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拗的庆喜拥立者是不会因正弘的死而绝望的,他们并非私心,都是发自内心的忧国之情,反对派实在无法挑出他们明显的缺点,甚至幕府内部少壮派的官僚们都支持庆喜,诸大名也寄望庆喜,京都的公卿或僧侣们也盼望著“一桥卿能被立为世子!”

不过,世间终究没多少人见过庆喜,而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也尚未立下任何丰功伟业,能让人了解他的真正能力的著作也没有。

“既英明又勇敢!”世间流传著这些对他的类似推崇,都是些热衷国事的武士,视庆喜为救国英雄而充满憧憬仰慕的话语,在这样的奇妙心理下创造出来的英雄,史上罕见。

但是庆喜这个聪明的年轻人,并未被冲昏头,他十分淸楚是因世人在列强侵犯下产生害怕日本灭亡的危机感所致,当这种可怕的危机感不堪负荷后,便试图幻想有位救世的英雄出现,能一肩担起这份苦难,庆喜便是这种幻想的对象。

庆喜率直的对平冈说:“即使我成为大将军,也无法改变什么的。”但是拥立派并不罢手,最后他们转向京都的朝廷活动,要朝廷对将军家下达立庆喜为世子的敕命,这种事,从幕府建立以来,是史无前例的。

事情逐渐发生变化了,因为幕阁中有井伊扫部头直弼的加入,除了知道他是彦根藩主,世人对直弼个人是一无所知。这是无可厚非的,直弼在家中排行第十四,到三十几岁都还住在家中,每年靠三百包稻草的薄俸度日,其间也不是不想成为别的大名的养子,连最后要成为长滨的真宗寺的养子都未成功,一直到井伊家长子直亮的嗣子死了,直弼突然成为他哥哥的养子,没多久直亮也死了,三十六岁的直弼,幸运地因著一些人的短命,成为拥有彦根藩三十五万石的井伊家户主。

他要进入江户政界时,曾送给老中松平忠固三十枚黄金,从此起步后,幕阁中的官员只认为他是个喜欢茶道、歌道的闲人。不料安政五年四月二十三日,井伊直弼却忽然窜升为幕府的大老,原来直弼在这之前,与纪州派勾结已深,他对夫人与纪州派核心人物立下约定:一定要推举纪州庆福出任世子!直弼原来在彦根时,就很讨厌水户,尤其是齐昭,直弼是个根深蒂固的传统主义者。

“不需要选什么明君,德川家历代将军不见得个个英明,也已延续二百多年,只要幕府的臣子与诸侯,尊崇德川家的血统便可。纪州庆福与将军家血缘浓厚密切,一桥庆喜便疏远的多,由此看,谁当将军比较妥当明白得很;即使一桥是明君,但下面不断騒动,由世人拥戴君主的风气一旦形成,对将军家是有害的,如果选一个不让世人满意的君主,天下不就大乱了吗?”

他的说法只告诉纪州派,对其他人则深藏不讳,暗地里则四处活动。春岳等人一点也不了解这位新任大老,而与他面谈,希望他能赞同拥立庆喜,然而他总是不置可否,会谈不得要领,只留下“傲慢自大,对国事毫无理想的平庸俗物”的印象。

直弼上任后,曾屡次使众人退下,单独跟将军会谈,询问有关继嗣的问题。他像对待小孩子般地问将军:“你喜欢纪州?还是喜欢一桥呢?”家定口齿不淸地答说:“喜欢纪州,不喜欢一桥!”根据直弼的说法、在五月七日与五月十二日两次将军都同样如此回答,当然,这是找不到证人的。

直弼也并不公开宣布,而是在世人都想探知将军心意时,自然地散布出去。同时,他也慢慢贬谪拥立一桥派的官员,其中多半是幕府中的才能之士,如勘定奉行川路左卫门尉圣谟、土岐丹波守赖旨等人,不过比起第二天,直弼对一桥拥立派断然采行的安政大狱风波,这些动作只是开始吹拂的微风而已。

