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意外的迟延、疑虑和巨大的冲突之后,这个从十九世纪走来的人终于在这个世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成为这个纷繁世界的首领。
被从管理会大厦的囚笼里解救出来,又亲眼见证了管理会签订投降协议之后,格雷厄姆再次陷入漫长的沉睡之中。最初苏醒的时刻,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他用尽所有办法去回忆,终于找到了一些端倪。记忆中再次重现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最开始的时候,那感觉有点像听到一则虚幻的故事,某些虚构的成分令人难以置信,又或者像是从书本中获得的某种经验。在记忆完全恢复之前,各种片段在他的头脑中闪现,甚至包括逃脱追捕时那份难忘的喜悦之情,和为自己突然间变成了显赫君主而惊异的感叹。他成为了整个世俗世界的主宰,也是整个地球的主宰。他将创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伟大时代。他甚至不再有那种祈盼,期望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异常虚幻的梦境,现在的他巴不得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已经有点迫不及待地要证明这一点了。
态度威严的侍卫长正在指挥一个看起来忠心不二的男仆伺候他穿衣服。这个侍卫长身材并不高大,长着一副典型的日本人面孔,不过他说了一口地道流利的英语。格雷厄姆从侍卫长口中了解到一些时局情况,革命已经成为不可逆转的事实,整个城市已经慢慢恢复了营业。海外的人们大都对管理会的倒台表示称赞。不论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伦敦管理会始终是不得人心的。两百多年来,在美国西部的上千城市一直都对纽约、伦敦和东方世界存在严重的猜疑。就在格雷厄姆被囚禁前两天,它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动了大规模起义。面对战斗,巴黎显得相当从容镇定。世界的其他地方依然处于静观不动的状态。
格雷厄姆正要吃早餐,放置在房屋一角的电话突然想起了剧烈的铃声。侍卫长提醒他,在探寻情况的时候应该注意礼节,而且还要特别留心奥斯特罗格讲话时的语音语调。格雷厄姆停止了用餐,向电话走去。很快林肯就出现在他的面前,格雷厄姆赶紧将自己希望与民众通话并且更多了解民众生活的愿望表达出来。无疑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全新生活。林肯向他禀报说,三小时后将在风向标组织总部的贵宾室召开代表大会,到时官员们会协同夫人一起参加。原本格雷厄姆希望能够流动车道往返伦敦,但是这样一来,愿望只能落空啦。不过登上风向标的塔楼守望台,还是可以做到将伦敦全城尽收眼底的。于是在侍卫的护送下,格雷厄姆到达了那里。林肯大大赞赏了随行的侍卫,并表示内心非常歉疚,因为公务繁忙而不能与他们同行。
桅楼守望台比大多数风车轮还要高出很多,甚至比屋顶还要高出一千英尺,整体靠一根缆绳来维系,好像一个小圆盘被放置在一根由金属细丝制成的长矛之上。格雷厄姆面前出现了一个悬挂在金属感上面的小吊篮,他坐了进去,随后被拉到守望台的顶部。一台轻巧的瞭望设备放置在这根看起来非常纤细的金属杆中,四周还有呈束状的管子悬挂着。随着他们从上往下瞭望,这些管子便旋转起来,一边旋转一边在瞭望装置外缘的一圈栏杆外环绕。通过其中的一面镜子,奥斯特罗格曾经向格雷厄姆展示那个即将到来的属于他的世界。那位日本侍者在格雷厄姆之前已经登上去,两个人在那里度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时间,侍者回答了他提出的所有问题。
这一天充满了春天的气息与浓浓的希望。天空湛蓝澄澈,微风和煦暖人,万道霞光出现在伦敦上空,向大地抛洒下灿烂的光芒。清新的空气中再也没有烟雾缭绕,阵阵芳香袭来,如同走进了宁谧的山谷之中。
