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的肌肉已经僵硬得像蜡像一般了,而且时间持续的非常久,简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慢慢地又进入了下一个松弛状态,看上去虚弱异常,应该是进入了一种深度昏迷状态。

陌生人被辗转了几个地方,先是从旅馆到博斯卡斯尔诊所,然后过了数周,又被送往了伦敦。这一过程中所有试图令他苏醒的努力都宣告失败,又过了一段时间,所有人都不再进行任何尝试了,至于为什么,下文将会详细解释。长久以来,陌生人一直处于那种半死不活的奇怪状态,既没有死去,也没有任何生命特征,仿佛卡在了生死之间,生命的旋律被按下了暂停键。他就像一台被关闭的机器,思维和知觉都无法启动,他虚乏到了极点,以至于再没有梦幻,他获得了极致的宁静,以至于身心俱空。这是一种混乱到极致的骤然平静,但是他又该存在于何处呢?一个失去了知觉控制的人,他的归宿又在哪里呢?

“一切仿佛就在昨天,我真的记得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甚至比昨天的以及更加清晰。”伊思比斯特说道。是的,这个人就是我们在上一章中提到过的伊思比斯特,但是却已经不是年轻时的他了,想当初他留着比时髦的发型略长的棕色头发,现在早已变成了一头铁灰色短发。昔日白皙透红的脸颊现在已经变成了浅黄色,只不过浅黄之中还是微微泛出了丝丝红润。一把花白色的胡须长在尖尖的下颚上。这是个炎热的夏天,一位叫做沃明的老人正在与他对话,老人是一位伦敦的律师,身上穿了一件卡其布的夏装。他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就是格雷厄姆(也就是昏迷者)的亲属。老人与伊思比斯特肩并肩站立在伦敦的一座公寓里,陷入昏迷之中的格雷厄姆就直挺挺的躺在他们眼前。

一直昏迷不醒的格雷厄姆软软地躺在一张水垫床上,皮肤微微泛黄,身子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一件质地飘逸的衬衫将他消瘦的身体包裹起来。一层薄薄的玻璃将床的四周包围起来,仿佛在昏睡者与现实之间树起了一面无形的墙壁。在这面墙壁的阻隔下,里面的昏睡者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与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他们两人就贴着玻璃框站着,不住地往里面看。

“现在想起当初他那双白色的眼睛,我的内心还会感到强烈的惊骇与不安。这个可怜的家伙真是太让人吃惊了。”伊思比斯特说道,“您知道的,当时他的眼睛就是这样向上翻着的,而且是白色的,在这里好像又重温了一边先前的情景。”

沃明问,“从那时候起,您一直没再见过他吗?”

“其实我一直想来的,无奈手头上总有处理不完的急事,多到就算有不少假期也忙不过来。而且大部分时间我都居住在美国。”

“您是个艺术家吧?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沃明说。

“以前是的。那个时候我刚刚步入婚姻,但很快对于婚姻的幻想就破灭了,至少对一个凡夫俗子来说是这样。于是我提出了离婚诉讼,您知道贴在多佛港悬崖上的大幅广告吗?就是我让人干的。”

“广告很不错,虽然被贴在悬崖上让我觉得有点可惜。”律师说道。

“如果可以的话,就让这些广告永远与悬崖为伴吧。”伊思比斯特自顾地感叹一句,显然乐在其中。

“世界跟以前不一样了,二十年前,我身在博斯卡斯尔,随身携带的,除了一盒水彩颜料,就是一腔崇高的抱负,现在想来真是不合时宜。也就是在那时,他陷入了昏睡。也许好运总是喜欢垂青于那些欲求不高的人,我从未想到会有这样一天,我笔下的颜料会遍及从英格兰到利泽德角的整个神圣海岸,并且为它们增光添彩。”

对于运气一说沃明似乎并不认同,伊思比斯特接着说,“如果我的记性没出错,我差点见不到您了。回到这里时您乘坐的是一辆双轮轻便马车,还将我送到了卡梅福德火车站。当时已经接近维多利亚女王的执政周年纪念日了,在我的印象中,威斯敏斯特有不少旗帜和席位,而且到了切尔西的时候,我还跟马车夫争吵了一通。”“是的,那是第二次盛大的周年庆典,女王执政六十周年纪念日!”沃明说。

“噢,噢!想起来了,还有另一个盛大的纪念日,也就是五十周年那一次,当时我还是个小男孩呢,身在伍基,哎,所有的这些我都错过了……当时他可真是没少给我们添麻烦啊!我的女房东不愿收留他,也不愿意带着他,当时他的样子非常古怪,肌肉非常僵硬。我们只能把他安放在一张椅子里,抬着他到了旅馆。当时担任他的主治医生的并不是现在这个人,而是一位博斯卡斯尔当地的大夫。当时一直忙碌到半夜两点,我和女房东也在边上帮忙,举着灯和其他一些东西。”

“最初他的肌肉一直处于僵硬状态是吗?”

