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格雷厄姆乔装打扮了一番(穿上了风向标塔楼总部官员的度假装),浅野(身穿蓝色制服)便带着他在夜色的掩护下走入了城中。格雷厄姆一边漫步,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周遭的环境。格雷厄姆惊讶地发现,城市中霓虹闪烁,到处都是浮华的景象。他心里清楚,革命已经给旧有的世界以很大的打击,在平民百姓的群情激奋中,那首次的反抗还会引发另一场规模更大的起义。可是大街上的景象却是让格雷厄姆始料未及的,到处都是商铺,人们进进出出络绎不绝,这似乎是当今世界才拥有的独特画面。眼中所见让格雷厄姆内心激荡,但此时此刻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对着这番景象发出了长长的感慨。格雷厄姆与平民百姓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就这样展开了,在这以前,他所接触的人和事都是在一个很小的政治范围内,而且大概都是有所隐瞒的。格雷厄姆当然知道,此前所有的经历都与他国王的地位不可分割,可是现在呈现在眼前的这座城市却是最生机勃勃的时候,民众都在享受着短暂的欢乐,那是一种不受束缚的夜间生活,也是现代社会最为普通的景象。
浅野陪同着格雷厄姆先进入了一条街道上,格雷厄姆看到很多穿着蓝色制服的人拥挤在对面的车道上,都是参加游行示威的。他们打着横幅,横幅上写着“拒绝缴械”“我们凭什么要缴械”以及“反对解除武装”等口号,虽然字儿写得歪七扭八的,但是红色的颜料显得非常扎眼。示威的人大部分都坐在那里,这在格雷厄姆看来是很可笑的,无数面红旗从他们的身旁拂过,像汇集而成的一条河流。最后,那首反抗的音乐再次响起。
“这些天他们连饭都吃不上,因为他们拒绝劳动,要么就是靠偷食来填肚子。”浅野说。
看到了这一幕之后,格雷厄姆就和浅野二人绕开了这群人。格雷厄姆望着那拥挤的人群,他观察到,他们有时候会突然向两边退去,中间留出一条通道,那些在清理战场时漏掉的尸体被拉着从医院送往殡仪馆。过不了多久,人群再次聚拢起来。据观察,大部分人都不去睡觉,而是选择待在外面,环境很是嘈杂。
格雷厄姆被这场景弄得迷迷糊糊的,他知道,这些支离破碎的反抗正在聚集着力量,等待着一场大的爆发。这些问题让格雷厄姆有些凌乱,他能够感觉到那种紧张的氛围,甚至是一触即发的。人们对他的期望是显而易见的,还有他们那些粗俗的方言,属于底层民众的话语。这些东西都是他之前待在风向标塔楼里根本无法看到和感受到的。现在,一种紧迫感让他打算在回到住处之后就与奥斯特罗格商量此事,他准备和他进行一次深入的探讨。格雷厄姆考虑清楚了,他不会退让的。当晚,格雷厄姆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民众的反抗上,这就导致了他忽略了许多奇怪的事情,而这些东西是原本应被他发现的。
由于太过专注于某事,使得格雷厄姆对周遭事物的记忆很不完整,而被他遗漏的琐碎的事物却又是那样地富有人性和生动,是值得关注的。可是显然,这些都没有占据他的大脑。虽然他的此次探访完全是因为海伦的影响,但是她的模样他都无法清晰地回忆起来,有的只是模糊的影子。有时候,就连这场革命也被他遗忘在脑后,像是有块幕布将这个时代在他眼前遮住了一般,他的意识会时而变得极为模糊。格雷厄姆总是被别的东西吸引,就比如某次当他和浅野正经过一处教堂区的时候(流动车道使得交通很大程度上得到了改善,所以较远的教堂就不再被需要了),他就被这些教堂的鲜明色彩所吸引了。当时他和浅野正坐在快车道上,拐过一个弯之后,就看到了这些教堂,以及上面刻着的文字,尤其是文字,带给他别样的刺激和感受。格雷厄姆对这种音标铅字体的文字并不陌生,不仅如此,他还知道这些文字都在很大程度上被亵渎了。某种意义上来讲,人们对政治的热情是与宗教信仰无法分割的。
“于首层楼中获得拯救,之后右拐。”
“快!缜密的计划!在伦敦最油滑的对话!”
“对万物之主打赌!”
“成为基督徒之后,您照样可以享受如今所拥有的生活!”
“还在迷睡的人啊,耶稣说,让你们加入到基督教中去!”
