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年仅十一岁的庆喜对一切还懞懂无知,当他接到江户城内父亲的命令,急急从水户城府中出发时,已是初秋。

旅途主要靠骑马,随从则包括老师井上甚三郎等十三人。三日后,抵达江户的水户藩府邸。

第二个月的某日早晨,老中阿部正弘、同户田忠温(宇都宫藩主)代表将军来到齐昭府中,下达正式旨意:“将庆喜过继予一桥家!”并赐俸十万石。

因为一桥家不像“御三家”是独立的大名,没有藩地,家臣也仅限于庆喜身边必要数人而已,不过,因为一桥、淸水、田安这“御三卿”,法制上是属于将军家的家族成员,他们的家臣也具有将军部属的身份,前途大有可为。

此御三卿的制度,从第八代将军吉宗时创立,原意是希望将军的家族兴盛,因此对将军家的义务只限于人丁兴旺健康,并无其他实际任务。

于是,庆喜便前往一桥家。

“水户家的孩子,与将军的血缘不会隔太远吧?”幕府阁员与将军夫人十分关心此事,因为纪州与尾张两家都曾有人相继出任将军,与将军家缘亲近,然而,水户家却无此例。

水户藩的先祖是德川家康第十一子德川赖房,但因一直与将军职位无缘,在御三家中,它仅是以二百年前德川家康为同祖的分家,水户子孙庆喜此时进入将军家族,确是异数。

不过,将军家庆很满意这件事,家庆的夫人出身京都皇室的有栖川家,与庆喜的生母是姐妹,家庆也将庆喜视为妻子的外甥,家庆为了说服夫人,在还未见过庆喜之前,便对夫人大大赞扬:“你这个妹妹的小孩,颇受好评喔!”阿部正弘的政治眼光,果然观察入微,极为准确。

当家庆与庆喜会面时,看到他活泼的样子更是喜欢,便笑著说:“刑部卿,要好好念书喔!”刑部卿是一桥家的世袭官衔。原来一桥家的继承人昌丸在少年时就去世了,那时贵族养育子弟长大成人都很困难,就是将军家庆也是前任将军家齐的次男,兄长竹千代早夭后才继任,基本上家庆是个对人没有恶意,稳妥温和的人物。

水户齐昭对家庆来说,虽是德川家麾下的武士,但相对于纪州,尾张两家来说,就比较不亲近,甚至纪、尾这两家主流派,对水户家都隐隐怀有敌意而加以疏远。一方面是水户家在家康以后血缘关系渐淡;另一方面是水户家从第二代的黄门光圀开始,便成为尊王思想的发源处,历代的水户家都以不少藩费支持在野学者,编纂大日本史,此部大日本史的史观是尊王贱霸的,以京都朝廷为正统,而以武家政权为卑,例如:武家推崇足利尊氏复兴源氏政权,但以水户学的史观便斥之为贼寇;而从来不为人取的河内士绅楠木正成,却在水户学中被尊为反抗武家政权的稀世忠臣。

这样的史观,在德川幕府中饱受严厉的批判。德川家族视水户家怀有叛乱的阴谋身世,在幕府知识份子间也秘密地流传著一个说法:“如果江户的德川家与京都的朝廷之间有冲突的话,水户会毫不迟疑的尊奉京都朝廷。”这个秘密并不只是谣传,日后,便从庆喜口中证实了。

说起来,确是令德川家厌恶的人家,而且现在的户主齐昭又是偏激之人,被认为拥有十分危险的思想。将军家庆应该是不喜欢水户齐昭吧⁉事实上,他曾对将军府的庶务部长(官名:小纳户头取)朝比奈甲斐守昌寿评论水户齐昭说:“这是不可忽视的人!”平常也对左右表示水户是很特别的,在分支家族中値得格外注意动向。

无论如何,家庆是抱著协调重视的心情对待水户齐昭的,而且做为德川家的家长,齐昭归齐昭,庆喜归庆喜,家庆并未混为一谈,且心中还颇想要从水户家找个年轻人当养子,这可以从一些小事中得见。

将军左右有一个重要的职位为“御侧御用取次”,即为现在的秘书部长,家庆时由本鄕丹后守担任,本鄕是前面曾提及的小纳户头取朝比奈甲斐守昌寿的好友,他为朝比奈迟未加薪之事抱屈,曾请求家庆:“如承蒙应允朝比奈甲斐守之事,将感恩不尽。”

