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乡村与城镇
只要携带孩子旅行安全,他们就带著他远达北方森林。带著才七个月大的孩子,这段旅程确实是够长够麻烦的。从伊利诺州橡树园那个郊区小镇,他们乘火车到芝加哥,再坐马车到密西根湖的码头,乘上曼尼托轮船,抵达屈浮西小海湾山泉码头,再坐弯弯曲曲的小轨道火车,到达派托斯基火车站,还坐了一小段支线的火车才到达熊湖,最后坐舢板到湖前的一块地,这块地产是艾德.海明威医生去年夏天从亨利.培根那儿买过来的。他们计画动手造一间避暑农舍,已经事先准备好了。
时间是上个世纪的末年。九月初的气候已相当冷,淡蓝湖面对岸的白杨也已开始转变成金色。亨利.培根四四方方的白色农舍隐藏在湖岸的那边,在牧场、果园、牛棚、仓库和鸡埘之中。在他家农地与砂石路之间的那一片森林中,有奥塔瓦印第安人居住的小屋,那条砂石路通往隔山的派拉斯基。有些妇女在漂洗或编织油草篮子,好卖给来这里避暑的人。这里住的人最具攻击性的是一个名叫尼克波顿的人,他算半个伐木工人。他为木材商工作,把圆木头滚到湖对岸的锯木厂去。当风顺著这边的方向吹来时,远处锯木的尖锐声,清楚的传到亨利.培根的农场上。海明威家的农舍所需用的木材,已在新近清理出的那片空地上堆积起来。葛瑞丝.海明威为她的婴儿拍了几张快照,这时婴儿由父亲抱著,坐在沙岸上的一截榉木上狠狠哭号著。而后是该回伊利诺州的时候了──去准备过冬的工作。
孩子的父亲叫克拉伦斯.艾德门兹.海明威,通常大家最熟悉的是艾德这个名字。艾德毕业于奥柏林大学,在芝加哥的鲁雪医学院获得医学博士学位,一八九五年有欧洲之行,颇为顺意,随后即定居下来,以行医为业,专长是一般内科。他是安森.海明威的长子。安森.海明威乃是内战时期的老兵,挺直的背,蓄有灰胡髭,他一直在芝加哥经营兴隆的房地产生意。安森和他的妻子雅蒂蕾德在橡树园选定了一幢很大的白屋,在那儿养育他们的孩子。艾德.海明威二十八岁的时候,身高六尺,臂力惊人,方肩桶胸。他蓄著黑胡髭,以增加他外表的成熟感。他的罗马鼻子带点鹰钩,棕色眼睛显然具有先见之明的目力。他是个狂热的硬币收集家与集邮家,也是坡塔瓦图密印第安人箭头收集家,那些箭头都是他孩提时代收集的。他也是业馀的标本家,会剥制小动物和鸟类,同时也收集蛇类,他把这些蛇类放在密封的玻璃罐子里,用酒精保存起来。除了收集以外,他主要的消遣是钓鱼、打猎与烹饪。他最能领略各种鱼类和猎物的滋味。当他从奥柏林大学毕业时,与同学到北卡罗莱纳的大烟山去旅行,他的同伴因他做的野果子糕饼而大为惊讶,这糕饼以从树上的野蜂窝取下的蜂蜜作糖料,在营火上翻焙,使得连营火附近的松鼠都急著想吃。他把糕饼材料卷在一个空啤酒瓶上,用一根剥去皮的圆木头,翻来复去的烤成脆脆的硬皮。
他与葛瑞丝.豪尔初次相遇是在橡树园高中时代。她的女低音很美,她的母亲与老师们都鼓励她从事正统歌剧事业。她高中毕业后,有五年的时间从事音乐教学、语言与声音训练的工作,虽然她有眼疾的缺陷。这是由于她七岁时害过一次猩红热,使她几乎完全失明了几个月。后来她的眼睛依旧对强光非常敏感,因此必须忍受头部的神经痛。除了这些问题,她起码看起来像个有潜力的歌剧明星。在她母亲去世的时候,她才刚过二十三岁,她是一个具有天后朱诺般气质的女孩,脸部轮廓突出,青瓷色的眼睛,淡棕色的头发,具有高贵的英国人风采。那个冬天,她住在纽约的艺术学苑,使她那个春天有机会在麦迪逊花园广场初次登台表现她的专长。但是,她的眼睛受不了台上灯光的照射,于是跟父亲在那个夏天出国,回来后,一八九六年十月一日与年轻的海明威医生结婚。
婚后,他们搬到葛瑞丝已成鳏夫的父亲欧奈斯特.豪尔家去住,地址是北橡树园街四三九号,与安森、雅蒂蕾德住对街。海明威医生恢复行医,葛瑞丝教音乐,家务则交给一位名叫苏菲.史黛赛尔的德国女孩,她管家非常勤谨。金钱上是没有问题的。豪尔先生在芝加哥有刀剑的批发生意。他是个温和而有气度的人,宗教信仰虔诚,每逢星期日都在圣公会教堂做礼拜,跪在大庭的织花地毯上进行晚祷,在晚餐的桌上又轻声祈福。像安森一样,他也是内战时期的老兵,跟爱渥华第一自愿军骑兵队的楚甫队长当过伍长。至今他的一只大腿上还有一颗未取出的米尼式枪弹,他从不允许有人在面前提及战争的事。他唯一的坏习惯便是抽烟,他抽烟是在晚饭后躲在一间小书房关起门来享受,而且常常跟他的连襟兄弟泰利.韩柯克一起抽,泰利四十八岁,是密勒.豪尔父子公司的一位外务员,这家公司专门制造钢床与铁床等寝具。他常到这家来,嘴上斜刁著一管烟斗,是个快乐的大孩子,常歪戴著一顶苏格兰小帽,斜在一只眼睛上。
欧奈斯特.豪尔是海明威的外祖父,海明威是他的第一个外孙。这个外孙于一八九九年七月二十一日上午八时,出生于这家朝南的前方卧室里。他生下来时体重即达九磅半,高二十三英寸,发黑且浓,虽然后来转变成黄发;他的眼睛呈深蓝色,后来变成了棕色,脸为赤褐色,两颊均有酒窝,出生时他的声音就极具男性感。他的姐姐玛赛琳于一八九八年元月,残多之时出生,而这孩子却出生在这艳阳高照蓝天的盛夏。他的母亲这样写道:“知更鸟唱著它们最甜美的歌,欢迎这小陌生人来到这个美丽的世界。”他们一直等到前往熊湖旅行才为他受洗,就在十月一日午前不久,这天是葛瑞丝结婚的三周年纪念日,孩子便在第一公理教会教堂,以欧奈斯特.密勒.海明威之名受洗。取名均沿袭母系家族──欧奈斯特乃其外祖父之名,而密勒乃是那位寝具制造商外叔祖之名。受洗仪式完毕后,葛瑞丝虔诚的写道,这孩子已“托付给主,以此受洗之名忝为上帝的一只小羔羊”。
第一个冬天,孩子平静、健康,喂养得法,跟母亲同睡,她解释说,这孩子不论夜里什么时候起来都要吃东西。他的第一个玩具是个橡皮的印第安娃娃,是女管家苏菲.史黛赛尔送的,而他的第二个玩具是个白橡皮的爱斯基摩人,是他父亲送的。元月里他就长了第一颗牙齿。春天,葛瑞丝以其幻想的情趣,让小海明威与他姐姐玛赛琳衣著装扮一样。在他九个月时,为他拍了一张照片,穿著粉红色的方格花布衣,戴著一顶饰有花朵的宽边帽。
他的童年可以说从一九〇〇年夏天就开始了,这时他们的家第一次搬进熊湖的农舍。新油漆与木材的味道闻起来令人愉快。葛瑞丝希望把农舍命名为“温德米尔”,此名乃沿用她英国故居温德米尔湖之名,该湖在英国颇有名气。后因嫌原名太长而改为“温敦密”。农舍面对西南,青山绿水环抱,配上彩画般的落日。起居室是白松木板墙,后壁有一个大型的砖造壁炉,左右两边的墙都有老虎窗。共有两间小卧室,一间狭长的餐室和一间厨房,厨房里有一个烧木材的铁灶和一个取水颇为方便的帮浦。灯光来自油灯。在长年青翠的坡地那边的树林中,有一间小小的柴房。湖像个洗澡盆。山脚下的沙滩细沙洁净如洗,那是因为号称土豆峰上的密茂树木高高耸立摒挡,使北风吹不下来。
这是个适于培养勇敢性情的理想环境。孩子在这里吃、睡、游玩,可以尽量吸取山林之气。七月十三日,即他的第一个生日前不久,他在培根农场的仓库破土舞会上第一次单独走路。去了皮的苹果他吃得津津有味,而且发现鱼是他最喜爱的东西。他把鱼(英文fish)念成hish,并且把这个字当作所有肉类的通称。他的父亲买回来一条漂亮的小船,两只前桨都漆上“温敦密的玛赛琳”一行字。整个夏天小欧奈斯特和他的姐姐玛赛琳就在那条小船上,像小青蛙一般爬进爬出。他们赤裸著身子在潮湿的沙上嬉戏,把家里的洗澡盆当作小舟来玩。他是个非常快活的孩子,跳、扭、叫、笑,像狮子般大吼,把棍子当马骑。他穿一袭牧草色的短罩衫,用棍子赶著培根家的羊,嘴里叫著“嘿,嘿。”按他母亲说,他那结实的小身躯一身都是劲。他的手也比他姐姐玛赛琳的较长较大。当他的愿望受挫时,他懂得暴怒、踢闹、跳叫。然而,在他嬉戏的时候,他常会说些粗话,但不发脾气。把他放在床上时,他从不抗拒,只是把枕头拉到头上来,盖住脸遮掩灯光。当他准备要祷告时,他会跪在他母亲膝前。但是,祷告词说了一两句他便跳起来,大叫“阿门”,说是祷告完了。
图画书总是使他著迷,他特别喜爱那套大型厚纸板月刊《自然界的鸟类》。他也喜欢动物漫画,只要被他认出来了,便会高兴得大笑。不管什么样的故事他都喜欢听,而他最喜欢的故事还是那匹号称“王子”的黑马,在橡树园拖著他父亲那辆二轮马车的一些趣事。据海明威医生说,王子的脖子很短,脚却很长,因此,他必须跪下来吃草。当他听不清父亲说那个跪字时,便干脆跪下来,在地上大笑,学“王子”吃草的习惯。那年九月离开农舍回到城里,他又喜欢听猫头鹰的故事了,那是因为在过街时,他看见树上有只猫头鹰。他说他有一只脚趾头上的瘀血像“猫头鹰的眼睛”。
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比命名这件事更有趣的了。他最早把他自己的名字叫成“纳尼”把欧奈斯特.豪尔叫成“阿爸熊”,把他的祖母雅蒂蕾德叫成“阿妈熊”,而把他当时的护士叫成“李丽熊”,又把他的木马叫做“王子”,把剪贴在一起的两匹马叫做“查理”。元月里,他种了牛痘,皮肤上划破的地方他称之为“玫瑰花”而把他母亲称为“甜甜”。二月,从《自然界的鸟类》那卷书里,他能正确地辨别七十三种鸟类,这件事使他母亲异常惊讶。在别的方面也表现了他在语文词汇的性向特征。他所讲的双关语笑话,最早的一个词汇是有关蒲公英的,他把蒲公英叫做“低能儿狮子”(因蒲公英(dandelions)与低能儿狮(dandy lions)在英文读音上相同)或“低等平等”(亦采低等平等(dandy hosses)谐音类比法)。
他学会了接吻的艺术,在接吻时发出大而真的响声。他的母亲写道:“如果你不适于被他吻,或当他不高兴的时候你要吻他,他会打你耳光。”他很早就不用尿布,也不尿床,就减少家务来说,这是他最令人激赏的成就。他于一九〇一年守护日讲出了第一句完整的话:“我不懂水牛毕尔【注:水牛毕尔(Buffalo Bill)为柯迪(William Frederick,1846-1917)的绰号,其人为美国名马戏团之经理,当时颇负盛名。】。”带他去看过毕尔的西部野兽马戏团后,他立即成了一个牛仔,而且跨骑在驯马“王子”的身上照了一张相。四月,带他去看栾铃兄弟马戏团,回家后他表演给他祖父看大象是怎样走路的,并且集中精神地模仿特技师表演翻筋斗。他有一部外形与马戏团里所用的相同的车子,是装有四个红轮子,三呎长两呎宽的木箱,大概是这时五金店为宣传贝利兄弟牌油漆与建材涂料而送来的广告箱。
他的母亲叙述他两岁的时候,说他“像个五岁的孩子,圆圆胖胖的,非常强健。一绺一绺的头发都是黄的,发梢卷起来,满头都是一样,脸色呈健美的棕色,眼睛是浅棕色的,眉毛深黑,嘴巴与酒窝都很完美。”当她称他为荷兰娃娃时,他跺著脚说:“我不是一个荷兰娃娃,我是水牛毕尔。砰,砰,我向甜甜开枪。”家里其他几个人的绰号是潘趣酒、花栗鼠和宝贝。他常以走了调的声音唱他所喜欢的歌,诸如〈三只瞎老鼠〉与〈我去动物博览会〉。熊湖后来改名瓦龙湖,于是,葛瑞丝作了一首华尔滋曲〈美丽的瓦龙湖〉。小欧奈斯特把这首曲子配合动物博览会的歌词来唱。他不唱〈月光下的老狒狒〉,而唱〈啊,瓦龙湖,亮著一个爸爸月亮〉。像这样卓越的窜改歌词使他的父母极为惊讶。
“当问起他怕什么的时候,”葛瑞丝写道,“他便以极大的气势大叫‘我什么也不怕’。”他的气势是在模拟男子汉。他以肩荷旧式步枪的姿态迈著步伐。他能够背诵田纳森的〈轻炮上膛〉一诗中的几节,并且立刻变成士兵,收集许多木柴片,他称之为粗口径短枪、来福枪、机枪以及手枪。他的父母对他的勇气与耐力印象最深。他喜欢朗法罗的〈印第安英雄海亚瓦沙〉一诗那最为感人的几节,把他的姐姐玛赛琳当作达柯达斯地方造箭老人的黑眼珠女儿。
在橡树园葛瑞丝的缝纫室里可以看出他对缝制东西等家事感兴趣。她这样写道:“他喜欢缝制东西,他常想为他爸爸缝件穿的衣物。他喜欢缝补爸爸的裤子,有一条裤子是妈妈给他补著玩的。”他心地也颇为温柔,“一只苍蝇死了,他会哭得很厉害,因为他曾用糖和水想把它养活。”他喜欢各种动物,特别是野生动物。他会对他的玩具讲话,而且把它们拟人化。他很渴望有个小弟弟,但是,当一九〇二年四月他的妹妹尤苏拉生下来时,他的眼睛充满了泪水说:“我想,也许耶稣明天会送个小弟弟给我。”