其间,日美条约签定的问题与拥立问题交织进行著,在直弼就任大老第三个月的六月十九日,未经朝廷敕许,幕府就迳行盖印签约。

第二天二十日直弼装病躱在家中,不去上班,观察各界的反应,结果得知受到意料之外激烈的批评,第二天,到办公处却宣称要罢免负责签约实务的二位老中,其中一位,还是斡旋他就任大老的松平忠固,直弼一心只想推卸责任,一点都没有担当的勇气。“这个扫部头,实在不像话!”二十二岁的庆喜忍不住在一桥府中大发脾气,这也是庆喜第一次对政治采取积极的行动,庆喜是受水户学中国家理论的影响,认为日本的元首是天皇,幕府是受其委任,代替天皇治理日本的,当然这并非第一代家康的理论,而是后来经水户倡导,成为现在觉醒之士的共同看法。

庆喜认为直弼要负违敕之责,违敕是不仅违背敕命,身为幕府首相,对国家体制的认识都有错误,世人还不弹劾他而默不吭声,比起水户学当年在倡行新的“朝权委任”的国家关系时,更是大大后退了。

他吩咐平冈丹四郎:“我要入幕府,通知扫部头。”平冈便跟幕府的官员联络,也为他多方准备。入幕府的那天,已是签约后的第五天二十三日。

“一桥卿要弹劾扫部头!”幕府上上下下传言著,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宣传了,也传说著:“大老已经惊慌失色了。”原来御三卿只是将军的家族成员,与政事无关,也没有发言权,所以一桥要到幕府来面谈,直弼是很困惑的。

这天,庆喜真的来了。

庆喜休息喝完茶后,听到有声音从廊下传出,看到直弼刚接待完的一些内府和尚大摇摆的自房间走出,而大老井伊直弼已在房间中,庆喜一跨进去,直弼便叩头,在直弼的脸半抬时,这年轻人便自我介绍:“我是庆喜!”直弼突然又叩头,当他第二次抬起头时,庆喜才看淸楚直弼肥胖的大脸上,竟有想像不到的吊眼梢。

直弼家是拥有德川家谱代笔头的家格,从关原与大阪之阵以来,只要有战争便担任前锋的荣誉职位,在内政方面,包括酒井家都有成为大老的资格。

近年来,直弼继承这份家业后,也继承三十五万石,过著全新的大名生活,每天浸淫在这种有权有势的生活中,自然也兴起某些抱负,像“保护德川家的责任不靠井伊家是不行的”这种滑稽念头,已在直弼心中狂热的相信著。

庆喜一面想著:这个人,真的敌视水户家吗?事实上,直弼只知道水户过度倾向朝廷,对德川有谋反之心,倒未必如此。

直弼一见到庆喜,马上联想起他水户的背景(这就是庆喜吗?)看起来还蛮顺眼的,这种讨人喜欢的脸,一看就知道是贵公子。

(不过还是个毛头小子,大槪不会说出什么了不起的话。)他正这么想著,庆喜却朗朗开口了,而且让直弼大吃一惊的是,这个年轻小伙子竟称赞起直弼。

“从您担任大老之职,就开始烦劳国事。”庆喜的声音高亢,语调独特,跟舞台表演的演员几无二致,直弼礼貌上也表现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井伊家数代先祖一直忠心耿耿地服侍德川家,我们向来也很仰赖您家。”直弼听到这里露出高兴的表情,庆喜心想难道这个人如此单纯⁉直弼开口回答说:“感谢您如此看重,我恐怕自己粉身碎骨都无以为报。”其实,直弼心中正为庆喜这番不似年轻人的开头措辞而暗暗心惊。

然后,庆喜便转入正题。一入正题,语气便开始渐像秋霜般严厉,以毫无漏缝的理论组织,加上使对方无喘息的速度,诘问直弼为何违敕?更何况不仅犯下这种大罪,甚至不肯认罪,并不将调印签约的事实公文向京都呈报,这究竟是何居心呢?