“商人通过勤劳的双手创造财富,让我们为他们祈祷。”
格雷厄姆看着这几句不太冒犯的标语,此时耳边传来了商人们虔诚的叫声。
“骇人听闻!”他说。
“什么?”浅野问。
很明显,格雷厄姆是想从刚刚这声音中寻找一些别的东西。
“虔诚当然是宗教的核心和精髓,这是毋庸置疑的!”他说。
“是啊,您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吗?”浅野问。
“也许吧,我几乎都想不到,如今的人们根本无心关注自身的灵魂,他们被外界各种各样的竞争所吸引。在这之前,他们可是十分注重内心的修行的。”
“过去,平静安宁的日子不足为奇,我也曾在书中看到过,每每到了周日的下午……”
“不过……肯定不止一种。”格雷厄姆望着逐渐远去的文字说道。
“信仰的方式多得不可计数,但是如果每一种教派都声称自己能够招财入宝,结果就会变得分散不一致。当然,是有高级的仪式的,比如烧昂贵的香,以及让内心平静、专注等。他们运气好,也有不错的人际交往,会给您、管理会,以及专门的祈祷场所以几十块金币。”浅野说道。
听到浅野说金币,格雷厄姆又想起了与之相关的某个问题,虽然他已经被刚才对方的胡言乱语搞得不太开心。好在格雷厄姆又有了新的思考内容,所以刚刚的些许不快很快就消散了。关于印模冲压金币(腓尼基古国商人交易方式)很早就已经被废除了,而刚刚浅野所说的内容已经很明显地说明了金银已经不再是货币了。商业交易不再使用金币,这种变化发展是以一种快速的衍变进行的,同时出现了另一种支付方式,即小额支票的流通和使用。这种支票在城市的商业贸易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有三种颜色,分别是绿色、棕色和粉红色,支票上面有受款人的签名栏。浅野身上就带有一些小额支票,时不时地他就会拿出来在上面填写数字。
格雷厄姆发现,这种支票并不是印在纸上的,而是一种丝质物上,光滑而略显透明。格雷厄姆的笔迹在支票上清晰可见,已经过了两百零三年的时间了,这可是他第一次看到此前自己的字样。虽然格雷厄姆隐约地感觉到在他沉睡的两百年间,他曾经受到过某种灵性的启发,可是那些记忆都太过久远和模糊,不过倒也是能向他提供某些暗示,例如缴械就不会受到其思想的影响。就在这时,一座神殿的模糊形象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象征着不可思议的奇迹,也像是一个很大的闪烁着火焰的文字。这可能是他所能够忆起的最为清晰和完整的影像了。
紧接着,格雷厄姆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餐厅,就在诺森伯兰大街上,让他眼前一亮。而浅野呢,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所以他也能够看到那景象,而且是从专门为餐桌侍者站立的柱廊处观看到的。他听到那座建筑物中到处都是沉闷的叫声以及尖锐的咆哮声,一开始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想起来了,在此前的某个晚上,他听到过一种奇怪的声音,就像皮革摩擦所发出来的声响。他对这种人群攒动的就场面见得也不少了,可这次却引发了他的好奇,一动不动地注视着。
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种千人以上的宴会有什么寓意,他还听到了人与人之间谈话的内容。他从中很惊讶地发现了一些问题,比如有些东西是人们从最开始就想要知道的,但常常会节外生枝,变得越来越难以理解,除非把细枝末节都抛开,否则就会误入迷途,难以找到答案。比如眼前的这场景,他们就不会想到就某种东西本该在最初的时候就被感受到的。浅野也不曾想到,自然已经距离这座城市愈发的遥远,使它成为了一个封闭的地方。
家庭已经不复存在了,这从那些车道和宏大的建筑物就能看出来,维多利亚时代那种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家庭(砖头垒砌的小舍,里面置有厨房、客厅、卧室等,外面还有篱笆围着)早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残迹。伦敦原本被看作是住宅区,矮小的房屋随处可见,然而这些东西现在却再也看不到了,全都被高大的建筑物所替代。在那座建筑物中就设有高级的住所,此外还有难以计数的教堂、餐厅、市场以及剧院等。居民拥有属于自己的套房,可能还有接待室,大多非常干净舒适,至于其安静程度就不得而知了。总之,这是一座综合的大厦,大部分股权在他手中。