从上面向下俯视,整个城市尽收眼底。这座城市已经开始恢复,已经没有太多迹象显示一场激烈的伟大革命曾经在这里发生,除了管理会大厦四周还留有凌乱的椭圆形废墟,以及一面随风飘扬的黑色降旗。在格雷厄姆的记忆中,仅仅用了一天一夜,整个世界的命运便由此改变。这些废墟上依然有蜂拥而至的人群。往远处看,是那些装饰着透雕的巨型台架,在和平年代里,那里曾是飞机起飞的地方,人们可以从这里到达欧洲和美国的各大城市,此刻,一大批拥挤的胜利者已经将那里侵占。
沿着脚手台架铺设了一条狭窄的木板路,这条木板路与整个废墟交汇在一起。在路的另一边,一群工人正忙着修复电缆和线路,这些电缆和线路不仅沟通了管理会与城市的其他区域,也为风向标总部向奥斯特罗格总部传递消息做好了准备。
整个城市大部分区域的照明情况都没有受到影响。所以相较于受影响地带,大部分地区都是风平浪静的。此刻,在一片安静之中,格雷厄姆向更远处眺望,甚至已经将那些成百上千的消失于视线中的人们忘去了。此刻,那些人正躺在地下迷宫里,在炫目的人造光线照耀下,有的人已经死去,有的因为前一夜留下的重伤而即将离世。在临时搭建的病房里,来回奔忙着大批的外科医生和护士,还有那些一刻也不得停歇的抬棺人。是的,这些人都被忘却了。连同那些曾经暴露在灯光照耀之下的无尽真实的新奇,疑惑,与恐惧。
在那些人口密集的荫蔽街道里,还有那些如蚂蚁坟墓般隐秘的暗道里,他清楚地知道了,革命已经取得了胜利,黑色的势力已经席卷了各地,到处都是黑色的光影,黑色的旗帜,黑色的花彩,随处散发的黑色魅力。再看看眼前,明亮的阳光照耀下,除去那些枪弹留下的痕迹,这个地球仿佛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那些曾经在管理会统治时期只能燃起星星之火的风向标塔楼此刻露出了会心的欢笑,运转之间透露出无尽的宁静与平和。
目光向远处望去,模糊而苍茫的萨里山高高地耸立在那里,山上错落有致地排列着高低不同的塔楼。似乎有人将整个山脊撕成了锯齿的形状,然后将一根根木桩钉在上面。位于北面的海格特和穆斯韦尔山轮廓非常清晰,周围的线条同样高低不齐。他很清楚,整个乡间田野内,树木曾经布满所有的山梁和丘陵,其中还可以看到零零星星的教堂、茅屋、农舍和客栈。这些风车轮跟过去很相似,但是现在已经被巨大的广告所占据,这是属于这个新时代特有的病态商标。车轮不断地旋转着,穿过城市的所有主要干道,在积蓄力量的同时,也投下一道道阴影。属于英国食品联合企业的牛羊群正在车轮下方慢慢地游荡,当然也少不了那些形单影只的护卫者和看守人。
高低不同的巨大建筑群随处可见,再也看不到曾经那些熟悉的身影。在他的记忆中,圣保罗教堂被保存下来,同样幸运的还有威斯敏斯特一带的古老建筑,虽然它们已经无法出现在它的视野之中,但是他知道,人们只是在它们的顶上加了一层拱盖或者顶罩之类的东西,它们依然没有消失,只是被这个满是摩天大厦的新世界包围起来。泰晤士河也依然保持着他最经典的样子,既没有发出银光,也不见水位下降,但是他依然被人们贪婪地利用着,它包含的每一滴水都被给水总部输送到了千家万户。在强烈的冲刷下它的河床和港湾已经出现了塌陷,现在已经成为经常发生海水倒灌的内陆航道。大量贸易物资被全身脏兮兮的驳船船员运送上来,因为是合伙经营的关系,所以他们只能听从于那些码头工人的安排。在阴暗而朦胧的遥远东方,海水和天空连在一起,联合巨轮上的一簇簇桅杆模模糊糊地显现出来。巨大的帆船从不知名的遥远地带运来了各种各样的货物,大部分都不是生活的必需品。真正负责运输继续货物的是那些体态轻盈速度飞快的机动船只。
在南边的丘陵上有宽阔的海水排污管,它们朝着三个方向延伸出去。地上铺设的运输线路是一条条苍白无力的公路,一个个移动着的灰点在上面点缀着。他下定决心,只要有机会,自己一定要去看看这些公路。
很快他就要到飞船上巡视,在那之后应该会有机会。在侍从官的讲解下,他了解到那些公路是一种坡面缓和的双向公路,由一种被叫作伊德哈迈特的物质铺设而成,大约有一百码宽。他猜测,这应该是一种人造物质,有着像玻璃一样的强劲韧性。一些奇怪的车辆在这些公路上快速行驶着:一些狭长的车辆上装有橡胶轮胎,还有一些巨大的车辆只有一个轮子,另外还能看到前面两个轮子,后面四个轮子的车辆。这些车以极快的速度在公路上奔驰,大概可以达到每分钟四到六英里。虽然铁路已经不再存在,但是仍然可以随处见到已经变成沟渠的路堤,顶部还有已经生锈的铁轨。其中一些路堤成为了伊德哈迈特公路的中心地带。
