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nnibal crosses the Alps(B.C. 217)
对任何一个从未真正地见识过阿尔卑斯山脉的人来说,很难对它的雄伟壮丽形成清晰的概念。汉尼拔从未见过阿尔卑斯山脉,但它在那时和现在一样,早已闻名于世。
类似山脉所呈现出的崇高与壮丽,其某些基本特征主要是由山顶持续不断的寒冷造成的。简单地说,是因为海拔。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当我们从地面升到空中时,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神秘因素,升得越高就会越冷。无论我们身处何地,在我们头顶两三英里的地方,总是寒气逼人。不光在凉爽温和的地区如此,在全球最炎热的地区也是如此。如果我们正午时分在婆罗洲乘坐气球升空,热带的炎炎赤日径直地挂在头顶上。上升至海拔五六英里后,我们会发现,尽管我们一直在向太阳靠近,阳光却逐渐失去威力。太阳虽仍明亮地照耀着我们,热量却在减退,感觉更像是月光,周围的气温像寒带的冰山一样。
夏天的冰雹正是从这一持续寒冷的区域降落到我们头上的,雪花也在这一区域不断形成并降落。但轻柔的雪花到达地面前就已融化。坚硬无比的冰雹气势磅礴地穿过大气层时,雪花却已融化,变成凉爽清新的雨水降到我们头上。雨水冷却了我们周围的空气和地面,因为它来自寒冷的高空。
现在,阿尔卑斯山脉的峰顶及广大的高坡地区,高耸入云,成为终年天寒地冻的地区。当然了,那里冰天雪地,经年不化。勃朗峰顶部覆盖着厚厚的雪床,一如其下面的花岗岩层几乎成了此山永恒的地质构造层。
在冬季,整个阿尔卑斯山脉,包括山谷和山丘,都被大雪覆盖着。到了春季,大雪融化。更高处的雪,由于部分融化而变得潮湿沉重,以汹涌的雪崩的形式滑下高坡。有时,雪崩会以庞大的体积、势不可当的速度、强悍的威力下降,随之带下泥土、岩石,甚至森林中的树木。而在高坡上和所有的圆形山顶上,雪会依然留在原处,哪怕是七月的阳光,也不能使之融化。
阿尔卑斯山脉的高处,沟壑、峡谷不计其数。这里的皑皑白雪,来自冬天的暴风雪和春天的大雪崩。大量积雪的表面以下已结成冰,因为其表面在不断融化,雪水渗入雪堆,导致下部结冰。因此,这些山谷,或更确切地说,这些沟壑,有的达两三英里宽,十到十五英里长,冰封千仞,透明,坚固,泛着青光,称作“冰川”。关于这些坚冰,最令人吃惊的是,尽管冰本身非常结实,整个冰层却在不断缓慢地、以每天大约一英尺的速度向其所在的山谷下方移动。站在冰面上仔细听,有时我们能听到嘎嘎的摩擦声。冰川两边的岩石被粉碎,不停地发生位移、碰撞和掉落。此外,它还是一个更加直接和确凿的证据,说明冰川的确在移动。冰上可能会留下记号,情况往往如此。山谷两边的岩石上也会相应地留下记号。通过这种方式,冰川位移的事实和精确的速度,就能被完全弄明白了。
因此,这些山谷事实上拥有真正的冰河。冰河源自山峰之间,流进下游更大更开阔的谷口,尽管缓慢,却源源不断。流经冰川表面的溪流,通过无数令旅行者窥之胆战的裂缝和断层,渗入冰层内部,在冰层下面汇聚并形成浑浊的洪流,进而从因水流侵蚀、冰块掉落而形成的巨大拱形出口流出。冰川下端有时会形成壁立千仞的高墙,有时会向下挤进肥沃的山谷。在一些气候反常、极端寒冷的夏天,冰川会进入耕作区域。它缓慢前移的时候,会犁起地面,带走果园和田地,甚至把人们从受到威胁的村子里赶走。如果第二年夏天气候温暖,这个可怕的怪物就会收回它那僵硬的头颅,居民们也会回到它极不情愿撤出的土地上,试着修复它损坏的一切。