在他曾经生活的那个时代,单个家庭之间之所以难以结合在一起,是因为国民受教育程度的低浅,他们往往自以为是,仇视邻里关系,而且中产阶级和底层百姓之间也常常相互诋毁倾轧。而现在,随着国民素质的提高,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逐渐多了起来,人们性格也愈发柔顺,于是有了彼此间的来往合作,最终使现代化城市得以发展和建立。此时的他也突然意识到,这种不同于维多利亚时代的城市发展特征是多么有必要。事实上,在他过去生活的三十年里,他也见到了人民用餐习惯的转变,从最初的在家中吃饭,转变为到外面各种餐厅就餐,茶屋或者咖啡厅,这些地方满大街都是,十分常见,人身在其中能感受到某种在家庭里无法感受到的惬意和轻松。然而,很快,露天的面包摊就将其取代了,那是一种用二氧化碳膨发制成的食物,让很多人趋之若鹜。此时,图书馆、娱乐场所等也就进入了长期的发展中,使百姓建立起对此的信任度,而妇女俱乐部也开始萌芽了。显然,到现在为止,当初的嫩芽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
通过了解,格雷厄姆知道了底下的这些人大概都来自于中层或者底层社会,不过他们蓝色制服的人要高级一点。在维多利亚时代,这一阶级的人在用餐时喜欢独自待在一个角落,因此也常常有机会进入公众场合就餐。这些人的内心其实十分潦倒窘迫,不过他们通常会用某种方式进行掩藏,比如粗俗的吵闹声以及像军人一般不苟言笑的面容。在他看来,眼前的这些人相当豪放,一点拘谨的感觉都没有,显得轻松自在。假如他们身上华丽的衣服能够换成更休闲一点的,可能看上去就会更加富有活力,不过那样或许也会带给人匆忙之感。
此时格雷厄姆看到了一张桌子,那是他持续关注的一样东西,就在餐厅的最远处,因其干净明亮而更加显眼,带给人一种清爽的感受。与之相反的是,桌子周围的环境是那样的凌乱不堪,面包屑到处都是,还有洒落的调料和菜品,以及倒翻的酒瓶等。维多利亚时代的饮食习惯已经被革命彻底颠覆了,却又如此乱嗡嗡的,谈不上什么进步。由于桌子过于另类,让它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它的上面既没有装饰物,也没有摆放鲜花,更没有桌布。
在就餐者的面前,有一个凹下去的用瓷和钢制成的装置,上面有所有的器皿和用具,有白色的瓷盘,有各式各样的笼头,能够食用菜品之间的时间洗手,还有金属刀叉,都是冲洗方便且十分精美的。饮品也是从笼头中获取,有汤,也有酒类等饮料。桌面上设有银制的轨道,供菜品在上面运行,它们被盛在美观的盘子里,就餐者想吃什么就可以让其停在面前。各种盛满菜品的盘子在一处小门口出来,绕行之后在另一处门口消失。格雷厄姆能够从中感受到某种意识正在悄然崛起,那就是对奴仆的鄙视,这是民主意识的退化。这些人之间完全不想相互服务。
格雷厄姆就是这样沉浸在这些细微的地方,导致他忽略了很多显而易见的东西,在他准备离开此地之时,他才看到了墙上面那些硕大的广告牌,它们都很新奇,且是立体的。他们又来到了建筑物的另一边,走入了一座大厅,里面人挤人,非常吵闹。格雷厄姆有点迷糊,在旋转门处交了钱后他们就进去了。此时,一种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像是猫头鹰发出的尖叫声,然后又出现了那熟悉的皮革的摩擦声。
“我们的国王在睡觉,他的神情是那样安宁,他的身体是那样强壮。他被我们当今这个文明的世界所震慑到了,他说这个时代的女人是最美的,他还要将毕生的精力献给航空事业。”格雷厄姆听到了这些,后面突然又变成了不知所云的乱叫。
“他不适应我们的时代,感到无法接受,但是对我们的头领奥斯特罗格却无比信任。奥斯特罗格就要成为首相了,对于官员的任命,以后都由他说了算。而管理会的成员都被送进管理会大厦上面的监狱了,那可是他们自己的地方。”
此时格雷厄姆已经停下了脚步不再行走,他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个东西像喇叭一样,滑稽可笑。那就是情报总部的播放机,刚才那些粗砺的声音就是从中传出来的,那东西居然还会喘气。
“谋乱已经被制止,巴黎又恢复了平静,城区的要塞都被黑人警队所控制。黑人警察们在作战中极为勇猛,他们高唱着诗人吉卜林的诗歌,赞颂着他们的祖辈。其间,他们曾因为失去控制而对造反者和俘虏进行过残害和奴役,且不分男女,这种事情发生过两次。所以说这就是教训,千万不要参与到反抗的队伍里!此次的反抗者就遭到了惩罚,惩罚他们的人都是最可爱的,最富有生机的!而那些反抗分子,他们则是被社会摈弃的人,是没有价值的垃圾!”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中断了,从正听得尽兴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唏嘘声。
“去他的黑人,这难道就是国王的意思吗?是吗?”其中一个人大声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黑人警队……难道……”格雷厄姆正说着,浅野突然碰了一下他,示意他停下来。
没过一会儿,另一台大喇叭开始大声地广播起来。
“野蛮的时代即将到来!黑人警队将巴黎人民惹怒了,他们要对正要进行行刺了,这真是让人恐惧的报复行动!鲜血!鲜血!这消息来自最新的报纸新闻!必须将法律制度进行维护!”
