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都,庆喜的支持者只剩下以往被称为三贤侯的土佐侯山内容堂、越前侯松平春岳和伊予宇和岛侯伊达宗城而已。容堂和宗城此时仍具参与国事的资格。

不过在京都内部却批评:这三贤侯早已不是往年的贤侯,只是变节之人而已。甚至有人明说:他们已非攘夷者,而是屈服在列强武力下,卖国的开国论者。

庆喜入京后,京都的攘夷志士反应越来越激烈,甚至说出豪语:就算是大名,也不能饶赦,只要是奸侫之人,就难逃斩奸的白刃加身!

正月十日,伊达宗城的旅馆净行寺门扉上贴了一纸墨书:“老贼伊予守(宗城)听著:擅发异论,不知悔改者,将袭击其旅馆,定以违背朝命之罪,以此供奉攘夷的血祭!”

然后,到了二月一日,在庆喜旅馆东本愿寺的太鼓楼楼上,发现一个白木的三方盒,三方盒上放置了一位大夫带须的脑袋,上面有一字条,龙飞凤舞地写著:“献予一桥卿!”

庆喜调查之后,知道这个脑袋是佐幕派公卿千种家诸大夫贺川肇的。贺川原在井伊直弼谋臣长野主膳的门下,曾参予安政大狱的策划,大前天夜里,数名浪士闯入贺川家中,恐吓下人说出主人的下落,其中有名浪士捉住贺川的儿子弁之丞,正要杀掉那小孩,贺川推开卧室内墙壁出现,他说:“要杀就杀我好了!”浪士便在哭叫著的孩子面前,斩下贺川的脑袋。然后,左手丢到岩仓具视的家中,首级则献给一桥,这对不积极奉行朝命攘夷的公卿大臣们,有一种胁迫的意味。

第二天,庆喜便去找列为公卿之首,个性多疑,思想温和的近卫关白询问。他说:“既言是遵奉朝命,天皇是否知道那些公卿与浪人的激烈暴行呢?”近卫关白说:“天皇应该是不知道的。”

天皇一向讨厌那些激烈派公卿和搬弄是非的长州派志士,当然也很少跟他们亲近,所谓“朝命”、“敕旨”、“叡虑”等,都是三条实美、姊小路公知伪造的,而志士们又将三条称为“白豆”,姊小路称为“黑豆”,其实就是把他们视为工具一样的操纵而己。

关于这件事,盛怒的土佐侯山内容堂,便挟剑带著酒气,来势汹汹地到三条实美家,山内家与三条家本就有姻亲关系,山内拉起实美的领口就问:“看在姻亲的关系上,你要老实回答;你们口口声说违敕,实际上,真的是天子的话吗?”实美怕的不得了,终于吐实说:“并不是天皇的旨意!”

容堂又再逼问:“现在日本与西洋在武器上利钝相去千里,要即刻攘夷根本就是相当困难的,这种状况天皇知道吗?”实美回答:“天皇不知道!”

“为什么会这样呢⁉竟然不对天皇说真话,做为辅弼的大臣难道都如此愚昧无知吗?”

三条受不了逼问,终于哭出来了,对容堂说出实话:“容堂大人,不如此的话,我便会被那些浪士杀害的。”他吿诉容堂,自己如何受到长州派志士的胁迫,他请容堂责问他时,也替他的处境考虑。

庆喜从容堂那里听到这种事后,觉得取缔镇压聚集在京都的这群浪士,恢复京城秩序是第一要务,他便找来担任京都守护职的松平容保,指示采取强硬立场镇压,每天派遣武装巡逻队在街市巡察。

容保摇头反对,他是个生性温和的人。然而,这位警卫家的长官虽然最初是反对镇压者,终因辩不过庆喜,最后不得不同意,从此容保的一生便过著踩著志士的血前进日子。

不过,京都攘夷家的阴谋暴动,还是持续到三月四日将军家茂进京,而达到了最高潮。这天,天皇行幸到京都南部的石清水八幡宫,准备宣布攘夷之事并祈福,这天将军家茂亦得随行,他们计画:当将军登上长石台阶时,在上面的天皇便赐下攘夷的节刀,既已拿到节刀,幕府便不能再迟疑了,一定要马上进行攘夷之事,如果违背的话,将军就等于跟朝廷为敌,全天下的人便可起而攻之。

