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右卫门是在九月二十七日那天,与胜利军一道进入大坂的。因东军先锋已经在此之前去大坂市街维持过治安,所以并不见任何混乱。伊右卫门顺着京街道朝大坂方向行进,经过守口一地,到达京桥口时,发现城壁上已插满德川的旗帜。他叫来家老深尾:“你去西之丸,报告咱们到了。”自己则率领部队直接回了大坂府邸。
千代在门前站定,领着留守老臣、侍女以及一众将士家人前来迎接。千代与重臣们站立行礼,其他人则跪伏于路上或者门内。伊右卫门下了马,缓步朝千代身畔走来。
“夫人以大义为重,留守大坂辛苦了!”
“大人言重了!恭贺大人率众取胜,平安归来!”
均是语气平缓的套话,并不见多少情感的流露。可路上跪伏着的家人、凯旋归来的将士,却听得感慨万千,甚至有人哭出声来。伊右卫门的慰问、千代的贺辞,无疑已代表了从军将士与其家人之间的千言万语。
伊右卫门跟随留守老臣市川山城来到书院,与数位留守家臣打过招呼后,直接进入内庭,道:“俺想泡个澡。”
自出了远州挂川城后便一直行军,经相模、武藏、下野,后又折返重回东海道,经骏河、远江、三河、尾张,在美浓关原战胜敌军,又经近江、山城边际才终于回到大坂。征程耗时两月余,而这之间几乎没好好泡过一次澡。
“俺要洗去战尘。”他这样说道。而后忽然想起,这次洗去的或许就是这一生所有的战尘了。
若在平时,外侧会有杂役或者近侍,内侧会有侍女;而这日却是千代亲自服侍。“水已备好。”
“哦,多谢。”伊右卫门当场脱光衣服,只穿兜裆布走起来。这位平素行事小心谨慎彬彬有礼的男子还从未有过如此举动。
“让我来帮夫君搓背吧。”
“千代你来?”伊右卫门笑出声来,“那敢情好。自从当了城主,很多事都跟年轻时不一样了,你就再没替我洗过背了。”
侍女们也远远站着,大概是想给这对夫妇留一片地儿独处吧。
伊右卫门盘腿坐在木板上,倦怠地捶打着自己的肩膀。千代系好袖带,卷起袖口,像要大干一场的模样。
“你要穿着衣服来?”
“不然该怎样?”千代咯咯笑道,“以为还跟从前一样么?要是家臣们在私底下笑话大人和夫人双双脱了衣服泡澡,那多不好意思。”
“唉,当个城主可真是没自由啊!”
“城主夫人也不是好当的呀!”
伊右卫门泡在浴盆中,话语中的感情像是被白色蒸汽湮没了似的,道:“千代,俺终于活下来了。”
千代也被蒸汽包裹着,一听这话,不由得情动,“嗯”了一声便用袖袂遮住颜面。
“你也总算逃过一劫。”
“一丰夫君才是——”千代在袖袂后哽咽道。
“俺运气好,全都是千代经管得好的功劳。”
“夫君……净说些意外的话。”千代的确感觉意外。伊右卫门至今为止从未这样说过。他一直认为所有决定都是自己做的,千代极为巧妙的布局引导让他相信所有决定都是出于自己的智慧。“其实,全都是一丰夫君器量过人的缘故。”
“别这样说,俺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怎么会——”千代摇摇头,到如今,这些都成了无关紧要之事。
伊右卫门也无意再争辩下去,换了个话题:“加上这次,俺算是活了织田、丰臣、德川三代,能这样平安活到现在,实在是不可思议啊!”