“是的,僵直着!每次我试图将他的躯体弯曲时,他都是硬邦邦的。现在想想,如果当时将他倒立过来,也许就会放松不少了。当时的情景真是闻所未闻。当然,他是个例外。”伊思比斯特说着,还将头歪向了一侧,向对方示意了一下里面躺着的昏睡者,“毋庸置疑,那个矮个子医生,他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史密瑟斯。”沃明提醒道。

“对,史密瑟斯。大家都认为,他的错误就是过早试图让他苏醒。这一切都是他弄出来的。到了现在我依然感到……芥末、鼻烟、针刺,就是那些让人不舒服的东西之一,反正不是发电机。”

“感应线圈吗?”

“是的,可以看得出他的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扭动,全身肌肉都在抖动和抽搐。当时只有两根黄蜡烛负责照明,连每一个影子都跟着抖动起来了。可是那个矮个子的年轻医生尽管内心紧张,却依然任性妄为。而病人……始终身体僵硬,接着便扭动得异常奇怪。哎,现在这个场景还经常在我的梦里出现呢。”接下来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这种状态很奇怪。”沃明说道。

伊思比斯特接着说,“意识完全失去了,在一个短暂的时期。”

“这副皮囊既没有生命的迹象,也并非死去,应该说已经成为一个空壳子,就像一个被贴上‘此物已占’的座位,虽有归属,却空空如也。知觉、消化、心脏、脉搏和震动,通通都没了。我感到这副人体的躯壳已经没有灵魂的存在了。或许相比死亡来说,从某方面说知觉的缺失,或许是更为合适的解释。就连毛发都已经停止了生长,我从医生口中得知的。按理说,就算没有了知觉,毛发还是会照常生长呢……”

沃明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的。”然后一丝苦楚划过脸庞。

停止对话的两个人再次站在了玻璃窗前,仔细观察着里面情状怪异的格雷厄姆。他依然处于一种神秘的迷睡状态,确切的说是处于迷睡中的较松弛期,这种现象从未在医学史上出现过呢。一般来说,陷入迷睡的人不会超过一年时间,到了那时,患者一般会苏醒,否则就会死去,也有醒过来的患者很快死亡的现象。伊思比斯特发现,格雷厄姆身上有注射的痕迹,应该是医生为了延缓病人的虚脱,为其注射营养液留下的。尽管这些痕迹令他感到很不舒服,但是他还是将它们指示给沃明观看。

伊思比斯特突然开始对自己无拘无束的人生经历来了兴致,“他一直都躺在这,而在同样的时间里,我的生活却完全发生了改变,我结了婚,有了孩子,(甚至当他刚刚昏迷时我还从没有想过要孩子呢)又为了养活这个家而辛苦劳作。现在我的儿子都长大了,成为一名即将从哈佛毕业的美国公民。看看自己的满头白发,再看看眼前这个与当时的自己差不多的人,多么奇怪啊,他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增加,不管是年龄还是智慧。”

“我还不是一样,”沃明将身体转过来,“想想当年跟他一起打板球的时候,自己还是个小伙子呢。当我已经变老,他却依然保持着年轻时的样子,唯一有变化的也许只是微微泛黄的皮肤了吧。”

伊思比斯特特意打趣地加了一句,“在这期间,星球大战都打过了呢!”(指威尔斯另一部作品《世界大战》中的情景)

“他自始至终都不曾老去。”

“肯定是那些火星人干的吧。”

“依我看,”伊思比斯特暂时顿了顿,随后又接着说道,“他自己的名下应该有一份数额不算巨大的资产吧。”

“说得没错,”沃明确认道,接下来还特意严肃地咳嗽了一声,“更巧的是,我正是这笔资产的代理人。”

“哦!”伊思比斯特陷入了片刻沉思,随后又说道,“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一直躺在这里花不了多少钱,而他的这笔资产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增值?”

沃明再次确认道,“确实增值了呢,等到他醒过来时,嗯,我是说如果他有醒来的一天的话,他的富裕程度绝对会大大超越从前的。”

伊思比斯特接着说,“我是一个生意人,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甚至有时候我会从商业的视角大胆设想,其实对于他来说,这种迷睡很可能会变成一件好事呢。希望他能够知晓,例如在这种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如果当初没有发生这种事情,而他也就这样一直生活……”

沃明否定了他的看法,“他不是那种处心积虑,能够预先策划得如此周到的人,其实……”

“是吗?”

