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情景,庆喜到了年老体衰时,常常在他的梦中出现,庆喜一生中经历了许多戏剧性的生命情景,然而都比不上庆应三年十二月十二日这一夜里的记忆深刻。

傍晚,在城内的广场聚集了数千名的将士,酒桶已经被打开了,每一位将士都分配到一个瓦杯,这种素烧的杯上画著金色的桐纹。当时佐幕派的东本愿寺,将杯子献给庆喜,庆喜亲自举起了这瓦杯,将其中的酒喝光,而后众人也跟著喝光杯中的酒,再将杯子掷地,这是出兵前一种吉祥的仪式。

然后,到了下午六点整,太阳下山,夜色中城门打开,不久先锋部队便开始出发,原则上行军是不准有灯火的,只有在每个小队的最前头点有一个提灯,众将士为了要相互识别,都在肩上斜挂著白木绵作的布条,而身居中军,骑在马上的庆喜,黑纹服上两边都斜挂著带子,以便标识他是大将。在夜色中只见这些白布条缓缓移动离去,从大宫道往前,在三条转弯向西,到达千本通后,经四辻出来,最后由鸟羽街道离开京城的市街。

“真的就要离开京都了!”当庆喜回首七条的灯火都渐远渐小时,他的胸中似乎开始被什么涨满著。从文久三年正月担任将军后见职入京,十月到朝廷参见开始,至今已经五年了,在这五年中,庆喜的忙碌与辛劳,在德川家中可说是空前绝后的,然而他这样卖命为朝廷、为国家做事,不但没有任何回报,最后还落得像个亡命客逃离京都。庆喜不禁为自己戏剧性的命运感叹。这个男人一向意志十分刚强,然而此刻在马上,却开始泪流不止。

(是的,我再也不会回到京都了!)

庆喜一想到这里,便像少女一样十分感伤,他手中拉著缰绳,挺直身子骑在马鞍上,还是继续前进,因此左右的松平容保等人都没注意到庆喜在掉泪。庆喜心中想著自己不可能再到京都来,后来果然他这一生再也没有踏上京都一步。

彻夜行军。

抵达大阪城已是第二天下午四点,因为太突然,城内并未做好迎接庆喜的准备,晚餐厨房也只准备了庆喜一人的份,不过庆喜亲手把它分成两半,一半分给松平容保。

此后,京都的新政府(事实上就是岩仓具视与萨摩人)越加趾高气昻,不断地挑剔庆喜及幕府中人,更紧急地催逼辞官纳地之事,为了缓和调停此事,春岳及容堂都不断地奔走,但就在此时,江户终于发生事变了!

萨摩系的浪士为了挑衅幕府,不断地扰乱江户治安,幕阁在不堪其扰之下,终于烧毁萨摩藩邸。这件事一传到大阪,将士们便非常兴奋,不等庆喜的命令便开始部署兵力,在京坂之间配置好部队,随时可以开战。

对现状根本无法控制的老中板仓胜静,赶快来到因感冒而卧病在床的庆喜房中,向他禀报说:“事已至今,除了领兵攻到京都别无他法了!”庆喜这几日卧病在床,一直在推算该怎么应付京都的对手,但一直没想到什么好的办法。如果现在攻打京都,虽可获得军事上的成功,但是在政治上却是大败,而萨摩的大久保一藏、西鄕吉之助等谋士,正是想以一时军事的失败来换取政治上的胜利。

庆喜脑中的政治家,并非指自己阁僚的板仓,而是像敌方的大久保与西鄕那样的人,庆喜便是把京坂之间的十三里道路,当作跟这两个人下棋的棋盘,而自己的人对这两个人的了解有多少呢?庆喜便以所读过的一章孙子兵法问板仓说:“这上面说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现在我要问你,在我们的谱代大名或幕府直参中,可有能与西鄕吉之助匹敌的人才吗?”