“是夫君有运气。”
“哪里。有一种运气叫女运,据说有女运的男人,会被妻子与生俱来的福运左右一生。俺也算是当代少有的幸运之人了。”
其实,伊右卫门算得上是男人中的奇迹。在关原之战中出阵的东军诸将里,经历织田、丰臣、德川三代而生还之人,除了德川家康自己以外,就只有伊右卫门一人。福岛正则等人是秀吉这一代的;而黑田长政、细川忠兴等的父辈虽是织田一代,但他们自己却并未侍奉过织田家。
(俺要是有孩子,大概也会让孩子奔赴关原去拼命吧。跟他家不同,俺是没有孩子,才不得不亲自出马啊。)
拖着一副老身子骨上战场,实在是件辛苦吃力的事。家康在关原的主力决战中,用福岛、黑田、细川等青壮之士,而不用伊右卫门的原因,就是考虑到年纪的问题。突击战是需要血气之勇的。
“总之,俺是老了。”
“这倒是实话。”千代感慨道。这位武艺并不卓绝的丈夫,横跨三代的所有重要战场都亲自出阵过,虽没有多少显赫的战功,却也无甚过失,只老老实实一场一场打了过来。被称作豪杰、军略家的一帮人,几乎不是早死,便是自诩才能出众不惜与人争斗,终致殒命消亡。
(只有我的丈夫有这般茁壮的生命力。)
千代想到此处,觉得甚是好笑,难道只有丈夫这般无可无不可的耿直之人才是世上的胜者?
(总之,是我雕琢出来的。)
千代心底里暗藏着这种心思,而作为她的雕琢素材,没有比伊右卫门那样顺从又无怪脾气的好男人更合适的了。
(年轻时曾多少有些不满足,可如今才知道,对我这类女人来说,这种丈夫可能才是最适合的。)
夜间的寝屋内,伊右卫门跟千代开了一桌两个人的酒宴。虽然两人都酒量不大,可还是约定“今夜不醉不休”,开始举杯共饮。千代斟酒,则伊右卫门喝;伊右卫门斟酒,则千代喝。慢慢地,意识朦胧起来。
“千代,”伊右卫门的话渐渐俗了,“俺赢了!赢的瞬间,俺站在场上却觉得寂寞得很,骨子里冒出来的。”
“定是年纪大的缘故。”千代也醉了。
“年纪、年纪!俺还没那么老!”
“年轻时战胜了自然会如狂喜一般,可年纪渐长,便不由得会念及对方的感受。”
“千代什么都清清楚楚啊。”伊右卫门瞪大了双眼。
“想想就明白的事情嘛。人的年纪越大,就越是对人这种生物有认同感。无论阴差阳错成了敌人还是自己人,其实都只不过一层假象而已。尝尽人生百味,明白了这些,便不会再如年轻时一样毫无顾忌地横冲直撞了。年轻时做事,年老时品味——人这一世肯定早就这样定好了的。”
“没错。”伊右卫门点头道,觉得自己这半生来血肉之躯的拼搏,是该告一段落了。“多喝点儿吧,千代。”伊右卫门举起酒壶。
“已经喝得够多啦。”
“你酒量变小了嘛。”
“夫君说这样的话,也不先看看自己,身子一直摇晃个不停呢。”
“那,俺就干脆跳个舞。”伊右卫门晃悠悠站起。千代递去一把白扇子,他接过刷一声打开,道:“千代,唱一曲。”
“唱什么好呢?”
“来一曲敦盛 【1】 。”伊右卫门已经站在中央,张开双臂。
千代唱了起来,伊右卫门随歌而舞,不过并未跳多久便啪嗒一声倒在地上。千代忙跑去扶他,却见他抽泣起来。
“千代你也哭啊。”伊右卫门翻过身来仰天躺着,“你怎么不哭?关原之战死人无数,就算是替阴差阳错变作敌人的石田三成等哭一回吧。”
“……”
“俺——”他扶着千代的肩坐起身来,“俺忘不了关原上暮色渐深的那一幕。胜负无常!人生无常啊!”
“虽说无常,可千代这半生,一直都伴着一丰夫君,相助于夫君,过得充实极了,是绝无仅有的丰富的半生呢!”
