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放在里面房间圆形孔洞中的排风扇依然在不停地旋转,斑驳的夜色透过木质叶片的间隙洒到了房间里,同时飘进来的,还有那细微的声音。格雷厄姆此刻正在排风扇底下站立着,内心正暗暗进行着一番较量,而对手自然是那些将他囚禁于此的未知权贵。他从容不迫地向他们发起挑战,尽管早已明白自己获胜的希望微乎其微。突然有说话声传来,他不禁大吃一惊。
他立刻仰起了头,透过叶片旋转的间隙向上窥视,在灰暗的夜色中,看得出那是一个人,看得到他的肩部和面孔,那个人正在盯着下面看。随后一只黑乎乎的手向下伸出,马上便被快速旋转的扇叶击中,风扇突然间回旋起来,霎时一小块棕色被溅到了薄薄的叶片边缘。很快有东西从上面掉落在地板上,悄无声息地滴落着。格雷厄姆低头查看,自己的脚边已经布满了血迹。他感到异常的兴奋,激动地再次把头抬起来,可是人影已经消失了。
他仍然纹丝不动的站在那里,全身所有的感官都聚焦于那片忽明忽暗的黑夜,那是属于外面的黑夜,如此高远而触不可及。他发现那面的夜空中正在飘过一些模模糊糊的深色斑点。它们没有规律地旋转着,向自己俯冲过来,随后又聚集到了一边,被排风扇赶了出去。那些深色的斑点时隐时现,闪烁着点点白光,在空中飘来荡去。接着黑暗再次主宰了一切。虽然他感受到一股春风拂过的温暖,但是依然清醒地意识到,外面正在下着雪。
格雷厄姆从房间中穿过,来到排风扇下面。他抬起头望见一个人的头部倏然晃过,同时还伴随着低声的言语。随后又传来金属物质猛烈相撞的声音,话语声与使力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不久排风扇就停止了转动。猛然间一阵雪花打着旋进入了房间,没来得及掉落在地便已经消失不见。“别害怕。”他的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你是谁?”站在排风扇底下的格雷厄姆轻声问道。
一瞬间变得寂静无比,听不到任何声音,除了那扇叶的摆动声。紧接着一个人的头部很谨慎地从排风扇的开口处伸了进来。格雷厄姆抬起头看到了一张上下颠倒的脸。头发是深色的,因为落满了雪花而显得湿哒哒的。他将一只手臂冲着黑暗的夜色抬起,好像在举着什么东西。那是一张活力四射的面孔,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有神。看得出他在尽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因为前额已经有青筋隆起了。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彼此对望了几秒钟。
还是陌生人先开了口,“您是迷睡人?”
“没错!”格雷厄姆回答道,“你找我做什么?”
“我来自奥斯特罗格,陛下。”
“奥斯特罗格?”
那个人把头扭了扭,尽量让格雷厄姆看到自己的侧面,他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侧耳倾听。突然之间,一声始料未及的惊叫传来,这位大胆的闯入者快速挪向了后边,时间刚好躲避开旋转过来的叶片。格雷厄姆再次把头抬起来,却什么也看不到了,除了簌簌落下的雪花。
估计过不了多久那里还会有人出现,不过最终等来的依然是刺耳的金属相撞的声音。扇叶又停止了旋转,那张脸再次出现了!兴奋的格雷厄姆始终呆在原处等待着,不过内心仍然免不了一丝警觉。
“你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他问那个人。
“我们想跟您谈一谈,陛下。”那个陌生人回答说。
“我们想……我无法握住这个东西。已经三天了,我们想尽办法试图与您联系。”
“是要救我出去吗?”格雷厄姆问得声音很轻,“帮助我逃脱?”
“没错,陛下,只要您愿意。”
“你是我的支持者,或者说迷睡人的支持者对吗?”
