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年四季,虽然井伊直弼在樱田门外毙命,然而一桥庆喜的命运还是一点也未改变。
他依然以待罪之身隐居在一桥府中,其他在安政大狱中获罪的公卿,大名及志士也是一样。不过,大家都预期不久就会有新的行政措施出现的。
这个年轻人的左右便劝他:“再忍耐一段日子就好了。”庆喜回问:“忍什么呢⁉”
“等待大赦啊⁉到时公子您就雨过天靑,恢复自由之身了!”
“别乱说了!”奇怪的是,庆喜脸色竟然显得很不高兴,他说:“我可不想要什么大赦!”
他竟然不想使自己获赦⁉被直弼害得成为安政大狱的阶下囚,至今还被软禁著,受牢狱之灾,难道庆喜乐意如此吗?
左右最后很讶异于他的反应,然后慢慢地也了解这个年轻人在想什么,他做什么都要全凭道理。像现在,如果只因为将直弼杀掉,原来的罪人便全获释,那还有国法存在吗?这样,不但是幕府,连整个的政府都失去威信,严重的话更可能让国家灭亡。其实也不仅是讲理与否,这个年轻人最怪的一点,就在于如果不按照条理行事,他就不能心安。
“这样子的话,就要委曲您自己排遣寂寞了。”旁人都这样安慰庆喜,不过他们的安慰一点也没有作用,因为庆喜根本就不会感到无聊。
这个多才多艺的男子,每天都快忙不过来了。除了读书作画,他还研究马的生理,又参照有关妇女医学的书,仔细观察身旁妇人的身体。偶而,又找出铇锯等工具修理房舍。平常他最喜欢的运动是打马球,不过因为需要的玩伴人数众多,而他正在受刑期间便未举行,大槪就只差这点不能满足吧!
“真是多才多艺啊!”连这些活动都很自然地流传出去了。他的支持者纷纷表示:这方面跟神祖德川家康实在非常类似,虽然德川家康在书画诗歌方面一窍不通,然而以业馀身份来看,他却颇通医术,传说中,家康在剑技、马术与猎鹰方面也都是顶尖好手,连这么多才艺的家康,都只能模仿木工做些东西,然而他的十代孙庆喜,在削木板时铇屑的动作优美温柔,削出的平面也如同镜子般光滑。
直弼死后满两年的文久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庆喜终于获释,也恢复了可与他人会面或写信的自由。然而庆喜却仍继续韫光养晦,闭门不出。
庆喜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也越来越巨大了,在京都的公卿或萨长两州武士谈话时常常聊到庆喜,认为他是救国的唯一希望。一向偏爱庆喜的三贤侯(松平春岳、山内容堂、伊达宗城)更是盛赞他的才能,山内容堂还说庆喜如果不出来治世,德川社稷将会不保。其实容堂不过只是从春岳那里听说庆喜的为人行事,评价庆喜的资料来源既非与庆喜实地接触,也没有任何政治上的实际成就,庆喜在他们口中又再度言过其实的不断膨胀。
特别是在野的攘夷志士对庆喜几乎到达盲目信仰的地步。“一桥卿如果能出理政事,便能指挥幕吏,赶走野蛮的外国人,重光神州净土。”他们四处游说宣传,只是主要的幕府官员与将军夫人仍然不喜欢庆喜,视他为有威胁性的敌手,敬而远之,这些忧国志士纷纷焦虑的认为:这不但是庆喜的不幸,更是日本全国的大不幸。
即使是在京都的朝廷,也开始强烈认为:要一桥出来为国效命,朝廷不亲自出面对幕府施加压力是不行的了。终于在文久二年六月一日,以攘夷派的老公卿大原重德为敕使,前往江户,同时还有萨摩藩岛津久光带领的炮兵与大炮队,暗含著支援大原敕使的意味,敕使带来的要求是:
“为求幕府改革,只有攘夷一途;为此特命一桥庆喜担任将军后见职(摄政之职),松平春岳担任大老。”
幕阁对这件事的反应已不仅是不愉快的了,朝廷干涉幕府的人事安排,已经是糟糕透了,更何况还借助萨摩藩这种外藩的武力来威胁,一旦屈从,不但只是幕权旁落,今后的幕府更是威信扫地。
不能答应的理由,还不只限于上述,关键点更系于一桥庆喜身上,庆喜是幕吏和将军内府都非常讨厌的水户齐昭之子,齐昭在直弼死后没多久也病逝了,庆喜是他儿子,一定也继承他对德川家的野心企图,而且庆喜还更年轻呢!
