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电梯内部向外窥视

到了这会儿,终于,故事即将进入关键时刻。这个该死的事件终于来到紧要关头了。我不想打断这位老兄的叙述,也不愿在长篇大论之后要求他言简意赅,因为他的叙事技巧完整而自成一格。甚而有之,连他本人也似乎感觉到自己的情绪起了变化,虽然我非常肯定为何情绪生变他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不是一场玩笑;如今,它可是一桩凶杀案啊。而伊林渥斯自始至终都把它当成一场谋杀,这导致他的所见所闻,像一部电影似地被记忆下来。

他坐在我桌子前面,脸色略微苍白疲惫,手上的雪茄燃烬只剩下烟屁股,但抽烟的动作仍持续不辍。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陈述,嗓音有如乌鸦嘶叫般粗糙刺耳。

“我知道在这个紧要关头上,你会希望我的叙述能更为明确,”他一边说,一边擦拭额头,“我会尽力而为的。从我所站的有利位置,第一个进入眼帘的东西,是沿着边墙大约每隔10呎便竖立一支的大理石梁柱。越过梁柱看过去,是大厅中央那一大片宽阔的区域,接着是对边的另一排梁柱,然后再往更远处过去,则是一列马车。我直接往右看,那里是位于大厅后面的楼梯;我再将脸紧贴通风口向左勉为其难地张望,还可以清楚看见一部分的青铜正门。而靠近正门附近,一群人聚集在那里交头接耳。其中有包藏祸心的看门人普恩、我之前见过身材丰腴的红衣少女,以及我未曾谋面体形纤细的浅色头发少女——其中一个一定是持刀相向、背叛爱人的蜜丽安,另一个就是盖博博士提过的哈莉特·克尔顿。最后一个和他们站在一块、预计要扮演密哈伦皇朝王子的歹徒,仍然穿着偷来的鲜艳服饰,挥手做出粗鲁的动作。这地方笼罩在苍白阴郁的人造月光下,他们的低语还引起回声,空荡荡地显得怪恐怖的。

“馆长室的房门打开了,盖博博士和浅色头发的男子走了出来,所以这个时候是我首度听见他们的谈话声。他们的谈话内容让我觉得错愕,甚至感到迷惑不解;但我会逐字逐句地引述给您听,并且可以为其正确性立誓作证,因为我距离他们大概不及十来呎。

“‘——但他不可能真的是伊林渥斯!’盖博博士压低嗓门提出异议,但声音听起来却像是在嘶吼。‘他妈的混蛋,小罗,我跟你说,那家伙是个疯子!他自称是苏格兰警场的华莱士·毕瑞,并且还滔滔不绝地念着什么苏格兰人拥有牺牲流血之华莱士的诗句!’(我要补充说明——从这个实例中指出,人心会玩弄一种奇特伎俩——我可不记得我振振有辞地引用过罗伯特·彭斯铿锵有力的诗句。)

“‘事情大条了,’盖博博士的同伴如此断言,我猜此人就是混蛋加三级的无赖何姆斯——即是那位出卖雇主的秘书。‘你快去跟普恩谈谈。普恩一直守在门边。那家伙一走进来,普恩就觉得他非常可疑。后来,伊林渥斯——先假设那家伙是他好了——抵达这里不到5分钟,那个演员介绍所派来的正牌演员就走了进来!’

“盖博博士显然相当心烦意乱。

“‘啊?普恩为何不警告我们?’他问道。‘那个货真价实由介绍所派来的演员,现在人在哪儿?他没有进来见我啊。他跑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似乎没人晓得!’何姆斯答道。‘普恩不敢走离正门,以防曼勒宁突然冒出来;而那个演员直到约莫5分钟前才出现,普恩一见到他,才一古脑儿恍然大悟。那时候普恩还是不敢擅离岗位,刚好没多久之后我下楼来,普恩才告诉我此事,于是我跑回来找你……听着,杰瑞,我们干嘛还待在这里等候?看在老天爷的面上,我们回头把伊林渥斯从电梯里面放出来,然后跟他道歉,并好好安抚他!我真希望我们没有搞出这个大麻烦来。如果老爹知道了这件事,我的饭碗会不保,山姆会让公使馆的人笑破肚皮——你清楚老亚伯斯里那个人的德行;而你会被踢出家门,更甭提蜜丽安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总而言之,这件事非压下来不可。’

