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明最终还是猜错了。他还是醒过来了!

这是多么复杂而难懂的事情啊!多亏了这副人形的皮囊!想象一下每天清晨,当我们睁开眼睛的时候,有谁能够对自我重建的过程进行一番准确的描述?太多太多的因素分分合合,缠绕交错,从灵魂的最初启蒙到无意识,又从无意识到潜意识,再从潜意识到渐悟,直至到达自我的再意识。长久迷睡后苏醒的格雷厄姆跟我们大多数人一样,他的感受就如同普通人睡了一夜之后的感觉。随着他含糊不清的知觉越来越清晰,心境却怎么也开朗不起来。他开始隐约意识到了自己的生命体征,自己并没有死,而是正在某一处所迷迷糊糊地平卧着。

他开始慢慢地回归理性,但是这一过程似乎颇为漫长,既跨越了时空的辽远,又经历了历史的悠长。广阔无边的梦境中无法回避那些骇人景观的映现,模糊不清的印象在记忆中闪烁不停:景观是那样的奇特,生物们是如此的奇怪,仿佛一切都属于另一个陌生的星球。不过,总有些感知在头脑中留下了清楚的印象,或者是某次会话,或者是某一个名字,这名字究竟是什么呢?总是反复出现,却又想不起来。又或许,那感知是来源于忘记了肌肉和脉搏的奇怪感受,或者曾经奋起努力却终究深感无助的绝望感,就像一个人快要被黑暗吞没,最后在做出拼死的挣扎。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齐全的画面,由一些飘忽不定的夺目景观汇聚而成。

格雷厄姆的眼睛是睁开的,他自己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且发现自己正盯着一个陌生的事物。

那东西是白色的,也许是别的东西的边缘线,又或许是一个木框子。他的头慢慢移动,盯着那东西的边缘。

很快那东西的轮廓线便在不断上升中超出了他的视力范围。他开始努力,想知道自己此刻置身何处。然而对于已经如此不幸的他,这些事情还有何意义?他的思维无法变得积极且光明,他苏醒于黎明之前的黑暗,那种于庸碌平凡中久久等待的痛苦是何等的难捱,他已了然于心。渐渐,他模糊地听到周围窃窃的低语声,以及快速消失的脚步声。

随着头部慢慢移动,四肢也渐渐有了些许知觉。在他的意识中,仍以为自己正置身峡谷的某处,此刻正躺在某间旅馆的床上。至于那白色的边缘线,早已经淡出了他的记忆。他必定是陷入了睡眠,记忆马上回来了,他想起了自己曾经非常困,悬崖和瀑布也出现在记忆中。随后,一段与路人交流的场景闪现在脑海。

他到底睡了多久呢?那琐碎而轻快的脚步声是从何而来?为何又如此匆匆呢?还有那忽上忽下的律动又是什么?仿佛浪花击打在卵石上发出的声音。尽管全身无力,他还是拼命向椅子伸出一只手,去拿上面的表。因为在他的记忆中,表总是被放在那里的。不过这一次他摸到的只是一个坚硬而平滑的表面,好像是玻璃。这一点令他非常诧异。他陡然间把身子翻过来,死死地瞪着双眼,随后开始想尽办法让自己坐起来。但是这一简单的动作对于他来说已经难如登天,不仅没有坐成,一阵头晕目眩的感觉迅速袭来,随后更是全身疲惫不堪,这一切都令他惊愕不已。

他用力揉搓着自己的双眼,周围的一切都令他充满了疑惑,他的头脑是清楚的,但是眼前无疑有无数个谜团。昏睡中的他显然受到了优待,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床上,至少不是自己印象中的那种床,而是躺在一张柔韧度非常好的床垫上,浸在一个深颜色玻璃的水槽中。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发现自己是全身赤裸着的!在这种半透明的垫子上,他感到非常陌生且不安。一面镜子被放置在垫子下面,他从镜子中看到了自己微微发暗的面孔。他随后看到了自己的肩膀,又是一阵惊愕。自己的皮肤干燥得吓人,似乎前所未见,而且还严重泛黄。一些奇奇怪怪的橡胶设备巧妙地缠在自己的胳膊上,仿佛被生生嵌入了表层与内里的皮肤之间。他感觉自己连同这张奇怪的床垫都被一个稍带绿色的彩色玻璃框子包围起来,最先看到的那个白色框架里面的条形物再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一个架子被放在框内的一角,上面摆满了各种光闪闪的,制作精良的设备。那些东西平时都很少见,除了一眼可以认得出的最高温度计,和最低温度计。

那些微微带绿色的玻璃状物质挡住了他的视线,以致他无法判断背后是些什么东西。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个宽敞明亮的住宅,里面装饰得非常奢华。一条白色的拱廊正对着他,拱廊建造得很宽阔,色调也以简洁为主。家具被摆放在封闭框架的内壁旁边,包括一张桌子和两把精致考究的椅子。一块类似鱼肚白颜色的台布铺在桌子上,几个盘子被摆放在上面,上面堆满了东西。此外还有一个瓶子和两只杯子。他感到自己的食欲被强烈地勾引起来。