阿尔卑斯山脉坐落在法国和意大利之间。它的大峡谷和连绵不断的群山的走向,让要想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的人们,必须翻越这些山。然而,地貌并不规则,并被数以万计的断层、沟壑和裂隙横切。有的地方呈现出巨大的圆顶和突起,银装素裹。有的地方山势巍峨高耸,如剑指青天,即便岩羊也无法攀登,几乎片雪不留。围绕着这些山峰,穿过这些可怕的峡谷和断层,道路曲折盘旋,经常呈“之”字形上升,沿着最令人心惊的悬崖峭壁爬行,时而在崖下,时而在崖畔,横贯黑暗阴郁的峡谷,紧贴浊浪滔天、冒着泡沫的洪流,或许最后又出现在一条冰河表面,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冰天雪地里。成千上万条小溪在透明的河道里奔流,它们张开大口,随时做好准备;只要旅行者不小心滑倒,就会落入无底的深渊,接着很快被吞没了。
尽管阿尔卑斯山脉高处几乎寸草不生,地势较低的山谷却是难以形容的满目苍翠,美丽异常。小溪从这里蜿蜒地流入开阔的平原,旅行者在这里可以欣赏到令人赞叹的高山美景。早春洪水不断,沉淀物使土地异常肥沃。夏天和煦的阳光照耀着它们,真是百花齐放,万紫千红。沃野千里,稻谷飘香。供农人、羊倌和牧人居住的小屋,风格独特、造型别致,散落在谷底的每一座小山丘上,紧挨着两边山脉的斜坡。在它们上方,是“碧波”万顷的云杉和雪松,其暗绿色的枝叶,羽毛般地轻拂着悬崖峭壁和岩质斜坡。再往上看,更高处是灰色的崖壁。它们螺旋上升,形成巅峰。如若不是如此对称,定比人造景观更加壮丽,更加奇绝。在这些山峰之间,洁白耀眼的雪堆比比皆是,点缀在背景中,覆盖在更远处高耸的山巅。
汉尼拔决心取道阿尔卑斯山脉进军意大利,而不是从海上坐船远征,这一直被认为是古代最传奇的事业之一。他犹豫了一段时间,到底是沿罗纳河而下,迎战科尔内利乌斯·西庇阿;还是应该置罗马共和国的军队于不顾,继续翻越阿尔卑斯山脉,进军意大利。对此,他举棋不定。他的军官和士兵们现在知道了他们的目的地和首长的计划。他们想去迎战罗马人,但对阿尔卑斯山脉心怀敬畏。他们愿意面对敌军,不管对方有多么强大,因为这是那种他们习以为常的和可以理解的“危险”;但一想到那些奇特、糟糕的景象,他们的心中就充满了恐惧,比如摔下怪石嶙峋的悬崖峭壁,或者慢慢冻僵,然后在路上半死不活地被埋在一望无垠的冰天雪地里。
汉尼拔发现士兵们担心害怕、裹足不前后,把主力军队召集起来,给他们做了一场演讲。他告诫他们,既然曾经遭遇过类似危险,并已经成功战胜了它们,现在屈服于自己的恐惧是不值得的。“你们已经翻越了比利牛斯山脉。”他说道,“过了罗纳河,事实上,阿尔卑斯山脉已经近在眼前。它就是通往敌国的那扇大门。你们认为阿尔卑斯山脉是什么?它终究不过是座高山罢了,即便它比比利牛斯山脉的最高峰还高,也不可能直上青天。既然它不能直上青天,就不是不可攀登的。事实上,它每天都被战胜。山上甚至有人居住,有人耕种,旅行者们来来回回地翻山越岭。一个人能做到的,一支军队也可以做到,因为军队就是由一大群个人组成的。其实,对一名除了武器什么也不带,一心向战的士兵而言,没有什么道路是勇气和精神不可战胜的。”
