋友会妨害他的写作计画,可是当他回到巴黎之后,毕尔.史密斯和洛布都没有干扰到他或使他耽搁什么。其实,毕尔和洛布离开潘普洛纳后偷偷地作了许多事情:他们骑自行车旅行,经由黑森林,玩得非常痛快。他们本来还计画去探访一下洛布的祖居地窝姆斯,但因大雨路途泥泞而乘坐火车返回巴黎。他们两个都已登记邮轮舱位,于九月五日返回纽约去。

在他们离去的前一个晚上,凯蒂.康尼尔在托劳西餐馆为他们饯行。她邀请了海明威和哈德莉,他们都去餐馆。进餐馆时哈德莉与毕尔和洛布领头,海明威跟在凯蒂的后面。凯蒂劝海明威写小说就用真人真事真姓名,不要去别出心裁另外虚构一番,这样倒使她觉得读起来有单纯之美。海明威说:“嗯,凯蒂,我采纳你的意见。我正在写一本小说就是真人真事的感人情节。”他一边用手指著洛布和毕尔说:“我正把这两个混蛋痛快淋漓地加以描写。我把他们每个人都写成了我的小说人物;我把洛布写成粗汉。但是,凯蒂,我把你写成一个美妙的女孩,对你我会笔下留情,不会让你有任何不快之感。”凯蒂默然不语。但是,她在想著她曾经警告过洛布的话,她曾警告他说,洛布的末日即将到来。

在餐馆里他们叫了烤鸭。毕尔这时高兴而风趣。哈德莉和凯蒂谈得很愉快。海明威喝了许多酒。洛布隐藏起他的焦虑与不安。他忘不了海明威在潘普洛纳那种粗暴的样子。现在他知道他们之间不可再有交恶之嫌。当侍者切烤鸭时,每个人都给了一块胸肉,而海明威却没有。洛布注意到了,海明威那块肉是屁股。海明威皱起眉头狠狠地瞪著那块屁股,但盘中就只那么一块了。

五天之后,他写完了第六本笔记簿,开始用第七本了。他已写完了节日庆典的故事,已写到巴尼斯被送往疗养院去疗伤。这似乎已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最后由布列蒂发了一个电报,叫巴尼斯前往马德里。后来他们一起坐计程车经过格伦维亚。布列蒂说:“呃,巴尼斯,我们本可以在一起玩个痛快的。”巴尼斯望著穿卡其布制服的交通警察说:“能这样想想也蛮好嘛。”

海明威把他为他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所作的这样的结尾句子,后来修改成如下的问句:“能这样想想不是很好吗?”这个句子似乎不十分妥贴,但他累得不想再改。于是,他在稿尾记下:一九二五.九.廿一脱稿于巴黎。

七、背叛的行径

为了赶著完成他的长篇小说,使得海明威在身体与感情两方面都累得不堪负荷。他想到冰凉的塞纳河去游泳,以恢复体力。但是,由于他的右脚一根筋受过伤,恐怕抽筋,而打消了游泳的念头。他本可以带哈德莉到义大利北部作徒步旅行,越过圣伯纳隘道途经米兰、维森沙、汐奥和巴沙诺,而后再到威尼斯,一路上各城镇都可住旅店歇脚,夫妻这样的徒步旅行可谓颇具罗曼蒂克气氛。然而,这一计画亦不可行,因为邦比刚从布列顿尼回来,长大了些,头发更金黄好看了,却也更加顽皮不好照顾了。海明威说,他不想再麻烦别人来照管自己的孩子。由于墨索里尼带来的恐怖政治,海明威也不想去义大利旅游。他说:“我视义大利已被埋葬,为何又要把它从腐臭中挖掘出来呢?”

