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汐奥乡村俱乐部
“当我去参加上一次的大战时,我是一个可怕的笨蛋,”海明威于一九四二年说,“我记得我只是认为我们是主队,而奥国是客队。”就是到了一九一八年四月底,大战仍然如世界最大的一场球赛一样,那时欧奈斯特.海明威和泰德.布鲁姆贝克从堪城星报支领了他们最后的薪水,在联邦火车站搭上开往芝加哥的火车。威尔逊.赫克斯则被迫退出来,未能践约前往。查理.霍布金斯和卡尔.艾德嘉在等陆军与海军的任命,于是与欧奈斯特和泰德同行,到贺顿湾去作最后一次钓鱼旅行。他们在橡树园与海明威家人过夜,而后前往密西根。海明威医生同意,圣路易的红十字会总部的命令到达时,他会通知他们。迪尔华斯一家人热情地招待他们,他们开始了紧张刺激的钓鱼活动。当电报来时,他们的脚都几乎还没有沾湿。电报上说海明威与布鲁贝克须于五月八日以前到纽约参加体检。
他们匆匆赶回芝加哥去告别,随后立即搭上东行的火车。在纽约红十字会把他们安排在威佛利广场的欧尔旅店食宿。跟他们一起的还有其他七十位自愿参加者,那是从全国各地来的。大部分都是太年轻不适于服役,有的则是身体不适被拒收,主要是因视力不行。有几位如史匹吉尔和巴奈特是伊利诺温纳卡纽特里尔高中的同学;史库达和豪斯则是从圣路易来的;纽约杨基队的比尔荷恩跟他的大学同学柏西.贺顿一起从华盛顿州来,他们都是普利斯顿大学一九一三年次同期毕业的。体检是大家排队在西四十五街长寿馆举行。欧奈斯特.海明威检查后获乙等体位,血压一二六──七五,然而他的视力有缺陷,检查医生邓博士说,要请眼科医生为他配副眼镜才行。
欧奈斯特.海明威忘记了配眼镜的事,却狂热地接受了两个礼拜的训练。他的父亲给了他一百五十美元的临别赠礼,他自己在堪城星报所领的薪水还剩一百美元。他花了三十元买了一双哥德华皮的靴子,以配合他那一身制服──高领有风纪钮扣的军常服上装,袋形下装,还有一顶外籍军团便帽。领子与帽子上都饰以珐琅釉的小红十字。欧奈斯特与泰德都盛装得气派。带著少尉官阶的标志,走在五月光芒中的百老汇,别是一番气象。他们在归队时,打了伤寒预防针觉得很痛。但是,海明威报告说:“红十字会照顾很好,”使他们“无所匮乏”。
他那充满孩子气的活力似乎是无穷尽的。这是他第一次到纽约。他到那边十天时,写信给堪城的岱尔.威尔逊:“哈哈,哈哈,哈哈!写这封信无异于是海明史坦家族最伟大之举动。视我为草莽少年,小逗点,你好吗?”他告诉威尔逊目前他与梅.马雪恋爱的荒唐故事。梅.马雪是他在《一国之诞生》那部戏里所看到的女演员,并说他老爹给他的一百五十美金全花在一枚订婚戒子上。梅答应等他战后归来。他又说他见过伍德洛.威尔逊总统,他是到纽约去筹募红十字会战备基金的。其实,海明威只是参加第五街阅兵的七万五千男女之一,他们从八十二街到第八街作分列式校阅。这次见总统他说看得很清楚,“因为他的仪容好”使这一伟大的海明史坦家族子弟被选在第一排点阅行列。
二十三日早晨他们愉快地乘上芝加哥号法国邮轮。该邮轮历史悠久。那天午后不久,邮轮静静驶离码头,开往波多格斯。大家都说这条邮轮是“漂浮的老牛破车”。然而,船上的食物很精美,船上规律不严,因天气暖和晴朗,在平静的海上航行了两天,这情景使海明威想起了瓦龙湖。第三天他们遇上了风暴。芝加哥号在狂风巨浪中上下浮沉,左右歪侧摇摆。海明威吹嘘说,他在两天的风浪中只呕吐了四次。
风浪之后,夜里他喜欢站在甲板上,观赏船后的波光粼粼。当风起的时候,巨浪的浪峰使他想起营火的火炬。白天除了飞鱼他什么也看不见,但偶尔也会看到一群海豚。芝加哥号的航线走正规的南面海线,在二十七日之前没有遇到别的船只。二十七日那天有一条美国巡洋舰向西航行,出现在港口信号灯外,他们以回光信号机与旗语交换了信号。据说德国的潜水艇出没于这一带水域,夜里他们露出来的炮口是涂黑的。海明威希望有行动,但是并没有遭遇行动。只有另一个烦恼就是须再度注射伤寒预防针,这使得他有“病狗”之难堪。
其次是布鲁姆贝克,他的主要老友是那位名叫豪威尔.简金斯的“小公鸡型人物”,高约五呎四吋,蓄著红色小胡髭,出口就是讽谑之词。他有不同的绰号或简称,即豪威或简克斯、吹毛求疵者或刻薄碎嘴子、小发烧或热病患。最后一个绰号是因他爱赌双骰子而得到的。在水牛城海明威也交了两个波兰尉官。他们是到法国去加入波兰军团的。他们的名字是李奥.却西安诺维克斯和安东.加林斯基。海明威称他们为“花花公子”,并说他们特意把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一剧中所称的波兰人与现在的波兰加以区别。船上唯一的女性乘客是一位名叫嘉碧的法国金发女郎,据说大部分的时间她是在救生艇上与一个接一个的情郎相处。海明威和李奥讨论嘉碧,也讨论酒与性生活,这是当芝加哥号邮轮缓慢地航向波多格斯途中的情形。
他们都在猛喝红酒和享用法国佳肴,直吃到夜间火车开往巴黎。第二天早晨他们在火车站受到特别不同的待遇:贝洛.伍德派到美国海军,法国战斗部队的高级官员穿著打绉的不合身制服向他敬礼。他们在靠近麦德伦的一家小旅馆分手。德国炮兵以巨型长射程的炮想要摧毁法国士气,盟军对这种大炮称之为贝莎大小姐。爆炸的巨型炮弹落在巴黎街头。
海明威很兴奋,写信给泰德.布鲁姆贝克说,他“好像是被派赴一个特别的任务来写这一年最伟大的故事”。他和布鲁姆贝克租了一辆计程车,希望能看到一两个新炮坑。这是令人焦急的追逐。泰德写道:“我们一听到炮弹爆炸,我们的车子就尽快驱往爆炸声的地方去……但是我们一离开那儿又听到市内远处另一声爆炸。”他们最后只有放弃回到旅馆,这时“一个炮弹正中旅店的正面,裂开了一两尺石壁。”这是海明威看得最清楚的一次,因为有块小炮弹片“嘘”的一声差点击中他的膝部。
海明威很快就厌烦了,但他并非强烈抗议。他只是说:“我希望他们快一点开拔,送我们上前线去。”他们不得不等另一批从伦敦开来的志愿军,直到为数满了一百五十人才开拔。他们在旅店里待了两天等火车前往义大利。他们在模丹转车,穿过简尼斯山洞。他们在车上喝著笑著开往前线。他们把腿悬挂在开著的门上,欣赏比尔荷恩所说的:“乘坐最美丽的火车越过我一生中所见过最美丽的风景区。”
即使阿尔卑斯山也不能比美他们所欢迎的米兰。“这真是快乐时光!”这是海明威写给星报的句子,“当一座弹药库爆炸时,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接受火的洗礼。我们把伤患带进来就像在堪城的综合医院的情形一样。”但这种光荣远甚过在美国中西部或别的地方所看到的。他后来却又写道:“人人都习惯了那些垂死的男人,女人的死倒令人想哭。在米兰附近的那座弹药库爆炸后,第一次看到与死者发生性关系的性倒错现象……我们沿著掩盖的路,乘坐卡车前往灾难现场……到达弹药库,我们有的被派为巡逻,守卫那些不知什么原因而未炸的弹药,另外的就去灭火,火势已经蔓延到邻近田野的草地,包括正在耕作的田地;我们又受命搜索附近田野里因爆炸而抛落下来的尸体。我们把所找到的带到一个临时停尸场,我要坦白承认我颇为震惊的是,我们所发现的死者女的多过男的。”最后的工作是将弹药库附近铁丝网上所悬挂的人肉碎片收集起来。另一件令人颇为惊讶的是,凡是去收集死者的人不准射杀鸟类和小动物。
壅塞米兰的人是穿著军装制服的男人。桑西洛赛马场每天都有赛马。大家经由地下道到广大阴暗的大教堂去。但是,谁都没有时间停下脚步来观赏。红十字一位队长名叫米德迪威勒,分派他们到二十五个组去。海明威与布鲁姆贝克、巴奈特、狄克班、瓦特斐德、杰洛米、毕尔荷恩、简金斯、史匹久、西曼斯,以及其他十五人分派到红十字会第四组。在弹药库爆炸后的两天,他们乘坐火车赴维斯沙,然后等红十字会的车子开往汐奥,汐奥距多洛迈兹山脚下西北区二十四公里。
到汐奥的途中,经过令人觉得整洁清爽的田园乡村,远处可以看到巧克力色调的市镇,在几座大山的断崖底下有簇簇屋顶与塔楼。最大的山是派苏毕奥山。翻过这座山的右侧就是战场,正在进行作战。救护车从古老狭窄的街道辗过鹅卵石的道路。在一个广场上,有格里波底的半身塑像,在另一个广场边,有一座希腊式的庙宇。司机在一家最好的饮食店前,对著悬挂的招牌上那两柄交叉的剑翘起他的大拇指。里奥加拉圳流过市镇的中央,这个市镇在平时以羊毛制品而出名。一个废弃的工厂就是红十字会第四组的作业总部。这个工厂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有几个棚子可以停放救护车,这些救护车是十七辆大型飞雅特与十二辆小型福特。原来堆积羊毛的二楼用作营房。那是一间大空房,长百呎、宽五十呎,行军床就整齐地排列在那儿。海明威所分配到的床位是在右下方中间。楼下是餐厅,里面摆著狭长的餐台子。义大利的服务生端上细通心面、兔子肉排,以及含有麦芽皮的黑面包。大家每星期可以分到一个煎蛋。有大罐的杏仁果酱可吃,这是本地的名产。对海明威来说,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可以吃到他需要的酒,他尽可能的弥补那些禁酒时期的遗憾。
他们称这个地区为汐奥乡村俱乐部。红十字会第四组印行了一份名为《再见》的报纸,在维斯沙印好足够的份数后便分给大家看。海明威借了一部打字机来赶稿。他这时候多少有点像他在高中时代所模仿仑.拉德纳的作品一样,而且以书信体裁表达。“啊,亚尔,我们已到了这古老的义大利,”他写道:“我既已到了这里,就暂时不会离开。真的,并不是说新年就没有战斗。啊,亚尔,我现在是军官了,如果你见到了我,你也该向我敬礼才是。现在的我只是一个非建制的后勤少尉,但别以为怪,这里其他的人都是一样。我们在队上没有什么私情,我们称队长为火伕头。但是我不以为然,因为他烧的饭菜实在太差劲了。”
海明威为红十字会第四组开救护车期间,会轮到他驾驶大型飞雅特。那是一种很笨重的车子,车身漆上灰色的军舰颜色,顶上漆著巨大的红十字。到派苏毕奥的路上是一片荒凉,而且到处都是急转弯。车子在路上常常紧靠铁丝网而行,于是车子在急转弯时车皮油漆常被划破。三分之二的工作是在白天完成,每次出动三部救护车跑一整天,把伤患送往转运站去。有时他们在派苏毕奥山的一家小饮食店停下来吃点东西,这家饮食店是一个名叫柯柯伦的美国人经营的,他从美国费城来。美国人不管是独个儿或夫妻档,常会出现在不合适的地方,别人认为他或他们是不识时务者。有一天,在都洛,海明威遇到一个高个子、眼睛棕色的年轻人,这个人自我介绍是约翰.多斯派索斯,芝加哥人。他比海明威大三岁,于一九一六年从哈佛大学毕业后,在法国的北赫雪区医护队服役,他现在是被分派到义大利服役。他已经在义大利格拉帕山区与巴桑诺附近的山谷度过了冬天。他正要离开义大利到巴黎去加入美国的医护队。他们两个人交谈了一阵而后分手。后来多斯派索斯回忆说,他甚至忘了记住这个肌肉发达、黑头发的小伙子的名字,但他与这个小伙子度过了几小时愉快的时光。
奥国的火力现在集中注意威尼斯北面的匹亚维河谷区。他们第四组的“火伕头”格里佛中尉,带领了六部汽车的一个小组,司机都是美国人,还有义大利机械修护师,去抢救伤患,作尽快撤走的工作。海明威非常生气,因为没有选上他担任这次的任务。六月下旬的某一天,他告诉布鲁姆贝克说:“我几乎气炸了。在这里除了看风景以外,无事可干,这他妈的风景我已看够了。我要离开这个医护组,去看看我是否能看到真正的战争场面。”不久,汐奥乡村俱乐部有了乐趣可寻,在史派迪旅社举行喝葡萄酒晚宴,有几个晚上是在汐奥俱乐部的一条后街密茂矮树林中,一家具有花园情调的义大利餐馆中举行啤酒晚宴。然而这些乐趣没有一回能使他觉得快乐。史匹久看出他是“越来越痛苦了”。就像卫林顿在堪萨斯城发现的,海明威“时刻想去的乃是有行动的地方”。