“老实说,从这一帮歹徒中的一位成员口中,听到这么一段令人大为惊讶的言论,而且他娓娓道来语调冷静沉着、思绪敏锐稳健,反而叫我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是这家伙没其他同党那么凶残,还是哪个地方弄错了呢?然而,此刻我无暇推敲细想结论为何,因为身穿波斯服饰的贝克特已经脱离正门附近的那群人,正仓促跑向通风口下方的两名同党。途中,他必须路过一排里头陈列着各式武器的展示柜,随后他的步伐经过了沿着大厅对墙一字排开的五节马车。当他走到一节样式我不熟悉的深黑色密闭大型车厢时,他似乎在扫视车厢后部的地面。他弯着腰,俯身在车厢下迂回而行,然后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几秒钟(因为那里正好有一支梁柱);再现身时,他的掌心跑出一个浅黑色的小物件。虽然我得天独厚拥有不常见的远视,但在那样的长距离下,我还是无法确实认清那个东西。如我所言,贝克特做出这些举动的同时,他的两个同党仍在交谈中;我得说明一下,我的头已经不痛了,而盖博博士提及我的时候,所用的语气一点也没有抚慰我愤慨难受、丢脸到家的心灵。

“‘好吧,整个计划是得取消了,’盖博博士说道。‘11点钟了,我们的计划完全乱了套,还把一个疯子关在电梯里面。布兰纳介绍所派来的人似乎也到了——啊,老天!’

“此刻,这个名叫贝克特、身穿刺绣镶边蓝色短袖衣的男子,也口沫横飞激动地加入他们的对谈。我推测他的脸一定是刻意涂黑的(事实上,他有用手在脸上摸来摸去的倾向,动作像只驯养的家猫),再从杂乱无章的头发来判断,我看得出来在他戴的羊皮帽下,一定有顶黑色假发。他说起话来怒气冲冲,而且一再重复无意义的字眼,像是‘我说啊’和‘他妈的可恶透顶’。说真的,那一刻我感到满心疑惑,因为在这种本质上会令人恐惧丧胆的情势下,这些人的谈吐鄙俗凶残,但语气奇特却像是男学生在讲话。

“‘不行,我们不能打退堂鼓,’贝克特咆哮道。‘是谁说要取消计划的?事到如今,我们不能中途退缩。’盖博博士开始解释目前的处境,但贝克特打断他的话。‘你说话的样子像个娘们。让那个家伙——管他究竟是谁——在电梯里暂歇一会儿。如此一来,我们的剧本不就更完美了吗?我们可以在适当时机放他出来,然后在曼勒宁面前扼住他的喉咙使之窒息,这样效果会更棒的……我现在想弄清楚的是,咱们雇用的那个演员跑到哪儿去了?普恩说他进来了。他不可能像个该死的幽灵突然消失不见,除非他回头走出去了。这地方是怎么了?怎么会发生这种怪事?你们看!’

“他手中递出的东西,似乎是方才捡到的那个物件。我战战兢兢地紧抓着通风口下方的壁架,目光极力张望,原来那是一段黑色的头发或毛线,而且已被裁成假髭须的形状。

“‘我到处找遍这玩意儿,’他说道。‘林克非要我戴上它不可。他特别情有独钟在别人身上装贴毛发。刚才我在地上找到它了。但是,我的匕首在哪儿呢?我也找不到它。如果没有匕首的话,你他妈的要我怎么演好戏?在整场戏中,它是最重要的东西。小罗,你是这场表演的服装管理员——我的匕首在哪里?’

