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处传来一声咳嗽,他被吓了一跳。

他突然转过身仔细观看,在距离自己几码远的围墙阴影中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看得出那人的背已经驼得很厉害。

“您知道什么消息吗?”他看清楚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而且那老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大声问道。

格雷厄姆迟疑了半晌,然后回答说,“什么消息也没有。”

老人说,“我就呆在这里,直到那些灯再回来。这些可恶的蓝衣人真是太讨厌了,他们简直无处不在,遍及每一个角落。”

格雷厄姆含糊地回答者,他希望能够看清楚老人的面孔,但是因为黑暗的遮挡,终不能如愿。他很想就着老人的话题说些什么,与他交流一下,无奈自己什么也说不出。

“该死的,太可恶了,”老人的咒骂有点突然,“该死的,太可恶了。四周这么危险,还派我出来。”

“确实够狠心的,”格雷厄姆大胆接话,“真是太过分了。”

“到处都是黑暗。在黑暗中一个老人被毁灭。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到处都是战争和杀戮。警察被打败了,流浪汉们随处可见,他们怎么不带一些黑人保护我们呢?……行走在这无边的黑暗之中,我实在觉得体力不支。一具死尸将我绊倒了。”

“只要有人陪伴,您应该会安全的,”老人接着说,“但是一定要找到合适的那个人。”他盯着格雷厄姆,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坦诚的率直。突然他站了起来,走向格雷厄姆。

很明显,老人对自己审慎的观察是非常满意的。他坐下来,似乎感到很宽慰,也许是因为自己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嗯!”他感叹一声说道,“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年代!战争与杀戮永不停息,到处都是横死的尸体。那些正值壮年的男子们纷纷死在黑暗之中。想起了我的孩子们!是的,我有三个儿子,可是上帝也不知道他们此刻身在何处吧?”老人说道这里停顿了一下,接下来又用微微发颤的声音接着说,“老天知道他们今晚在哪里。”格雷厄姆站起来,翻来覆去地思考着同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已经能够充分证明他知道了些什么。短暂的沉默被打破了,老人的话语再次响起。

“奥斯特罗格会赢得这场战争,”他说道,“他会赢的。但是他会将这个世界统治成什么样子,还很难下定论。我的儿子们,三个儿子,全都追随于他。我的一个儿媳妇曾经是他的情人。他的情人啊!他们跟平常百姓不一样。虽然我今晚被派出来四处打探,或许可以碰碰运气……我曾经了解正在发生什么。知道得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早一些可是这该死的黑暗,这黑暗让我被一具死尸绊倒了。”格雷厄姆甚至能够清晰地听到他强烈的喘息声。

“奥斯特罗格!”格雷厄姆大声喊道。

“他是至今为止世界上最伟大的领袖。”老人回答说。

格雷厄姆反复在脑海中搜索,希望找到能够反驳他的理由。“老百姓中没有多少人支持管理会。”他还是有些不甘心地试了试。

“几乎没有人支持他们,特别是在穷人之间。他们的日子很不好过。没错,他们本应该与善良的人们站在一边的。他们举行了两次选举,奥斯特罗格就这样脱颖而出了。如今它骤然爆发,声势浩大,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作为民众领袖的奥斯特罗格两次都遭到了他们的排斥。我听说当时他非常恼怒,甚至到了令人恐惧的程度。希望上帝可以给他们带来福祉,并且始终保佑他们。因为除了上帝,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庇佑他们了。他的胆量超过了所有人,在穷人之间建立起劳动服务公司。所以那些穿蓝色粗帆布衣服的人们武装起来了!他们一定会抗争到底,决不妥协。”说到这里他又停顿了一会儿。“您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迷睡人吗?”说到这里他又突然打住。

“没错。”格雷厄姆回答说,“有什么问题吗?”突然老人的语气变得非常真诚而恳切,并且将自己那张神情枯槁的苍白面孔凑到了他的跟前,“真的是迷睡人……”“是的!”格雷厄姆再次确认道。

“他早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格雷厄姆大吃一惊。

“多年以前就死了,已经去世了很久。”