他所要的机会不久就来了。红十字会有几处食品补给站,都位于军队经过的良好道路上;有的补给站则设于距前线数里路的后方。每个补给站由一位红十字会的官员负责管理,这位管理员住在附近较大的建筑物内,这座建筑物则是暂时征用为贮藏室的。这些贮藏室中有桌子、书写工具、照片和名簿,以及长形的吧台,吧台上有咖啡、汤类、糖果、果酱和香烟,都是分配用的。每隔几个小时,那位负责管理的军官就要带著香烟、糖果和明信片到前线去分给前线的人。
由于工作的压力,山区的工作就做得不够,也许是预定在派亚维山谷区要增加补给,于是红十字会第四组便派人前往沿河一带的小补给站,去帮助分发临时紧急需要的补给品。沿赫林斯西岸一带壕沟工事长达数里,且布有前哨。当格里佛中尉需要自愿参加补给工作的人时,海明威首先站出来。接著站出来的有毕尔荷恩、简金斯、狄克班和华伦匹斯。他们由救护车送往麦斯托,交由吉姆甘布队长指挥,这位队长是个富有的年轻人,他家在甘布经营一家肥皂工厂。甘布队长的头衔又称之为巡查补给站监察员,但是这时他的主要任务是分送香烟给河流上游区数万义大利军队。他给予自愿参加补给的红十字会第四组支援的人员在麦斯托有短暂的假期,威尼斯则不在此限。他们有的去检查义大利军官的军中乐园(即妓院),那地方美其名为罗莎别墅。按照简金斯的说法,海明威非常害臊;一个妓女向他挑逗,他脸红了大半边。
他们从麦斯托的火车站开始,沿派亚维山谷区前线分发补给品。海明威在福梭塔下来,这是一个受到惨重破坏的低地村落,在深草堤防之后,从这个地方河流成L型转变流向。荷恩和匹斯则到邻近另一个村落去补给,那个村落叫桑匹屈诺列洛,他们的行军床设在一幢摇摇欲坠的建筑物内的二楼,这座建筑物本来是用来养蚕的。华尔说:“一个星期来既未成立饮食站,也没有补给品。既没有上级的指令,也没有行动。除了听到蚕食桑叶的声音与嗡嗡叫的蚊子咬人之外,什么也没有。”海明威骑脚踏车过来,与荷恩和匹斯共度了一个晚上。后来海明威写道:“那个晚上,我们躺在那座房屋的地板上,我听著蚕食桑叶。蚕喂养在一排排的桑叶架子上,你能听到它们整晚在吃和桑叶碎片掉落的声音……你可以听到它们一个晚上便把桑叶吃得干干净净,你只是睁著眼睛躺在那儿倾听著它们。”自愿参加的工作者正在体验军队“快捷行动与静候时机”两种军情。海明威仍如以前一样在静候时机。然而,他终于起码听到了枪炮声,并且每天与战斗部队接触。
以美国人做个后勤军官的身分,他现在是合格的人员,为布利加塔安柯纳地方的义大利军官配发食物,这支军队是六十九与七十步兵师。军中有年轻的牧师叫奎西毕安契,是佛罗伦斯本地人。在他的深红色半长绒外衣左手臂口袋上方有个十字架,他与海明威很快就结为朋友,因为海明威以同情与尊敬的态度对待他。海明威处在实际作战的战士中,他是既谦恭又好斗。他的职位是补给主任,但他仍是名不副实,因为还没有补给品来,如他后来所说的:“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小的后勤营地。”但是他引以为荣的是那营地已在战场之内。
由于没有行动,只有蚊子咬,以及在那里听蚕食桑叶等种种原因,毕尔荷恩很快就开车回汐奥去了。在那儿他起码还可以开救护车做点有意义的事,这个时候的巴梭派亚维区已经破坏得泥泞不堪,从汐奥乡村俱乐部北面的窗子望去,多洛迈兹一带的旖旎风景恐怕是唯一最好的了。但是海明威现在有他自己的做法。他决定待在福梭塔,况且现在补给站已开始有了行动。当补给站已开始有了行动的消息传遍整个山区时,毕尔已回到红十字会第四组总部大约一个星期了。七月八日午夜时分,在靠近福梭塔的西河岸一个前哨站的地方,海明威受了重伤。
他的朋友后来隐约提到海明威这一事迹。那个晚上山谷里月黑风高,非常热。天黑前,夕阳照在懒洋洋的河上闪著古铜色的光亮。天黑后,除了炮火升空开出白色火花以外,其他什么也看不见。白天则每隔一段时间,对方漫无目的的射击一阵迫击炮。近午夜时分,双方则加强火力。因为天热,全身是汗,海明威便脱掉内衣,又把他的脚踏车靠在前哨的后墙上,戴著一顶钢盔,钻进壕去,采取低姿势。他是为士兵带香烟、巧克力和明信片去的。有的士兵他以前见过,他以生硬的义大利语与他们交谈了一会儿。他的发音逗得他们发笑。他说他是从山上下来,要到平地与他们一起。他们说他们宁可在山上,因为山上比较安静,而且从奥国那边过来的家伙已很接近了。
午夜后不久,一个奥国迫击炮手发出一发炮弹唬的一声越过河来。这种炮大约是四二〇口径,五加仑大小的弹药容积。弹筒里填塞的是碎钢片和其他金属厚块,这是为爆炸而设计的,里面那些东西会在爆炸时散开在地面上。他们都听到霰弹射过来了──就像是从口罩发出来的远远的咳嗽声,当炮弹成抛物线落下时,发出一种奇异的“簇──簇──簇”的声音。“而后是一道闪光,就像一个风火炉门打开了,一声巨响开始时是白光,而后转为红光。”就像飓风的力量鼓破了耳膜,使呼吸都会停止。“我设法呼吸,”海明威后来写道,“但是我喘不过气来……地上炸开了,我的头前飞起一块燃烧著的木柴。我晃动脑袋,听到有人在哭泣……我想移动身子,但是我动弹不得。我听到对岸机关枪和来福枪在开火。”
他觉得脚就好像是穿著橡胶靴子,里面充满了热水。在他旁边有一个没有声音的男人。就在他的前面又有另外一个受了重伤的,哭得非常凄惨。海明威摸到他的脖子和腿,像扛枪那样把他扛起来,开始一拐一拐走向指挥哨去。他走了五十码的时候,一阵重机枪声之下,他的右腿膝盖部位中弹了。枪弹有如雪球的感觉。他连同扛在他肩上的那个伤兵一起跌倒在地上。他后来已记不得他是怎样走完了最后的几百码。但是,他是办到了,把那个人带到了指挥哨,而后他自己不省人事。
他的军衣军裤都染满了那个义大利人的血,使得他们起初认为他胸口已经中弹。他们把他放在一个担架上,两个担架兵把他抬走,经过一段漫长的路,把他送到距离最近的一个医护站。但是那个医护站一带也已在敌人炮火的火力之下,并且已经向后撤退。没有掩护的地方,只有一个没有屋顶的棚屋了。他们把他平躺在地上,而后坐在那儿等候救护车。日后很久了,他说,他四周都是已死的或垂死的人,后者的情形却似乎是那么自然而正常地仍然活著:有时他甚至想用手枪来结束自己的生命。那个晚上的天空为照明弹和微弱的星光所照亮,却是显得那么可恶。
他在那儿躺了两小时,等候著,祈祷著:“愿我现在能自我排遣。”黎明时分,一辆救护车把他送往福纳西一个救护站,那是征用的一所学校校舍。他觉得他的腿就好像是被千只大黄蜂刺过那个样子。值勤医生给他注射吗啡和消炎针剂。这位医生头发已斑白,穿著一袭青灰色军衣,背靠墙坐著,望著那吸血的急救绷带,绷带扎在他割开的手腕上。海明威跟他说话。他是从阿布鲁兹来的,他说他到八月时就是五十五岁了。“老伯,你年纪太大了,不适于到战场上来。”海明威说。这位军人望著他说:“我可以像别人一样战死沙场,”从阿布鲁兹来的这位小牧师沿著排成一线的伤患过来,嘴里低声念著祷词,他经过时给每一个人涂油。他认识海明威,也给他涂油。当他转身来到输血台旁时,他们正从他的腿上揭掉二十八块炮弹小碎片。还有上百片之多因太小太深而无法取出来。过了很久,救护车把可以移动的伤患抬走了。海明威被送往靠近屈维索的一所野战医院。他在一间长形病房待了五天,从脚踝到大腿的血迹都是黑的,他是被遣返后方的严重伤患之一。十五日的上午,一列军用慢行列车从米兰开出。
在麦斯托外,一些汽车在七月中的烈日下等候了几个小时。从他们躺著的地方,看不到伸入亚德里亚迪克海湾中的美丽城市威尼斯。睡在担架床上的海明威也不在意什么。苍蝇从开著的窗子进来落在绷带上,随著火车一起行进,没有人去拍打那些小东西。车子在维森沙和维洛纳等候得更久。他没有看到加达湖,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刻到达了布列斯西亚。火车在调车的时候他们曾在米兰货运站停了两天。那是一九一八年七月十七日星期三早上六点钟。再过四天海明威就是十九岁了。
二、米 兰
有一种说话的声音像音乐一般在他耳际响起:美国红十字会医院,十号经由义大利米兰曼卓尼转来。他又回到了六个礼拜前他开始服勤的地方来了,只是这一次他是被抬在担架上。义大利的传令官将他送往顶楼。那里有十八个红十字会的护理人员仅照顾四个伤患,其中有一位特为这位受伤的小伙子而忙碌。她是个充满母性的矮小女人,名叫爱尔西.麦克丹诺,说起话来有著略带喉音的赫赫声。当他们把他放在床上的时候,她一直笑著,并且拍拍他,笑著说,他是她的“打破了的娃娃,这个娃娃是从派亚维前线来加以修补缝合的。”
他几乎无心谈笑。住在一幢巨大而古老的英雄式的石造建筑物内,距离匹亚萨史卡拉仅隔两条街道,再转过去就是加勒里亚.柯模和柯伐。海明威的房间阴暗而冰凉,从那个窗户可以望见窗外古树的树梢和附近大厦窗户的遮阳垛子。这里的这位外科医生是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了──他皮肤黝黑,留著八字胡,名叫桑马列里上尉,他把海明威的绷带解开,以他那锐利的眼光检视伤口。伤口没有感染的迹象,包扎得很好。布鲁姆贝克从汐奥匆匆来访,有人告诉他说(这是因为传错了话)海明威“在迅速康复中”,即将出院,过几个礼拜就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了。布鲁姆贝克写了一封愉快的信给海明威的父母,告知海明威这次受伤是英雄行径,并且在信尾还有海明威自己的附言:“我很好,非常想念爸妈。我并非如布鲁姆贝克说得那么好。但不要担心,爸!我以无尽的爱祝福您们!儿欧奈斯特上。”
他第一封真正写回家的信是在他十九岁生日那天,重申他那几句附言的意思。后来他由爱尔西.麦克丹诺陪同,去米西利柯迪尼医院照X光。他们又发现了他的右腿上有一颗机枪子弹在他的右膝盖骨后面。幸运的是这颗子弹并未伤及膝盖骨。外科医生计画在七月底之前连同以前发现的一颗同时取出。海明威说,这是医院的功德。除了良好的医治以外,他还享有义大利最高荣誉:他被推崇获得勇士银牌勋章。
麦克丹诺小姐和其他的护士住在那座房屋里病房的下面一层楼,海明威很快就认识他们大家了。他跟爱尔西经常谈笑争论。她叫他欧奈斯特破娃娃。他则为她取个绰号叫西班牙的麦克莉或西班牙麦克。
负责看护他们的护士长名叫凯塞琳兰,曾在纽约的贝利维医院当过护士长,以胶鞋盖西的绰号出名。另外还有三位相当年轻的护士,都是贝利维医院一九一七年医护班的毕业生,她们是露丝.布鲁克斯、萝拉塔、安格妮.库洛斯基,而安格妮大家都叫她芳。露丝有点风骚,与海明威性情不合。他喜欢萝拉塔和麦克丹诺,但是他最喜爱的还是安格妮。
她是个高个子的黑发女孩,生长于华盛顿首都区。一九一〇年父亲去世后,她便在华盛顿国家图书馆做助理员,后来就读于贝利维医护学校,自愿派往海外服务。一九一八年元月,她申请进入红十字会医护队,后于该年六月获准航赴欧洲,这是她第一次赴国外服务。她和气、大方、开朗,喜欢与人相处,且精力旺盛。她很喜欢当夜班,常常主动与别的护士换接夜班,在八月一日那个晚上,送来一位年轻的病人叫亨利.维拉德,害了黄疸病,又感染了疟疾。他们正要把他送往巴桑诺红十字会第一组。经过沿途秽气的火车折腾,他已处于干呕状态,进入医院来可以说等于进入了“小天堂”。这位叫安格妮的夜班护士正是看护他的天使。她给他洗个热水澡,服一剂蓖麻油,喝杯鸡尾酒和蛋酒【注:eggnog,是一种滋补剂。】。在舒适的床上,盖上美好的白被单,枕著柔软的枕头,使他几个月来第一次熟睡。安格妮“极可爱之处不止于和气、平易近人、机智、富有同情心,且具有活泼与幽默的气质,凡是做个护士应具有的理想性情她都有。”
