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的卧室俯瞰着红宅后院的花园。晚饭之前,他换衣服的时候百叶窗还是拉上的。他慢吞吞地脱掉衣服,时不时地往窗外瞟几眼,一会儿自顾自地笑笑,一会儿又皱皱眉,脑海中闪回着今天一天所目睹的新奇事儿。他穿着衬衫长裤坐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用发梳理着乌黑浓密的头发。这时比尔推门而入,叫嚣着:

“我说,你能不能快点,我都要饿死了。”

安东尼停下了梳头的手,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盯着来者。

“马克来了吗?”他问道。

“你说的是马克,还是凯莱。”

安东尼笑着纠正了自己:“没错,我说的是凯莱。他下楼了吗?我等会就下去,比尔。”他从床上起身,加快了整理仪表的速度。“哦,顺便说一句,”比尔坐在了原来安东尼坐的位置上,“你关于钥匙的理论算是破产了。”

“为什么?你什么意思?”

“我刚刚下楼,顺便留意了一下。我们真够笨的,回来的时候也没怎么注意。除了书房的钥匙锁在门外,其他的钥匙都是锁在门里的。”

“是的,我知道。”

“你这臭家伙。我猜你刚才肯定留意过了,是吧?”

“没错,比尔,我观察过了。”安东尼带着歉意说道。

“老兄,我还以为你忘了。这算是给了你当头一棒,你的理论站不住脚了,是不是?”

“我并没有提出过什么理论,只是觉得如果所有的钥匙都是锁在门外的话,那么办公室的钥匙就有可能也在门外。这样一来,凯莱的理论就站不住脚了。”

“好吧,那么现在,钥匙不在门外,我们还是没什么进展。有的钥匙在门外,有的在门内,仅此而已。越来越无趣了。在草坪上我听你说的时候,我还特别喜欢那个钥匙锁在门外,马克拔下钥匙才进屋的说法呢。”

“还会变得有趣的,”安东尼将烟斗和烟丝揣入黑色外套的口袋里,温和地说道,“那我们下楼吧,我准备好了。”

凯莱正在门厅静候着他们。他礼貌地询问客人们是否住得舒适,然后三个人闲聊的话题又回到了宅子上面,尤其是红宅的事件。

“你关于钥匙的说法是正确的。”冷场之后,比尔忍不住说道。相较于其他两人,他有些沉不住气,可能是年轻所致;他觉得要回避大家都关心的话题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钥匙?”凯莱茫然问道。

“我们讨论过钥匙到底是锁在门外还是门内。”

“哦,哦,对了,”他慢慢环视门厅,眼光扫过各个房间的门,然后对着安东尼温和地微笑着,“吉林汉姆先生,看来我们都说对了。所以,我觉得这件事儿就没有必要再提了。”

“确实没这个必要了,”安东尼耸耸肩,“你知道的,我就是好奇而已。我还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线索呢。”

“嗯,没错。你看,当时你并没有说服我,正像艾尔熙的证词那样,我也不大相信。”

“艾尔熙?”比尔激动地问道。安东尼用探寻的眼光看着他,琢磨着艾尔熙到底是谁。

“是红宅中的女佣,”凯莱解释道,“你没有听到她向探员提供的证词吗?当然了,我曾提醒过波奇探员:小女孩就喜欢捕风捉影,牵强附会。但他还是如获至宝。”

“她都说了些什么?”比尔问道。

凯莱向他们讲述了那天下午艾尔熙隔着门听到的内容。

“当然,当时您正在书房,对吧?”安东尼更像是自言自语,“有可能她穿过了门厅,而您没有留意?”

“哦,我知道她当时确实在门厅,也确实听到了对话,不过她可能只是听到了零零星星的几个词语,不过——”他突然间住了嘴,有些不耐烦地继续道,“我还是觉得这只是一场意外。我知道这一定是意外。为什么要给马克硬安上一个杀人犯的头衔呢?”

晚饭准备就绪,在他们走向餐厅的途中,凯莱还在兀自喋喋不休:“那样诋毁马克有什么好处呢?”

“确实,有什么好处呢?”安东尼顺着凯莱的意思接茬道。就餐期间,他们谈论的主题却转到了书籍和政治,不免让比尔大失所望。

饭后,大家刚刚点燃了雪茄,凯莱就找了个由头率先告辞了。像往常一样,他还有很多事情亟待处理。比尔则留下来陪伴他的老友。这倒是顺遂了他的心意,因为他正想和安东尼打几局台球,玩几局牌,然后带着他借着月光到花园散散步,或者满足安东尼的其他需要。

“感谢上帝你能留在这里,”他由衷地说,“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下来。”

“我们出去说吧,”安东尼建议道,“外面很暖和,咱们在红宅附近找个地方坐坐。正好我有话跟你说。”

“好哥们,要不咱们去保龄球场看看?”