九月下旬他终于起程去恰屈斯作短暂的旅行,身边带著他的小说手稿。他是有意把稿子搁著到圣诞节才发稿。他需要把这份稿子详加修改,重新打字后才能定稿。他发现要完全自己满意才发稿实在不容易。首先就是篇名的问题。虽然他曾把它命名为“节日庆典”,而所用的是西班牙文字,他不喜欢用外国文字作书名。在恰屈斯他构思了一番,把它称之为“失落的一代”,并在前言里把这一书解释了一番。那个夏天朱楚德.史坦茵把她那辆福特汽车放在一家乡间修车厂整修,那位年轻的机械师很快就为她整修好了。朱楚德.史坦茵问那位修车厂的老板,他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好的修车技师。他说是他自己训练出来的:年轻人学习得很快嘛。老板又说,二十二到三十岁的人就不堪教育了;年轻人要在二十二岁以下就学习得很快。“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失落的一代啊。”于是海明威不喜欢这个“失落的一代”的书名,而又要更改。他在他的小笔记本里写下“由河到海”、“双宿记”、“老李汶”、“太阳又依旧上升”,最后他决定采用“太阳又依旧上升”(电影译为《妾似朝阳又照君》)。他这次前往恰屈斯旅行最大的收获是把他的第一本长篇小说书名确定为《太阳又依旧上升》。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他收到杜芙一封短笺,所用的纸张是德拉布列路九号艺术工作者公寓旅馆的便条纸,由附近丁哥餐馆的一位酒保弗列德交给海明威。短笺表面上是对海明威的右脚筋受伤表示关怀,实际上在她心里是另有其事。她这样写道:

✽✽✽

我亲爱的欧奈斯特,原谅我勉为其难向你开口借点钱,好吗?我手头暂时不便,也可以说是焦头烂额吧,但我一定会还给你的。我需要三千法郎──天知道,你能多借点给我更好;你尽可能多借点钱给我吧,我不便请求你那样做。

只是目前我所有的朋友都是一穷二白,我可以说是无处告贷。我现在住在乡间无所作为……如果你能帮忙,请把回信交弗列德给我。切盼接信即覆,好吗?我是十万火急才这样求助于你,千乞原谅!我听说你把自己弄伤了,但愿伤得不重。祝好运!你的杜芙手书

✽✽✽

不管海明威是否照杜芙的请求做了,我们可以判定她在他的心里还是很有份量的。他在他的小笔记簿里写下了他的独白,显然所记的是有关杜芙的,也是有关他自己的。他这样写道:

✽✽✽

㊀你处理一切事情必须委婉其词。

㊁那种感情就像是跟十四个男人周旋,而没有一个知道你爱谁。

㊂我们不可以那样做。你不可以伤害别人。我们对感情应有虔诚的信念。

㊃我必须忍受,而实在受不了我对你的渴求;因此,我必须采取另一种态度来处理我们的感情问题。

㊄我从未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㊅我望著你,而自认受不了感情的冲动。当我们好起来的时候,他却把事情搞坏了,这是多么可悲的事啊。

㊆愿你现在非常愉快。愿你将来非常快乐。

✽✽✽

海明威记下这些句子,无疑的是当他要修改他的小说时,用来增补小说人物布列蒂.亚雪莉的对话内容。然而,当他真的修改他的小说时只用了以上其中的一句而已,即是“我们对感情应有虔诚的信念”这么一句。其他已经构想好要插入的情节未予采用。但是,那些句子已经明白表示海明威对杜芙是情有所钟。他们经常在那家咖啡店会面,他跟她谈起他在丁哥与费兹杰罗第一次见面的情形。由于经济上的困难,她起码向他借过两次钱,或是说求助两次以上。求助的方式都是暗中叫人转递字条给他。史都华特与毕尔两人都认为,海明威在潘普洛纳时就与杜芙有了爱情关系。他对洛布大为光火表示了性行为的妒嫉。显然在他们的谈话中已涉及性问题,并且他们可能已发生性关系。也许海明威可能拒绝她的诱惑。这一点他已隐隐约约写入《太阳又依旧上升》这本小说中,巴尼斯战时受伤,使得他性无能,虽有性欲,却无法与杜芙作爱。小说中,巴尼斯与布列蒂.亚雪莉之间不能发生性行为这一点,可能就是海明威暗示他自己与杜芙之间抑制了性交行为的一种构想。

然而,杜芙的情欲不能获得满足,这使海明威构想了背叛行径的主题,这是意识流的手法。他这几个月来所写的两篇小说都是背叛行径的主题。一篇是〈十个印第安人〉,初稿存放著,等待以后修改再发稿。另一个故事是〈五十张千元大钞〉。费兹杰罗对海明威的拳击故事非常欣赏,但他对〈五十张千元大钞〉起头那些对话的句子不太满意。当费兹杰罗要海明威删掉他那自以为得意的对话时,他非常震惊。虽然他起初非常谦虚地接受费兹杰罗的忠告,可是事后几个月里他为删掉的句子感到非常懊悔。那几句话费兹杰罗认为是傻话,其实他也只从朋友口中听过一次而已。

