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长长的故事,也差不多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那之后,千代与伊右卫门夫妇之间并无多大的变化,只岁月匆匆而逝。庆长八年(1603)初秋,高知城竣工。说是竣工,但三之丸还仍然在进行挖掘与道路建设,并非全部竣工。不过,城郭的主要部分——本丸与二之丸已经建好,相当漂亮。
伊右卫门的入城仪式,是在庆长八年(1603)八月二十一日。参加入城仪仗队的人数大约三千。他们都穿着华美的礼服,一一列队而行。伊右卫门骑在马上,头戴高乌帽子,身着大纹礼服 【1】 。千代乘着金莳绘装饰的轿子跟在后面。
入了城下,远望天守阁在潮江川上的灰白投影,千代感慨良深。
(夫君终于成了这么一座大城之主了。)
入城之日有贺宴,除本丸的大厅以外,二之丸也到处设有红白条纹幔帐,武士们都开怀畅饮,喝得醉醺醺的。日没后宴席结束,伊右卫门进了内院,与千代一同歇息下来。
“祝贺夫君城郭得以早日建成,顺利搬迁!”千代按常规庄重道了声祝福。伊右卫门已经换做常服,并膝正坐答礼道:“与夫人同庆!”
之后伊右卫门随意坐了,命厨房把今日酒宴的剩菜端上来,举杯道:“千代,现在是咱们两人的夜宴了。”千代也想今夜尽兴地醉一场。
“千代,愿望终于达成啦!”伊右卫门道,“所有一切,都是托了千代的福啊!”
“夫君太谦虚了。其实都是靠了一丰夫君自身的武勇、才干和运气。”
“俺倒是很想说就是。可俺知道自己的斤两。”
“还谦虚啊!”千代用眼角嘲弄地瞥了一眼伊右卫门。可伊右卫门苦笑一声,哼哼道:“哪里,是真的。”
“不过一丰夫君的言出必行,可是日本第一呢。”
“什么言出必行啊?”
“新婚之夜的誓言啊。”
“哦!那个啊,”伊右卫门抬手擦了擦嘴角的酒,“是,那个倒是遵守了。”誓言里说,自己除了千代,不可在外拈花惹草。当他还在织田麾下做事时,曾与甲贺出身的一名女子犯过错,可那也不必在此刻自首吧。他一没碰过侍女,二没安置妾室,这在日本的大名小名之中,估计也只有他伊右卫门做得到了。而且千代还未曾育有继承人,伊右卫门始终近乎愚忠地遵守着两人的约定。
“或许还真是番伟业呢。”伊右卫门并不十分高兴地嘟囔了一句。
高知城本丸与二之丸建好后,夫妇俩还剩了一件大事没做——养子忠义的婚事。忠义是国松行加冠礼后的正名。忠义在江户府邸长大,已经虚岁十二岁了。
“得给忠义娶媳妇了。”伊右卫门在本丸建成后便说过这样一句。其实忠义还未到婚娶的年龄,可伊右卫门已年过五十,若不早些把婚事定下,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福气等到那一天。
“千代你说呢?”两人夜宴当晚伊右卫门问道,“是千代跟俺奋斗得来的二十四万石,不能在咱这一代便毁了。”
(人可真是欲念无穷啊!)
千代痴痴地想。一代筑就的东西一代便毁了又如何?人年纪越大,欲念便越大,老想着能永世相传。特别是大名,若是主家一毁,家臣们也就会失了家禄成为流浪汉。所以,只有让大名家业得以传承,伊右卫门才算是创业成功了。伊右卫门命江户的重臣遍寻年纪相当的大名家小姐,可许久都无果。
“是啊。”千代假装思索着。其实千代早已有了打算,但一直没有心思说出口。现在趁着酒兴,正好可以和盘托出。“山内家这二十四万石,说穿了本来就纯属侥幸,就好似座地基潦草的建筑。”
“是啊。”伊右卫门点头,脸上神色并无半分喜怒。千代是说,就伊右卫门的器量,这二十四万石就是一个捡来的大便宜。而伊右卫门自己的内心某处也的确这样在想,所以唯有苦笑称是。
“大名家有四种类型。首先是德川将军家的家门,这些大名是名正言顺、理由充分。若是以建筑打比方,就好似地基坚固、木材结实的房子,一点儿风浪是吹它不倒的。”
“嗯,然后呢?”
“接着就是辅佐德川家创业的历代功臣,与德川家家门一样。”
“第三呢?”
