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以后又经过种种曲折,庆喜终于就任将军。庆喜所创继任德川家业,而非继位将军的奇妙理论,似乎这个世界只有他一家之事,弄得宫廷或幕阁在现实状况上产生许多困扰,结果,朝廷与幕府都不得不一致说服庆喜,而庆喜最后也只得屈服在他们的请求下。不过,这种情势的造成,也是在庆喜默认下,由他的谋臣原市之进在幕后大力推动。
──我不喜欢当将军!
这种话,庆喜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世人表示,也该算是一种演技,他每次采取任何新的行动,总是又替自己留下退路。现在,他四处表示自己不想当将军,当有任何事情在身边发生,他便可减轻责任,拔腿离去。庆喜的眼光总是看得很远,所以他的任何动作、言语,都仿佛在演戏地别有用意。
但另一方面他心中又很有自信,相信自己终必成为将军,谨愼与大胆自信,便很复杂地交杂在这一个人的人格中。庆喜终于成为第十五代将军,正确的称号应该是:征夷大将军,正二位、权大讷言兼右近卫大将源氏之氏之长者、两院之别当。敇命宣达是在十二月五日,距离前将军家茂逝世已隔一百五十多日,在这段将军空位期间,幕府几乎就等于灭亡了。
紧接著就是庆喜与德川家的不幸,庆喜就任将军后不过二十几天,孝明天皇就得病去世了。
得知孝明天皇的死讯,庆喜心想:幕府也快完了!这时正是尊王主义的流行期,然而谁也比不上孝明天皇更像个佐幕家,孝明天皇一直支持幕府,对在京都实现幕府威望的会津藩十分赏识,甚至用该藩藩主松平容保担任京都守护职,对他也比近侍公卿更信任喜爱。
佐幕派的人有孝明天皇当靠山,所以都很放心;在佐幕派与尊王派之外的公武合体派,也以此为理论根据,然而,这位天皇竟在此时去世了。
幼帝继位了。此幼帝的生母庆子,出身于中山前大纳会家,他的外祖父中山忠能很自然的成为公认的幼帝保护者,颁发敕命的玉玺便由这位老公卿保管,因而在宫廷中,一些阴谋不轨的人便开始笼络他,请他同意“幕府为朝廷敌人,据此讨伐”的敇命。
这些阴谋家包括被先皇放逐的前中将岩仓具视,及与岩仓合作,在京城内部策动的萨摩藩大久保一藏。这批人在先皇去世后的第十个月,便由岩仓的秘书玉松操起草“萨、长两藩主讨幕的密敕”,让中山老公卿握著幼帝之手盖下御玺同意,而大久保更到西阵织制作了出征的锦旗,非常秘密地做好讨幕的凖备工作。
而庆喜便是各种阴谋所指的箭靶。
他必须片刻也不可疏忽地防备这些阴谋家的计策,所有看得到、看不到的都得提防。有人舞刀,有人接招,庆喜就任后的历史就是不断如此,庆喜担任将军仅有一年,这段期间,他身在二条城却必须时时提防腹背受敌,对庆喜而言,执政的这一年确实也够长的了,如果日子再久一点,即使他是个超人,他的精神与体力恐怕也会受不了。
庆喜是个很奇特的将军。
不论是大名或公卿,没有一个能在言语议论上赢得过庆喜,也因此庆喜在召开诸侯会议时,便与以前请来当装饰品的将军大不相同,这位征夷大将军不但亲自担任主席,也当议事提案者,议事说明者,另外,他更是击倒反对派意见最有力的说客。
甚至,他还在议场中主动接待来宾,照顾出席者。
这段日子,京都政界为了兵库开港的问题而争执不休,不过这个案子刚开始并非是太大的政治事件,而是萨摩的大久保一藏打算要用反对兵库开港案来整倒幕府,便去跟英国公使馆的翻译官阿南斯特·赛德串通,说这是英国公使与萨人合作顚覆幕府的最后机会,这个英国使馆员也一直是不喜欢幕府的。
大概在一年前,列强的使臣们曾责问幕府,为何签了条约,却不开放兵库港,幕府起先只能推诿就快要开了,当他们再要求时,幕府又无话可说了,最后,幕府只得老实说因为没有敕命允许。