“‘你的匕首在哪里,我一点概念也没有,’何姆斯答道,他闭着嘴说话的样子,和我的朋友莫达克先生在教会庆典上所表演的口技如出一辙。‘我打开展示柜,然后把匕首放到阶梯上你看得见的地方。你可不可以试着动动脑筋想清楚。除了找到你的匕首外,是不是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呢?在这个节骨眼上——山姆!’

“破口大骂的贝克特已转身冲向博物馆的正门。另外两个人一边急着出言相劝,一边紧跟了上去,而我也挂在高处引颈紧盯着他们的去向。我说不上来自己是如何失去平衡的;每当我埋头苦思时,就会有人注意到(特别是内人,家里一些细小不显眼的破损都可以令她怨声载道)我的肢体出现了奇怪的动作,虽然我不得不认为这个观察还真是似是而非。不管怎么样,当时我的身体倾斜得太厉害,导致脚下的箱子翻覆,我能免于摔个狗吃屎,全是因为紧抓着通风口下方的壁架才逃过一劫,然后身体再荡下来。我摸黑拼命把箱子重新竖起来,这时候我的手指头碰到一个冰冷的东西;简言之,我的指头碰到的是一把掉在电梯地上的斧头刀身。我一碰到它,原本是应该兴奋地叫出声来,因为从一开始到现在,我所经历的淤伤、受尽的耻辱,以及某种程度上的紧张压力,这诸多痛楚在那一瞬间到达了极点,而内心被激发出来的勇气则一发不可收拾,让我想抓着这群歹徒痛扁一顿;然而,我几乎只是眼角噙着泪珠罢了(坦承此事,我丝毫不感到羞愧)。有了那把短柄小斧头,我就像个迈阿密大街上的美国印第安战士,可以向我的敌人挑衅,并且以胆大妄为的塞米诺族语言回应他们:

你们蜂拥而来的军团气势如虹!——我不会屈膝胆怯的!

手铐再也无法绑住现已挣脱束缚的手臂;

暴风雨低啸隆隆作响,我披上铠甲有如雷鸣般响亮,

当风雨来袭时,随之而降的刀光剑影会让你们胆战心寒!

“不,不用这样,赫伯爵士,您无须催促我把故事继续说下去。我岔题导入这些诗句,是因为不愿回想我重新攀上箱子时所见之情景。那真是无与伦比的震惊和恐惧!相信我,那般情景,且让我尽可能不夸大地平铺直叙。

“如我刚才所说,当时我的目光直盯着大厅对面的那一列马车。而离我左边不远的斜对面处,在那个视野无法一目了然的地方,是一辆我刚刚提过的超大型黑色马车。先前我看见的那一伙人,全聚集在‘波斯陈列室’拱门附近、离我位置最远的大厅角落;他们所在之处是马车列的另一端,也就是车列的最前端,因此无法看到我所见之事。他们慌慌张张低语嘀咕的声音回荡着,但我的注意力却不在此,因为那辆旅行马车的车门,正在非常缓慢地打开。

“在浅蓝色月光的照耀下,车厢门朝着我的方向打开来。它的空间似乎够大,可以让一个人绰绰有余地站在里面。而那里头真的有个人站着,他用右手推开车门以取得更充裕的光线,同时略微倾身向前,俯视着脚边某个大型块状物。这个男人身穿一般警员的制服。当下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警察来了;但随后我才想到,歹徒老大说过他的手下之一会穿着警察制服。他先用脚把车门撑开,接着弯腰从地上将那块状物抬起。此时我瞧个分明,原来那块状物是个男人的躯体,其脑袋瓜正朝我这个方向垂下;接下来,冒牌警察抓住男人的肩膀并将身体拉直。他一手稳住男子,另一手紧抓着男子的脑袋后面——显然是抓住对方的头发或帽子,因为高礼帽还紧紧戴在头上——然后用力往上一拉,端详对方的相貌。

