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格雷厄姆来自于遥远的十九世纪,但是他已经充分适应了这个新时代特有的精细繁杂,所以当他踏入风向标塔楼的贵宾接待厅时,并没有因为那错落有致的陈设而大惊失色。或许把这里称作室或者厅都不太合适,因为眼前出现的分明是一个复杂的拱形结构系统,巨大的空间被分隔开来,拱门,拱桥,拱道,拱廊随处可见,置身其间,空间又是彼此相连的。一段阶梯的坡度稍显平缓,他随即走了上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个身着鲜艳服饰的男男女女,分布在空间的上上下下。那些服饰真的鲜亮异常,胜过他先前见过的所有。一扇滑动壁板门出现在阶梯的尽头,对此他已经相当熟悉,他穿过了那扇门,从这个位置看去,乳白色的远景被或浓或淡的紫色点缀其间。瓷质材料制成的拱廊凌空横跨,上面用金银透雕饰品进行了精心装饰。目光望向更远处,虚幻缥缈的围屏出现在尽头,一排排孔眼在上面若隐若现。
他将头抬起来,看到一层一层的拱廊在向上移动,而且无数张面孔正在俯视着他。他听到了说话声和乐曲声,细腻婉转,又不失活泼,他努力寻找,但是依然无法得知那声音从何处飘来。
很多人聚集在中央甬道上,但是并非拥挤到无法穿行。肯定有数千人来参加这次集会。他们个个身穿色彩光鲜的服装,有些甚至穿着奇装异服来博取眼球。不管男男女女,所有的服装都缤纷得让人眼花缭乱。传统的清教观念早已经被人们抛弃,男士们不再穿着素雅清淡的服装。很少能够看到留长发的男士,但是留着卷曲波浪发型的男人倒是随处可见,显然理发师对自己的作品颇为满意。再也看不到任何与谢顶有关的东西,满眼都是那种中缝分开像云团紧凑一样的卷曲发型。相信如果罗塞蒂罗塞蒂(1828—1882,英国诗人和画家)在场的话,肯定会流连忘返。一位绅士被介绍给格雷厄姆,他通常被人们称为“登徒浪子”。他的头发造型非常特殊,留着两根辫子,上面还有层层的褶皱,有点像一朵朵雏菊正待开放,辫梢从下面露出来,看起来相当别致。在这般景观的对比下,相信具有中国血统的公民再也不会为自己的民族曾留发蓄辫而感到不好意思了。
服装的款式多到让人眼花缭乱,难得见到类似的款式。男士的体型一般都比较匀称,宽松马裤是他们的首要选择。女士们的服装则要更加多样,除了带有泡泡袖的蓬松衣和两侧开叉的旗袍,也有人选择斗篷和长衫,真的是千姿百态,让人眼花缭乱。很明显利奥十世时代的款式对这些服饰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但是不可否认仍然可以从中窥探到远东地区的美学思想。在维多利亚时代,体型壮硕的男人很可能会遇到紧扣的衣服骤然崩开的尴尬,而现在这种情况再也不会出现,曾经那些夸张到极致的细腿裤和充满了窄袖子的晚礼服,只会出现在一些非常重要的场合,而且也会伴随着带有褶皱的拖地长裙搭配穿着。在这个时代,苗条的体型同样非常受欢迎。格雷厄姆生活的年代具有典型的拘谨特征,如此一来,他本人也便成为一个带有典型拘谨特征的人。所以,眼前这些人在他的眼中确实非常不一般,每个人的体态都是如此的优雅,每一张面孔都洋溢出如此丰富的表现力。他们放肆地舞动着手脚,让内心的喜怒哀乐畅快地显露出来。尤其是男子们,只要身边有女性的围绕,他们更是充满了谈话的欲望。大致放眼一望,女性的数量显然占据了人群的大半。
其中也有不少细腻低调的女性,一般围在她们身边的男子都比较相似,不管是在服饰,还是在风度和举止方面。法兰西第一帝国时期流行过的那种优雅简洁的连衣裙与巧妙别致的褶皱也受到不少人的追捧,格雷厄姆从一群女士的身边经过,她们会有意做些动作来夸耀自己的服装,比如扬起手臂,或者耸耸肩膀。有些人的上衣腰部没有接缝,也没有类似于束带之类的东西,还有些人的衣服直接从肩膀上垂下长长的褶皱。女性晚礼服上面那些漂亮的点缀依然受到追捧,时隔两百多年依然让人倍感自信与欢乐。
