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海峡都市,以前的旧名是赤间关,到了武藏的时代已通称为下关。
港口边,渡船业者的屋顶栉比鳞次。每一家都是两层高的建筑,屋顶上设有眺望船只的望楼。从海上看过来,俨然就是海城的景观。当时全日本海运最兴盛的城市就属下关了吧!
其中一间就是小林太郎左卫们的店。
“为甚么这个人不住在小仓家老大人的官邸呢?”
太郎左卫们对于武藏的行动也很纳闷,不禁开口问。
“我必须让自己身心自由才行。”
结果武藏这样回答后,便不再多说。或许对武藏而言,在比试前受到人们瞩目是很不利的事吧。以前有过许多次订好日期比试的他,从来没有在比试前曝身于众目睽睽之下。他总是将自己藏起来,然后出其不意地现身比试地点,一招定下胜负。武藏应该是认为如不这么做,形势对自己是不利的吧!
人们的眼中不过只是充满了好奇心。他们只想偷偷观察武藏的心情是否准备妥当?打算用甚么武器?何苦白费工夫在意那些看热闹的人,万一那些资讯泄漏给敌手知道岂不更糟!所以武藏所谓“让自己身心自由”,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吧。
※※※
隔天清晨天还没亮,太郎左卫门便起身指挥家里的人准备好早餐,等待武藏的起床。为了帮武藏的比试讨个好彩头,他准备了昆布、鱿鱼、胜栗等菜式。
比试时间是辰时(早上八点)。从下关到船岛(岩流岛),只要能顺潮而下,倒是不需太多时间。话虽如此,武藏未免也起得太晚了吧?
武藏睡在二楼。
堂前通往二楼的楼梯被撤走了,那是因为太郎左卫门担心佐佐木那边的人万一来袭所做的预防措施。武藏也没有表示反对意见。
──宫本大人?
让伙计到堂前喊了几次,楼上都没有回答。
──这些武术家,脑子里到底在想些甚么?
最后连太郎左卫门也懒得瞎操心了。
武藏的卧铺在里面。假如打开遮雨窗板,就能远眺海峡南端的岩流岛,但武藏没有打开窗板。
昨晚很早就睡了。
喝了一些酒,想让心情放松点。试著让自己不要太意识到武术,也不要想到明日的对决。因为夜里老是想著如何比试,但问题依然沉淀在下意识中并未解决,反而会在意想不到的情形下弄巧成拙,坏了大事。所以武藏让自己安然入睡。
太阳升起,他睁开眼睛。
武藏刚刚在卧铺里睁开了眼睛。距离比试开始的时间所剩无几,但他仍集中精神利用这片刻思考对策。
首先是小次郎的剑术。佐佐木小次郎的武术特质在于技巧本位与速度主义,这一点是武藏对小次郎的基本认识。
其技巧的最大特征,在于出手的第一刀其实不具甚么杀伤力。挥刀一砍,势如破竹,感觉连大地都要被劈开来了。说起这刀速之快,找遍天下也没有人比得上小次郎吧。然而他这一招却只是恫吓对方。
当然技艺不精的人仍有可能吃上这第一刀,但面对名人好手,小次郎通常会用恫吓的第一刀出手。对手受到刀光剑影的惊吓,自然有所反应。小次郎的武术就是算准了对方企图接招时的反射动作。迎头劈过来的长刀快接近地面时,刀锋轻轻一转,旋即又迅速往上飞起,由下而上将对手的下巴砍成两半。拥有这种刀法的人,天下唯有小次郎而已。
(好妙的武术!)
武藏心想。小次郎所创造的岩流剑术缺乏普遍性。首先手臂必须要像小次郎那般长才行,也必须有特别长的刀来配合臂长使用。对敌手而言,明明距离还没拉近,小次郎的长臂和长剑却已经迫在眼前。既然岩流武术是以这样的条件为基础所设计的,矮小的人便无法学习。
站在武藏的立场,他认为岩流武术从头到尾都有问题。武术难道不是不该选择刀剑的大小吗?
──长能致胜,短亦能致胜。
武藏日后曾这么说过。
他在《五轮书》中提到:偏重于长刀或短刀的武术,其实就是“受限于刀剑的长度,并非真实之道”。
“例如以小武士刀为绝活,就必须趁敌人之不备,将小刀刺进其怀里。但满心思索著如何趁人不备,行动便慢了一步。尤其要紧的是自己的心和行动都已偏离(偏离为恶)。”
对于快剑,武藏认为:“武术求快,实非正道”。快慢与否取于事物的节奏,武术强调以“迅速”为其前提,便代表被速度给局限了。
武藏思考因应之道。
小次郎大概不会用别的招术。一定会用他最得意的独门绝活,也就是前面说的那一招吧!