要求为朝比奈加薪是事出有因的,因为朝比奈担任皇家狩猎所的管理工作,皇家狩猎所位于武藏野的小金井,专供将军狩猎,每代将军都会有一次盛大狩猎仪式,而负责此次盛典事务的官员依惯例会加薪五百石,然而朝比奈却无此待遇。

身为上司的本鄕便为他向将军请命,很奇怪的,家庆却否决地说:“没有必要!”他还说:“朝比奈甲斐守迟早会昇迁到跟你同等职位的!”,家庆话中的含意跟一桥庆喜关系甚钜,朝比奈十分赞成庆喜到一桥家为养子,竭诚表示拥护,如果庆喜成为将军,很自然地朝比奈会升到御侧御用取次的最高官位,这么一来,加薪之事便算不了什么。

家庆的这番话,除了朝比奈的加薪问题,更预示了背后一桥庆喜未来的辉煌腾达,江户城大小官员,私下也纷纷揣度将军话中隐含的玄机。另外,在江户城殿中群聚著许多御前和尚,这些和尚常出入诸侯府,将殿中的秘密或谣言泄露给诸侯知晓,也借此获得一些赏金;靠这些和尚的散播,家庆私下这番话已被所有诸侯得知。

一桥刑部卿庆喜,这个十馀岁的少年,转瞬间成为江户府内瞩目的焦点,命运之神又在玩什么把戏呢?

一桥家每天聚集著许多想升为诸侯、高级官僚或猎官的武士,真可谓是门庭若市,庆喜因父亲的期许安排,埋下今日的运势,齐昭的期望也因而逐渐地蔓延,形成一股拥护的势力。

当然,此时庆喜仍然只是个少年。

平常,他还是最喜欢运动,例如有一次侍臣陪他去看渔夫撒网捕鱼,庆喜看了很想动手试试看,说到做到,他便登上渔船请渔夫指导撒网,有样学样地,他抓起网用力抛出,整片网落入海中。

“最重要是不能吓到鱼呀!”渔夫怎么也想不到他喝斥的这个少年,是一桥卿。渔夫接著说:“向天边广撒开后,迅速无声地落水,这才是撒网,你这个样子,像丢石头一样的丢网,真是没有经验的生手,不行的啦!要学会撒网至少要花三年时间。”

“要三年吗?”

庆喜将网买下,回家后每天在庭院中练习,日日勤练,一个月后终于练就渔夫那种身手,能将网漫天撒开后,再轻柔地落回地面。

“渔夫说要三年,我用一个月不行吗?”

从这件事的坚持,他的性情、生涯发展开始可见端倪,渔夫一辈子赖以维生的撒网技术,庆喜花一个月就能学会,他日后必将不甘平凡。

水户的藤田东湖是当代名士,特别有知人之能,东湖早就看出庆喜绝非池中物,但也因此更替庆喜担心,他特地写了一封信送到江户的藩府给奥祐笔头取高桥多一郎。

“贵公子的英气才华可能引人嫉妒,会惹祸上身,遭人陷害。今后您应尽量提醒他内敛谦逊,凡事深思沉默才好!”信中谆谆忠吿要提防小人谗言,东湖确是一位见识深远之士。

另一方面,齐昭亲信,也就是水户藩的尼子长三郎,收到将军侍医伊东宗益的秘密信件,这位侍医长期受贿于水户家,随时将朝中的秘密泄露传达出去。其实这种事不只有水户家如此,其他诸侯也都用类似方法获知德川家或幕府的内部动向。

此信内容,透露了不寻常的讯息,是有关将军家庆的嗣子家定的健康情况。

家庆从十六岁迎娶有栖川宫家的乐宫,到现在五十六岁,在这其间,正室与侧室为他生下二十三名子女,然而大多在幼儿时便夭折了,最后只剩下第四子家定,家定当然成为世子,官居正二位右大将,现年二十好几,但身体虚弱,是个标准的药罐子。

医生伊东宗益在信中这样写著:“西之丸先(家定)的带病之身,因为是天生如此,恐怕很难完全康复。”

而且他提到家定的智商恐怕有问题。

“我奉召去诊治世子的感冒时,发现当女侍一多时,他的情緖便很不稳定,容易伤身;因此,身边大槪只有一个乖巧的女侍服侍他的病体,像这种与女人之间的关系,应该是没有子嗣才对!”