每个人的姿态都端庄优雅。格雷厄姆感到有点疑惑,他对林肯说,仿佛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的画家和建筑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了。很多人好像是活生生从漫画中走出来的。格雷厄姆通过林肯了解到,每个富人都要接受这种教育,在各种不同的场合做出合乎礼仪的举止。格雷厄姆顺着阶梯走下来,走向那边的甬道,人群中开始响起热烈的掌声,其中还夹杂着嗤嗤的笑声。但这些人还是表现出了优雅的风度,没有人死死地盯着他看,更没有人围上来令他无法动弹。
林肯告诉他,这些人都是这个时代伦敦社会的上层人物,能够参加今晚聚会的,都是些在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或者是握有权势的官员,或者是与官员关系密切的名流商贾。其中还有些人为了欢迎他,特地从欧洲的享乐城赶来。当晚最为引人注目的莫过于航空当局,因为在推翻管理会的过程中,他们的叛变显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除此之外还包括一些举足轻重的人物,例如食品联合企业的官员。一位欧洲猪场的主管人长了一副非常有趣的面孔,他的举止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不但有着吹毛求疵的刻薄,更显示出玩世不恭的放浪。有两个比较有趣的身影出现在格雷厄姆的视线中,一个是身着华服的主教,还有一个人正在与他交谈,那人的穿着打扮与著名的诗人乔叟(1340—1400,英国诗人)别无二致,甚至他还在自己的头上戴了一顶桂冠。
“那个人是谁?”格雷厄姆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伦敦主教。”林肯告诉他。
“不,我是指另一个。”
“那个是桂冠诗人(由国王或女王任命,作为王室成员为特定场合作诗,终身享受薪俸的优秀诗人)。”
“怎么你觉得一点也不奇怪呢?”
“当然他并不写诗,他是沃顿(1568—1639,英国诗人和外交家)堂兄,评议员之一。但是他是一位保皇党成员,不会给人带来不愉快的红玫瑰。(红玫瑰是指十五世纪英国封建贵族争夺王位的玫瑰,战争中的一方,兰开斯特家族的族徽,另一方为约克家族,其族徽为白玫瑰)现在仍然保留着诸如保皇党俱乐部之类的传统,他是成员之一。”
“听浅野说,曾经有过一个国王。”
“那是个不称职的国王,所以他们只能将他废黜。这确实是属于斯图亚特王朝的灾难,我觉得,不过事实上……”
“太过分了吗?”
“是的。”
格雷厄姆并没有将这些完全参透,但是他明白这应该是一首序曲,为某个新时代的大转变而奏响。初次与这些社会名流相见时,他不得不屈尊降贵地鞠躬来显示自己的敬意。很明显细微的等级差别依然没有消失,就算身处这样的集会之中。
林肯认为有一种做法比较得体,那便是仅仅把他介绍给一小部分人,或者说这个圈子的核心人物们。第一个与他见面的是机长,他显得非常与众不同,经过阳光的灼晒,他的皮肤显得黝黑发亮,与周围那些娇嫩的肌肤显得格格不入。现在他已经成为整个集会的焦点人物,当然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他对于管理会的叛变。
跟与会者那种普遍端庄典雅的举止比起来,机长的风度显然逊色了很多,但是在格雷厄姆的眼中,这些都不足挂齿。格雷厄姆先是说了几句老套的客气话,并且对他的忠诚表示绝对信任,最后他还非常坦率地询问了机长的健康问题。机长是个很健谈的人,但是语调有些奇特,没有如今英语中那种有趣的长短变换的特点。他经常妙语连珠,他将自己形容成一只粗俗的“空中飞狗”。没错,他这就是如此直接,描述得如此直白。他的性格非常顽固,也不炫耀自己学识渊博,但是他坚信那些自己不知道的东西,都是些无足轻重的玩意儿。他鞠躬的时候显得气魄非凡,随后带着一副桀骜不驯的自负离开了格雷厄姆。