“难道是将军的意见吗?那也不对,使是将军,也不可能这样子说……”庆喜的长大论中,并不是只有抽象理论,他更列举各种具体事实,要直弼一一回答。

然而面对这样严厉的责问,直弼却显得很怪异,跟他那庞大身躯正好相反的是,他只发出像猫咪般的嘤嘤细语,小心地赔著道歉,“真是不好意思!真是惭愧!”除此之外,什么口风也不漏。

原来的直弼是深具歌学与茶道素养,国学造诣及和文的书写能力并不逊于饱学之士,不过他的口才并非顶好,但在这种场合中,比起盛气凌人的庆喜,井伊直弼是更谙熟官场之道的政客。

他心中十分淸楚绝不能露出心意,留下话柄证据,庆喜背后有水户家与雄藩诸侯撑腰,跟这种激烈派言论的人士对谈,说出任何话,传出去都很危险的。

直弼的这种态度,弄得庆喜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声音和态度也开始走调,最后不得不改变话题。

“关于收养世子之事,决定如何呢?”庆喜一说出口,自己也很意外,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既已说出,便追问到底吧!庆喜又用他一生有名的声调,朗朗问道:“我希望听听,您对此事的高见!”

史书上记载著:“大老忽然变了变脸色。”事实上,当庆喜直接问出时,直弼确实内心有所动摇,几乎动气。不过,他又忍住,低下头来说:“真不好意思!”

庆喜只有苦笑说:“怎么说都是不好意思,您到底有什么看法呢?”直弼仍然只是说著不好意思,“是不是已经决定了?”直弼仍低著头,喃喃地说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庆喜真的觉得迷惑了。

“我私下听说,已内定纪州公子为世子是吗?”直弼没想到庆喜就直说了,他抬头偷窥庆喜的脸色,终于开口回答:“是已经决定了!”

对庆喜这真是最难过的时刻,但这个颇富演技的年轻人仍力持镇定,迅速地调整好脸色,用似乎很快乐的声音回答说:“可喜可贺呀!这个决定真让人高兴。”

他尽量显出很自然的喜悦表情,又接著说:“关于立世子的大事,世人众说纷云,我也被牵涉在内,不免有些困扰,现在大事底定,我也安心多了,真是再好也不过的安排。虽然听说纪州公子有疝气等病,但前些天,我还遇见他,一点也不显病容,实在是很好的选择。只是,纪州总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许多事情更要请大老多多费心了。”

庆喜话锋一转,又说:“只要我能效棉薄之力,吩咐一声,我必定全力以赴。”以如此诚恳,自居为纪州公子忠实臣下的言语,庆喜结束了这番演说。

在这场冠冕堂皇的话语之后,直弼似乎忘了原先的立场,一下子有点混淆,很快地抬起头来,满脸堆笑,开始高谈阔论,甚至提到庆福如果到德川家后,纪州藩主的席位便空出来了,不知庆喜对纪州家的家业有没有兴趣?

当直弼提到纪州家业时,歪著头,像一头谄媚的老猫般对庆喜笑著,看得庆喜内心毛骨悚然,像直弼这种媚笑跟卑恭屈膝的态度,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直弼涎著脸说:“对这件事,您有何指示吗?”直弼根本不敢奢望纪州藩主此一高位,他的前半生都是跟著生母住在很鄙陋的房子,过著穷困艰辛的日子,将此高位介绍给庆喜,可说是最大的谄媚,“如果您接受的话,就请以后多多照顾”,他跪伏著几乎都要碰到庆喜的膝盖了。