“俺也是……唉……一样。”
“‘唉’字多余了吧。”
“多余了吗?”作为胜者的伊右卫门,仿佛内心里有多少喜悦便化作了多少空虚。
家康于九月二十七日进入大坂城西之丸,打点战后事宜。这日最先着手的是论功行赏。历代家臣井伊直政、本多正信、大久保忠邻、榊原康政,与精通外臣事务的德永寿昌等六人被选用于调查与制定草案。
“自家谱代家臣明年再赏不迟,先从客将开始。”家康明示了轻重缓急的方针,因为支持家康的丰臣家大名有五十位之多。即便只是调查清楚这些人的功劳,也实属不易。当然,对于赏罚,家康也有自身的考量。这些他也都对六位负责人事前言明过。
“至于山内对马守一丰,”家康对六人说,“他现在是挂川六万石,把土佐国二十多万石赏给他。”
六人一听惊愕万分,本多正信出列道:“请恕在下冒昧,山内对马守有如此大的战功吗?”的确如他所言,与关原之战中的主力福岛正则、池田辉政、黑田长政等人相比,伊右卫门只不过是在战场附近晃悠了一回而已。
“没有——”家康笑道,“不过,你们所认为的战功,就只是战场上的功名吧?有人有马便可在战场上举枪迎敌,谁都可以做到。”
“啊?”
“对马守在小山军议的前夜,得到妻子急函便立即送至我处,连封都未曾拆。他将当时逐渐动摇的客将之心,全都牵引过来了。还有小山军议上,他提议清空自己的挂川城并呈交于我,因此东海道上的诸将们才争着把自己居城让出。只这一事便固定了诸将的情绪。那个瞬间,东西军之战其实胜负已分。此番功高,可谓拔群,不仅直接引导了关原一战的胜利,也奠定了德川家兴隆的基础。拿土佐一国赏与他,实在便宜。”
家康在战场功劳与政治影响这两方面,更看重后者。因此才有了这个决断。“赏罚分明,越快越好。而且,逐一定下就逐一赏赐,这样可避免无益的猜度。”
伊右卫门得到赏与的旨意是在十月后的一天。井伊直政向他传达此事时,伊右卫门以为听错了,反问道:“土佐国?”以自己在战场上的战功,最多不过从六万石增至十万石左右的程度罢了,怎么会成为一国之主?
“请恕在下冒昧,兵部少辅(直政)大人,”伊右卫门对这位德川家的长官问道,“您是搞错了吧?”
“您的耿直真是名不虚传哪!”直政不由得笑道,“对州大人,说句大实话,曾经我们也认为此番加封很是奇怪。可这是主公亲口做出的决定,对州大人的功绩在诸将之中首屈一指!”
“实在愧不敢当!”伊右卫门手里攥着封赏令,仍是不信。
回到府邸后,他将这张记载着赫赫战功的封赏令递给千代,千代大笑道:“赏就是赏,大大方方接着就好,耿直过了头也并非好事啊。别犹犹豫豫的反被人看扁了。”
土佐二十四万石,实在是太出乎意料。
那日不管千代说什么,伊右卫门都只是傻了似的作茫然状,偶尔会吐出一句:“千代,幸运这种东西,是真有啊!”大抵是还未回过神来。
第二天早上他一睁眼便道:“千代!要招募新人了!”声音极为高亢。千代反倒吓一大跳,怔怔看了他半晌。
“快!挂川、美浓、近江附近可靠的人才,都一并找来!”
“不用这么着急吧?”
“不行,得快!若是马上便要大战,二十四万石的军役如何扛得下来?”
“不会再打仗了,夫君!”
“会的!”
(难道脑子出毛病了?)
千代有些不悦。前几天刚从战场回来时,还那般忧世悯人,可如今不过加封了四倍,就全然变了个人。“听说土佐自古被称作鬼国或者建依别国,男子性情粗野。更何况国内还有长曾我部残党一万人以上。此时若是新国主入主国内,怕是有无数人等着看笑话呢。还是先派人去查看清楚后再做定夺比较妥当。”
“那是当然。不过这是一回事,招募新人是另一回事,而且刻不容缓。”
“可在土佐国,长曾我部家这个当地国主都已经消亡了,余下众臣也是每日得过且过,怕是拼了命也会反抗的吧。”
“所以才要招人的嘛!”