回到熊湖那边过他的第三个生日时,他第一次跟他父亲去钓鱼。“他钓到一条最大的,”葛瑞丝写道,“他知道什么时候是鱼在咬食钓饵,而且能独自把鱼提上来……他是个自然科学家,他喜欢自然界各方面的东西,诸如甲虫、石头、贝壳、鸟类、动物、昆虫以及花卉。”又过了一年,他对自然界发生同样的热情。四岁生日的那天,他跟他的父亲整天在作钓鱼旅行。这天雨下得很大,但是他一点也不觉得扫兴,还把所看到的说个不停,他对湖与森林都有非常新奇之感,看到花栗鼠与松鼠都异常兴奋,并且热望帮著划小船,划回返抵温敦密起程处的漫长路程。
一九〇三年那个夏天,他最好的朋友是一个十一岁的蓝眼灰发的男孩,名叫威斯理.迪尔华斯。他来自查尔佛瓦格斯湖的贺顿湾,距离海明威家住的农舍西边矮山约两里之遥。他的父亲吉姆在市政学校对面开了家铁匠铺。他的母亲丽兹,海明威家的小孩称她为贝丝姑妈,在可以眺望熊湖的小山上经营一家叫松林丘的鸡肉餐馆。贺顿湾只聚集几户人家,有杂货店、邮局和美以美教堂。然而,在小欧奈斯特童年的心目中,只有温敦密或瓦龙湖二名他听得最为顺耳、最为熟悉。湖湾碧蓝,从密西根湖吹来的微风,常在湖的周边掀起一圈白浪花;大桨船在波恩市与查尔佛瓦格斯之间往来频繁;山边的荫凉、沙泥的气味、太阳晒暖的松针和丽兹的炸鸡闻起来都令人非常愉快。
那年秋天小欧奈斯特进入了安妮.何玮小姐的炉边幼稚园;同时,他也加入了他父亲组织的亚格西兹俱乐部,该俱乐部是以研究自然为主旨的一个本地读书活动中心。整个春天的每个星期六早晨,他都跟比他大的孩子迈开大步,在塞丘森林收集标本,又沿著平原河两岸丛林去辨认鸟类。在他第五个生日时,外祖父欧奈斯特.豪尔买给他一具显微镜。他的母亲这样写道:“这时他喜欢看岩石与昆虫的标本,一看便是一个小时以上。”六个月后,她为她儿子表现的成绩作了以下的概要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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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奈斯特.密勒五岁半就是一个小大人了──他不再懒惰──完全自己穿衣裤,并且能帮他父亲不少的忙。他像他爸爸一样穿吊带裤。他常以做为亚格西兹俱乐部会员为荣。他数数目能数到一百,所听得的单字能正确拼出来。他唱歌时,歌词虽然未能完全正确,却不断进步。他喜欢假造兵营、大炮台和碉堡;喜欢收集日俄战争的卡通纸画;喜欢听美国伟大人物的故事──而且他能将美国历史上所有伟人的故事绘影绘声的描述给别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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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五岁以后他开始能接纳他那两岁大的妹妹尤苏拉了,他称她为马车夫人,这称呼是在他听到母亲说她即将又生一个孩子时而起的绰号。“我的小男孩是那么样的高兴,”她写道,“有一天早上,他跑到我的床上……我告诉他一个快乐的秘密,说上帝就要带给我们家另一个婴儿了。”他但愿有个弟弟。但是,当孩子于一九〇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生下来的时候,又是一个女孩。他们按葛瑞丝的一位表亲之名而命名叫麦黛伦,而她的绰号就称为马车夫人。当她还不满一个月的时候,她喜欢吃一种叫桑尼.吉姆牌子的麦片奶汁,这是一种早餐代奶品,于是,大家又开始称她为桑尼.吉姆。
这年的冬天,外祖父欧奈斯特.豪尔跟他的儿子在加里福尼亚过多。第二年春天回来时,害了白莱特氏疾病(最危险的肾脏炎)。虽然尽量隔绝孩子不准进入他的病房,有一天小欧奈斯特还是跑进去告诉外祖父说,他用一只手制止了在奔跑的马。他的外祖父高兴极了。“亲爱的笨瓜,你等著瞧好了,”外祖父对他的女儿说,“这孩子终有一天会出名的。如果他的想像力使用得当,他便是名人,但是,如果他起步错了,且全力以赴,最后他是会走进监牢的。”然而,他的外祖父欧奈斯特.豪尔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听过他的外孙说谎话了。他卒于一九〇五年五月十日,旋即于十二日举行家祭后下葬。
密西根的漫漫长夏够小欧奈斯特去消磨的了。他的父亲买了第二条小船,命名为“温敦密之尤苏拉”加入他们家的小船舰队,并且以一瓶水行受洗礼。由于税务的关系,湖对岸有一块四千亩的农庄要出售。海明威医生把它买下来了,改名长田农场。海明威医生种下数百株果树和硬木质的树木,小欧奈斯特便在这块新置产的园地上愉快地跑来跑去,穿著印第安人的服装,脚上绑著饰边的缠腿布条。这是他在密西根度过的第六年,也是他号称荷兰男孩的那种荷兰式美发在这里理发的最后一个夏天。这年秋天,他进小学一年级念书,从此他就不能再留长发了。
然而,所有这些改变对他以后的生活好像并无影响。葛瑞丝.海明威决定卖掉她父亲的维多利亚式的房屋,这幢房子是他们过去住了九年的家,她所有的四个孩子都在这幢房子中出生。她很希望拥有一幢较宽广的房子和较现代化的家具,也梦想有间高尚的房间,她在那儿可以弹琴和歌唱,好让她在生儿育女后还可以恢复她的音乐教学事业。十月里,卖房子的现金收齐,全家搬往橡树园公共图书馆隔邻的一幢租来的房子。很久以后,海明威写道:“我记得,从我外祖父死后,我们搬离那幢旧居的房舍……许多无法搬走的东西,我们便在后院把它们烧掉。我还记得从阁楼拿下来的那些瓶子、罐子也抛入了火中,那些东西爆起来腾起酒精的火焰。我还记得后院有些蛇被烧死在烈火中。”
这个新搬来的家宅位于爱渥华街与肯尼华斯北街六〇〇号交叉的一个地段。这是葛瑞丝计画中所需要的房子──三层楼房的灰泥建筑,八个卧室,一间音乐室和她的医生丈夫所需要的一间诊疗室。空间是需要的。他们的家人,除了海明威家自己大大小小有六口之外,还有两个仆人,另外还要留间房给泰利.韩柯克叔叔,因为只要他们在城里,他便跟他们一起住。一九〇六年四月,他们全部搬入这个宅邸,并举行拜祭祖宗仪式。祖父安森与祖母雅蒂蕾德都来参加拜祭祖宗仪式。海明威医生带来一只家传的锡盒子,用水泥封入火炉前的灶坛地下,一位泥水匠把宅修筑完美后,再由一位建筑师在上面刻上日期,一位公理教会牧师为他们进行祷告,而葛瑞丝则领著他们唱〈家庆平安〉赞美诗。
在密西根的那个暑假比往常要短得多。在这段时间允许欧奈斯特邀请邻居一位叫赫洛德.桑森的男孩来做他的玩伴。这两个孩子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湖对岸的长田农场玩耍。那边铺有一条有枕木的轨道,给联畜驭者(驾几匹马共拖一车)用来拖运木材,木材是放置在一辆没有篷盖的篷车上。欧奈斯特与桑森便在缓慢移动的分节篷车后面的一节上,搭便车到贺顿湾去。威斯理.迪尔华斯便带他们到贺顿小港去钓鱼,这里位于查尔佛格斯去的路上、福斯小店之西。他们在松林丘农舍吃炸小鸡、炸鳟鱼,又在温敦密的沙滩上生起营火烤香菇。一晃眼,夏天就过去了,事实上他们根本就没有注意日期这回事。八月中旬,带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海明威家人回到了他们橡树园的新房子。欧奈斯特.海明威一切都坦然适应,大步向前迈进。他两岁时就欣然夸下海口,说他什么也不怕。七岁的他仍是那个气度。
二、艺术与科学
在肯尼华斯街的新宅中,艺术与科学在互争优势。葛瑞丝的艺术中心便是她的音乐室──三十呎见方、十五呎高,还有个阳台。这一间相当高雅的幽静僻室,经过两道橡木门,突出于起居室的北面。葛瑞丝费了很多心思,将这个房间布置得达到音响的完美效果。
她最骄傲的财富就是她那架光亮的新史坦威钢琴。钢琴旁有一块铺著地毯的台子,是给她的学生练习独唱用的。在餐室她还放置了一架直立型小钢琴,是给幼小的孩子练习用的。当海明威医生有空要玩他那常常有点走调的乐号时,他习惯躲到地下室去吹奏。
科学的研究在这座房子的另一端,那儿有海明威医生的诊疗室和候诊室。病人坐在家庭图书室里等候,那里有金色橡木书架,书架上有成套的精装本古典书籍。室内也有他收集的鸟类和动物,都是装填好的标本,一只吃蛀虫的松鼠,玻璃的眼珠子雪亮,一对花栗鼠、一只猫头鹰和一只浣熊──这只浣熊是跟他的连襟兄弟佛兰克.汉尼斯在南伊利诺狩猎旅行时被他射杀的。那不容易看到的不整洁的小房间,他用作实验室,那里有些小罐子,罐子里装著腌制盲肠和成形胎儿等类东西。也有密封的骷髅骨节,他戏称那是“苏西的骨骸”,是他最珍视的东西。
像葛瑞丝与艾德门兹这两个极端性格的夫妇必然会起冲突的。他们会发生争吵,多半是为了有关养育子女与金钱的问题。新家的设置与家具几乎耗尽葛瑞丝的父亲所留下的金钱。她挥霍成性,花许多钱购买华贵服装和彩羽帽,就像一个从事歌剧事业的女人所需要配备的装束。她认为结婚与生育子女已使她作了相当的牺牲。她对家务事没有兴趣,她决定要培养能力与从事创作,认为仆人是生活上的需要而非奢侈的享受。就现代的眼光来说,他们的收入并不多,但就维持一个家来说,虽不阔绰,倒也很稳定。厨师和护士常是一批来一批去,在没有厨师的时候,海明威医生不得不担任大部分的烹饪工作。他的一位病人回忆说,这位医生有一次到他家来出诊,他打电话回家,跟接电话的人说,炉子上的那个蛋糕该取出来了。这个家庭很幸运,因为他很注重烹饪,就像在他的嗜好中,他也很重视水果与蔬菜的罐装技术。他也上市场去采购物品,在后院喂养鸡和兔子,而且为一家牛奶棚作医技检验员。欧奈斯特.海明威后来回忆说,他家后门每天都摆有送来的十二夸脱牛奶。
对管教孩子来说,这位医生是海明威父母二人中较为严厉的一位。他紧张忙碌,因此懒惰和拖延时间之类的事会使他血压升高,而尖声说话或突然破口大骂。崇主日时,他禁止所有的娱乐或消遣活动──不准跟朋友玩、不准玩桥牌或下棋、不准有音乐会。除了生病的时候,主日崇拜与星期假日查经是一定要参加的。
孩子们稍有违反规定,他就很快予以处罚,处罚的方法是用鸡毛掸子柄打手心(葛瑞丝是用梳子的背面)处罚后就是跪下来祈求上帝宽恕。大概葛瑞丝比较不严格,她一再说她要她的孩子们享有生活的乐趣。这一点对她来说,她认为比艺术良知更为重要。她的看法是,首先应叫孩子接受音乐课程。当他们一到懂事的年龄,她就为他们买票去听交响乐、歌剧,去看来芝加哥表演的优良剧团的演出,并且鼓励孩子去熟悉芝加哥艺术学院的油画与彩画。由于她自己对创作深具信念,使她渴望孩子的才华尽可能发挥到极高的境界。
海明威医生给他的孩子最多的则是知识和对自然的爱好。他教欧奈斯特在野外如何生火与烹饪,如何运用斧头砍下梅树树枝筑造一间林地小茅屋,如何系住干的或湿的帐篷,如何仿制祖父安森从内战带回的枪弹,如何为鸟类与小动物制成标本,如何把鱼或鸡鸭配料放入炸盘内去炸。他要求枪枝、钓竿和船具要放置适当,细心保养,并教给他的儿子身体方面的耐力与面对危险的勇气。这孩子后来记起他父亲的几乎都是户外的事情──诸如他们见到在大草原上奔驰的沙鹬;他们曾走在枯草上或收获后的稻田上,稻田里有短短的稻秆;他们打从制粉厂或苹果酒厂或水溜滚木坝上经过。每当他看见湖、营火、马匹、马车或雁,他都会想起他的父亲;或者,每当他看见水上拖运木材的情景,他也会想起他的父亲。他记起父亲“在寒冷的季节,胡髭上有霜雪”,而“天热的季节则汗如雨注”,实际上,欧奈斯特.海明威也是这样。“他喜欢在太阳下在农场工作,只因为他不必要那样去做,”他喜欢任何的双手劳动,但欧奈斯特.海明威长大后却不喜欢。