“没错,陛下。”
“我该怎么做呢?”格雷厄姆问道。
接下来传来了用力攀爬的声音。陌生人的手臂首先出现,鲜血正在顺着手臂留下来。随后他在通道的边缘跪下来。“请您让开”,他对格雷厄姆说道。随后双手朝下重重地落了下来。他的双手首先着地,用力地撑住,一只肩膀正好落在格雷厄姆的脚边。排风扇又转了起来,发出吱吱的噪音。陌生人将身体翻转过来,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动作十分敏捷。站起来的陌生人不住地喘着气,用手扶着被擦伤的肩膀,闪烁着一对明亮的眼睛,望着格雷厄姆。
“您真的是迷睡人啊,”陌生人说,“您睡着时候的模样我曾经见过。那个时候,按照法律每个人都有探望您的权利。”
“没错,我就是那个曾经沉睡不醒的人,”格雷厄姆回答说,“他们将我囚禁在这里,从我苏醒一直到现在,至少三天了,一直在这个地方……”陌生人刚要开口说话,似乎有某种声音传来。他的反应非常迅速,飞快地看了一眼那扇门,随后快速地离开格雷厄姆,向着门跑去。他冲着格雷厄姆大声喊了几个词,速度很快,意思却没有太大关联。一块闪着寒冷白光的钢楔子出现在他的手中。他开始轻轻地敲打着,一系列快速的叩击声从铰链处传来。“小心!”传来了一个声音。“哎呀!”声音是从上面传来的。
格雷厄姆抬头向上看,从上面垂下了两只脚,紧接着其中一只脚重重地踢了他的肩膀一下。站立不稳的他身体向前倾倒,一下子跪在地上。那家伙便从他的头上落了下来。他跪着试图站立起来,看到一个人坐在自己面前,无疑也是从通风口进来的。
“很抱歉陛下,我没看到您。”这人说话的时候气喘吁吁。那个人首先自己站了起来,然后又将格雷厄姆搀扶起来。“您受伤了吗?陛下。”那人边喘着粗气边问道。这时又有一连串重重的撞击声从上面的通风装置传来,随即一件物品几乎是贴着格雷厄姆的脸颊掉落在地上。原来是一块合金,掉到地面后跳动了几下并且不停地抖动着,过了一会儿便翻倒过来,平躺在地上。
格雷厄姆很疑惑,“你是谁?这又是什么?”他又望了望那个排风扇,“你们要干什么?请你们了解,我什么也不知道。”
陌生人说,“请往后面站。”然后把他拉离开通风口的位置,很快又掉下来一块金属碎片,重重地摔在地上。
新来的陌生人急速地喘息着说,“陛下,我们希望带您离开。”格雷厄姆再次看了他一眼,一块新鲜的伤口留在了他的前额,慢慢地又白变红,渗出两滴血迹。“您的臣民们正在等待您。”
“我的臣民?到哪里去?”
“到那座房子里去,就在市场附近,您在这里很危险。我们的侦探刚刚得知,幸好还不算太晚,管理会已经下了最后决断,今天就要对付您,不是将您杀害,就是让您吸毒成瘾。不过您不要担心,我们有自己的武装,包括那些随风倒的警察,技师,还有城镇中驾驶各种机动车的司机们,他们都是我们的人,也都是管理会的反对者。现在所有人都已经义愤填膺地聚集在那座宅子里,放心吧,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啦。”他伸出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鲜血,接着说,“您在这里会浪费生命……”
“可是,为什么要出现暴力呢?”
“陛下,您的臣民们为了保护您而拿起武器,难道有错吗?”