“如果一桥卿变成将军后见职,那德川幕府就要灭亡了。”江户城中,上至老中、官员、下至僧侣、夫人女侍都为这种说法而騒动不安,认为一桥卿的雄辩口才及胆识将会压制住年幼的将军及老中,而且庆喜还跟萨长土等外样大名勾结,将引起谱代大名的不满,为拥护将军家,誓必会和外样大名打起来,爆发内战,乘著天下大乱之际,一桥正好统治天下,类似这样的谣言满天飞,常然,包括这位敕使与岛津久光到江户,也是一桥庆喜谋反计划的一部分。
最后,幕府还是屈服在敕旨之下。
而当庆喜听到这件事,便对左右说:“幕府真的要灭亡了。”像这样以外藩武力为背景的朝旨,今后幕府不听也都不行了,“已经留下事例,政治之道根本沦丧了么!”庆喜忍不住发出慨叹。
“德川刑部卿殿
叡虑所命,出任后见之职”
庆喜终于接到这样的任命,叡虑是指天皇的意思,在幕府的任命中,从未出现“叡虑所命”这句话,特别写出是老中们要表明这绝非将军的原意,像给松平春狱的政事总裁职的聘书上也有“叡虑所命”的字样。
姑且不论庆喜的将军后见职是什么,春岳的政事总裁职便是个亲设的职位,居老中之总揽幕政,也就是所谓首相,像以往的大老一样。
庆喜接受了任命。不过,春岳辞退了,因春岳的部属都认为那是一种侮辱,而极力反对。
德川家的行政工作,从始祖家康以来,就由谱代大名担任,那就像是个生意的经理人。然而越前福井三十二万石的松平家是德川家族的总领头,跟井伊、本多、酒井那些德川家的番头大名身份不同,春岳如果就任政事总裁,不就自贬为番头级的店家掌柜了吗⁉春岳几次推辞,终于无法推拒而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当幕府的新人事命令:“将军后见职 一桥刑部卿庆喜。政事总裁职 前少将松平春岳。”昭吿天下时,日本百姓欣喜若狂,大家都觉得国家政局终于有了主轴,遭受外夷压迫的日本,也不致面临灭亡的悲惨命运了。
当在京都的萨摩藩大久保一藏(利通)听到这个消息时,连这么出名冷静的人都几次的问别人说:“这个喜讯不是在梦中吧⁉”一藏的欣喜若狂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例子,全天下的有志之士莫不因而有万千感慨。
庆喜登城去拜见现在的将军家茂,在问安的时候,庆喜并未流露任何表情,在上面的家茂也显得不怎么亲切。这年家茂已经十七岁了,容貌秀丽,性格也很谦和,就是太过老实,很可怜的让每个人都敎他要尊崇京都朝廷,其实,从始祖家康自立为日本霸主,就以将军为国家元首,立法压迫京都朝廷,从天子以下,朝中的人只要专心学习歌道即可。后来,新井白石便建立德川将军家为日本元首的理论,京都的天子只在京都内拥有神圣的超然权力。
不过,从贝利要求开国以来,日本流行尊王攘夷的理论,尤其是水户学更解释:“将军的政权只是由天子处得到委任而已。”这点受到西日本的外样藩强烈的支持,而东日本的诸藩对这项理论仍然反应迟钝,不过因为家茂年纪尚轻,很自然地接受新时代的思想,他的天性实在是非常率真。
像家茂这样纯朴的个性,也不会对人先存好恶之心,老中或内府的女侍都赞扬他那纯真无瑕的人格,不过,如果要说家茂曾对哪个人事先存有偏见,那个唯一的对象就是庆喜,家茂心中是很讨厌庆喜的。
每一个在他身边的人都说:“一桥卿是绝对不可以信任的。”慢慢的,家茂便觉得庆喜像个戴了人类面具的大魔王,大槪跟以前疯狂的将军不一样,庆喜会在做法术时,不知不觉的杀掉我吧⁉家茂看到庆喜时只想到要提防这个来路不明的人,他实在是个还很幼稚的将军!
其实,庆喜就任后见职,对松平春岳的感受冲击最深刻了,春岳是安政时代将军继嗣运动主要的推动者,也因而在井伊直弼所罗织的罪刑中难逃重罚。
这年的九月一日,幕府不得不定下现行的外交方针,前代的井伊直弼在列强的武力威迫下订立安政假条约,而京都朝廷却下达一定要攘夷的命令,现在已到了非二者择一不可的地步了。
就幕府而言,选择前者(开国论)表示对国际社会忠实但却对朝廷不忠,一定会受到国内攘夷舆论的全力攻击,但如果选择后者(攘夷论),便是对外人毁约,终将受到列强的军事攻击,而也终于会使日本沦落成让列强分割的殖民地。
担任政事总裁职的松平春岳决定要尊重国内的舆论,采行避免内部分裂的攘夷论,而破坏对外的条约。
类似将军秘书的御侧御用取次的大久保越中守忠宽(后来的一翁),听完春岳的意见后,又一一向老中们询问,老中们各种意见都有,大久保都详细记下,最后再送交庆喜,询问这位后见职的意见。
大久保忠宽心想:当然,这个人不会不赞成!庆喜出身于尊王攘夷的大本营水户家,又是齐昭最疼爱的孩子,受天下攘夷志士的推崇,一向又是春岳的好同志,庆喜绝不会不赞成春岳所提的攘夷案。然而,伏地待命的大久保忠宽却听到从颈上传来庆喜的第一句话是:
“春岳也是个愚物么!”大久保听完,大吃一惊。
“真是不敢恭维的言论。”
“现在还能攘夷吗?”