“您怎么能这么说呢?”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说?我偏要说。他就是死了。他确实曾经醒来过。但是那些人在夜里向他下手了。他只是一个失去知觉的可怜人,被别人麻醉了。虽然我都知道,但是我绝对不会讲出来的,绝对不会!”他嘴里说着模糊不清的话语,似乎在抱怨着什么。或许是心中一直以来保守着太过沉重的秘密,那压力如今已经令他无法承受。“我不认识那个人,他向他注射兴奋剂,然后又将他弄醒。我还记得当时的时间是九点五十分,他或者清醒着,或者已经被害死,反正除了清醒便是死亡。典型的奥斯特罗格方式。”听到他所爆出的一系列内幕,格雷厄姆震惊不已。惊异之外不得不打断他的话语,希望他能够将刚才所说的话再重复一遍。他再次向老人提出疑问,以确定自己所听到的事实究竟包含了怎样的含义与罪恶。原来,自己的苏醒并非是自然发生!

难道这只是那个老人无端的妄自猜想?或者他说的只有部分属实?他开始拼命搜索记忆中的每个细微部分,甚至不放过任何一个黑暗的角落。很快就有某种记忆浮出水面,或者可以将其看作某种印记,那种因为受到了某些刺激性物质所留下的印记。他感到认识这位老人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至少这次相遇让他增加了对这个新时代的了解。老人重重地喘息了一番之后,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继续用自己那满是怀旧色彩的尖利声音说,“从他第一次受到排斥,我就一直关注着整个局势的发展。”

“排斥谁?”格雷厄姆赶紧询问道,“是迷睡人吗?”

“排斥迷睡人?不,不是,是排斥奥斯特罗格。当时他真的暴怒到了极点。不过后来那些人给了他承诺,当然是在下一次。那些人真的太笨了,竟然丝毫没有防备着他。现在他的粉碎机已经遍布全城。那种机器跟我们用的那种将谷子研磨成粉末的机器差不多。那一天终于到来,他开始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工人们开始仇恨彼此,一个中国人被杀死了,还有一个劳工也被牵连致死,但是其他人并没有被侵犯。数不尽的黑暗!抢劫!残杀!一罗年间,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是的!每当领导阶级出现矛盾的时候,倒霉的总是老百姓。真是倒霉的时代啊!”

“您刚刚说的……什么不曾出现过?一罗年?”

“嗯?”老人也愣住了。模模糊糊地又说出了几个词,但是都听不清楚,之后还特地重复了一遍。“这些傻瓜们,挥舞着武器,呐喊着自由之类的口号,相互之间拼命厮杀。我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毫无疑问,现在就像当年,三罗年前,巴黎人们揭竿起义的时候。我所说的从未见过的事情就是指那个。我知道这是社会发展的常态,它的出现时必然的。我很清楚,整整五年来奥斯特罗格一直在精心谋划。没完没了的骚乱,随后便是可怕的饥荒和疾病威胁,到处都是纷飞的流言和战火。满腹情绪的身穿蓝色粗帆布的工人们遍地都是,每个人都感到末日即将到来了。社会的风气越来越差,这是多么不幸的时代啊!无穷无尽的反抗和杀戮,管理会终究要灭亡的。”

“看来您的信息相当灵通呢,知道这么多内部情况。”格雷厄姆说道。

“我很清楚自己听到了什么,完全不像这架被我随身携带的机器,说的全是些没完没了的废话。”

“肯定不是,”格雷厄姆说,但是他很奇怪,什么样的机器会说些废话呢?“您说的这一切都能确定吗?您能确定是那个奥斯特罗格?是他安排了迷睡人的苏醒并组织了这场反叛吗?有没有可能是为了显示他自己的力量?因为他没有成功入选管理会。”

“我想这一点每个人都知道。”老人说道,“除了傻瓜之外。他用尽一切手段想要独立自主,摆脱管理会的控制。不管是不是管理会成员,只要明白内情的人都很清楚这一点。现在我们正处于黑暗之中,与死尸为伍。哎,如果您连奥斯特罗格与维尼兄弟之间的瓜葛都没有听过的话,真不知道您一直都在哪里。在您看来,这些骚乱与什么有关呢?迷睡人吗?嗯?还是说您认为真的有什么迷睡人吗?而且他的苏醒还是自然而然的……嗯?”

“我是个比较木讷的人,虽然看上去很年轻,其实很健忘的,特别是这几年。因为有很多事情发生。”格雷厄姆说,“说实话,如果我真的是迷睡人的话,又怎么可能对他们了解多少呢?”