他的父亲虽然同情受伤的动物,却相信上帝提供野生动物作为狩猎之用,同时提供营养和享乐给人类。他射杀所有能吃的动物,放入他的烹煮器,并且教欧奈斯特.海明威喜欢鹿、松鼠、袋鼠、浣熊、野鸡、雁、鹌鹑、松鹤、野鸽子等肉类,以及各种鱼类。他对所有的肉食动物都非常残忍,因为他把这些动物看作是“害兽或害鸟”。他从橡树园写给在瓦龙湖的欧奈斯特的一封信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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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晚上,当泰利叔叔把小鸡放出院子的时候,不一会儿,我看到一只大猎猫在我们家的鸡笼子里。于是,我跑去拿了一枝二二口径无烟霰弹枪,走出院子,当我举枪时,那只号称汤姆先生的猫从笼子里走出来,它以紧张的神色望著我。瞬间一声爆竹声,那只猫回转过来,在空中往里翻了个斤斗,从此以后,它再也不会偷吃鸡或小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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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奈斯特.海明威于一九〇六年到一九〇七年,从小学一年级升入二年级,又从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一三年升入了八年级,此后他每个冬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梦想著来年的夏天。他习惯赤足从温敦密走到培根农场,他每天到那边去饮牛奶,他可以在黑夜里摸索著饮牛奶。他深深记得梅树林里那软软厚厚的针叶、沼泽地乌黑的泥泞、牧野对面被太阳烤焦的泥土、培根农场仓库后新堆的暖烘烘肥料,以及那有蛆的毛厕上的鹬鸟在那里啄食。有一次他去饮牛奶,嘴里咬著一根棍子,急急跑下山,颠了一下,跌倒在地上,棍子尖端插进喉咙背面。幸运的是,当时他的父亲在场,立即为他止血,烙治伤口。
虽然艾德门兹不得不继续在橡树园行医,而他的家人则住在温敦密,但他仍然尽量抽出许多时间在密西根,穿起旧衣裤,戴阔边草帽,在长田农场踏著泥地,在湖上划船钓鱼,把大自然的学问教给正在成长中的儿子。欧奈斯特.海明威后来说,父母为家事的争吵造成他们假期各处一方,他常站在这方或那方,以保持他所谓的“武装中立”。除了他跟泰利叔叔到密西根北半岛的布列福特湖去作钓鱼旅行,或到南伊利诺妹妹海尼丝家那边去狩猎旅行外,这位医生每年大部分的时间还是跟他太太在一起生活。艾德门兹离家最久的时间是一九〇八年那一次。那次是他在纽约产科医院以四个月的时间攻读产科超博士学位进修课程。按照他的女儿玛赛琳说,葛瑞丝以她教音乐的钱为他担负各种费用。在返家途中,他绕了个圈子,坐上从纽约到新奥尔良的轮船,船名是柯玛斯,又坐上往密西西比的河轮,到家已是这年的十一月底。当他到达新奥尔良时,收到儿子海明威的一封短信,发信日期是一九〇八年十月十九日。信中有孩子常犯的拼法错误的字,信上说,欧奈斯特从平原河带回来一条日本金鱼,这条金鱼是从学校鱼池捞起来的。这封信里还附了一封葛瑞丝的信。她在信中说:她希望海明威医生在那“享乐的南方城市”玩得愉快,但愿上帝保佑他,赐给他安宁。
如果欧奈斯特.海明威的父母在家里有什么争吵的话,总以基督信仰最能使他们和解。
除了一年一度到密西根去朝拜外,欧奈斯特.海明威很少自己一个人到那边去旅行。但是,由玛利安.乔治所编的一系列游记(于芝加哥印行),则有杜撰的密西根之旅,该游记包括‘欧陆游记’(法国、瑞士、德国、荷兰、比利时、丹麦之旅)。一九〇九年夏天,他生日那天送给他的书,是韩第(G. A. Henty)的‘捍卫旧国旗’(True to the Old Flag),这年圣诞节,他那远在加里福尼亚的莱西斯托叔叔寄给他‘萨克逊劫后英雄传’、‘鲁宾逊漂流记’和狄更斯的‘圣诞节儿童故事集’。他第一次远行是在一九一〇年九月,由他的母亲陪同到麻萨诸塞州的南塔基特岛去。他们于八月廿九日离开温敦密,乘坐小船,而后搭火车到贺尔林,在该处乘坐轮船前往那个岛屿。他们投宿在珍珠街四十五号一栋百年老屋,与一位名叫安妮.爱尤丝的老处女共食宿。这是欧奈斯特.海明威第一次看见海洋。他每天出去游泳,他后来这样写道:“在海藻与马蹄蟹之间游泳。”他的母亲很容易被太阳灼伤,她只要半身泡在咸水里洗洗海水浴也就满足了。礼拜天,她便参加中央街第一公理教会教堂的合唱班。该教堂引以为傲的是建于一七一一年。她的父母于一八八〇年代曾参加该教堂的合唱班。欧奈斯特.海明威出去钓花青鱼和鲈鱼,结果带回一条旗鱼的剑鳍,当作他为亚格西兹俱乐部收集的海洋动物标本。在回家途中,就像一年前她为玛赛琳所安排的一样,他们到波斯顿、剑桥、莱辛顿和康柯德等地去旅游,看看那些地方的历史景物。
他升入六年级已迟到了几个礼拜,他还不愿意回去上课,一个月来,他仍在海边曝晒。现在家里有时也会讨论到他是否像他父亲和威尔叔叔一样,将来会成为一位医生。海明威医生对这一点非常重视,这从他寄出的一张风景明信片可以看出,这是他在明尼苏达州罗契斯托的梅约兄弟诊所寄出的,这时他在该诊所修习最新的外科手术,特别是妇产科这类特别技术,他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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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奈斯特吾儿:
这是世界性外科中心的一张照片,爸只是先你几年来这里旅行研习,爸还要去访问几家医疗中心。深爱你和所有的家人。
父字一九一〇、十、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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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一年复活节的那个礼拜天,欧奈斯特与玛赛琳在第三公理教会教堂施行坚信礼仪式,葛瑞丝这时在这个教堂做合唱班的指挥兼独唱。她正怀著她的第五个孩子,大腹便便,内心充满母性的慈念与宗教的热忱。欧奈斯特.海明威后来说:“当你第一次参加宗教团体的灵交仪式时,你所需要的那种感觉是不会产生的。”不管他当时的情绪怎样,第二天他很有生气地写出他第一次经历过的灵交情形,这可能是他所写的短篇小说最早的一篇,也是他在贺密斯小学六年级的作文。虽然他有提及玛沙葡萄园岛,但他所写的却是对叔祖泰利.韩柯克杜撰的一些故事。像故事中的那个孩子,泰利四岁丧母,此后与父亲相依为命。他的父亲叫亚历山大.韩柯克,是位船长,曾驾一艘三桅帆船伊利莎白号绕过好望角远赴澳洲。
一九一一年四月十七日,星期一,欧奈斯特.海明威写了一篇〈我的第一次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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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麻萨诸塞州玛沙葡萄园岛上的一间小白屋里。四岁丧母,我的父亲是三桅帆船伊利莎白号的船长,我和弟弟曾跟父亲绕过好望角远赴澳洲。
途中风平浪静,海豚绕船嬉戏,巨大的白色信天翁循著船只航行的路线飞越海洋,或跟踪三桅船寻些碎屑食物。水手以饼干掩护一只巨钩捕到一只信天翁,但是他们一抓到手又立即把它放掉了,因为他们迷信不可囚住这种大鸟。
有一次,水手将一只大桶绑在船的牙樯上,捞到一只海豚(他们称它为海猪),把它拖到甲板上,割下它的肝。我们把肝煎炸作为晚餐,吃起来很像猪肉,只是比较油腻些。
我们一帆风顺到达澳洲的席德尼,而后又一帆风顺回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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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欧奈斯特不是写了这篇就算了,他以作家的姿态还写了另一个他自己的故事。故事的叙事者改由泰利叔叔来承担,他们这次是从玛沙葡萄园岛开航,而不是从利物浦出发,人物亦有改变,把弟弟改成了泰利的两位姐姐:卡洛琳与安妮。如果说,要在故事中找出他所热望的事物,那就是在暗示他渴望一个弟弟。这是他过去九年来所希望得到的。
那个夏天他的第四个妹妹卡萝出生时,他又失望了。卡萝生于温敦密的农舍西南面那个房间,她是海明威家唯一在密西根出生的孩子。她出生的日期在海明威十二岁生日的前两天。
他们在围廊上默默举行庆祝会,那天照了几张快照,欧奈斯特显得闷闷不乐的样子。实际上,他内心还是跃然欣愉,因为他的祖父安森给他买了一管装二十发子弹的单响霰弹枪。
亲戚是在满月来看这个婴儿的。叔叔威尔医生和他的太太玛莉,以及两个小女儿,从石纳镇请假来,这是他从一九〇三年结婚后第一次回来与家人相聚。葛瑞丝曾提及“威尔叔叔一家来温敦密与我带著他们的妻儿和欧奈斯们同住的那次真是美好的时光。”当泰利与乔治.海明威从艾栾顿乔治家,带著他们的妻子和欧奈斯特的祖母雅蒂蕾德来温敦密这边,这时家人达两打之多。葛瑞丝头痛得一次又一次大声喊叫,直到声嘶才停下来。
在哥哥艾德门兹的眼里,威尔医生是个英雄。虽然他的右手食指在小时候因大蚌壳出了次意外事件,但他后来花了八年的时间设法使他的手灵活,而且在中国山西省成为一位极为成功又为人崇爱的传教士兼外科医生。海明威医生与他竞相比美医技。按照他的儿子说:“当他有机会在内华达州定居下来的时候,他也有机会到关岛或格陵兰去。那次他所以决定要在内华达州内定居,是为了要逃避城市的生活。”但是,葛瑞丝说,“他是个文化人,他的好游荡性情是很难改的。”当家人聚合在一起的时候,威尔医生会很谦逊地道出他最近与西藏达赖喇嘛相见的情形来逗家人高兴,因为这是新奇的见闻趣谈。虽然这时西藏对外人并不开放,而威尔医生与达赖之晤面,乃是一九一〇年途经蒙古奉达赖喇嘛之召。这样的东方情调趣闻,对一个像欧奈斯特这样才十二岁的孩子来说,真像是突然把他送到另一个星球一样新奇有趣。
虽然欧奈斯特对住在靠近培根农场森林中的印第安人并无英雄崇拜的意识,但他却常会觉得他们的出现,像是他们的印第安人远古祖先的影子在他的意识里默默地晃来晃去。他们在通往柏特斯基山丘的沙石路上,拾野果子带下山来卖给农舍的人。这些是“红色的野生坚果,因太重而掉落,又为落下的阔叶覆盖而冰凉”,而在产黑梅的季节,满桶的黑梅“结实新鲜而发亮”。当他们突然出现站在厨房门口的时候,从来没有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但是,有时候,当他在吊床上阅读的时候,他认为他实际上能嗅得出来,“他们经过木柴堆,绕过房屋,通过大门过来了。”
他们嗅起来跟他一样有一种古怪的气味,那种气味是“叔祖培根为印第安人而租下那间小房,他们离去之后,他走进小房,所嗅到的就是那个样子。”曾有一个非常高大的印第安人独自住过那间小房,因痛苦醉饮,而后整晚独自在森林里漫步。这个印第安人曾给欧奈斯特一只用熏过的木材做的独木舟。他死的情形使欧奈斯特永远难忘。七月四日那天,这个印第安人去柏特斯基参加庆典喝醉了。在回家途中倒在皮尔马奎特铁道上睡著了,午夜的列车经过把他辗成两段。