“看到这些东西并不受人待见,我心里非常高兴。”格雷厄姆话中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你是指那些唱片和电影放映机吧?”林肯的话中存在中些许恶意,“生活教会他不少东西。”他再次朝着那个魁梧的身影投去一丝留恋。
“事实是他被我们收买了,”林肯说道,“从某个角度来说是这样的。而且因为奥斯特罗格的权力非常宽泛,所以他一直对他存在很深的疑虑。”
之后林肯又突然转过身,向他介绍工学基金机构总监督官。那人的身材高大颀长,身上穿了一件蓝灰色的学院式长款礼服。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鼻子上架着一款维多利亚时代的眼睛,低头看着格雷厄姆。他喜欢一边讲话一边打手势,他的手看起来非常瘦削,但是指甲被修理的十分精致。这位绅士的风度立刻引起了格雷厄姆的兴趣,并且坦率地向他提了一连串的问题。这位总监督官似乎一直在暗暗嘲笑那位外表笨拙,内心坦率的机长。但是当格雷厄姆问道他自己的机构所拥有的教育控制权时,他似乎有点不知所云。其实,他的机构与遍布伦敦各个市区的企业联合组织早已经签订了契约,根据这一契约,制定了现在的教育控制权。随后他们又谈到维多利亚时代以后的教育进步问题,很明显这才是他真正的兴趣所在。“我们早就已经放弃了那种死记硬背的教育方式,”他说道,“早就彻底放弃了,所谓考试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一点难道您不赞成吗?”
“您是如何获得成功的呢?”格雷厄姆问道。
“我们通过各种手段尽力使功课变得具有吸引力。如果它不能符合标准,我们便将其放弃。我们的教育涉及的领域非常广泛。”随后他又转入一些教育内容的细节方面。他们的谈话变得冗长起来。总监督官还谈到了裴斯泰洛齐(1746—1827,瑞士教育家)和福禄培尔(1782—1852,德国学前教育家),话语中充满了深深的敬意。但是他的话语中并没有显示出对于他们的伟大作品过多的赞美。格雷厄姆通过与他的谈话得知,大学依然存在,而且达到了普及程度,形式也发生了很大变化。
“举个例子,有一类女孩子是这样的,”总监督官说,他感到格雷厄姆对他的话非常感兴趣,所以谈得更加起劲,“对某些专业非常着迷,但是这一专业要求严格的基本功,不过并不是太难学。我们便会大量满足她们的要求。目前为止,”他开始操起一副拿破仑的腔调,“整个伦敦大概有五百台留声机正在进行教学,内容是柏拉图和斯威夫特(1667—1745,英国作家,讽刺文学大师)对雪莱(1792—1822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黑兹利特(1778—1830,英国作家和评论家)和彭斯(苏格兰诗人)等产生的影响。课后学生们针对授课内容写一些带有自己真实感受的随笔。之后会在最明显的地方公布获奖名单,你们那个时代催生并发展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教育,懂了吗?但是您所生活的那个时代,那些中产阶级的学识是如此粗浅鄙陋,我们的社会早已经抛弃了那种现象。”
格雷厄姆再次发问,“你们会对公立小学进行监督吗?”
“会进行全面的监督。”总监督官回答说。格雷厄姆生活在民主时代末期,对于这些问题曾经产生过异乎寻常的兴趣。此刻他连续不断的问题着实令对方有点手忙脚乱。突然一些零碎的语言闪现在他的记忆中,而且全部出自那位曾经在黑暗中与自己交谈的老人口中。事实上,总监督官已经确认了老人说过的话,“我们早就将那些死记硬背的应试教育废除了。”他这样说道。但是格雷厄姆的理解是一切需要努力的项目都被取消了。
总监督官因此变得有些忧伤,“我们尽全力将小学变成这样一个场所,孩子们可以在里面无忧无虑地生活,因为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很快他们便不得不进入社会。所以我们对他们的约束非常少,只有简单的几条原则,遵守纪律,努力学习。”
“难道你们不是向孩子们灌输了很多东西吗?”