庆喜什么话也不想多说,谢绝了他的好意,想想又加了段话:“我是不能离开一桥家,因此也不想要求到纪州家去的。”说完,庆喜便离开了。

回府后,他也缄默不语,平冈丹四郎主动问他:“这个大老是个怎么样的角色呢?”庆喜答说:“决断力和智慧都欠缺!”庆喜真心这么觉得。直弼见到庆喜时露出这种媚态,但据庆喜所知,直弼对官位在老中之下者都很骄傲蛮横,对上谄媚对下傲慢的这种人,正是对自己的智慧、器量没有自信的证据,这是庆喜少年时的老师井上甚三郎对他说的话。

庆喜又说:“另外,也可以说,倒还不是愚笨的人。”其实对这个人的评价,重要的并非思想或智力,而是这个人对权力有多大的掌握欲望,这点庆喜还没有看出来。

不久,井伊直弼便主持安政大狱计划,在日本史上,除了直弼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曾进行如此残忍酷烈的思想镇压事件。错了,它连思想镇压都不是,与思想并无直接关系,直弼大兴安政大狱的目的,并不在于思想压迫,更单一的动机,只是因他讨厌水户齐昭,而对他的势力进行铲除压迫罢了。

就直弼看来,这几年来,水户齐昭都在暗中进行谋反将军家的大阴谋。但这些都只是他个人的推测,毫无证据,而帮他把此推测具体落实下来的却是直弼的谋臣长野主膳。

主膳根据这种推测开始侦查,像写小说一样不停润色想像,加添故事向直弼手下的宇津木六之丞报吿。所谓的推测包括:一、水户齐昭想使自己的亲生子一桥庆喜当上将军,好总揽政权。二、为了此工作遂勾结松平春岳,而且应允事成后以幕府执政的高官酬谢松平。三、为了拥立一桥庆喜,水户齐昭还到京都朝廷暗中活动,特别是跟天皇极亲近的靑莲院露台尊融法亲皇,而且和尊融说好要立他为天皇。根据上面这些推测,便说水户齐昭有倾覆日本的大阴谋。

直弼为了进一步掌握证据,便命主膳设法,于是主膳开始逮捕许多在京都活跃的武士,要他们招出谋反的事,最先是若州浪人梅田云滨被捕,但总是问不出什么齐昭谋反的事实,又逮捕了很多人,最后甚至波及许多公卿、大名的家臣,牵连的范围已扩及上位的公卿大名等,几乎要把日本忧国的有识之士一网打尽。

当然,庆喜是绝不可能例外的。

在京都梅田云滨被捕的两个月前,庆喜便已遭受停止办公的处分。而这个处分的到来,距离井伊直弼在江户城内对庆喜像老猫般媚笑的日子,不满半个月。

这个任务据说是根据将军的命令执行的,然而,当时根据庆喜的情报,是将军家定正处在性命危急的交关,这是前些天才从江户城的夫人口中泄露出来的。

然而,直弼却不愿公布家定的死讯,严格封锁此秘密,直弼觉得将军死讯公布,水户齐昭不知会搞出什么大阴谋。就直弼自己的推断,齐昭是要窃夺幕府的幕后策动权,松平春岳是像由比正雪那样的帮凶,而京都靑莲院宫便是这场闹剧的应和者,这从长野主膳信件中,将“演员”做为靑莲院宫的暗号代称可知。

庆喜当时就有预感,直弼打算做什么呢?难道是直弼要隐瞒将军的死讯,装作他仍在世而伪造不应该的命令?