“是自古以来的名门。比如东国的佐竹氏,萨摩的岛津氏等人,他们虽曾联合西军参与关原之战,但毕竟有着源赖朝之后数百年的传统,就连大公仪也不忍将其彻底摧毁,采取的是极其宽大的处置。当然,另外的理由便是这些土生土长的大名,一旦受到公仪的攻击便会穷其所有进行顽强抵抗,领国的草木山川皆是利器,大公仪是觉得与其攻击不如安抚来得顺畅吧。”
“那第四呢?”
“肥后的加藤家、艺州的福岛家等丰臣时代的风云大名,当主为英雄豪杰者多。”
“那咱家呢?”
“咱家啊,哪种都不是。”千代笑道。伊右卫门也被笑声传染,笑道:“原来天下根本就没有像山内家这样根基薄弱的大名啊。”
“所以,忠义的婚事,与其咱们自己做主,不如请公仪帮忙选定,这样还能多少生些根基出来。”
“不得不这样做吗?”伊右卫门面色不快。连养子娶媳妇都去求公仪出面,怎么看都是臭不可闻的公然献媚啊。千代也一样不快,尽管是她自己提的议。可怎奈如今已是二十四万石的大名,不得不谋求维持与传承,有时候也需要拥有出卖个人自尊心的胸襟。
“夫君不满?”千代的表情复杂之至,仿佛捏着鼻子喝了一壶醋似的。她心里的不悦并不输于伊右卫门,只是在拼命抑制而已。可伊右卫门却毫无思量脱口而出——不得不这样做吗?看到他这毫无责任感的态度,千代不由得怒从中来。
“咱家是大名。”千代小声道,随之叹了口气,“若是寻常武士,可以我行我素,也无需看旁人脸色。可如今既然当了大名,就有很多事不得不忍,不得不牺牲。”对于多少有些自尊心的人来说,没有比这个时代的大名更难当的了。
肥后的加藤清正,正因为太过自负,半生中老是与人争执,生出了好些事端。可现在,他却为了让德川家高兴,在品川建了一座壮丽的江户府邸,借以向德川明志——我清正已然野心全无。这笔建设费用原本是军费开支,是应该留作军费的,可清正却毫不吝惜用在了府邸建设上。
还有,在加藤清正与福岛正则都受命辅助名古屋城筑城之时,福岛正则过来找他,埋怨道——这种辅助接二连三,我领国的军费不保啊。清正一听,劝道:“要想保家,就别那么啰唆,埋头干事要紧!”
世间已经进入了秩序的时代。若是战乱中,一介武夫凭借武勇可打出一片江山来,其自尊也能得以保全。可一旦进入秩序时代,正所谓今非昔比,江户的高级官僚一两句话便可左右一两位大名的命运。
“若是想让山内家传承下去,那就别啰唆,照做便是。”千代也说了句与清正类似的话。
“是俺有欠考虑?”
“这就难说了。不过,若是要尽享个人自尊,什么都率性而为,现在就该拥有立即封锁国境、深挖城池、高筑外墙、宣告与天下为敌的觉悟。”
如此这般,两人一席长谈后,确定了忠义婚事的方针。伊右卫门派飞脚传信至驻守江户府邸的家老处,命他们“请公仪代为选定”。
收到伊右卫门此番请愿的江户幕府官僚,觉得山内家实在可爱,很愿意为其甄选。据说,德川家一族的松平隐岐守定胜,育有一女,名叫阿姫。江户幕府官僚觉得甚是不错,便禀报家康知晓。家康道:“收作我的养女吧。”对家康而言,通过与外样大名的联姻,加深德川家的统治基础,也是确立德川体制的重要一环。
阿姫年方十岁。
庆长十年(1605),阿姫十二岁了。这年十月便要在江户举行与忠义的婚礼,可九月二十一日,伊右卫门在高知城内的书院里病倒了。
那是一个极为阴冷的早晨。天明前便有白雾笼罩,因此城内到了早晨都需得点烛照明。前一夜,伊右卫门照常在千代的寝屋歇息,可早晨却比平素醒得晚。
“怎么了?”早已起身收拾停当的千代,在伊右卫门枕边问道。
“没什么。”伊右卫门缓缓起身,回头看千代时微笑的面庞,就好似少年般红彤彤的。
“是发烧了么?”千代靠近摸了摸他的额头,并不甚热。
“头有些疼。”
“是着凉了吧。不如今日好好休息休息。”千代即刻叫来侍女,吩咐请医生过来一趟。
“是风寒。”医生诊断道。
可伊右卫门必须出门,前庭书院里有家老在等他前去面见。驻守江户府邸的家老乾十左卫门,专程为了与阿姫的婚礼一事,回到了土佐。伊右卫门需听过报告后,与家老们商议婚礼的具体事宜。
“不如推迟到明天吧?”千代劝道。可伊右卫门却说,他已经答应了今晨会面,不能不去。伊右卫门对自己家臣也是这般言出必行,不过,这也是他的优点之一。
