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京都的萨摩人为中心,进行讨幕的这项秘密计划,其实庆喜也早有所闻。

他已掌握了几近确切的情报。德川政治的一个特征,便是谍报能力的进步,除了京都守护职的会津藩,以及它下属的新选组有许多情报工作者外,庆喜的谋臣原市之进也擅长各种获取情报的方法。根据他们的间谍密报,都显示萨摩人最近有些不轨的行动。其实在前年,由土州的坂本龙马介绍,便已成立以讨幕为前提的“萨长秘密同盟”,不过即使不知道此事,由后来萨摩的种种动作,也已经可以想像得出他们的企图。

在兵库问题解决后,土州的山内容堂回到自己的藩地,他想:现在萨摩人已与长州人秘密合作了,再过不久,一定会在京都靠武力起事,到时幕府一定完蛋。然而,容堂是位侠义之人,对庆喜与幕府都还有份谱代藩属的感情,如果到时萨长联合讨幕,他势必会站在庆喜与幕府这边,助他们一臂之力,但这对整个藩来说,恐怕会损伤严重,结果最可能会像战国的割据时代,容堂只能声援幕府,自己的藩却在局外保持中立。不过,他也知道土州藩的军事总裁坂垣退助与萨摩的西鄕等一向气味相投,到时他恐怕连自己藩内士兵的激烈举动都控制不了。

容堂对整件事都很绝望了,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拯救幕府。到了庆应三年七月初旬,从长崎到京都的土佐藩家老后藤象二郞突然又匆匆忙忙赶回国。

他向容堂禀报,有一帖既顺时势,又能使德川家起死回生,也可同时安抚萨长两藩的妙药,那便是大政奉还案。这个案子是由土州以前的藩士坂本龙马所想出来向后藤建言的,不过后藤并未说出坂本的姓名,他当成自己的点子向容堂报吿,大政奉还案将使现在的朝幕二元政体一元化,只要庆喜愿意放弃政权,德川家便得以保存。

容堂一听,欣喜若狂,大叫:“太好了!太好了!”一向落于萨、长两藩之后的土佐藩,这么一来,对幕府对两藩都等于有恩惠,土佐藩将能一跃而为时势的领导者,这才是真正高明的政治手段。

现在就只剩下说服庆喜的工作了。容堂命后藤到京都,后藤启程搭汽船到京都后,便命坂本去说服萨摩,艺州等友藩,又去说服幕府的大目付永井尚志等庆喜的幕僚们。

庆喜对这些举动却一无所知,因为这个时期,庆喜的情报来源被切断了。在八月十四日,谋臣原市之进惨遭毒手横死,因为幕府中一部份的旗本一直很讨厌原市之进,他们认为庆喜会做出那么多奇怪的事,都是因为背后有只狐狸原市之进作祟,因为原市之进原来是水户勤王派的,他总想策动庆喜出卖幕府。

因此,有两个幕府的家人便前去暗杀原市之进,某日清晨,他们二人闯进原市之进的家,暗

杀了正在梳结头发的原市之进,带著他的头颅要逃出时,其中一人被原市之进家的人拦截击毙。

听到这件事时,庆喜摀著脸,肩膀抽动著,不出声地暗泣,他最初的谋臣中根长十郞在江户雉子桥门外被杀,而后平冈丹四郎也在京都送命,现在又轮到原市之进,那些暗杀者都是对庆喜有所不满,但都未杀庆喜而转向刺杀他的谋臣,由这三个人的丧命,也可看出从江户以来庆喜的政治活动,带给世人多么复杂的感受。

不过,无论如何,因为谋臣的丧生,使得庆喜眛于近日的时势。

这个大政奉还的案子,是在后藤等已说动幕府要人及诸藩后,庆喜才从大目付的永井尚志那里得知,永井也是鼓足勇气才敢说的,不过,他的勇气似乎派不上用场。

庆喜只是看著永井,有些疑问地说:想不到……。庆喜听到这个提案并未大怒,也不是高兴,他只是眼睛一亮地注意听著。永井搞不淸楚庆喜到底怎么想,只是一个劲儿的劝服他,庆喜最后也只说了一句:“是这样吗?”便闭口陷入沉默。

庆喜从当上德川第十五代将军后,便好像走上一条满地利刀的危险道路,庆喜也常想到自己最后能退到什么地方去,他曾考虑过如果事态严重,他便要将政权这个包袱重担交还给朝廷,自己回到关东,如此朝廷一定能够明白。这个心中的秘密,他只有跟已死的原市之进透露过,庆喜并未吿诉过其他任何人。

(不愧是容堂呀!)