所有其他的年轻人都享有这份情趣,海明威说。他们都希望赶快恢复健康好与安格妮约会,这是他们公认的想法。但是,这不是容易达到的目标。红十字会的医护规则是遵守义大利风俗习惯的,即是说禁止没有女方亲人陪伴的约会,特别是在夜里。安格妮绝对不是一个破坏规矩的女孩。她只有一次例外,就是八月十日应西伦纳上尉之邀,履行一次晚宴,他是义大利北方人,金发,非常热情,有一只眼睛上戴了一块东西。他习惯顺道来访医院,已经跟海明威交上朋友,他称海明威为小娃娃──万万想不到在《战地春梦》中,他竟是那位外科医生李诺迪上尉的原型人物。西伦纳设置一间私人餐室,里边有一架钢琴和一张很诱人的长靠背椅。安格妮说起话来很紧张的样子,斜视著那张靠椅,借口要回医院作夜间报告,设法平安地逃出那儿。
这是海明威第二次开刀的晚上。这次开刀,桑马列里已把海明威膝上和腿上的机枪弹头成功地取出来。陪他进手术室是麦克丹诺小姐。在手术室里海明威告诉医生说,如果他手术失败,麦克丹诺小姐可以获得他所有的医疗赔偿与保险给付,以及他那双血迹斑斑带有胜利品意义的靴子。麦克丹诺小姐后来写道:“嗨,小娃娃,那天早晨你流泪了,而第二天早晨我又无法尽快前往红十字会去拍个电报给你的父亲,告诉他你已平安无事。”
还有许多别的方面,都是安格妮和麦克丹诺在为他的幸福著想。他是第一个在义大利受伤的美国人,芝加哥地区的报纸都对他有过突出的报导。他很高兴那些渲染的报导。他写信给他的父母亲说:“我开始在想,当我曾经还躺在您们怀里的时候,也许您们并不喜欢我。我还是死了的好……”他又叙述他救了一位义大利士兵的事:“跟我一起的那位义大利士兵,他的血沾满了我的外衣,我的裤子看起来像是有人在上面涂了胶状物一样,那些穿孔的地方却涌著血……我用义大利语告诉他们,我要看看我的腿,虽然我很害怕看到……于是,我们脱掉裤子,腿依旧在,只是一塌糊涂。他们简直不明白我两膝中弹怎么会背著一个人步行一百五十码之远,而且我的右靴子上有两处大的破损,上面有两百个炮弹小碎片。”桑马列里的开刀技术算得上是“顶呱呱的功夫”。他把他膝上和腿上的裂口用二十八针缝合了,又用石膏夹板把腿固定。“而今,我除了痛苦以外就是很不舒服,”海明威说他希望家乡的亲友知道他受伤的详情,也希望他们知道他的行为与官阶职务等。有人写了一封信,封面写的是“欧奈斯特.海明威亲启”他肯定地写道:“我是什么人……少尉欧奈斯特.海明威。这是我的阶级,即是说我是少尉职等。我希望很快升为中尉。”
他为他的军中同志所爱戴,大家以他经得起战火的考验为荣,也以他能渐次复元而高兴。在那八月的大热天中,一天又一天他在他的床上坐著或躺著,有如坐在王位上的王,升朝接见使臣。红十字会医护队的队长们来看他,坐在他的脚边听他独白。这些人是米兰代表德威勒、医护检查长贝兹、巡回补给品检查长吉姆甘布。西伦纳上尉来时带著礼物,他总是以友爱的态度关心他。在八月的三个礼拜中,毕尔荷恩经常陪伴他。毕尔荷恩患有胃炎,他是在义大利住得最久的外籍病患。
“我们轮流跟他交谈,”维拉德说。“劝他忘记伤痛。有时候闲扯到是否可以把他的腿切断,但是海明威坚持要一片片取出腿上弹片,不管要花多少时间,不管要忍受多少痛苦,他都愿意忍受。”他甚至自己把那些露出头的碎片拔出来,有时是用削铅笔小刀,靠了他枕头下私藏的柯格纳克酒来鼓足勇气,他们都注意到了他那种“持之以恒的耐力与好性子”,虽然有时他主张“顽固”、“对某些事情不相信权威”,使人觉得厌烦。当护士小姐发现他的床头柜子里有许多空酒瓶时,他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忿怒。但低阶级人士或朋友的误解可能造成他暴戾不安的脾气。麦克丹诺觉得他不愉快的情绪愈来愈厉害了,因为她不小心把一些维克托拉唱片放在阳台上曝晒,结果那些东西就像咖啡糖那样很快就软化了。
很久以后,安格妮说:“你知道他是怎么个情形,大家都爱他。你该懂得我的意思吧。”她的意思是说,他具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一种英雄气质,使人崇拜。毕尔史密斯与卡尔艾德嘉在瓦龙湖和贺顿湾的那些暑期中便已发现了他这种特别的气质:这个年轻人精力旺盛,健壮如牛,天真幽默,充满爱的热望。现在他长大些,更具经验了,有一种坚忍不拔的毅力、不屈不挠的意志,又有持久力和独立的个性,而最重要的是,他有追求心灵自由,不为传统所限,崇尚实际生活经验的强烈意志力。他能给他周遭的人以身作则去发掘自我,而给予他们在这一方面极深刻的印象。从孩提时代起,他就喜欢群体共同来完成事情。在高中时代,在他周围的人都是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现在他十九岁了,而比他大几岁的人都很敬重他。像好朋友毕尔荷恩、布鲁姆贝克或简金斯都不会与他的意念相违。他们不仅满足与他为伍共谋,而且渴望在他的底下听他的指挥,有如沐浴在他那温和的阳光下。他最大的才能是他自知有这份统御能力,并设法不浪费自己这份天赋。
在医院里他生平第一次发现他为女人所喜爱,她们喜欢“把他当作伤患英雄的光荣模范展示给来访的人看”。他的被炸伤,救助自己身边的伤患伴侣,忍受伤口的痛苦──这些经验都加强了他对人生的信念。他除了还保持赤子之心外,现在又突然增加了成年人的经验与气质。
他青少年的尴尬情怀已经消失;他现在已是个具有卓越男性的英俊青年:下巴长得端正有力,牙齿雪白,脸色红润,头发正在长,较年长的女人如麦克丹诺则视他如子侄,照拂他,爱护他,同时也斥责他,管教他。较年轻的女孩如安格妮,则对他很快就有了异性相吸的感受,但因他缠绵病床,于是尽力看护他、陪伴他,使这战时的米兰医院充满了罗曼蒂克的气氛。
到了八月中旬,海明威“热爱”安格妮。虽然她对他的爱不如他对她,她却有了相当的反应。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成年的爱情──在这之前还未有过值得一提的爱情──他已专情投入自我。八月和九月初旬,她是大部分时间的夜班护士。虽然她的护理工作已不容分心于其他的事情,然而由于她的职责所在,她仍必须常到他的病房来,并且常在安顿了别的病患之后又会回来看他。麦克丹诺小姐是安格妮的挚友。不管什么时候她失眠时,她会穿著拖鞋上楼去与安格妮闲扯到深夜。这件事常引起欧奈斯特极不高兴。麦克丹诺小姐回忆说:“你已使她患了严重的毛病。”她又说,“你想想看,我是怎样会睡不著觉,而要在夜班的时候去看她,这时还要挨你的不高兴,撵我走,我是西班牙什么的那个绰号。嘿,嘿,想起来真有趣。”这件事的乐趣对麦克丹诺小姐远甚过欧奈斯特.海明威的感受。安格妮不接受海明威进一步的感情,也就是说能进入接吻那个阶段的感情。她把结婚视为极为严肃的事,而海明威却希望有个定论。在另一方面来说,并非浮夸,她想要有较深一层的认识。楼上的男孩子都很崇拜她。有时她答应他们的晚宴邀约,就像她与西伦纳上尉那样,或是像与因黄疸痊愈的维拉德约会那样。她称欧奈斯特.海明威为欧奈斯特娃娃,而称自己为娃娃夫人,又要求他称她为亚格或亚吉,这种称呼她只容许极少数人呼叫。当他们分开时她也想念他,像她所说:“这也许不算太野性了吧。”她把他的照片放在制服口袋里,几乎每个晚上都给他写信。然而她大概也怀疑这战时的罗曼史不会长久,但是他显然不会这样想。
到了九月十一日,海明威已可以推著拐杖在街上到处走动,这时他的右脚仍然不能穿鞋。他每天要走路到麦吉奥去做物理治疗。
他的左腿现在已经完全恢复功能了,但他写信告诉他的父亲说,他仍像一匹见不得人的蹇马,起码还得换五十位马主;起码要大费周章烙印五十次。但是有一件事情倒是可以确定的,他说: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卷起裤管了。
桑马列里医生的手术刀在他的右脚上留下了八吋的疤,就像是一条蜈蚣,并且在子弹头铜皮割伤的脚背上扎有缝合的小针孔。他骄傲地说他已经升为中尉了。这表示说他已佩带左轮斜皮套带,衣袖上也有两条金边了。他的银质勇士勋章正在申请颁发中,谣传他还可以获得战争十字勋章。医生对他说,他又可以再开六个月的救护车了。同时,他还满不在乎地说,他也许可以指挥一个山区前哨,因为他现在已是正规的义大利陆军,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这里传出有关他的消息都是真的。
当他完全复原可以去参观桑西洛赛马场的赛马时,在他制服上还没缝上伤患标志之前,他不肯离开他的房间一步。麦克丹诺戴上帽子或有顶饰的水手帽,那是护士外出必戴的帽子。他们中间还有两位年轻的空军中尉:乔治沛和乔治刘易士。他们坐著敞篷马车经过公园,经过郊区别墅。这是个晴朗的秋天下午,遥望远山一片灰蓝,跑马场的草地都是鲜绿的。经过四年的战争后,看台都因风吹日晒雨打而残坏不堪了。他们在看台下的吧台喝了一杯,给赛马下了小赌注。他们都没有赢到钱,但是改变一下生活情调,也算是有了度假的趣味。那个下午非常罗曼蒂克。也许有一天海明威会将他这一天的情景写入他的小说。
九月下旬他又到马吉奥大旅店街度了一次假。他的同伴是位明尼苏达小伙子,名叫强尼密勒,整个夏天他都是为红十字会第二组与第三组开救护车。他们都认一位年长的大块头,义大利人,绰号叫“政治人物”的谷列匹为义父。谷列匹戴著一顶黑礼帽,手持拐杖,似乎很热衷于讨论美国政治。海明威后来吹嘘说,是这位伯爵“把他养成了政治性格”。他们在旅店的游乐室玩撞球,那位伯爵则供给他们冰好的香槟酒。海明威因认了这位义大利贵族为义父而得以大吃大喝。他与他们愉快地谈论文学。他常带著周末晚报,把仑.拉德纳的卓越的小说技巧讲给强尼密勒听,他后来形容仑.拉德纳为“神气的天神邱比特”。
安格妮后来回忆说,他从旅店回来时神气十足,他从钢琴台子那边上来,在医院的走廊上向她伸出双手作拥抱状。
他穿著新的英国式浅褐色军装是米兰军服裁缝师傅的与做工;他有一副罗曼蒂克的体态。但是他收到了使他不悦的消息,这是自从七月以来最使他陷于忧伤的消息。她自愿到佛罗伦斯地方医院去服务,去为那些受流行性感冒袭击的人服务。她临行前最后一个晚上,他们在医院的图书室交谈,他在火车站送她上了夜快车,这是十月中旬一个清丽的夜晚。她服务的医院是在一个小山顶上叫甘牟拉塔的地方,可以眺望佛罗伦斯美丽的风景和亚诺青绿的景色。她后来写信给海明威说:“我孤寂地与我的病人在一起,有一位叫汤米的病人,是英国人。我期待你的信件不仅是回我的信而已。我已寄了一些信到美国军官俱乐部去,因为我不要你对我有任何的疑虑和记挂。亲爱的老友,你实在离我太远了……寄上我无尽的爱,永远永远。你的安格妮。”
海明威每天都给她写信,有时一天两封。她只要有空就为他回信。她称他为“我生存的光亮、我最亲爱的最好的、我最亲爱的欧尼斯、我的比黄金更可贵的、我的英雄,”并且信中总是抱怨说她每个晚上都是那么寂寞。她这样写道:“欧,如果你在这里多好,我冲进来使你惊起,你对我笑著伸出你那结实的臂膀──愿望又有什么用呢?”二十四日那天,一次就收到他五封信,另一封是兰小姐写给安格妮的,信上说“海明威非常忧伤”。他决心回到前线去。即使他不能开救护车,起码可以在前线看到布鲁姆贝克、毕尔和简金斯这些朋友。“我知道你终必要到前线去”安格妮写道。但是,她期望战争早日结束。