依然看不到任何迹象证明有人的存在,呆呆地过了好一阵之后,他开始试图爬下那个半透明的床垫,并且站立在地板上。他身处的狭小居室内,地板确是光洁无瑕的。不过他对于自己体力的估计还是过高了。他蹒跚了几步便要倒下,头部撞在了玻璃似的内壁嵌板上,几经挣扎才没有倒地。嵌板在他的推力下奇异地向外弯曲,就像一个被注入空气的气球,随着一声微微的爆破声,消失于无形之中,像极了一个被戳破的肥皂泡。他紧接着跌跌撞撞地来到大厅,终于在宽阔的空间中站定了身体,不过在内心巨大的惊异冲击下,他不得不紧抓住桌子来让自己保持稳固。在他的拉扯下,桌上一只杯子滚落下来,在地板上发出响亮清脆的声音,幸好没有任何破损。最后他还是没有站住,坐在了一张带扶手的椅子上。

体力稍微恢复一些之后,他将剩下的几只杯子全部倒满,自顾自地饮用起来。后来他才发现自己喝的并不是水,这种液体也是无色的,口味很清淡,不时散发出醉人的芬芳,兼有迅速提神养气的效果。他放下手中的杯子,眼光开始望向周围。

他这才发现,没有那略带绿色的框架物的遮挡,房间显得非常宽敞奢华。最开始见到的那条拱廊其实与一段楼梯相连,中间没有安装门窗,楼梯一直向下,交汇处是一条宽敞的横向走道。光亮笔直的柱子伫立在走道的西头,由一种镶嵌着白色纹理的深蓝色材料精制而成。一阵嗡嗡声沿着走道径直传来,听起来既单调,又沉闷。此刻坐在椅子上的他已经完全清醒了,他聚精会神倾听着周围的一切,甚至忘记了美味食物的诱惑。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想到自己竟是一丝不挂的,赶紧在慌乱之中寻找能够遮羞的衣衫。几番寻找之下,终于在近处的一把椅子上看到了一件黑色长袍,他慌乱地用长袍包裹了身体,颤颤巍巍地再次坐下。

他的头脑仍然没有得到安宁,波涛汹涌的纷乱起伏一刻也没有停下。很明显他始终处于昏睡状态,而且这期间还被人挪动过地方。不过,这里又是哪里呢?还有那些人,他们在深蓝色柱子的另一头远远地聚集着,他们是干什么的?博斯卡斯尔吗?想着他又倒了一杯刚才喝的那种无色饮品,但是没有一饮而尽。

这到底是哪里?他那刚刚恢复不久的感官给他带来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一个鲜活的个体正在模糊中颤动。他的目光不时地向四周环绕,最后又在住宅上停留。打量着它那未经色彩渲染的外观,却显得格外优美动人,轮廓分明。随后他的目光又到了屋顶,只见一个被光线围绕的圆形杆状物将屋顶的某处隔开。正在他观察的入神之际,整个人被一大片固定的阴影遮蔽,随后阴影又撤走,紧接着又有下一片阴影到来,然后又撤走。一种沉闷的喧闹声充斥在空气中,“比特,比特!”这声音从大片的阴影中传来,他本要吓得大叫,无奈喉咙中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他赶紧站起身来,像个醉汉一样踉踉跄跄地向着拱廊走去。他晃荡着身体准备下台阶时,又被裹在身上的长袍狠狠绊了一跤。

慌忙之中他赶紧抱住一根深蓝色的柱子。

顺着走廊向远处看,远方的深景是由蓝色和紫色组成的素色基调。走廊的尽头很宽阔,被围栏圈了起来,看上去就像一个灯火辉煌的露台。露台再向内延伸,便到达一个烟雾缥缈的地方,结构类似于一座豪华的宅邸内部空间。再往远处看,还能看到连绵不绝的建筑群轮廓。此刻,耳边再次传来嘈杂的话语声,清晰而洪亮。与他背对着的三个人站在露台上,手舞足蹈地谈论着,气氛非常热烈。他们穿的服饰普遍宽松,潇洒非凡,衣服的质地非常考究,色彩柔和而不失明亮。随后又有众多人议论纷纷的嘈杂声接连不断地从露台那边传来。又一次,他仿佛看到头顶上一面旗子悬空飘了过来。随后又有一件不明物体从头顶的空中掠过,那东西的颜色非常鲜艳,或许是一顶浅蓝色的帽子被抛在了空中,或者是一件被丢上天的衣服落了下来。仔细辨别那嘈杂的喧闹声,类似于英语中“醒来”这个词重复出现的频率很高。一阵模糊的尖叫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紧接着便是那三个人的笑声。

“哈哈哈!”其中一个人大笑起来,只见他满头红发,身穿一件紫色短款上衣。“当昏睡的那个人醒来时,当……”他的眼球不断转动,目光沿着走廊愉悦地望过来。只是一瞬间,他的整个人都变了!面孔变得僵硬无比,笑容一扫而空。随着他的一声惊叫,另外两个人也飞快地转过身来,硬挺挺地僵在那里。一种万分惊恐的表情挂在他们三个人的脸上,是的,那是一种无比惊骇的表情!

格雷厄姆突然双膝跪倒在地上,原本靠着柱子的手臂也顿时没了力气,软绵绵地垂落下来。他身体前倾,快步抢走几步之后,脸朝下整个人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