因此武藏就必须反其道而行,改用长刀。假如武藏改用比小次郎还长的武士刀,肯定能混乱小次郎拿捏彼此间距的感觉。
武藏身高和小次郎不相上下。虽然不知道其手臂有多长,但既然身高差不多,手长应该也相去不远。重点是武士刀的长度。
小次郎用来比试的,想必就是他称为“晒衣竿”、长三尺一寸二分的武士刀。通常身高五尺三、四寸、中等身材的人惯于使用二尺二寸前后的长刀,由此可见小次郎的刀非比寻常。由于武藏的身材高大,配用的刀自然也长。他的刀名为“伯耆安纲(译注:伯耆国名匠安纲所制名刀)”,长三尺八分。虽然只比小次郎的晒衣竿短四分,但这四分或许就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武藏打算用木刀上阵。来下关之前这已是他的腹案。如今他下定了决心,只是一般木刀的长度不够,所以他要自己做一把。
而且是从现在才开始要做一把新的木刀。
武藏走下二楼。太阳已升起,快要接近细川家所规定的时辰了。
(他到底在想些甚么?)
太郎左卫门心想。武藏说:
“如果有旧的船桨,我想要一根。”
武藏还表示想借铇刀、锯子等工具。太郎左卫门赶紧准备好给他,心中却很纳闷,“都这个时候了还打算做甚么呢?”不禁开口问。
“我要做一把木刀。”
武藏回答。
由于木头是血槠,质地很硬。又是锯开又是用铇刀修整,即便手巧如武藏也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早已过了比试的时间。武藏将木刀削成四尺一寸八分的长度。
木刀完工后,武藏要求找个船夫。其实不用他说,船夫早从黎明时起便等在海岸边。
“其他还需要甚么?”
“一件棉袄。”
武藏要求。那时是农历四月中旬。虽然已是初夏,因为海上有风,武藏担心肩膀和手臂会冷。
武藏坐上了船。船只固然滑向海峡,但此时潮流的方向相反,不论船夫如何摇桨,前进还是缓慢。
二
细川家下令禁止闲杂人等参观比试。但从小仓到下关仍有许多人赶来凑这场热闹。船岛旁边的彦岛,是该海峡中最大的一座小岛。早在源平争战时代,彦岛就是平家水军大将平知盛的根据地。幕府末期,四国舰队炮轰长州藩后,英军提出租借该小岛的要求被拒。当时英军是想将该小岛建设成类似新加坡岛一样吧。目前该岛已和山口县本土相连,变成了狎角。
岛上有个名叫弟子待的村庄。来看热闹的群众都聚集在北边的海岸,其中也包括了佐佐木小次郎的门徒和武藏同乡的新免武士们。
船岛上,离沙滩不远的草地上已围起染有细川家纹的布幔,外面站著低阶武士和足轻等严加守卫。身为监察人员的长冈佐渡守兴长则坐在折叠椅上等待,心情自然很不平静。
当事人之一的佐佐木小次郎因为身分较低,将椅子放在兴长前面二十步远的沙滩上坐著,面对著海洋。
他的服装十分华丽。染色皮革的绑腿裤,身上穿著红色,而且是血红色的坎肩。背上没有那把有名的晒衣竿长刀,而是平放在腿上。
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了。
──还没来吗?
小次郎感到焦躁,身边却没有人可以抱怨诉苦。因为规定不得带下人和门徒等人到岛上来。
小次郎只好保持沉默。
但这样反而更让他情绪不安定。细川家的家臣也不打算前来安抚他。毕竟这种场面视同战场上的大将阵营,低阶武士、足轻等人是禁止私语的。
“武藏还没到吗?”
小次郎不时会询问站在远处的他们,得到的回答都是:
──还没有。
问了几次之后,
──如您所见。
小次郎于是更感到愤怒。
等待期间,小次郎试著思考武藏的武术。昨晚他也思索过了,认为武藏应该会祭出二刀流的剑术。武藏之所以有名,就是因为二刀流。
(那家伙就是靠那种怪招浪得虚名的。)
这是小次郎的见解。他不知道武藏虽身为二刀流的剑术名家,却从来没有在比试场上用过该绝招。
──根本就是我得胜了嘛。
小次郎有时会这么想。他认为使用双刀时,长剑因为太长而不好使,如此一来自然是自己的长刀获胜。
──武藏还没来吗?
小次郎几乎气急败坏,不断如此想著,而根据武藏的理论,小次郎可说是完全被“武藏还没来吗”的想法给局限住了。
※※※
武藏还在海上。
船一离开下关的海岸,武藏一副猛然想起的模样,开始编织固定衣袖的绑带。他一张一张地掏出怀纸拈成纸条。
武藏拈纸的动作很快,船夫看著纸张在他的手中舞动,瞬间便卷成了纸条。武藏将卷好的纸条放在旁边,累积有五十条后便连结搓成一条长绳。
(他在干甚么呢?)