板仓考虑了一会儿便回答说:“并无这样的人才!”庆喜又问:“那有没有能与大久保一藏较量的人才呢?”板仓垂著头,终于什么也不说了。庆喜能知道这些萨摩三藩士的名字,让坂仓很惊讶,除了西鄕、大久保外,再举出一些萨摩人物的名字,板仓迟早要无言以对的。

庆喜说:“如此一来,即使开战,也不能获得最后胜利的。”庆喜觉得,与其中了他们的圈套,不如完全摆出不抵抗的态度,否则此时一输,棋局便会全盘皆输。

不过,事态已严重到连庆喜都无法控制了,主战派执意进军京都,阵前举著讨萨表,在正月二日,全军一万五千人带著炮车北上,开始进军。庆喜已经不得不默认了,不过此时他又觉得事已至此,也许真能胜利,京都的萨长毕竟是少数,应该能压制住,如果京都被军事占领,庆喜便能主掌朝政,号令天下,大刀阔斧的进行国家的改革,最后也能视萨长为朝敌前往讨伐。

(然而,这都是梦想。)

庆喜的理性吿诉自己这些都只是空想而已,大久保与西鄕如果真的战败,一定不会丢下京都的幼帝不管,他们一定会挟天子以令诸侯,向天下诸侯、藩士发布敕命,而现在的时势是强调尊王的,天下数百万臣民一定会对庆喜与德川家群起而攻之。

事情已如炮车辘辘前滚的车轮无法停止,从三日午后五点在鸟羽材开战,打到伏见街道,幕军便开始对萨长开炮了,轰轰的炮声连大阪城都听得到,入夜后庆喜登城北眺,远方伏见的市街好像正在燃烧,黑暗的夜色中,就只有那个角落兀自红光闪动。

胜败未知。

前线并未传回情报,大阪城内也一片混乱,庆喜无法发布任何号令,开战七十个小时以后,到了正月六日夜里七点,战情大致明朗,这并非由传令兵回报,而是许多败兵纷纷退回大阪城,城内大槪除了从三百年前丰臣秀赖在此被灭以后,没有如此混乱过。

然而,难道会津藩士就此丧失战斗意识了吗?他们反而因为这场败战而更感悲愤,开始呼喊要求庆喜亲自带队出征!幕府中的人也应和,此次受损的只是先锋部队的兵力,庆喜如果能亲自率领后卫部队出征,士气大振之下,一定可以打胜仗。

庆喜镇压不住这样的呼声,庆喜从诸队长群聚要求他的大广间走出,拿著蜡烛举目望去,都是负伤绑著渗血绷带的残兵败将,有些人因负伤都无法向庆喜行礼,看到这么凄惨的情景,庆喜几乎说不出任何话来,他转身问身旁的板仓:“今后该怎么办呢?”周围的人立刻大喊:“出战!出战!”庆喜也想不出更恰当的处置办法,他转回内室,把板仓及大目付的永井尚志叫进屋里。

“我们回江户吧!”板仓闻言大惊,现在城中军民一片主战之声,一旦此言外泄,庆喜恐怕性命难保。板仓自己也是主战论者,但如果此时回江户,不是等于逃亡吗?永井也不同意这样做,庆喜可说是众叛亲离,他决定连这两个人表明了都要隐瞒欺骗了。

“回到关东,是为了东山再起。”他对两人表示割据关东独霸一方,板仓、永井听完觉得很高兴,但是此刻城中正民情鼎沸,庆喜要离开大阪城,回到江户城,实在是很不可能的事。

庆喜计划到大阪港乘将军的座舰开阳舰离开,不过该舰并无法容纳大军,大槪只能搭载庆喜跟主将们。板仓等面面相觑,如此一来不等于弃众官兵于不顾吗?

庆喜则认为,这些人不是我的将士,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庆喜还说要肥后守殿(松平容保)与越中守殿(松平定敬,桑名藩主)跟自己一块走。如果留下这二位桑名藩主与会津藩主,到时等庆喜一走,群情激昻的会津兵与桑名兵一定拥护他们起兵,据守大阪城和京都的新政府军作战,为了阻止这件事,要采半强迫性的手段,让此二人当人质一同离去。

板仓则认为二侯一定不会答应,主君自己逃走,将会津、桑名两军丢在他鄕不管,结果落得什么也不是,这二位藩主怎么忍心如此。

不过,容保和他的弟弟确是非常难得的,他们一心忠诚护主,这对善良耿直的兄弟,为了保护庆喜,终于忍痛答应了。

庆喜已经安排好如何逃脱的方法,他这点机敏是其他诸侯都比不上的。很快地又走出内室,再度到将士群集的大广间,连走廊都挤满了人,庆喜穿过人群,站在楼梯上阶对下面的人说:“大家注意,我们就要准备出兵了,要打起精神,大家做好准备!”

