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著作《五轮书》中提到:

十六岁打败武艺高强的但马国秋山。

二十一岁上京城,

得见天下学武之人(作者注:吉冈家)。

几度参与比斗,

未尝有不获胜利者。

十三岁和有马喜兵卫、十六岁和秋山等人的正式决斗,显示了武藏令人难以置信的早熟。

十七岁那年他便参与了关之原之役的战争。

武藏是以何种身分、何种姿态出战关之原之役,攸关日后武藏的形象确立,因此我想做个深入调查。

当时他是个牢人。

他的父亲无二斋已经过世,之后少年武藏逃离了村庄。

“外出学习武艺”。

是用这样的说辞,将家谱、父亲所持有的十手、素枪等物品寄放在姊姊阿银的婆家后即离乡背井。从此终生没有返乡取回自己的东西。

村子里的人对武藏是冷淡的。

这是我的看法。本来武藏的父亲就是个孤僻奇怪的人;加上壮年时曾奉命杀人,因为杀人的手段卑劣,遭同僚嫌弃,甚至因而入罪成为定居当地的牢人。想来和村民之间的关系不太可能融洽。

父亲过世后,只剩武藏一个人守著空屋(据说是面积多达百公尺见方的大房子),既没有下人也没有收入,继续留下来只有让自己更加窘困。

更何况他身为少年──尽管是因为比武──竟也杀了人。村民都视他如洪水猛兽,不敢靠近。

也难怪武藏决定要“离乡背井”。终其一生,

──自称是播州的武士。

以母亲的故乡为自己的故乡,而不承认出生地的作州。尽管其中或有其他原因,对这个点滴恩怨记在心里的男人而言,他对真正的故乡其实感觉很不是滋味的吧。

浪迹天涯,风云际会。

秀吉死后,丰臣家的诸侯一分为二,彼此之间征战不断。

“那就去大坂吧!”

十七岁的武藏立即作出了决定。他或许是想在战场立功,有朝一日也能成为大名将军吧。虽然他自恃善于打斗,但毕竟是个十七岁的孩子。

大坂有宇喜多屋敷(译注:武士的居处)。位于玉造城门口旁,与细川屋敷为邻。屋主秀家从小受宠于故太阁(译注:丰臣秀吉),享有丰臣家养子待遇,官封中纳言,年俸五十七万馀石。

居城位于冈山,其领土约等于今日的冈山县(备前、备中、美作)和兵库县的播州地方。

(去宇喜多屋敷,或许有认识的人吧?)

无怪乎武藏会如是想,毕竟是自己故乡的大名。当然宇喜多秀家本人对武藏而言,乃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在秀家众多的家臣中,有一位新免伊贺守,是武藏亡父的旧主。武藏询问了大坂玉造宇喜多屋敷的门房:

“敢问新免大人屯驻之处在哪里?”

“就在某某寺。”

门房这样回答。于是他前去拜访,大概自称是来自故乡赞甘乡的小人物,排行农家的老二或老三,来人便带他去见足轻组头(译注:步卒队队长)。

“原来你是无二斋的儿子呀。”

基于这段旧情谊,组头没有赶他回去,答应让他加入成为足轻。

战场上足轻的工作分为铁炮组、弓组和枪组。铁炮和弓多少需要技术,所以人家应该这样跟他说:

“我看你就编入枪组吧!”

武藏就这样参与了关之原战役。

宇喜多势应该算是西军的主力部队吧。其战斗行动在攻击伏见城之后,先在大坂稍事休息,顺路经由伊势路进入美浓,于大垣和西军主帅石田三成会合,一起到前往预定的战场──关之原。武藏故乡流传著一个关于他在此一期间的小故事,姑且名为:

“敢跳下去吗?”

武藏和他的朋友们──大概是同乡的人吧,站在悬崖边。向下一望,看见了山谷中满是被削断尖锐的竹丛。

“怎么样?”

武藏问说:

“你们有向下跳的勇气吗?”

众人没有答腔。

武藏已做好往下跳的打算才那么问的,但是在跳下之前却发表了一场演说。这场演说显示出他怪癖的一面,或许是源自于他求道般的性格吧。

“人类固然不能像小鸟一样在天上飞;但只要有心,向下跳好几丈却不成问题。这种事再简单不过了。”

他的意思是说无关技术的问题,而是有无勇气与否。武藏必须纵身一跳。往下跳的结果肯定会让尖锐的竹子给剩穿脚背吧!

他为甚么会想到这种危险游戏呢?

“你们睁大眼睛看著吧!”