除了她的信之外,还有其他的信都是给他打发日子的。其中有一封是一位波兰中尉叫李昂却宜诺威克斯写给他的,这位中尉现在法国某地与他的波兰士兵在一起。另外有一封是橡树园的威廉巴顿写给他的,他说国教会第一教堂每天中午都为在前线的战士响著祈祷的钟声。他的姐姐玛赛琳给他惊喜的消息说,她在新闻影片中看到他在医院的走廊上坐著轮椅,旁边有位漂亮的护士小姐陪伴著他,她穿著针织毛料护理服。第二天全家人都去看那新闻影片,这是自从五月以来第一次见到欧奈斯特的样子。
也有一封信是一个月前他的父亲寄来的,问及欧奈斯特返家的时间。他回信说,他觉得他有责任要待到战争结束才返家。
世界上没有一支军队会容纳他这个“拐子腿”,但是他决定留在义大利,要一拐一拐与战争周旋到底。“受伤给人非常满足的感觉,”海明威说。“这次战争没有英雄……所有的英雄都死了……死亡是件很单纯的事。我已面对过死神,我非常了解这件事。如果说我该死,那我就已经死去,可是我不该死,我没有死去……我所经历的是件极为简单的事……在这无不充满幻想的青年时期最好死去,走在战争的火焰中总比慢慢老死或消磨壮志要好得多。”像他当时和后来所写的许多信件一样,这一封信综合了真诚与虚构的复杂情绪。他为爱国的理由希望待在国外。但是,他不敢告诉他的父母他在义大利的生活方式已远离了他们对他所培养的那种生活意趣。他也不提他近来已懂得品尝柯纳亚酒和香烟,以及他与夜班护士热爱的事。
他却很诚恳地说他要一拐一拐去打仗,一直打到战争结束。一个星期后他以行动证实他的话,如他所希望的,他又要与红十字会第四组他几位同伴共事一段时间。但是,他发现在汐奥乡村俱乐部只有几位干部,没有士兵。他们原来的救护车已派给红十字会第一组,那一组正在格拉派山附近的巴桑诺一带活动。大规模的维托里奥计画反击奥国军队就要展开了,欧奈斯特热望参加。他仍需要借助拐杖,他坐著救护车前往巴桑诺附近的一个村庄,到那里时,毕尔荷恩和爱默特萧正倚立在八号救护车旁,亚迪第军团就驻扎在附近,这是一支劲旅,穿著特异的灰色军服的军人在那儿昂首阔步,在海明威的脑际立刻产生了英雄的影像。他已即时赶上看到了义大利炮兵部队所用的那种巨型的火力掩护大炮。那天整个晚上,他们附近的山区都浴在炮轰的火光中,就像是响著无尽的巨雷声。大家整晚都坐在那里观看,等待命令去抬伤患。
第二天,十月二十五日,萧和荷恩开车到格拉派山顶去抬伤患,这回大概要抬一个礼拜之久,但是欧奈斯特不能与他们一起。他几乎已看到了二十四日这天炮轰的全部过程,这时他因为黄疸病症发作而退出,他知道这种病症的征兆,乃是八月与亨利.维拉德交谈所得来的知识。如他后来所说的,这种病发作时,就像是被军人大皮鞋在阴囊部位踢了一下所生的那种疼痛。他急急回到米兰,很悲哀地爬到床上,白眼球部分和皮肤都是黄芥末色,他向安格妮抱怨说,他害了“蒙古型畸型病”。
最糟的是不准他饮酒了。安格妮是个极具同情心的人。她写道:“想想看,当我不能在那边照顾你的时候,你却一定要上前线去,而且感染了疾病。”
但是他的身体还算健康,很快地他就克服了这种不幸。他完全复原了,并且可以外出;十一月三日他在城镇附近走动。那天中午他进入军官俱乐部的交谊厅,坐下来阅读报纸。有位年轻的英国步兵军官坐在旁边,喝著德国啤酒。他们两个都没有讲话,一位名叫玛丽亚的女孩急急走过来。她是管理这个俱乐部的人员之一,她带来义大利与奥国签署休战条约的消息。这个消息使这两个陌生人聚在一起交谈起来。那位英国军官是爱尔兰籍,为在职候补少校,名叫多曼史密斯,他曾在派苏比奥山后西亚戈台地做过军团指挥官,他因胃炎而从前线退下来。但是,他现在仍是在米兰的英国军队的在职指挥官。就某一方面来说──这也许是欧奈斯特的想像──他的印象是,“这位看起来非常善意的红十字会年轻军官曾在重伤之下仍旧指挥他们在格拉派山的亚迪第军团。”而多曼史密斯对海明威所讲的话也没有理由去怀疑其中的真实性,于是他们两人的友谊进展得很快。当欧奈斯特无情地问及他的受伤情形和以前的事业状况时,多曼史密斯总是很风趣且热心地回答。
他是一位爱尔兰少校的次子,他的父亲在卡芬郡库特山贝拉蒙森林有一大片祖产。虽然他仅二十三岁,但他从一九一四年以来就与甫斯莱尔的部队作战。他曾负伤三次,也曾三次被急电召返,他以极不平凡的英勇事迹得到十字勋章,他见识广、机智、诙谐、平易近人,说话短促,颇具英国气派,这一点海明威非常喜欢,而且刻意去模仿他。他们颇为投合,在俱乐部里吃午饭,在柯伐饮酒,在比佛餐馆用晚餐,顺便也到史卡拉剧院去。那位爱尔兰军官的绰号叫“响叮当”,而他称海明威为欧奈斯特亨姆,有时也叫他“泡沫跟班”,因为海明威自认是他的随从副官。他们两个一再地谈论战争与死亡,战火下的人类行为,以及有关个人勇气而令人困惑的题材。“响叮当”讲了许多轶事给海明威听,有的是有关在比利时作战时所发生的事情。有一次,他们躺在蒙斯的花园里,奥国波克步兵爬过花园的墙来,他们举枪射击。又有一次,他们靠了一扇铁门作了极为成功的防御战。
在多伦迈兹的一个乡村里,一位叫汤米的英国人走进一间酒吧,指著一个瓶子问:“那瓶子里像血的东西是什么?”他们说那是史屈加,他便买了一瓶,像喝啤酒那样一饮而尽,结果一命呜呼。
关于战场上死亡情形的讨论,“响叮当”引用了莎士比亚一句名言,那是海明威从未听过的。他很喜欢这句名言,于是要求“响叮当”在一张纸条上把那句话写下来,后来他又把它背诵下来。那句话是出自《亨利第四》一剧的第二部分:“真的,我并不在意死亡;人只能死一次;我们都欠上帝一次死亡……随便怎么个死法,今年死明年死都一样。”他这种对死亡的看法反映在他写给他父母的一封信里。“死亡是件非常简单的事,”他这样写道。“响叮当”所引用的莎翁名言,对海明威来说,在他那些不完全充满勇气的夜里,是把它当作护身符用的。
十一月中旬安格妮从佛罗伦斯回来了,她还带来一位美国红十字会的护士,名叫叶素蒲,她曾请假离开工作岗位一段时间。叶素蒲金发,具有英国人的气质,手持一根拐杖。海明威悉心听著望著,像是从亚布鲁兹来的传道者,没有提及麦克丹诺小姐、西伦纳上尉和谷列匹伯爵,叶素蒲后来也成为海明威小说中的一个人物。他伴著这两位女护士逛市区,由于叶素蒲的出现,海明威很难得与安格妮单独在一起。吉姆甘布上尉负责他在义大利一年的开支。海明威并不太乐意接受,这时候安格妮看出了他的态度,便鼓起勇气说服他,她唯恐“这个娃娃”会浪荡在街头。她很有自信的告诉海明威说,在这个动乱的时代生活是很奇妙的,只是需要做些有意义的工作。战争中被糟蹋的家需要重建,她将尽力去做这类的事。
这次她被调到派度亚附近的屈维索地方,几乎一个礼拜才能回海明威这边一次,因为派度亚这边的美国部队又发生了另一种流行病。她所照管的四十八张床几乎经常没有空位。有的死于肺炎。在不良的环境下,她的工作时间很长,同时靠了某种忠诚的神奇力量,她一直每隔一天写封信给海明威。他立即写信告诉她说,他要到她那边去探望她。“我总是向窗外张望,”安格妮回信说,“当我认为看见了一个穿著漂亮的英国军服,戴著侨民的帽子,持著拐杖,个子高高的熟悉的身影时,我便跳起来。这是件很奇妙的事,然而,我忧伤地失望了好几次了。”十二月九日,星期一,当海明威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却失望起来。他看起来正如她所想像的,在病房一拐一拐地走著。那些在调养的士兵趴在床上吞云吐雾,一架手提胜利牌留声机在那里高声响著。海明威的外貌与态度,多少使他们觉得好笑而取笑他。他是否在意倒不太明显。他又像是在意的,因为当安格妮把他介绍给别的护士认识时,他是一副自负的样子,并且大声说话,从这一点也可说明他当时的态度。
后来她责备他“言语过于不检点”。这是他新近培养出来的一种突如其来的外在特征,常常可以看出他的情绪非常紧张,或是一种不安的忙乱意识在作祟。然而,她却说,正因他有缺点,她才喜欢他。“完美的人是不会那么样可爱的,”她写道,“当然你也有些很完美的气质。”他们在屈维索重聚的结果是,他答应她立即回家去。安格妮说:“奇怪的是环境真的会影响一个人。当我与叶素蒲在一起时,我在各种工作以外要做的事就是回家──而当你与甘布上尉在一起时也有同感,但是,我认为我们两个大概都已改变了念头──我们这厌世的眼睛再去看那老美国,她却仍是那么美好。”
他尽可能参加了“响叮当”史密斯所安排的圣诞节前的舞会,包括一次红十字会医院为他举办的舞会。他们不再谈死亡,而是谈如何生存下去。在圣诞节那天他去柯伐跳舞。那里有些人是AEF【注:American Expeditionary Forces的简写,即美国远征军。】三三二号部队的军官。欧奈斯特与他们某些人士交上朋友,其中有一位年轻的中尉,名叫卡尔屈克,他是从美国费城来的,跟一个名叫碧亚的义大利女孩在恋爱。跳舞后他们一起去参加一个宴会。欧奈斯特的舞伴是一位漂亮的黑发女郎,她站在椅子上为大家讲了一段“白菜与国王”的故事,使他非常感动。他们又一起玩义大利文字拼字游戏,卡尔屈克很钦慕海明威精通语言的天才。
在义大利的时光过得非常快。欧奈斯特已登记搭乘奎赛匹维迪号邮轮,元月初将从吉诺亚启航返美。甘布上尉仍然坚持不要海明威走。他已在托明纳租了一间房子,要这位年轻的朋友前往探访他。在圣诞节与新年期间,海明威从那布勒斯搭乘夜间火车出游,这是他第一次游历义大利南部。
按照他回来所说的,他没有到托明纳去。他对多曼史密斯肯定地说,他“除了从病房的窗户向外张望西西里岛以外,他对西西里岛是什么也没有见识过,因为招待他的那位女主人,在他第一天落脚的那间小旅店把他的衣服藏起来了,一个星期以来他便一直与她在一起。她带给他的食物非常美味,她非常可爱。”亨姆除了对该地风光看得太少而不满之外,他是别无抱怨的了。
就他对爱情的热望来说,这个故事还是值得怀疑的。从四岁开始,他就喜欢撒谎,常常把自己说成英雄。而今他已十九岁了,只是撒谎的内容更加宽广就是了。然而,在有些方面,诸如他的受伤、他五个月的复元期,以及他与安格妮没有终止的爱情,却也真的使他加速了成长与成熟,远甚过他所做的任何事情。像他腿上的疤、一九一八年义大利北部的回忆,这些都是他终生难忘的生活经验。
三、士兵之家
元月廿一日,当他一拐一拐走下奎赛匹维号邮轮的梯板时,他发现有人向他欢呼;因为有位纽约太阳报的记者来采访他。整个的访问记载是夸张的。记者认为欧奈斯特.海明威腿上的二百二十七个疤已经证明他所受的苦刑是“比任何一个人,不管是穿军服的或不穿军服,都更为厉害的。”那位记者又“公然指责轴心国的炮弹不仁道。”他又描绘了欧奈斯特于十月大部分时间与十一月初旬在格拉派山附近作战的情形,以及海明威并不否认的那些感人事件。
毕尔荷恩带著一个名叫安妮赛吉的漂亮女孩在场向他祝贺。在十月大进攻时期,毕尔在格拉派山负伤,度过了一个十分艰苦的星期,回到汐奥时红十字会第四组正改组。他也及时赶返纽约与他的双亲共度圣诞节。他穿便服,几乎就无法与那位棕发高个子的年轻军官相比;后者穿的是哥德华皮靴,戴的是黑色宽边义大利军官帽,脖子上还扣著银扣。安妮赛吉几乎目不转睛地望著这位归乡的英雄,而后他们一起到广场大厦去饮茶。那天晚上大家在杨克斯区毕尔家叙旧,聊得很晚。