满屋子的人欢声雷动,庆喜转回内室时,众人便散去开始准备出战,庆喜进去时,容保、定敬、板仓胜静以及大目付和外国总奉行等八、九人一起跟进去,他们都穿著平常的服装,以便在杂乱、阴暗的夜色中,不被别人看出身份。

到了夜里十点左右,一行人悄悄抵达城后门,城门的卫兵举枪盘问来者是谁,庆喜很快地回答是将军身边的御小姓,奉命办事。庆喜实在是个机智聪明的人,只不过他的聪明都是拿来应付自家的军队了。

到了天满八轩家后,他们便弃马换舟,顺河而下,到大阪港时已是深夜了,海面上一片黑暗,根本找不到幕府的船舰在那里,只好设法先登上最近的美国大军舰。庆喜命人去跟舰上的人交涉,要借宿到明天早上,美国舰长很爽快的答应了,还为这批不速之客准备好酒菜款待他们。

天色一亮,美舰便派船将庆喜送上开阳舰,开阳舰鸣笛离港时,也正是大阪城知道庆喜失踪的时刻。

当船舰经过纪淡海峡,继续南下时,庆喜觉得情势已经稳住了,他便将板仓等叫进房间,开始将自己的心境及计画一一托盘而出,回江户以后他并不打算抗战,而是要表示恭顺,什么事也不做。

(原来是一场阴谋!)

众人此时才恍然大悟,容保和定敬此时只能望著汪洋大海,他们手边没有一兵一卒,只好屈服在庆喜的压力之下。“肥后守殿,请你能明白我的心意!”庆喜又特别再对容保说一遍,容保只是苍白著脸,低头死盯著桌子,什么话也没说。既已决定要与庆喜同生死,此时又能说什么。

开阳舰在十一日的夜里进入品川冲,当天晩上众人还留在舰上,十二日一行人才回到滨御殿,江户的旗本们都还不知道将军已经回到江户。不过,当天早上,开阳舰的舰长榎本武扬曾向江户发射礼炮,那时在赤坂冰川下家中的前军舰奉行胜海舟,数一数礼炮响声,知道那是对大臣大将的礼炮数,他心中知道是庆喜战败回来,果然过了没多久,庆喜的使者便到胜海舟家中找他了。

召见的内容,胜海舟大槪知晓。胜海舟一向与庆喜很疏远,从庆喜当权后,他就未被重用过,至今还赋闲在家,现在庆喜召见胜海舟,一定是发生不寻常的事情,胜海舟想庆喜一定是打了败仗,在幕臣中唯一受萨长名士尊敬的就是胜海舟,现在庆喜一定是要他出面收拾残局。

胜海舟很快地便赶到滨御殿,进入府邸后,被带到庭院中宽广的草坪上,那里摆了两张西式的椅子,在寒风中用这种方式接见,是因为庆喜不愿意其他人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没多久,庆喜便来到庭中就坐,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庆喜的表情开始转变,他的眼中慢慢浮现泪光,最后终于泪流满脸,这是庆喜离开京都之后,第一次当著家臣的面前掉泪。

他终于迸出一句话来,“他们打著锦旗!”从三日开战后,五日萨长军队就打出了官军的锦旗,萨长一成官军,相对的庆喜便成为叛贼,在历史上这个烙印将永远无法除去了。也因此庆喜才会立刻弃城,舍弃自己的军队,回到江户来,庆喜终于对气质才华都与自己相似的胜海舟说出真心话,最后他表示全权交给胜海舟处理。

说完话后,庆喜早胜海舟一步先离开滨御殿,骑马奔到江户城中,这是他从就任将军以后第一次进江户城。其实他一回到江户,第一件事便是拜访大奥,前将军家茂的夫人是皇室出身的静宽院宫,她也是庆喜的义母,但当庆喜要去见她时,她的侍女锦小路却传话给庆喜,说他是朝敌所以不便接见。后来庆喜转向偏袒他的前前将军夫人,也就是要求萨摩出身的天璋院接见,终于获得回音。

就在这天午后四时,庆喜与天璋院见面了,庆喜详细描述从鸟羽伏见的大事以来的心境,他措词巧妙使整件事听起来像小说一样的精彩,天璋院都几乎忘了事关重大,听得如痴如醉,当时也在场的中蔼箕浦花子命很长地活到明治以后,她表示庆喜的那番话连团十郎(名说书家)都比不上。不过庆喜这名演员从此之后就保持缄默,没有再提起他经历的任何往事。庆喜心中很清楚,此时他最重要的便是得到大奥们的同情,这是很重要的政治手段。