由广告气球和风筝在空中组成的庞大队形首先引起了他的注意,它们沿着飞机的航线或者飘向南方,或者飘向北方,最后逐渐消失在高低不同的远景之中。此刻已经不可能见到飞机,因为航行已经被下令终止,唯一能够看到的是那些看上去小小的飞行器,穿梭在萨里山上空的蓝天中。那些看上去并不起眼的小点在高空翱翔。
短短的时间内,他了解到了很多东西,但是其中一件最令他感到出乎意料,那就是几乎全部的小城镇和小村庄都已经从这个崭新的国度消失了。只剩下一栋栋像旅馆一样的大厦伫立在单一的文化社区里,而这些社区均以平方英里为划分单位。唯一被保留下来的只剩下那些城镇的名称,如伯恩莫斯、威尔汉或者斯沃尼奇等。他的侍从官很懂得寻找适当的时机向他宣扬这种变化都是时代进步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过程。在旧制度盛行的过家中,农院房舍遍布各地,不出两三公里便可以看到大地主的各种房产,此外还有数不清的客栈、鞋铺、杂货店、教堂等。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村庄。
小镇与小镇之间一般隔着八英里的距离,在那里居住着各种各样的人,律师、谷物商、羊毛商、马具师、兽医、外科医生、学者、绸布商、女帽头饰商等等。八英里是一个多么合适的距离啊,对于农民们来说,往返各自四英里的路程实在是再舒适不过了。但是这一切很快就不复存在了,铁路出现了,紧随其后的还有窄轨铁路,令马匹和四轮运货大车下岗的汽车。当马路开始采用木头,橡胶、伊德哈迈特和其它更有弹性的耐磨材料铺设,这些小城镇便失去了继续存在的意义,因为它们彼此之间过于接近,大城镇随即应运而生。大城镇吸引了大量的劳动力,那里的活儿似乎永远也干不完,雇佣者们也一股脑地涌向大城镇,他们的头脑如此灵光,就算没有干不完的工作,他们也可以想办法创造出来。
生活舒适度的标准越来越高,生活的结构也变得越来越复杂,农村生活渐渐无法满足人们的需求,可以谋生的空间也变得越来越狭窄。乡绅和教区牧师从职业的名单上消失了,城市的专科医生代替了全科医生的地位,如此一来,乡村那仅剩的一点文化气息也荡然无存了。在这之后,变化仍在继续,报纸,书籍,教师和信件被电话,电影放映机和留声机取代,如果一个人生活在电缆范围之外,那么他无疑成为了一个逃避遁世的野蛮人。因为按照当今人们对于衣食住行各方面的要求来说,在那样的世界里生活几乎等同于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而且还将失去社交消遣等一切娱乐活动,最重要的是,生病的时候竟找不到技术精湛的医生。
此外,农业的机械化带来了更大的变革,一个工程师能够抵得上三十个劳动力。现在体力劳动者的活动方式与当初的城市职员大相径庭。那个时候,空气被烟尘煤屑严重污染,密集的居住环境显然不适合伦敦这样的城市,他们居住在乡下,晚上便通过陆地或天上各种方式急速进城消遣,尽情享受城里美好的夜生活。到了第二天一早,又匆匆离去。人性已经被城市吞没,一个属于人类的崭新时代已经到来。从最初的游牧狩猎,变成后来的农耕,农村的聚落和集市变成了他们的城镇和港口。在这个崭新的时代,新的文明创造每天都在出现,人类新的大规模聚集方式已经成为不可阻挡的必然。如今,除了伦敦之外,英国仅剩下四座大城市,爱丁堡、朴次茅斯、曼彻斯特和施鲁斯伯里。虽然对于当代人来说这些都是无需解释的简单事实,但是对于格雷厄姆来说,想象出这样一幅图景,着实需要耗费一番巨大的努力。他穿过自己想象出的这副图景,看到无数奇怪的事物出现在欧洲大陆之上时,很快这幅图景便完全消失在他的脑海之中了。
在他的想象之中,每个城镇都具有自身的特色:重叠在一起的山城,平原上的繁华城镇,河流交汇出的宏伟城镇,沿海地区的商业城镇,还有隐没在雪山中的林中小城。英语变成了地球大部分地区的通用语言,如果将西班牙裔美国人所说的英语、印度英语、黑人英语和“洋泾滨”方言计算在内,英语作为日常用语已经被全球三分之二的人使用着。在整个欧洲大陆,除了一些历史悠久的古老语言没有被抛弃之外,只剩下三种占据主导地位的语言:德语,俄语,和法语。德语的影响很深远,甚至包括安蒂奥克和热那亚,甚至有将西班牙语从格迪兹驱逐出境的意图。俄语中带有不少法语风格,在波斯与库尔德斯坦地区,英语与俄语各占一半势力,在北京,俄语与英语依然势均力敌。法语作为清新高雅的典范,凭借自身明亮清澈的语言特点,在地中海沿岸地区与印度英语和德语三分天下,在黑人方言的帮助下,刚果地区也颇受影响。