大久保几乎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庆喜又开始他最擅长的雄辩,不过这次是关于积极的开国论。
“现代正是世界万国要互通天地之道时,我国是不可能走回锁国的老套了。这也是为何扫部头原是个攘夷家,却在美国虚喝一声后,等不及敕许擅自签下条约。不对虽然是不对,然而谓‘不对’只是我国自己国家体制的问题,与对手国是毫无关系的,所以如果违约便是不守信义,是会让世界各国耻笑日本的,一旦违约,就要有作战的准备,即使会胜利,以这么不符实际的书生之论开启战端,是会被后代人讥笑的;而假使失败,更是自取其辱,如果真是这样,春岳还能负责吗?”
大久保吓得赶快解释,这不是春岳的本意,春岳是个开国论者,但是考虑到京都朝廷西方雄藩及天下舆论等因素,才决定采行攘夷论的,现在以统一国家舆论方向为要,大久保说明:“以后再逐渐见机的改变策略。”
庆喜一听,马上回说:“小花招而已!”他认为应该到朝廷去说服改变命令,并对日本志士启蒙,这才是两项根本之道。
从大久保久宽那里听到庆喜的说法,松平春岳没说什么的陷入沈思。
(没想到,他竟然不是攘夷派的人。)
一方面被这个事实震惊了,另一方面,也对他批评自己是愚物不满,春岳这个人从来就被视为是个人材,到处被赞美,不但被世人誉为贤侯,也被家臣奉为明君,再怎么也想不到,竟有被批评为愚物的时候。
(这个人只会用嘴说说,并无成为将军的器量呀!)
从此,春岳就开始修正庆喜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
其实,庆喜并未察知春岳的苦心,春岳与其他贤侯一样,已不同于安政时期单纯的攘夷论,但他们也深知现在还不到公开谈开国论的时候,现在不打出攘夷的口号,是无法安抚朝廷,也无法使天下人服气,也就是秘密抱著开国主义的技术攘夷论者。
春岳便登城,面禀庆喜剖析其中利弊。
然而,庆喜还是认为这种小花招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春岳最后屈服了,便转而改谈开国论,因为春岳的口才实在比不上庆喜犀利,然而对实际主持幕政的春岳来说却有施行的困难,就拿应付最近要到江户来催促攘夷事宜的敕使之事为例,中纳言三条实美与少将姊小路公知两位敕使,是众所皆知的激烈攘夷派,如果现在不奉行这攘夷的敕命,便表示无论是幕府或春岳都不再尊王。
庆喜认为这点无须担心,激烈攘夷派的公卿再怎么吵闹,问题还是要看天皇(孝明帝)怎么决定,只要能说得动天皇就好。庆喜充满自信的说:“只要我进京,恳求进谒,慢慢的一定可以说得动皇上。”
不过,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在敕使怀著攘夷使命东下江户时,庆喜高举著开国论进京劝说,首先这件冲突便会使得全国大乱,这种让幕阁害怕的混乱,最后可能导致无法收拾的后果。
更何况,敕使到江户来,是顺著天下民心,如果能奉行敕使三条实美带来的攘夷敕命,也能藉以统一幕议,最坏的打算,是即使伪装出顺服状都好。
(春岳也是如此软弱的人呀!)
庆喜心中盘算著,口中却不再说什么,他突然若有所悟的想起什么似的交待:“啊!等一下,有一件事……”
“请吩咐!”
“刚才我所说的开国论,请春岳先生顾虑到,不要再跟其他人泄露。”
春岳心想:庆喜果然不只是一个贵族公子,然而此时他却更感到心中凄然,全天下攘夷的希望都寄托在水户出身一桥庆喜身上,期望担任后见职的庆喜能重振幕府声望,没想到庆喜不是攘夷派,还是个比任何人更尖锐的开国论者,这样一来泄露出去恐怕就会天下大乱了。
春岳答说:“知道了。”
实际上,同为贤侯的土州侯山内容堂也警吿春岳事态严重,忠吿春岳绝不能透露出一桥庆喜的思想。
同时容堂也对庆喜说:“敕使到江户的时候,千万不要提及任何有关的开国论,否则这两位年轻的公卿,一定会震惊的立刻离席,转回京都。”
容堂分析说:这两位敕使背后有长州藩撑腰,这是众所皆知的事,只要他们回去京都向朝廷报吿,长州人正好伺机拥立天子公卿,以讨幕府对敕命的造反。庆喜点头同意他的话,也感谢容堂的忠吿。
结果,幕府接受敕使的攘夷敕命,因而天下舆论也纷纷赞扬:目前的幕府已与直弼时代大不相同了,能采取如此明快的态度,都是因为现在烈公(齐昭)钟爱的一桥卿担任将军后见职的缘故。
那些天下志士对水户家与故烈公的感情,几乎到信仰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