庆喜对能知晓自己心中秘密的容堂十分感佩,庆喜并不知道,能有此见解的是容堂都未见过的坂本龙马。

这以后,便靠后藤这位容堂代理者的全力推动,终于连萨摩藩都半推半就表示同意,在庆应三年十月三日,正式对幕府提出大政奉还的建议书。

然而,萨摩藩一方面虽然勉强同意土州所协调的这份提案,另一方面仍然继续准备著军事讨幕的工作。某日,长州藩的秘密连络将校品川弥二郞便突然入京,偷偷潜伏到萨摩家。

“萨摩家最近似乎又要有所动作了。”庆喜身边新任的秘书永井尚志从会津藩与新选组处得到这些情报,他向庆喜报告,庆喜现在已非将军,并不能采取什么行动,他只有让新门辰五郞及他的消防队弟兄,到街坊去跟诸藩的武士们打听,但是一直都没有确实证据。

不过,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因此庆喜终于做了大政奉还的决定。他对老中笔头板仓胜静说:除此之外,无以阻止萨摩的野心、而且,根据后藤的提案,德川家还可保有领土和兵力,只要让出政权就可,其实后藤并未彻底了解坂本的提案,他以为就是如此地向幕阁要员陈述,因而庆喜也以为就是这个样子。

庆喜也想到这个主意实在很粗糙,以后朝廷都不知该怎么办?聚集了一堆无能的公卿,收入只有几万石的朝廷,根本不能成为日本政府,连一名陆军、一只船舰都没有的政府,那能做得出什么事来?

原先,在坂本的提案中就附有新的构想,他设计了像美国上下两议院那样的经营国政,根据后藤的解释,便是请庆喜来担任上下两议院的首席,这么一来对庆喜根本等于没什么政治损失,但是没有领土、金钱、人才和军队的新政府能做什么呢?结果,天下大权还不是落在有关东八州四百万石、十几只军舰、步兵数万的德川家手中。

(只拥有政权的朝廷势必很困窘难堪!)

这些年来,受尽朝廷刁难的庆喜心中暗喜,不过他此时仍得装出不得已接受土州提案的样子,另一方面又得劝服幕府中人。他已经先跟板仓胜静谈过了,板仓无法反驳他,只有表示自己没有那个口才能说服其他幕府官员,庆喜便表示就由自己出来宣布好了。

庆喜这个奇怪的人,要宣布结束三百年的德川幕府,对这么巨大的悲惨之事,他竟然未表示出感伤,反而更像是面临挑战而跃跃欲试,企图用他雄辩的口才来说服幕臣们,这种性格春岳曾给予评语,当然庆喜自己并不知道,春岳说:“庆喜这个人太过于依赖自己,反而无法接受外力相助,这是他的缺点。”

这年的十月十二日,庆喜将驻屯在京都的幕府官员都召集到二条城的大广间,诸臣都知道将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屏息安静地聚集在此。

而后,将军出现,众人都叩头跪下,庆喜便宣读归还政权的文书,接著便开始他滔滔不绝的演说。

“我们都十分清楚,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

“而根据判断,这也是唯一能继续继承神祖(家康)志业的唯一途径!”