突然有嘘嘘的声音传过来,他赶紧把身子转过来,原来是第一个从排风口下来的人正在示意他们保持安静。格雷厄姆看到第二个下来的人赶紧向后退去,并打出一个隐藏起来的手势。随后便挪动到门边上,应该是打算藏在那扇正在慢慢开启的门背后。
他刚在门后站住脚,房间里便出现了霍华德的身影,还有一只小小的茶盘被他托在手上,他的脸上布满沮丧的神态。突然他像受惊一般抬起了头,同时,砰的一声,他身后的门被关上,他手中的托盘倒向了一边,他的耳朵后面受到来自钢楔的重重一击。他立刻整个人倒在地上,就像一颗粗壮的树木被瞬间砍倒了。倒下之后的霍华德横躺在外面房间的地板上,将他打倒的人快速弯下腰,仔细地检查着他的面孔,片刻之后,又直起了身子,退回到门边继续查看。
“喝点酒吧!”一个声音从格雷厄姆的耳边传来。
很快,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他记得在檐板上曾有数不清的灯用来照明,现在突然间全部熄灭了。格雷厄姆抬起头,看到雪花像幽灵一般不断在排风扇中间的孔洞上方旋转,还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在快速摇动,一共有三个人正在排风扇边上跪伏着。一个黑黑的东西被从孔洞慢慢放下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架梯子。然后一只手出现了,手上还有一盏黄色的灯,光亮明暗不定。
一开始格雷厄姆有些迟疑,但是看看眼前这些人,举止有礼,语言得体,身手矫健,他对管理会的恐惧慢慢得到了缓解,生存的信念和逃生的渴望被强烈地激发出来。他终于抛弃了忧虑,而且,还有臣民们在等待着他呢!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格雷厄姆说,“我希望有人能够告诉我应该做些什么。”
手捂在前额上的那个人将他的胳膊紧紧抓住,“从这个梯子爬上去,”他说得很轻,“动作要快,他们能够听见……”格雷厄姆赶紧伸出双手去寻找梯子,然后伸出一只脚踩在下面的横档上,此刻他忍不住将头转过去,目光从身边这个人的肩膀上面越过,借着那忽明忽暗的黄色灯光,看到地上的霍华德,第一个下来的陌生人正叉着双脚俯视着他,并且时不时地查看那扇门的情况。格雷厄姆将头转过来,继续向上攀爬,身后帮忙的人不断发出催促的声音。上面负责接应的人赶紧伸出手帮忙,终于在大家的努力下,格雷厄姆顺利爬了出去。他站立在排风口的外面,脚下踩着某个又冷又硬的东西,而且还十分光滑,外面的温度跟屋里相差很大,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六个人站在他的周围,雪花簌簌地从天空飘落,落到那些人的手上和脸上,一瞬间又融化了。突然之间周围陷入一片黑暗,随后只见夜空被一道紫白色的光线划破,速度快到令人寒毛直竖。接着黑暗再度降临。
格雷厄姆在屋顶上站着,扫视着这座宏伟的城市,一切景象都不一样了,早已没有了维多利亚时期伦敦的那种古老而浑然一体的宅院,空地和街道。他站立在一个平台上,粗壮的电缆像蛇一般盘绕在上面,弯弯曲曲地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目光穿过夜幕和纷飞的雪帐,模模糊糊看到赫然耸立的巨大风车圆轮,吱吱嘎嘎,不停地发出各种刺耳的声音。一束白光照亮了围绕着风车旋转的雪花,但是光亮又在一瞬间消失,有点像黑夜中顽皮的小精灵。风力驱动的机械装置到处可见,不管是近处还是远处,或者某个低洼的角落。那些机械装置的轮廓在夜色中朦胧可见,伴随着忽明忽暗的灰白色火花。