有一天,海明威带回一张大型油画,那是一位小个子西班牙画家尚米洛画的,这张画标题为“庄”,是伊凡.西普曼垂涎已久的一幅油画。后来听说海明威要买下来给他的太太哈德莉作为三十四岁的生日礼物,西普曼与海明威掷骰子来决定由谁购买。虽然海明威胜了,可是价款要五千法郎,不是海明威能买得起的。于是,大家急急凑钱,使海明威能高高兴兴地坐计程车回家来。尚米洛后来看见海明威把他的那张画挂在床头的上方,他非常高兴他的画已落到好人家的手中。海明威听了这句话欣喜若狂。他说尚米洛的画是揉合了西班牙传统与现代美感的杰作。这个秋天,除了得到这张名画以外,他的另一收获是十月里《我们的时代》出版了。李维赖特想使这本书有个良好的开始,他费了一番心思。这本书的封里封底的折叠边上有叟伍德.安德森的推崇文字,还有奥伯伦、派索斯、瓦都佛兰克和吉尔柏特.西尔兹的佳评。这是个小版本,印了约一千三百本。除了海明威之外,没有人不认为这本书会畅销。乔治朵偷告诉史都华特说,长篇小说常有它特定的销路,但是短篇小说集却常滞销。有些评论尚称满意。《纽约时报》书评上说,这本小说集“文字洗练,读来令人喜悦,内容颇具生命活力。”修柏特.戈曼说,海明威以赤裸裸的笔触来写一件事的中心难题。只有批评家侯谢尔.布瑞卡尔说,就小说一般的可读性来说,这本集里的小说不能称之为具有故事性的小说。除了〈我的老爸〉那一篇颇有叟伍德.安德森的风格外,其他的不可谓为小说。海明威听了别人把他的小说与安德森的作比较,心里很不舒服。

早在一九二三年,海明威就对艾德门.威尔森说过,安德森早期的小说还不错,但是晚期的就非常糟,大概是受了纽约人言过其实的夸奖。在十一月的暗淡日子里,海明威开始在草拟讽刺的诗文,用以讽刺别人将他的小说与安德森作无谓的比较。

当海明威开始认真写作的时候,哈德莉和邦比都患了重感冒。他创作了一个小小的寓言故事,是写两个男人的生活受春分的影响,他们都是密西根匹托斯基人。他这个故事采用了屠格涅夫的《春天的激流》作为篇名。这篇小说主要是在讽刺安德森的近作《阴沉的笑声》。海明威的态度粗鄙失礼,缺少批评的严肃性。在他这本书写完之前,费兹杰罗已经离开巴黎。海明威写完后把稿子交给派索斯看,派索斯喜欢海明威在小说中对印第安人的描写,也同意海明威的看法,认为《阴沉的笑声》内容表达笨拙,而且是感伤主义的作品。谁都可以批评安德森这本小说的缺点,为什么海明威不可以呢?长者的作品不好,年轻一辈的又为什么不可以批评,而说是背叛的行径呢?但是派索斯劝他把这本书暂时搁置一段时日,不要急于发稿。他认为虽然《我们的时代》写得不差,可是再好的作品也有缺点可以指认出来的,他不愿看到海明威在一本好书出版之后,马上受到别人不好的批评,况且《春天的激流》写得并不理想。当派索斯劝说时,海明威表面上诺诺以对,然而,他的内心已经作了决定。哈德莉同意派索斯的看法。就她自己来说,她喜欢叟伍德.安德森,并认为就观念来说,安德森并无过失,但是她发现劝解海明威是没有用的,因为他已决定将这本书交给李维赖特出版。朱楚德.史坦茵对海明威这本《春天的激流》非常生气。她不仅责怪海明威把那本书中的第四部分名为“美国人的成长与婚姻”,而且生气他不应该出卖她所认为是属于她的人。就《春天的激流》来说大家都有微词,只有一个小小的宝琳.费孚是趾高气扬的赞誉有加。她是从堪城来的《流行杂志》的编辑,她现在已改变她对海明威的成见──起初认为他是粗暴,不修边幅,而今她已成了哈德莉的挚友。当别人都对海明威的讽刺文章不以为然的时候,宝琳开心地笑了,对海明威说,那本书非常伟大,催他赶紧交给李维赖特出版。