“最好是先查过当地详情后,招募一批当地人为妙。这样便能上下安心,鬼国的百姓才会跟咱们亲近。”
“不!那种事太遥远了。与他国不同,土佐国反骨者众,轻而易举是拿不下来的。只有筹措大军,进行弹压才行。”
“不像一丰夫君了呢……”千代惊愕道。仅一夜便换了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俺有自信。”伊右卫门道,“连主公都说,土佐只有对州能对付。”
家康确实这么说过。他清楚土佐的风气之怪,与长曾我部的主从关系之坚韧。如果让年轻的大名去管理,恐怕压制了这边又反了那边,终究是祸国殃民一团糟。还让人担心会引起天下大乱。所以,这才想到老成持重的伊右卫门。另外,若是交与福岛正则等人,长曾我部的遗留之臣或许会煽风点火,说不定还会唆使其调转矛头指向家康自己。从这点上看,客将出身的诸将中,还是耿直正义的伊右卫门最合适。只有伊右卫门能事事以德川天下为先,处理好土佐国事而不犯错。
千代认为这才是被封土佐国主的原因。伊右卫门得到封赏的第一日,一副颇感意外的模样还算可爱,可第二日——俺就有这么大器量——他露出的这股自信,就有些自以为是了。
(这如何是好?)
千代不禁有些担忧,因为她知道,男人一旦开始自以为是,诸事便棘手了。
“土佐——”千代一日中念叨了好多次。
(那是个什么样的领国?)
千代全然不知。自伊右卫门受封土佐一国以后,千代尽可能地想多知道一些这片未知土地的情况,可总是未能如愿,因为没有门道。侍女、坊主、武士,问来问去也是仅知国名的程度,任谁都担心害怕地低着头。
“那可是鬼国啊!”也有侍女身形战栗。京城人对偏僻地带一无所知,在他们印象里,那里住的男子就像鬼一样可怕。
“可是,也住着人不是?”千代笑出声来。千代知道,土佐分作七郡,南面濒临太平洋,据说可以收获不少鲸鱼、金枪鱼、鲐鱼、鲣鱼等大海鱼。过去曾是京城政治犯的流放地,王公贵卿们一听说“流放土佐”,无一不是胳膊腿儿打颤。若是有公卿被任命为土佐国司,他们好像也几乎不会真的前往。
曾有歌人纪贯之被任命土佐国司,因某个事由而不得不去。他在承平五年(935年)任期结束后回京,把这五十五天的旅行日记取了个名字,叫《土佐日记》。当时的人们竞相抄写传阅,觉得十分有趣。之后数百年,直到千代的这个时代,那本日记的内容一直是人们土佐知识的来源。土佐这个南海偏远之地,便是这样一个不为人知的去处。
千代托京城人帮忙,好歹找来这本《土佐日记》,看了起来。可是,不得不依赖六百多年前的宫廷人的见闻录来获取土佐的情况,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伊右卫门觉得那书毫无用处。“就俺的印象来说——”伊右卫门道,“很糟!那就是名副其实的鬼国。”
“为什么?”千代问。于是伊右卫门就讲起太阁春风得意时候的一件事。
太阁征伐四国,招降长曾我部氏后,长曾我部以土佐国主的身份成为丰臣家大名。为向太阁答礼言谢,长曾我部元亲乘船来到大坂。当时——土佐人来了——连好多大坂百姓都跑来看热闹。
只见黑压压的人群之中,土佐武士两百人左右排队走来。他们也是第一次登陆本州岛,看到眼前的光景很是兴奋。
这些武士身着盔甲,面色黝黑,只眼睛亮闪闪的。细看之下,铠衣的腰带竟然是根绳子——莫非盔甲是自己做的?可盔甲之下,人人都是肩背伟岸、步履整齐、意气轩昂的模样。
“之后,他们也都逐渐习惯了这边的生活,住到伏见的长曾我部府邸去了后,便不再令人感觉奇妙了。刚开始那会儿,可真吓了一跳啊。”
家康的参谋本部与军团,因战后诸多事宜,仍驻扎在大坂城。战后诸多事宜本是井伊直政、本多忠胜、本多正信、榊原康政等家康的参谋团负责,不过伊右卫门也是每日登城,在大坂城西之丸,无论大事小事均与他们相商。
(真是个麻烦人哪!)