这些残缺的景象呈现在他的眼前,他用一种别样的心态来欣赏着。来救他的臣民围在他的四周,还有一个人将一件厚厚的斗篷披在他的身上,那斗篷质感非常不错,还有柔软的皮毛装饰,还有人为他将脚部和肩部带有金属扣的带子系紧。他们对他进行了简单明确的情况陈述之后,他第二次被迫踏上了征途。
他还没有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手臂便被一个灰色的人影抓住,“请往这边走。”那人说道,语调中饱含着催促的暗示。在他的指引下,格雷厄姆穿过了屋顶上的平台,走向了远处模糊的圆形光亮处,一路上,他都在留心观察。
“请您当心!”一个声音提醒着他,原来一根电缆绊住了格雷厄姆的脚,“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我的臣民们都在哪里呢?”格雷厄姆问道,“你们不是说有臣民们在等待我吗?”这个陌生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前面的路越来越窄了,他放开了拽着格雷厄姆手臂的手,迈开大步走在前面带路。
不知所以的格雷厄姆只能盲目地跟在后面,很快他便发现自己已经从走路变成了小跑。“其他人都跟上了吗?”他一边喘着气一边问道,那人还是没有任何回答。只是向后看了一眼,随后又继续向前跑。一条露天的金属大道出现在前方。他们来到路的一边,开始沿着这条大道往前走。格雷厄姆忍不住回头望去,其他人早已踪迹全无,只剩下满天的暴风雪。
“快跟上!”前面领路的人不断催促。他们便继续跑了起来。前面出现了一座小风车,不停地在高空旋转着,他们不断向前,直到离它越来越近。“俯下身子。”领路的人再次提醒他。他们都弯下腰,躲避开快速旋转的风车翼板。在一阵阵巨大的轰鸣声中朝着风车转轴的下方跑过去。“这边走!”他们又进入了一排水沟,里面的积雪很深,已经没过了脚踝,又低又矮的金属墙壁立在两侧,随着他们的脚步往前行进,围墙的高度不断升高,慢慢到了齐腰的位置。“我先走。”领路的人说道。格雷厄姆把斗篷拉紧,紧紧跟在身后。一条狭窄的沟壑突然挡在前面,领路的人面对着前面混杂着纷纷雪花的黑暗,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随即便消失不见。格雷厄姆感到胆战心惊,他颤颤巍巍地站在边上向下望了一眼,只见那沟壑深不见底,一片漆黑。
突然之间,他好后悔逃离了那间囚禁自己的屋子。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去看那沟壑。一路在积雪未消的路上辛苦跋涉,他已经感到头晕目眩。后来他们终于离开了那个可怕的沟壑,急匆匆地从一片开阔的平地上走过。慢慢消融的雪浸透了这片空地,模模糊糊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状态,就好像有数不清的灯光在底下摇晃。在这样不安全的地面上行走,他感到惴惴不安,不过领路的人却丝毫没有在意他的感受,径直地往前跑去。此刻,一个巨大的玻璃穹顶出现在他们前面,他们顺着光滑的阶梯向上攀爬,随后又沿着它的边沿绕行。站在高高的穹顶上往下看,景象颇为奇怪。有稀稀疏疏的乐曲声传来,似乎还能看到有人在跳舞……在这漫天暴雪之中,格雷厄姆仿佛听到了喧闹的声音,但是领路人不管这些,依然焦急地催促着他。他们已经疲惫地喘着粗气,最后登上了一块场地,场地上还有巨大的风车耸立着。这些风车是如此巨大,他们的目光所能看到的仅限于翼板的最下端,翼板快速地掠过,很快便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夜色之中。