“嗯!”老人表示有些吃惊,“您多大年纪?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一样,到这个年纪还能有这么好的记忆力。这一点我绝对没有撒谎。但是那些丑恶的事情,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不过您还没有衰老到这个地步,肯定没有。嘿嘿!也许不能拿我的标准去评价别人。对于一个像我这般年纪的人来说,我确实比较年轻。但是按照您这个年龄来说的话,您应该算是老的了。”

“确实如此。”格雷厄姆回答道,“我的身世很奇怪,我自己并不十分了解。身世!其实我哪有什么身世可言。什么迷睡人或者尤利乌斯·凯撒,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不过听您说这些事情确实很有意思。”

“我确实知道一些事情,”老人说道,“我知道那么一两件。不过……听!”两个人停下来,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只听到砰的一声巨响,他们的座椅都禁不住颤动起来,路上的行人们停住了脚步,相互高声呼喊。老人觉得非常可疑,开始冲着一个从附近经过的人大声叫喊。在他的士气鼓舞之下,格雷厄姆的胆子也大了一些,站起身来与那个人搭话,但是并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他再次回到座位上,看到老人还在小声地喃喃自语,似乎还在纠结于那些尚无定论的问题。有那么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什么说话。

这场规模巨大的战争仿佛就发生在身边,可是听起来有那么遥远。夹在两种矛盾的感觉中,格雷厄姆很难再进行进一步想象。老人说的是真话吗?还是路人流传的说法更可靠一些?革命者真的有胜利的希望吗?还是说他们做了错误的判断,此刻正在红衣警察的驱赶下狼狈逃窜?这个偏僻安静的城区每一分钟都有可能被战火侵袭,他自己也很有可能再次落入他人之手。趁现在为时未晚,他觉得多知道些情况肯定对自己有帮助。他突然向老人转过身,原本准备的问题却没有说出口。看到他的举动,老人索性自己又打开了话匣子。

“没错!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是相互联系的!”老人说道,“那个迷睡人,那些相信他的人都是傻瓜!他的情况我再熟悉不过了。一直以来我对历史都很感兴趣。当我还只有孩子那么大的时候,就总喜欢读一些刊印的书籍。你肯定想象不到。也可能您根本没有看到过那些书,它们全是灰蒙蒙的,看起来又破又烂。最后这些书都被清洁公司烧掉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墙面石板形状的东西。虽然制作的过程不太雅观,但是非常方便使用。哎呀!一下子我便可以学到更多的东西啦!那些新鲜玩意儿是一种机器,可以发出连续不断的声音。不过,好像对您来说并不新鲜啊……那东西听起来很容易,但是忘得也快。不过自始至终我都在寻找所有关于迷睡人的情况。”

“可能您不会相信,”格雷厄姆说得很缓慢,“我确实非常无知,注意力总是停留在自己的芝麻小事上,我经历了非常离奇的遭遇。关于这个迷睡人,我确实毫不了解。他到底是谁呢?”

“嗯!”老人接着说道,“我明白,我明白他是一个很可怜的人,而且卑微到不足挂齿。他喜欢一个生性风流的女人,多么可怜的人啊!最后陷入了迷睡之中。那些已经变成褐色的破烂东西已经仍然被他们保存着,他躺着的姿态仍然能够看得出来。一罗半年前,没错,就是一罗半年前。”

“喜欢一个生性风流的女人,可怜的家伙,”格雷厄姆轻声地喃喃自语,随后又大声说道,“没错,嘿!快接着说下去。

“您肯定知道他有一个表兄叫沃明,他是一个孤家寡人,无儿无女,因为做公路投机生意而赚了大钱。就是伊德哈迈特早些时候的那些公路。您一定有所耳闻的。没有吗?为什么呢?他得到了全部专利,还组建了一家大型公司。那时的企业和集团就有成千上万。成千上万啊!在他建造的公路影响下,短短二十年间,那些破烂的铁路就面临着关闭的命运。他购买了所有的铁轨,在原来的线路之上建成了像伊德哈迈特一般的公路。不过他不想自己的巨额财富被拆散,也不想令股东们蒙受损失,所以所有这些就留给了迷睡人,并且请一个托管财产管理会进行代管。管理人都是他亲自挑选并且培训的。当时他便知晓,迷睡人根本不可能苏醒,会这样一直沉睡下去,直到死亡为止。是的,他一直都非常清楚。后来,很突然的,有一个美国人,他的两个儿子在一次海难中丧生,于是他又将自己的巨额遗产留给了迷睡人。受委托的管理人发现,他们最初的财产就已经多到无法估算。”

“那个迷睡人叫什么名字?”