“为何要采用灌输的方式呢?这样只会招来他们的不满和麻烦。我们令他们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得到愉快。但是就算像现在这样的鼓励性教育,仍然面临不少麻烦。那些思想是如何传入工人们的大脑中的,没有人知道。总之他们就这样口口相传,越传越远,甚至还包括一种无政府的混乱状态!工人们中间开始出现鼓动者。一直以来,我都这样认为,我的首要斗争对象就是消除普遍的不满。民众们究竟为什么会如此怨声载道呢?”
“这一点,我也很奇怪。”格雷厄姆一边思考着一边说,“但是很有一大堆事情我希望能够弄明白。”
在他们的谈话过程中,林肯一直在旁边站立着,他细心地观察着格雷厄姆的表情,这时他找到了合适的时机,低声插了一句嘴,“还有一些人需要介绍呢。”但是总监督官依然在兴高采烈地比划着,仿佛根本不在意。此刻林肯恰好与一位女士的目光交汇在一处,他对格雷厄姆说,“那里有一位女士,您也许会有兴趣认识一下。”那位娇艳的女子生了一副娇小玲珑的体态,她就是欧洲食品联合企业猪场经理的女儿,长着一头红色的头发,一双清澈的眸子显得楚楚动人。格雷厄姆暂时从总监督官身边离开走到她的面前。那女子表示,自己对于那个“有趣的旧时代”非常感兴趣,她也知道格雷厄姆的迷睡正是从那个时代开始的。她的言谈举止中充满了万种风情。
“不知道多少次我曾经幻想过那个充满浪漫的年代。”她说道,“对于您来说,那只是一段逝去的记忆。在您的眼中,这个世界该是多么奇怪和拥挤啊!我曾将看过有关那个时代的图画和照片,那时候的房子都是用烧制的砖坯砌成的,就那样在田野乡间散布着,被炉火冒出的滚滚烟尘熏得一片漆黑。那时候还有拱桥和铁路,广告也是简洁明了的。那些永不开化的清教徒总是一贯的保守严肃,奇怪的黑色外套仿佛是他们的统一服装,他们的头上还带着那种特别的高帽子。悬在高空的铁架拱桥上奔跑着快速的铁轨火车,放养的牛马包括小狗在大街上乱跑。这一切是多么的突然啊,您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是的,进入了这个世界。”格雷厄姆附和着说道。
“离开了您的生活,离开了熟悉的一切。”
“过去的生活并不是那么愉快的,”格雷厄姆说道,“离开它并没有让我感到过多遗憾。”
她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从他的脸上扫视了一番,经过了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开始用一种近乎怂恿他说出更多的语气刻意感叹道,“真的不遗憾吗?”
“没错,”格雷厄姆坚定地回答说,“那种生活很渺小,而且没有一点情趣。不过我原本以为眼前这个世界已经将它的拥挤、复杂和文明都向我展现出来了,但是我却看到了更加深刻的东西。虽然确切说来,我在这个新世界的年龄只有四天,但是当我回顾过去所生活的那个年代,才发现那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野蛮时代。对于现在的新秩序来说,那只是一个初级阶段。仅仅算是初级阶段而已。很快您就会发觉,我的知识是如此匮乏。”
“任何您想要知道的事情都可以问我。”她朝他笑了笑说道。
“那就麻烦您告诉我这些人是做什么的?他们的身份我至今没有弄明白。这着实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有将军在这群人当中吗?”
“您是指将箭翎插在帽子上的那些人吗?”
“当然不是,不是的。我猜他们应该是一些大型公共企业的监督官员,那个人看起来高贵不凡,他是干什么的?”
“您指的是那一位吗?他的名字加莫登,是一位很重要的官员。担任胆道疾病治疗剂公司的常务董事。据我所知,在他手下工作的工人一天之内可以生产出万万倍数颗药丸。”
“万万倍?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何他看起来如此骄傲自大了。”格雷厄姆说道,“药丸!这真是一个奇妙的时代啊!还有那个身穿紫色衣服的人,他是干什么的?”