“可是。”格雷厄姆又想说什么。
“您不能在这里发表意见,当心被卷入到这场争论中去。”浅野再次制止了他。
“我要更深入地了解一下情况,我们继续走吧。”格雷厄姆见状说道。
那些大喇叭机器底下聚集着一大波人,非常嘈杂,他们不得不用力才能挤出去。这个时候格雷厄姆对这座大厅的规模和特点进行了一番掌握,从中他认为周边还有很多诸如此类的建筑,且不论其空间大小,其中一定也挤满了这样喧嚣的人群和粗鲁的话语。那些人大多数都是穿着蓝色制服的男性。一路上格雷厄姆又看到了许多播音装置,形状大小各不相同,有的播音器居然有五十英尺的高度。由于民众对巴黎反抗的进展渴望知道最新的消息,所以这些地方都异常拥挤。播音器里播报的内容很明显要比奥斯特罗格对他禀报的严重多了,城市里几乎所有的播音器都在谈论着这场起义。
“女人就那样活活被烧死了。”
“警察也在私刑中死去。”
“每个人都混混沌沌的,像喝醉了酒似的。”
“所有发生的这些事,难道真的是出自国王的口谕吗?他对世界的主宰就是以此种方式作为开端的吗?”一个站在格雷厄姆旁边的人说道。
他们离开了那个充斥着喇叭声音的地方,但是那些声音依旧在耳边回荡,叽叽喳喳的,尤其是刚才那个人质问的话语,一直萦绕在格雷厄姆的心头。刚走出来之后,格雷厄姆就开始向浅野询问巴黎起义的实质性问题。
“解除武器究竟会导致什么?其中有什么问题?”格雷厄姆问。
听到他这么问,浅野试图告诉他事情没那么严重,让他相信一切平安。
“你虽然这么说,但是刚刚听到的那些新闻中所说的暴力行为又是什么情况?”格雷厄姆不罢休地追问道。
“既然想炒鸡蛋那就得先把鸡蛋打破!暴力的对象都是无比野蛮之人,况且冲突仅是在有限的一小片区域内发生,别的地方都是和平的。在我们看来,除了劳动服务公司里的人之外,巴黎的工人是最粗鲁野蛮的。”浅野说。
“什么?伦敦人?”
“不是,我在说日本人,他们必须被强制约束。”
“那为什么妇女会被烧死?”