“格雷厄姆。”

“不,我指的是那个美国人。”

“伊思比斯特。”

“伊思比斯特,”格雷厄姆大叫了一声,“哎,我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您当然没有听说过了。”老人说,“你肯定不会知道,现在的人们在学校里很多东西都学不到。但是我对他非常了解。他是一个很有钱的人,从英国移居到美国,他留给迷睡人的财产甚至比沃明还多。但是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如此成功的。我只是稍微了解一点关于机器作画的事情。他确实成功了,将这笔遗产捐赠出去,但是却被管理会捷足先登了。其实管理会的前身便是一个小小的托管财产管理会。”

“那么他又是如何发展壮大的呢?”

“这您就外行了吧!金钱能够创造更多的金钱,再说,三个臭皮匠,总能赛过一个诸葛亮,更何况是十二颗脑袋呢。他们非常聪明,很会通过金钱达到自己的政治意图,再利用通货和关税,使这笔钱不断增值。这笔钱的树木不断增长,很多年已经过去,迷睡人财产的增值部分被这十二个受委托人隐藏在伪造的名字或者公司等名下。这个管理会通过各种方式扩展,比如购买地契,抵押契据和股票,对每一个政党和报纸进行行贿等等。这些都是老掉牙的手法,如果您足够了解的话,您肯定就会明白这个管理会一直都在令迷睡人的财产不断增值。其增值的数目着实达到惊人的程度,至少能够用万亿作为计算单位了。所有这一切都源自一个偶然兴起的奇怪想法,也就是沃明的遗嘱,当然还包括伊思比斯特两个儿子的去世。人真是奇怪的动物,”老人接着说道,“有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久以来,管理会能够合作得如此顺利?想想他们一共有十二个人呢。最初的时候,他们团结成一个组织,但是如今的光景已经大不如前。想起我年轻的时候,每当提起这个管理会,人们就仿佛谈到了万能的上帝一般。当时我真的想不到他们竟会做坏事。我从来没听说过他们有什么亲戚朋友,连妻子儿女都没听说过。如果真的存在的话,我想我会知道更多消息的。”

“人确实是奇怪的动物啊!”老人又感叹道,“看看年轻的您,什么都不知晓,而已经年过七十的我呢,忘记事情似乎已经变得理所应当,却能在这里向您简单明了地阐释一切。是的,七十多岁,我已经七十多岁了,但是我的听力和视力都很好,而且听力比视力还要好得多。我的思维还是很清楚,也很敏捷,各种突发事件我都能应对。七十岁啊!生活真是太奇怪了。在我二十岁时,奥斯特罗格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对他一直有印象,甚至比他拼命当上风向标控制塔的首领之前的时间还要早。我经历过太多的世事变故。是啊!我穿上了这蓝色的粗帆布衣服,这巨大的黑暗与动乱终于展现在我的面前,还有那数不清的尸体,躺在车道上的,还有被运走的。是他策划了这一切!都是他!”一边模糊不清地赞美着奥斯特罗格,他的声音一边渐渐地微弱下去。

格雷厄姆陷入了思索之中。“让我好好想想,”他说道,“看看我能不能搞明白。”随后他将一只手伸出来,开始掰着手指计算。

“那个迷睡人一直都处于昏睡状态……但是现在已经有人把他弄醒了。”老人说道。

“或许,在迷睡人昏睡的过程中,他的财产经过十二个受托人的手不断的增值,甚至到后来几乎囊括了世界上所有的财产。凭借这份财产,十二个受托人也成为了世界的实际掌权者,他们通过出资获得了政治地位。这一点与旧时代的英国议员很相似。”

“是的!这个确实是……是一个比较恰当的类比。看来您并不是那么……”

“可是到了现在这个时代,这个奥斯特罗格突然策划爆发出了一场革命,他的方式就是通过唤醒迷睡人而达到自己的目的。没有人会想到迷睡人有一天会苏醒,除了那些忠实的迷信者之外。其实他是希望迷睡人苏醒之后能够向管理会提出要求,将他希望得到的财产所有权赋予他。”

老人用一声咳嗽表示赞同格雷厄姆的这一说法。“真是奇怪,”他喃喃自语道,“今晚竟然与一个知道了这么多消息的人相遇。”

“确实,”格雷厄姆说,“是够奇怪的。”

“您到过一个名为欢乐城的地方吗?”老人突然问他,“我毕生的时间都在渴望……甚至现在也一样。”老人微笑着说,“能够享受到一丝乐趣,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无论如何,旅游观光都是充满了无限乐趣的。”最后面一句话变成了老人的自言自语,格雷厄姆根本没有听懂。

“那么,迷睡人是什么时候苏醒的?”格雷厄姆突然问道。

“三天之前。”

“他现在在哪里呢?”