演讲结束后,汉尼拔发现他的士兵们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和激励,于是命令他们回到自己的营帐,养精蓄锐,准备第二天出征。他们不再反对前进,但汉尼拔并没有立刻挥师向阿尔卑斯山脉进军—他不知道科尔内利乌斯·西庇阿会有怎样的计划。大家还记得,在罗纳河畔,科尔内利乌斯·西庇阿就率领着罗马军队驻扎在下游。汉尼拔不想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高卢与科尔内利乌斯·西庇阿的战斗上,而是要尽可能快地奋力向前,越过阿尔卑斯山脉,进入意大利。他担心如果自己试图走直线,科尔内利乌斯·西庇阿会穿过田野截击他。为了最终能迂回到达阿尔卑斯山脉,他决定沿河北上,直到完全深入内陆。
其实,科尔内利乌斯·西庇阿的计划是尽可能快速地追击汉尼拔。相应地,他的骑兵,或者更确切地说,那些从战斗中捡回一条命的人,已经将汉尼拔及其军队就在附近这一事实告诉了他。他拔营起寨,迅速溯流而上。在迦太基人离开几天后,他来到了他们过河的地方,那里满目疮痍,一片狼藉。方圆一英里内,草皮被踏平,四处都是篝火留下的黑斑和冒烟的灰烬。满地都是树冠和枝条,树叶在阳光下枯萎,树丛和森林里堆满树枝和树干,大树被伐倒,留在原处。从河岸到河里,是一排排的破船烂筏,被遗失或丢弃的武器,遍野的横尸—有的是渡河时被淹死的,有的则是在岸上被杀死的。但是,这里只有这些及不计其数的其他遗迹,军队却不知所终。
然而,那些群集到此、查看现场的当地人和其他造访者,注定会被历史铭记。从他们口中,科尔内利乌斯·西庇阿得知汉尼拔何时离开并去了哪里。他觉得追击无益,却又大惑不解,束手无策。在抓阄时,西班牙归了他。但现在既然他前来迎战的大敌已经彻底离开了西班牙,要想阻挡敌人前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坐船回到意大利,等汉尼拔从阿尔卑斯山脉下来,进入波思第尔大峡谷时,再与其交战。另外,由于西班牙被作为他的势力范围划归他管,他不能就这样完全放弃它。因此,他把大部分军队派往西班牙,去攻打汉尼拔留在那里的军队。而他自己则带领一小部分军队,下到海滩,又乘船回到了意大利。他希望在波思第尔大峡谷遇到罗马共和国的军队。这样一来,当汉尼拔从山上下来时,他就有足够的底气迎战—当然了,如果汉尼拔真能成功翻越阿尔卑斯山脉的话。
与此同时,汉尼拔继续前进,离士兵们多日以来在东边的地平线上看到的雪山越来越近。夕阳西下时,这些雪山光芒万丈,瑰丽无比,因为那时阳光直射在雪山上。军队渐行渐近,雪山逐渐淡出,被其中较低的但更近的山峰遮住,最后消失在视野中。士兵们继续前行,进入山谷,靠近山中令人胆寒的断层和悬崖,看到滔滔洪流一泻而下时,他们的恐惧被再次唤醒。然而,现在后悔为时过晚。他们奋力前进,不断攀登,道路变得极其险峻。他们经过一条羊肠小道,穿过几乎无法逾越的隘口,头顶是怪石嶙峋的悬崖峭壁,周围是巍然屹立的雪山高峰。
汉尼拔在阿尔卑斯山脉行军