“那一小撮叛徒(所谓的讨幕家),并不足为惧,他们也不値得出兵讨伐,因为不会对帝都造成威胁。”

“也有人希望能继续保持现状,但是如果要继续保持现状,在政权结构上就得有所调整,而且调整也有限度。例如像旗本或大名就不能废除,否则那便像从幕府的身上剔出骨头或内脏,如此幕府反而会灭亡。”

“现在的各种矛盾,在面对列强时更不得不调整,出使国外的使节,是幕府的臣子,从朝廷看来,又是次一级的陪臣。日本的陪臣出使到国外,外国则遣大使来,对外国来说是不符礼节的。除非政令出于一途,例如德川家的臣子出使,能奉有敕命,便如同朝臣,如此对外也不失礼。”

“现在天下诸侯都纷纷像战国时代一样的各据一方,幕府的威令既无法通行,点召他们也不来,再这样下去日本迟早会分裂成三百个大小国家。德川家唯有归还政权才是唯一之道。为了天下安宁,三百年前神祖开创幕府,现在为了天下安宁,我们也该放弃政权,只有放弃政权才是继承神祖遗志的最好方法。”

就这样,庆喜讲了好几个小时,最后问大家:“赞成吗?还有什么想说?”众人一动也不动,突然听到这么一长串话,对这个决定大伙都很茫然,好像被催眠似的。

“他的雄辩听得人如痴如狂!”事后有一个人回家在日记中,如此记述当场的异样气氛。

庆喜最后再度强调:“就这样决定了,要将政权还给朝廷!”他一个一个看过去,然后便回到内室。众人此刻突然像从庆喜的魔咒中淸醒,开始议论纷纷,然而会议已经结束了,原先问他们有没有其他意见时,都没说什么,当庆喜说:就这样决定了,也没有异议,现在后悔已经太晚了。

庆喜说他接著要召见诸藩之士,幕阁更是吓一大跳,这些陪臣是没有拜谒将军的资格的,这种场合应该是由将军将有拜谒权的大名,由他们的藩地召集而来才对,不过,庆喜说:“大名能做什么呢?”否决了这个意见。

庆喜早就认为,现在能左右世局的已非大名,而是大名之下有实力的家臣,因而必须跟他们沟通,一举统一天下的言论,第二天幕阁只有依庆喜的吩咐行事。

十三日午后,在京四十藩的代表,共有六、七十人齐集在二条城,庆喜同样地说明宣言,并跟他们说:如果有什么疑问,以后再个别谒见!

这些藩士对将军如此自信的举动,都觉得十分惊讶,他们特别聚会讨纶,后来由萨、艺、土、备前、宇和岛的五藩中,推派六个人前往谒见,以萨摩的小松带刀、土佐的后藤象二郎领头。

在这次的谒见中,后藤那些不可一世的藩士,第一次尝到拜谒将军时,恐惧、汗流浃背的滋味,他们都提不出任何异论,只能一个劲儿地跪伏,称颂庆喜的英明果断,庆喜也当场发表了铿锵有力的演说。

庆喜在明治未年,年岁老大时,为他写传记的人问他此事,庆喜表示自已说什么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批藩士全跪在地上,口中一直说著:非常感谢、太好了…。

这些藩士离去时天色已暗,接著后藤又去拜访摄政,所以回去时已经很晚,而在家中等消息的坂本龙马一直不凊楚状况,他一度很绝望地对同志说:看样子不流血讨幕是不行的了!最后坂本接到后藤的飞报,将军竟能全盘接受他的议案,他实在是太感动了,亏他这么多年冒险犯难,致力讨幕的工作,一直到今天,坂本才明了将军的真心,他很激动的说:“我发誓今后一定舍命报答庆喜!”

不过,坂本没多久便被幕府的刺客团杀死。而庆喜是到明治之后,因为喜欢阅读维新的相关资料,才逐渐明了当时幕府外的种种情势。

到了十五日,朝廷也批准这个提案,事情到此吿一段落。

不过,换一种角度来看,事情也从此变得更复杂了。

萨摩的流血革命方式,虽然好像因此被压抑下来,但是他们并未罢手,只是延期等待时机,甚至连等都不愿等,为了制造武装崛起的机会,用尽各种手段向幕府挑衅,在幕府的根据地江户,让浪人到处放火横行,又对朝廷施加压力,要向庆喜要求更多让步。

用当时的流行话来说,就是辞官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