他们定是这么想的。
(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他们定会感觉不耐烦。可与此同时,又觉得仰仗自己的伊右卫门很是可爱,不知不觉间便把他的问题当成了自己的问题来考虑。这就是所谓人情。
伊右卫门最初拿到土佐一国的朱印状时,就仿佛是身子浮在空中了似的茫然不知所措,到了第二日才意识到:
(麻烦了!)
土佐国的旧国主长曾我部盛亲还在浦户城,其军团体制完备、毫发无伤。
(这要怎么做才好?)
长曾我部家虽名义上在关原之战吃了败仗,可军团几乎原封原样从战场撤回,并通过伊势路出了伊贺,再经大坂乘船回了土佐。土佐一国授予山内对马守——这个封赏如今不过是一纸空文而已,长曾我部家还梗在中间呢。
(他决不会乖乖听话撤走的。)
长曾我部家毕竟是土佐当地的大名,家主与家臣们能撤到哪里去?
(他们肯定会拼死抵抗的。)
这种看法甚是自然。他们若是拼死抵抗,有地远而兵强马壮的优势,便是集天下之兵也未必轻易攻得下来。
伊右卫门拿了朱印状后的第二日晨,进大坂城西之丸后便抓住管事的井伊直政袖口,问道:“长曾我部会自行撤离吗?”
“不清楚。”比伊右卫门年轻的井伊直政,露出一脸不置可否的微笑,俨然是管事官吏的做派。
“那可麻烦了。”
“是啊。”井伊点点头。如若土佐叛乱,不只伊右卫门,连刚刚得了天下的德川家也会挠头不已。
“在下必须要率军入国吗?”
若是那样,伊右卫门必败无疑。以六万石的兵力根本不可能诛灭一国大名。
“不如咱们先派使者,”井伊道,“去土佐看看他们到底愿不愿意配合,之后再做打算。”
“如此甚好,那就拜托了!”伊右卫门也只能寄希望于此,说罢便告辞了。
井伊等家康的官僚团一直忙着没收或授予其他诸国大名领地,每日里极为繁忙,实在无法只专注于某一人之事。不过,对这位无能的伊右卫门,倒是不由自主多了几分爱怜。
其他比如福岛正则,由二十四万石的尾张清洲城主,一跃而成四十九万八千石的安艺备后两国国主。但福岛等人进驻新领地时大都是独立准备并完成的。井伊等见到只伊右卫门是一筹莫展的模样,心底里生出爱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有天,井伊直政道:“对州(伊右卫门)大人,您完全不必如此担心。恐怕土佐的长曾我部氏要比您担忧多了。”这是肯定的,长曾我部氏是败北之将,如今每日定是战战兢兢,全然不知自己将会受到何等处罚。按常理来说,当主长曾我部盛亲最好的结果是被勒令切腹,最坏的结果是斩首、领土全部没收。他们现在肯定在土佐浦户城中胆战心惊,连日里召开会议商量对策呢。
(反正会有乞命的使者过来。)
井伊直政这样判断,到时候再耍点儿政治手腕即可。为让伊右卫门放心,井伊道:“这事就包在我身上好了。”
果不其然,长曾我部盛亲派来两位老臣——立石助兵卫、横山新兵卫,前来拜访井伊直政。不过,他们除了乞命,还想保留全部的领土。
“鄙人家主盛亲,这次因为实在年少无知才会与内府(家康)为敌。加入石田一方实非本心哪!再说,关原之战中,我军守在南宫山,从未发过一枪。就请看在此番行动的分儿上,在内府大人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吧!拜托了!”