最后,汉尼拔的军队来到了一个不得不通过的狭窄隘口,但此处被大量武装人员据守着。那些人聚在岩石和峭壁上。只要汉尼拔的军队试图通过,他们就准备投掷石块和各种武器。军队停了下来,汉尼拔命令士兵们在原地安营扎寨,直到他能想出对策为止。那一天中,他了解到,因为夜里极度寒冷,没有遮挡,所以山民们不会待在制高点;他还了解到,当一支军队试图在没有日光引导的情况下,小心谨慎地找到这些隘口的出路,更确切地说是小径时,是不可能越过这样的隘口的。这些小径往往与那些从一系列令人魂飞魄散的沟壑和断层中流出的山泉会合到一起,人们常常要沿着岩层或凸出的岩石前行。有时近百或上千人,会在下面水花四溅、轰鸣咆哮的河床上走过。当然了,没有日光的引导,是绝对不可能安全地通过这样一条路线的。
因此,山民们清楚,夜里根本无须把守隘口—它自身的危险性足以成为天然的保护。他们早已习惯了在傍晚各自下山,找地方休息,早上回来继续警戒。汉尼拔了解到这一点后,他决心第二天先于山民们占领这些岩石。为了防止山民们怀疑自己的计划,他在已经拿下的阵地上假装安排晚上的露营。因此,他搭建了更多帐篷。傍晚时分,他又点燃了大量篝火,并且假做准备,表明第二天要强行通关的决心。他将一支精锐的先遣队,派到离隘口不远的地方,构筑工事,进入防御位置。似乎万事俱备,只等第二天时机成熟,他就向隘口进军。
山民们看到这些进行中的准备活动,期待来日会有一场恶战。到了夜里,他们像往常一样,离开自己的哨位,回到休息的地方。然而,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在开始向上攀登时,却吃惊地发现,所有高耸的岩石、悬崖和高悬在隘口上方并突出的岩架上,都站满了迦太基人。原来天刚拂晓,汉尼拔就叫醒了一支劲旅,令其攀上陡峭的山体,以便先于山民们到达其所把守的地方。眼前的景象,让山民们停下了脚步,他们目瞪口呆。俯瞰脚下的山谷,他们更是怒气冲天,失望至极,因为迦太基人那长长的队伍,正静静地、迤逦地通过隘口。显然,他们很安全,不受任何打扰—因为是朋友,而不是敌人,占据了头顶的悬崖。
山民们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立刻冲下山坡,对峡谷中的敌人发起了进攻。接下来出现了混乱的打斗场面。有的人被武器或滚落的岩石所杀,其他人则扭作一团,占据立锥之地拼死挣扎,一头栽倒在犬牙交错的岩石上,跌入脚下的深涧。驮着行李辎重的马受到惊吓,失去控制,在危机四伏的断崖绝壁上相互推挤。站在高处岩石上的汉尼拔焦急、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他不敢下山加入混战,生怕引起更大的混乱。可他很快便发现,自己绝对有必要下山干预,于是率领先遣队,顺着“之”字形崎岖的羊肠小道赶下来,只要能在岩石中立住脚,他们就和愤怒的山民们展开激烈的搏斗。结果,正如他担心的那样—他一下去,战斗便变得更加激烈,场面变得更加混乱。激烈的打斗声,混合着响亮的呐喊与哭叫,被山谷的回声翻倍放大,使马匹越发感到害怕。人们挤作一堆,人仰马翻,一股脑跌落悬崖,掉到突兀峥嵘的岩石上,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有的早已毙命,有的一息尚存,痛苦无助地扭动着身体,或者白费气力地试图爬走。
然而,山民们最终还是被打败并被赶走了,道路被扫清了,隘口变得畅通无阻。迦太基人的队伍又恢复了秩序,没掉下山崖的马匹安静了下来,扔下山崖的行李被捡了回来,受伤的人被放在现场粗制滥造的担架上,以便把他们送往安全的地方。不久,队伍整装待发,重新开始行军。再没有别的困难了,队伍安静有序地通过了隘口。最后,队伍到达一个属于当地人的高耸要塞。汉尼拔占领了它,命令队伍停下稍事休息。