最后,他终于取得萨摩出身的天璋院的谅解,并愿意替他跟官军交涉,另外他也得到皇室出身的静宽院宫的同情,静宽院宫最初把庆喜当作朝敌,但后来天璋院亲自来替庆喜说项,最后她也变得同情庆喜,而展开对京都求情请愿的活动,庆喜的雄辩,终究还是产生极大的效用。

接著庆喜采取的策略,便是绝对的恭顺,任何权位他都可以牺牲不要,庆喜并非对现实世界中那些乳臭未干的公卿策士低头,他的眼光放在未来的历史记载上,只有恭顺才能消除叛贼的臭名,赢得后人的好感。而且,在对方阴谋出招后,他让自己成为弱者,不去抵抗,对日本这个爱好悲剧的民族,他们总是同情时运不济的英雄,庆喜便抓住这个心理,让世人觉得庆喜是无辜受害者,而萨长便是剧中红脸压迫人的恶棍,这招便是机智多谋的庆喜最后一张王牌。

他为了表示自己的恭顺,便向幕臣发出通吿:“不要再聚集于江户,回到自己的故鄕,自谋生活!”这个命令让下面的人十分困扰,也有人因而大起反感,就拿从京都开始便为庆喜效犬马之劳的松平容保、定敬两兄弟来说,这两位会桑的藩主,便因不受朝廷及萨长的欢迎,禁止再到江户城,叫他们离去,容保或许还能回到会津,定敬则因自己的伊势桑名藩已被官军占领,有家归不得,最后只有带著些败将残兵流落到越后柏崎一带。

这些人现在也都成为朝敌,而德川家又对他们弃而不顾,容保便曾做诗“大树倒了,但为何一定要连附著的藤枝都连根拔起?”以此讽喩庆喜的无情。

庆喜自身的恭顺更是彻底,二月十二日,他离开江户城,到上野宽永寺大慈院以待罪之身闭门不出,到了四月十一日,胜海舟已完成协议,官军入城,庆喜便远离江户,放逐回水户。

一直到第二年明治二年九月,庆喜才获释自由,同时局势也开始改变,过了不久,他便从水户搬到德川的新封地静冈。

从此,庆喜便从历史的舞台上永远退下来了。

在静冈,他住在市中绀屋町的代官公邸,隐居生活正式开始,这一年他算起来才不过三十三岁。

从水户到静冈时,庆喜曾感叹:人生的漫漫长路,令人茫然!不过实际上庆喜这个人的日子根本不会无聊,反而更多彩多姿,他整天埋首在自己的兴趣中,包括:拉弓、打球、狩猎、放鹰等。

庆喜的个性一向专注,像放鹰,当他学习如何握拳让鹰站立,整天就不断地练习,直到驾轻就熟:接著又学唱宝生流的谣曲;然后又学油画,庆喜原来就很喜欢画画,在一桥家时,便跟著画师狩野探渊学山水画,现在转向他更有兴趣的油画上。

“在我不当将军的时候,便表示我终于可以好好画油画了!”这个不知寂寞的男人,从他的旧臣中岛镰次郎那里,开始接触到油画,因为画材颜料很难买到,庆喜便自己制作。

另外,像摄影是他从旧幕时代便极感兴趣的事,退隐后他更深人钻研化学,彻夜在暗房中研究如何冲洗,庆喜特别喜欢拍风景照,静冈附近的景色几乎全被他拍光了。

庆喜也喜欢刺绣,在荷包上绣牡丹、中国狮子、花草或蝴蝶等图案,他都擅长,有时若有较大的作品,便把它送到母亲的娘家有栖川宫家,并跟近臣表示此非传世之作。庆喜心中十分淸楚,自己的作品日后定会在世间流传的,并非是因为刺绣本身,而是他一定会成为历史人物,所作所为会受到后人的评价,由刺绣一事,便可了解庆喜很多事的作为。

他也不与旧臣会面。

庆喜觉得,他并不愿因与人见面再勾起任何感怀,而且再藉著这些人的传布,不晓得又会对世人说出什么话来。他曾见过的只有一桥家以来的家臣涩泽荣一,及类似他跟明治政府间的保证人胜海舟。

明治十年,涩泽荣一和永井尚志(庆喜在京时颇宠信的秘书)一起求见庆喜,庆喜只接见了涩泽,拒绝与永井会面,因为此时涩泽是不任公职的企业家,永井却在新政府中,担任元老院大书记官,为了避免引起政府中人无谓的误会,他便避开了。