船夫正自纳闷时,只见武藏将绳子绕到背后,开始缠绑衣袖。船夫不禁十分惊讶:
(都这个时候了,才开始做绑带吗?)
这人的准备功夫未免也太不周到了。
事实上,武藏的确也忘了准备绑带。对于胜负,他认为有没有绑带根本是枝微末节,就算没有,打赤膊决斗也无妨。
系好绑带,穿上棉袄,武藏直接躺在甲板上。
闭上了眼睛。
(睡觉了吗?)
船夫大概会这么想吧。不过武藏只是想让疲劳的眼睛休息一下而已。初夏的烈日照得海面上的波浪和云朵光辉灿烂,也难怪眼睛容易疲倦吧。对武术而言,眼睛疲劳是最伤的一件事。
船逐渐靠近海岛了。
“请问要停靠在哪里呢?”
船夫小心翼翼地询问。武藏起身观望。
他看见了岛(应该说是沙洲更贴切吧)上的布幔和人影,也看到了小次郎。一个人坐在离岸边最近的位置,从他身上鲜艳的血红色坎肩来判断,肯定是小次郎没错。
“到那前头好了。”
武藏指著距离岸上人群有些距离的沙洲前头。
“那里好吗?”
船夫侧著头有些质疑。那里距离比试的地点很远,而且又是杂草、松树丛生的地带,不方便行走。如要上岸,就只能踩著浅滩涉水而上。武藏却选择了这条路。
“没关系。”
武藏边说边脱下棉袄,将皮裤拉高穿好,从怀里掏出柿色手巾绑在额头上,并将结打在后脑勺。结在后面可以防止头发的散落。武藏年少时曾染有一种俗称“莲藕”的肿疡,结果头顶留下一大块的圆秃。因此成年后的他没有剃成月代(译注:成年男子将额头上方至头顶的头发剃去的发型)发型,而是将头发整个束起绑在后面。
武藏解下腰间的配刀“伯耆安纲”留在船上,一个人跨进海水中。
涉水踩著浅滩上岸,带来的木刀则扛在肩上,一如扛著扁担一样。因为用扛著,从小次郎的位置就无法判断木刀的长度吧。
※※※
胜负于瞬间便见真晓。
武藏为了观察小次郎,没有直接上岸,继续在水中漫步。过了一会儿才停止漫步直接往岸上前进。
小次郎一直在等著。
但已等不下去了。他踢开椅子起身,往沙滩冲过去。想趁著武藏还来不及上岸,也就是武藏的脚还受困于水中时进行攻击,可是武藏上岸了。
小次郎大喝一声,破口便指责武藏的迟到,同时抽剑,将剑鞘往海中一扔。武藏立刻开口说:
──你已经输了。
这是武藏的谋略,而小次郎也中计了,问说:
“为甚么我输了?”
“还用说吗?”
武藏冷冷地回答:
“如果自觉胜利,就不会把剑鞘丢掉了。”
小次郎早已开始挥舞长刀了。武藏只是慢慢地踩著沙滩移动。小次郎因为对方说的话失去了冷静,从他的姿势也能看得出贲张的怒气。这一点是正中武藏的下怀。
而且从布幔的位置看过来,人们只会觉得武藏的行动胆大无比。
武藏毫无防备地往小次郎靠近,那把木刀还扛在肩上。小次郎则是努力测定和武藏之间的距离。因为太专注于保持距离,也就忘了留意武藏身上的兵器。
武藏在即将踏进小次郎所设定的距离时,突然改变姿势。双手从右肩抽出木刀,刀尖直指向天,摆出了“八双(译注:左脚向前,右手举起,竖立刀身的剑姿)”的姿势。这时小次郎快速的第一招刀法已然落下,如果这一刀在到达地面时反弹回来,恐怕连武藏也难敌这天才般的技巧而落败吧。
但武藏在小次郎挥刀砍下的同时已跳开,高举在右手上的四尺一寸八分木刀则落下直劈小次郎的脑门。
可惜用力太浅。
武藏为了抓好距离,只能用单手攻击,因此没有造成致命伤。但已击昏小次郎,只见他踉跄一下往前倾倒。倒地的同时长刀还来不及扫出时,胸口已吃上武藏的第二刀,肋骨碎裂,当场死亡。
※※※
比试一结束,武藏立刻回到海边,涉过浅滩跳上船只奔往下关。
他从下关写信给长冈佐渡守兴长,为自己的失礼致歉,然后离开当地前往京都。大概是为了避开小次郎门徒等人无谓的袭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