“还不是因为公社!若是他们成为了统治者,那您的财产可就保不住了,所有的东西都将落入暴徒的手中。所以说公社是不允许存在的,因为您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那些所谓的黑人是属于他们自己的,讲法语,来自于塞内加尔宾团、廷巴克图兵团以及尼日尔等。”浅野说。
“你说什么?难道黑人警察不是来自一个……”格雷厄姆疑惑地问道。
“不是。”浅野回答。
格雷厄姆听到这个答案后觉得很是失落。
“我始终没觉得。”格雷厄姆正要说什么,又转移了话题不说了,他接着问起了浅野播音器的问题。格雷厄姆想知道为什么那些在播音器下面聚集的人大都穿得破破烂烂的,浅野告诉他说,有钱人自家的房子里就有属于私人的播音器,所以根本不需要去到公共场合才能听到新闻。只要在家中轻轻地拉一下控制播音器的杠杆,它就开始播报了。不仅如此,播音器还能够连接到辛迪加组织的电缆,那是专门播报要闻的组织。格雷厄姆突然又问自己的房间里是不是有这种播音器,这下可把浅野问住了。
“我还真没有注意,大概是让奥斯特罗格他们给卸走了。”浅野说。
“怪不得呢,我什么都不知道。”格雷厄姆大声地嚷了一句。
“可能是他们觉得这种东西会让您烦躁吧。”浅野继续解释说。
“待会儿回去的时候,必须把播音器给我重新装上。”格雷厄姆强调说。
整个城市有着无数台播音器,而格雷厄姆刚才身处的地方也不是所谓新闻中心,因为播音器几乎遍布城市的每个角落,这让格雷厄姆感到很不可思议。不过格雷厄姆在当晚也时常听到从车道那边传来的奥斯特罗格组织的新闻播报。
他们随后又来到了与育婴房,与刚才所见并无两样,或者说,所有地方都差不多,眼前都是一样的情景。他们先是搭乘了电梯上去,然后走过了一座玻璃桥,它架在餐厅的上面,再,最后穿过了一个车道。在进入育婴房之前,他们先要在门口签上自己的名字,代表着具有偿付的能力。在浅野的帮助下,格雷厄姆签了名。进入育婴堂之后,一位男性走过来为他们服务,此人胸前别着一个金别针,穿着紫色的衣服,格雷厄姆从他的言谈举止中察觉到,这个人应该知道了他们的身份。格雷厄姆也没再掩饰,而是直白地问了一些关于室内布置的问题。
走在育婴房的过道上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那是因为这里特意装了一种垫子,用来减小走路发出的声音。过道的两边是一扇接着一扇的小门,看起来很像维多利亚时代监狱里的那种单人牢房。格雷厄姆记得自己刚刚苏醒过来的时候,他周遭的环境就差不多。育婴房里面的光线很暗,每个小小的房间里都躺着一个婴儿,用软乎乎的棉絮铺在底下。育婴房里的温湿度常年保持不变,设有中央调控室,在精密仪器的监测下运行。在那位男随同的导览下,格雷厄姆看到了过道两旁摆着一排机器人,他被告知这是奶妈,看来现代的育婴水平已经大大地超出了他的想象,比传统的方法稳固太多。机器人奶妈的形象和姿势与真人没什么区别,上面还打着广告,目的是为了引发婴儿妈妈的兴趣。
他们一行人继续沿着过道往前走,这时候看到了一对夫妇,身穿蓝色制服,正在透过小玻璃窗往育婴室里看自己刚出生的宝宝。那小婴儿浑身光溜溜的,人生中这第一个孩子惹得他们哈哈大笑了起来。看到格雷厄姆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们,夫妻两个立刻不再笑了,神情也紧张了起来。这个画面本来提不提都无所谓,但是格雷厄姆却从中发现了一些问题,比如他自己的思维方式与现代社会在某种程度上格格不入。他们继续往前走,来到了一个婴儿练习爬行和玩耍的场所,里面有婴儿游泳池,却空荡荡的,一个孩子都看不到,这也让他愈发困惑。不过现在的孩子在夜间都要睡觉,这一点还是令他感到欣慰的。育婴房的多数工作都由机器人来完成,不过也由有一些保育员,负责给孩子唱歌跳舞之类的娱乐活动。
“孤儿也太多了些。”格雷厄姆不解地说。
在浅野的说明下他才知道这些婴儿都不是孤儿。随后,他们便离开了,此时格雷厄姆表达起了自己对育婴房的感受。
“看到他们让我内心里升起一股恐惧的感觉,让我感到非常反感,抚育婴儿不应该是母亲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吗?这些观念如今已经烟消云散了吗?”格雷厄姆说。
“往这边去就到了舞厅,那里肯定人满为患,虽然政治骚乱刚刚发生过,不过那种地方还是很热闹的。尤其是女人们,她们对政治根本不关心,当然少数除外。去到那里您就能够看到伦敦的母亲们了,在这座城市,生一个孩子的女人都会被赞颂,很多女孩子年纪轻轻就生孩子了。母亲们对自己的孩子还是非常关心的,她们会常常到育婴房去看望,也为孩子感到高兴。”浅野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世界的人口数呢?”格雷厄姆问。
“是的,在下降中。”浅野说。