风车支柱间有一个很大的窗花格,他们便从里面穿过,最终到达一个流动平台的上方,这种流动平台。格雷厄姆先前曾在露台上见过。在这流动车道上空,有透明的罩子,他们便顺着罩子上爬过去。积雪落在罩子上,又陡又滑,他们无法行走,只能趴着前进。下面的玻璃都被沾湿了,格雷厄姆除了模糊的轮廓,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有一些地方的玻璃是干净的,那边是位于透明罩子顶端的斜面附近,他忍不住趴在上面向下观察。虽然前面领头的人依然催个不停,但是因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而感到恶心疲惫的他再也控制不住,只能将四肢摊开趴在了玻璃上面。居高临下观望,人群处于永恒的光亮之中,这就是生活在不夜城的居民们,时刻不停地喧闹熙攘,像一群飞速移动的斑点,流动的车道使旅行变得永不停息。邮递员和其他的公务人员们,通过攀爬在粗大的缆绳上迅速地在空中来回移动。人群聚集在摇摇摆摆的高架桥上。在格雷厄姆的眼中,眼前的事物多么像一只巨大的玻璃蜂箱啊!看着里面那密密麻麻的蜂群,整条街道温馨而明亮,而他们所有的体重都由一种不明厚度的玻璃来承受,想来应该是极其坚硬的吧。积雪在格雷厄姆的身体下面融化,他的全身已经湿透了,双脚也被冻得僵硬,瞬间失去了行动能力。
“快跟上!”领路的人喊着,声音中夹杂着一种恐惧,“快点跟上!”无奈的格雷厄姆只得用尽全身力气爬到了玻璃罩顶的斜面上。
他们到达了玻璃罩子的脊顶,格雷厄姆照着领路人的样子,变换了方向,沿着另一面斜坡往相反的方向下滑。快速的滑行中雪花纷飞,他忍不住想到,如果斜坡上有裂缝的话,后果将会无比凄惨。终于滑到了边上,他蹒跚着站了起来,又湿又软的冰雪已经没过了他的脚踝,感谢上天,终于有了可以站立的地方,而且不再是玻璃的。再看那个领路人,已经从一块金属隔板上翻越过去,踏上了一块开阔的平地。
格雷厄姆的目光穿过簌簌飘落的雪花,迷迷糊糊又能看到一长列巨大的风车。突然之间,一声震天的巨响打破了风车轮子旋转时发出的沉闷轰鸣。这一声极其刺耳的响声,应该是来自某种机械,而且是四面八方同时来袭。
“目标没有被击中。”格雷厄姆的领路人说道,言语中仿佛心有余悸。他的话刚说完,便出现一道耀眼的闪光,白昼瞬间代替了黑夜。
飘落的雪花之上,数不清的巨大桅杆从风车的顶端伸出来,球状灯高高地悬挂在上面,向外放射出白色的光芒。紧接着那些一眼望不到头的桅杆便消失在各个不同的方向。在风雪的深处,炫目的闪光依然模糊可见。
“快上去!”格雷厄姆的领路人大声喊着,用力将他推上一个长条形状的金属格栅,那东西在不停地运转,像一条传送带,往返于雪地断裂后形成的两个斜坡之间。缓慢涡动的蒸汽从格栅中冒了出来,这正是格雷厄姆此刻需要的,他感到自己的双脚正在慢慢恢复知觉。
“快跟上!”领路人已经距离他十码远了,他依然没有停下来等待格雷厄姆,而是以飞快的速度从炫目的白光中穿过去,跑向又一排长长的钢铁风车支架。格雷厄姆赶紧从吃惊中回过神来,紧紧在他身后追赶,现在对于存在的危险已经深信不疑,自己很可能随时被抓到。
很快他们便来到了一个窗花格中,一种杆状的物体在风车轮的下方不断移动,像某种怪兽一般,耀眼的炫光和黑影纠缠在一起,使窗花格看起来斑驳而神秘。领路人继续向前跑了一段距离,突然冲向了一边,随后在一个巨型支架底座角落消失了。过了一段时间,格雷厄姆终于赶到了他的身边。
他们蜷缩在一起,不停地喘着粗气,时不时地查看着周围的情况。
眼前的景象非常奇怪,暴风雪已经停了,只剩下零星的雪花在天空偶尔飘落。