他这样做了,甚至有人认为海明威别具用心,身为安德森挚友兼他的小说发行人的李维赖特可能不会印行这样一本书。

如果他要打击海明威,他会取消与海明威的合同。派索斯不敢确定海明威是否深思过,或是仅出于一股孩子气。迈克.史屈托认为,无疑的这是一本冷血无情之作,海明威板起脸孔来对付环境。十二月七日他写了封信连同稿子一起寄出。这个冒失的小伙子认为他那本《太阳又依旧上升》一大叠手稿是他讨价还价的好本钱。很久以前海明威就对贺拉斯说,他听过许多批评家哀号美国缺乏好的讽刺作家。当贺拉斯读了他的《春天的激流》时,他可能会告诉那些批评家可以停止哀号了。毕竟,费丁的《约塞夫.安德鲁》讽刺过理查逊的《帕米拉》,后来那两本书都成了经典之作。现在又多了个例子,那就是他的这本书仅仅比史都华特的《讽刺诗文史纲》在篇幅上多出五千字而已,纽约的文人都该赞誉才是。如果说李维赖特拒绝出这本书,可以想得到的理由是他怕得罪叟伍德.安德森。但是,货真价实的人是不会因讽刺而受到伤害的。这本书如果有拉弗巴顿的卡通画配合,则预期的销售量很容易到达两千本之数。海明威要求预支五百美金,并且要求李维赖特及早回电至雪峦的托比旅店。信上并且特别强调这是本好书,可以为双方赚到许多钱。

家里方面,他的父亲海明威医生来信说,他买了一本《我们的时代》,正读得颇觉有趣。他的母亲葛瑞丝在收集各方面的书评,准备收集好了后寄给她的儿子。海明威医生受到橡树园的邻居与好友对他儿子这本书的许多恭维。但是,这位好医生爸爸忍不住要说这本书缺乏精神提升的正面主题。他这样写道:“相信你知道,在你将来的小说里多写点不同人物的人性。在这本书里,你已确实展示了这个世界残酷的一面。希望你尽量去探索人性喜悦的一面,要写出乐观向上的精神。如果你去探索,处处都可以发现。记住,上苍叫我们每个人应尽量做好。我每天都在为我亲爱的孩子著想与祈祷。父字。”

八、雪崩之年

十二月十二日,当他们回到雪峦时,发现山上积雪两尺深,是一个晴朗的山区气候。海明威爱山。首先是感冒,而后又为他的新友吉拉德与莎拉.牟费大声朗诵他的全本《春天的激流》手稿,这使他患了严重的喉炎。他认为他们是“极为开朗的人”。

当他与哈德莉弄妥了孩子的事,收拾好了行李,从格尔德勒斯特搭上了夜间火车时,他们的赞誉声仍萦绕在耳际,邦比整晚咿咿哇哇说个不停,哈德莉由于睡眠不足,眼睛发红,他们是在布鲁登斯转车前往终站雪峦内山区。由于雪崩,雪峦内山区出现过滑雪遇难事件,直到雪崩停止,积雪稳定才再开始解禁滑雪的活动。

头一个星期的大部分时候海明威躺在床上,对他的喉头与胸部悉心照顾,吃些流质的东西,写写信,看看托玛斯.曼和屠格涅夫的作品。他说,读读《父与子》那样的好书远比读孟肯的或辛克莱.刘易士的作品来得过瘾。后二者以暴露美国城市文明的败德行为而声名远播。他现在这一看法使哈德莉大为惊异,因为她记得前些日子他还在全神贯注地研究《大街》(刘易士名作)除了屠格涅夫和托玛斯.曼的作品外,海明威的书袋里,还有毛姆的《人性枷锁》、康拉德的《退潮》、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从去年夏天以来他就一直带著这些书游遍西班牙。海明威曾与费兹杰罗谈论小说题材的重要性。他说战争是最好的题材;这种题材材料最多,动作最多。有过战争经验的作者,可以说素材之多,终生受用不尽。其他的好题材,按海明威的说法,该是爱情、金钱、贪婪、谋杀和性无能。《太阳又依旧上升》这本小说他将花整个的冬天来修改,他还希望能一改再改,他对这本小说寄望很高。他身体一复原便开始他的修改工作,并且自己打字。