“其实严格来讲他并属于这个圈子,但是您明白的,我们非常喜欢他。他是一个聪明风趣的人,还是伦敦大学医学院的院长之一。您知道吧?如今所有医护人员都成为医学院股份公司的股东了,而且统一穿着紫色的衣服。当然你必须首先获得资格才行。不过,当然了,您还得是那种能够赚钱的人。”她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似乎要掩饰对那些身处这样的场合并且总是自以为是的人有多厌烦。
“这里有一些了不起的艺术家或者大文学家吗?”
“没有什么大文学家。那些人大多性格怪癖,经常把旁边的人当成空气,吵起架来把什么都忘记了。这些人还会做出一些非常尴尬的举动,竟然有些人还会为了安排在阶梯上的位置先后顺序争吵得不可开交。难道这不是很可怕的事情吗?但是我肯定那位名叫雷斯伯里的时尚毛发切割师今天来到了这里。他来自卡普里。”
“毛发切割师?”格雷厄姆重复着这个称呼,“是的,我想起来了!他被称为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对不对?”
“我们都必须对他笑脸相迎,因为我们的头被他捏在手心里啊!呵呵。”说到这里,她会意地一笑。
如此喜形于色的笑容让格雷厄姆显得有点局促,但是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道别具深意的闪光。“难道没有艺术随着这些文明的事物一同产生吗?你们这里最出色的画家是谁?”
她有点困惑地看着他,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就在刚刚,我以为您是想说……”她的笑声变得更大了。“您所说的那些所谓杰出的人就是指他们能够在巨大的画布上涂抹颜料吗?那种巨大的长方形画布。在以前的时代,那些东西被人们装裱在烫金的画框里,然后挂在同样是方形的房间里。在这个时代,那些东西早就消失了,我们早就抛弃了那些东西。那么按照您的理解,我所指的又是什么呢?”她满怀深意地将一根手指放在脸颊上,那一抹娇羞的神色已经暴露了她的心思。她微笑着稍微抬起了头,看起来如此淘气而诱人。“还有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睑、
这一刻,格雷厄姆感到惊心动魄,突然一幅熟悉的画面闪过他的头脑,那是在曾经的某处,他曾见到托比叔叔和一个寡妇在一起。那股已经消失在岁月中的羞愧之感再次冒了出来。不过他非常敏锐地觉察到,此刻正有数千双眼睛盯着自己。“我明白了。”他敷衍了两句话,随后赶紧一脸窘迫地转身躲避开那个迷人的人间尤物。他向四周环视一番,恰好遇到了一些投过来的目光。那些目光随即匆匆闪向别处。此刻微微的红晕爬上了他的脸颊。“那个正在与那位身穿橘黄色衣服的女士谈话的人是谁?”他问道,但是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她告诉他那便是美国戏剧界最为杰出的奠基者之一,刚刚结束了在墨西哥的一场大型演出,出现在这里的他依然显得风尘仆仆。格雷厄姆看了看那张面孔,不禁让他联想到卡利古拉(12-41,罗马皇帝)的半身像。还有一位形貌颇为不凡的男子,担任黑人公会会长职务。当时这一职位名称并没有引起他的过多注意,但是后来又在他的记忆中重复出现。黑人公会会长?那位身材娇小的女士并没有感到丝毫紧张,指着另一位体态玲珑的女孩告诉他,这位就是伦敦圣公会主教的妻妾之一,除她之外,还有很多。除此之外,她还非常支持教会实行主教制度。曾经这里的神职人员一直实行一生一婚制度,“这不是与天理常情相悖吗?为何要限制人类正常的情爱发展?仅仅是因为一个男人做了教士吗?”她接着说道,“顺便问一句,您是圣公会教徒吗?”