在芝加哥,他挺直著腿走进冷而阴沉的拉赛尔街洞穴式的火车站。他的父亲与姐姐玛赛琳在那儿迎接他。他们都流著感恩的泪,庆幸他平安归来。他倚著拐杖,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途中,玛赛琳到公理教会学校去了,他与他父亲则在大雪覆盖的街上驱车回家,肯尼华斯的住宅灯火通明。尤苏拉在大学里还没有回来,但葛瑞丝、桑妮、卡罗尔和莱塞斯托都在家等著。桑妮十四岁,还在念高中。卡罗尔七岁,莱塞斯托四岁,他正从酣睡中醒来。在前厅的桌子上摆了几封从义大利寄来的信件。海明威尽快地爬到三楼他的卧室去读他的信件。
其中有两封是安格妮寄来的。有一封提到她为威尔逊总统伉俪接见,他们是旅次途经米兰的。另外一封是她在派度亚病房的烛光下为他草写的。她在信尾说:“哦,亲爱的娃娃,晚安!我是多么的希望知道此刻你的状况,而我知道你是平安的……你的顽皮女孩安格妮上。”
欧奈斯特已对义大利害了思乡病,每天早晨他都要躺在他那张漆成绿色的床上很迟才起来。他把他那床从米兰带回来的针织罩袍铺在床上,当作床单盖在被子上面。在跟家人吃过饭后,他常要散步一会儿,通常总是穿著他的制服和哥德华皮靴,将全身歪斜著靠在拐杖上。一位名叫萝莎丁的女记者“把他哄到橡树园的办公室”作了一次晤谈采访。她发现他“不肯谈自己的事了”,而非常勉强地愿意接受英雄的称呼。“我去了,因为我想去,”他说。“我很强壮,国家需要我,我就去了,我照命令行事──除此,我所做的仍只是命令与职责。”他总是认为“战争是伟大的运动”,并且如果还有时机,他要再去作战。
有两个十一岁的小女孩,一个叫瑞诺兹,一个叫凯赛琳芙,对海明威非常崇拜,从远道来见他,为他制作了一幅巨大的有花边的圣人范伦泰像,送到他家来。她们送到时按了门铃就跑开了,但是跑得不快也跑得不远。海明威为了回报她们,便带她们到后院去,为她们射了一枚义大利光弹给她们观赏。后来,又在葛瑞丝的音乐室里,给她们谈他的战争纪念品谈了几个小时。那些纪念品是装箱运回家的。她们觉得他那枚戒子非常美妙,因为上面镶了一片从他腿上取下来的炮弹片。他为这两个小女孩讲战争的“惊险故事”,她们则报以“天真笑话”。后来,瑞诺兹偶尔想起,也许海明威是个很寂寞的人。
实际上他是很寂寞。当玛赛琳周末回家的时候,她想起他又会认为有人“将钉好盖子的箱子送进来了。”他以前大部分的朋友都已经不在这个地方了,或是工作去了。他写信给安格妮,告诉她发射光弹的事,并且说他很同情她,因为她也很寂寞。她回信说,她太忙了,已忙得没有时间想到不快乐这件事。她已从屈维索调往托列模斯塔,在这个新的地方她可以“享有青春年华”。一位亚底迪的上尉来住院,一直要住到有什么别的地方更适合他住才会离去。所有的亚底迪人都是狂人。安格妮说“你一定崇拜他们。”那所医院还住了一个亚尔匹尼少校,他有一只手臂已经瘫痪了,但是他“精力旺盛”。他在战火中度过了五年,包括四十个月的不同医院生活。他大约三十岁,个子小小的,但已是那家医院的闻人,跟每个人都相处得很好。那些日子,护士长卡芬诺对安格妮“非常无情”,说她浮夸不实,把她视为像露丝布鲁克斯【注:1906-1985,美国女影星,以在20世纪20年代的默片中轻松自如的扮演放荡堕落角色而闻名。】那样的类型。“你是知道的,无论做什么事我会像是露丝布鲁克斯那样的人吗?”安格妮这样写道。
这些都与海明威那只箱子里拿出来的东西无关。他带回家的一些酒类,包括一只熊形瓶子装的库姆尔酒。他给亚尔丹甘喝了些,又要玛赛琳多喝一些。但是她饮了一小口,怕吞下去。“不要怕,”欧奈斯特说,“这个小瓶子里装的是喝了最舒服的东西……你要尝尝,姐姐……有时我想我们在这里只是过著半闭塞的生活,而义大利人才是过著多采多姿的生活。”当一些从芝加哥来的义裔美籍人士和住在郊区的朋友为他举行舞会时,他并不觉得怎样安慰。有两个不同的星期天,他们到家里来闲扯骑兵队的事,带著满篮子的食物、红酒和乐器。他们在他母亲的音乐室走廊上挂起一面巨大的义大利国旗,临时组织一个乐队演奏起来。他们之中有几位是属于芝加哥歌剧团的团员。他们站在葛瑞丝的演奏台子上奏著有名的抒情曲调。欧奈斯特唱了一支有关卡多纳将军的歌,只是有点走调。接著,大家举杯合唱祝饮。后来,他们吃了通心面、沙拉鱼和冰淇淋大蛋糕。那位严守安息日和绝对戒酒的基督徒海明威医生也加入他们。但是,第二次这样的集会就太过分了。大声的歌唱与喧哗吵扰了邻居,海明威医生悻然喃喃自语出去,回自己房里睡觉去了。
罗西尔汀在〈橡树园手记〉中说,他曾多次请欧奈斯特公开演讲他的战争经验。最成功的一次是三月十四日星期五在橡树园高中聚会。欧奈斯特带来一些战争纪念品展示给大家看:一个奥国钢盔、一枝左轮手枪、一枝信号手枪,甚至带来了他受伤那个晚上所穿的马裤。他的同学巴格利介绍他时,以他那有名的海明史坦之名称呼他。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胆怯者不敢对对方吐痰以示不屑。”而后,他便叙述他七月最害怕的乃是迫击炮弹的爆炸。他又提到他把一个伤患带回指挥所,并出示他那条血迹斑斑的破马裤给大家检示以作证明。而后,他开始谈亚底迪军团的故事,那是他在巴桑诺所见到的。欧奈斯特说,那些军人真是强人。他们乘坐军用卡车上战场,他们唱著卡丹纳将军向女王的致敬书。欧奈斯特这时也唱出这封致敬书,并且翻译出来。他说出他认得一位亚底迪上尉,他会把烟屁股塞住胸膛上的子弹穿孔,再继续作战。他的演说极为成功。孩子们从没有听过这样精彩的演说。后来欧奈斯特与邓肯及其他的人到青年会游泳去了。当他们看见他腿上无计其数的可怕伤疤,大家都吓坏了,也十分钦慕。
三月下旬发生了一次危机。他照旧每天写一封信给安格妮──“美妙的长信中报导了许多许多的消息。”三月一日她写的一封信是从莫斯塔发出的。信上告知收到他许多信,但是多得使她无法一封一封读完。她说他不必写得这么勤,她必须在医院忙碌,无法慢条斯理来读他的信。“我不是你想像中那么完美的人。我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人。我今晚已觉得很不舒服,因此不写了,晚安!宝贝,做任何事情都不要太性急,你要痛痛快快的玩哟!安格妮上。”任何一个爱情热度较低的人,都会在安格妮的信中读出不祥之兆的言外之意来。实际上,她已与拿波里一位年轻英俊的军官卡拉席洛中尉热恋,并且这份隐密的爱也无法长久拖延不告诉欧奈斯特.海明威。大约三月间她很不客气地告诉了他这一事实真相。他后来记述这件事说:“她很难过;她知道这是无法获得谅解的,但是总有一天他会宽恕她,也会很感激她。她希望他有一番大事业,并且对这事具有绝对的信心。”
他在沮丧与颤栗中愤怒不已。他情绪不稳定而倒在床上睡觉。当他再起来时,对她的背信行为大为暴怒。
他发了一封火爆的信给麦克丹诺小姐,告诉她一个消息说,安格妮返回纽约途中,在船坞码头上绊倒了,把门牙都跌光了。他现在开始向他的朋友保证,要横下心来畅饮,而且与别的女人狂欢,以忘记安格妮。像平常一样,这是他的夸张。在四、五月温暖的天气里,他跟一个叫兰维儿的漂亮女孩约会过几次,也恢复他战前在平原河上操独木舟的嗜好。那个漂亮女孩写道:“我们有时驾独木舟划行数里,有时在我家里诵读他写的小说,同时吃一些他从城里带来的义大利蛋糕。”有一天,他赠给兰维儿他那件义大利军官披风,这件事使他的母亲葛瑞丝非常生气,要求兰维儿还回来。
毕尔和凯蒂的哥哥史密斯,现在住在橡树北路的一所公寓房子里。他最近刚从亚底迪德克斯楚多疗养院治疗肺结核病回来。他高而瘦,人非常聪明爽朗,很喜爱文学以及一般艺术。他的妻子杜朵丝善于弹奏钢琴,是个灰眼睛的矮胖女人,留著长长的棕发。毕尔是赴贺顿湾中途停脚来看他们的,与欧奈斯特.海明威共度了一两个晚上。自从一九一七年夏天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的见面,他有个晚上与海明威谈到学校舞会的事直至深夜。他说他仍未脱离亚底迪系统。这位军人告诉欧奈斯特如何使用短剑,说明短剑如同匕首,应从一个人的左肩窝下方直入心脏。海明威说,这位军人曾经以一击奏效刺杀过一位奥国犯人。
第二天晚上,他们到芝加哥一家义大利餐馆去用晚餐。他们的同伴中有个绰号叫孽螺泥的矮仔朋友,这位朋友以精通语文为傲。他们送邓肯回橡树园,碰巧遇见了兰维儿。于是,像平常一样,话题又转到了战争。兰维儿向海明威询问了有关巴黎女孩的许多问题。她不知道他在光明城的两天假期中是在追忆炮声中度过,而不是在找女孩子。然而,晚餐的红葡萄酒丰富了他的想像力,于是他谈法国女孩直谈到他与毕尔回橡树园去睡觉时才停止。
他后来写了更多像讲给兰维儿听的那类短篇故事。有一篇名为〈南欧人的行径〉,开头一段就写得非常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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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的那些日子,我们还在提心吊胆采食树上果子的时候;还在担心巨人会在什么地方出现的时候;还在寄望风暴没有来之前就能扬帆离去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一个赌马的人名叫泡菜麦克卡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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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真名是那洛尼,故事中说,他需要这个爱尔兰绰号到各处去出赛。以这个绰号他就能跑得很快。正当他逐渐出名的时候,他突然不见了。当他再出现时,他却穿著很神气的灰色军装,成为巴桑诺亚底迪军团的一员。他打著黑色的绑腿,戴著土耳其黑色穗子的无边毡帽。整个六月,他在派亚维下游区与奥国部队作战,现在他又回到这个山区准备攻击仍驻有奥国部队的山边村落。欧奈斯特的故事有激动性的高潮,那就是泡菜麦克卡提两只手上各持一柄刀子,一路疯狂砍杀抵达哨站,指挥哨那儿的指挥官已经倒下。这样的胜利成果,没有什么奖牌争夺的胜利堪与匹比。
〈南欧人的行径〉是欧奈斯特高中时代的小说,与后来较具雄心所写的小说之间的作品。所谓后来较具雄心的小说,指的是他运用战争时期在义大利所获得的经验而写成的小说。从一九一七年夏天以来,他仍想听从庄布尔.怀特所提示的主题来写小说,那种题材是以他个人的经验为主。事实上他非常熟悉奥地利白云石山脉六月的黄昏,他在炸弹的亮光下走过维森沙;在紫藤花下的汐奥乡村小餐馆中喝啤酒。也许他也取材于巴桑诺和派度亚之间,齐塔岱拉地方的史屈迦为背景。他见过亚底迪的部属坐军用卡车去攻击巴桑诺上部的奥国军队。但是在那篇故事里,他还没有学会精简文词与对话,调度他的创作力,或是还不懂得他所讲的故事,理想的高潮并非屠杀的场面。
然而他想重写那个故事,当他六月初到贺顿湾时,他身边带了一小部分手稿。起初他与毕尔住在查尔斯太太的农场,坚持说他也能喷洒苹果树和修剪花园。工作后他们常坐毕尔的别克车在乡野喧叫欢笑。有几次,伤疤突然痛得很厉害,使他不得不到波因市康医生诊所去为他的腿扎上网带;到康寇医生诊所,要爬经一段狭窄黑暗的楼梯。但是,他坚决不耽搁钓鱼的时间。到这个月中,他实现了六次梦想的计画,平均每条鱼有三磅之重;海明威又像平常一样吹嘘一番。“天哪!”他说,“钓那些鱼简直就是在战斗。”他把那些鱼称之为“湖上的亚底迪军团”。