他渐渐恢复了他以前的休闲活动,并且现在新增加了一项运动,就是打撞球。十三日及十四日有新的暴风雪吹过这个镇,带来三呎多的积雪。他到托比旅店后的山坡上去试著滑雪,试了两次,发现他的疾病使他体力衰弱了许多,也使他失去勇气。一阵雨把积雪融化了许多,他躺在床上念麦利亚特的《纯朴的彼特》,这是一本颇为成功的小说,描写一个年轻的傻子,很有令人激赏的地方。有一天晚上,海明威玩扑克牌,喝了七瓶啤酒,赢了十五万八千元(奥国钱币),然而由于当地的经济不景气,这么大一个数字却只兑换到两块三角五分美金,他把约一半赢来的钱为他的儿子邦比买了一个木马。这个木马还是在镇上一家很小的商店里买的。

凯蒂.康妮尔现在回到了巴黎。十二月某一天她在街上遇见了宝琳.费孚。她指著一副雪橇,身子弯得很低。她笑著解释说,她要到奥国去与哈德莉和海明威共度圣诞节和新年。她以前从来没有滑过雪,但是海明威答应教她。这一消息使凯蒂非常惊讶,因而她也知道,宝琳与海明威家的感情发展得甚为迅速,也使她想起宝琳会认为海明威是个懒惰得无可奈何的人,但是她现在改变了她的看法,她一切都不在乎了。假期里融雪的日子根本就无法教她滑雪,她心里也明白这一点,她只是想多接近他而已。他们现在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怎么看都是顺眼的。她现在是爱上了海明威,问题是如何使哈德莉不要怀疑她。

宝琳在雪峦待了大约十天的时候,海明威收到李维赖特有关《春天的激流》的消息,这本书是宝琳最欣赏的。电文上说:“《春天的激流》一书无法接受,但《太阳又依旧上升》一书则恭候补稿,以求完整付梓。”对海明威来说,这份电报不以为惊,他立刻致函给费兹杰罗解释这件事。他完全知道李维赖特不能接受有损于他公司王牌作家声誉的讽刺作品,况且他与李维赖特之间,除了一封代替合同的函札以外,别无正式合同书,显然第二本书的被拒绝,第一本与第三本成交也有困难。海明威说:“这步棋我输了。”

说来海明威的要求并不算过分,他只希望三本书同被接受在一家出版社印行。史克瑞布纳的麦格斯.派金斯去年冬天就已写信向他要稿子,这件事费兹杰罗也知道。诺普佛的布拉德利最近还写了一封征求稿子的信给海明威。哈科克的出版社也在探询海明威的消息。如果海明威决定换出版社,他还可以要求预付一笔合理的版税抽成。海明威目前的兴趣只在派金斯那一家出版社。他所采取的步骤显然是,先电告李维赖特把他的手稿寄给耶鲁俱乐部的史都华特,而后由史都华特将稿子交给派金斯。他觉得《太阳又依旧上升》这本小说有助于《春天的激流》的成交。

海明威经过了一夜的忧虑与失眠,新年的早晨他在写给费兹杰罗的信上又添上几行附记。他认真地认为他有立即赶往纽约的必要。《春天的激流》中有些文词也觉得有修改的需要,甚至认为《我们的时代》的版面也要调整一下。他要等到元月中旬才能拿到护照,他的旧护照在圣诞节前已经过期。并且他要向海关申报的东西,除了那只新木马以外,还有赛马师戴的帽子、丝巾和马鞭。

当李维赖特的信抵达雪峦时,宝琳仍在那边。李维赖特在信上坦诚地说,他们出版社办公室里的人都看了海明威那本《春天的激流》,大家一致认为那不是适合他们出版社印行的书。他们认为出这样一本书不仅是在倒读者的胃口,对安德森来说也太无情。另一方面,他们希望出版《太阳又依旧上升》那本小说。如果他们在这个春天能取得稿子,他们保证能在秋天把书印出来。宝琳紧握她的小拳头,对这件事十分生气,而后回巴黎去了。海明威对他与宝琳的感情,后来这样写道:

✽✽✽

一个未婚的少女暂时做了一个已婚少妇的挚友,周旋在他们夫妻之间,不知不觉地,天真无邪地突然冲动起来要嫁给那个少妇的丈夫。那位丈夫是个作家,非常辛劳地写作,他一天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写作,不是他妻子的好伴侣。这一处境对那个少女有利,这件事是怎么成熟的,那不用解说,你便明白。当这位作家工作完毕时,他拥有两个迷人的年轻女人;一个是有新奇感的少女,另一个是他那恩爱的妻子。不幸的是,他已爱上了她们二人。然而更不幸的是,不仅是她们两个,他还深爱他的儿子。开始是刺激有趣,那是暂时的。一切都是天真所造成。而后是一天又一天,你享有你所拥有的而并不去忧愁。如果你真的不忧愁,你是在撒谎;实际上,你在怨恨这件事,它可能毁了你,每过一天,情势就愈来愈严重,然而这情形就像你处在战争中,就只得那么一天一天的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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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琳回到巴黎后设法与海明威一家人维持摰友的关系。她直接写信给哈德莉,请她为她寄还她忘记带回巴黎的一件和服式晨袍和一把梳子,并且寄了钱去,叫哈德莉到玩具店去替她给邦比买件玩具做为她送给孩子的礼物,她在信里又夸奖哈德莉的钢琴弹得很好,又说海明威的小说技巧有惊人的发展,其实海明威最近想将他的小说从第一人称叙事观点改为第三人称叙事观点,却并不成功。当她知道海明威要赴纽约去办事情,宝琳便大胆说,她与他同行是再好不过的事。她说李维赖特那封信是对严肃作品的不当处理,现在显然要做的事情是海明威必须去将讽刺文章严肃意义与技巧作一次演说。但是,这次海明威是单独前往,到那边后并迳往四十八街李维赖特的出版社去办事。他们见面后,彼此间都很有礼貌,海明威对出版他的小说计画有所改变表示了他的不悦。他们约了几个朋友在附近家一餐馆喝酒,那天晚上海明威有些紧张,睡得很少,那是因为与史克瑞布纳出版社接头出版他的小说的事尚未作决定。费兹杰罗劝他去试试布洛姆费尔德出版社,早上起来他仍决定按以前的决定让派金斯优先考虑。他这次是生平第一次到第五街去探访史克瑞布纳出版社。派金斯是个非常有手腕的人。他说,《春天的激流》是本大书,他的出版社愿意付一千五百美元,但这笔钱包括海明威另一本未完成的小说收购权在内,并说出版后他们的版税制度是百分之十五。

后来海明威也去了一趟布洛姆费尔德出版社,把史克瑞布纳出版社安排的条件解说给他们听,并说如果史克瑞布纳出版社拒绝后,才能交给布洛姆费尔德出版社印行。布洛姆费尔德出版社的负责人哈科特对海明威非常礼遇。为这家出版社写稿的已有格林威.威斯科特。在巴黎海明威不喜欢威斯科特,对他那种英国口音更是憎厌,并在《太阳又依旧上升》中特别安排了一幕讽刺威斯科特那种人的语调。在纽约访问期间,海明威本来预定只有七天,但延长到了十二天,在这期间他遇到了不少他觉得不错的人物。他认为波伊德是个很有份量的人物,麦岱林、宾契利、多提派克也都是。在那些文学杂谈中,布洛姆费尔和麦多格斯是最为人称道的知识分子。大家又谈及派索斯的《曼哈顿车站》已出第四版;安德森的《温斯堡》已是第十版了。欧温.戴维斯已将费兹杰罗的《大亨小传》那本小说改编为舞台剧。海明威去观赏了这出舞台剧。他认为把一本小说改编为舞台剧搬上舞台,倒是赚钱的一种方式。但是,他讽刺说,改编成戏剧的小说面貌被丑化了。

海明威在纽约时也去探访了伊莎贝尔,她现在已嫁给一位古典文学教授,名叫戈多汶,但大家都叫他弗利斯科。海明威这次在纽约行程的最后一天,他去探访波伊德。他离开纽约时,有多提派克、爱琳诺和宾契利在哈布金码头送行。

海明威回到巴黎,刚好是午餐时间,而晚餐是在费兹杰罗夫妇前往尼斯之前共席饮宴。费兹杰罗催他前往里维拉,海明威答应考虑。四月里牟费夫妇邀请他们到那边一游,由于费兹杰罗有约在先,未能答允。另一个原因是他的长篇小说尚未完稿,并且哈德莉带著孩子还在雪峦,正等著他回去。

在匹科路有一个新潮派的小个子女人(宝琳)选择了海明威作她结婚的对象。海明威后来这样写道:“我本应该搭乘火车赶回雪峦去,而正在与我恋爱的那个女人却在巴黎……我们去了我们要去的地方,做了我们想做的事情,尝到了令人难忘的离别的痛苦;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伤感的、自私的和自欺欺人的;这一切带给我可怕的烦恼,于是我没有搭第一班火车,也没有搭第二班火车和第三班火车(搭了第四班火车)。当我回到雪峦,看到我的妻子站在火车站堆枕木的地方等我,她宁愿在我爱过她之后死去,而不会再爱过别人。我的妻子在微笑著,太阳照著她那可爱的脸,那张美丽的脸映著雪光和阳光,她的头发在阳光中显得金黄夺目,美极了。小邦比站在他母亲的身边,他那棕黄的头和被寒风冻红的小脸,看起来真像个福拉堡地方的美少年。”