“那是一张死人的脸,赫伯爵士,虽然颈子懒洋洋地无法伸直,但直瞪着我的眼珠完全睁开,眼眶内围成一圈的眼白历历可见。此外,那名男子的嘴巴张开,脸上留着胡子,身上的深色大衣敞开,我看到他的胸口插着一支貌似象牙的白色突起物。就这样,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就在那一刻,博物馆前面传来浅发女子的尖叫声。从那个位置,她不可能看到车厢内部,也见不着里头的可怕景象。原来她是对着冒牌警察大声呼唤:她叫他‘达令’,并且问他干嘛‘突然消失躲到车厢里头’。那亲密的叫声传荡在内藏死人的拱顶下,所产生的共鸣回响令人听来毛骨悚然。

“他的反应相当快——从他的举动来看,我知道他是有罪的。他仍以单手顶住尸体,同时从车上跳下来,随即用另一只手摔上车门把死人关在里面。我承认,车门猛然关上并把尸首挡住的轰隆隆噪音,的确让我胆战心惊;而他亲切话语所引发的回音,更是令我畏缩退却。

“‘没事,’他大声说道。‘我的警棍掉到一辆马车里面,就这样而已。没事的,不过我们得离开这里,而且动作要快。这场戏似乎是没得唱了,既然如此,干嘛还不走人?先把你们女孩家送走,然后杰瑞、山姆、小罗和我,应该要开个小会议讨论一下。’

“这时候,贝克特大步来到中央的主要通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离开?’他问道。‘不是说没事吗?’

“‘不,不是——’冒牌警察以嘶哑疑似真诚的口气叫道。他一转身,眼睛往上一瞥,目光越过大厅直冲着我而来。

“通风口上面的孔眼设计得密密麻麻,所以我的相貌他是不可能看清楚的;然而,要隐约辨认出有个头形在通风口后方却是绰绰有余。那个戴着头盔的蓝衣男子,不动如山地站在白色大理石地板上,他脚边有一小团青色阴影,鬼魅般的梁柱环伺在旁。此情此景我是没办法很快忘掉的。虽然他的眼睛被头盔暗影遮住,但看得出来它们似乎在骨溜溜打转,并且眼波闪烁不定;此外在头盔下方,我看见沿着他侧脸淌下的一道汗水隐隐发亮。

“‘谁在那个电梯里头?’他说道。

“‘是杰瑞用弓和矛捕猎到的俘虏,’浅发女子得意地咯咯笑道。‘问这干嘛?’

“‘我想要跟他谈一谈,’冒牌警察说道。

“他还来不及开口,我就已经做出至今仍不后悔的疯狂举动。我跳下箱子,举起斧头往电梯门上的玻璃窗砍下去。第一劈玻璃碎开,第二劈和第三劈将窗框上的碎玻璃差不多都清干净了,如此一来,我就可以伸手出窗摸索外面的拴锁。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何姆斯烦躁的声音响起,想必是玻璃碎裂声使得他大呼小叫:‘他快要逃出去了!’紧接着,冒牌警察深沉的怒吼声也跟着传来:‘我警告各位,咱们最好能拦住他!你们不明就里,但现在别问我原因。如果被他逃出去并找到警方的话,咱们就会有大麻烦了。’

“听到了这番话,再加上门外急切的脚步声一哄而上,隐隐约约从暴力中感到耀武扬威的我,更是使出浑身解数。一打开电梯门,我就扔掉斧头,因为当下我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冲向房门,趁着他们进来之前把门锁上。我办到了。正当噼啪噼啪的脚步声似乎来到门前时,我转动锁孔内的钥匙,倚门而立。眼前虽是一片朦胧黯淡,但我从容依旧、心意已决。个人的尊严问题,此时得抛之脑后。我以坚定的步伐走入盥洗室,登上洗脸盆(虽然那光滑瓷器的凸状表层,会让人站在上面如履薄冰似的极端危险),然后攀上窗户坐在壁架上,随即将旋转窗向外推开。若要纵身往下跳,风险可说是微乎其微;虽然比较容易的逃脱途径,是从窗户左侧牢固的落水管或陶瓦排水管攀沿而下。此刻,我听到身后传来的喊叫声。即使是比我优柔寡断的人,在这喊叫声的刺激下,也会奋不顾身地跳下去。