欧奈斯特最常见到的印第安人是锯木工尼克.波尔顿与毕莱.塔比萧。尼克是个充满男性气概的汉子,“非常的懒,但早先曾是个伟大的工人。”这个地区有的农夫“认为他实质上是个白人。”毕莱.塔比萧是个矮而粗壮的人,“嘴上留著稀疏的短胡子,像个中国人。”那年夏天有一天,海明威医生把他们招来,砍些桦树木柴以备火炉与壁炉之用。伐下的木柴从木场推到湖上,漂浮运上岸,放在农舍的前面。这天两个印第安人带著他们的木材钩、斧头、楔钻以及长锯,来到农舍,海明威医生携著他的照相机,随著他们来到湖滩上,当他们工作时为他们拍照。照片照得非常清楚,而后,他把这些照片收入他的“熊湖集锦”作为纪念照收藏起来。欧奈斯特则把这些照片挂起来欣赏,从上面取材,构想一些故事情节,当然这些故事就比前一年四月里的“航海”要好得多。
除了尼克.波尔顿和他的女儿布鲁登丝以外,欧奈斯特最熟悉的印第安人是老西曼.格伦,而布鲁登丝只是有些时候为葛瑞丝做做家务事。这位老印第安人,他在贺顿湾有个相当大的农场,并且常常可以见到他,欧奈斯特.海明威这样写道:“他坐在贺顿湾吉米铁匠铺前面的椅子上,在太阳下流著汗,这时他的马则系在棚子底下。”、“他是个肥胖的印第安人,”他对海明威医生长枪、鸟枪各种枪法的本领非常崇拜。奈斯特与他父亲和希曼.格伦一起出去的那一天,他第一次看见一群松鸡。这些松鸡“在贺顿湾的磨粉厂边,在太阳底下滚扑尘土,啄食东西,”松鸡的眼睛大小同火鸡的眼睛一样,对欧奈斯特呆望著。当它们飞起来的时候,他因那些翅膀发出哔剥和呼呼转动的声音而感到非常兴奋,使得他一只也打不中。但是,海明威医生“以老练的枪法发射霰弹枪”,很快地一连打下五只松鸡。欧奈斯特.海明威后来写道:“我记得那个印第安人格格笑著把它们捡起来。我的父亲……射击得极漂亮,且是我所见过的最快的枪法。”
此后那个秋天,当他们赴南伊利诺州去探访欧奈斯特的表亲时,他又看到了父亲的枪法。海明威医生的姐姐纳娣受洗时取名安姬纳特,已于一八九九年嫁给佛兰克.布瑞斯陶.韩尼斯。韩尼斯的前妻早已亡故。他起初是公理教会的牧师,后来做了亚尔宾昂南方协同教会书院的院长,最后又转而务农,在该州西部有几个大宅邸,以种水果养牛为业。韩尼斯是个友善而快活的人,和妻子领著七个孩子住在亚尔宾昂一幢漂亮的砖造房屋里。这幢房子即使在炎热的夏季都是阴暗凉爽的,房子的窗子高而窄,院子里有叶簇成荫的大枫树。韩尼斯的孩子有三匹马:梭安、基第和基第的第二代“公主”。这个地区的气氛,由于在瓦巴雪河的两岸,很像印第安纳州和肯塔基州。靠东西边界的地方,稻麦都长得很高,数以百万计的可恶昆虫每到夏日则齐鸣合唱;韩尼斯家摆满南方佳肴的餐桌底下就常有哀诉的虫声。通常海明威医生答应从芝加哥到亚尔宾昂旅行三百里来行医。纳娣几个活泼的孩子称他为“医生叔叔”。这年秋天,在韩尼斯的一处农庄,像往常一样又有三天两夜的远行狩猎,追猎鹌鹑、浣熊和袋鼠,该农庄在伊利诺州卡班岱尔南面的合众郡内。
这次,这孩子跟他父亲乘坐韩尼斯家的一辆马车,到几个较小的孩子等著的砖造房屋那边去──这几个孩子是玛格丽特、安吉妮特、小佛朗克,其他还有雅蒂蕾德和安森。虽然欧奈斯特十二岁,小佛朗克才八岁,但他们很快就成了好游伴。小马梭安刚刚被卖掉了,孩子们把它赶到新主人那边去。欧奈斯特坐在马鞍上,小佛朗克坐在小马车上驱赶著另一匹小马基第。他们行不到一两里的时候,梭安的肚带断了,于是欧奈斯特摔落在尘土上。后来玛格丽特写道:“冷静的欧奈斯特,冷静的梭安,一切都控制得当,因此人马无惊。”当他们抵达家门的时候,家里其他的人都聚集去祈祷了。孩子们在客厅里拿沙发垫子当足球玩,把一只饰金的大花盆打碎了,那只花盆是海明威医生夫妇送给纳娣的结婚礼物。
海明威后来回忆说,这次“不愉快的旅行”实际上发生了太多破坏行为。当他们到达了合众郡的农庄,海明威医生叫他的儿子,用那把在生日那天得到的新枪射杀鸽子,以表现他的射击技术。鸽子在牛奶栅的三角椽木慢慢向上移向枪靶,欧奈斯特很快地射杀了足够的鸽子,可以用鸽子的胸肉做成一个很大的鸽肉饼。
当他的射击技术已获得证实,他的父亲便不再给他子弹,这孩子便空瞄著游动的鸽子,扣著那枪膛已无子弹的扳机。这样做了一阵后,悻然捡起鸽子到厨房里去。那两个较大的孩子沿途走过来时,他正从仓库冒出。其中有一个问起他鸽子的事,欧奈斯特说是他刚才射的。那个孩子说他没有。欧奈斯特说他撒谎,而后其中较小的那个便把欧奈斯特叱责一番。
家里的人都知道,欧奈斯特什么事情都喜欢绘声绘影描述一番,孩提时代他所虚构的故事里尽是些夸张的英雄人物。他的第一次实际舞台经验是在一九一二年三月,那时他是七年级,演罗宾汉,穿高靴,戴假发,一顶天鹅绒便帽,一袭长衫,带著一把自制的弓,穿越模拟绘制的索伍森林。他当时常唱第三公理教会制订的合声曲子,也会自己动手写有关芝加哥幼童军的诗句:
✽✽✽
开赛(第一局)
一垒趁机奔三垒,
幼童军行将建大功,
接著苏弟来打击,
本垒板上重挥棒,
当的一声球击中,
飞过右外野……
欧奈斯特.海明威
一九一二年四月十二日
✽✽✽
距离欧奈斯特进高中尚差两个夏天和一个冬天。前一个夏天过得如疾风而逝。家人从森林带同一株小栂树,慎重其事地称之为“生日树”,放在一部推轮车中,带回家送给欧奈斯特与另一个孩子做为共同的生日礼物。他们又买了一艘汽艇,命名为“喜歌号”。九月里在归途中的港湾,欧奈斯特看到了他的第一架水上飞机,机身结构从外表看来并不坚实,里面配置一个穿油斑工作服的驾驶员,戴一顶棒球员小帽,帽舌转向后方。这年秋天举行了多次舞会。十九个海明威家人聚集一堂来庆祝海明威医生的四十一岁生日,全家人都盛装坐好,照了一张正式的照片,做为葛瑞丝与艾德结婚十六周年过纪念照。二月里,玛赛琳与欧奈斯特为他们八年级的同学举行了一次范伦泰节【注:Valentine's Day,为二月十四日,据说鸟儿从这一天开始交尾,故西方人订此日为爱人选出日。】舞会。五月里的每个星期六,他们在芝加哥圆形演技场参加一个日本赛会剧团的演出。此事在欧奈斯特给他父亲的一张忏悔字条中提及其中一次演出的情形:
“我昨天在圆形演技场的行为很糟,今天早晨在教堂的行为也很糟。明天的情形将会好转。”他正式地签了字,记下日期──一九二三年五月十一日。一个月内他的玛赛琳从荷尔美斯小学毕业,获得结业证书,上面并记载著成绩,毕业后他又一次出发到温德米尔去。
这是欧奈斯特在密西根的第十四个季节。他在农舍后铁道篱笆边架起一个帐篷,整个夏天都住在这个帐篷里。赫洛德.沙姆森过来度过了八月最后两个礼拜,有个名叫露丝.麦克柯伦的女孩来见玛赛琳。一晚,大家在农舍壁炉前一起大声诵读史托寇(Bram Stoker)的〈杜勒古拉〉(Dracula),这激起了欧奈斯特高度的想像力,因此在午夜后不久,他在梦魇的恐惧下喊叫,将管家吵醒。又有一天,培根的狗在森林里攻击一只箭猪。他们把狗带到海明威医生跟前来,它不停的呻吟,因此他为狗作了一次外科手术。他轻声对狗说话,把狗身上被刺的一根根有倒钩的箭毛取出来。随后欧奈斯特与赫洛德一同去猎箭猪。他们在培根农场后一块已砍伐的林地发现了那只箭猪,并将它杀死。他们绑起箭猪的后脚,扛著他们的战利品回来。他们期望受到赞扬,但却失望了。海明威医生教训他们说,对无害的动物不要作不必要的伤害。他又说,既然射杀了箭猪,那么现在就必须把它吃掉。赫洛德后来写道:“我们把箭猪的腰肉煮了几个小时,但是那肉仍坚韧如皮鞋的革。”
有一句相当够份量的话,“一个人可以从小看大,”欧奈斯特孩提时代的许多特征,到他成年后只有少许的改变。“无所恐惧”──这是他三岁时说出的第一句格言,也就是他往后正式经历过许多该产生恐惧感的事情之后,所发现的面对逆境的原则。他一生都在坚守冒险犯难的勇气,这是他的父亲,有时也是他的母亲,早就给予他这一深刻的印象。爱好自然、打猎与钓鱼、在山林水域寻觅自由自在的情怀,这些都是他终生不变的情愫。他具有他父亲品尝美食的天性,特别是对鱼类和猎物,甚至到了后来,他父亲说野洋葱剥皮洗净后,是做三明治的最好材料,于是,他也喜欢上了洋葱。由于他对事物现象的组织力不如他的父亲,他的射击技术也就不如他的父亲来得精练。
有时他配上望远镜,倒也可以成为卓越的飞靶射击手。像他的父亲一样,他不会弹琴唱歌,在家里也绝不如他母亲所期望的,在音乐的领域里一展身手。但是,他的绘画才能很快就引起他母亲的赏识,特别是在油画方面,同时他有创作冲力,这显然是继承他母亲的天赋与孩提时代的训练,可是,当他把绘画的天赋视作他的人生方向时,她是既不赞同他,也不了解他。
经过少年时期,他很快就放弃了他父亲引以为乐的体力劳动,虽然他还想在户外运动方面花去与其他方面相等的精力。他一生喜欢游泳、散步和徒步旅行,没有什么事情比满身大汗更能使他快乐的了。他跟他父亲都认为,有洁净的身体,才有洁净的头脑。他具有他父亲的决心去把他所做的事情做得“恰到好处”(‘恰到好处’这个片语是他们父子都喜欢的俗话),不管是生一堆营火、装配一根钓竿、上钓饵垂钓、投掷钓竿、把玩枪杆、烤野鸭或烹鹿肉,都是要做得完美无缺。他跟他父亲对于修理坏了的机器与检视机器都不太行。童年时代与青年时代的疾病与意外事件,使欧奈斯特对医药专长产生尊敬的心理,虽然他对生理学上某些单纯的信念以姑且为是的态度视之。到了晚年,他有他双亲的体态,甚至在成年时期便蓄留大胡子,事实上,部分动机是因为他看见他父亲一直就蓄留著大胡子。
除了所提到的这些以外,他的艺术知识与科学知识也是继承他双亲的秉赋,以及橡树园郊区与密西根湖畔的生活陶冶。因为他是个天才,他有背离他父母的教条与宗教规范的某种倾向。但是,在一九一三年九月,他收拾行装回橡树园时,这种倾向尚未发生。
三、少年行
欧奈斯特.海明威现在是高中时代,这是他少年时期的大事。橡树园利维荣格市立高中校舍大得像皇宫:一座新的富丽堂皇的黄色砖造房屋,四层建筑,两翼房舍排立,有大集会堂一处,午餐食堂一处,有石级曲阶通往前座大门。开学的那天,他步行到那边去拿他的课程表,课程计有代数、拉丁文、英文和一般科学。英文这门课他是不在乎的,但别的学科则使他害怕。他发现第一年的拉丁文是那么难,这也是他母亲在女孩时代所憎恨的科目,因此她一开始便请了一位家庭老师来教他。英文课倒也几乎是一件乐事。他们这门课的指导老师是班级主任普莱特,在一间幽雅的教室上课,该室也是英文学会的所在,座位是皮靠椅,有都铎式的暗光天花板。
做新生的欧奈斯特,因自己不高而感到不好意思。他比玛赛琳矮一个头。玛赛琳在她十六岁的年龄看起来已像个少妇,其实她婷婷玉立。他想与她一较高低是失望了。他五呎四吋,仍然太小,没有资格踢足球。为了弥补他身体上的缺陷,他努力于弓术,在二十码的场地上,可能最高射靶纪录为一百五十分的成绩,他居然能拿到一百一十二分。他还责怪自己左眼视力不好,这是他生下来就已经有的缺陷,他认为这是继承他母亲的生理缺陷,因为他母亲的左眼也显然经常产生障碍。虽然新生的春季最忙碌,但他还是差强人意长了一吋。不过他十五岁生日的那个夏天,他到达瓦龙湖之前,他久已期待的奇迹便已出现。好像在那个不得意的夏天,他的体重减轻,然而他的身高却突然开始每月长高一吋多。
赫洛德.沙姆森加入他这个暑期的工作,他们在长田农场一块丘地上架起帐篷;他们在那里收集干草,照顾蔬菜园,为一头名叫塔布西的乳牛挤奶。欧奈斯特和赫洛德利用那艘名为“喜歌”的汽船作交通工具,并另外筑造了一个筏作为水上种植蔬菜的泥沙托盘,将生产新鲜的马铃薯、扁豆、红萝卜、豌豆和芹菜运往沿湖一带小旅馆和农舍去卖。他们结束了这个“素食”的暑假──这是他们一生中最艰苦的一季──当他们在风雨呼啸中收获了五十桶马铃薯的时候。
现在他所有的衣服都穿破了,到了十月中旬家里才允许欧奈斯特有第一件长工装套服。他穿这套衣服去参加父母为他在家里举行的所谓“美国革命儿女”洗尘宴。虽然教练并不怎么重视他,他却参加了青少年足球队。他也加入学校的管弦乐队演奏低音提琴。同时他还在学校的餐室里打工。十月十七日那天,他不太热心地带玛赛琳去参加移民俱乐部贝尔.英格拉姆舞蹈班的第一节课。该班位于森林大道上一幢古旧的大建筑物中。不管是足球或舞蹈,他那双大脚和不合作的心境,对自己或别人都造成偶发的不利现象。然而,在生物学班上他却用了六页纸说明一只蚱蜢的解剖而获得了赞誉。在这里他倒没有提及这是他多年把蚱蜢用作钓饵的一点心得。这份报告得了九十分,评为佳作。