如今,遍及整个地球,除了位于热带的“黑人聚居地带”被单独划出,相同的世界性社会机构已经在这个以城市为框架的全世界范围内设立起来。从极地一直到赤道,全部都是他的资产和职责。全世界的人都居住在城市里,整个世界进入了文明社会,同时整个世界也变成了他的财产。在整个美国和英国,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不是秘密。国会也好,议会也好,常常被当做陈旧的怪异的集会方式。他的财富影响力是巨大的,就算在俄罗斯或者德意志这两大帝国,也是不容小觑的。不可避免的,一些新的问题和情况也会随之产生。随着他的社会地位不断提高,俄罗斯和德意志似乎可以疏远了与他的关系。不管是黑人聚居地还是他自以为十分重要的那些事物,都已经失去了先前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痕迹。这一切都变成一团阴影,笼罩在他抬头仰望的广阔天空之上,成为了一个隐藏的威胁。但是他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因为此刻他的思维方式仍然停留在十九世纪。
一种光亮从阴暗的西南方向发出来,光彩夺目却怪诞异常,强烈刺激着人的感官,原来那是属于享乐城的光芒。关于享乐城,他从很多途径已经听说过,包括留声机,电影放映机,还有那位街头老人。这个怪异之地让人不禁联想到传说中的锡巴里斯(希腊城市名,曾以其富饶和奢靡闻名)。这个充满美女与艺术的城市,也是个彻底的黄金肉欲之地,人们为了那勾人魂魄的靡音艳舞而流连忘返。住在那里的人们通过残忍而丑陋的手段获得了最初的资本,那里是他们最好的宣泄之地。就在同一时间,类似的丑陋事情依然在享乐城之下那个暴露于耀眼光明之下的迷宫中继续着。
那是极其凶残的,他心里非常清楚,甚至通过人们眼中流露出的怀旧情感,他可以清楚地判断出那种凶残程度到底有多深。十九世纪的英国再次成为人们向往的地方,当时那种随处可见的质朴悠闲景观至今仍成为大家的追求。此刻,他又将目光投向了眼前的景象,他甚至用尽全力去想象,那些复杂如迷宫一般的大型工厂究竟是何模样。
他了解在北部地区有制陶的工人,除了陶器和瓷器之外他们还制造很多其他东西,比如胶纸和多种化合物,这些东西属于更为复杂的化学分支,也是矿物化学领域研究出的最新成果。那里还有些承接其他工作的工人,比如制作雕像,墙饰和精美的家具。除此之外,一些热衷于竞争的人也能在那里找到好帮手,那里有些工人可以为他们灌制录音演讲和广告词,而且可以为他们不断推陈出新,将那些效果良好的创作进行分门别类的编排。全世界各种各样的声音从那里发出来,不管是新闻播报员的种种谎言,还是还是电话投诉人的无尽抱怨。原来这些内容都应该被报纸刊登出来。再看西边,市政监督和管理机构的办公大楼就坐落在已经残破不堪的管理会大厦的另一边。再朝着东边望去,各种各样的场地映入眼帘,面对港口的方向,是贸易区、大型公共市场、剧院、娱乐馆、赌场、连绵数英里的台球场、棒球和足球场、野兽展卖场。还有数不清的教堂和神殿,分属各个教派,或宗教团体,如基督教和准基督教派、伊斯兰教、佛教、诺斯替教、幽灵崇拜者组织、梦魔崇拜者组织、拜物教。生产不同产品的工厂被设在南边,生产的产品多种多样,包括腌制食品,葡萄酒,调味品和纺织品等等。在轰鸣声连绵不绝的机械车道上,成群的人们正在来回奔跑。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只巨大的风箱,永远在孜孜不倦地操控着它的仆人,作为王权最好象征的风向标,似乎永远都不会有停歇的时候。
很多人陆续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们都被吸入了像海绵一样的厅台馆场。在那里,正在上演一出前无古人的人生剧目,包含了三千三百万条鲜活的生命,虽然剧情短暂且徒劳无功,但是他们无怨无悔,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一想到这里,先前那种陶醉的自我膨胀感便渐渐消退了,不再满足于今日的辉煌,未来的壮阔,甚至自己那高高在上的地位也显得微不足道。现在他真的做到了高高在上,在一个至高点俯视着整个城市,那里有三千三百万人口,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他感受到了面前严酷的现实,也清楚了自己身上将要承担的责任。