一名率军通过艰险道路的将军,面临的最大困难之一,就是为大家找到食物。军队不能长途携带食物。士兵在平坦路面上行军,也只能携带几天的口粮。而在像阿尔卑斯山脉艰险的小路上行军,他们几乎不可能携带任何食物。因此,指挥官必须在他行经的土地上解决吃饭问题。于是,汉尼拔现在不光要警戒军队的安全,还因为干粮耗尽,必须立即采取措施,保证食物的供应。
在巍峨山脉的地势较低的斜坡上,往往鸡鸭成群,牛羊肥壮。和风细雨滋润着这里,从山上下来的湿气,使这些高山草甸水草丰美,鲜嫩滴翠,牛羊自由自在地漫步其中。汉尼拔的士兵们爬到高处极目远眺,发现越往上走,草甸如绿毡铺地,芳草萋萋,惹人怜爱。因此,山区居民大都是羊倌和牧人。下面的山谷中可以种植谷物;但山坡上,尽管草木茂盛,却因太陡峭而无法耕种。
汉尼拔在要塞安顿下来后,马上派小分队出去捉鸡逮鸭,驱牛赶羊,凡其所见,悉数带回。这些人当然全副武装,以便应对随时会遇到的抵抗。然而,山民们没打算抵抗。他们觉得自己被打败了,早已灰心丧气。唯一可以拯救他们的家畜的方法就是远离这些敌人,尽可能快地将牛羊驱赶到敌人难以抵达的秘密地带。当他们试图这么做时,汉尼拔的小分队正在周围的山谷中游荡,查看能找到的每一处田地、谷仓和羊圈。可怜又绝望的山民们四散逃窜,赶着牛羊,进入大山深处。那些家畜可是他们所有的希望和依靠。他们将牛羊赶进丛生的灌木,黑暗的沟壑和峡谷;赶上危险的冰川,陡峭的山坡;赶到任何最有希望不被掠夺者发现的地方。
然而,这些山民那微不足道的拯救财产的尝试,只能取得微小的成功。汉尼拔的抢劫队,一个接一个地带回牛羊,尽管有大有小,但总体数量可观。汉尼拔用这些掠夺来的食物,维持了军队三天的生计。要供养九万或十万大军,哪怕是三天,也需要大量的食物储备。此外,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军队浪费并毁掉的食物也总是远比其真正需要的还要多。
在这三天中,队伍并未驻扎,而是缓慢前行。尽管道路依然艰险,但至少比以前开阔。由于现在沿途不再有敌人骚扰,他们一路前行,挥霍着通过掠夺而得来的丰富食物,欢庆取得的双重胜利:一方面,他们战胜了敌人;另一方面,他们战胜了旅途的艰难险阻。不幸的山民们回到已被严重损毁的荒凉小屋。他们之所以不幸,是因为失去了牛羊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切。
阿尔卑斯山脉并不全在今日的瑞士境内。它的一些最著名的山峰,位于相邻的萨伏依境内。整个瑞士,事实上,又被分成多个小行政区,如今被称作“州”,罗马共和国时期也有类似的行政区划。因此,从前面讲到的隘口出发后,汉尼拔很快就到了另一个州的边界。当他带领大队人马,迂回穿过山谷,缓慢进入这个州的地盘时,他们在边界上遇到了一个州政府派来的使团。他们带来了新鲜食物和多位向导。他们说,他们已经听说,那个州因为试图阻止汉尼拔进军而遭到了重创。他们还说,他们无意步那个州的后尘。因此,他们说明来意,是为汉尼拔提供友谊和帮助的—他们带来的向导会带领队伍走最好的山路;还有美食作为礼物。他们还给汉尼拔带来了人质,以表明他们对自己使命的真诚。人质是些年轻人,都是名门望族的孩子。他们被带来,被交到汉尼拔的手中监管起来,直到汉尼拔感受到使团这么做的诚意。