葛瑞丝第六次怀孕,预定在四月里分娩,孩子都希望妈妈生个弟弟。显然葛瑞丝以四十岁的年龄再生的孩子已大不如前了。圣诞假期前夕,欧奈斯特跟他一位名叫朵洛赛.戴维丝的同学一起步行回家。他的母亲后来写道:“这是第一次注意到他有了女友。并且,我们也注意到了他愈来愈讲究自己的外貌了。”除了长的工装套服外,他也会穿高领打领带。一九一五年元月,他带朵洛赛去参观篮球赛。这是他的第一次约会。葛瑞丝说:“这件事几乎使得他所有的单身男同学震惊不已。”
这些单身的男同学包括刘易士.克拉列汉、雷伊.奥尔森、罗德.戈岱、保罗.赫斯、吉尔伯特(又名小兔子)、汤姆.卡沙克、李曼.华森顿、赫尔.布伦塔普、莫里斯.马塞曼和号称泡菜的乔治.麦迪尔。欧奈斯特不喜欢小兔子和泡菜之类的小名,他却高兴克拉列汉称他为大鼻头(三剑客的老大)。他也喜欢“花生小贩”这一类的名字,而在家里他总是叫玛赛琳称他为“老猛兽”,但是他最喜欢的名字,实际上甚过对所有其他名字的喜爱,即是他一生都自称的海明史坦。在美国反闪族语笑话的前期,他们有过一些没有流行的笑语,实际上,这些笑语曾刊登在他们高中的校内刊物上。在学校底楼欧奈斯特所拥有的橱柜,在罗德.戈岱和雷伊.奥尔森的旁边。他在橱柜的门上用黄色粉笔画了三个圆圈,他说那是代表当铺。戈岱改成戈宝格,奥尔森改成奥尔森.柯亭。二年级的海明史坦说:“我们办理基金,只借进不借出,你们可以借给我们。我们答应运用任何人提供的金钱而永不偿还。”
他们像其他的高中二年级学生一样度过了狂热的春季学期。欧奈斯特花了许多时间为贝尔夫的三幕小歌剧〈波西米亚女郎〉的大制作而参加管弦乐队预演。葛瑞丝多年来做第三公理教会合唱团的指挥,如今回到第一公理教会来了,因为欧奈斯特在这个教会已成为该教会组织的朴里茅斯青年联盟的中坚分子。他在这里铲雪和分送《橡树叶周刊》,每星期可赚津贴一毛五分钱(以他这个年龄当时应该是每年一个辨士)。在华盛顿诞辰纪念日那天,他参加男士徒步旅行俱乐部,作了三十二英里的登山活动,接著的那个礼拜六又步行了二十五英里。他虽然仍旧担心这样一个距离,却像他四岁时一样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力。
在斐普斯原野第九度每年举行的越野赛跑中,有四十六名选手参加,这次赛程都在大雨中进行。虽然欧奈斯特得了第四十三名,却跑完了全程。春假期间,他跟克拉列汉徒步旅行到苏里契湖,该处距橡树园西北三十五英里,于四月三日返回家中。在他们旅行的这段期间,葛瑞丝生下第六个孩子,于四月的愚人节分娩,是个男孩,哭起来沙声聒耳。但是,这孩子对欧奈斯特期待已久的伴侣来说是来得太晚了。他们为他取名为莱塞斯托.克拉伦斯,这个名字是以她的兄弟和丈夫的名字组合起来的。由于他好闹性子,欧奈斯特为他取个绰号叫麻烦的莱塞斯托:后简称为“闹子”,乃是因为他太好哭闹了,而另一绰号“最后的一只羊”也许是较愉快的构想。
六月十九日学年结束的时候,欧奈斯特和克拉列汉整装出发,到瓦龙湖去了。雷伊.奥尔森同他们一起搭苏里号轮船远赴密西根的法兰克福特。他们占了一间特别舱房,由于大声喧哗而与船上事务长吵了起来。到了法兰克福特,他们与雷伊分别,雷伊返家,他们便开始漫长的徒步旅程,经由屈伏西市和查尔佛克斯向温德密尔去。一路上几乎都是欧奈斯特在谈天、唱歌和大叫。“他的想像力有如泉涌。”有时他们拦乡间篷车坐一段路,但是大部分的时间他们是在步行。他们主要的乐趣是钓鱼。曾有一只山猫在他们面前跃起,越过道路。他们曾在屈伏西海湾试过游泳,但是水已冰寒,只好涉水而过。有四、五天的时间他们吃的是新捕来的鳟鱼和罐装豆子。他们为了跟迪尔华斯家人共享一顿晚餐,曾深入贺顿湾。这时的威斯理.迪尔华斯二十五岁,即将与二十岁的一位名叫凯丝琳.肯迺迪的教师结婚。但是,这两个二年级的学生对此事仅是略感兴趣而已。他们在温德密尔度过六月的最后几天。他们取下农舍的百叶窗,重新布置农舍,准备暑假来住。剩下的时间他们便在长田农场架起篷帐露营。不管什么时候他们倦于烹饪的话,松林农庄餐厅便在山脊那边可随时为他们服务。
七月十二日,威斯理娶了凯丝琳。一个星期后,海明威医生从橡树园发了一封生日函电给欧奈斯特。他在函电上这样说:“我太高兴、太骄傲了,你已长成这样一个具有男子气的漂亮小伙子,并且相信将来你会继续依基督的最高理想,在平衡的心态下与和谐的气氛中成长……当我回来时,但愿你钓得一条大鳟鱼。”又于二十三日再发一函,还附上自己冲洗的一些照片,这些照片是欧奈斯特与赫洛德徒步旅行时所拍下来的“喜歌号”汽艇漏水的情形,他们需要一只新的舱底抽水帮浦。欧奈斯特获父亲授意加以修理使用。父亲又叫他要照顾花园和长田农场上的牲畜,如果母亲需要的话,也要为她烹煮鸡汤。
他十六岁的时候,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大些。然而,骨子里还是个小孩,尚按“基督的理想”奋力生活在和谐的气氛中,却非常担忧他的成长随时会遭到困苦。他在生日后不久,有过一次小小的窘境,这次窘境他总是牢记在心,并刻意夸张这是他少年时代最糟的事情。事情开始于一次天真的野宴。他唯一的侣伴是十一岁的妹妹桑妮,她是海明威医生的女儿中最顽皮的姑娘。“喜歌号”汽艇拖著一条叫尤苏拉的小船,他们乘坐该汽艇,朝泥湖岸上一处叫“裂口”的地方前进。这个地区到处都是高高的芦苇,还有鳖和青蛙,瓦龙西丘尽头都是沉积的泥土。他们刚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便惊起一只巨大的苍鹭。欧奈斯特一时情不自禁便发射一枪把它射杀了。
他用报纸把苍鹭包起来,放在汽艇里,俟他们上岸后食用。当他们回来时,这只鸟却不见了。他走进一条小艇里,语气稳健地问谁是嫌疑犯。有位男士便把那只鸟还给他。他提著鸟回家,而后把它剥制成标本。欧奈斯特要把此事向他父亲报告。他急急回家,说完这个故事,又立刻到长田农场去,一直休息到暴风雨停止。
有个样子痴呆名叫史密斯的人自称是猎场看守人,现在正在海明威农舍。他充满了“粗野气息,却以柔和而揶揄的语气发问。”他正在寻找一个有一枝枪和一件红色厚运动衫的十八岁年轻人。葛瑞丝说那就是她的儿子。他已十六岁,在湖的对岸农场工作。当史密斯请求借用一只小划船时,葛瑞丝严词拒斥,并叫桑妮拿枪来,且命令那人离开她的住所。史密斯离开她的宅第时说:“女士,我得了个教训。”
欧奈斯特越过山脊到迪尔华斯处。威斯理答应他去找他所认识的那个猎场看守人调解,这时欧奈斯特已到他叔叔乔治.海明威在查尔福瓦格斯湖那边的伊栾顿避暑宅第去了。这月三十日夜里,月黑风高,他又作了一次感人的旅行,才回到长田农场。他在农场捡了些四季豆,挖了些马铃薯,杀了一只鸡,因此当他不在的时候,他母亲便不会缺乏食物。而后他又回到伊栾顿去,直住到他又可以安全返家为止。他的父亲从橡树园写信给他,劝他接受一次审判,承认射杀保护区的那只苍鹭不是违法的冒犯行为,而是无意的无辜举动。欧奈斯特把事情发生的经过讲给了波尼市的法官听,结果被判罚锾十五元,回来后便以自我责罚的心情帮助收集干草。这情形使克拉列汉大为高兴。他写道:“我真希望我当时在那边。你从农场到迪尔华斯处那段时间又怎么样了?”然而,欧奈斯特有更严肃一面的看法。他已牵连到法律问题。他已做了坏孩子。他此生以后对猎场看守人大为怀疑。他愈长大,这一插曲在他的记忆里就愈深刻。五十几岁的时候,他向一位国文(英文)教授肯定地说,有两个猎场看守人曾经在密西根各地追捕他,幸亏他没有被送到改造院去。他也以这一意外事件作素材写了一篇少年时代的故事。故事里的猎场看守人在温德米尔过夜,喝威士忌醉倒了,这时欧奈斯特与桑妮便深入荒野逃掉了。
一九一五年秋,他做一名青少年足球队的补充球员消磨了这段时间。他在离家三里远的菲普斯球场练球,这种斯巴达式的训练常使他疲倦得无法读书。他也节食,他说:“几乎等于什么也不吃──此乃为了保持一百三十五磅的体重。”这时他发现了拉丁文比足球容易。他写道:“西塞洛是根烟管而已,我把两只手绑起来都比他写得更好。”后来他的古代史测验考了一百分。但是,此时他仍然喜欢徒步旅行、对球队欢呼或阅读课外书籍。他每星期六早晨常喜欢去的地方之一,是距离家西面大约两里的平原河前大草原狩猎场。这是华勒斯.伊凡斯所经营的一处野生动物保护区,特别是野鸡的养殖。欧奈斯特射杀第一只野鸡就是在这里偷猎的。过了许久,他回忆说:多奇妙啊,当野鸡从他脚下飞起,“飞到了一枝野蔷薇的枝头”,被荆棘夹住了,它的翅膀却还在扑打著。他直等到夜幕低垂,才敢把战利品带回家去。他写道:“你不能想像它有多大,放在衬衫里,挟在腋下,将它的长尾巴朝下,在黑夜里沿著北街那条泥泞路走进城里。北街是吉卜赛人篷车队集结的营地。”
一九一六年初,欧奈斯特发觉他热中拳击。就他的年龄来说,他的体型显得大了一点,也由于他这个暑期在农场工作,显得更为硕壮,加上他粗野的天性,他深知他的拳头有劲。有一回,他利用他家的音乐教室与那些体型比他小的同学连续较量。当拳击较量变质而开始成为打架时,葛瑞丝把他们赶出去。后来他们转移场地,到汤姆.卡沙克地下室小体育馆去练习他们的拳击。他们也在户外较量拳击。“我记得在北尤克里道八二二号的后面大草场上,与欧尼较量,”他的小个子朋友克拉列汉写道,“但被欧尼打倒了。”后来欧奈斯特提到,他学会拳击是在他十六岁之前,在芝加哥职业拳击训练所习得的。如他所说的,他的练拳对手和教练包括山姆.蓝福德、杰克.布莱克波恩、艾.迪.麦克戈棣、汤米.吉朋、杰克.迪兰以及赫利.克列布。这些练拳的日子就像拳击手基德.豪瓦德或福比斯和弗列提那些日子一样是在小体育馆勤习苦练的。欧奈斯特要听众相信,他的左眼视力有缺陷是因他对手的不道德而引起的(手套后部使诈,套带松开带子很技巧地摔刮到眼球),并且他恳切地说出它的经过,使听者信服他所说的一切。就他性格炫耀的一面来说,如同他谦逊害羞的一面是一样的真实,他暗自喜欢他所热望的事物被人坚信不移,藉以提高他的声誉,使别人相信他曾是个强壮的孩子,同时也在无形中默认了他是个具有相当天份的说故事表演家。过去与未来都没有真实存有的证据来证明他曾在芝加哥受过职业拳击训练。毕竟,这一点是同样的情形,他五岁的时候就设法使他的祖父相信,他把一匹在半飞跑中的马制住了。最显明的是他在母亲的音乐教室里,在汤姆.卡沙克地下室的小体育馆里,以及在北尤克里道八二二号汤姆家后面大草场上的这些场地中,学会了初浅的基本拳术。
在另一方面,他对拳击的兴趣,也促使他在几个星期六的早晨,去访问福比斯和弗列提或基德.豪瓦德,只是去看看拳击究竟是怎么回事。当他睁开眼睛和竖起耳朵在看在听那些老拳师撒谎时,他也就得到了为他的短篇小说收集新题材的机会。四月,当他的拳击热到达最高潮的时候,塔布拉出版社印行了他一本早期的短篇小说集。〈事关色盲〉是一个拳坛老经纪人讲给年轻人听的幽默故事。
即使是首句,听起来就像是欧奈斯特某个星期六早晨去芝加哥体育馆所拾得的趣闻。“哎,你难道从来没听过周甘斯第一次拳赛的故事吗?”老鲍伯.阿姆斯壮说,这时他脱下了一只拳套。“呃,孩子,我教过那小子要他记住我向他提过的大块头瑞德,我们差点就可以获胜的,这家伙使诈。”老鲍伯继续讲他如何使用一个名叫曼唐纳.丹.摩根的轻量级选手来对抗周甘斯,他是“用抢壁角游戏的策略”(闪躲追逐法)。他雇用了大块头瑞德在场地的一边幕后,当周甘斯重重地打击丹之后,丹引他到那个位置时,大块头瑞德便用一根棒球棒把周甘斯打倒。但是瑞德打错了人,赛后老鲍伯对他臭骂。他叫道:“真是天知道你为什么打那个白人而不打那个黑人?”瑞德说:“阿姆斯壮先生,我是色盲呀。”
〈事关色盲〉是他在校内文学杂志发表的第二篇短篇小说。第一篇是在上一次的二月份发表。那是一篇血腥的故事,一个以北方森林为背景的自杀故事。一个印第安克利族人,名叫皮亚尔,认为他的白人同伴偷了他的皮夹子,于是在他们常走的沿铁道的路径上设下陷阱来陷害他。当他发现实际上偷东西的是一只红松鼠时,便跑去救他的朋友。但为时已晚。豺狼走过的“雪地路径上血迹斑斑”,同时有两只乌鸦,就是中古民谣“两只大鸦”在啄食“那曾是狄克海伍德而今已不成形状的身躯”。皮亚尔泣不成声,自己也投身于那捕熊的陷阱里。这便是他所明了的对同伴不信任而招致的“神的判决”。故事的结局是他举枪自杀,不等狼群来杀害他。