庆喜心想那一定是个圈套,平冈丹四郎也禀报说:“对方已做了安排!”平冈在处理完江户留下来的杂事后,很快便赶到京都,根据他所获得的情报,久留米水天宫的神官真木和泉是长州人的军师,久坂玄瑞等在京都的活动都是由真木所策动;三条实美所写文采焕发的诏敕,也是由真木和泉所起草的。

“真木是个非常聪明的人物呀⁉”

“聪明吗?”庆喜听到这句话多少有点反感,在江户他曾受到幕阁官员的各种批评,因为他们都怀著讨厌水户的情緖,不过庆喜并不太在意这些感情用事的评语,然而其中有一个人的评语却让他很介意,那便是在当时幕阁中唯一认识庆喜的老中久世大和守,他说:“世人都认为庆喜像神君再生,我看倒不见得,这个人不过是个聪明的人而已!”他认为庆喜虽聪明,却不堪大任。

当时,庆喜听到这个传言,很不快的想著:难道这个久世,真的了解我⁉现在,他听到平冈丹四郎,称赞真木和泉是个聪明不凡的人,庆喜心想:比聪明的话,我不会比这个久留米的神官差吧!

长州人与激进派公卿如果按原计划进行,大槪就要成功了,不过此时又冒出另种说法,说在当天要暗杀将军家茂。根源在于过激公卿廷臣中的中山前侍从忠光,忽然从京都失踪了,谣传忠光已成为长州、土州浪士的领导人,要突击天子行幸的队伍,一队挟持圣驾,要求下达诛杀将军的敕命,另一队直接刺杀将军,这个传言照当时局势看来,可能性不小。

庆喜听到这个消息后,乞求宫廷停止行幸的行程,但没有成功。为此,他又再到二条城,拜谒将军,秘密地悄声向将军陈述前因后果,要求将军为了家邦万世,这次不要参与行幸供奉之事,家茂仅是个纯洁的年轻人,听了庆喜的这个诡计显得闷闷不乐,鼓红著脸说:“这样不是不忠吗?”

不过,庆喜一而再的劝说,连幕阁官员们也被他说服,结果便定了将军当天装作感冒发烧,称病不出二条城。听到风声而反对的是京都守护职松平容保,他到二条城来,表示:“虽然有这种传言,但卑职仍会拼命保护天皇与将军的,将军是武门的栋梁,只因听到风声,便关在二条城中不敢出去,幕府的武威还能再扬震天下吗?”不过,因为庆喜仍然坚持反对,终于还是决定托病不去。

日子过得很快,终于到了文久三年四月十一日行幸当天,早晨六点,御驾就从御所堺町御门出发。

在前头骑马引导的是会津藩家老朴山主税,最后压尾的是仙台藩家老片仓小十郎。行列人数共有一万多人,从关白以下的公卿、官员,武家方面则有庆喜以下的诸大名供奉著,只有将军跟尾张侯德川庆胜因发烧而未参加。行幸之列经过鸟羽街道,穿过淀大桥,一直过了晚上八点才抵达清水的山麓,天皇便在山麓的丰藏坊休息了一夜。

庆喜也在附近找一间房子,解除衣冠束带,躺下略做休息,预定休息三、四个小时之后,在深夜十二点半,要拿著火把登山。一旦到了山上,庆喜代替将军接受节刀之事,就势在必行了。节刀是军队出征时天子亲手赐给的刀,在凯旋时要再还给天皇,古代的中国有此一习惯,而日本两代各王朝也常有这种仪式,一旦接受节刀,幕府就要以武力驱逐在开放港口的欧美人士,接下来便得面临欧美联军的报复,在各地重新开启战火。