长曾我部家可谓不幸之至。一代风云人物长曾我部元亲,在关原之战前夕病故,完全摸不清天下形势的盛亲继承父业,在诸事上只能随波逐流。此家本不善社交,与其他大名也甚少有往来,跟石田三成也并不熟稔,更谈不上有支援石田的义务。
其实,此家原本最初的方针是追随家康。还在石田三成刚刚亮出旗帜时,盛亲就写了密函,让两位亲随带到关东的家康处,准备表明心迹——我军愿意追随德川大人。这两位亲随名叫十市新右卫门、町三郎左卫门,扮作寻常百姓急速赶往东部。可哪知他们运气不佳,在近江水口的关卡处,被西军长束正家给拦截下来,并驱逐了回去。就这样一个理由,此家站在了石田一方。真可谓运气左右了将来的一切。
那时千代也在大坂,也派了田中孙作为密使,扮作寻常百姓前往关东,也经过了相同的近江水口的关卡,唯一不同的是,孙作顺利通过了。而山内、长曾我部两家的兴亡,便在此分道扬镳。一家成了土佐领主,一家被赶出土佐。或许是天意弄人吧。
不过,千代派出的田中孙作是近江坂田郡高沟村出身,能说关卡所在地的近江方言。他说“我就是这个领国的百姓”,是难以引起关卡守兵怀疑的。可长曾我部派遣的十市、町两位,是地道的土佐人,只会土佐方言。而“口音就是证据!”他俩一眼就被瞧出是土佐人,并被赶了回去。也就是说,人选有误。就这么个小问题便导致丧失了土佐一国。
井伊直政接见了从土佐过来的两位谢罪使。
“哎呀,真是让人同情万分哪!”他和颜悦色道,“其实盛亲大人并非外人,而且他站在石田一方是无心之过,这点我已经清楚了。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在主公面前替你们说说公道话。”
一听此话,两位谢罪使不禁喜形于色。可惜,立石助兵卫也好,横山新兵卫也好,土佐的乡下人是难以理解家康的官僚是怎么一回事的。他们信以为真了。
但是,井伊直政骨子里只在乎德川家的安危,长曾我部家会怎样都无所谓。只是若不加以安抚,就怕他们会闹出些无用的骚乱,引发天下动荡。所以,他才用那么一副仿佛发自内心的同情面孔,尽可能亲切又和蔼地跟他们说话。
“让您费心了!眼下只有兵部少辅(直政)大人是我等的依靠,一切都拜托大人了,我等实在感激不尽!”
“不过啊,两位——”井伊直政又道,“公道话我自然会说,可若是盛亲大人自己守在土佐还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就难办了。也不知道会给主公留个什么印象啊。我看,还是请盛亲大人亲自来一趟,方为上策!记住,务必轻装前来。”
“这个——”两人顿时语塞。若是盛亲来,如何能保他安全?
“二位不用担心,盛亲大人的安全,由鄙人来保证。”直政道。
“那……这样的话——”两人再次叩头拜谢。若是在此违逆对方,就前功尽弃了。“我等即刻返回领国,就按大人的意思劝说家主前来。”
“好!或许贵国还有其他人会怀疑鄙人的话,就让鄙人的侍从跟你们一同回去吧。”直政说罢,叫来梶原源右卫门、川手内记两人。
“我等感激不尽!”
两人道完谢,便与井伊家的两位侍从一同离开大坂,沿海路回到领国。而领国内早有多人在翘首企盼他们的归来。
当时的土佐主城坐落在面向浦户湾的山丘上,称浦户城。这日里,便有会议在城内大厅召开。立石、横山两位报告:“井伊兵部少辅对我们心存同情,目前总体情况良好。”井伊家派来的梶原、川手两人所说的一席话也证实了这一点。
这梶原、川手两人曾在离开大坂前,受过家主井伊直政叮嘱——总之一定要让盛亲来一趟大坂。只要他人在咱们手里,余下的事情就好办了。此事万万不可失手,一定要办妥了!