这个下达的命令,不仅是禁止去办公,连一桥家里里外外的门都被封锁,只剩夫人住的御守殿之门可通行,以断绝庆喜所有外界的资讯。平冈丹四郎很快地请来往的小商人到水户藩府打听消息,知道同一天,水户齐昭、松平春岳也被同样定罪,齐昭除了被软禁外,藩内的人事权、书信往来的权利都被剥夺,而春岳则是被处以强制隐居。

从这天开始,被逮捕的人犯逐日增多。

所谓的安政大狱,从安政五年九月开始逮捕浪人志士,到六年十二月才结束,其间,与岛津齐彬情同手足的春岳的谋臣桥木左内被斩首,在京都或江户奔波的西鄕隆盛,也急忙逃亡到同志僧人月照的家鄕;水户齐昭手下的鹈饲幸吉被斩首示众;跟一桥拥立问题截然无关,只因幕吏侦讯时听到长州藩吉田松阴的名字,他便被抓到江户监狱中处死。其他死罪或流放在偏远小岛的人不计其数。

不仅是浪人、僧侣及诸藩士,在上位的有十位公卿、十位大名、十四位旗本也受到罪罚。不用说其中罪罚最重的,自然是水户齐昭。除了原先的处罚,又进一步处以在家鄕永远隐居的软禁刑罚;多少也为拥立一桥庆喜出过力的尾张侯德川庆恕也被处以隐居处罚,而所谓四贤侯中的越前藩松平春岳、土佐藩山内容堂、宇和岛的伊达宗城也都与他同罪,另外,像岛津齐彬,因大狱事件时,染患痢疾而病亡,才未被定罪。

庆喜的罪也不仅于不准上班,他也被处以隐居处罚。

“这是怎么一回事⁉”庆喜接到处分书时,只讲了这么一句话,便沉默了,直弼到处布了密探,在江户与京都,这些秘密警察无所不在,到处都流传著“隔墙有耳”这句话,如果庆喜对这个刑罚,有任何不服的言语一说出,传到井伊耳中,便落实为庆喜谋反的罪状,到时只有死罪一条。

所谓的隐居罚,是指将房屋出入口全部封死,每个门都被钉死,庆喜一个人待在房中,只有从被封住的木窗上的木条间五、六公分的隙缝中,可透进些许日光。

发型也不可梳理,蓄出长发后,便跟街市间落魄的浪人没两样。

平常,连部下也严禁到附近房室、走廊走动,当然连家臣都停止所有对外的接触,即使发生地震了,也不许派人到江户城向将军问安。

庆喜一整天都关在那连窗子都封死的房子里,因为在坐牢,所以穿的也只能是粗麻衣,但他也每天端坐,只是专心念书。

平时连个讲话对象也找不到了,连最相契的平冈丹四郎,也被牵连被贬谪处以御役御免差控的刑罚。

(他现在怎么样了?)庆喜心中蛮担心的,庆喜对这个只比自己大五岁的部下,其实已视同好友,虽然有时开玩笑说他太老实、固执、迂腐,实际上,平冈丹四郎在一桥拥立运动中,跟诸藩的名士来往,人事历练已飞速长进。

平冈与当时人称“世上最大脑袋”的越前春岳的谋臣桥本左内相交甚深,有回两人对话,被同座的另一位越前名士中根雪江听到,他写下这么一段话:“丹四郎智辩俊逸,左内才识高迈,师贤(中根自已)坐在他们身旁,听得如痴如醉。”

平冈原也非雄辩之人,受庆喜感化后逐渐改进,他这位平时缄默的年轻主人,碰到感兴趣的话题就变得滔滔不绝,辩驳得让对方不知所措。平冈的口才也进步到雄辩滔滔的境界,“智辩俊逸”便是时人所给他的评语。

不过,现在平冈的命运更悲惨了,从“御役御免差控”再被贬降为“甲府胜手小普请”,原为旗本却去担任甲府勤番的工作,等于被放逐外岛,而且这一生再也不能回到江户。

庆喜想著:丹四郎的这一生不就完了吗⁉但是后来当庆喜返回公职时,平冈丹四郎也再回来了,其实为人臣子,主要还的是靠主人的声望高低而定祸福,而这个时期的庆喜尚未了悟这点。