“在奥斯特罗格手中。他是从管理会的手下那里逃出来的,还没有超过四个小时。尊敬的先生,您当时在哪里呢?那个时候他就在位于市场的那座大厅里啊。那里发生了可怕的厮杀,并且震惊全城。那里爆发了无边的喧嚣,当然还有那些没完没了的机器声音。这样的骚动,就算是那些一直维护管理会的傻瓜也不可能当做没看见的。每一个人都向那里涌过去,为了看他一眼,每个人都携带着武器。难道您当时睡着了吗?还是喝醉了?真是太不凑巧了!我相信您肯定是在开玩笑,这些都是您故意寻找的借口而已。他们之所以将电源切断,是为了让那些巨大的机器声停止,也为了组织民众们聚集在一起。可是,我们却被这该死的黑暗包围。您想说……?”

“迷睡人被救出来了,我是听别人说的。”格雷厄姆说道,“不过……就是刚刚被救回来的。您很肯定他还在奥斯特罗格手中吗?”

“他绝不会放他走的。”老人回答说。

“关于那个迷睡人。您为何那么肯定他是假冒的?我从没听说过……”

“笨蛋都会这么以为的。是的,他们当然会这么想,仿佛只要不是自己亲眼见到的事情,就全部都是假的。关于这一点来说,我真是太了解奥斯特罗格了。我跟您说过吗?从某方面来说,我跟奥斯特罗格还存在着某种渊源。是的,我们之间有某种关系,中介便是我的儿媳妇。”

“让我猜一猜……”

“怎么?”

“我猜迷睡人应该不会有那样的机会,能够向世人彰显自己的权威。他肯定会被别人利用,甚至在幕后操控着他。战争一旦结束,不管他最后落在谁的手里,管理会也好,奥斯特罗格也好。”

“当然会落在奥斯特罗格手中,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为什么他不应该被操控呢?看看他现在的地位,还有为他安排好的一切,全都是一般人无法企及的荣华富贵。他还有什么理由要展示自己的权威呢?”

“那个欢乐城是什么地方?”格雷厄姆这个问题非常突然。

老人要求他把刚才的问题再重复一遍。最终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格雷厄姆的问题后,他伸出胳膊肘,猛然推了他一下,“真是太过分了,”他说道,“您这不是在嘲笑我这个老人吗?我一直都在怀疑,其实您知道得非常多,只不过一直都在伪装自己。”

“或许可以这样说吧,”格雷厄姆说道,“但是并不完全是这样,我有什么理由继续伪装呢?是的,我真的不知道欢乐城是什么地方。”老人笑了起来,显得非常亲切和蔼。

“而且,我对于你们的文字一无所知,不明白你们使用的是什么货币,不知道你们的邻国都是那些国家,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何处。我面临着数不清的难题。我找不到食物和水,甚至无处栖身。”

“嘿!先听我说!如果您现在能够喝上一杯,是不是就会好一些呢?”

“我希望您能够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我。”

“他,他!哎!那些身穿华服的达官贵人们肯定有自己的乐趣所在吧。”老人伸出一只干枯的手,在格雷厄姆的手臂上抚摸了片刻。“绫罗绸缎。哎,哎!可是还不都一样吗?我倒希望自己是那个假冒的迷睡人,他将能够享尽天下艳福,迷醉于无比奢华的生活之中。那个迷睡人的面孔非常奇怪。以前,所有人都有机会去随时看望他,我就是其中之一,我曾经被允许探望过他。那确实是迷睡人的模样,跟那些相片彰显出来的一模一样。那个仿冒者就摆出一副那样的模样。因为年代太久,那些相片已经变黄了。可是,他总会有厌烦的一天。这个世界确实太奇怪了。想象一下,那是一份多大的幸运啊,要积累多少运气才能碰到。我猜测他们会把他送到意大利的卡普里岛上。对于一个外国人来说,这难道不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吗?”老人的咳嗽再次令他的话语中断,接下来又变成了他一个人的喃喃自语,表现出对于那种奢华生活的无限向往。“幸运!多么的幸运啊!我一生都呆在伦敦,期盼着自己能有这样的运气。”