欧奈斯特在撰写小说的同时,也做校内刊物《秋千》周刊社的记者。他第一次撰写新闻稿是在元月份,记述芝加哥交响乐团的演奏。二、三月间他对韩纳社作了一系列的报导,因为该校社团从芝加哥及其郊区请来的名人所做的演讲,都是极具启发灵性的内容,而生活的活动才是他最感兴趣的。一九一六年春,他所报导的一则最有趣的新闻故事是,五月的一个夜里在自来水厂旧水池发生的一次企图自杀事件的短稿。这个故事的主角是李曼.华斯顿,他是欧奈斯特的拳击伙伴,他潜入池中将自杀者救出来。“华斯顿勇敢果断的行为受到警方与社会局极高的赞扬,”欧奈斯特这样写道:“当访问他的时候,他说,唯一的坏处是……他外衣口袋装的一些为‘塔布拉’刊物所写的笑话都遗失了。”
现在他从拳击与新闻报导的兴趣转向独木舟,他乘了一个激流独木舟沿平原河而下作月光之旅,也偶尔一两次带女友法兰丝.柯蒂丝,后来是带他所喜欢的女友朵洛赛.戴维丝。他对法兰丝发生兴趣是从她在四月里演三幕歌剧〈玛莎〉开始的。欧奈斯特在管弦乐队里演奏大提琴,几乎因看她而看不见乐谱。他的朋友亚尔.邓肯是一位有天份的卡通画家,他画了一个眼神绝望的孩子,上面题字:“欧奈在看一个叫法兰丝的女孩。”他䩄觍得不敢请她参加五月十九日举行的二三年级联谊舞会。后来他的母亲写道:“虽然他的姐姐玛赛琳另有邀请,还是陪欧奈斯特一起去参加舞会了。”但是,到了这个月底,法兰丝和玛赛琳,欧奈斯特和赫洛德.沙姆森,正如葛瑞丝所描述的,“他们沿平原河作了一次美好的独木舟旅游,在靠近大学营的河堤上一起野营晚餐。”
年前的徒步旅行太美了,使得欧奈斯特现在又要说服克拉列汉再去作一次旅行。他们在学校开始放假的那天就出发,起程的时间是六月十日(星期六)下午四时。他们两个装备齐全,带著篷帐和毯子、斧头和烹煮器具、钓鱼用具和开罐器,以及卫生纸、安全针、火柴、药丸、盐、胡椒、指南针、手表、步程计、明信片、胶带、地图、牛奶、巧克力糖、汤匙、刀叉、短袜子和一罐虫子(钓饵),还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和腌肉与麦片,准备钓到鳟鱼来煮食。欧奈斯特从银行取出七块钱做为这次旅行的开支。
汽船仔细把持航向在浓雾弥漫的湖上横渡。他们这次从法兰克福特向南行,沿曼尼斯提河的望卡曼到熊溪。熊溪是一条五十尺宽、澄清的溪流。欧奈斯特在他的日记里写道:“在溪岸一处漂亮的地方露营。溪流环带处有许多鳟鱼……杀死了水蛇。”第二天早晨他们七点钟便出发了。“溪中许多鱼在跳跃,”欧奈斯特写道:“真是些大勇士。”那天他们钓到四条。欧奈斯特钓到的那两条,一条十四吋长,一条十八吋长。星期二的那天,他们拔营,起程到瓦塘交叉口午餐。这是铁道交会处,有一个肮脏的小村庄──这地方诚如欧奈斯特所写的:“这真是交叉口上的一块废物。”下午,他们继续前往梅伊斐尔德,从那里徒步到波德曼,这是一条狭窄而深的河:“带著险恶的激流。”这里的鱼儿不上钩,游于澄清的河水中。他们很早就在舒适的床上睡了,这时天空一片低沉。
两个人清晨由于河水暴涨而惊起。当他们奋力到达一个旧的木材水坝的时候,雨仍旧下得很大,克拉列汉在水坝的地方抓到两条鲤鱼,欧奈斯特写道:“当我们误认为那是两条鳟鱼时,我们都非常兴奋。”第二天早晨他们在梅伊斐尔德把这两条鱼卖给一对老年夫妇,换得了一夸脱的牛奶,欧奈斯特这样写道:“老妇人抽著烟斗,年已八十五岁。老头子七十八岁。他们很喜欢鲤鱼。”
他们乘坐火车到卡尔卡斯卡,又徒步到湍急河,按欧奈斯特的经验,这条溪流是他们钓鱼所到的地方最远处。“在河上荒旷的地方有一处小型水力发电厂,由一个从芝加哥来的人管理,”欧奈斯特写道。“他钓到一条二十吋长的虹鳟鱼。他们的毯子仍旧很湿,使得他们整夜不能睡,只得待在发电厂下方一处漂亮的池边钓鱼。”欧奈斯特认为最富罗曼蒂克趣味的是,在“黑夜里深而急的水上与鱼儿战斗。”将黎明时,克拉列汉在发电厂里睡著了,但是欧奈斯特仍从靠河边那面开著的窗户钓鱼,也在鱼篓里加添了许多鳟鱼。欧奈斯特说:“许多人见我们走开而心中歉然……密西根拉格镇上所有的人都来看我们离去。”这里受人注目的乐趣恐是他生平中第一次。他们在卡尔卡斯卡一处伐木工人上班地用午餐。克拉列汉向他告别,乘坐南下的火车回家。
欧奈斯特独个继续前进,抵达了曼西罗纳边城,等了七个钟头,才乘上火车前往匹托斯基。在车上他以欣赏一位与他同年的印第安女孩来消磨时间,也与一位从亚尔巴来的伐木工人聊聊天。他确实认为过去一个星期来他已收集了够多够好的“故事素材”。他在他的日记背面一页将这些素材编了个纲要:①波德曼镇的老人②曼西罗纳的印第安女孩③熊河湾④湍急河。有篇故事已起了一个头:“曼西罗纳。雨夜。外貌强悍的伐木工人。年轻的印第安女孩。他把女孩杀害了,也自杀了。”这种情节是他少年时期的想像力所产生的一种最为简易的结构。
在匹托斯基那个星期六的晚上,他以七角五分钱在匹利旅店占了一张床,第二天早晨他又起程步行到贺顿湾去了。中午迪尔华斯家人请他午餐,晚餐则与威斯利和卡斯伦他们一块吃。雨终于小下来了,气候已转冷。他为迪尔华斯家射杀了一只乌鸦作为吓乌鸦之用,星期二他劈了些柴火,也杀了一只鸡。此后他在贺顿湾抓到八条虹鳟鱼,带回来给迪尔华斯家作晚餐。
夏天的时候,他们全家很快就抵达了温德米尔,然而,他很高兴他随时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在曼西罗纳边城,他梦见强悍的伐木工人和印第安女孩。
欧奈斯特似乎是为了要加强他新奠定基础的独立精神,而比以前花了更多的时间在贺顿湾这个地方。除了迪尔华斯一家人以外,他交往的人主要的是毕尔和史密丝。他们是跟他们在圣路易的姑妈约瑟芙.威廉.查尔士太太住在一起,她是一位医生的太太。就是这位太太在毕尔和史密丝的母亲死后把他们抚养长大的,他们的母亲于一八九九年死于肺结核病。此后她重整贺顿湾农场做为她的养子女暑期健康活动的去处。几年来欧奈斯特只约略知道他们这些情形。现在他发现他们是那么样的开朗机智,那么样的易于感染森林之爱,且在这湖上与他成为知己而忘了年龄的差距。史密丝约二十五岁,毕尔二十一岁,尚在大学念书。毕尔是个外貌英俊的男孩,身子修长,头发直而不密,说起话来带低沉的密苏里口音,且语带双关,十分幽默。史密丝则是既不太漂亮,也不太难看。她像《小妇人》小说中的大姐,垂著马尾发,说话爽朗,常用她的瘦手背将垂在额前的头发扫一扫。她最动人的特征是眼睛,绿得像猫的眼睛,几乎使你认为她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见。毕尔把欧奈斯特视为同年友好那样喜欢他;史密丝则把他以弟弟看待。她会不客气地指出他的指甲太脏,而事实上他们的指甲都常常是脏的。
欧奈斯特在家事上不愿与他们混在一起来做,因此与他们不住在一块儿,他睡在温德密尔农舍后一院子里的篷帐内,并在牟菲岬有个自己的营地,该处距他们的营地约半里之遥。在他这种十七岁年龄个性不稳的情形下,有时他对他们那个家觉得有所不备,或是像他以后在他的小说与信件中所吹嘘的,谓尼克.波尔顿那及笄的女儿普绿娣在一处森林斜坡上使他失去了童贞,这当然是他在感情上极为痛苦的事,却对他的父母与姐姐加以隐瞒。在外表上,起码他一直在做个尽责任的儿子,“按基督的最高旨意与这个家过著和谐的生活。”如果按他的小说中所叙述他父亲那个样子是可信的话,那么他就不曾在家里对性方面的知识清楚地讨论过。当他在报纸上读到安里可.卡鲁索因奸情而被捕的时候,他问他的父亲奸情是什么意思。海明威医生说:“罪大恶极。”于是欧奈斯特自己加以描述说:“这个字大意是说有个男子行径怪异,用一个马铃薯去玩弄漂亮女人,这个女人看起来就像是雪茄盒子里边那个安娜的样子一样漂亮。”海明威医生便“略述整个概念(却是劝他不要手淫),谓手淫会造成眼瞎、发疯或死亡,一个与妓女接触的男人会带来性病,所以不要去碰任何人。”像他的故事中所述,他在芝加哥向职业拳击家学会了拳击是一样的情形,欧奈斯特的小说叙述初次性交的经验,是与普绿娣发生性关系而获得的,这种经验的叙述似乎是他那热望的想像多过事实。
当他回到橡树园念高三时,欧奈斯特已长得很高了,约六呎,体重一百五十磅,已具备轻级足球队员正式资格,因而他加入了第一队。他仍然不够灵活,以致他在足球队里最大的希望是做二三线的侧锋。他那双大脚对足球与跳舞都不利,不久便在队上传出了他的笑话。学校满是泥污的足球鞋没有一双他能穿得上。队长戈登.谢普休德建议说,叫补鞋匠将欧奈斯特那双旧的跑鞋修改成为足球鞋。这样还是没有解决困难。当教练塞索威特叫补位时,欧奈斯特补入谢普休德中卫的位置,而谢普休德则担忧起来说:“他的动作太慢,使得我无法像平常那样来控制局面。”这个赛季过去了,成绩还不差,包括一场三十五比十九大胜托勒多的卫特队。海明威医生则陪伴他儿子的这个球队一起旅行。他很感动地热切希望他们的队长和教练会赏识他那强壮的儿子做球队的中锋。当他们收到海明威医生的信后直到赛季完毕仍未作确定的答复,而欧奈斯特这时已有资格穿上他的正式球员厚运动衫。这是一大胜利。因此,在那个冬季赛中他又取得了游泳队队员的资格,并且被选为新组的水上篮球队队长。
但是对他来说,写作比球队运动容易。苏桑.乐利写道:“他的题材几乎常在班上朗诵出来,给大家作为参考。”他最喜爱的两位英文老师是芬尼.毕格丝和玛格利特.狄克荪。欧奈斯特说:“她们都很好,特别是对我好,因为我尽力要做个运动家,也努力学习写作英文。”毕格丝小姐是个小个子而身体结实的老处女,她最感兴趣的是想像力丰富的写作。狄克荪小姐“开朗爽直,诚恳实在”。欧奈斯特.海明威这时期的作品值得一提的是,大都意志坚强,情节稳定,具创作力的表现,不像一般高中生的作品那样俗不可耐。在足球赛季过去不久之后,他写〈塔布拉〉,这是他的第三篇小说。这是写他在密西根所熟悉的印第安人,名叫“西皮.简甘”。实际上,西皮.简甘是毕莱.塔比萧的一条大狗。小说中的毕莱叫奥吉布卫,“是一个又高又瘦,脸孔呈古铜色的人”,那与真实的名字已扯不上关系。这是一则复仇的故事。一个名叫黑鸟保罗的坏印第安人,把毕莱的堂兄弟杀害了,两年来,毕莱追踪无著落。在七月初旬他正沿皮尔玛奎特铁道一带走著。这时被一个人把他击倒,这个人就是黑鸟保罗。他吹嘘著说他要杀死毕莱和他的狗,并为了不败露痕迹,要将毕莱和他的狗绑在铁轨上。然而,这个粗汉没有料到那条狗的力量有多大;甚至就当黑鸟保罗在说话的时候,西皮.简甘以它的刺爪从他的后面突袭他。
欧奈斯特在他高三那年,大部分的写作是为校内刊物《秋千》所写的新闻稿,在一九一六年十一月与一九一七年五月之间,他平均每一星期不只写一个故事。许多是有关运动的故事,有的严肃,有的幽默。他的幽默作品主要是模仿仑.拉德纳【注:Ring Lardner,1885-1933,为美国幽默大师,短篇小说家,密西根人。他大部分的作品都是寓讽刺于幽默。他的代表作〈理发〉收入一九五七年美国最佳短篇小说选集。】。仑.拉德纳在芝加哥的《民友报》有个专栏广受欢迎。十二月里该报登出欧奈斯特.海明威的一篇小说,附有一段小标题:我们的小仑.拉德纳跑堂充全能厨师。因为这个阶段他并未精通拉德纳的风格,他的作品松懈笨拙,稿子是从三楼寝室借来一部二手货的打字机自己打字,没有修改订正,便交给约翰.吉尔曼发稿。欧奈斯特拼字也不讲求精确。例如,他从来就不知道have一字的现在分词having应该没有原来字尾的e字母,而他老是拼成haveing,或者也不知道过去否定的拼写法。他一生都总是用错already与allready这两个词汇,正如把alright与allright混用的错误是一样的(二组前者为副词,后者为形容词)。虽然他在高中所写的文章实在草率,在求好心切的心情下反而犯了这些小毛病。因此后来他常喜欢说,你总该雇个人来为你修改错误。
当冰雪化解了的时候,他又开始热中于独木舟了。一九一七年四月二日至六日为春假期间,他跟雷伊.奥尔森一起乘独木舟出发旅行,由伊利诺河到拉沙尔郡的峋岩国家公园。