眼前是一片广阔的平原,在积雪的映衬下雪白的有些瘆人。唯一作为装饰的便是那些巨大的雪堆,各种游动着的奇形怪状的阴影,仿佛幻觉中的又大又笨的泰坦巨人一般。在他们的四周布满了交织在一起的金属框架和铁梁,它们的规模是如此之大,在格雷厄姆看来,如此浩大的工程绝非人工可以完成。基本上停止的风车轮再次开始了转动,而且速度越来越快,掠过的边缘呈现出一道曲线,并且不时地发出明亮的闪光。随着风轮飞速转动,光亮也变得越发迷蒙。接着那明亮的灯光,到处可以看到那些忙碌的传送带,似乎永远不知疲惫的在工作,它们不断地伸向高出,身上托着重重的横梁和檁条,慢慢消失在黑暗之中,如此一遍遍重复着,只是偶尔停下来喘息一下。这座建立在荒凉雪地之上的机械工厂确实不乏旺盛的活力,而且驱动它运转的意向与目的似乎无处不在,但是仍然能够体味到一阵刺骨的荒凉之感,仿佛那些隐藏于阿尔卑斯山雪原中的荒芜之境,那么的孤寂荒凉,缺乏人烟。
“我们会一直被追赶的。”领路人喊道,“我们还没有完成一半的路程。虽然现在天气很冷,但是我们必须在这里躲一躲,等到再次飘起大雪。”他说着话,牙齿已经开始打战了。
“市场到底在哪里?”格雷厄姆盯着外面问道,“我们的同伴们在哪里?”他依然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
“看!”格雷厄姆轻声呼唤一声,身体已经缩成一团,但是出奇的平静。
转瞬之间大雪再度飞扬起来。某样东西从天空中如漩涡一般地滑翔出来,虽然无法辨认,但是外形硕大,而且速度极快。那东西急速地下降,随后将一对宽大的双翼伸出,以飞快的速度掠过,一种白带状的水汽凝结物拖带在它的尾部,很快又向高空升起,速度依然很快,在飞行的过程中,又向前方呈水平状画了一个圆,最后在蒸汽缭绕的雪花中消失了。穿过它的助翼,有两个人进入格雷厄姆的视线,个子不高,但是灵活自如。好像手上还拿着一副双筒望远镜,至少格雷厄姆是这么认为的,那两人应该正在观察落满了积雪的田野。一开始他们的身影很清晰,可是没过多久,不断飞旋的雪花便将他的视线模糊,那两个人逐渐变小,变远,最后消失无踪。
“就这样!我们走吧!”领路人发话了,他一把拽住格雷厄姆的袖子,沿着风轮下方的铁架拱廊全力奔跑起来,没有半点迟疑。格雷厄姆也管不了许多,只能跟着一起跑。不知为何,他的同伴突然毫无防备地转回头,两人正好撞在一起。他发现距离自己十几码开外,有一个深深的沟壑,它向左右延伸,一眼望不到边,原来他们前进的道路被阻断了。
“你跟着我做。”领路人轻声告诉他。他匍匐在地上,向着沟壑边爬去,到了边上之后将头伸出去,随后扭转身子,令一条腿沿着沟壑的边缘垂下去,那样子看起来像打探着什么。随后他整个人都滑了下去,过了一段时间,又再次探出了头。“这是一个壁架,穿过黑暗一直延伸到这里。你照着我刚才的样子做。”他轻声地告诉格雷厄姆。吓得瑟瑟发抖的格雷厄姆趴在地上,慢慢地向着那沟壑的边缘爬过去。到了那里,一种特别的黑色进入他的视线,那黑色如此光亮,并且如天鹅绒般柔和。刹那间他感觉全身没有一丁点力气了,既没有前进的胆量,也失去了后退的勇气。他坐下来,把腿向下伸出。他清楚地感到领路人伸出手拉住了他,一瞬间他竟有种跌落无底深渊的感觉。随着水花飞溅的声音,他发现自己已竟置身于湿漉漉而且满是泥巴的水坑中,周围陷入一片漆黑。
“往这边走。”一个声音轻轻地告诉他。他只能扶着沟壁从已经融化的雪水中慢慢爬起来。就这样两个人沿着沟壁持续爬行了一段距离,这是一种多么痛苦的人生体验啊!在阴冷、潮湿、和疲惫的煎熬下,他的手脚很快便没有了知觉。
