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户的将军家茂,这年才十九岁,当他从阁老那儿听到庆喜在京都打了胜仗,很纯真地笑著说:实在是太好了!

阿部丰后守(正外)诹访因幡守、松平伯耆守等老中,很快的便接者说:“一桥殿的这些工作是应该的,而且也是托将军的威势!”这些幕府阁员极力贬低庆喜所作所为。

在京都,庆喜因这场胜战,声望达到顶点;然而在江户,他却引起幕府阁员极大的恶感,他们都觉得庆喜想挟此功勋声望,拥立朝廷,指挥西方诸藩来讨灭将军。这种查无实证的臆测,却在江户幕府间言之凿凿。其实原先幕臣们便相信水户家一脉相传秘密谋反的阴谋,而现在水户家所出的庆喜有此功绩,这又和中国汉朝史书中所说的“功高震主”一样,幕府中人自然感到威胁。而且,庆喜以前差一点就成为第十四代将军,取家茂而代之,那段往事也是幕府人难以忘记的。

现在庆喜送达意见书回江户,表示希望率领驻京的藩兵追击长州军,乘胜攻占长州领地。不过,这并非庆喜的意见,而是萨摩藩家老小松带刀等的意见汇集。对这份京都政界的现状报吿书,江户的阁老们莫不露骨的跟家茂解释,由此可见庆喜有二心’他内心想在西方诸藩中称霸,所以在表面上说是萨摩的意见,其实是想来探究江户的反应虚实。

这并非阁老们恶意中伤,他们是真心觉得该提防庆喜这个古今无双的权谋家,保护纯洁的家茂。因为越喜欢家茂,便越觉得庆喜可怕,越讨厌庆喜,连江户的一些服侍的下人都知道,萨摩或长州人都不是将军家的敌人,将军家的敌人就是将军后见职一桥庆喜。

无论庆喜提到任何意见,他们都觉得别有含意,例如:蛤御门之变后,庆喜来函希望将军到京都亲征,末尾还特地加上:“从天皇到满朝大臣莫不如此殷盼!”然而,幕府中的人觉得一定另有阴谋,他们跟家茂说:“这一定不是天皇敕旨,而是一桥殿的私心!”因此将军便未答应出征。

到了第二年,已是庆应元年,长州问题越来越严重了。长州人就像战国的毛利家一样,割据防、长二州,表面看起来是对幕府恭顺,其实是在藩内积极备战,除非此时进行讨伐,否则不可能重新恢复幕府的威信。

然而,诸藩对这场没有建设性的内战并不支持,而且从各藩的立场倒是较同情长州藩,他们对幕府的动员令都显得很冷淡,甚至连当初出力最多的萨藩,都觉得不可再度征讨,还表明即使决定出兵,我们也不打算出兵。

远离京都的江户幕阁,此时认为一定要请将军家茂亲征,只要将军亲征,诸大名也不得不发兵相助,但在京都的庆喜,从各方面的资料判断,都觉得诸侯绝不可能发兵,但他对江户一直保持沉默,因为庆喜也知道,他在对长州的问题上,任何意见都会被怀疑的。

将军家茂在闰五月二十二日入京。

进驻在大阪,要以大阪城做为幕府征伐长州的大本营,不过幕府既无军费,与诸侯也都不能达成协议,过了年仍然无法出兵。

这段期间内,有回家茂问起前来晋见的会津侯松平容保:“听说一桥卿一直有谋叛之心,有吗?”

将军竟如此轻率地说出他心中的疑惑,这几乎可酿成政治事件。容保非常谨愼地替庆喜否认这些传言,而且举了许多庆喜对将军忠心耿耿的例子,容保这番话倒也不是替庆喜掩饰,他真的相信庆喜对德川家的忠义之心,只是因他的才华太高,又多谋略,脑筋转得比常人快,进退的计较也较别人深一层,有时看起来像在演戏,愚人看见庆喜,简直像看到怪物。听了容保的这番话,将军对自己的疑心觉得很不好意思,脸红地结束话题。

这段传言,庆喜也听到了,直到此时他才知道那位可怜、老实的将军,对自己的看法原来是这样。庆喜倒没有不高兴,而是觉得因为自己让将军如此忌惮,真是惭愧,会有这种反应,也是因为庆喜一直在德川家的屏障下受敎。

松平容保对庆喜能有这种理解,倒也颇令庆喜意外。幕府中的官员从来就把庆喜巨人化,也认为像他这种巨人一定有不凡的野心,这种想像也是庆喜会如此遭忌、如此不受欢迎的主要原因。

此时,又发生另一件事情,为了兵库开港的问题,逼得驻扎在大阪的将军与幕阁走投无路。列强以舰队压境,强行要求开港,京都的朝廷当然不愿答应,使得夹在中间的将军进退两难,大阪城的老中便建议将军向朝廷请辞征夷大将军之位,推荐一桥卿继位,将问题丢出去。

这封辞职函由向山隼人正草拟,宣言一出,给大阪、京都、江户的幕府官员带来极大的打击,据目击者表示:举城激愤若狂!