“好吧,反正你总要陪我去那里,对吧。要是我们在那里谈话,会不会被别人听到?”

“那倒不会。那地方非常理想,你看到就知道了。”

他们迈出红宅的前门,沿着车道向左一路走去。

下午安东尼从沃德海姆过来的时候,走的是另一边的路。要是沿着现在的方向走,就能来到绿地的另一头,最终走上连接斯坦顿的高速路。斯坦顿是附近的一个村镇,距离本地大约三英里远。他们穿过一扇拱门,又走过园丁小屋,也就是说他们已经走到了地产商所谓的“不动产观览区”的尽头,前方就是那片开阔的绿地。

“你确定我们没有走过头吗?”安东尼问道。在车道他侧,月光之下,绿地在眼前静谧地铺开,笼罩着一种虚幻的平和气息;随着他们一步步的前进,这气息也就一寸寸地消殆。

“有点奇怪,不是吗?”比尔说道,“在这个地方盖一个保龄球场确实很荒唐,但我能确定就是附近。”

“好吧,但是我还没有看到。这块地方用来打保龄球倒也足够宽敞了,不过……哈,在那儿!”

他们看到了保龄球场。道路开始向右绕转,前方二十码远开外出现了一条宽阔的绿草小径;再向前,就是保龄球场。一条十英尺宽、六英尺深的壕沟环绕着球场,只留了一条小道通往中心。沿着两三级草阶拾级向下,球场边上有一架木质长椅,以供观战。

“对,就是这儿。这球场藏得还真够隐蔽的。”安东尼感叹道。“你们把球放在哪里了?”

“就在这边,这栋避暑别墅里。”

他们沿着球场的边缘向前,直到眼前浮现出一处沿沟渠搭建的木质板架。

“嗯,风景尚可。”

比尔笑了。

“这不是给人坐的。下雨的时候用来存放东西。”

他们又沿着球场绕了一圈,正如安东尼所说,看看“是否有人躲在沟里”。然后在长椅上找了个位置坐下。

“那么现在,”比尔说道,“没有其他人了。有什么问题,尽管放马过来。”

安东尼若有所思地吞云吐雾着。片刻之后,他从嘴中抽出烟斗,转向他的老友。

“你准备好扮演华生的角色了吗?”他问道。

“华生?”

“‘你要一起来吗,华生’中的那个华生。你准备让我向你解释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吗?你非要问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好给我机会反驳你吗?你非要在我做出重大发现的两三天之后才能恍然大悟吗?因为你能帮助我。”

“我亲爱的安东尼,”比尔兴高采烈地附和道,“这还用问吗?”安东尼没再说什么,比尔却兴致勃勃地扮演起了两个角色:“‘从你衬衫前襟上的粉红印记我能断定你今天吃了草莓做的甜点。’‘福尔摩斯,你真吓到我了。’‘啧啧,你知道我的手段。你把香烟藏哪儿了?’‘就在你的波西米亚拖鞋里。’‘我能请一周的假期吗?’哈哈,当然没问题!”

安东尼微笑着,继续抽着烟。比尔满怀希望地等待了一两分钟,用庄严的语气问道:

“那么,福尔摩斯,我要问问你,你推断出什么来了?有嫌疑人吗?”

安东尼终于开了口。

“你还记得吗?”他问道,“有一回,福尔摩斯问华生贝克街通往二楼租屋的楼梯有多少级?这条路可怜的华生走了不下上千次,但他从来没有数过;而福尔摩斯却理所当然地记了数;你也知道,一共有十七级。这就是观察与非观察之间的差距。华生又一次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这次,福尔摩斯尤其让他吃惊。但是,我总觉得,福尔摩斯是个笨蛋,华生才是有判断力的人!你的脑子里为什么需要记住如此无用的东西呢?如果你想知道自己住的房子楼梯有几级,你可以随时将房东太太叫过来问问就可以了。俱乐部的楼梯我也走过不下千次,但是如果你现在问我楼梯到底有几级,我可答不上来。你答得上来吗?”