此时突然响起了音乐,气氛也变得活跃了,通道的两边立着奢华的柱子,是用青玉制成的,这种玉质地光泽透亮,呈蓝紫色,是上等品。来到这里的人们都放松着自己,畅快地又跳又唱,格雷厄姆在远处望过去,像是一幅别样的动感画作。
“这个时代与您过去生活的时代大不相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您待会儿就能够看到当今社会的妈妈们,她们一个比一个年轻。”浅野说。
浅野带着格雷厄姆朝舞厅的方向走去,他们坐上了高速电梯,到了上面的某层之后又换了另一部速度较慢的电梯继续往上走。背景音乐变得愈发清晰了,非常吸引人,格雷厄姆似乎感觉到了地面上有不计其数的脚在跟随节奏跳动着。在门口支付了费用之后,他们就走到了拱廊上面,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舞厅。
“他们都是婴儿的父母,那边。”浅野指着一个方向对格雷厄姆说道。
年轻的男男女女成双成对地在舞厅里载歌载舞,整个大厅都被引人的乐曲环绕。大厅虽然不比阿特拉斯神像大厅那样精美绝伦,但是在格雷厄姆看来,这已经是他亲眼见过的最富丽的了。支撑拱廊的是一些白色的塑像,姿势优美,面部表情也很愉悦而丰富。
“您看看,她们的母性是多么强烈啊。”一个个子矮小的随从说。
大厅内有一座围屏,从拱廊开始向两边延展,将厅子分成两个,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人都很多。从外厅可以看到外面的车道,这里的人身着的衣服都很普通,大多数都穿着蓝色制服。由于经济拮据他们付不起钱进到内厅,但是又对那音乐和舞池十分着迷,所以就在外面跳了起来。有人一边跳一边叽里呱啦地大声嚷嚷着,内容影射着一些东西,但是格雷厄姆理解不了。还有人吹着口哨,由于是革命歌曲的最后一段,所以很快就被人制止了。格雷厄姆又朝着内厅的方向看去,他在塑像的柱子上看到了很多熟悉的大人物,比如尼采、雪莱、格兰特·艾伦、勒加林以及古德温,这些人都是他所属那个时代的先行者。格雷厄姆还看到了醒目的几个大字,意思是正在进行的“觉醒节”。
“就算不计那些不愿意上工人,也有相当数目的人在这个时候不上班了,他们随时都准备着休假。”浅野说。
格雷厄姆来到了栏杆的旁边,望着在下面尽情欢乐的人群,其间,还有几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了出去。男男女女们个个都穿得很裸露,在这座激情洋溢的城市中这都是见怪不怪的。在来参加舞会之前,男人们通常都会把脸刮干净,头发也弄成很自然的卷发。而女人们脸蛋都很漂亮,身材也不错。跳舞的人时不时地在格雷厄姆的眼皮下轻轻掠过,他看到了那些痴迷的眼神和面容。
“这些又是什么人?”他问。
“都是比较富裕的工人,或者叫中产阶级。现在的职业类别非常之多,有经理人、服务员、工程师等上百种。以前那种拥有几间商铺的商人已经消失了。这是一个节日的夜晚,整座城市里大大小小的舞厅都会挤满了人。”浅野说。
“那么,女人们呢?”
“同样如此啊,供女性挑选的工作类别也有成百上千种。有的女性根本不用外出工作,她们都结了婚,在您那个时代不就已经有了不用为生计发愁的女性类型了吗。如今的婚姻方式也是多种多样的,婚姻能够为女人带来更丰富的物质和精神生活。”
“你这么说的话我就懂了。”
他们两个在交谈的同时格雷厄姆也看到了许多操着轻盈舞步的女性转动着身躯,尽管如此,他在梦中所见到的那些无助的粉色四肢仍旧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她们就是孩子的妈妈……”格雷厄姆惊讶地说。
“大部分都是。”
“我亲眼所见的这些东西都太奇怪了,看得越多就越觉得不可思议,不管是眼前的场景还是关于巴黎的新闻,都是如此。”格雷厄姆说,“她们居然都是当了妈妈的人,我想我的心态必须做出调整了,因为我的思想始终停留在过去那个时代,在那个时代,女人生完孩子之后是要悉心地照料他们的。如此,孩子在长大之后才能对母亲有感恩的情怀,这就是道德的核心。我当然理解不生孩子也是无妨的,而且很多女人也选择了这一条路,可现在呢,你看,她们竟然都在享乐。我心目中的那种贤妻良母已经不复存在了,她们仅仅在过去那个时代才有,她们富有耐心、善良、宁静,是家庭中备受崇敬的人。没错,是崇敬。”格雷厄姆特意又强调了一下“崇敬”这个词。
“可是一切都在变化发展。”浅野说。
浅野的话让格雷厄姆从对过去的追忆中醒过神来,他又继续关注到当前的话题上。
“黑人警察已经将人们应有的权利都剥夺了,但他们居然还说自己过着快乐的生活,真是不可思议。我当然知道人类的理性是由无私、节制等构成的,在遏制自身欲望上也必须采取严厉的手段,可是目前看来,人们已经将那些东西通通抛弃了。”格雷厄姆说道。
“您说得也没错,有时候这种生活是让人厌烦的。”浅野想了片刻之后说。
“我在他们中间必然是年龄最大的,就算在我过去的那个时代,我也算是中年人了。你看他们,多么年轻啊。”格雷厄姆说。
“是的,在这个商业化的城市里,他们这个层次的人一般都很年轻。”浅野回答。