庆喜起身,呼叫御侧用人兼番头中根长十郎的名字,这人从一桥家的上一代便已在他家服侍,庆喜说自己觉得发烧头痛,也感觉得恶心想吐,要赶快找医生,另外也吩咐中根去通知议奏,传奏等公卿,一桥庆喜生病了……。

中根点著头,表示明白庆喜的心意,退出后很快便照著庆喜的吩咐行事,住在山麓各处的公卿听到后开始大乱,这个时候生病,真是让他们太意外了,不管真病或假病,都是有很重大影响的政治行事,马上就有激烈派的公卿到庆喜住的地方探望。

“奉有敕命,马上出来参见!”然而,庆喜叫中根回答说:“究竟是什么敕命都还不知道⁉不过现在病中之身真的是无法出来受旨。”陆续有其他使者来,庆喜都叫中根用同样的话挡驾不见。

“我看还是从这个山麓离去吧!”庆喜跟中根长十郎商量,不然的话,那些人难保不会来硬拉著庆喜上山,于是庆喜就叫人备了轿子,也来不及带任何薪优卫或随从,他吩咐他们随后跟来,自己坐著轿子出了山麓的住宿处,便急急穿越过阴暗的街道,不过等他到达城南宫时,已经有超过二百名的手下先他一步到来,这夜,他就在城南宫休息。

庆喜这次的逃遁,使得洛中志士群情激昻,第六天的十七日,在三条大桥的桥畔有这样的留字:石淸几幡宫行幸之时,将军假病镇力一桥中纳言出奔,真是可恶之至,不日,这两人都将遭天诛。

这个留字让京都街市中的人都瞧见了,从文久二年以来,有无数的天诛留言出现,但直指将军与庆喜的姓名,这倒是头一遭,至于是谁贴的,也还不知道,不过留书事件后,长州侯不久就离开京城回家鄕,让人不由得不联想是长州人的杰作。

庆喜当然很不高兴,因为在留书的文字中,批评他是奸徒,并虚张声势,因循,欺骗天皇……,这些措辞实在很让庆喜难堪。

“既然这些公卿这么喜欢攘夷,就让他们去吧!”庆喜不禁恨恨的这么说,国土将变得怎么样,这些公卿都可不负责任,庆喜虽然极力忍耐,但他的自尊心受不了这种侮辱,到底是不是在虚张声势,干脆就真的开启战火,让这些人瞧瞧!

几天后,朝廷方面又来催问,到底何月何日要开始攘夷?庆喜说:“五月十日。”那天已是四月十九日,距离开战日不过二十天而己。

敕使回去后,在京都的幕府官员们都很紧张的来问庆喜:这么短的时间,来得及准备吗?庆喜听完便笑了。

“攘夷根本就是违背现实之事,怎么样也不会成功的,准备或不准备,到那天都没什么影响。”

“可是朝廷是认真的。”

“怎么样也没关系。”

而后,朝廷又遣使者来问:“能定下日子,实在是个好消息,不过对诸大名来说,是要由幕府来下达命令呢?还是由朝廷直接下达呢?”

“由朝廷下达命令的话,诸大名会乐意奉命的。”庆喜心想,朝廷一意主张攘夷,当然就由朝廷下达命令,到时朝廷自然也得承担战败及国家灭亡的责任。

“我这个不中用的人也得回到关东了,不事先准备不行的。”他将自己要离开京城之旨向关白与议奏、传奏等公卿报吿。然而,将军仍在京城,庆喜却迳自离去,在二条城的幕臣间,逐渐有非议出现,他们认为:后见职弃年仅十八岁的将军于不顾,也有人说:归根究底,庆喜也只是个聪明人而已。

不过,庆喜是有公开的正常理由的。“将军在京都,我回关东,是为了指挥攘夷大事!”一旦攘夷开始,庆喜将成为日本军的总司令官,到时江户城也就成为日本的军事、政治中心,确实是得及早做好战争的准备。