医师由他的不好女色,断言家定没有生育能力,这种观察很敏感的触及当时的政局;而且因为他的呆愚,下面官员应付他比应付现任将军家庆容易多了,幕府阁员们都非常拥护这样的世子。

伊东宗益特意传达这项情报,也是因为想到一桥庆喜的未来,如果,没有子嗣的世子家定愿意收养庆喜为养子,则家庆,家定死后,庆喜便可继承将军之位了。

不过,真有可能吗?幕府上上下下从来都很讨厌水户家,而且幕府大臣或内室夫人宁可要一个唯命是从的将军,也不要一个贤君,所以要让庆喜成为将军的继嗣者,恐怕是困难重重的。

将军专属的佛寺是上野的宽永寺,其中有个率直不拘的僧人义道,此人无论学问行事都十分杰出,年轻时就被看好会成为长老级人物,然而就因为才华太过外显,又常讥讽他人的愚昧,遇不平事必痛骂,大大批评一番才罢休,终于引起公愤,至今还埋没在寺中,做一个小小的塔头。

这一天,义道看见来寺参拜的一桥庆喜,惊呼:“哎呀!怎么跟我一模一样的面相呢⁉”

其他僧人听了纷纷窃窃私语,不过义道看相确实专擅,义道又说:“此人若未称王,亦是将相之材;至少也是位辅佐贤能的家宰。”

这里所谓的家宰是指像当时“家老”或“执事”等职务,而能称得上贤臣的人,义道心中是指像丰臣秀吉手下石田三成、德川家康手下的本多佐渡守正信,这两个人都是稀世难得的人材,不过就是少了称王的器量,而义道最后又多加了这么一句作结。

义道的这番话其实是很鲁莽,未经深思的;但经过辗转流传,最后到了水户家,义道便被聘为水户佛寺的住持。

平冈丹四郎是个很有骨气的幕臣。

一桥家虽然领有十万石的俸禄,但因不是诸侯,一桥家并无属于自己的家臣,经常还是要由幕府的臣属中分派下来,到了一桥家仍视为幕臣。

齐昭询问家臣藤田东湖:“在幕臣中,那位是又有骨气又有学问的呢?”藤田便推荐平冈丹四郎。

丹四郎本名方中,他是举世皆知的怪人。他原为幕臣冈本近江守的四男,生于下谷练塀小路的家中,因为是第四个男孩,便送给贫穷的武士平冈家做养子。

生性质朴,好学,有才气;但举止粗野,不喜欢跟人交际,即使对家中长辈也懒得讲究礼数。

当时,平冈只担任一个“评定所留役”的小官,这个职位将来虽然最没什么出息的,但当他接到一桥家近臣的任命时,他的怪脾气未改,仍然一口回绝了,他说:“像一桥家那样的公卿世家,一定要有长袖善舞的臣属,我知道我自己的个性是做不来的。”

世人都讶异于平冈的态度,因为如果现在能进一桥家,将来庆喜成为将军,前途将不可限量,想像中那真是个万人企求的好差事。不过,齐昭很服气平冈不卑不亢的态度,仍然再三地请求他一定要答应。

随了俸禄外,每月又外加一百包稻草料。最后平冈终于前去拜见庆喜,此时庆喜已到一桥家有数年了。

平冈平常吃饭时,像一个武夫,取杓子、碗筷都很粗鲁,饭粒也四处撒落。

“丹四郎,你不会吃饭吗?”庆喜用很同情的表情看著这个年纪比自己大的臣下,他除了用言语劝吿,还拉著平冈的手,敎他要怎么拿碗筷,怎么注意餐桌礼仪,如果这时有人在旁边看,一定弄不淸楚谁是辅佐的近臣。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平冈流著冷汗,心中非常吃惊,庆喜一点也没有诸侯的架子,不只是敎近臣吃饭的礼仪,他天性多才多艺,没有什么是他不会做的事。

像这样的事还很多,跟著庆喜的部下有些原来是武士,有些是从水户家来的,从水户来的成为一桥家的臣下后,也就等于成为幕臣,其中像任御小纳户役的渡井量藏,便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鄕巴佬。

有一回,庆喜跟其他兄弟相聚要比赛射杨弓,杨弓不同于战斗时用弓,是仅有二尺八寸长的小弓,箭也仅长九寸,却要射向七间半(日本古长度单位,一间约一.八公尺)远的标的,这是宫廷中的一种游戏,渡井量藏便是在这游戏中担任取箭的工作,不过他老是失职。

“量藏,我先示范如何取箭,你好好看著。”庆喜边说边示范了好几次实地的取箭方法。

另外,有个猪饲胜三郎负责每天剃庆喜须发,绑结庆喜的发型,但猪饲实在不中用,几乎每天都会剃伤庆喜的头部。

庆喜也没有特别生气,他敎猪饲剃须发的方法,及如何梳出别人所不及的整齐发型,真是奇妙的才能呀!而且庆喜不像别的诸侯梳固定发型,他常常自身来试结像市面上那种时兴的发型。

家臣们都很佩服庆喜,僧人义道说的没错,庆喜如果是别人的部下,一定是非常能干的部下,即使他生在百姓之家,也一定是个手艺很巧的工匠吧!