列强听后,都嘲笑幕府说:“我们本来以为德川幕府是日本唯一公认的政府,难道他上面还有另一个政府吗?”这句话也正指出幕府对外的弱点,而且使臣们还接著表示,他们无法跟没有实权的政府谈判,他们要直接上京拜见天皇。这么一来,果然弄得幕府十分狼狈难堪,如果让这批人直接跟朝廷交涉的话,等于在国际社会上放弃代表日本政府的资格,没多久在国内的地位恐怕也难保,所以这点绝不能答应。
然而朝廷却不给敕命,大久保对那些愚笨没见识的公卿说,长崎或横滨的开港已经是很不得已了,靠京都这么近的兵库一旦开港,成为洋人的城市,对朝廷的威胁更是严重,而且不许开港,是先皇的遗志,因此那些公卿都一致反对开港。当初,幕府的大老井伊直弼竟然缔结没有敕命允许的条约,已被群起而攻之,一旦幕府敢开港,届时登高一呼,就可结合诸侯对付朝敌的幕府,讨幕的大事便可轰轰烈烈展开。
庆喜继位将军后,势必就得解决这个难题,就在这年(庆应三年)三月下旬,他在大阪城接见英、法、荷、美四国公使,明确地吿诉他们兵库要开港!公使们都被幕府这种明确的态度吓了一跳,由于日本的国情是如此复杂,庆喜又如何能给他们这么明快的回答呢?知道情势的阿南斯特·赛德不太相信,他便对府中老中说:“这番话,我将使它刊载在横滨及我国的报纸上。”没想到传到庆喜耳中,他的回答更爽快。
最后,连亲萨的赛德,对庆喜都留下很好的印象,在他的回忆录中写著:“将军是我所见的日本人中,最具有贵族风采的人,容颜秀丽、额头极高、鼻梁很挺,实在是十分具有绅士魅力的男士。”
这个问题,庆喜心中早有打算,先前,他曾召开四贤侯会议,现在的四贤侯是指土佐山内容堂、越前福井松平春岳、伊予宇和岛伊达宗城及萨摩的岛津久光
他们的意见也十分分歧,特别是岛津久光,早经谋臣大久保的指点而提出:如果要谈兵库的问题,不如先原谅长州,从长州把幕府军队都撤回来再说。久光以此话题,一再阻挠兵库开港问题的讨论。
对这种局势,庆喜又展开他滔滔辩才,而他的政敌岛津久光原来是一个没有口才的人,此时的表现,却像一个被人在幕后操纵的傀儡似的,时时退到别室接受他谋臣的意见后,再回到会议上跟庆喜辩驳,这样的会议当然什么结论也没有地结束了。
五天以后,庆喜再度召贤侯们到二条城,土佐的容堂因为生病而未能出席,只有其他三位到场。这个会议从正午开到下午六点,都是庆喜一个人在发表意见,不过庆喜所用的语汇,并非将军上对下的吩咐口气,而多半对他们采用同辈的郑重语气,这是生病的容堂给他的忠吿,特别是这样做对岛津久光会有安抚的作用。
贤侯们谒见庆喜时,他就拿起烟盒,对他们说:“请随意抽烟!”又为了使在座的气氛轻松些,他还命人准备点心,庆喜一面招呼贤侯们吃点心,一面自己也拿起点心吃,这种情形如果被在天之灵的其他十四位将军看到,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且那十四位将军在公开场合发言量全部加起来,恐怕也比不上今天庆喜所说的多。
疲劳轰炸过三位贤侯后,庆喜宣布稍作休息,然后就带领众人来到庭院中,请他们一起拍照留念。
摄影术刚传到日本不久,在长崎出现开业的摄影师也不过是近五年的事,喜好各种西方事物的庆喜,当然也很热衷摄影,法国曾赠送他一套皇帝穿的军服,他就穿著骑在马上,留下相片中的英姿。那天,他为了三贤候,而特地在庭院中布置了一个拍照场景,先是四人一起拍照,而后每个人单独坐在掎子上留影。春岳摆出一辐温和柔弱的样子,两手并拢在膝上,中规中矩地照相;岛津久光则两脚大剌剌地张开,上身挺直,也不看镜头,皍扬地表现出大萨摩藩指挥者的神采;宇和岛的伊达宗城则拉长了一张脸坐著拍照。
不过,这天的会议,岛津久光仍然力持反对态度,庆喜终于认输,又是什么结论也没有。
庆喜实在是很累了。