汉尼拔已经对诈谋和背信弃义习以为常了,一开始竟摸不准这些赠予和使命是否真实可信,或者对方只是做出样子使他放松警惕。他认为他们这么做有可能只是引他上钩,将他引入某些危险的峡谷或岩石迷宫中,使他无法脱身,然后一举消灭他。他虽然决定给使团一个满意的答复,但仍密切注意他们的动向,在他们的带领下极其小心地前进。他接受了他们提供的食物,带走了人质。后来,这些人质在一队士兵的监管下,与其他军队一起前进。之后,他让新的向导带路,部队紧随其后。大象先行,可以在前面和身边为军队提供一定的保护。然后是马匹和骡子排着长长的队伍,驮着军用物资和行李。最后,步兵跟上,以不规则的长队列行进。整个队伍一直延续了好几英里,像巨蛇一样出现在周围的高地上,蜿蜒曲折地穿过原野和荒凉的山谷。
汉尼拔的怀疑没有错,使团是个阴谋。派来使团的人在一个非常狭窄的隘口埋下了伏兵。伏兵藏在灌木丛中和岩缝中,藏在怪石巉岩的角落里。向导们将汉尼拔的队伍完全引入危险的境地后,他们突然发出信号。隐藏的敌人铺天盖地地冲将下来,冲散了队列,再现了前一个隘口曾经出现过的可怕的一幕:咆哮,喧哗,毁灭。人们或许会想,在这种场合,大象这种如此笨拙和无助的动物,可能会最先受到攻击。但事实并非如此,山民们害怕大象—他们以前从未见过这种动物,因此对它们怀有一种神秘的敬畏,不知道这样的庞然大物会施展出怎样可怕的力量。因此,他们远离大象,也远离骑兵,冲向了跟在后面的步兵的排头。
山民们一开始非常成功,攻破了汉尼拔步兵队伍的排头,其余步兵被迫后退。与此同时,马匹和大象载着行李继续向前。这样一来,队伍的两部分很快被完全截断。汉尼拔在后面,和士兵们在一起。山民们利用地形,成效显著。随着夜幕降临,战斗停止。因为在这样的野外,如果没有日光的引导,人人寸步难行。山民们留在原地,将队伍截成两段,使其首尾不能相顾。与汉尼拔失散的大象和行李,显然落入了敌手,只能任人摆布,这让汉尼拔整晚忧心忡忡,夜不能寐。
夜里,汉尼拔为翌日攻打山民们做了积极的准备。天刚放亮,他就发起进攻,成功击退了敌人—至少可以说,他重新将两支人马合到了一起。接着,他再次开始行军。然而,山民们却在路上徘徊,尽其所能地袭扰汉尼拔的大军。他们埋伏起来,迦太基人经过时,就对其发起进攻;他们从山上滚下石头砸向敌人,从高处向敌人投掷长矛,发射箭镞;不管什么原因,只要汉尼拔的队伍有人落单,他们就会断其后路,俘获或者消灭落单者。他们给汉尼拔制造出大麻烦,不断地骚扰其进军。在任何时候,他们都是以小股散兵而不是正规军的形式出现。这让汉尼拔有力无处使,想打无人应。当然了,汉尼拔不再相信向导。他被迫自食其力,一路向前,历尽千难万险,有时走的路是对的,但多数时候是错的,而熟悉这片土地的人可能会轻而易举地规避这些困难与危险。这期间,只要行进的队伍所到之处的地形和环境使山民们有机可乘,山民们就会继续像抢劫团伙一样忽前忽后地攻击汉尼拔。
然而,汉尼拔坚持不懈,在权限范围内保护麾下士卒,走出了这些令人沮丧的泥潭。他热切地奋力前进,直到九天后到达顶点。然而,这个顶点,并不意味着山顶,而是隘口的顶点。也就是说,这个顶点是他必须到达并通过的最高点。所有的山脉都有陷坑,在瑞士叫“地峡”,山上的小径和道路往往存在其中。在美国,这样的陷坑,如果被清楚明了地标记出来了,则叫“峡谷”。汉尼拔到达了隘口的最高点。他将在大战后的第九天通过这里。然而,巍峨的山峰自然还是耸立在他的上方。