“在这方面我们无法达成一致。毕竟这涉及到了监护人的利益,或多或少我都会站在他那一方。您也许注意到了一些事情,足够能意识到偶然的某些摩擦。然而即便这样,他最终能否苏醒仍然无法确定。这种迷睡状态依然会损耗人的元气,只是那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最终还是会有耗尽的一天的。现在的他无疑正在沿着一个斜坡向下滑行,而且过程及其缓慢,且乏味无聊。这种状态您能够理解吗?”

“他的苏醒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莫大的惊喜,否则就太遗憾了。二十年来,世界发生了很多变化。美国一位叫做华盛顿·欧文的作家曾经在1819年写过一个故事,里面的主人公叫做瑞普·凡·温克尔,他就曾经在山中睡着,然后一晃二十年过去了,醒来时世界早已不复从前。”

“那时已经不是瑞普·凡·温克尔了,变成了贝拉米了,美国作家爱德华·贝拉米,在1888年完成了一部极具浪漫主义色彩的小说《回顾》,里面对于公元2000年的理想社会进行了详细的描述。”

沃明说,“无可否认,一切变化都很大,而且随着变化的还有我自己,我已经成为一个老人家了。”

伊思比斯特陷入了迟疑,本想假装惊讶,却完全失去了时机。“这点我早应该想到的。”

“我当时的年龄是四十三岁,您曾经发过电报给几家银行的董事长,还记得吗?是他们将电报转寄给我。”

伊思比斯特说,“是啊,当时我翻查他的口袋,从支票簿上得知了他们的地址。”

沃明说,“其实增值并不是难事。”随即两人又陷入沉默之中。但是伊思比斯特的好奇心却有增无减。

“这样的迷睡状态可能还会持续很多年,”伊思比斯特略微迟疑了一下,随后又接着说,“这点是我必须要考虑的,有关他的一切事务,将来很有可能再由别人接手,这一点相比您也清楚。”

“伊思比斯特先生,不知道您是否相信我,其实那也正是我反复思考的问题之一。很巧合……我们没什么信得过的亲戚,这种状况确实比较特别,可以说前所未有。”

“确实,”伊思比斯特也说道,“其实这应该是一个公共托管人需要管理的事情。希望我们能够找到这样一个人,切实履行这一职责。”

“依我看来,这种监护人需是有长生不老的本事才行,或者是某个公共团体。有些医生认为他很有可能还会继续活下去,所以,我也特意去为他找过一两个知名度比较高的人,不过目前还没有收到什么回音。”

“或许将他交给某个公共团体来照料是个不错的注意,比如不列颠博物馆托管人或者皇家内科医师协会这样的组织。”

“但是说服那些人将他带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

“我猜测应该是程序非常繁琐拖沓吧?”

“不完全是这样。”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

“这件事确实令人感到好奇,确实,”伊思比斯特说道,“而且看趋势复利还会有所增长呢。”

“确实没错,”沃明说,“金子的储备量眼看就要耗尽,于是便滋生了增值的趋势……”

伊思比斯特还做了个鬼脸,“这种趋势我早就感觉到了,不过,这对他来说有利无害啊。”

“前提是他能够醒过来的话。”

伊思比斯特赶紧接着说,“如果他能够醒过来,您看见没?他的鼻子明显萎缩着,眼睑也陷得很深,完全是一副病态。”

沃明看了看,陷入了片刻沉思,最终说道,“他能不能苏醒,我确实很怀疑。”

伊思比斯特说,“我依旧没有太明白,这种情况究竟是什么造成的呢?我记得他曾经向我提起过自己曾过分的使用大脑,让我感到实在匪夷所思。”

“他是一个性情中人,偏激好动,而且天赋很高。他有一个烦事重重的家,然后他离了婚,并由某种活动中获得了些许慰藉。我猜测,应该是某种狂热的政治活动吧。据我所知他是一个激进派,或者一种典型的自由主义者,而且相当狂热。他们将自己称为先进的群体,精力永远充沛,直至癫狂的程度。他不能忍受约束,对于某一次辩论的得失总是耿耿于怀,最终遭此厄运。我记忆中他好像留下一本小册子,里面充满了杂乱狂妄的言辞,那可真是一本奇书,一些出自里面的语言,或者被证实,或者被驳倒。读他的论题,会让人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太多的事物无法预知。相信当他醒过来时,已经有很多要学习的东西等待着他,因为他已经忘却了太多。当然我是说,如果有那一天的话。”

“果真如此,我必亲临现场观看,只为听听他对眼前的一切究竟作何解释。”

“我也是的,”我们说道,“我当然会的!”他突然像一个性情善变的老头一样开始自怨自艾起来,“不过估计我永远也等不到那一天了。他永远也醒不过来,他再也醒不过来啦。”他就那样一直站立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眼前昏睡的人,内心不住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