他那么努力的奋斗著,但始终都是一人独撑大局,江户的幕臣只等著看在京都的庆喜能演出什么好戏,昔日的同志像容堂或春岳,在种种雄藩竞逐的复杂背景下,也离他越来越远,甚至以前对德川家忠心耿耿的会津侯松平容保,在看见庆喜的许多权谋作为言语后,也觉得他很恐怖而不可信任。庆喜的确是很孤独,他是从古至今,少见的有才能的将军,但也是少见的孤独将军。
然而,时势就像暗流汹涌的流沙,庆喜一面孤独卖力地跳著舞,而砂子眼看就从脚尖开始要呑没他了。
庆喜每夜仍要妇人陪宿,其实这不单是肉体的需要,更是因为他心灵的寂寞。在众妻妾中,江户消防队长新门辰五郎的女儿芳子最受他宠爱,芳子略黑的肤色,矮小的个子跟粗脖子,加上她像个消防工人女儿的豪爽个性及江户口音,庆喜跟她在一起才可略解乡愁,而且庆喜只有对这个女子才透露自己的真意。
庆喜这天对芳子说:“即使能有千百种计策,也是不能战胜时势的!”他想到岛津久光不可一世的样子,便脱口而出这句话。因为久光总是持反对意见,若把这个人当成对手,即使庆喜口才再好,说得出千百种论点,也还是莫可奈何的。久光的位置走向正是大势所趋,虽然庆喜觉得久光是个无能的人,然而时势却在他背后给他撑腰,无论庆喜在他面前变什么把戏,久光都置之不理。
“不顺势是不行的吧!”有远见的庆喜的这句话,真的是出自肺腑的感叹,像这个资质鲁钝,见解固陋保守的岛津久光竟能凌驾庆喜之上,让庆喜拿他没办法,所有的原因就在于庆喜是一个将军,没落幕府的将军。
庆喜仍然得面对兵库的问题,他干脆在反对开港的大本营朝廷上召开会议,让高级公卿与有力的诸侯们同席,一举击败这些反对派,庆喜势必要让此案付诸实行。
那天,久光因为大久保的建言而缺席不来;持观望态度的宇和岛伊达宗城也因此借故不来;春岳也已对幕府的前途失望,他觉得庆喜的这些行动不过是越陷越深,春岳迟早会跟别的藩一样,摆开德川家的束缚,建立自己一藩独立的体制,以应付未来天下的变局,春岳打算要早日离开庆喜,否则越前福井三十二万石的命运也会被连累。
不过这个温和的人,终于还是拗不过庆喜的劝说,还是勉强前去赴会了。
那天在公卿方面,以二条摄政为主,另外还有左右大臣,前关白二人、大讷言五人,和其他二人,会议场所则是在御所虎之间。日子是在酷暑的旧历五月二十三日,时间是依御所的惯例订在日落后,也就是晚上八点开始。
彻夜举行的会议,终了时刻已是第二天深夜十一点,几乎等于一天半,中间只有一点点休息的时间,不过,身为主席的庆喜已表示:为了国家大事,是不应该想休息的。其实庆喜心中早就盘算好,只有将这些公卿、大名聚集在一起,跟他们竞赛体力之外,别无他法。
在会议中几乎有二十个小时,都只听到庆喜的声音,其他的人根本无法辩驳,终于都闭口不说,到最后甚至听得都头昏脑涨,也不再有力气反对了,终于就在第二天夜里十一点,全部都屈服在庆喜的高论之下,同意兵库开港。
幕府因此而有惊无险的渡过此次危机,才反能苟延残喘地多延长了一些寿命。那些暗中计划讨幕者都非常不高兴,而且觉得很悲观,对庆喜也更加忌惮了。
(这个人实在很恐怖,不杀了他的话,幼帝的将来会很危险。)
萨摩的西鄕吉之助便如此认为,也因此要加紧布署攻击江户城的计划。而长州藩的军师木户凖一郎(孝允·桂小五郎)的感触比西鄕更深了,他认为:庆喜的胆识谋略几乎等于家康再世,如果要正面与他为敌,恐怕萨摩或长州都不是他的对手。
木户更觉得:庆喜从此将使关东的政令一新,军事制度也将大幅改革,幕府便会振衰起敝,又可再度勃兴,其实,这个评价是太高估庆喜了。总之,庆喜成功地使兵库顺利开港,反而成为武力讨幕阴谋的导火线,岩仓具视等京都朝廷中的一些人,更加紧进行前面所说的讨幕密敕工作,他们都担心如果再慢一点,庆喜就会日益坐大,反幕派便再无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