汉尼拔在隘口的顶点宿营两天,休整队伍。敌人不再骚扰他。事实上,小股失散的或者滞留在下面山谷中的人马不断回到营地。他们行动缓慢,有的身受重伤,有的已精疲力竭。有的马匹独自回来了—它们或滑倒或绊倒,掉落到岩石中,或被行李累趴下,因而才落在后面,后来又恢复了气力,跟了上来,受奇怪的本能驱使,沿着同伴们留下的足迹,重新安全地回到了营地。
其实,汉尼拔在隘口附近安营扎寨,延误了时日,其主要原因之一就是,花时间等待所有失散的人马重新集结。他有必要这么做。若不是因为这个,毫无疑问,他已经往沿着山路向下走了一段距离,至少能到一个更温暖、有遮挡的地方休息。人们几乎找不到一个比阿尔卑斯山脉隘口顶点上更阴郁、更荒凉的宿营地了。那贫瘠裸露的岩石完全寸草不生。此外,它们也失去了较低处的山峰呈现出的雄伟和奇特。光秃秃的原野无边无际,向四面八方铺展在观者周围;接着地势微微上升,阴冷干燥;表面发白,像是被经年的雨水漂白。事实上,在这些高海拔地区,暴风雪几乎是常客。巨大的云团,在下面山谷中的羊倌看来,似乎只是一顶羊毛帽子,静静地挂在山巅,或悠悠地飘在山腰;其实却是强劲的大雾或冰冷的暴雨,在广袤无垠的碎石原上沉闷地咆哮,似乎在生气怒吼:“浇了这么多水,却什么也长不出来!”因此,很少能看到远处的景物,而近处的事物也都呈现出一派单调荒凉的景象。
这样一来,汉尼拔的士兵们,在他们那巍峨的营地,发现自己身处沉闷的景致中。在这样的地方,还有一种特别的危险,那就是降雪完全笼罩了小径。这种情况在地势较低的山区,遇到的可能性就较小。似乎在这样的地方谈论小径几近荒谬,因为地上没有草皮,一望无际的石原坚硬粗糙,不会留下任何脚印。然而,通常会有一些模糊的路径。在完全没有痕迹的地方,有时会用小石堆来标记,沿途间隔摆放。在很多情况下,没有经验的人几乎不能将这些小小的地标与周围随意摆放的石堆区分开来。然而,汉尼拔的士兵们给向导和山民们一种非常必要的报酬。和山区其他地区能提供的帮助一样,向导和山民们也习惯了为他们带路。
但是,天下雪后,所有这些和任何其他可能的辨别路径的方式很快便会完全失效。整个地面,或者更确切地说,整个岩石表面都被大雪覆盖,所有地标都消失了。小小的石堆标记在雪地上也只不过微微突起,难以辨别。空气变得浑浊凝重,隔绝了所有远处的景色,同样也模糊了近处陆地的形状和构造。汉尼拔这位晕头转向的远行者甚至没有星星的引领,因为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天空中能看见的,只有从阴云密布的苍穹飘落的雪花。
汉尼拔在隘口顶点上遭遇了暴风雪。这让他的队伍极度惊慌。现在是十一月,军队遇到了这么多的阻碍和耽搁,导致行程被推迟了。等待这场雪融化是很不安全的,因此,风暴一停,天一放晴,可以看清周围事物的大致轮廓后,军队就拔营起寨,继续前进。士兵们提心吊胆地在雪地里跋涉。先遣队前去探路,用他们扛的旗帜和横幅引导后来的队伍。先行者自然为后来者踩出了道路,因为雪地上留下了他们的脚印。然而,尽管有了这些帮助,队伍依然走得战战兢兢,颇费气力。
最后,在走下一段距离后,汉尼拔发觉应该很快就能看到阿尔卑斯山脉那一边的意大利山谷和平原了,于是他走向前和先锋队同行。他们举着战旗引领整个队伍前进。开阔的田野映入眼帘后,汉尼拔选了一个能将所有景色尽收眼底的地方,让队伍停下脚步,尽情欣赏呈现在面前的美景。阿尔卑斯山脉在意大利的一边异常险峻,山势陡然下降,从冰天雪地的峰顶,降到郁郁葱葱、阳光灿烂的辽阔平原。汉尼拔的军队脚下所在的一马平川的平原上,景色秀丽,令人心醉。汉尼拔及其手下现在在欣喜若狂地俯瞰山下。美丽的湖泊,点缀着美丽的小岛,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沃野千里,秋高气爽,层林尽染;农舍和谷堆四处散落;河流在绿油油的草地上蜿蜒,平添一份灵动之气,使景致更加丰富,更加迷人。