“虽然房门仍锁着,门外已无声音响起,但洞开的电梯门却有微弱的讲话声从通风口传来。

“‘他无法从这里逃出去的,’那是盖博博士的声音。

“‘我告诉你,他可以的,’冒牌警察的声音叫道。‘他可以从盥洗室的窗子逃出去。别跟我争辩。你们大家赶紧去后门拦截他,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我去大门坐镇。’

“事到如今,无须再有其他刺激的推波助澜,我已经可以不顾一切地往下逃生。尔后,我发现自己气喘吁吁地站在高墙环绕的后花园或庭院里头,幸好皎洁的月亮为我点明后墙上有一座铁闸门。我跑向它,满心祈祷眼前即是天堂之门。

“然而,闸门却是锁上的。

“我听见身后传来咯啦咔嚓的声响。在博物馆这个黑压压的阴影中,一道光束从敞开的门缝斜射而出,照至走道上。在那当下,我所在的绿洲变成了令人苦不堪言的沙地。我无暇思考,只愿能避开那探照灯的搜索,因为追捕我的人,现在一定把我围困在这个庭院里头。正当追捕者大步踏上通往后闸门的走道时,我漫无目标、不知何去何从地沿着墙快跑。突然之间,我发现自己已面向大门,而我伸展出去的手在墙上摸到某样东西:铁杆架或长钉。那是一连串外凸的长钉,有如梯子似的沿着墙往上攀升。

“我没印象自己是如何爬上梯子的,只意识到在墙的另一边松了一口气。但好景不长。我跨坐在墙上费力地呼吸,可是没过多久,一道光直接照在我眼睛上。我分辨出这可恶的光线是来自下方,也认出那儿有个戴头盔的男人,我相信他就是我的敌人——也就是那个冒牌警察;尽管眼睛睁不太开,但我的神智还是听见他得意洋洋的声音,不过我想不起来他说了些什么,因为我几乎只记得他不久前的吼叫声:‘我去大门坐镇。’

“有道是,一再挫败的情况下,不会有所谓的恼羞成怒。而一再受挫的我,却是恼羞成怒得有如火山爆发。既然是一对一,我就得独力擒住凶手,否则我的老命就保不住了。随后,当我从墙上失控地对他厉声叫骂时,我也贸然地采取行动。直到现在,我仍感到无地自容难堪到了极点,因为当时的我激动地失去理智,而且因明白两件事而感到难堪:其一,我是个基督教会的牧师;其二,我毫不留情地展开攻击,结果却打错人了。”

伊林渥斯博士抱头半晌不发一语。我出言催促。

“后来呢,博士?事情还没结束吧?”

“就我目前所能勾勒出一个连贯有条理的故事而言,”他颤抖地说道,“简言之,事情就此结束了。光亮昙花一现,我匆匆一瞥,万物皆空——”

“等一下,你在信中有提到地下煤库。”

“地下煤库!”他说话的口气,像是被我用大头针扎到似的。“仁慈的天国啊,地下煤库!我——!嗯,我敢说,赫伯爵士,在11点出头至12点半之间那段混沌不明的时刻里,您能取得地下煤库这个相关的小小线索,应该是最好不过的了,虽然整个情况我根本是不明就里!如果他们是一群恶徒——尽管并无证据说服我他们不是——既然我已落在他们手中,为何他们却罢手饶我一命?事实上,我不记得什么地下煤库。事情是这样的:

“我记忆中所意识到的下一件事,是坐在车子里面,全身颠簸左右摇晃,头痛剧烈难当,眼前并有光线闪烁不定。就我了解,我所在之处是一辆计程车的阴暗车厢内。我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那股气味是从我身上衣服发出来的,而我身旁坐着一个黑影,那人正将酒瓶递到我嘴边。

“我虚弱地询问我身在何处。

“‘铁匠大桥,’一个冷漠的声音说道。‘我们最远到过沼泽地,费了一些时间和手脚才让你清醒过来。感谢老天,你好多了!别担心,一切都没事了。计程车司机以为你喝醉了。’