格雷厄姆顿时感到底气不足,但是他对于“妾”这一婉转称呼的地位非常好奇,正打算鼓起勇气问一问时,林肯转了过来,这一段令人浮想联翩的有趣谈话就此被打断。他们来到了甬道的另一边,那里站着一个身穿深红色服装的男子和两个身穿缅甸服装的女子正在等候他的到来,三个人看上去有点胆怯。格雷厄姆接受了他们诚挚的敬意后,又急着去回见其他人了。
片刻之后,数不清的记忆碎片开始慢慢聚合在一起,最后一个主体印象被组合而成。一开始,这一道由聚合而产生的闪光唤醒了格雷厄姆记忆深处的画面,所有关于民主人士的记忆都回来了。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讽刺和敌意。但是离开这种充满了谦卑恭敬的场合又显得有点不合情理。很快,大厅里开始出现灯光和音乐,伴随着不断跳动的色彩,闪闪发光的手臂和肩膀开始在周围晃动。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虚幻,那么短暂,那一只只应接不暇的手臂,还有无数张堆满情趣的笑脸,以及那些熟练变化着语调的话语声,一切的一切,趣味,谦恭,和敬意,全部都如转瞬即逝的昙花一现。但是在这胡乱交织的一切里面,格雷厄姆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快乐。一时间,他忘却了所有忧国忧民的想法,不知不觉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陶醉,为了自己今日被确立的崇高地位。他的自我意识开始慢慢丧失,行为举止中透露出越来越重的王者风范。他肩上披着华丽的黑色斗篷,脚步变得更加自信且坚定,随着内心一股无法抑制的自豪感诞生,他的声音也开始变得洪亮起来。是的,这是一个充满情调的世界,如此光彩耀眼。
他的目光中盛满赞许,在五彩缤纷的流动人群中不断闪动,时而停下来,向每一张闪过的面孔投去善意的评价。突然那位红发蓝眼的玲珑女子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一股愧疚之情油然而生。他后悔自己的笨拙言谈冷落了对方。尽管自己一直以来的做人原则迫使自己表示拒绝,毕竟作为一个王者不能对她的示好表现得如此不近人情。他开始陷入了思考,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再次与她相见。此时此刻,一个无比可爱的人突然间闯入这令人心醉迷离的环境之中,她的到来,令一切都失去了色彩。他将头抬起来,看到一个人站在瓷质拱桥的另一边。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但是仅仅一瞬间便消失不见了。他曾经见过这位姑娘的面孔。那时他刚刚逃脱管理会的追捕,在剧场的一间小屋子里度过了一夜。他的所有举动她都看在眼里,眼神中始终闪动着那种无限期待的奇异光芒,那是一种闪烁不定却充满渴望的炽热火焰。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不起他们曾经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见过,但是紧接着那股由相遇而在心灵深处荡起的无名情愫再次返回他的心头。他终于认出了她!可是此刻他仿佛身处一个由周围的歌舞升平组成的无形大网之中,他用尽所有办法,依然不能回忆起当初那首回荡在空中的雄壮歌曲。
先前那位女士的高谈阔论再次出现在他的耳边,那种属于帝王将相的调情取乐再次呈现在他的记忆中。
但是,一种模糊的不安感觉慢慢产生,随之越来越清晰,最后化成一股积聚在心头的不满。一种烦恼扑面而来,似乎因为某种责任的逝去,他感到非常痛苦,因为这种奢靡享乐的生活正在腐蚀他身上宝贵的使命感。那些围绕在他周围的妩媚女士,正在渐渐失去当初那种摄人心魄的魅力。面对那些微妙的挑逗和暗示,他不再手忙脚乱、闪烁其词,他确定那些人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向他示爱。他的目光不断在人群中穿梭,寻找着那张消失的面孔。正是这张面孔,曾经激发起他内心中对于美的强烈感受。
可是他怎么也寻不到她的踪迹。无奈只能等待林肯回来。面对他的要求,林肯做出了保证,他已经做好了安排,只要天气情况允许,当天下午他们便可以乘坐飞机离开。此刻,格雷厄姆正在一座位于上方的拱廊里,与一位蓝眼睛的姑娘谈论着伊德哈迈特的话题。当然这个话题是他提出的,并非出自那位女士的意愿。那女士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倾慕之情,但是格雷厄姆并没有正面回应她的情感,总是用一些实质性的话题将她打断。当晚他发现了一个事实,通过与这样几个身份不同的当代女性的交谈,他明显意识到她们的知识相当匮乏,甚至可以说丝毫没有任何内涵。靠近他的地方,一阵毫不和谐的雄壮乐曲掺杂进婉转动人的旋律之中。是那支造反的曲子,他曾经在那座大厅里听到过,那歌声似乎要震破人的耳膜,摄走人的心魄。那歌声朝他袭来,除了激荡着他的耳朵之外,同样荡涤着他的灵魂。