永井怀疑难道庆喜没有一点点怀旧吗?在京都时代,从原市之进被暗杀后,永井便成为他最亲近的部下,从大政奉还到离开大阪回江户都担当了重大的任务,现在能与庆喜对谈这段往事的对象,除了板仓伊贺守胜静以外,便是他永井玄蕃头尚志,然而庆喜却避而不见。

其实,不说也该知道,庆喜如果和他见面,难免有些遗憾甚至怨叹的话会说出来,传出去对双方都很不好,也是因为这样,他跟过去的朋友部下都不再往来了。

即使春岳也是,春岳在维新后的新政府担任高官,常会来往于京都与东京两地,途中当然会经过静冈,然而春岳自己也有所避讳,尽量不与庆喜见面;除他之外,许多要常来往于京都与东京的达官要人,虽是庆喜的旧识,也都尽量避免在静冈过夜,庆喜也乐得淸闲无事,但是永井尚志却真的一点都不能了解庆喜不眷恋过去的心情

永井偶然间还得知了在静冈的旧幕臣对庆喜的评价都不太好,在这以前,新政府选田安家的龟之助继承德川家的家业,领地在骏州(静冈),俸禄七十万石,因此他们便从江户搬来,然而在迁移分封间,旧幕臣有五千人失去俸禄,他们没有自己的家,只能沦落寄住商家或农家,就在这时,对诸事好奇的庆喜偏偏就骑台脚踏车在大街小巷间闲逛,旧幕臣们都心生怨恨,觉得贵族出身的庆喜,一点也不懂体恤下情,不懂民间疾苦。

庆喜就这样地在静冈隐居了三十年,最初住在代官屋中,明治二十一年那附近盖了车站,变得很热闹吵杂,他便搬到该市的西草深,总之就是要距离世人越远越好。

这段日子,他得到许多子女,明治四年长男与次男同时出生,但到了明治五年这两个儿子都死了,但同时得到了三男,不过第二年明治六年时,三男又死了,然而却获得一名长女,当然这些孩子的母亲都不是同一个人,最后,他的子女中长大成人的,共有十个男孩十一个女孩。

明治三十年,庆喜六十二岁,那年他家中遭到两名小偷侵入,取走了德川家一部份财宝,虽然没多久小偷便被逮捕,但庆喜已经很不喜欢那个屋子,十一月便搬到东京,住在巢鸭,成为维新后的东京市民。

同样的,庆喜还是不想跟世人打交道,不过有时他的亲戚有栖川宫威仁亲王会来访,而且还劝他说既然移居东京,有时不妨到朝中走走。庆喜则推辞说自己还是名为朝敌的叛贼,应该谨守本分,不能到宫中参见。

有栖川宫则认为这是一种误解,时过境迁,早就没人把庆喜当作朝敌,最根本的还是因为庆喜心结打不开,他心中还有恨意,这种恨意倒不是针对朝廷,而是针对萨摩的大久保与西鄕,庆喜是如此的讨厌萨摩人,他曾对左右说过:“长州人从最初就公然与幕府为敌,这点我们都看得很淸楚;然而萨摩却并非如此,起初与幕府亲近,打击长州,后来随著情势的变化,在表面上保持著亲幕的态势,却暗中捣鬼,这不是小人的作为吗?”

这番话传来传去,传到有栖川宫的耳中,现在庆喜拒不入朝,他便以为庆喜是心中有怨,他又对庆喜说:“那些人都已经死了二十几年,知道这段往事的人大槪也都不在人世了,现在又何必计较什么呢⁉”

庆喜很殷勤地解释:他并不是憎恨那些人,而且他们还算是这个国家的开国大臣。然后庆喜口气一转,说了个很不成理由的理由,他说:“我没有大礼服可穿!”有栖川宫用力地摇著头:“一般衣服也可以呀!不是一定要穿大礼服的。”然而说到这里,有栖川宫对这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庆喜此时确实是什么身分也没有。从德川家达(明治十七年成为公爵)继承德川家业以后,庆喜便不再是贵族,也非士族,连平民都不算,他原先就有有栖川家的血缘,与现在的皇后也多少有点血缘关系,以前的旧大名连会津松平氏与桑名松平氏都位列贵族,然而身为他们首领的庆喜,却未受到国家同样的礼遇,他当然会介意。

而经过维新以后三十年,当时的政治事件已经变成历史,恩怨意气也都冷却下来了,现在越来越多人开始觉得能奉还大政的德川庆喜,才是明治政府能建立的最大功劳者,在这样的时代气氛下,授予庆喜爵位的呼声越来越大,因此也觉得庆喜是该上朝参见天皇的。