“尽管痛楚感逐渐增强,我还是使劲将身体坐直、双臂环抱,因为那声音很耳熟。

“‘如果你们今晚非杀了我不可,’我听见自己对那位冒牌警察低声嘟囔,‘动手吧,我认栽了。’

“‘没有人要杀你,伊林渥斯博士!’名叫巴特勒的男子在我耳边大声说道,高分贝的声音令我头痛而脑子一片空白。‘是的,我知道你是谁;当我们把你拉入地下煤库时,我们在你的口袋里找到你的名片。伊林渥斯博士!你听到我在讲话吗?我们欠你一个赔罪——我们应该要下跪向你赔罪。这只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如此而已。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单独跟你解释,并且说服其他人让我送你回家的原因。因为他们还不知道——你和我却知道——那具尸体的事情……’

“虽然他仍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但曾经有段时间我不确定他在说些什么。颠簸的计程车、忽隐忽现的亮光,以及普遍会有的晕车效应,加总起来让我无法集中注意力;我记得有一度(您会问我这件丢人现眼的事情,赫伯爵士)——您得原谅我——我对着车窗外吐得一塌糊涂。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终于可以听懂他正在诉说的事情,何况我对自己遇上警察之后的遭遇,也是一头雾水而且满心好奇。

“‘我才把大门打开3吋左右,就看见你冲向站在那边的警察,’他对我说道。‘那时候要走出去、不暴露行踪地把你捉回来,这是万万不可能的。后来你倒下来,躺卧之地的右边就有一个地下煤库。假如那个警察去找援兵的话,我知道我们便可以将你拉进地下煤库。于是山姆和我赶到地下室。那时警察正迈步走开,而你几乎就倒在入口的边缘;我们把你拉入洞口,由于你打碎了警察的手电筒,所以他看不见那个洞口。’

“返回伦敦的车程似乎是漫无止境。我记得自己曾一度鼓起勇气,怒斥他是个凶手。他向我发誓他和这桩可怕的命案无关,但是他的说辞难以令我信服。他所提出的诉求重点,似乎是拜托我隐瞒此事件中他那些同党的姓名,尤其是那几位女性的芳名。激辩之中,他说了一句令我紧张不安的话。

“‘喂,这样吧,我告诉你我会怎么做,’他说道。‘都是我的错,是我讨厌那个猪头曼勒宁,是我不满他对我朋友的评论。假如你能以牧师和绅士的身份向我保证,绝口不提他们今晚曾待在博物馆的话,那么我以我的名誉担保,我明天会去苏格兰警场自首,坦承是我杀了马车里的那个家伙。他们绝对不能和这个事件扯上关系。’

“然而,我告诉他我不能这么做,我还记得在一闪而过的光线照映下,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这么说,我必须想别的办法了,’他说道。‘我得去散散步,好好想一想。’

“经历了这一晚这么多事情后,我对他这般举动感到不知所措,赫伯爵士,相信这种反应您是可以理解的。当我们抵达我所投宿的肯辛顿大街的欧克尼旅馆时,他好不容易才从口袋里掏出刚好足够的钱,来支付那笔惊人的车资。他仍然以警察之姿,护送我走进旅馆;而且为了说明我当下那极度狼狈不堪的状态(感谢上帝,幸好络腮胡已经拿掉了),他捏造了一则故事告诉旅馆职员,说我是在演讲时卷入一场暴动。当时我毫无精神或心思来反驳他;然而,在经历了一场有如你们警察手册中所描述的恐怖之夜后,能再度置身于让人放松的静谧房间里,我知道我必须拿起笔将实情写下来。所有事情的经过,现已揭示在您的面前。而审判我愚行的时刻,也已经到来。赫伯爵士!”

他挥动着手,嗓音嘶哑犹如刚起床似的,然后缩起下巴,闭嘴不语。

译注:Robert Burns,1759 ~1796,苏格兰民族诗人​

译注:Seminole,北美印第安人的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