他曾经努力为自己的个人生活做出一番设想。但是他意识到了一件令他惊异的事情,原来普通人的生活并没有发生过大的变化,虽然生活条件已经与从前千差万别。整个世界范围内,暴力因素已经不再能够侵犯人们的生命和财产,各种如酶性传染病之类的细菌疾病也已经完全消失。衣食住行已经不再是生活中需要操心的方面,甚至身处流动车道,也会有一种令人满足的温暖和愉快,再也不必担心晴阴雨雪的天气变化。机械学领域的巨大发展和医药机构的有效工作使这一切终于成为现实。但是他慢慢发现,现在的民众,依然是曾经那些民众,他们依然毫无希望地被那些狡猾的政客和组织者玩弄于股掌之上,他们无法摆脱欲望的驱使,一旦没有组织者,他们便怯懦无助。他们自身的伟大力量只有通过集结才能爆发出来。那些身穿淡蓝色粗帆布衣服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他的记忆中。
他看着地面上那数百万的男女老少,心里非常清楚,这些人一生都不曾离开过这个城市,那片狭小的天地便是他们的全世界。他们如此愚昧无知,甚至懒得去分享世俗的欢愉,更别说去插手与自身毫不相关的世界事物。
一些早已经离他远去的同代人的希望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那一刻他又想起了莫里斯(1834—1896,英国作家,工艺美术家和空想社会主义者,散文《乌有乡消息》为其代表作之一),想到了源自于有着奇异趣味的《乌有乡消息》里的伦敦之梦。他顿时感到无尽的惆怅,因为浮现出赫德森在《水晶时代》中描绘的理想国,他不禁联想到自己的希望。
如今这个年代,生活处处充满激情,这种激情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也曾有过人人自由平等之类的理想。是的,他曾经天真地幻想过,就像自己身处的那个充满幻想的时代一样,他曾经那么幼稚地认为,多数人为少数人献身的行为最终会被历史的车轮碾压成碎片,而且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每一个新出生的孩子都能享受到一种公平且安稳的幸福,他曾经以为这一天不会太远了。可是,如今两百年已经过去,这一切依然只是个虚无的梦幻,整个城市依然到处都是为了实现这一梦想而激情澎湃的人群。是的,两百年过去了,这座城市除了日益宏伟壮丽的外观之外,并没有什么进步,人民的困苦忧伤不但没有减少,更有不断上升的趋势。
这两百年间发生的一些情况他已经大致有所了解。在众多身份低微的民众之间,超自然宗教已经不再存在,继公众道德衰败和金钱至上之后,社会腐败的现象再次出现。有些人已经失去了对上帝的信仰,他们唯一崇信的便是财产的力量,所以金钱控制了这个世界,这个世俗世界再次由一群凡夫俗子来掌控,而他们犯下的罪孽再也不会被认为是难以饶恕的。
浅野,也就是他的日本侍从,用一个被寄生虫蛀蚀的种子的比喻形象生动地描述了这两百年来的政治历史。曾经有一粒饱满成熟,生命力非常旺盛的种子,但是一种昆虫从天而降,它钻入了种子的外壳,并且将自己的卵产在里面。接着,短短时间之内,这粒种子便在幼虫的啃啮下变成了一个空壳子。在此之后又有一种昆虫到来了,它们不同于先前的昆虫,它们将自己的卵产在那些昆虫的幼虫当中。请注意!此时那些幼虫也变成了一堆空壳,于是那些新来的虫子便顺理成章地入驻到种皮的空壳之中,享受里面温暖又舒适的空间。大多数人依然将种子称为种子,因为它的外形并没有发生变化,甚至这颗种子还继续天真地认为自己充满了活力,当然我们都很清楚事实的真相并非如此。“你们的维多利亚君王,”浅野说道,“就像一位乘坐在一艘已经被蛀虫蛀空的大船上的君主。”在很久之前,从约翰国王开始,贵族、绅士和地主就已经出现,随着时间的流逝,查理国王被砍头,乔治被立为国王,但是仍然不过是一具空空的壳子……只有议会掌握着真正的权利。但是代表着地主阶级(对佃户实行统治的土地拥有者)利益的议会,并没有长久地掌握政权。在十九世纪便已经出现了这种变化。