他大吃一惊,抬起头望向上方,看到那里有一扇圆形的窗户,曲子就是从那里传进来的。一长列缆绳出现在窗外模糊的烟雾中。透过那些烟雾,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公共车道上面纵横交织的吊灯架。突然纷乱的人声代替了那支雄壮的歌曲,随后周围一片安静。不过他仍然可以感受到多种声音的存在,沉闷的嗡嗡声,移动平台上的喧闹声,还有人们的窃窃私语声。此刻一种模糊不清的劝慰感从他的内心萌发。对于这个他无法解释,或者只是一种来自本能的意识。他感觉到大批的人群正聚集在外面的流动车道上,他们正在审视着这个地方。他们的君王正在里面享尽奢华富贵,他们会怎么想呢?他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虽然那支反叛之曲已经骤然停止,而那些专门为这一集会而创作的乐曲依然在继续着自己的旋律,但是他的心头已经被那支进行曲的主题所围绕,怎样都挥之不去。
那位蓝眼睛的女士依然在为伊德哈迈特的各种奥秘苦苦神伤的时候,他再次惊喜地发现,那位曾经在剧场中见到的姑娘此刻正沿着拱廊缓缓地向他走来。格雷厄姆先看到了她,只见她身穿一件微微闪光的灰色服装,馒头浓密乌黑的头发蓬松开来。一道寒光从通往车道的圆形洞口照射进来,刚好落到他的脸上,她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没有什么神采。
那位正纠结着伊德哈迈特问题的女士注意到他的脸上突然发生了变化,似乎找到了尽快脱身的借口,“陛下,您认识那位姑娘吗?”她问得有些突然,但是随后又将答案告诉了他。“她的名字叫海伦·沃顿,是奥斯特罗格的外甥女。她非常聪明,可以回答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活得最为严肃认真,她肯定是其中之一。您一定会喜欢她的,我敢肯定。”蓝眼睛的女士迅速逃离之后,格雷厄姆很快便与那位姑娘交谈起来。
“我对您的印象很深刻,”格雷厄姆说道,“当时您就在那个小房间里,所有的人都一边唱着歌一边用脚踏着旋律,之后我走到了大厅的另一边。”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一丝困窘,随后便将头抬起来,双眼注视着他,看起来非常沉稳。“当时真是太好了。”她说道,接下来有一种欲说还休的神态,最后还是鼓足勇气说了出来,“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愿意为您去死,陛下。那天晚上真的有数不清的人愿意为您去死。”她的脸上泛起了红光,看得出她情绪有些激动。她很快地用目光向旁边扫视,应该是想要确定他们的谈话没有被别人听到。
林肯从拥挤的人群中卖力地挤过来,沿着拱廊慢慢向他们走来。那姑娘看到了他,立刻迅速转向格雷厄姆,那种热切的神情令人感到非常意外,她的目光也随之变得温柔起来,一种信任和亲密的情感暴露在那柔和的目光中。“陛下,”她说话的速度很快,“现在这样的时刻,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告诉您,但是您的百姓们正在受苦,他们感到压抑不堪。改朝换代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请您不要遗忘他们,死亡正在向他们逼近,是真真切切的死亡。”
“我听不明白……”格雷厄姆接着她的话说道。
“现在我没有办法告诉您。”此时林肯的面孔已经出现在近前,并且向姑娘点头致意。
“陛下,您觉得这个新世界好不好?”林肯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话语中充满了恭敬。他做出一个囊括所有事物的手势,将眼前这个盛大的集会场面包罗在内。“无论如何,您都会发现这个世界已经不同了。”
“是的,不同了。”格雷厄姆说道,“确实变了,但是毕竟不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等您到了天上,就知道一切了。”林肯说道。
“风势已经减弱,现在飞机正在等待您呢。”那位姑娘说道,言下之意是想获得允许,离开这里。
格雷厄姆看着她的脸,正想张口询问些什么,但是一丝告诫的神情闪过她的双眼。无奈只好点头向她告别,转过身跟随林肯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