海明威离开宝琳的纠缠后,定下心来写作,他决定四、五个月里先把《太阳又依旧上升》修改成为定稿,再写几篇短篇小说。他为新集成的短篇小说集拟了一个诙谐的篇名:《一个被杀的新王》。他说,如果这个篇名不用于他的短篇小说,也要用于一本长篇小说,但后来似乎他已忘记了这个决定。

在这一年里他印象最深刻的事是雪峦的雪崩,海明威在他的回忆录里这样写道:“在雪峦我见识到了雪崩,雪崩有各种不同的变幻奇景,如果你遇上了雪崩,你要懂得如何躲开它。我这一年里大部分的作品都是在遇到雪崩时懂得如何打发时间,而不会愁著不能外出滑雪。”这年三月里的雪崩持续了三个礼拜,在这段时间里他修改了《太阳又依旧上升》的后面五章。这也可以说是他在这段时间里极大的收获。

九、事之终结

当哈德莉勉强答允和珍妮与宝琳坐珍妮的车子到乔托作乡间驱车旅游时,洛赫山谷的林木已是一片新绿景色。他们经由维士理和兰波勒南下到恰托斯,在好的旅店歇脚,每天晚餐都吃得很好。洛赫山谷峻峭,山谷上的古堡楼台庭园都使哈德莉非常欣悦,虽然她以前就看过了。

哈德莉注意到了宝琳只是偶尔说几句话,大部分的时间她都沉默不语,觉得她有些怪异。当问起她的时候,她却愤然回答,有如狂吠。哈德莉觉得很伤感情。

珍妮则了解她姐妹的秘密,故意掩饰说,宝琳从小女孩时代开始就是这样情绪不稳定。但是,哈德莉怀疑她的话。有一天,哈德莉直截了当地问珍妮,这是否与海明威有关。珍妮回答说:“我想,他们似乎都喜欢对方。”哈德莉没有追问下去,但刚才那种对古堡景物的欣悦顿时消逝。在返回巴黎途中,她成了沉默者。

无可避免的对抗为时不远了,四月与五月都是阴暗潮湿的天气。从雪峦回巴黎后,哈德莉因感冒咳嗽而胸痛。邦比则干咳,有百日咳的征候,有时还会呕吐。海明威则有失眠的现象。有一天,哈德莉提起他与宝琳的感情问题,海明威满脸通红,并责怪哈德莉不应该提起这件事情。而哈德莉这一方面,她既然提出了这个问题,她便打算促成他们。哈德莉觉得海明威说那种话的意思,似乎是说她提出那事是她的一大错事。他悄然下楼,走到街上,淋著雨。哈德莉则泣不成声。

家里一切还照常,海明威奋笔疾书。五月初他完成了一个短篇,篇名〈阿尔卑斯的牧歌〉,写一个农夫对他妻子之死完全无感。五月五日他把这篇小说投寄给派金斯的史克瑞布纳杂志。以前他还寄过一篇〈五十张千元大钞〉给派金斯的杂志。编辑觉得〈五十张千元大钞〉太长,不便采用。然而,〈阿尔卑斯的牧歌〉短而简明,因而被采用了。

由于为宝琳的事实争吵,加上小儿邦比的咳嗽,海明威家再赴西班牙住一个暑假的计画改变了。但是,海明威仍然决定五月十二日或十三日离开巴黎。如果到时邦比的咳嗽仍然未好,海明威就先动身到马德里去,哈德莉以后再来。他很想去看斗牛,并写一些有关斗牛的短篇小说。他为自己的孤寂非常难过。费兹杰罗在尚勒宾,强克已回英国恢复军旅生涯,派索斯在纽约。宝琳与她舅父舅母在义大利度假。很久以后,海明威这样抱怨宝琳说,她是悉心远走,且杳无音讯,让你长久挂怀。

当海明威抵达马德里时,一流的斗牛表演已经结束,只剩下几场不精彩的斗牛表演,日程是十五日星期六。然而,由于斗牛士的拙劣,连那几场也决定取消了。星期六的夜里竟然下大雪;海明威躺在床上取暖,写小说。