如今他已不受家里的限制,又恢复饮酒抽烟,抽的是异国风味的牌子──俄国的一个牌子,土棕色的包装纸,“看起来非常简陋的样子,”这种牌子的香烟只能在芝加哥瓦巴街那边的一家烟草店买到,价钱很贵,三角美金只能买到十支装的一小包,但是他向他的朋友保证,这是他所抽过的最好的货色。他高兴地说,这东西在芝加哥不会缺货,他请求简金斯八月北上时要带几包来。
六月里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盖有义大利邮戳的信,字迹很熟悉。那是安格妮寄来的,她又调动了,这次是调往罗马,她在罗马与卡芬诺修女一起工作。她跟卡拉席洛中尉的爱情现在已经结束。原因是他带她到那不勒斯去见他的家人,才发现这位中尉继承了他已逝的父亲之爵位,那个骄傲家庭的母亲不容许他儿子娶她,误认为安格妮是在义大利追求荣衔的美国女流之辈。因此,安格妮的信与报告说,那份感情已经完全结束,她准备七月里回家。欧奈斯特写信给简金斯说,她现在大概是要接受命运给她的安排。但是,这句话并没有复仇心理。他对她所说的这件事所感受的是怜惜。“他妈的可怜的宝贝,”他说,“我实在太为她难过了。”他爱过她;但她却“骗”过他;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进展了。他说,一切都发生在米兰,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从河岸到曼德利不再有接吻的可能了。因此,他又向哈森和开普林鞠躬,表示他这一章恋爱史已经结束;已经结束了他一生中第一个二十年的爱情生活,如今在北方的森林里几乎是完全自由自在的过他第一个战后的夏天。
七月初,他的腿已健康得可以使他计画第一个二年的钓鱼行动。他们坐毕尔的别克车子驶往芳德壁特,这里距贺顿湾东南二十里。在同一个方向没有到芳德壁特的地方是松林秃山区。这里有许多小池塘,其间还有三条溪流,溪流中都有漂亮肥大的鳟鱼、鲈鱼、飞鱼和乌鱼。他们走了五天没有看见一户人家,甚至连一块平坦开阔的地方也没有──“荒凉得要命,”欧奈斯特说。他们在飞鸽河的两岸给一只熊吓坏了;又碰见了几只鹿,惊起了许多松鸡。他们几乎每个晚上都扎新的营地,钓乌鱼或鳟鱼,钓到的鳟鱼总是吃不完。毕尔将一个钩子用鲜苍蝇作钓饵,另一个钩子则用蚱蜢,这样他一次就可以钓上两条鱼。最后一天他们钓得六十四条鳟鱼。他们沿著泥路高兴地驱车回家,一路上吸闻鱼香、锡兰油精和林间气息。
海明威家里其他的人现在都已回到温德密尔去了。他们夏天的大计画是海明威的母亲葛瑞丝要为自己在长田农场建造一间农舍,位置在红顶山中的高墩上,红顶山是她与海明威的父亲艾德门兹共同命名的。“这所农舍是葛瑞丝的音乐室,用来逃避她那个大家庭的烦扰。”她现在已经四十七岁了,她希望有所改变。这个夏天的某一天。她信任玛赛琳为她处理事情。即使她深爱她的丈夫,他们“却常常会弄得对方紧张不安。”艾德门兹不知道葛瑞丝为什么需要孤独。在另一方面,欧奈斯特比较像他的母亲,而不像他的父亲。葛瑞丝说,当他学会了“不再跟自己与别人反抗什么的时候”,他就长大成人了;变成了一个“完美的人”。
海明威现在以〈南欧人的行径〉的风格写了一些小说,集成一小卷,他在寻找适当的小说市场。一位三十五岁的善心人士名叫艾德文.巴尔牟,也正在瓦龙湖避暑。他是芝加哥本地人,毕业于西北大学和哈佛大学,做过芝加哥民友报的记者,他跟他的连襟兄麦克哈格共同写了几本小说。当欧奈斯特来探访他的时候,他们一起坐在他的船艇上谈了几个小时,谈小说的技巧,听湖水打在修船码头上柔和的水浪声。巴尔牟鼓励欧奈斯特──即使没有鼓励,但起码也没有泄他的气。他为欧奈斯特写下几位杂志编辑的名字,叫他试著投稿。这些编辑是周末晚报的乔治.罗利牟、大众杂志的维吉尼亚.洛德瑞克、民众杂志的查尔士.麦克林,和红蓝书评的卡尔.哈里曼。这次交谈不仅是增进了友谊,也寄以希望;希望欧奈斯特不要像他那样笨拙地挣扎一段依赖过程。
他现在热切地计画又一次松林秃山区之旅。简金斯于八月里带著拉利.巴纳特和另外两名以前的汐奥乡村俱乐部的会员一起来了。拉利答应把他父亲的一辆旅行车借给大家用。欧奈斯特催促简金斯把他的奥国卡宾枪带来,并且要带足够的子弹:这种枪是下次再碰见熊时可以对付的真家伙。他跟毕尔扎了一个可以容纳四、五个人住的营地,如果简金斯带来足够的老酒,他们会玩得更痛快。在黑河岸建起篷帐之前,欧奈斯特画了一张撒有愉快气氛的画,画的是他们四个人围著营火而坐,满月正上升于地平线,他们肚子塞饱了美味的鳟鱼,抽著俄国牌子的香烟,递传著一瓶老酒,并且大声唱著他们熟悉的歌。
旅程按计画进行著。天气很好,他们花了一星期的时间涉水过黑河,“捕了许多漂亮的鳟鱼。”欧奈斯特用米粉把鱼包起来煎炸,再用火腿片夹著慢慢嚼食下酒。“我们一个多礼拜都没有修脸,”拉利写道,“我们撤下篷帐和露营设备起程返回的那个晚上,经过波尼市,毕尔和海明威走在后面,当他们走过街灯下时,他们两个认为最好把他们头上的街灯用枪射灭。他们发射了五、六枪,这时大家认为这不是好玩的,我们可能惹来麻烦,于是停止射击,赶紧返家。走了几哩之后,一部警车哇啦哇啦从后面追上来,停在我们前面。警察检视这四个没有修脸的人,四个说话都是粗声粗气,而后警察有些胆小,轻声问我们‘是否看到一部大型旅行车上载著四个人,从山上下来,带著露营设备。’我们否认了,并且装著很怕的样子说‘居然有这种带有枪弹的车子放枪而过波尼市……’我们向那位警察保证,如果看到了这样的车子,一定会向他报告,于是他向东折返了。当然,这完全是我们自圆其说,但是这也很显然是那位警官见了这样几个粗人在荒凉的路上游荡,而有些害怕的缘故──他是人单势薄。”欧奈斯特记得这件事,这是他年轻时代牵连到法律的事件之一。在他五十几岁的时候,他还吹嘘著说他们射灭波尼市的街灯不为什么,只是兴之所至。他毫无赧色地说,驱车经过街道,打落十二盏街灯,没有比这件事更能表现我们当时的勇气了。
这个夏天,他最后一次的旅行营地设在更为僻远的地方,是密西根上部半岛地方一个叫西尼的鬼镇,这里距离秀匹丽湖岸仅十五哩。这次旅行是他那篇〈大双心河〉短篇小说故事的背景,这一篇尼克亚当的故事写的是孤独远行垂钓的心得,也是为使他因战争所受的创伤恢复信心而写的。后来他想说,当时他的身体、心理、精神,以及道德勇气都还在重创的情况下。当他在西尼镇下了火车,他说,列车长叫司机多停一会儿,好让欧奈斯特有足够的时间下车。“扶住他,”列车长说,“他是个瘸子,需要时间下车。”这句话使欧奈斯特.海明威大为震惊,因为他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个瘸子。从此以后,他说他在心理上要防止自己变成瘸子。这件轶事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但是事实上海明威并非孤独一个人去西尼镇旅行垂钓。与他同行的有一个名叫华克的男孩,和他高中时代的一个同学杰克.彭提可斯特。他们的目的是去狐河钓鱼,那边有花鱼和溪鳟等鱼类。他们在狐河一个星期的时间钓到的鱼大约有两百尾之多。
除在荒野设营帐的野趣之外,他们离家并无别的理由。当无数的花鱼在贺顿湾的小海湾出现时,这时他们才刚从西尼镇回来几天。欧奈斯特说:“你们在迪尔史坦家的门廊处就可以看到那边的鱼在跳跃。”他的意思是说,从迪尔华斯家的农舍门廊处去张望,他于晚餐后坐在那儿望夕阳西下,抽著俄国牌子的香烟,等玛绮邦仆下班回来。玛绮邦仆和她的朋友康妮寇蒂斯从匹托斯基来,在迪尔华斯太太的餐馆做侍应生。她十七岁,有红发、雀斑和酒涡;肤色被太阳晒得黑红发亮。韦斯利的太太认为玛绮邦仆“比较使欧奈斯特倾心”,并且引得他常到迪尔华斯餐馆的厨房去看她做三明治,除了他们参加漂木营地的活动以外,他们还到岬角林地去玩到深夜不归。至于他们关系的严重性,大家有不同的看法。后来,海明威写了两篇与她有关的短篇小说:〈事情的终结〉与〈三日风暴〉,在这两篇短篇小说中,他把他们的感情赋以浓重的罗曼蒂克情调,并且小说中的女主角用了她的姓名。
玛绮和康妮回匹托斯基高中之后,欧奈斯特在那儿直待到十月七日,帮助他们收获马铃薯。马铃薯用大袋子装起来贮藏在称为“马铃薯屋”的大棚子内。这一间棚子和另一间称为“豆子屋”的棚子在沙巷底端大修船坞码头的侧面。船坞码头的风景后来也被海明威写入了短篇小说中。那条沙巷是迪尔华斯通往海湾的道路。松林农舍的女侍应生中,有一位比玛绮和康妮年纪大一点的漂亮女孩,从劳动节以来就来迪尔华斯帮忙,那是因为经过了交通拥挤的七、八月生意鼎盛季节之后,需要人手帮忙整理恢复整洁旧观。她工作完后,常与欧奈斯特一起夜里散步。有一个晚上,他们散步到马铃薯屋后而的阴暗处,在船坞码头的一块冰冷的木板侧墙上因互相需要而拥抱。欧奈斯特吹嘘说:六月时他为女人而酗酒,那是因为安格妮拒绝他而使他有灼伤的感觉。然而,他与贺顿湾这位女侍应生的交往恐怕才是真正的性挫折。这件事显然他的印象很深。两年后,他写了〈密西根之北〉这篇小说时便述及这段插曲。由于故事中很坦白地写出性交的事,使这篇小说在美国经过了一番困难才印行出来。
四、北方的乡村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欧奈斯特与毕尔在十月的第一个星期完了之后驱车返家。然而,橡树园只不过是他的一个歇脚站。他告诉他的家人,他要写些严肃的东西,必须匆匆回到具有写作气氛的迪尔斯那边去。十月底,他又决定搬到匹托斯基,在那里六〇二街一幢三角形屋顶的房屋中,他租下二楼前面一大间,这间出租房子是由一位名叫艾娃波特的女人和她的女儿赫丝尔经管的。赫丝尔在曼西隆纳工作,周末回家帮助母亲料理家务,每天早晨在这幢房子里,只听到年轻的海明威打字的噼噼啪啪声响个不停。
当下午那所高中放学的时候,他大概会常去接玛绮,送她回家。他戴著一顶布制的小帽,有遮阳帽舌,穿著一件滚羊皮边的黑色夹克。他很快就在匹托斯基一带成了一位知名的人物。一个十四岁的漂亮小女孩昆琳很钦慕他,黑眼珠,印第安黑发。他为她取个绰号叫露克修女。他喜欢坐在昆琳的厨房吃爆米花,讲些他在义大利的生活情趣。男的好友中有培尔梭仆,他的父亲是一位律师;拉姆斯是一位医生的儿子。有位瘦个子的红发男孩,由于疾病刚从密西根大学休学。他与欧奈斯特放了一桶里面掺了爆米花和葡萄干的汽水在欧奈斯特的房里,弄得满室都是发酵的热空气味道。
大约在感恩节,那桶汽水已变成酒可以饮用了。他们决定在湖湾台地拉姆斯岱的避暑农舍举行一个舞会。他们请了歌滋丹、巴比特和一个叫兹普的男孩。歌滋丹是海明威约的一个漂亮女孩,与他年龄相若,她从芝加哥的一所体育学院放假返家。他们带著汽水和三明治挤进鲁曼的一辆跑车。拉姆斯岱的房子因为季节的关系而封闭了起来,到处都是冷森森的。他们在壁炉里生了火,喝著汽水聊天,聒噪了一个晚上。欧奈斯特把裤管掀起,露出腿上的疤给昆琳小姐看,最后谈到义大利的酒和几内亚红酒,他说,他在芝加哥瓦巴雷街维尼斯餐馆饮过几内亚红酒。
欧奈斯特住在向波特太太租来的房子里所吹嘘的一些事情后来都写成了故事,其中之一是〈狼与油炸饼小餐馆〉。那家义大利小餐馆位于芝加哥。
每个故事他都加油添醋,使拉姆斯岱和培尔梭仆听得津津有味。最可怕的是讲到亚底迪军团。他述说他们怎样消灭奥国的俘虏;把他们从腰部串连捆绑起来,带到广场上,然后抛一枚手榴弹把他们解决。