水沟开始向下倾斜,他明白了。此时的他们已经来到了那些建筑物边沿下方几英尺的位置。一层一层的幻影出现在建筑物的上方,犹如白色的精灵一般,又恰似百叶窗的重影。他们走到一根电缆底端,电缆被系在一扇白色窗户上方,向下一直延伸到重重阴影之中。突然,他的手无意中碰到了领路人的手。
“不要出声!”领路人靠近他的耳边轻声叮嘱。
他有点吃惊,赶紧抬头仰望,头顶上再度划过那架拥有巨大双翼的飞机,静止冲向了飞雪飞舞的灰蓝色天空。一瞬间便看不到踪迹了。
“依旧别出声,刚才他们在转弯。”他们呆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领路人站了起来,他将手搭在电缆的栓扣上,在黑暗中没有规律地摸索着。
“那是什么?”格雷厄姆好奇地问。
又是一声轻微的呼喊,他赶紧蹲下来,一动也不敢动。格雷厄姆盯着细细打量,却只看到一张模糊的面孔。
他在那片条形的天空下方凝视。顺着他的目光,格雷厄姆又看到了那架飞机,看起来那么小,遥远且模糊不清,随后他们又观察到了展开在机身两侧的双翼,他以飞快的速度朝他们飞过来,随着距离的拉紧而越来越大。此刻已经到了那沟壑的边缘。
领路人突然做出了一连串让人猝不及防的动作。他往格雷厄姆手中强塞进两根横杆,他虽然没办法看清,但是通过摸索可以大概了解这东西的形状。随后他们又通过细绳将横杆吊挂在电缆上,绳索上拴着手柄,那手柄还特别经过了极富弹性的柔软物质的包裹。“把横杆夹在自己的两腿之间。”领路人轻声说,流露出异常的兴奋,“然后紧紧抓住手柄,记住,抓紧,抓紧!”格雷厄姆意义按照他的吩咐行事。
“跳!”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天哪!快跳!”在这如此紧要的关头,格雷厄姆竟然说不出话来。只剩下剧烈的颤抖,后来他真庆幸当时的黑暗遮住了自己的面孔。他望向了一边,那个快速掠过的阴影早已经吞没了那片即将向他扑过来的天空。
“跳!跳啊!......老天哪!我们会被他抓住的!”领路人大喊,并且开始着急地发怒了。他只能不顾一切地向前猛冲过去。
飞机从他们的头顶上飞速驶过,他来不及防备地跌入那黑暗幽深的沟壑。他坐在横杆上,死命地抓住绳索。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平衡,全身不停地颤抖,忍不住低声哭泣起来。此时一种断裂的声音传来,还有猛烈的击打声从壁上传过来。还有嗡嗡声,那是吊篮的滑轮通过绳索时发出的声音,还有飞机驾驶员的呼喊声。他感到有一对奇怪的东西在自己的背部上方挖掘,像弯头管似的……接着他便不由自主地在空中划过,然后落了下去。此刻他全身的力气都凝聚在两只手上,原本会大声尖叫的他,因为喘不上气而一声未发。
他以一种超快的速度掉落进一种炫目的光亮之中。恐惧令他本能地将绳索抓得更紧。此刻他有了些许的意识,原来这里是一个巨大的通道,里面有流动的车道,横梁纵横交错的上方悬挂着灯饰。车道朝着上方冲过去,随后又绕回了他的身边。一个印象瞬间在他的头脑中产生:他的面前有一张巨型的大嘴,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洞口,正等待着将他吞没。
再次陷入黑暗之中的他继续往下落,紧紧攥着绳索的双手异常疼痛。看!砰的一声,一盏灯突然爆裂,他落在了一座大厅的上方,这里灯火辉煌。喧嚣的臣民正在他的脚下。臣民!他的臣民们!此刻一块幕布出现在他的眼前,紧接着出现了一座舞台,冲着他快速冲了过来。他手中的缆绳朝着舞台右侧的一个圆形洞口快速荡了过去,随后又悠然地晃动起来。最后骤然放慢了速度。他在喧嚣的叫喊声中辨别出了几种声音,“上帝保佑!他平安无事!”冲过来的舞台也很快减慢了速度。