庆喜对别人这样的劝吿,总觉得该多考虑,他便去找胜海舟商量,胜海舟并不光说道理,他积极地争取安排,终于使庆喜能上朝参见天皇。

那是第二年明治三十一年二月九日,庆喜已经六十二岁了,没有大礼服,他穿著葵纹的一般服装到皇城去见天皇。

天皇在日式房子中召见庆喜,未在西式的房间,除了是因为庆喜的服装,也是因为明治天皇视庆喜为皇室的一员,而特别亲切地招待他,还为庆喜准备了坐垫,主人这一方有天皇与皇后,皇后亲自招呼接待庆喜,并亲自为他倒酒。庆喜在京都的时候,到一条家访问时,曾遇见年轻时的皇后,皇后也对当时的统治者庆喜印象深刻。

庆喜安然无事地吿退后,第二天,天皇便叫伊藤博文来,“今日能得天下,”故意用玩笑的口吻强调:“不都是拜庆喜之赐吗⁉”像天皇这样子的话语,很快地便流传了出去,第二天,胜海舟到宫中时,便有一个旧幕臣对他说这件事。

四年以后,庆喜便与他原来宗家的德川家达分开,特别再封为自成一家的贵族,授予公爵之位。

而后到了三十六年五月,庆喜开始维新后的长途旅行,到大阪去,他登上了现由第四师团管理的大阪城,又再爬上天守阁的遗址,远眺四方,随行接待的有第四师团长及炮兵工厂长,他们看庆喜伫立在墙头,也不打扰地走远了,由他沈思,随后庆喜便去参观城东烟囱林立的炮兵工厂,他们知道庆喜从旧幕时代便对枪炮十分感兴趣,不过,现在庆喜对成排并列的大炮却毫不关心,只对该工厂发明制成的饭盒显得兴致很高。

庆喜拿起一个,也不放手地问:“这个是做什么用的呢?”旁边的技术员很详细的解释说如何放进米,水如何装满的方法,还送给庆喜一个,他非常高兴地又问:“用铝制作,对人体有害吗?”因为他打算平常使用,但技术人员们却无法给予肯定的答案。

“如果用银做,应该就没问题!”凡事认真的庆喜,回到东京后,便命人送银块到炮兵工厂,

工厂便依样做了一个银饭盒,送还给庆喜,那以后,庆喜每天就用那个银饭盒自己煮饭。

庆喜对次年发生的日俄战争,早料到会赢,他并不特别关心,倒也不是不关心,每天早上他都熟读过各家报纸,这个老人成了颇乐天知命的人。明治四十三年,无政府主义者幸德秋水跟他的十一位同志,因密谋刺杀天皇而被逮捕,庆喜认为天皇制度迟早会遭到跟德川家同样的命运,他便把子女叫到跟前,训戒他们说:“以后无论男女都要学有专长地营生!”

到了大正二年十一月,庆喜已是七十七岁高龄,原先是感染小感冒,但很快地变成四十度的高烧,他几度向主治医师询问是否得了肺炎,后来证实是得了急性肺炎。到了二十一日,临终前,主治大夫问他:“会不会觉得很痛苦?”庆喜还很淸楚地吿诉医生:“只觉得很衰弱,倒不觉得痛苦。”这是他最后的话语,几分钟后的凌晨四点十分,他停止了呼吸。

葬礼是三十日的午后,在东京上野的宽永寺举行。历代将军的葬礼,从家康以后都是采用天台宗与净土宗的佛敎仪式,不过庆喜的遗言却交待要用神道仪式,神道是水户家相传的宗敎,庆喜选择自己要像个水户人一样的死去。

葬礼中,有从宫中派来的敕使,及旧大名们约三百人参加,另外还有许多没落的旗本前来,不过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倒是许多外国使臣前来参加。他们都视同日本的元首去世般地行礼,特别是美国,通知日本政府的外务大臣,由总统亲笔写了哀悼书寄来,日本对前朝君主死后的葬礼从来也未如此隆重过。

从江户开始就已繁盛的商人们,看到庆喜的灵柩经过,也都想著:最后的将军死了!而在东京市的消防队,为了纪念这位最后的将军,其中有一组便穿著细筒裤,且保存著江户以来的消防旗帜。

庆喜的死,表示江户时代已正式结束了,从此以后,庆喜只有活在怀念江户人们的感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