在一桥家,庆喜每天都要学习许多事物,当然是个人敎师传授,包括有练字、汉学、本国语(日语)、和歌、马术、弓术、剑术、枪术、骑射术等九项课程,这些课程只要能专精一项便可称人材了,何况要兼通九项?而且庆喜不喜人家敎他,比起他自学的事务,这些课程他就显得很不感兴趣。关于这一点,藤田东湖当初在赞许庆喜的才华时,就己经看透了,后来,连庆喜的敌对者都认为他是家康以后的英雄人物,至此东湖就不知又会有什么评价了。

将军家庆的左右想不到的是,将军竟然会喜欢这个不同血缘的贵公子,家庆在日常生活中是个很温和的君子性格,但在政治上,却是度量狭小、爱猜疑,特别对水户齐昭一直保持高度的戒心。从政治上考量,庆喜当然不会得宠,但就家庆人性的一面,对如此敏健的年轻人是相当欣赏的,说不定也是因为对愚昧世子家定的不满,而转变为对反应敏捷的庆喜的喜爱。

将军的近臣们十分担心家定世子的位置是否能保得住,因为在嘉永五年十二月,庆喜十六岁时,发生了一件事。

将军要举行“鹤之羽合”的特殊狩猎仪式,其中狩获的猎物都要上贡给天皇,平常都是在三河岛进行。

家庆对小纳户头取朝比奈甲斐守吩咐:“这次,叫一桥一块儿来吧⁈”朝比奈听完,大惊失色,因为向来“鹤之羽合”的狩猎仪式中,将军一定是让世子同行的,这么一来,几乎就是将军向天下昭吿庆喜要取代家定的世子地位。

属于一桥党的朝比奈心中当然很高兴,然而他不得不顾虑幕府内部大臣的看法,这样将会招致反水户派的反击,会使庆喜刚萌芽的前途不保,朝比奈实在很担心,便去见老中笔头的阿部正弘并和他商量。

喜爱庆喜的阿部听完眼睛一亮,但很快的就陷入沈思,最后便摇起头来,确实对一桥卿来说,政情就复杂多了,朝比奈马上到家庆面前,陈述阿部的意见。

“是这样吗?是还太早了点吗⁈”家庆的答复中,已透露了确实是有让庆喜当世子的心意,从将军的只字片语中,便表示出重大的内在含意,传到水户家后,齐昭十分高兴。

不过,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家庆在第二年的嘉永六年六月二十二日,对庆喜的事还无半点安排时便病逝了。

侍医伊东宗益误诊为中暑,结果短短三天内,家庆便病死了。这位第十二代将军刚好在这局势变动比历代将军都剧烈的节眼去世,此时恰是贝利叩关之时。

家庆去世的那个月,美国海军提督贝利率东洋舰队进入东京湾,恐吓幕府开国,不仅是幕府,全日本都为之哗然,而幕末的动乱便从这一天开始。

贝利要幕府在开国与开战中二者择一,他不同于以前欧洲列强与日本打交道时所采行的怀柔策略,反而强硬地认为日本未开国前,任何外交礼仪的应对都是浪费无用的,贝利甚至打算占领琉球。

贝利的这种态度,使日本人遭受意料之外的冲击,在野人士攘夷开战的情绪沸腾,然而幕府大臣们主张低头求和,这两个对立的看法,便是幕末风云的核心争论。

另一方面,终于依贝利所求订定通商条约,但从贝利的态度上,日本的有识之士莫不认为这等于是一份投降求和的条约。“为何要不战而降呢?宁可奋力一战,若是真的不幸失败,再订定城下之盟也好”,日本攘夷主义者莫不纷纷议论,在西日本这种思想的中心人物是孝明天皇,而在东日本攘夷态度最激烈的便是水户齐昭。

无论如何,将军家庆就在这多事之秋的关头去世。所谓的“将军”,在递送的幕府的外交文书中称之为“大君”,因为在京都还有天皇,不好直书为“王”,但若直译为英文的将军,也只是指一军人,不符实际状况,最后称之为大君,是日语中前所未有的词汇,对法国人来说便视之为皇帝,如今这个皇帝死了,继位的皇帝是个精神状态不正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