武藏大叫一声,人已飞在半空中。向下坠落,尖锐的竹子刺穿了他的脚掌。少顷之后,他站起来拾了一块马粪涂在伤口上,开始走动。

(真是个惹人厌的家伙。)

对于武藏强烈的自我表现欲,肯定有人会有如此想法。当时的武者企图要建立个人的传奇,传奇乃是汇集此类奇行异事的碎片拼凑而成。传奇美化了故事中的武者,进而让主角飞黄腾达。

可是武藏自己应该不会为了这样而纵身一跳吧?这个少年(尽管他自以为是大人了)其实是将自己的未来寄托于这场前所未有的比试之中。

他的梦想远大,身分却极其卑微。他的身分是“阵借(译注:非正式的军人)牢人”,职务是最下级的足轻。就算立了功,顶多也只能升为正式的足轻或是御徒士(译注:打前锋的步兵)而已吧!秀吉从一介区区的足轻,逐步成为武士、侍大将(译注:统帅)、城主、国主,进而取得天下的人生,随著他的离世(关之原战役前两年)也变成了天方夜谭。

然而武藏心中或许有些不安,却相信天方夜谭是真的。就是因为相信,所以才上战场。结果自己却只是和牛马一样份量的足轻,和自己的壮志胸怀、过人勇气、力霸山河相比,未免太过凄惨。应该是这份郁郁不得志的不满,

“你们睁大眼睛看著吧!”

促使武藏如此大喊,纵身跳下悬崖的吧?

战场上,足轻的工作是排成密集队形。正面迎敌的则是福岛正则的军队。

敌我双方首先派出铁炮足轻和弓足轻队。以密集队形往前线前进,彼此都先派出先锋漫天射箭,接著再派枪足轻一起舞动三间柄(译注:约一五○公分)的长枪出击。两队足轻陷入枪林剑雨,不久便有一方落败。武士的骑兵队乃乘胜追击,双方正式进入惨烈的战争。由于武藏隶属密集队形里的足轻,无法发挥个人的效用。东奔西走之际,时候已是下午,武藏所属的西军战败了,他也只好落荒而逃。

武藏和新免家的人们逃到了大坂湾,然后搭上黑田家的船往九州而去。奇妙的是黑田家身为敌方的东军,而新免家却投靠他们。

这种情形倒也屡见不鲜。

例如关之原战役结束家康获胜后,仍命大军继续往近江佐河山城(石田三成的居城)进击,结果旗下任何一支军队的人数都比开战前要多了许多,因为战败的一方会攀亲带故地投靠到胜利的军队。家康幕僚发现了这一点曾对家康提起,

“都是自古相传的风气了,不必追究。”

家康表现出不闻不问的态度。

黑田家的家长长政参与了关之原战役;

“隐居大人”。

有如此称号的黑田如水则在九州召集牢人组成军队和九州的石田方作战,战事方兴未艾。武藏意欲投效。

──播州武士。

他这样自称。黑田家的发迹地是播州,其重要干部也以播州人居多。武藏企图靠这层关系前进九州,固然成功了,但战争不久即告结束。

武藏又再沦为牢人的身分,不得不抛弃作为武士、至少能当上侍大将的美梦(其实此一梦想已化成积怨埋藏在武藏心中)。

也或许,

──当一个武术家。

是从那时起,他有了这样的念头吧。一如任何时代充满野心的男人一样,不是当上士大夫飞黄腾达,就是凭借武艺开花结果。武藏选择了后者。

之后他周游诸国数年。

二十一岁。

他来到了京都。

(想要在京都成名。)

这应该是武藏必然的愿望。京都可说是各种风闻的集散地,只要在这里建立名声,自然能广为天下知。

然而京都多少也有些式微了。当初织田、丰臣政权建立朝廷、统一日本后,虽有意将京都设为政治和文化的中心;但关之原战役获胜取得政权的家康,则是主张将江户改为天下的中心。受到时势的影响,京都里也没甚么武术者了。

室町武术所。

在京都有这样一个地方,而且是京都数一数二的武术权威。

“我要打败他们!”

武藏盘算著。只要打败这里,一介无名小卒的武藏就能一跃成为脍炙人口的剑客!

吉冈家历代以来都是足利将军家的武术指导。随著足利将军家第十五代义昭被织田信长放逐后,吉冈家便不再受人瞩目,因为织田、丰臣两政权的主人都对武术不甚关心。信长、秀吉不但不重视此一有别传统的新战斗技术价值,甚至抱持嫌恶的态度。家康则是喜爱武术的,自从他夺得政权,武术家们才有机会为诸大名服务。

总之吉冈家颇有来头,名望久远。历代家长承袭“宪法”之名,除了广收门徒外,也开创了另一种家业来增加收入。

“宪法染”。

这种黑染有其独特的秘方,生意甚至比武术本身还要繁荣。

武藏决定挑战吉冈家。

挑战方法除了直接投书外,他还在三条大桥旁立下挑战的公告,如此一来吉冈家为顾及颜面就不得不接受了吧!