公民权的范围被大大扩展了,最后连愚昧无知的民众也被包含进去。这些人群中平淡无奇的角色们,共同参加选举,政党组织控制那些由蜂拥的选民组成的选区必然会成为无法阻挡的事实。政党领导机构逐渐获取了政权,这一点甚至早在维多利亚时代就已经出现。这些政党的形式颇为多样,有些是秘密组成的,有些沾染了多重政治色彩,还有些基本有腐败的官员所构成。在此之后,那些资助政党的商业巨头掌握了实际的权利。这样一个时代便开始出现了。两大政党委员会公开争夺英国的权利和利益,为他们的影响力助阵的便是报纸和选举机构。这两个小团体均由一些富商和高智商人才组成,并且慢慢从最开始的对抗走向联合。
针对这样的情况也曾发生过反抗事件,但都是些软弱的隔靴搔痒,无济于事。浅野说,如今有很多书籍可以证明这一点。
在格雷厄姆陷入迷睡期间,就已经有一部分书籍出版,将当时的反抗行动记载下来。处于反抗的一方虽然非常勇敢,不畏惧强权暴政,但是只是采取将自己困于书斋的方式,最终只能在笔头上表示自己的不满。事实上为了将政治委员会的权利剥夺,一项重要的工作迫在眉睫。那就是包括英国和美国在内,必须对二十世纪做出的全部努力做一次系统的总结,并以此为基础,提出一个共同的主张。虽然英美两国在发展目标上不存在矛盾,但是在大多数此类问题上,美国均先于英国起步。
那些与潮流相反的行动最终还是没有成为现实。因为这样的行动不可能在有组织的情况下进行,也不可能令这场斗争保持所谓的纯洁性。关于这场斗争,并没有太多的伤感和对于所谓正义的信仰在群众中流传。很多组织发展壮大之后都能够达到影响投票数的程度,但是接下来的命运总是如出一辙,不是变得人员混杂,就是受到分裂破坏,再者,便是被异常精明的富人所收买。一切的政党,最终都只会变成证券交易所的筹码,不管你是保守主义,纯粹主义,还是大众主义。全部都会为了支付竞选活动而出卖原则。富人们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财产不受到任何损害。也就是说竞争完全逃避了行业规则的约束,就如同封建领主希望竞技和交战完全逃避狩猎和战争规则的约束,二者是同样的道理。他们利用了整个世界,商界出现了崩溃,金融业也发生了地震,货币流通乱成一团,各个国家之间大打关税战。也许跟早期历史上因战争,瘟疫和饥荒所带来的苦难相比,处于二十世纪的民众所遭受的还要痛苦百倍,因为活在阴郁凄凉之中,远比快速的死亡更加凄惨。
在这个时代,他已经非常清楚地了解到自己需要扮演的角色。在文明发展的各个阶段,机械文明无疑起到了重要的促进和先导作用。管理会作为一种全新的具有影响力的组织应运而生,所谓管理会,也就是他的托管财产管理会。最开始的时候,伊思比斯特和沃明加起来数百万财产催生了这个产物,它不过是两个无儿无女的可怜人突发奇想的小小创意,但是这一机构的最初参与者们是一个充满了智慧的群体,他们利用自己的智慧令这笔财产不断增值,最终成为一笔颇具影响力的巨款,此后,又通过一系列包括地契、贷款和股票在内的方式,令其渗入到整个英美国家的社会组织中。
随着管理会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并且被全世界视为恩主,它的成员们便开始产生了政治领域的觊觎之心。在社会发展过程中,他们开始频繁地利用手中的财富改变大政方针的制定,然后翻过来利用手中的政治资源为自己获取更多的财富。慢慢发展下来,他们已经控制了东西半球的所有政党组织,也成为实施政治控制的真正决策核心。自发联合起来的犹太大家族成为他们最后的对手,但是这些家族的维系纽带是如此薄弱,在金钱的诱惑下,情感的联系显得如此不堪一击。在世袭的传统之下,家族中的大笔遗产随时有可能突然降临到一个未成年人,妇女或者白痴的头上,因此婚姻关系和遗产都变得脆弱无力,每一分钟都有因挑唆而四分五裂的危险。相比之下管理会则兼顾的像一块铁板,没有类似的可以被人利用的嫌隙,所以他们的发展也就更加稳定而长远。