该公园靠近伊利诺奥塔瓦。他们相互呼名为柯恩和史坦,他们常常典当东西来完成他们的行动。过了三天左右,海明威医生发了一封信给他的妻子和大女儿。她送大女儿玛赛琳去俄亥俄上奥柏森大学。信中这样写道:“亲爱的葛瑞丝和玛赛琳:孩子们在楼上都很乖。现在三个在游泳,尤苏拉在澡盆里玩水。天刚下起雨,现在愈下愈大了。欧奈斯特这三天玩得很痛快,而现在遇到下雨天了。今天雷伊.奥尔森的父亲接获一封信,信上说他们第三天行程就很艰苦,仅仅十五里路程就下来推船好几次,还靠了伊利诺运河上的守卫士兵帮忙呢,检查时没有刁难就放行了。所幸的是他们没有带枪枝、弹药或炸药之类的东西。”
在运河上守卫的士兵是第一批进入欧战战场的美国后备部队。像他班上许多同学一样,欧奈斯特也谈著要去参军的事。当他对上大学要决定选校时,为了出刊的小说〈塔布拉〉,他跟奥尔森和威柯格森一起选定伊利诺大学。但是,这次决定并非全心全意,故没有采取实际行动。他的叔叔泰勒在堪萨斯城做木材生意,于是,海明威医生写信给他,问问那边的星报是否可以叫欧奈斯特去做一名实习记者。但是,回信说,要到九月或十月才有机会。这并不是大的打击。欧奈斯特也正梦想在北密西根再度一个暑期。
他少年时期第二次发生不愉快事件的时间是在高三快结束的几星期里,他跟杰克.宾特柯斯特与摩里.穆塞曼在平原河岸作露营旅游。芝加哥的报纸在近来提及“有些闲荡分子已进入橡树园与普洛维索地区。”大约夜里两点,一群吼叫之徒攻击熟睡中的露营者,割断他们的营帐绳子,并且把他们的营地设备带往森林里去。杰克.宾特柯斯特抓到一个,往他鼻上猛揍一拳,欧奈斯特则对准另一个人摔出一把斧头,只差几寸就要砍到那个人。当那三个家伙要拖走他的时候,欧奈斯特疯狂地向后挣扎,于是,他们把他抛入泥泞的河中。当他从河里爬出来的时候,他才发现整个事情是一次恶作剧演习。攻击他们的人都是橡树园高中三年级的同学。他们本来正在汤姆家举行家庭舞会,而突然想起来要去攻击他们的营地。十个孩子开车出来到北街,从森林里偷偷接近营地。他们的校内周刊《秋千》杂志上记述说:“和解后,即使受骗受害者也不认为这是一次失败的演习。”只是欧奈斯特难以忘怀他摔出的那把斧头。如果不幸将克拉伦斯.柯勒的脑袋砍了,那怎么得了?芝加哥一位叫乔治.夏佛尔的记者称欧奈斯特为斧手,称柯勒为死里逃生者。在《秋千》杂志中的故事内容并没有提及斧头投掷的事,这一点欧奈斯特想要把这件事情的发生作一番解说是很麻烦而令人难以置信的。这就像他那次苍鹭事件的插曲,他因触犯狩猎法令而使他惊骇是一样的。同样的,在他想像中的意外事件都是情节极为严重的故事内容。就像是一个五十岁的人,热望在他的少年时期过著冒险的生活,于是暗中想谋杀一个人,将一把斧头投掷到另一个人头上去。但是,这只不过是他又一次夸大的行为而已。
六月八日毕业典礼周开始。这个礼拜名为爱国行动周,各式花篮红的、白的、蓝的排满大礼堂地上。大家都承认欧奈斯特在文学方面的才华表现,把他视为他们班上的先知。他特别喜欢军事方面的精神演讲,被认为是当大节日的最高潮。毕业典礼在星期二的晚上举行,节目有祷告、圣诗、校歌、欢呼、五个学生演讲(包括玛赛琳.海明威和爱德华.威甘奈特)以及颁赠毕业证书给一百五十位毕业班的同学。欧奈斯特.海明威站在那里战战兢兢领受这一切。他还是个十足的拉丁语文家和理想主义者,在欣赏他们班上的格言标语──行必有志──虽然他并不能完全正确认定行的方向。
他毕业后的第一个机会,从第一公理教会男生部的罗德.哈托那里得到一封邀请他去演讲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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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欧奈斯特:
请您花三、四分钟来对本部的年轻人说几句话,他们要加入您在比赛方面留下的空位。希望您亲自告诉他们对某些较有意义的事情,以及您在高中时代所获得的经验,特别是有关教会主日崇拜查经班对您所产生的影响,最后也希望您说说您明年的计画,这样一次为您自己也为别人的简短演说,希望不会花去您太多的时间。费点心思给他们一次难忘的福音吧。
这是您荣誉的日子,大家来聆听您的毕业演讲。啊,老友,这是您认真表现的一个机会。给那些小伙子谆谆教诲一番吧!
您忠诚的 罗德.哈托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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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还请了四个毕业生致词。他们简短演说的共同题目都是“临别致词”。那个星期日的中午与欧奈斯特一起出席给予那些小伙子谆谆教诲几句的,计有鲍伯.柯尔、克拉伦斯.柯勒、戈登.谢普赫德和李曼.华森顿。大致都讲得不差。不过,原稿内容已不复可查。很可惜的是,这是他受正规教育的时期最后一次正规的表现行为,却未留下痕迹。
四、海阔天空
在他高中毕业后,他必须面对选择的是大学、战争与工作。虽然他的父亲要他与玛赛琳一起上奥柏林大学,他也可能比较喜欢与他的同学克拉列汉一起上伊利诺大学,然而他却拒绝了上大学。克拉列汉是一九二〇年班级的优秀学生。由于他的年龄,海明威医生反对他去参加战争,而欧奈斯特却毫不迟疑,但也并未匆匆前往。堪城星报的工作直到十月才有机会。同时,密西根的农场也有许多事情要做。那海阔天空的大世界,实际上,也不在乎多等几个月后再去遨游。
海明威医生热望带著妻儿,驾著他的T型福特汽车北上旅游,沿途设营而宿。他们在六月的第三周一个清晨起程。路途荒凉,路旁荆棘枝叶常刮到身上,他们挖平路上的松沙泥洞,花了五天的时间才到达乔治叔叔在伊栾顿的避暑农舍。第二天下行经过培根农场,再上行顺利抵达温德密尔农舍,终于完成了这段旅程。玛赛琳说,他们引以为傲,那样子就像是他们发现了新大陆。
他们立即在湖对岸的长田农场工作起来。海明威医生雇了一个身材消瘦的农夫,他留有短胡髭,穿著吊带裤头,戴著汗迹斑斑的帽子,名叫华伦.桑纳。他有几匹骡子和一架自家造的运石雪橇。他们弃旧佃农的农舍,移走那些撤下的东西,造了一个棚子,用锯木屑贮存过多农作物,割下并整理二十亩干草,又种植一块蔬菜园。欧奈斯特在周末时并不做这些苦工,他去贺顿湾或查尔福瓦克斯湖钓鱼,或去探访迪尔华斯父子,或是去与毕尔和史密丝聚首话旧。在他们三个人的聚会中常常还有第四者,那就是一个叫卡尔.艾德嘉的年轻人。卡尔正爱著史密丝。虽然卡尔有良好的工作,并且在堪城有一所小小的公寓,而史密丝并不想听他的话与他结婚。卡尔说,如果欧奈斯特要赴堪城星报工作,他便欢迎他搬进他的公寓去住,共同负担生活费用。
只要堪城星报接纳他,欧奈斯特便愿前去。
他开始热望到他生长的这个地区以外的地方去吸取生活经验,也希望摆脱家庭的约束与压力。他高中时代在小说与新闻写作方面的作品,只能算是他在写作上习得了一点最基本的原则。在词句的简赅与准确性尚须多加学习。他靠星报改进了他的文章技巧;在堪城,社会的黑暗面也教给了他一些人性经验。他扩大了他的视野,而就他在橡树园所发表的〈塔布拉〉中所热望的事物来说,又改进了多少呢?那个夏季有一天,他把这个问题向景湾的夏令讲习会经理怀特解释一番。景湾是靠近匹托斯基小屈佛斯湾的一处农庄规划区,赛琳在这里的怀特家做客度过了七月。怀特是一位知名的记者,他最近才从《人人杂志》卸下编辑事务。他对欧奈斯特非常慈和,他告诉欧奈斯特说,任何一个生手都必须动笔写才会学会写作。至于题材,最好是直接引自个人经验。这一席话对欧奈斯特这样年龄和志趣的孩子来说,是再好也没有了。
他现在对于父亲告诉他的某些事不再信以为当然。尤苏拉与桑妮已集钱从缅因州欧德市买了独木舟。当欧奈斯特带桑妮到瓦龙村货运站去提货时,该处已关门。欧奈斯特留了个字条给行李部主管,从侧面撬开货运车的门取出独木舟,用绳索将独木舟拖曳回家。行李部的主管与海明威医生都无话可说,只是有些惊讶。这次看到欧奈斯特的非法行为,他的父亲保持缄默倒是反常的态度。海明威医生对是非观念一向是非常认真的。任何不合法的冒犯大概都会使他火冒三丈。他的孩子都会记得,只要有人逾越规范,他那“有深酒窝的面颊与可爱的笑脸”立刻会横眉竖目,嘴唇紧闭,把一副森严容貌露出来。在另一方面,葛瑞丝总保持一副淑女娴静的姿态,不露怨艾神色,让曲直是非自明。有时欧奈斯特也会像他的母亲一样隐藏伤感的情绪,且对那些对他不智的攻击终生都不予抗辩。有些时候,特别是当他遭到不白之冤的处罚,如果他的父亲正在气头上,他会自己生闷气而不表白。有个很显著的例子是,那个秋天他将他心中的隐密透露给毕尔听。这时毕尔在回圣路易的返家途中,在橡树园小住。欧奈斯特提到,在温德米尔后院储藏园艺工具的小棚子里所发生的事。欧奈斯特说,他的父亲处罚他时,他很生气,有时他在生气的时候,就坐在小棚子敞开的门口,用枪瞄准父亲的头。
当十月中旬欧奈斯特乘上赴堪城的火车时,他这种娃娃脾气的忿怒也就不再记在心里了。玛赛琳九月里赴奥柏林研读音乐,欧奈斯特总是讨厌带泪的告别。海明威医生陪同他到车站,与他一起站在火车边,直到火车开动。多少年来,欧奈斯特都难忘这情景,并把这场面写入他的小说《战地春梦》中:“他害怕离去,他却不想别人知道他这种心情,而在车站,就在车掌提起箱子而他必须步上车门的时刻,他的父亲吻别他说:‘当我们两个不在一块儿时,愿上帝监护你和我。’他的父亲是个虔诚的信徒,他的祷告是简明而诚心的。这时他因感动而热泪盈眶,短胡髭上湿润润的。”所有这情景都使这孩子显出这般不安的窘态──“那祈祷声带著抽噎的情绪……他的父亲吻别他”──他“突然感到他的父亲老多了,并且为他难过得几乎无法忍受。”
欧奈斯特.海明威与父亲离别的时候,恰巧是世界足球联盟比赛的最后一天。芝加哥队领先,三场胜了两场,而欧奈斯特是白梭格斯队的球迷,希望他们在纽约赢得最后一场比赛。那天下午很迟的时候,火车正在爬密西西比河正东面的斜坡,一个报童晃过车厢中的走道。欧奈斯特问他这场比赛的结果如何。报童说:“白梭格斯队赢了,四比二。”欧奈斯特听后昂然自得起来。他买了一份周末晚报,坐下来阅读。车子现在行近河边,他举目浏览窗外。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密西西比河的景色,他看到了向往已久的东岸高耸的峭壁悬岩,也看到了别处平坦的田野,以及看上去无尽的河湾。最后,看到火车头拉著车厢在长桥上形成一个弧形,缓慢前进。这条多泥沼的河“似乎流向稳定,却不像是在奔流,而是像一个静静的湖,整个在向前移动著,靠近桥突出的地方则漩流著。”马克吐温笔下那些人物,诸如赫克.芬、汤姆.索耶、探险家拉赛尔、快乐的弗尔斯契、白梭格斯队的中外野手,他们所看到的那些情景,都一幕一幕的涌现在他的脑海。他高兴地在心里说:“毕竟,我看到了密西西比河。”
泰勒.海明威叔叔在联合车站接他,并开车送他回到瓦威克.布尔伐德三六〇〇区内的家。这个家屋邻近有很洁净雅致的绿草坪,有修剪得很整齐的灌木和浓密的树荫。人们沿人行道耙走树叶。屋子是粉红色的砖块造的,有很小的房间和很高的天花板。欧奈斯特的亚拉贝拉姑妈是怀特的女儿。怀特曾经营木材而发了一笔财,他准备叫他的女婿继承他的事业。
亚拉贝拉个子矮,但像她的父亲一样结实,聪明又有吸引力。欧奈斯特认为她很美。泰勒态度紧张,体态轻盈。他走起路来快速而神情焦急不耐烦,处理事务精明能干。在他所有的叔叔中,欧奈斯特最不像泰勒。他给孩子休息一晚让他恢复火车旅行的疲劳,而后带他到城里闹区去见星报的亨利.赫斯克尔。