他带来几篇初稿,礼拜天他在床上修改了三篇,其中有两篇是有关尼克亚当这个小说人物。当他在马德里时,哈德莉带著孩子到安提比岬牟费家去玩了几天。费兹杰罗和麦克利雪住得很近。他们两个每天早上游泳。还在咳嗽的邦比则与牟费家的小孩在岸上玩或看他们游泳。但是,邦比的咳嗽引起了牟费家人的疑虑。他们的英国医师认为那是百日咳。这时费兹杰罗家已搬到较大的一幢别墅去了,把那幢尚未满租期的较小的别墅让给哈德莉住。这时海明威仍在马德里,他写信给叟伍德.安德森,谈论他的《春天的激流》,并告知这本书即将在史克瑞布纳出版发行。他认为安德森一定会认为他的信与书都是鄙俗的东西。但是,他说他不能不向安德森解释,并寄望安德森的批评有助于《我们的时代》的发行。海明威在西班牙过了三个礼拜后,便离开了马德里前去哈德莉那边,牟费家为海明威的到达举行洗尘宴,这时是六月初的黄昏,地中海岸一带金光闪闪,海面上柔光粼影,美不胜收。牟费夫妇非常客气,海明威夫妇和颜悦色,然而费兹杰罗夫妇一到,意气洋洋,步态踉跄,颇为怪异,吉拉德见状不满,先行离去。海明威也嫌恶那种气氛,但在他离去前,把《太阳又依旧上升》的打字稿给费兹杰罗看,幸亏他这时似乎突然酒醒,赞誉这是一本好小说。然而,他看了一下后,建议海明威前几章应删掉某些部分。他的话很有说服力,海明威马上决定删去前面十五页。在这段时间海明威也修改了〈不合时令〉、〈印第安人的营地〉和〈大双心河〉,同时也在进行写另一部长篇小说。

本来可以被采用的〈阿尔卑斯的牧歌〉那篇小说,由于史克瑞布纳杂志的几位编辑意见不一致而被搁置,未予刊登。罗柏特.布瑞吉认为那篇小说有损他们的杂志风格,因为那近于恐怖故事,虽然从某些角度看也近于契诃夫和高尔基的某些小说,是一种暴露写实的手法。

那个夏天哈德莉有许多事情使她伤心,当然主要的是海明威与宝琳的感情问题和邦比的百日咳。当他们住费兹杰罗未满租期的别墅到期之后,海明威一家人连同宝琳在尚勒宾一家旅店租了两个大房间住下来。这家旅店靠近海滩,有小花园。他们每天早上在海滩做日光浴,上午游泳,在花园里午餐后,骑自行车兜风,晚上与麦克利雪、牟费和费兹杰罗一起喝鸡尾酒,吃晚餐。晚餐后在松林或岩岸上散步。但是旅店里的情形就没有这么诗情画意了──早餐后的盘子和碟子,骑脏了脚踏车,游泳回来挂在那儿的衣物,这些东西都待清洗,最糟糕的是两个女人爱上同一个男人。

哈德莉有些事要痛苦地忍受著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这种情形直拖到七月初,这时海明威夫妇、宝琳和牟费夫妇一起同赴潘普洛纳,到了潘普洛纳之后住进旅店,每天下午由吉拉德去购买观赏斗牛的门票。每天上午有一场业馀斗牛表演,有一次,海明威叫吉拉德去试试自己的勇气,于是吉拉德以雨衣代替斗牛披肩入场去一试。当一头公牛全速向他奔来时,他不知所措,正要撞上的一刻,他挥起雨衣,身子闪过一旁而没有被撞伤。海明威立即恭喜他有了完美的斗牛表演经验。吉拉德则歉然说:“明年再来时我会做得更好。追求完美原是我的偏好,爸爸海明威。”宝琳一心想著要回巴黎去,但是远远听到一声“爸爸海明威”,使她非常惊异。从此以后她便以这个称呼叫海明威。

他们欣赏过潘普洛纳的节日庆典后,各人按自己的计画去做。海明威夫妇到马德里去了,宝琳没有同行,但不断给海明威夫妇写信。

当海明威回到巴黎时,吉拉德借给他一间书房,他便安心在那间书房里为他那本即将出版的《太阳又依旧上升》校稿,并在首页写上:“谨以此书献给吾妻哈德莉”。他认为这尚不及他想要对妻子表达的情意的千万分之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