在庆喜受罪时,幕阁中唯一同情庆喜的老中松平和泉守乘全,曾偷偷的传了一句话“人的命运,不可能根据现状而定的。”来安慰他,对那时的庆喜,那时也仅能以这句话自慰了。

庆喜平日的时间,大部分都花在读书上面,主要是读资治通鉴史记等史书,以知国家兴亡的法则。庆喜这个时期的读书量远胜过这辈子任何时期,晚年他自己也说:“我多少懂点文字,也都是拜扫部头之赐。”

日子过得很快,从他被禁止办公的安政五年七月五日起,到现在已过了一年半,年号也变成万延,这段日子只听到世人窃窃私语著:“水户的人,不知又会策动什么事?”实际上对他们的隐居生活都不是很了解的。

庆喜虽然如前所说的以读书过日,然而还是颇受影响,心情郁闷,也常整天茫然发呆。

(这是个什么样的命运呢?)

他常想到自己命运的滑稽与悲惨,而不得不感到悲哀。大体而言,他是什么也没做的,庆喜从生下来,便不曾对世界有过什么企图,但还是获罪被关在窗子封死的房间里过日子,这些无中生有的罪状都是空穴来风,就像他的英明也是空穴来风制造出来的。

(这样的空穴来风,对我一点也没有帮助。)

庆喜想到从他少年时期开始,父亲齐昭便不断向世人吹嘘他,终究连世人都对他父亲的话信以为真,而四处散布,结果就使庆喜成为了罪人。

(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事。)

庆喜此时遍览中国和日本的史书,像他们父子这种命运的,还找不出相似者。像这样稀奇的命运安排,以后还会再发生什么波澜,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此时已到了三月。

这是三月的上巳佳节,江户中的大名要全部到城中去拜见将军,说些吉祥的祝福语,如果是以往,庆喜都位居诸侯的最前列,率领众人登城,然而从去年到今年,这样的景象已不复见。

这天早上,庆喜在夫人的房里,好久不曾昼寝了,他躺在床上说:“大槪下雪了!”美贺子早已起身,在几帐的外面听到她衣服磨擦的响声。去年,他这位夫人生下一名女儿,那时的凄凉惨况,庆喜终生难忘。因为还在受刑当中,既不能庆祝也不能对外公开宣布,而女儿就在诞生的第五天也悄悄的死了。

“这应当是春天的雪吧⁉”庆喜静听著窗外的声响,再度嘟喃著说,他特地大声的自言自语,是希望坐在几怅外面沈思的夫人听到,记得在京都长大的夫人曾对庆喜说:“到江户来以后,到现在连一次都没见过春雪呢!”

一直到他第二次作咳,夫人才似乎惊醒,她听到以后,忙不迭地回应后,便替庆喜整理装束,招呼他起身。

庆喜起来后,向外走到厕所,在走廊下看到弥天漫地的雪下著,从屋檐望出去,天地一片白茫茫,似乎都听得到不断下雪的声音了,而三月有这般大雪在江户是很少见的。

此时,在城楼四角传来鼓声,这大概就是诸侯总登城,早上八时的太鼓响声吧!也就在这个时候,樱田御门外,也正发生一件扭转庆喜命运的事情,当然,这时感慨万千的庆喜是完全不知道的。

一直到了事件发生的七个钟头之后,也就是下午三点,才有位劲装打扮的水户藩士偷偷跑到夫人房外,他是受井上甚三郎的密嘱,来吿诉庆喜:直弼死了!

一直到第二天,庆喜才得到更详细的报吿,在井伊直弼率诸侯登城途中遇刺,刺客包括有从水户出去的藩士十七名、萨摩藩出去的藩士一名。直弼被人从轿子的外面向内刺杀,又被拖出来砍杀好几刀,刀砍在他肥软的身上,好像拍球回击一样的声音,这是住在附近的居民的说法。

传到一桥家以后,庆喜就在房子中玩球,不断用扇子拍击,边听著打击时的声响边说:“就是像这样击球的声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