星报大厦位于十八街与二十街之间的大道一八〇〇号,是砖造的三层楼。该区是全市最重要的区域,这座建筑物最为显著。他步出电梯走到二楼,欧奈斯特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大房门里许多打字机在那里噼哩啪拉的响,许多记者挤在那里,还有编辑、体育记者、专栏作者和批评家。墨迹斑斑的写字台一排排的排列著。既没有小房间,也没有隔间,十月的太阳从满是灰尘的窗子照进来,把他们照得一个个都一样光彩。亨利.赫斯克尔是该报的主编,哈佛大学毕业,做事勤勉谨慎,为人细心冷静。他把这位年轻人交给城区编辑乔治.龙刚。龙刚派给他一份记者工作,周薪十五元。邻近写字台坐著的是衙林顿,大家叫他匹第,他是城区编辑的助理。匹第是个三十岁的脸色苍白的矮个子,一张猪脸,态度平和。他曾在堪萨斯州的《托匹卡国会议坛报》做实习记者,后来,由于心脏不好不准加入陆军。他的微笑轻盈,态度干涩。他以挖苦的低调口吻来对待这些年轻的记者。
那天早晨,卫林顿桌边的这个大男孩,看起来个子大却很瘦长,皮肤晒得黝黑,身体堪称健康。他的棕色眼睛很灵活,红红的脸颊两边都有酒涡。农场上夏日的工作使他的肌肉发达,也使他那裹在衣服底下的身体鼓鼓的,似乎要爆出来一般。他态度欢欣,逗人喜欢,喜欢讲话,谦恭有礼,热望讨人喜欢,有点笨拙。他的L字母发音有点像W字母。卫林顿解释他们的记者人员编制与发稿情形。他在大房间里分配一个空桌位给欧奈斯特。欧奈斯特坐在空桌桌面上,露著一口大白牙嘻嘻笑著。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在大城市的一家报馆做一名真正的记者。他看起来好像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了。
虽然十月的大部分日子里他都与婶婶、叔叔在一起,但也与邻居一位名叫莎莉.卡里伐的漂亮少女约会。他们步行五条街区到邻近的电影院去观赏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演的轻松喜剧。这位明星衣著讲究,穿著雪白的长裤,戴一顶有漂亮丝带的草帽。对莎莉而言,他的灵敏整洁补偿了这个异样沉闷的夜晚。欧奈斯特按她家门铃的时候,看起来是那么不自在,使得他们到达剧院走廊时,她急急走在前面,希望没有人会认出这样一个粗汉样子的人是护卫她的男友。看完表演以后,他们在附近的一家杂货店吃冰淇淋汽水。欧奈斯特似乎是愁眉苦脸,很少说话。他们很客气地分别,整个的情形就是这样。
在他认为这是一次高贵的约会之后,欧奈斯特搬去与他以前在贺顿湾的朋友卡尔.艾德嘉同住。艾德嘉在亚格尼斯街租了一间小公寓。这里距离星报大楼比距离泰勒叔叔的家更远,并且只能在林荫大道那边乘坐电车才能抵达,但欧奈斯特不以为苦。生活在脏而乱的小公寓里,反而表示对自由新的历练。他与克拉列汉徒步旅行所获得的经验就有这种意味。到南塔基特与亚尔宾昂去旅行那种感受几乎无法言状。在这以前,他从未真正离开过父母和亲戚一次那么长的时日。他与卡尔.艾德嘉过得很好。艾德嘉的穿著常常很像奥德嘉。卡尔唯一的抱怨是当他们两人都要睡眠的时候,欧奈斯特一直要谈论“新闻工作的趣事”。那个秋天有时指定的工作做得太晚,或者懒得去搭乘那路程漫长的电车,欧奈斯特就留在十二街与波特摩尔的穆尔巴克旅店的报业室过夜,用大毛巾作床垫睡在浴缸里,享受这种自得其乐的少有经验。
他开始喜爱这种为他年龄与知识所不及的世俗之乐,也愈来愈懂得城市较鄙陋一面的某些事情。“我成了游击手,”他回忆说:“采访十五街警察分局、联合车站与廿四街的联合医院一带的新闻。十五街的犯罪新闻由你管,通常是些小新闻,你也许会碰到较大的新闻也未可知。联合车站是每个人出城进城的地方……有些可疑人物我要了解,也与那些名人会晤。综合医院要从联合车站上行一段很长的山路,在那里你会发现意外事件和暴力犯罪的案子。”在十一月阴暗多雾的日子,医院有灯光的窗子突显出来,像山边杂陈的建物中的灯塔。有时,他想,他甚至可以从远处闻到“医院里防腐剂的混合气味。”
他“常与资深的作家交谈有关他们的写作材料,他们是怎样产生他们的故事,以及怎样把故事写成”。星报保持一个文学专栏工作部门,“剪辑杂志上的资料,摘录新旧书本的内容,详细搜索美国与外国报纸的资料,这些资料以有趣与增加订户为搜寻原则”。为报纸写稿就是学会“如何写清晰的文句”、“如何避免运用伦敦语的修饰语”以及“如何写出有趣的故事”。也有一本谈风格的书是年轻的记者必须研读的。写好的新闻之关键“在运用短句。第一段要写得短。要运用生动的英文,不要忘了力求流畅。要用积极的句法,不要用消极的句法。”这本谈风格的书、该报的文学资料部门、资深记者的范稿,以及卫林顿的经常监督,给予欧奈斯特在新闻学方面真正的初步教育。
但是,他绝不嫌恶奔走新闻的工作。他常无法与新闻室联系而激怒他的老板。“当我们打电话到医院去找他时,”卫林顿说:“我们却得知他在救护车上打电话。他似乎总是在那些活动的场合中出现。”有一天,他匆匆经过联合车站,这时一个人害天花倒在地上失去知觉。欧奈斯特早就种过牛痘,他把这个人背上出租汽车,送往医院去,后来他叫那个汽车司机要把他的汽车消毒。市府的医生赶紧把这个人当作是欧奈斯特的朋友来处理这个案子,于是新闻上又报导了一大堆有关这个城市简陋地区的奇闻,以及本地妓女乱用麻醉剂的事件。虽然欧奈斯特新闻撰稿很卓越,他却是很卖力的在报导天花这种传染病,说明这种病如同另一种情形一样“悲惨”,那就是一个妓女看见她所爱过的那位大兵,拥著他那“衣著漂亮的舞伴”在大舞厅里狂欢起舞的时候,便站在大舞厅外面抽泣。
他觅得许多见闻。堪萨斯市是三十万人的大都会,这个城市里的人从十九世纪末期那些闹事的边区小镇搬进来,才二十多年就发展起来了。欧奈斯特认为这个城市是“既美又丑”,特别是从联合车站,经过牲畜围栏到密苏里河这一带。这个报社的发展也很快。一九一一年,星报从十八街与大街的总社搬往郊区,较有见识的领导人还认为格兰大道的新厦距离市区活动中心太远了点。然而,仅仅才六年,所有的空间都有拥塞的现象。罪恶满大,正义不布。星报的青年校稿员岱尔.威尔森,记得有一次十几个黑人在法庭被传问有关诈骗赌骰子的事,法官露著牙齿,吆喝他们排列成行,判高个子五天监禁,而将矮个子释放。硬拉客的妓女在十二街非常普遍,以致有人把那条街叫成“伍德洛.威尔森路,出价就卖”。虽然禁止在低级旅馆的吧台上拉客,却允许女郎受特别邀请而加入别人的桌上陪酒,并且旅馆可以提供睡觉的房间。
星报的人最能以感人的笔触报导该市丑陋的一面,当然这样的记者必是以自我为中心、会酗酒、会打架的人,他亦会改稿,名叫李昂纳.柯亨.摩易斯。虽然欧奈斯特只“约略相识”,但他对摩易斯运笔的才华、异常的活力,以及不墨守成规的气魄都非常钦佩。不管什么时候他喝醉了,他的本能依然充溢著粗犷的力量。他的文章风格是力的表现与火焰式的表达。欧奈斯特欣赏他的写作能对旧式的黄色新闻具有活力的反击,然而,他在性格上的缺点却无补于他自己才华的浪费。“李昂纳.摩易斯,”他曾描述道,“他是一个伟大的改稿人。他在他的脑子里可能有四个故事,而他拿起电话来的时候可能就有第五个故事,而后全速完成五个故事并赶上排版。每个故事都有它各别的生动内容。他在所工作的每家报社常是拿最高薪水。如果有人比他拿的薪水多,他便离职或获得加薪。除了喝酒的时候,他是不会跟任何记者说话的。他个子高而魁伟,手臂长,手掌大。他是我所认识的打字打得最快的人。他所开的一部汽车,办公室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位女士送给他的。有一天晚上,在往杰佛森市的公路半途中,她在车中刺杀他。他从她手中把刀夺下(打破了她的下巴,打歪了),把刀子抛到车外去。而后他对她做了可怕的事情。当别人发现他们时,她已躺在车子后部。那样把她固定起来使她不能动弹,摩易斯一路把她载回堪萨斯市。”
在报社那个大房间远远的角落里,在打字机与电话之间,摩易斯被人封为一位粗鲁而冷漠的半人半神的奇才。与欧奈斯特正规接触的人,年龄与脾气比较相近的是岱尔.威尔森,他是从柯德来的密苏里人,二十三岁,正应召服海军役。另外的几个是乔治.华莱斯、电报编辑赫.柯、约翰.柯林斯、警察法庭记者比尔.摩尔赫德、陶德.亚密斯顿和威尔森.赫克斯。欧奈斯特仍然是高中生的趣味,不放弃玩绰号的游戏。他称自己为海明史坦或欧奈斯特.曼夏.海明威,很快他便为他的同事取了绰号。“眉飞色舞的史密斯”是笑口常开的牟尔.史密斯。把一位年轻的澳洲人叫为“澳洲塔斯马尼亚岛的森林人”。午后值班的编辑查理.霍布金斯,是一个脸面黑黝黝的奥克拉荷马人,一见欧奈斯特便喜欢了他,称他为“桶匠”。一位叫赫利.高德佛利的近视眼编辑,他戴著高度近视眼镜,喜欢给人忠告,欧奈斯特称他为“苦思焦虑的犹太人”。
李奥.费兹派屈克是一个矮胖的爱尔兰小个子,也是多少带点脂粉气的花花公子,欧奈斯特称他为“美丽的李奥”。欧奈斯特在一个冬夜唯一的一次意外事件,是当他想防卫李奥被暴汉攻击时发生的。他们在格兰德路与十七街的餐馆用周末晚餐时,一个借故惹是生非的球队队员拨弄李奥那条漂亮的领带。欧奈斯特以侠义之风挥出一拳,拳头打过空落在一个装雪茄的玻璃盒上,把玻璃盒打破了。他的手割破了,需要绷带。那些日子他过足了英雄偶像的瘾。然而由于他的唐突与自夸,使得岱尔.威尔森真的有些难为情起来(因为他是欧奈斯特的顶头上司)。当他要讥讽他的记者同寅,他常装一个鬼脸笑一笑或挤挤眼睛。
他在堪城短暂逗留的那些野蛮事件的素材,都已写入他以后的三篇小说中。其中之一是一篇草率的插曲,写一个爱尔兰警察射杀了两个抢劫雪茄店的匈牙利人。该市所支持的两家滑稽剧院,女演员穿著肉色紧身衣在低水准的观众面前表演。欧奈斯特后来所写的故事中,观众中较高级的人士却因为喝醉了或吃了昏迷药剂,整天躺在铺有被单的床上,脸部向下埋在枕头里。三篇中最好的一篇是〈愿上帝赐给你们快乐,绅士们〉,这是一篇写圣诞节的讽刺故事,谓有两个市立医院的住院助理医生,在争辩一个神经病青年的病历,这个青年患的是由于某种虔诚的错误观念而将自己阉割的病。
这时他除了决心学会如何写作之外,欧奈斯特谈话的主题是战争与他如何能参加战争。他的父亲仍旧反对他入伍。他那只左眼视力有缺陷,他想进入军校似乎是成了问题。“我们都像母亲一样眼睛有毛病,”他给玛赛琳的信中这样写道,“但是我不管这只眼睛的问题,我会设法到欧洲去。我不能失去这样一个在进行的表演机会。”不久,他从堪城一个名叫布伦贝克的青年那儿知道如何去参加战争的方法,布伦贝克是在欧奈斯特到达之后一个月到堪城星报来工作的。这位青年二十二岁,头发乌黑,他最大的特色是有一只假眼珠。他于一九一三年入学康乃尔大学。一九一五年春天,一颗高尔夫球击中了一株树,那颗球反弹打在他的脸上。自从他失去一只眼睛以后,就变得非常古怪,而不想完成大学学业。一九一七年夏季,他加入美国野战卫生服务大队,在法国开了四个月的救护车。
他在欧洲的生活颇富罗曼蒂克气氛,他忠告说,那边春天比冬天好过,因为冬天雨水不断,使战地所有的路都泥泞不堪。圣诞节时,布伦贝克与欧奈斯特向威尔森.赫克斯订了约,决定尽快在新年后,申请参加红十字会做救护车驾驶。海明威医生勉强不再反对。欧奈斯特是去参加的三个之中最年轻的,他几乎无法隐藏他渴望横渡大西洋的那种孩子气的喜悦。
他现在搬出了卡尔.艾德嘉的公寓,而住进一幢旧式房屋一间极小的阁楼里。该处距离原来的公寓不远。有一天晚上夜深了,他要布伦贝克到他那边来过夜。他们乘坐值夜班的车穿过雪街,爬上楼梯到欧奈斯特的阁楼来。这已是午夜后一点,布伦贝克困得要命,但是欧奈斯特开了一瓶红酒,带来一本布朗宁的诗集,开始以“清晰响亮的声音”大声朗诵起诗句。然而,布伦贝克睡著了,当他四点钟醒来时,欧奈斯特仍然在那儿念诗,看来极有生气,有如一朵雏菊。第二天,他工作起来好像昨天并没有发生什么事一般,他有无穷的精力,这对布伦贝克来说,似乎是某种天才的表征。“当我们这些平庸之徒做完了份内的工作时,”布伦贝克写道:“我们就去玩或者睡觉休息。然而,天才却是工作之后又开始他的工作了。”这是真的。他在星报六个月的工作“仅仅是个开始”,只要欧奈斯特开始走上了某条路,他就会走完这一程。星报的工作这一程对他来说,起码是好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