最初组成托管财产管理会的是十二个才智超群的人。他们的合作亲密无间,整个团体充满了创造力。他们胆大而精明,用一切手段为自身谋取财富和政治影响,而这两个方面又可以彼此之间相互促进。他们有着异于常人的远见卓识,为了研究飞行技术不惜花费大量金钱,但是这一切都是在保密的状态下进行,直到人们预见到这一技术的诞生。为了对付那些拒绝合作的研究人员,他们采用了各种手段,包括专利法和各种半合法手段。他们珍视每一个拥有真才实学的人,并且愿意为他们的才华支付高额的报酬。一直以来他们都秉承着“宁缺毋滥”的宗旨。但是随着管理会的财富骤然增加,这些突然之间变得富可敌国的人又订立了一些规矩,而且明显与自己当初的意愿相违背。实际上这些规约都是些杂乱无章的利己条款。又过了一百几十年时间,格雷厄姆已经名正言顺地成为了非洲、南美、法国、伦敦、英格兰等地毫无争议的主宰。事实上,管理会的影响力已经在北美形成一股势力,并且在整个美洲处于主导地位。随之广泛渗透到亚洲各地。欧洲各大帝国的金融都受到它的破坏,它挑起了与它们之间的战争,通过击垮它们达到削弱它们影响力的目的。
它通过各种名目在世界范围内横征暴敛,并且制定出普罗透斯(海神,善预言,能随心所欲改变自己面貌)计划,指的是以数以百计的银行、公司和财团的名义进行的一系列行动,因此当它的计划得到完满实施之际,民众才开始怀疑暴政即将来临。它从不曾有退缩迟疑的时候,它的目标遍及各行各业,从交通工具、土地、建筑,到政府机构、市政当局,再到热带的地区性公司,每一家私营企业都成为其攫取暴利的目标。它的手下掌控着各种力量,它又自己的军队、铁路和公路治安部队、卫队、专管排水和搓绳的部队,还有大群的农夫。它用尽各种花招来对抗那些与自己利益相悖的社团组织,它从不发动正面对抗,而是通过破坏、诱骗和收买的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最后,整个世界都被他购买了。最终,设计飞机成为它最后也是最具有决定性的一项举措。
管理会也曾干过某些公然违法的事情,原因是与它的一些大型垄断集团内的工人们发生了严重冲突。那种违法行为与先前那些看似礼貌的行贿性质的勾当完全不同。它从中获得了令人震惊的可观收益。这一点令古老的大英帝国相当惊愕,对此他们决定采取武力进行干预。但是英国已经不再拥有军队和战舰,因为现在是和平时期。隶属于航海联合企业的大型蒸汽轮是目前唯一可以被当做战舰来使用的船只,但是也是处于管理会的掌控之下。管理会控制了警察部队,还掌握铁路、轮船的治安部队和在他们的地产上维持治安的人员,以及记时员、城市秩序维持者,其数量是已经被这个帝国忽略的少量军队的十倍,而且他们还制造了飞机。
一场最后的大型辩论在伦敦议会下院与管理会之间展开,可能如今依然健在的一些人们仍然记得。在对抗之中,议会下院虽然处于合法的地位,但是势单力薄的他们不得不进行殊死抵抗,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成群的议员们涌到屋顶的平台上,眼看着那些巨大的双翼幻影盘旋在头顶之上。至此,管理会的影响力达到了所向披靡的程度。一直以来被包装成允许拥有个人财产,并且不受限制,也不承担责任的民主,终于被撕下了最后的伪装。
一百五十年间,格雷厄姆始终处于迷睡状态,他的托管财产管理会便以他的名义对全世界进行赤裸裸的违法统治。选举程序被废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众人呼唤万岁的朝拜仪式。按照某个苍白无趣的古老传统,每过七年就要举行一次劳民伤财的活动。议会早已经失去了它原本存在的意义,成为一种不定期举行的社交集会,与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国教集会没什么两样。一位有着纯粹皇室血统的国王被剥夺了所有权利,成为一个终日买醉,疯疯癫癫的傀儡,整日在一座平庸的音乐厅里演出荒诞的戏剧。那些属于十九世纪的灿烂梦想,属于普通个人的自由与幸福,以及那些崇高的事业,都被一些肮脏的观念彻底打败了,整个社会公开认可一些无耻的法则和惯例,人们疯狂迷信财产的绝对所有权,宗教之间的恩怨也扰乱着社会的治安。事实上平等的受教育权不再被普通的公民所享有,道义上的约束力遭到无情践踏,整个社会已经失去了作为公民行为规范的准则。就算这是一个前无古人的梦想,也曾经激发了无数民众开拓进取的精神,但是最终仍然宣告失败,毁在财阀之间的争权夺利和最高统治集团实施的严苛暴政之上。