在京都常驻的笔头老(首相)板仓胜静,心中怀疑:庆喜这个人,是否真心想要攘夷呢?不过,每个人都觉得他是认真的,因为庆喜这次回关东,连水户藩家老武田伊贺守都随行,武田伊贺守是水户攘夷派的大领袖,一向是以继承水户烈公的遗志自许,世人也莫不如此认为。庆喜带著这位攘夷名士东下,谁也不会怀疑他另有打算。

东下走陆路,二十二日从京都出发,第二天二十三日住在东海道土山宿,他的随从之一公仪大目付冈部骏河守也宿在旅店中,那夜,十名刺客潜进那家旅店的庭院,用大石头敲开窗户,大喊:奸贼冈部骏州出来受死吧!在一场混战中,冈部家的家臣抵抗被杀,骏河守则趁乱逃出,安全保住一命。后来传言那是姊小路公知派来的刺客。

从桑名渡海,二十六日住在尾张热田。这夜,庆喜举止怪异,他叫人侍候磨墨,写了长短两封信,一封是写给江户的老中,开头写著:“薄暑懊热,不知衮衮诸公连日来可好……”而后,又报吿既已接受攘夷的敕命,请幕阁官员们要费心准备。

那封较短的信,是寄给在京的关白鹰司辅熙,内容是一封词意简明的辞职表。“我无法承担将军的代理职,希望辞去此职。”他在命令幕府中人执行攘夷之事的同时,让自己辞职。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其实,他在接受敕命,离开京都时,就已觉悟非如此不可。

而后,庆喜开始慢慢走东海道回江户,这也是策略之一。京都与江户间一百二十里的路程,他就花掉十六、七天,回到江户的那天,已是五月八日的夜里。第二天九日,庆喜登城宣布:向列强宣战的攘夷之日是在五月十日。

其实那就是明天的事,但庆喜什么具体作法都没说,只召集各大臣宣达敕旨,然后也不让大臣有询问的机会,很快地起身离去,回到妻子所住的水户家小石川邸。

幕府阁员面面相觑地楞在当场,他们隐隐约约地知道庆喜正在演一出很巧妙的戏,那是一出关于如何避开攘夷的戏,人人都打算要好好看著庆喜,以他的演技当然不只这一幕,接下来一定还会有好戏看的。

果然隔了四天后,庆喜再度登城,召集幕阁中的要人,对他们说:“经过考虑,我决定辞去后见职的职位了。”每个人对他宣布攘夷命令后,紧接著辞职都觉得很意外,大伙都说不出话来。

庆喜唱的这出独角戏,大家终于逐渐看淸楚了,这出戏实在是件让人觉得面目可憎的事。他奉京都旨意发出攘夷的号令,却不明白指出实行的方法,然而就在幕府组织尚未因攘夷战争而动员时,这位发号施令的人,便走出舞台退到台下,如此既不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到幕府,对双方面都无害。

一桥卿真是不好惹啊!幕阁官员与大奥的女侍看了庆喜的精彩演技后,重新对庆喜另眼相看。

不过,庆喜导演的这出戏还没有结束。为了写辞职宣言,他叫下人备了笔砚,当下人要为他磨墨时,他却遣开下人,自己动手磨墨,庆喜便是这么一个凡事都自己张罗设计的人。他终于磨好浓墨,开始拿笔写信给京都的关白鹰司。

在这封信中,他陈述了辞职的理由,在尾张热田时,他也曾寄出辞职的信给鹰司,而现在为了使世人能明白自己这出戏的主题,再度书写了更详细的理由。

开头写著:“此次愚臣奉攘夷的圣旨,东归之时虽然未有必然的胜算,把著与关东之人共生死的决心回来。”而后庆喜又洋洋洒洒陈述:“幕阁中大小官员都没有一个人同意攘夷,主要也是因为他们怀疑我的动机,他们揣测我是要藉实行攘夷时的乱局篡夺天下,因而我无法贯彻敕旨。为恐辜负天朝,只有己身退却才能成全此事。现向天朝奏明此意,恳请答应。”

而关于庆喜回到小石川邸之事,他左右的谋臣,如:中根长十郎、平冈丹四郎、黑川嘉兵卫都能了解他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