他说军中教他摔刀子的技术,甚至给他一个奥国兵做练习靶。他说有许多热情的人扶他上火车。在里伐拉一个女人的别墅里,他们快乐地度过了几天,而后,那个女人的丈夫出现了。欧奈斯特认识他,因为那是一个义大利的闻人。于是,他们安排用手枪决斗。但是在最后一刻那个女人出面阻止。当他坐马车要离去时,望见那个女人深深对他投以可爱的眼光,久久不愿离去。妇女共济社十月的集会邀请欧奈斯特在米克尔街匹托斯基公共图书馆演讲他的战争经验。他穿著银钮扣的披风和义大利皮靴。所讲的大都是重复他三月里在橡树园高中所谈的内容。他为了尊重妇女而没有讲他赛马的轶事,那些轶事他曾跟达齐和鲁曼谈过。但是,他以景仰的语气谈起亚底迪军团,展示他那令人费解的卡其布衣袖。当他谈及在那没有顶的棚子里受了伤卧下来的时候,听众怀著同情齐声叹息。他似乎是这样告诉他们,“当时的情形,可以说生不如死。”
其中有一位听众是一位漂亮的银发女人,名叫赫丽叶.康纳贝,她是从多伦多来看她母亲的。她的丈夫拉尔夫是一个精力旺盛的高个子男人,是伍尔华斯自动贩卖商店加拿大分店的老板。赫丽叶计画那个冬天在棕榈滩度过几个月,由她的女儿朵洛赛陪伴,朵洛赛是个二十六岁的文雅女孩。他们的儿子拉尔夫比欧奈斯特小一岁,生下来就是一个瘸子。康纳贝先生请欧奈斯特当他们不在的时候陪伴小拉尔夫。男孩子们都参加曲球棍和拳击比赛,排演戏剧和演奏弦乐,在家有许多仆人照顾他们。培尔梭仆也在那边为伍尔华斯的商店工作。欧奈斯特把握了机会。他还没有卖出他的故事,银行存款几乎没有了。他写信给简金斯说:“我要去多伦多;赴多伦多这件事看起来就像是秘鲁的油炸饼那么美味。”
他盘算著橡树园的假期,决定要补偿在匹托斯基所过小镇生活的缺失,而要在多伦多过他所期望的风雅生活。除夕的那个晚上,他到乡村俱乐部去跳舞,第二天跟一位邻居的漂亮女孩饮午茶,这个女孩叫伊莎贝尔.沉曼丝,是橡树园高中三年级学生。他与彭提柯随著简金斯到芝加哥去,在维尼斯餐馆参加一个红葡萄酒午餐会。那个晚上,他又参加了五十个军人组成的汐奥乡村俱乐部的联谊晚餐会。第二个晚上,大概是去芝加哥剧院听了一次齐格飞傅利斯最近的歌剧。元月六日,带著几个女孩到瓦巴雪街一家地下室秘密酒店去聚会。
八号那天他搭火车赴多伦多,住进林豪大道一五三号康纳贝家的大厦里。这是一幢宽大舒适的房子,在圣克莱大道南面森林峡谷地段的边缘。音乐室有管风琴和其他各种乐器,可以提供给一个小型乐队之用。弹子房使海明威记起在史屈沙的一次玩撞球,那是他与格列匹对打的。屋后的网球场因水结冰可以充作溜冰场。还有平顶小木屋、壁炉和条凳,溜冰的人可以在那里休息,饮热水瓶里的热可可。一个大木箱里装的是给来访者使用的备用溜冰鞋。这是一幢欧奈斯特以前从未见过的宏伟大厦。
虽然他腿痛,但还是参加即兴组成的曲棍球比赛,这是他从义大利回来第一次玩曲棍球。没有经过训练的队员,包括车伕的儿子是刚刚学的、一位是女守门、一位是从诺伐来的苏格兰人、一位是史密斯,在海外的加拿大陆军与英国海军都服役过。史密斯穿著普通鞋子,拿著扫把担任阻挡前进的中卫,因为他曾是多伦多大学曲棍球队的队员。朵洛赛和欧奈斯特则随著培尔梭仆跑(培尔梭仆住在青年会,礼拜天常到这边来)。康纳贝的家人不会溜,常跌倒。欧奈斯特好强胜过技术。“他们两侧的雪都堆得齐腰高,”史密斯说,“欧奈斯特向你攻来,你只好侧过一边去,因为他停不住──他会撞到侧面雪岸界线上去。而后,他会爬起来,另采一个角度冲出去。”
他给康纳贝家人的印象是“谦虚、敏感、礼貌周到的客人”。朵洛赛于休战后在法国和德国的青年会做过事。由于她说他们都是“非常年轻的老兵”,所以欧奈斯特很喜欢她。但是他不希望在这里闲荡。还不到一个星期,他就请求康纳贝先生为他安排在多伦多星报做事的机会。多伦多星报是安塔利奥地方最大的一家报纸,有每日发行的日报和每周发行的周报。康纳贝把他介绍给该报的发行部主任亚瑟.丹诺森,带他到西街二十号旧的四层大楼走一遍,房子里的尘土、香烟和印刷油墨等气味十分好闻。走过一遍后,丹诺森最后把欧奈斯特介绍给两个年轻的职员,他们在二楼的一间小吸烟室见面。
他们两个是格列格.克拉克和吉米.佛莱斯。格列格是个唐突的苏格兰小个子,五呎高,是周报的特写编辑。
吉米.佛莱斯瘦而黑,风趣戏谑,主要负责漫画插图。他们从工作中抬起头来看这个高个子、粗脸孔的青年。这位青年穿的是红衬衫和黑色的皮夹克。虽然他很害羞,也很好奇,且哑然不语,他们对他的印象却很深刻,特别是当他敞开夹克在暖气炉旁坐下来说,他曾在堪城星报做过记者的时候,这更使他们一惊。“因此,我望著他,”格列格.克拉克说,“我自己在想,‘鬼才相信这个孩子在堪城星报干过,会吗?’曼彻斯特守护杂志好像说过:堪城星报是全世界报人的理想工作园地。”
欧奈斯特几乎每天都去,他与吉米.佛莱斯很快就成为朋友了,并一起去溜过一两次冰,这是最先引起海明威兴趣的运动,后来更变得非常热中。格列格.克拉克起初对他有些不信任。“吉米,你瞧,”他说,“不要再怂恿他到这里来到处乱跑。借十块钱给他,叫他走开,不要再见他。”但是,欧奈斯特仍然继续到那里去,很欣赏报社的那种气氛,常踮起脚趾身向前倾,轻轻摇晃,不断地问些冗长的问题,终于使克拉克服了他。“天哪,海明威,”有一天早晨他叫道,“你需要一份工作,是吗?”海明威说是的,克拉克带他进去见“可爱的老克伦斯登,老克便让他在周报第一版负责一部分工作。”
克伦斯登是一位性情温和的编辑,做事认真而诚谨,倾力培养加拿大的青年作家,热望使多伦多周报成为大众化的报纸,常登些幽默故事与多伦多的生活趣闻。他很快就发现“海明威写得很好;他能写平易简明的英文,具盎格鲁.萨克逊风格,并且写得颇具幽默的天赋。”欧奈斯特的第一篇稿件刊在圣情节的特刊上,是一千字的短稿,描写几位卓越的多伦多妇人从本地的艺术家借原版油画的趣事。一九二〇年二月中旬与五月中旬,他又写了十篇稿。克伦斯登很喜爱那些稿,因而聘他做主要撰稿人,给他的稿酬提高到每一字(英文以五个字母计为一字)一个辨士。
但是,这时他仍然无法卖出他在匹托斯基写的小说稿。他把其中的几篇寄到伊利诺伊凡斯顿的艾德温.巴尔牟处。二月一日,巴尔牟有了肯定的答复,其中一两篇虽然不会马上刊登出来,但是显然可以接受,过些时日便可以刊载。他说:“写作这件事有些有趣的际遇,你说不准什么样的稿件可以卖出去;我见到那些印出来的东西,却不敢相信别人可能会买;而有些被拒绝的东西,却也不知道是否别人要看。但是,你那几篇是不会搁起来永远不印的。”
这几句话说明了欧奈斯特的稿件已经打入了小说市场。他可以经常把他的稿件寄给友报刊登了。但是,他自己认为一篇卖得出去的短篇小说,不见得是合乎编辑的想法。因此,他必须尽可能创作一种小说风格,使能经得起长久的评价。
他的家人因他能在报社工作引以为傲。他的父亲在信上对他的战争记事文,以及他给多伦多星报写的稿件,都大为赞赏。他那篇〈战争的苦难〉是他刚到多伦多时写的,这篇文章足以说明他在义大利参加战争的那份诚敬。这时欧奈斯特的祖母和母亲身体都不太好。他的祖母七十岁,愈来愈衰弱;他的母亲四十八岁,忍受著情绪上不宁的痛苦,她正在试著以体力劳动来克服这种精神上的痛苦。他的父亲海明威医生认为她很快就会恢复正常。但他觉得他的儿子欧奈斯特.海明威应该在他去密西根避暑之前,请个特别假回家来一趟。他的父亲说:“你回来表示你对全家人的爱;向你的祖父母、父母、兄弟和姐妹表达你的爱,走这一趟你是永远也不会懊悔的。”
当康纳贝一家人在佛罗里达的时候,欧奈斯特和达齐护著小拉尔夫在缪突尔街广场花园和梅西大会堂玩曲棍球和看拳击赛。小拉尔夫看洛基与浮恩拳击赛打出血来的时候,被吓得发晕了,然而欧奈斯特则看得非常过瘾的样子。达齐未被海明威在公共场所中表面上表现得非常坚强而受骗。达齐认为“海明威内心软弱得如同松软的蛋糕。”他内心软弱的一面可以从他与邦妮的几次约会看出来。邦妮是个浅褐色头发的女孩,生长在梅西的一个富有的家庭。他们一起在郊区骑马和上韩特俱乐部。欧奈斯特从史密斯那儿借了一袭燕尾服,带著邦妮到农民互济会去跳舞,脚上穿的是不合时宜的印第安鹿皮靴。
三月,当康纳贝一家人回来的时候,他又跟朵洛赛和她的母亲有说不完的话了。他向赫丽叶.康纳贝献殷勤。每天早晨他都要站在她的书桌前,提供有关秘书报告的意见,那是她为了爱国妇联会撰写的春季大会报告书。他并不了解,他说,为什么她写的句子那么冗长,而他写的则那么简短明晰。当他发现朵洛赛并没念过欧亨利的作品时,便到市里去买了一本《白菜与帝王》,并且在书上题字:“肯定语法者送给否定语法者。”另一本作为礼物的书是丹南卓的《火焰》,上面题字:“拥有此书者不必自缚于某种道义行为。”
欧奈斯特走出康纳贝那个雅致的家就是金西街的星报办公室。他大部分的同事都很欣赏他那可爱的孩子气。他常带著诚摰的面孔,有说不尽话语,要克伦斯登相信他离开高中的时候是个流浪汉,住在无业游民的营地,到处都受罚。他又说,他“吃过各种的虫类……吃过鼻涕虫、蚯蚓、蜥蜴,以及世界上各种野蛮民族的怪异食物,对于这些东西,他都能品尝出它们的美味。”大家都笑他的红衬衫与黑色的皮夹克,夹克的钮扣洞都已经很破烂了;也笑他的发音,L字母老是发音不清楚;他的上嘴唇和双颊常常汗水渍渍;他站的习惯是踮起脚趾;他的头总是左右微微晃动,就像一个拳师作佯攻态那样或是像一条大眼镜蛇要去攻击目标的样子。当他们在克列底特河钓鳟鱼的时候,他使格列格.克拉克非常惊讶他的钓鱼技巧。他也是文学论战的高手。他的见解常常是极端的:他认为一本书可能是“伟大的题材”,也可能是“破烂货”,绝对不容有中庸的说法。他对具有创意的新闻语汇最有掌握识力,能转陈腐为生动,似乎能使大部分呆滞不受欢迎的题材写成有趣而畅销的小说。多伦多日报那位具有高度理智的执行编辑约翰彭暗示说,欧奈斯特在该报服务大有前途。
但是,欧奈斯特不是一个在某个工作岗位会执著而不改变的人。当他在康纳贝家度假的日期于五月期满时,他说他要离开他们到密西根去度另一个暑假。离开多伦多的时候,他写了一篇关于欧洲准重量级拳王乔治.卡平铁的报导而赚了十一美元;那是这位拳王与比利时拳王拉纳斯于五月八日在花园广场比赛的报导。他藉写一位加拿大酒鬼的故事而赚到了回橡树园的火车费,题材是来自有一次旅行,几位同车的旅客,从起站经由底特律和安亚坡沿途作漫长的交谈,谈起苏格兰威士忌酒的一些故事。海明威把他们所说的大意记下来,而写成了这篇赚取旅费的小说。
当他重回橡树园时,他又可以优雅一番了。毕尔又是一年一度地从圣路易来贺顿湾与他会合。欧奈斯特则焦躁不安度过了五月的最后一个礼拜。当毕尔于三十一日倏忽驾到,并在他的别克牌汽车装了许多旅行用品,于是,哥儿俩迫不及待于六月三日出发了。这次北上旅行,欧奈斯特计画要玩到秋天。他并且与布鲁姆贝克计画从旧金山远航日本、中国和印度。布鲁姆贝克可以被雇为船员,每星期薪资可获七十元。欧奈斯特认为靠了自己的臂力可以做一个火伕。火伕的薪水比一般水手的较高。这样不仅使他有钱一游横滨、香港和印度的马都拉斯,也可以在赚钱的记录上不致低于布鲁姆贝克:因为他在堪城星报那些日子赚的钱就比布鲁姆贝克多,他不想在这项记录上落在他的后面。