长曾我部盛亲听过报告后很是高兴,好酒好菜款待了井伊家使者三天三夜。“既然这样,我盛亲就谨遵吩咐,近日里便前往大坂,还请贵府兵部少辅大人多帮鄙人担待一二。”盛亲如此作答后,派遣立石助兵卫与丰永惣右卫门两位前往大坂复命。
前往大坂——在如此作答之后,长曾我部盛亲叫来主要家臣,召开了一次会议。议题是:到底是遵从井伊大人的指示,轻装前往大坂;还是留在领国内,据守浦户城?
“据守浦户城”的意见占绝大多数。主战论者的代表,有大黑主计、武内内藏助两人。
“虽然井伊大人的好意实属难得,但领国的支配权却不是人情能够左右的。如果大人去了大坂,对方随时都可能把大人逼入绝境,还不如据守浦户城,让天运断生死的好。”大黑主计道。
随后,武内内藏助开始了“据守必胜”的战术战略论:“咱们北部有千万座山峰峭立,南面又濒临大海,而且从本土攻来必须坐船渡海。这些条件都是咱们据守的保障。远在镰仓时代,平家将士在壇浦吃了败仗,很多都逃到了土佐,成了土佐人,可镰仓的源氏终究是没能远征至此。这是古代的事例。当然,如果据守浦户城,咱们自己人倒是方便出入,但要迎击敌方大军却也为难。那咱们就退守群山峻岭之中,自由地选择山中要害之地,让敌军疲于奔命。这样五六年也不会败。待到敌军筋疲力竭,自然会跟咱们讲和。”
这一席话听来确有道理。可一直沉默不言的户波右兵卫,放下抱着的胳膊,道:“不可能。现在跟源平时代不一样了。自从太阁的朝鲜征战以来,诸国都有了大船。要是把这些大船都集中起来,天下大军可能昼夜而至。说躲到山野里,如果进退巧妙,可以守个五年十年。可这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有铁炮这种东西。要是成千上万架铁炮都运了过来,对原野、山林一顿扫射,今天丢一个东部小城,明天丢一个西部小城,花不了三个月,个个据点都会被一一清除干净的。更何况,关原一战成就了德川的天下霸权,现在日本上下连草木都不敢违逆于他。此种形势之下,反正是跟天下之兵打一场毫无胜算的仗,还不如据守浦户城,轰轰烈烈战死,还能留下咱们长曾我部武士之名。”
说得在理啊!众人一同点头称是。这便是此日的结论。
可是,相同的会议日复一日,诸位渐渐地腻了,乏了,软弱论调慢慢占了上风。因重臣家老久武内藏助也开始反复倡导软弱论,诸位便一同道:“那就拜托久武大人了。”提案便是:家主盛亲前往大坂,征得井伊直政的同情。
出发的日子定下了。据说,盛亲临行前,想去附近柏尾的观音堂祈福,可人还未到,观音堂竟起火烧毁了。
败将长曾我部盛亲,为了乞求家康的原谅,从土佐浦户湾扬帆出航时,秋意已日渐浓郁。随从的人数也精简到武士十一人、足轻兵一百八十人左右。众人在大坂木津川河口上岸,即刻便进了天满学授寺。
这夜,街上有人在传言——要开战了!天满街的百姓都慌慌张张,还有人用车装了家财逃走。盛亲命人“去打听一下到底何事?”而后得知,竟是德川大将榊原康政、本多忠胜要攻打过来。
“敌方是谁?”盛亲又问。
探听消息回来的人回答:“大人息怒!据说就是大人您啊!”