“这又是为什么?”他问。
“现如今老人如果没有钱请人帮助的话,他们过得就不怎么快乐,甚至是痛苦的。不过我们也有为他们了断痛苦的安乐死。”浅野说。
“安乐死?!”格雷厄姆有些吃惊。
“没错,就是在没有痛苦的状态下死去,对他们来说,这是去世前的一种优待和享受。要有钱才能享受这一待遇,需要早早地开始储备。”
“痛苦在过去的时代中是人类要艰苦面对和斗争的对象,那时候的生活是不安全的,而现在,它们正在被消除,富人甚至是不用承受痛苦的,他们才是拥有地位的人群。现代人更乐于享受,这是你们与我们的区别所在。不过即使是在我们那个时代,苦行和禁欲的人也越来越少了。看来我还需要了解很多现在的东西,我想它们之间必然有着某种联系。”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他们望着舞池,看着人们曼妙的舞姿,内心涌上一种复杂的情感。
“说实话,我还是不愿意变成舞池里那些涂抹着脂粉的人,我甘愿在冰天雪地里颤抖地冻着,当一名哨兵。”格雷厄姆突然间说。
“那是另一种情况。”浅野说。
“在现代人中,我简直就是一个原始人,思想亘古不化,在旧石器时代生活。大概这就是我的问题吧。过去的人们因为欲望受到遏制,所以始终在快乐和宁静中生活,但是你一定对我所在的那个时代感到不喜。在这里跳舞的这些人,假如没有别人在外作战保护他们,他们能像现在这样尽情地跳吗。”格雷厄姆说。
此时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他们在哪里睡觉?”过了一会儿,格雷厄姆问道。
“这里有公寓,上下都有。”浅野说。
“可是跳舞不过是他们业余的活动啊,他们的工作是什么?”
“今天晚上是没有人干活了,半数的人在休假,另外半数的人在准备作战或者罢工。不过要是您想去工作的地方看一看,我可以带您过去。”
“也好,我已经不想再看跳舞了,倒想见见工人们。”正在观看跳舞的格雷厄姆突然把脸转了过去说。
在浅野的带领下,他们走到了舞厅另一边一个横向通道口,微风拂来,扫在脸上丝丝发凉。他们原本只是路过通道口处,但是浅野无意中向里面瞟了一眼,然后就停了下来。他向后退了几步。
“陛下,这里有您熟悉的东西,不过现在我还不能告诉您,请您跟我走!”浅野转过身笑着对格雷厄姆说道。
格雷厄姆跟在浅野身后走着,他们走在一条封闭式通道里,没过多久,阵阵寒意就袭了过来。脚下不断地发出回声,他们这才知道自己是走在一座悬在半空中的桥上。在桥的末端有一个回廊,周围用玻璃围着,再向前还有一个圆形的房屋。格雷厄姆觉得自己对这个房屋有点印象,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什么时候见过。他看到屋子里有一把梯子,这也是自打他苏醒过来之后见到的第一把梯子。两个人爬上梯子,来到了一个阴暗又宽阔的空间,又一把梯子出现在了他们眼前,几乎就是垂直的。他们又爬了上去,格雷厄姆心中满是疑惑,不过这种困惑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顶部。格雷厄姆看着那些金属杆,他认出了它们,曾经被他牢牢地抓着。
此时此刻,他们待在一台升降车里,位于圣保罗教堂圆顶的下面。格雷厄姆从金属杆之间望了出去,群星仍在闪烁,北边的天空在风的吹拂之下变得异常洁净。织女星正在升起,五车二也在西边悬挂着,它是御夫座里最亮眼的一颗星。大熊星座的七颗闪亮的星星也从天空中掠过,在北极星周边聚集起来,无比壮观。格雷厄姆是从天上一个很明显的豁口里看到它们的,而在东边和南边,由于风车轮过于硕大的身影,那里的天空都被遮挡得看不清楚。周遭的各种光亮也让管理会大厦看上去模模糊糊的。猎户星座悬在西南边,在各种背景的衬托下,投放出绚丽的幻影。这时候,飞行平台那边传来了汽笛的声音,格雷厄姆知道这是飞机要起飞了。他望向飞行平台,看了一会儿后又开始看北方天空中的群星。他就这样静静地待着,很长的时间里,一句话都没有说。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正站在圣保罗教堂的穹顶之下,再次遥望着那熟悉而静默的群星。”突然间,格雷厄姆开口说话了,夜色中他的脸庞显得很黑,却挂着笑容。
浅野又带着格雷厄姆开始曲曲折折地走,他们去了赌场和商业区,在这种地方,大批的钱财被吞噬或者被赚走。到处都矗立着高大的建筑物,一眼望不到头,周围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办公室组成的长廊,它们与索道、车道、人行道以及拱桥交织着。广告牌遍地都是,让欲望充斥着人们的身体,这完全就是一个让人深陷其中的,充满了激情与活力的区域,具有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让格雷厄姆都变得晕晕乎乎的。那种播音器也到处都是,粗俗的语言从里面传出,让人觉得恶心。
“小心你的眼睛!”