吉冈家在京都素有这样的名称:

“正直宪法”。

以正直为家训,历代家长取名依序沿用直元、直光、直贤、直纲,目前的家长则是清十郎直纲。

──呈报所司代(译注:类似京都市长一职,可行使市政和警察权)。

吉冈家有所顾忌,大概是怕私斗引来京都所司代的不满,于是向上呈报到板仓伊贺守所司代认可了,决斗才告成立。

地点选在洛北的莲台野。

※※※

武藏是何方人士呢?

吉冈家自然想要知道。门人之中肯定也有人知道半个世纪前宫本无二斋曾挑战过宪法的往事。

“那孩子应该打算用十手吧?”

吉冈家或许还讨论这一点。

另一方面,武藏对于闻名遐迩的吉冈家自然也竭尽全力地调查了家长清十郎的剑术、习惯和性格等资讯。

过去武藏花费工夫练就了右十手的武艺。

无二斋的十手,主要是用左手施展。利用左手握著的十手迎接敌方挥舞过来的大刀,让十手的侧勾卡住刀身翻转,让敌人不得自由。同时再乘机祭出右手上的刀砍杀。武藏也学会了这一招。

(若是将十手改为短剑又当如何?)

然而这几年来,武藏苦思。几经辛苦,他开创了武藏双刀法,甚至还因此自号为“二天”;只不过这时的他还没练出这项绝技。

(左右双手是否能像不同的生物一样运用自如呢?)

武藏殚精竭虑钻研此一问题。人只有一副脑髓,要想同时支配左右双手就必须要有两副脑髓,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偏偏武藏就是想要突破不可能。既然所有的武艺都是以磨练、精深人类的能力为目标,武藏深信武艺也能改造人类的能力。也许终其一生也无法将不可能化为可能,但他仍潜伏山林不断追寻理想。

这时的他还未能实现梦想,他在关之原战役之后参加的几场比试也都是采用单刀法。

决斗定在破晓时分。

京都的莲台野与纸屋川西邻,没有几户人家,一向是京都贵族举行葬礼的地方。历代皇陵也多设于此,即便是大白天也人影稀疏。

吉冈清十郎已经到了,在门徒的簇拥下,已做好决斗的准备,却仍不见武藏的踪影,清十郎等得有些心烦。越是心烦,锐气也就跟著耗损。

“那家伙还没来吗?”

清十郎咆哮了几次,都被门徒所安抚。为了保持逐渐耗损的锐气,清十郎开始练起武来。下腰、击拳、左劈右砍、前进后退。他耍的京流(吉冈武术的另一名称)是古武术的一种,而且是发展于京都的一种花拳绣腿,看起来颇炫目夺人,其实泰半是无聊的招式。

忽然间武藏出现了。

“你总算到了。”

清十郎大喊时,不由自主地甩开手中的木刀,抽出了长剑。这或许也可说是他内心动摇的展现吧。

武藏手持长木刀,材质是他终身都爱用的枇杷木。

清十郎按照京都的做法试图与武藏保持十间(译注:一间为一‧八二公尺)的距离,武藏却长驱直入,没有高举著木刀,右手垂放。

(他想干甚么?)

清十郎愣住了,他头一次遇到这种状况。

武藏终于迫近到“见际(武藏的武术用语,可看见对手睫毛的近处)”的位置,猛然停住,身形顿时变得庞大。

这在武藏所著的《武术三十五篇》中称之为“比高”。一如在紧要关头和对手比身高一般,尽量做到“伸展我身,一心要比敌手更高”取得优位,也就是靠优势压倒对方之意吧。

清十郎静不下气先行动手,长刀挥舞而下。

可是武藏的刀锋来的更快,拨开清十郎的刀身,化解了其先发制人的招式。

──想突刺我?

清十郎试图转攻为守却犯了大错,又被武藏抢了先机。武藏的木刀看似变化为突刺的招数,刀身竟是一迳向上攀升──这是武藏二刀流的当头棒喝。大喝一声,看似突刺,实则迎头一击。当举高的木刀在头顶陡然落下痛击时,即注定了清十郎的败北。

清十郎的脑门遭受猛烈的一击。武藏不敢大意,仍紧握刀柄继续攻击,却也只是击昏对方而已。清十郎伏卧在清晨露湿的草地上。武藏后退一步,默默地凝视对手的背部好一会儿,才悠然地吐了一口气。

“他的性命安然,你们好生伺候吧。”

这是武藏唯一开口说的话,之后便翩然离去。去了哪里、住在何处,竟是无人知晓。

几天之后,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说要复仇,立下了挑战的告示。武藏应允,约好在洛外的野地对决。这一次出人意表的是,武藏竟然空手赴白刃。他直接冲向蓄势以待的传七郎胸前,左手抡拳攻击其脸部,右手(也是二刀流的功夫)反夺传七郎的木刀,一阵挥舞打碎了对手的头盖骨。之所以致对方于死地,是因为传七郎采用了复仇的形式决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