关于这件事,驻在京都的庆喜事前一点也不晓得,但是大阪城中武士们都觉得是庆喜暗中策划,迫使将军退位,都极力谴责庆喜,其中甚至有人主张大举袭击京都若州府,斩杀叛贼庆喜。有“将军亲卫队”之称,以大番头室贺出洞守为代表的老中松平周防守康直,他对将军禀报:“理论上我们应当继续担任新将军的护卫之职,然而我们决不答应。而且一定与将军您同生死,抱著讨伐一桥的决心,随时等候您的命令。”

家茂听到这番话,锁著眉头,但心中暗喜。这个快报传到江户城以后,引起的反应更激烈,内府的女侍们哭叫著在走廊狂奔而过,口中喊著:“那个烈公的小孩,谋反成功,就要进入江户了,人活著还有什么意思呢?”侍女们有人呑食短刀,有人跳井自杀。

由兵库开港问题而引起将军辞职事件,庆喜见事态已如此严重,不得不亲自到关白公卿府中,展开说服辩论,要求下达允许开港条约的敕命,最后还对他们恐吓说:“如果你们不允许的话,我也无法可施,只有切腹以谢将军,我丧命并不足惜,只怕家臣们不懂事,会对诸位复仇,请诸位要多加提防,为了避免情况真到那种地步,诸位要事先多加考虑。”

庆喜说完,就要离席而去,公卿大臣们纷纷阻止,迅速的重新讨论,终于通过兵库开港的决议。

将军上辞表的这事,也让庆喜由反应中,深刻地感觉出水户在幕府内部多么不受欢迎。大阪城内騒动及江户内府的惊慌,他都从小石川水户藩邸的来信中得知,即使那天庆喜真的又有机会继任将军,实际上要他统率德川家与幕府恐怕困难重重,很不可能的。

另外,庆喜对这些事情的真实感受到底如何呢?对自己如此排斥多疑的幕府,庆喜还要拼命卖力为他工作吗?庆喜应该相当悲愤的吧?不过,庆喜并未对任何人说出心中郁积之情,连跟他很亲近的原市之进都只听他说了一句:“不胜惶恐!”

事情看起来,好像是因自己的存在使得将军受苦,而令庆喜不胜惶恐;不过原市之进觉得并不如此单纯,当然庆喜看起来也不像虚伪作态。原市之进大槪只能略为理解,庆喜这种不同于常人的反应,是有可能的,因为庆喜自小受到成为大名的敎育训练,这种以将军为主的思考方式,一定会在庆喜的心中起某种作用的。

最后,庆喜向将军递出辞职书,这是就摄海防御指挥职务而辞,不过家茂并未准许他辞掉这份工作;接著庆喜又上表,要辞掉政务辅翼的职务,家茂也不允许。

家茂继续驻扎在大阪城,过了年,已是庆应二年,仍未能实现对长州出兵的口号,终于到了六月,才派遣先锋军西下,七月幕府军与长州军在长州藩边境交锋开战,长州兵威大振,幕军逐渐落于下风,战败的消息传回大阪城中,家茂听了心情大坏,健康情形逐渐恶化,六月开始卧病,到了七月已相当恶化,重病的消息一直对外隐瞒,连在京都的庆喜也未被吿知。

庆喜也仅以为家茂太累而卧床休息,直到七月十七日他才知道家茂病得不轻。据报,家茂在十日开始进食后就一点不剩的全吐出来,十二日左右开始就日夜不能成眠,神经痉挛,痛苦不堪。

庆喜火速地赶到大阪城去,登城亲自到病房探望,家茂仰卧著,显得消瘦而憔悴,当庆喜说话时,家茂努力地微笑著,只用很简短的话回答,后来他又勉强地说了一段话:“前些天,在床上还能让人服侍著坐起来;到今天怎么也没辨法了,病情究竟如何该去跟谓川院(典医)问个楚。”

家茂又问:“京都的情况如何?”他虽卧病在床仍然十分关心整个局势。庆喜为了让家茂安心,便回答说:“京都一切很平静,那些游荡的浪人也逐渐走下坡。”他边回答,边把手伸到被单下面,用两掌揉搓家茂浮肿的脚部,约揉了三十分钟,家茂又静静睡去,庆喜便趁机退出。庆喜回到京城,但就在第二天夜里,家茂病情突然恶化,没多久就断气而亡,年仅二十一,无子。

家茂离开江户时,已留下关于继嗣问题的指示,他对左右说:“我出阵打仗,战死或病死的可能都很难说,万一我出了事,就立田安龟之助为将军吧!”龟之助是跟一桥家同为御三卿的田安家家主庆敕的儿子,而这个消息是老女泷山在家茂离开江户那天听说的,而后向家茂的夫人和宫禀报,大奥知道指定继承人不是庆喜,便非常高兴,然而幕阁却相当困扰。

田安龟之助不过是不满三岁的幼儿,这个小娃儿对幕府陷在对长州的苦战中,一点也没有帮助。

不得已之下,幕府阁员只好希望能册立庆喜,朝廷及有志的大名也都赞成,老中板仓胜静便急忙赶往京都。

庆喜对遦个请求却拒绝了,板仓不断地说服著,庆喜仍回答说:“不行,我真的没这个意思。”他是真的这么想,如果答应继位,一向反庆喜的集团一定群起攻之,庆喜认为:“还是立龟之助殿吧!我自己仍然乐意任后见职!”

不过板仓胜静仍然不让步,他就在京都住下,每大都到若卅屋找庆喜谈,庆喜也不肯松口,终于对他避而不见。本来幕府还隐瞒著家茂的死讯,但没几天民间开始有传言,将军现在变成一个无人担任的空衔,成了京都市街上的小孩都知道的事,不过庆喜仍不为所动,绝不答应。

庆喜在此时不知说过多少回:“多说无用!”不过,庆喜心中也相当明白,在政治上,“拒绝”有时反而会造成更大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