随后……他听见紧挨着站在后面的那个人喊了起来,仿佛见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紧接着一声叫声从下面传来,似乎是与刚才的呼喊相呼应。他发现自己已经不是跟随着缆绳在滑行,而是在与它一起往下坠落。随之即来的是各种混乱的声音,呼喊,尖叫,甚至哭泣。他伸出手,感觉碰到了某种软绵绵的东西,而且这种东西接连不断地下落,令他的手臂忍不住抖动起来……他试图保持平静,但是还是被人们抬了下去。接下来发生什么他已经猜测出来,他被那些人们抬到了舞台上面,他们将某种饮料拿过来送给他,可是他谨慎地不敢随便饮用。现在他完全没留意先前那个领路人的遭遇。他的头脑又渐渐变得清醒起来,他站起身,立刻便有数不清的手伸过来搀扶他。他所在之处是一个宽敞的壁穴,按照一般来说,这样的位置应该用来摆放低矮的箱子,可现实中这里已经被改造成一个剧场。
各种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犹如雷鸣一般的吼叫,人群中密集的嚎叫,让他应接不暇。“这就是迷睡人!迷睡人与我们在一起!”“迷睡人与我们同在!陛下,您是我们伟大的主人!陛下与我们在一起,他平安无事。”在格雷厄姆眼前,没有单独的人类个体,只有大片的人群,涌动在大厅之中。到处都是想象中那些模糊不清的粉红色面孔,彩色的服饰与挥舞的手臂。他感到海潮一般的人群向自己涌过来,他好像被整个托起来了,那感觉非常玄妙。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人,塞满了每一个空隙,露台上,走廊上,还有那宽阔的拱道里,到处都是攒动的人群,像一个拥挤而喧闹的竞技场。一根电缆在近处的地上躺着,仿佛一条失去活力的巨蛇,摆动着无力的身体伸向了远方。飞机上的人将电缆的上端割掉了,此刻像一团软麻一般掉落在大厅里。人们正在试图拖动它,因为它刚好挡在了道路的中间。整个场面混乱不堪,跳跃的人群,沸腾的人声,整个建筑物都要晃动起来了。
他站起来时感到有些体力不支,摆动着脖子扫视了一遍周围的人们。他的手被一个人搀扶着,“请把我送到一间小屋子里去吧,”他满脸忧郁地说道,“一间小屋子。”之后便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之后有走过来一个身穿黑色服装的人,将他搀扶过去。一扇门在他的面前被慢慢打开,他看到了那些人,都是如此恳切殷勤。那些人指引着他来到一个座位前面,他步履艰难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用手将脸捂住,整个人开始剧烈地颤抖,并且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他的斗篷被人脱去了,但是怎么被脱去的他根本没有印象。原本他穿了一条紫色的紧身裤,但是现在由于湿漉漉的雪水,已经看起来跟黑色没什么两样。他的周围一直有人跑来跑去,他也并不理会,而事实上,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
他已经成功地逃离了困境,那无休止的喧嚣声已经很好地向他证明了这一点。他现在安全了,这些都是他的支持者,他们再也不会伤害他。他不能自已地大哭起来,哭到差点喘不过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将双手从脸上慢慢移动下来,静静地端坐在椅子上。这一刻,空气中再次充满了各种各样由密集的人群发出的喧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