“大财就在前面等着呢。”
“快看啊,黑脸木偶来了!”
虽然这里的人也很多,但是还不算拥挤,政治上的骚乱让商业区的交易额下降了不少。不过,在格雷厄姆看来,这里的这些人仍然被环境催得非常油滑。赌徒们聚集在赌场里,他们围着一张挨着一张的赌桌,面露激动的神情,看上去很是奇怪。格雷厄姆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与她说话的是一个嗓门很大的男人,他们正在交易股票,那根本就是一家不存在的公司,但是却给购买股票的人承诺说每五分钟摇一次奖,就可以收获百分之十的红利。如此活跃的氛围很容易让身在其中的人变得狂暴。
格雷厄姆朝着另一群人走过去,他看到两个看起来很有地位的商人正在激烈地争吵着,他们是为了商业条款中的某些细节而吵起来的,谁都不让谁。当然,生活中的某些事情光凭理论是无法解决的,有时候不得不动起拳脚。再向前走了一段后,格雷厄姆看到了一则广告,散发着火一般的热情:“我们为英帝国的所有人作担保。”
“所有人是指什么?”格雷厄姆不解地问。
“您啊。”浅野回答。
“为我担保?担保什么?”
“您没有投保吗?”
“你是说保险吗?”
“是啊,哦,不过保险已经是旧时的说法了,现在为您投保的是人寿险。不计其数的人都在为您投保,每时每刻都有人办手续,他们把赌注都押在了您身上。再往前一些,那些人,他们正在买的是年金险。所有的名人都能享受这类保险。”浅野一边说,一边指着一群挤在一起的人。
不久,格雷厄姆又看到另一块巨大的广告牌,那是一块黑色的围屏,被灯火照得发亮,像是熊熊燃烧的烈火,周围散发着紫色的光。
“购买人寿险可获得五倍利润。”广告牌上这么写着。
人群里不断有人对这些广告嗤之以鼻,有好几个还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此时,一阵撞击的声音从门厅附近传了过来。
“在之前,买您的保险是一项利润可观的投资,现在就非常不可靠了,更多的是冒险。我怀疑他们交出去的钱就这样再也收不回来了。若是让他们现在看到您的话,那支付率可就没那么高了。不过他们是认不出您的。”浅野说。
格雷厄姆发现这些购买保险的人大多是中年女性,这又让他想起了关于女性经济独立的问题。他们围在那里,一时间格雷厄姆和浅野都走不出去了。这些人倒是知道如何在拥挤的人群里保护自己,那就是巧妙地利用肘部,为此,格雷厄姆自己还挨了一记呢。那是一个满头卷发的女人,她被挤在人群里动也不能动,好几次她都看到了格雷厄姆,还直勾勾地盯着他,就像她认识他一样。过了一会儿,女人就侧着身子在人群里朝着格雷厄姆的方向挤了过去,故意用碰了格雷厄姆一下。格雷厄姆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什么,大概是她对他一见倾心了吧。
格雷厄姆还注意到了一位男士,他留着灰白的胡子,平头,也在人群里努力地挤着,他对其他事物都不感兴趣,唯独被那张醒目亮眼的广告牌所吸引,拼命地向那边挤过去。
“我们走吧,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你带我去看那些工人吧,穿蓝色制服的那些。这里的人简直都是疯子。”格雷厄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