现在管理会已经开始大胆地通过宪法机构批准属于它的一系列法规。但是格雷厄姆,这个沉睡了上百年的迷睡人依然不肯苏醒,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泛黄的皮肤,干瘦的骨骼,就这样一直躺着,说什么也不肯睁开眼睛。他怎么会想到,自己已经被确认甚至立刻就会被拥戴为整个世界的君主。最后,他终于醒来了,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现实,自己竟是那笔巨额遗产的主人!他静静地伫立在空旷孤寂的蓝天之下,俯视着眼下这片属于自己的无边疆土。
他究竟为何会醒来呢?难道是这个充满了民众绝望声音的城市在呼唤他?还是为了自己那早已经被历史掩埋的希望做最后的抗争?还是说因为心中不曾熄灭的那股自由之火?在他以往的生活中,那股火苗曾经那么热烈地燃烧过,之后渐渐归于暗淡。是不是那火种依然没有熄灭?那首曾经在他胸中溅起激荡和冲动的歌曲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这真的是一首鼓励灵魂的歌曲吗?还是说只是民众的领袖为了一己私利而杜撰的弥天谎言?那依然在心中骚动的希望是什么呢?只是被历史抛弃的陈腐观念留下来的痕迹吗?或者上帝赋予了他一直更加宽泛的意义,一种与人类命运休戚与共的意义?他究竟为何会醒来呢?是不是真的有重要的任务等待他去完成?看看那些等在下面的人们,就像一颗颗繁星标注在天体图上。他眼前出现了一副画面,数不清的人们争前恐后地从实际上并不存在的黑暗中走出,随即又进入到真正死亡的黑暗之中。他究竟为何会醒来呢?一定有客观原因存在,但是这已经超出了他的思考能力范围,他无法找到答案。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如此渺小不堪,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领悟人类的真实能力与内心的美好渴望之间存在着多么悬殊的差距。就在那一刹那,他认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偶然存在,并且内心渴望的伟大也随之暴露出来。猛然之间,他变得无法容忍自己的渺小,甚至无法容忍自己的渴望,一股无法抵抗的冲动冒了出来,他想要祈祷。于是他开始祈祷,嘴里念着模模糊糊、零零碎碎的祷文,甚至意思都是自相矛盾的。因为跨越了巨大的时空距离,他的灵魂变得扭曲不安,生命在混乱的空间中狂奔,似乎是在向着某种目标在前进,但是那是什么呢?是一种可以对他做出的一切忍耐和努力表示理解的东西吗?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的目光望向了南边,向下面俯视过去,正好看到一男一女站在远处的屋顶平台上,早晨清新的空气给他们带来美好的享受。那个男人掏出了一架望远镜,准备窥视远处的管理会大厦,随后又转过身教会身边的女人如何使用望远镜。片刻之后,他们小小的好奇心便得到了充分的满足。其实从他们所在的位置看过去,任何有关杀戮的痕迹都不可能看到。那个女人端着望远镜环视了一番辽阔的天空之后,很快转到了桅楼守望台。她透过望远镜看到了两个小小的黑影,看上去如此渺小,甚至小到她无法在第一时间将它们与人的概念联系在一起。最后她终于能够确定那是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在默默注视,而另一个在伸出双手对着广阔的天空不停比划着。
她随后将望远镜递给那个男人。男人先是粗略地看了一眼,而后又仔细地观察起来。
“我肯定那是我们的君主。是的,没错,那就是我们的君主!”他将望远镜放下,望着那个女人。他开始挥动自己的双手,仿佛在祈祷一般。“我真想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难道是对太阳表示敬意吗?在他生活的时代这个国家还没有拜火教?”他又通过望远镜看了一眼,“现在他停下来了,真是难得,他摆出了祈祷的姿势。”接着他把望眼镜放下来,陷入了思考之中。“他不可能有什么事情做的,应该只是为自己寻找些乐子罢了。无可否认,这一事业将由奥斯特罗格将军来领导。想都不用想,这是理所应当的,所有这些愚昧的劳动者们都是在他的领导下才迅速集结起来的。是的,那些愚昧的劳动者,以及他们的歌曲。而他,仅仅凭借着昏睡百年就得到了这一切。老天,仅仅凭借昏睡百年!这可真是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