“我也答不上来。”

“但是,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安东尼随口说着,忽然间转变了语气,“我可以不劳驾看门人,轻松找到答案。”

比尔有些疑惑,他不知道话题为什么会拐到俱乐部楼梯的阶数上来。不过他隐约觉得自己有义务问一下“到底有多少级”。

“很好,”安东尼说道,“现在我就来寻找答案。”

他闭上了眼睛。

“现在我正沿着圣詹姆斯大街向前,”他缓缓开口道,“来到俱乐部门前,走过吸烟室的窗户,一步,两步,三步,四步。现在我面前就是台阶。我走进拐角,开始往上。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一个平台。六步,七步,八步,九步,又一个平台。九步,十步,十一步。我现在到了楼上,用了十一步。早上好啊,罗杰斯,又是一个好天气。”问了个好之后,安东尼睁开双眼,回到眼前的现实。他微笑着转头看向比尔。

“十一级,”他说道,“下次再去俱乐部的时候留神数数。一共有十一级,不过我希望马上就能忘掉。”

比尔显然情绪高涨起来。

“太牛了,”他说道,“解释一下啊。”

“这我可没法解释。只要我亲眼看到的,脑海中闪现的,我都能在无意识中记住,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你知道有这样的一个游戏吧,在一个小盘子里装上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让你看三分钟时间,然后撤走,让你回忆你都看到了什么,列出一个清单。对普通人来说,列举出所有的物件太难了,但对我来说,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我的意思是,我的眼睛可以不受大脑的有意支配迅速编织记忆。比如说,在看着盘子中小物件的同时,我可以跟你大谈高尔夫球,但是,我的清单依旧可以列得丝毫不错。”

“我得说,对于一个业余侦探来说,你真算是天赋异禀。你之前怎么没尝试过这个职业。”

“确实挺有用的,但对陌生人来说,这个能力有些唬人。我们去吓唬一下凯莱,你看怎么样?”

“怎么吓唬他?”

“嗯,我们就问他,”安东尼停下,对比尔挤眉弄眼,“我们就问问他怎么处理办公室的钥匙。”

比尔一时没有听懂。

“办公室的钥匙?”他含糊说道,“你的意思不是……安东尼!你什么意思?我的天!你是说凯莱……那么马克呢?”

“我又不知道马克在哪里——这又是我想了解的另一档子事儿了——但我十分确定马克没有带走办公室的钥匙。因为钥匙在凯莱那里。”

“你确定吗?”

“当然。”

比尔一脸疑惑地望着安东尼。

“我是说,”他几乎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道,“别跟我说你其实还是透视眼,能看穿别人的口袋。”

安东尼开口大笑,愉快地否认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看来华生的角色太适合你了,比尔,你做得相当出色。确切地说,我应该等到最后一章才解释为什么,不过那未免太不公平了。好吧,现在就说。当然啦,我没亲眼看见他拿了钥匙,但我知道是他拿了。我还知道,今天下午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刚刚锁了门,拔出钥匙,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你是说你当时就看了一眼,然后就记住啦——就用你刚才的方法回忆起来了?”

“不,我当时没有看到他,但我看到了别的东西。我看见了台球房的钥匙。”

“在哪儿?”

“在台球房的门外。”

“门外?但刚才我们看的时候可是在门里啊!”

“就是如此。”

“谁把它插到门外的?”

“很明显是凯莱。”

“但是……”

“让我们的思绪先回到今天下午。我当时并没有关于台球房钥匙的印象,因为一切记忆都是在无意识中形成的。也许,当我看见凯莱撞门的时候,我下意识地闪过一丝念头——隔壁房间的钥匙能不能打开这扇门?诸如此类的想法。在你来之前,我独自坐在窗外的时候,我又把整个场景回想了一遍,突然想起台球房的钥匙插在外面。于是我想,办公室的钥匙会不会也一样?凯莱来的时候,我说了我的想法,你们都很感兴趣,不过凯莱的反应有点过度了。我敢说你根本就没注意到,可他确实反应过度了。”

“我的天哪!”

“过度反应证明不了什么,其实钥匙也证明不了什么。因为无论红宅中其他钥匙的位置如何,马克都有可能将自己的私人房间从内部上锁。但我反复提及了钥匙的问题,弄得好像这件事儿有多重要似的,就把整个情形改变了。凯莱果然开始担心。我特意告诉他我们将会离开一个小时左右,那么独自待在红宅的他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且,正如我所料,他根本无法克制这种冲动,进而将全部的钥匙都换了位置。就是这一点出卖了他。”

“但书房的钥匙还是在门外啊,他为什么不一起换了呢?”