“迷睡人现在又活过来了,而您似乎并不知道。”格雷厄姆突然说道。

老人又让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按照自然规律,一个人的寿命再长也不会超过一百二十岁的。否则便不符合自然法则,”老人说道,“只有傻瓜才会相信,但我不是傻瓜,所以我不会相信的。”

老人的自负令格雷厄姆有点生气,“不管您是不是傻子,您对于迷睡人的判断都刚好是错误的。”

“嗯?”

“您关于他的判断是完全错误的,在此之前我没有纠正您,但是现在我必须说出来。您的看法完全错了!”

“您凭什么这么说?原来我还以为您什么都不了解,就连欢乐城都没听说过。”格雷厄姆陷入了沉默。

“您有所不知,”老人说,“您不可能知道的。因为只有极少的那么几个人……”

“我就是那个迷睡人!”他不得不再次重复了一遍。

一阵短暂的沉默出现在两个人之间,老人开口说道,“先生,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恕我直言。在如今这个年代,您这么说是要惹上大麻烦的。”

格雷厄姆有点轻微地动怒了,将刚才的话再次有力地重复了一遍,“我是说我曾经是那个迷睡人。那个年代已经十分久远,我真的在一座由石头建造的小屋里陷入了昏睡之中。那个时代还有成排的篱笆,村庄和随处可见的客栈。乡下的田野被划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田垄横七竖八地相互交错。您难道没有听说过那个时代吗?现在站在您面前与您对话的,正是四天前刚刚醒来的迷睡人。”

“四天前?迷睡人?但是迷睡人不是已经被他们控制了吗?他们将他控制了,绝不会将他放走的。您说的全都是些无稽之谈!至少到目前来说,您说的话还算符合常理,我可以凭借自己的想象力得知,就像自己曾经亲身体会一般。不过他不可能离开他们单独行动的,负责保护他的林肯一定会紧随他的左右,相信他们肯定会这样做的。您真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怪人。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您讲话的尾音为何如此浑浊,听起来那么奇怪,可是……”他突然间停了下来,格雷厄姆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表情。

“奥斯特罗格应该不会放迷睡人一个人出来游荡!根本不会,您说的这些我完全不信,您找错说话的对象了。嗯!您到底在耍什么花招?说得好像我一定会相信你似的。更可笑的是,您还一直在跟我讨论那个迷睡人。”

格雷厄姆站了起来,说道,“听着,我就是那个迷睡人。”

“您只是一个奇怪的人而已,”老人说道,“坐在黑暗之中和我聊了这么多,不仅发音不清,还要撒下这样的惊天谎言。不过……”

格雷厄姆原本的愤怒突然转为一阵大笑,“真是岂有此理!”他高声喊道,“真是荒谬之极!这个梦该醒了。真是越来越荒谬了。此刻的我,处在这该死的无边黑暗之中,这样昏暗的梦境我从未体验过,而且竟然跨越了两百年的时空。现在还要尝试着让一个糊涂的老人相信我原本的身份。还有……唉!”一股突然爆发的怒火点燃了他的脾气,他迈着大步向外走。

老人赶紧跟上前去,“嘿!不要走!”老人高声喊着,“我知道我是一个老糊涂虫,我现在已经知道了。请您别走。不要将我一个人留在这黑暗之中。”

格雷厄姆犹豫着,停下了脚步。突然,他的脑海里闪出一个愚蠢的念头,想要把秘密说不来。

“我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只是不相信您说的话罢了。”老人走到他的跟前说道,“我没有要伤害您的意思。只要您乐意,就当您是迷睡人好了。虽然这确实是一个愚蠢的游戏。”

格雷厄姆犹豫着,猛然转身,继续迈开大步往前走。

有一段时间,老人一瘸一拐的追随声还能在耳边响起,慢慢地,逐渐听不到那呼呼地喘着粗气的声音,直到最后,老人完全消失在黑暗中。格雷厄姆再也寻找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