伊右卫门进了前庭书院。家老们已经到来,只等伊右卫门落座便开始汇报。伊右卫门静静听着,渐渐脸色难看起来,继而黑睛上翻,远处看只剩了白珠。可家老们却没察觉到这个变化,继续汇报了下去。待他们最终发现时,伊右卫门已经轻哼一声扑倒在地。
“啊!”随从立即从背后抱起伊右卫门,家老们也瞬间围了上来。医生闻讯赶来,让人把家主先抬回去:“小心抬回内院去。”此番折腾,恶化了伊右卫门的病情。被抬回内院的伊右卫门已经失了意识。
千代看上去慌乱得厉害,好几次对着医生大叫:“能治好吗?”可医生也是束手无策,无法及时作答,只说了些不明所以的话:“如果今日一直有脉息,或者可能——”
伊右卫门是在这日正午断的气。屋外的白雾开始散去,医生终于放下伊右卫门的手腕,跪拜于千代面前:“适才,大人的脉息失了踪迹。”
千代凝视着伊右卫门,捂着脸痛哭出声。她抱住伊右卫门的遗体,摇着想叫醒他。她伤心痛哭的模样,就跟一个没有身份没有地位的卑微农妇一般。
(咱们漫长的一生结束了。)
千代在哭泣中思忖。
伊右卫门是天文十四年(1545)出生的,过世时虚岁六十一。千代四十九岁,又变作了孤身一人。她在城内的佛堂里断了发,此后便以佛堂为家,住了下来。
伊右卫门的遗体在真如寺火化,并葬在日轮山。戒名 【2】 为大通院殿心峰宗传。千代从这一日起,法号称作见性院。
伊右卫门的死讯很快传到了江户,于是山内家即刻便由忠义继承了下来。
忠义从江户列队首次进入土佐,已是第二年春天的事。千代在城内大厅里与忠义见了面。她像是第一次见这城内大厅似的,静静地缓缓地望向每个角落。其间,有诸位家老在场。不过,他们已经不是伊右卫门的家老,如今侍奉的是忠义了。千代看着他们就好似看着陌生人。
(时不待人啊。)
千代不得不感念。她便是在此刻,决意离开土佐的。没有伊右卫门的土佐,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留恋了。
千代对这位年幼的第二代藩主,好好训诫了一番后,道:“对马守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母亲请说。”忠义道。
千代说她想住到京都去,希望能尽快替她在京都建一处房子。忠义听了很是吃惊,虽劝阻了一番,可千代仍然微笑着轻轻摇头道:“我在这里的工作已经做完了。”她今后想要好好享受京都的春秋,还想找些唐锦,做些漂亮的小袖,平静地度过余生。
千代的心愿终究是达成了。伊右卫门过世后第二年,即庆长十一年(1606),千代离开与伊右卫门共度数年的土佐,移居京都。京都的桑原町有座新居建成,千代在此处开始了她的退隐生活。
第二代国主忠义跟伊右卫门不同,是一位豪爽的男子。其性格也与南国之王的名号相得益彰,肚量大而能容。有一次,他在京都二条城参加了将军的酒宴后,归途中日光晃眼,晒得甚热。忠义脱下上半身衣袖,光着身子骑马走在市中。沿道的市民们见他如此胆大妄为很是想笑,却又怕惹得老虎发威,于是只好拼命低头跪着。
千代命忠义一定要每三个月给自己来一次信。有次忠义违约,便收到了千代这样一封叱责的信函:“在京都或是伏见,总能见到别家的使者。可我家却从去年七月以后便再无一位飞脚来访。可是因为忠义大人对我有什么不满么?总之,只要能听到一句‘绝非怠慢’的话,我也就释怀了。今后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但因有对忠义的期待,我很是心满意足。”
在这一通叱责的背后,藏着的是千代对自己筑就了土佐二十四万石这番伟业的自豪之情吧。
千代在元和三年(1617)十二月四日,跟伊右卫门一样于六十一岁的年纪撒手人寰。“这一生,活得真是有滋有味啊。不过,稍觉有些累了。”她轻声说完这些话,最终闭上双眼,再也未曾睁开。
据说,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
注释:
【1】 大纹礼服:印染上五处大型家纹的礼服。始于室町时代,在江户时代,属五位以上的武家通常礼服。
【2】 戒名:佛教仪式上,僧侣给死者取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