“因为他是个自作聪明的家伙。首先,探员当时也在书房,他可能已经注意到了钥匙的位置。其次……”安东尼迟疑着。

“其次是什么?”比尔问道,焦急地等待下文。

“当然我也是瞎猜的。我关于钥匙的分析搞得他心乱如麻。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太不小心了,但是时间紧迫,根本容不得他细想。而且,关于钥匙究竟在门内还是门外的问题,他也不希望自己的陈述太过绝对。为了混淆视听才刻意为之。这样一来自己就安全了。”

“我明白了。”比尔咀嚼着他的话,缓缓答道。但他的心思早就飘到了九霄云外。他突然间觉得凯莱十分可疑。他一直以为凯莱和自己没什么区别,就是个中规中矩的普通人。比尔还不时地和他开一些小玩笑,因为凯莱确实对开玩笑不大在行。比尔曾帮他灌香肠、和他打网球、向他借烟丝、借给他高尔夫球棒——但安东尼说他是什么?至少不是个普通人。这家伙身上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甚至还有可能是杀人犯。不,人不是他杀的,凯莱绝不可能是杀人凶手。这太扯了。为什么不呢?因为他们曾经一起打过网球。

“那么,华生,”安东尼突然开口道,“该你发表意见了。”

“我说,安东尼,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认为什么?”

“就是凯莱。”

“有把握的话我才会说。比尔,仅此而已。”

“事情很简单,今天下午罗伯特·阿博莱特死在了办公室里,而凯莱恰巧知道他的死因而已。就这么简单。但这并不意味着凯莱就是凶手啊。”

“不,不,当然不是,”听及此言,比尔长吁一口气,“他只不过是在袒护马克,是不是?”

“我不清楚。”

“好吧,但这可是最简单的解释。”

“如果你是凯莱的朋友,而且希望他不受牵连的话,这自然是最简单的解释。但我不是他的朋友。”

“为什么非要把案情搞得那么复杂呢?简单些不好吗?”

“好吧,就算这个解释是成立的。等下我还会为你提供一个更简单的解释。请陈述一下你的看法吧。不过要记住,钥匙是锁在门外的。”

“好的。嗯,我不管钥匙在哪儿。马克进入办公室,会见他的哥哥,他们开始争吵,正如凯莱描述的那样。然后凯莱听到了巨响,为了给马克提供逃遁的时间,他锁上了门,将钥匙装入自己的口袋里,假装这门是马克锁上的,而自己则被关在门外进不去。这个解释怎么样?”

“你没救了,华生,完全没救了。”

“为什么?”

“凯莱怎么知道是马克杀了罗伯特,而不是罗伯特杀了马克?”

“哦,”比尔忐忑地说道,“确实如此。”他想了一会,又说:“好吧,假设凯莱之前就溜进了房间,看到罗伯特倒在地上。”

“然后呢?”

“然后,就说得通了。”

“那他是怎么跟马克说的?‘真是个晴朗的下午啊,你能借我手绢用用吗?’还是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嗯,应该是问了‘究竟发生了什么’。”比尔不情愿地说道。

“那马克是怎么作答的?”

“就解释说,两人推搡之间左轮手枪走了火。”

“然后凯莱为了庇护他就劝他逃走吗?这是最愚蠢的做法,任何人都可能认定他有罪,只因为他逃跑了!”

“不,逃跑就没希望了,是不是?”比尔又想了想,迟疑着说,“那么,假设马克承认了自己杀人的事实呢?”

“这就对了,比尔,别急着放弃自己‘意外杀人后逃逸’的主张。那么,这就是你提出的新理论了。马克向凯莱坦诚了自己蓄意杀人的事实,而凯莱决定就算冒着作伪证的风险也要帮助马克逃跑。我没说错吧。”

比尔点点头表示赞同。

“那么,我有两个问题要问你。第一,正如我在晚餐之前所说,一个人想谋杀别人,会不会采用这么笨的方法?笨到一旦被抓,必然难逃死刑?第二,如果凯莱下定决心给马克作伪证(而且若是如你所说,他已经做了伪证)的话,那他完全可以宣称自己一直待在办公室里,目睹了事件全过程,罗伯特死于意外。”

比尔仔细考虑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没错,我这个简单的解释确实不成立,”他垂头丧气道,“下面还是说说你的解释吧。”

安东尼没有回答他。他的思绪已经转移到其他的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