他的竞争心总是非常强烈而明显的。他与性情随和的毕尔相处得很好,因为毕尔常能忍受他那种领袖姿态的愤怒或斥责。除了一次拳赛中,他把欧奈斯特打倒以外,他们从来没有打过架。但是,小磨擦也有一次,那是当他们从瓦龙湖西岸的山峦越过山脊到贺顿湾去的时候,欧奈斯特在那粗硬的砂石上跌了一跤,他抱怨毕尔为走捷径而没有把路交代清楚。他突然想起森林徒步竞走是一种正规的运动比赛。他也觉得他不可以露出痛苦的感觉来。有一天,他指著一个破牛奶瓶,从迪尔华斯的船坞码头向外游泳过去。又有一次,他走过一堆破玻璃以表示他的脚板是多么的强韧。毕尔说:“虽然他的脚板割伤了几处,他还是走过去了。”当他到匹托斯基去与歌滋丹打网球时,他也是一副这种好强的样子。他总是要表现他那好胜的特别个性,当歌滋丹的叔叔和婶母邀请他去晚餐的时候,他坚持要送一条大鱼过去;他在鱼市场买了一条鱼,为的是想给他们好印象,认为那是他捕到的鱼。虽然他有六呎之躯,在战场上受过伤留下伤疤,与安格妮恋爱过,在报社工作也小有成就,欧奈斯特.海明威却仍旧是个孩子。
他的母亲葛瑞丝因经常情绪上的不宁,对欧奈斯特这种孩子气的行为非常敏感。在她看来,他的儿子似乎无能发挥他的天赋,而那些家务事,诸如捉鸡入笼,把家人送上船坞码头过渡,他都不愿合作去做,这便使得葛瑞丝非常不安。他讲起话来开始用些他父亲所谓的“尖酸刻薄的字眼”,而当家里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似乎总是到松林荒旷谷地那边的溪湾去钓鱼。他与布鲁姆贝克和毕尔共度他的二十一岁生日;一同吃生日晚餐,在那边一起住了几天,他洗碗种菜,在农舍外写生。他并不在乎别人认为他是一个佣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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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实期望你会给予你的父母与姐妹较大的安慰(他的父亲这样写道)。不要做个食客是对的……你(与布鲁姆贝克)最好换个营地住,找个新的地方作为营地;你的母亲对你与你的朋友住在那边颇为不悦;她无可奈何,你却那般不听话,使你亲爱的母亲感到伤心。
因此,在你再回到温德密尔来之前快收拾行囊换个地方吧……你要像个诚信的孩子面对这件事,你应该对你的母亲和姐妹像对查尔士夫人和毕尔一样好才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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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奈斯特过了二十一岁的生日后不久,出了一件小事,使他的母亲情绪不安到了极点。那是海明威家的女孩子和他们的邻居卢密士一家,暗中计画在瓦龙湖的西丘沙林地瑞安岬举行午夜野餐会。尤苏拉、桑妮、卢密士和格尔那天下午到达湖边,把食物运上岸。伊利莎白.卢密士和珍丽诺兹邀请欧奈斯特和布鲁姆贝克一起去,而成为八人派对,午夜时分,这些年轻人偷偷溜出,划著小舟和独木舟绕行瑞安岬的篝火几个小时,伴著瓢琴唱歌,吃东西,谈笑自如,又在近沙岸一带游泳,无疑地也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互相接吻。大约三点,他们熄灭了篝火,摇桨回家。他们在湖中看见岸上有光点闪闪的灯笼。海明威的母亲葛瑞丝和卢密士太太发现了孩子们的床上没有人,管家亚诺德始泪流满面说出秘密。卢密士太太责备欧奈斯特和布鲁姆贝克,因为他们两个比其他的几个年龄较大。欧奈斯特自动来道歉时,卢密士太太不愿见他。因此,那个夏天以后的日子所有的女孩子都不准再有约会了。欧奈斯特与布鲁姆贝克也不准再在温德密尔待下去。
第二天葛瑞丝写信给她的儿子欧奈斯特.海明威,严加训斥瑞安岬野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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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来(她写道),自从你在十八岁那年决定不再需要爸妈操心管教时,我就尽量保持缄默,让你自我教育──独立自主。那是说,让你有你自己的人生观,以及与人相处之道,不管是与男人、女人或小孩相处,都应有道。现在你已二十一岁了(从你的好友看来),你仍很需要管教,我不管你怎样不高兴,我还是要在此再教训你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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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封信里,葛瑞丝将母爱明白地比作银行存款。她说,当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母亲就为她的孩子存下了一大笔的爱和忍耐,以供孩子以后支用。她觉得欧奈斯特在他的帐户里已经多次透支。她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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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奈斯特,我亲爱的孩子,除非你自我觉醒否则无以自救;不要再懒散,不要再一味贪欢;不要再借而无偿;与任何人相处都不要再节外生枝;你可以尽量浪费自己赚的钱,但别再透支;别靠你那张漂亮的脸去愚弄易上当的小女孩而不顾道义,不理睬上帝;换句话说,你要长得像个男人,而今除了透支以外你已一无所有──你已经透支太多妈妈的爱和忍耐……当你改变了观念和人生目的,你才会发现妈是多么的爱你,不管是今生今世或来世──妈爱你也热望你的爱。当我们不在一起时,愿上苍保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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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末的签名是“你的仍寄以厚望与为你祈祷的母亲葛瑞丝.豪尔.海明威”。
欧奈斯特接读这封信后很难过。一个星期后他向昆琳抱怨说,他现在似乎是无家可归了──说不上什么理由,只是觉得被排出家门之外。同时,布鲁姆贝克也是这种情形。即使一个人并不是要依赖家庭,但在这种情形却真的使他沮丧得不敢认为自己再会被家人接纳。于是,欧奈斯特以一次黑河钓鱼旅行来解除自己这种烦闷。这次钓鱼旅行同行的有布鲁姆贝克、彭提柯斯特、简金斯和史梅尔。他们租了一辆带有拖车的旅行车,出游了六天。夜里,布鲁姆贝克演奏瓢琴,欧奈斯特则大声诵读唐尚尼的故事。后来,他裹著毯子躺下来,凝视著月亮,想著他所谓的“远古的想法”。那是一种迷信,传说如果一个人睡觉的时候,脸上照射著月光,他将变成月光疯子(以前的人认为,人发疯是受月光的影响)。欧奈斯特说:“也许那就是我苦恼的原因。”他又梦见航行到远东。他向昆琳解释说,他的母亲高兴找到了赶走他的理由。又说,自从他反对他的母亲花费三千美金在长田农场建造她那名为“葛瑞丝农舍”的音乐室以来,她就“多多少少有些”恨他。他认为那些“浪费的钱”应该用来给孩子上大学用。他轻描淡写地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海明威家的经更难念。他把他的想法不断地向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诉说了一些颇有见识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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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继续为欧奈斯特祈祷(他父亲这样写道),他将发展一种较大的责任感,如果他不这样的话,造物主会让他忍受比以前更多的痛苦……欧奈斯特上次写信给我……他是在怒气中写的,对父亲也说了些言不由衷的话,其实他所做的都是为他好……他必须多忙碌,走他自己的路线,独往独来忍受一些痛苦,这也是使他那自私的铁石心肠软化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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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父亲写这封信是在知道葛瑞丝给欧奈斯特那封斥责的信之前。她过了六个星期才给了她丈夫一份副本。当他于九月二日读到她那封信时,他告诉她说那是她的杰作。他得把那封信视为“家庭生活对抗比赛中,母亲那方的团结统战术”而认为应该随时加以奖励。这位医生这样写道:“亲爱的,鼓足你的勇气吧!这是家庭存在的长期抗争,我们必须勇敢应战。你我都知道,在我们生活的海上总少不了有几次风暴的,但愿你平静下来祈祷。”
她在密西根的最后一天,为欧奈斯特准备了“一顿丰富的午餐”,但是他待在波尼市的租屋里没有回家。他在查尔福瓦格斯湖上与凯蒂和卡尔艾德嘉泛舟;他匍匐在船板上,不满他母亲对他大发脾气。实际上,他母亲那封信并没有他夸张的那般严重,那看起来多少是母爱中带点同情的意味。他的母亲写道:“我希望你自尊的创伤能使你不再惹麻烦。当你告诉我说,那封信引起你同情的感受并且神经紧张得痛苦起来,那个晚上我就睡不著了。你忍受那么大的痛苦,我实在不安。”但是,欧奈斯特的痛苦是短暂的。他在查尔士太太的果园帮忙栽种了九亩地的果苗和采摘苹果赚了些钱。有一天,在查尔福瓦格斯地方的天主堂,他和凯蒂点燃一根许愿蜡烛,欧奈斯特祈祷说,他为他所需要的一切都祈祷过,但是从没有期望真的实现。
他所期待的永远是期待。他不再谈罗曼蒂克的远东航行,似乎是想重回堪城星报服务,也许是想再为多伦多星报撰写特稿。他告诉简金斯说,堪城星报需要海明威这样的人去干。他们已叫他自己开价多少稿酬。当然,这又是在撒谎。但是,在无业境况下,他说了这些谎言,却带给了他自己所需要的信心。当他的父亲于十月里去关闭温德密尔农庄的时候,他去了一趟贺顿湾。他是去为查尔士太太的果园采摘苹果的。毕尔这时扭伤了脚踝。等他一复原,他们就计画驱车南行。多彩多姿的一九二〇年夏天现在已经过去了,没有留下什么好记述的了。这时落叶纷飞,夜是凄寒的。毕尔的兄弟肯利现在已搬到芝加哥北与芝加哥东路一〇〇号的一间公寓房子。欧奈斯特在找工作这段时间可以住在那边。等到毕尔的脚踝康复得可以行走时,欧奈斯特也就都准备好了。他收拾行装,包括他那部会弄折纸张页角的破打字机,于是毕尔、凯蒂和查尔士太太一起驱车南行。他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但他知道此行一定有落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