汉尼拔对军官和士兵们发表演说,庆祝他们已接近成功的终点。“旅途的艰险,”他说道,“终于被战胜。我们攀登的这些强大的屏障,不光是意大利的铜墙铁壁,也是罗马共和国的铜墙铁壁。既然我们翻过了阿尔卑斯山脉,罗马人就完全失去了保护。我们下到平原上后,只需一战,或至多两战,那座伟大的城池就会任我处置。”
全军士兵受到了眼前景致和汉尼拔演说的鼓舞。他们准备下山,预期困难不大。但在重新开始行军的途中,他们发现麻烦远未结束,阿尔卑斯山脉在意大利的这边比在另一边更陡峭。大象和马匹,即便是人,要想找到安全下山的路绝非易事。他们劳神费力地跋涉了一段时间。直到后来,汉尼拔抬头看到前面的队伍停了下来,后面的队伍很快就挤成一堆,队伍相继停了下来,因为前面的队伍完全堵死了道路。
汉尼拔派人前去查看停驻的原因,发现前军已到达一处断崖,无路可下,必须迂回寻找切实可走的下山之路。先锋队和向导们继续前进,将队伍抛在身后。他们很快走上了一条横在路上的冰河,表面覆盖着新鲜的雪花,盖住了冰层,藏住了裂缝,人们这样称呼它们—穿过冰层,延伸到冰川下部的大裂缝。队伍继续前进,踏着新雪,起初,他们踩出了一条新路。但很快,陈年的冰雪遭到如此威武雄壮的千军万马的踩踏而露了出来,融化变软并深陷下去,使穿越变得异常困难。此外,雪坡冰面陡峭湿滑,人与动物不断摔倒或滑倒,被因承重而导致的雪崩或暗藏的裂缝吞没,此去阴阳两隔,断无生还之机。
尽管缓慢,但汉尼拔的军队还是冒险取得了一些进展。最后,这支军队到达了雪线以下,但遇到了新的困难,那就是那些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峻峭突兀的岩石。后来,他们来到一个地方。在那里,他们前进的道路几乎被一块巨大的岩石完全切断。为了让大军通过,他们似乎必须挪开岩石以拓宽路面。罗马历史学家说,汉尼拔先用火烧,再用醋浇,促使岩石开裂,后用撬棍和楔子将其分解成小块。一读到这样的描述,我们的大脑自然会停下来思考它的可信度有多大。因为那时没有火药,他们被迫借助这种上文刚刚提过的方法去处理岩石。有些种类的石头在火的作用下容易开裂破碎,而其他种类的石头却非常耐火。然而,似乎并无明确的理由表明醋能极大地促进这一行动。此外,我们难以想象,汉尼拔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手头会有大量的食醋。总的来说,即便真的有这样的行动,规模也是非常小的,结果也一定无足轻重,尽管这一事件从此被历史大肆传颂。
穿过雪地,走下下方紧邻的岩石,汉尼拔的队伍,尤其是与之形影不离、休戚与共的动物们,都已饥肠辘辘,但很难为他们找到任何种类的粮草。最后,他们继续下山,先来到了一片林区,很快又到达向下斜插入温暖肥沃的山谷的高山草甸。在这里,动物们停下脚步休息,进食,恢复体力;人们则兴高采烈,欢呼雀跃,庆祝辛苦和危险终于过去了。他们轻松地走完余下的山路,最后在意大利平原上安全地安营扎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