盛亲一听,大惊失色。这夜,家臣们也在惶恐中度过。次日清晨他才发现,一百八十位足轻兵,竟都在前夜逃走,一个不剩。武士也少了四人,所剩只有吉田孙左卫门、中村惣右卫门、江村孙左卫门、黑岩扫部、立石助兵卫、丰永惣右卫门、横山新兵卫这七人。
这个谣言的始作俑者,据说就是大坂城西之丸在职的井伊直政。他曾叫盛亲“轻装前来”,可盛亲却带了足轻兵一百八十人,让他感觉不快。若是这么多人在大坂打起仗来就麻烦了。于是他便想了个主意,用“大军进攻”的谣言驱散了足轻兵。
第二日上午,井伊直政派使者去盛亲处:“大人居住此处,甚是不便,也不安全,还得小心提防谣言。若不介意,移居家主井伊府邸如何?”盛亲一听很是高兴,便住进了井伊家的郊外偏房。就直政看来,“敌人”已经势单力薄、孤零零的,还住进了自家的府邸,就等于是野鸟钻进了笼子。
不过井伊仍是跟本多、榊原一道,去家康面前替盛亲求情道:“盛亲是被石田所骗,而且在关原之战上并未发一兵一卒,值得同情。”回到自己府邸后,又叫来盛亲的家臣,神情忧郁道:“鄙人已向主公求过情了。”
“敢问结果如何?”
“哎,不太好说啊。”
“啊?”
“主公很是不悦,说盛亲大人在出发前,曾手刃自己的亲兄津野孙次郎。”
“啊!这事——”
“是啊,这事已经传入主公耳里了。鄙人却不知还有此事,也不知主公是听谁说的。因此主公认为,撇开关原之战,盛亲也是个不义之人,而这种不义之人就该切腹自尽。”
“啊!”荒唐!家臣主张说,盛亲的确是惩杀了自己的亲兄长,可那是基于大名家的统率所做的考虑,并无家康可指责之处。
“总之,鄙人当全力劝阻主公收回切腹的成命。”直政道。
家康与直政唱的是双簧戏。首先抓住盛亲的小辫子,宣称必须自尽,让其家臣乱了方寸。于是,现在哪里还管得了领国的问题,务必保得盛亲一命便成了他们唯一的希望。盛亲的家臣们拼命恳请直政帮忙。
“难啊!不过鄙人定当竭尽全力。”直政道。
撇下此事数日后,他又把盛亲家臣叫来自己府邸,面露朗色道:“好消息!在鄙人几次三番的恳求下,主公终于答应给予宽大处理,死罪可免了。”
“啊!此话当真?”
“没错。不过,土佐一国得上交,盛亲自己得前往京都所司代 【2】 。也就是说,成为浪人,在京都借一处房子住下来。”
“啊!感谢主公仁慈!”家臣们道。
“可是,”直政道,“土佐一国都得上交啊!”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家臣们将旨意报告给盛亲时,盛亲这才发觉:
(被算计了!)
他本非愚钝之人。后来在大坂之阵,他以浪人之身进入大坂城,集结旧臣,与真田幸村、木村重成、后藤基次(又兵卫)等一同被选为大坂七将之一,于河内长濑堤处跟藤堂兵作战,多次取胜。他作为军人无疑是优秀的,可无奈天生就没有政治感觉。土佐一国的丢失,可归结为他一人的才能之失。
盛亲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按要求写好朱印状并转交井伊直政,叫领国的家臣们把所有城池土地全部上交。
家康先是把土佐一国归在井伊直政的名下,命他想办法让伊右卫门能顺利入主土佐。
伊右卫门回府后,将此事告知了千代。千代脸色暗淡道:“那盛亲大人会怎样?”败者总是可怜的。千代虽不认识此人,但关原之战前夕,千代的密使安全通过了近江水口的关卡,而盛亲的密使却被赶了回去。相同的出发点,却是不同的两条路,如今皆已成为现实,一个是胜者,一个是败者。
所以,千代才如此同情这位年轻的大名,这位从未见过,今后也未必会见到的长曾我部盛亲。
“盛亲吗?”伊右卫门感觉意外。他如今满脑子都是当新国主的事,前国主会怎样才不是他要关心的事情。伊右卫门本来就是个很现实的人,有一种自然的冷酷薄情。“盛亲怎么了?”
“不,我问的不是怎么了,是会怎样。”
“领地被没收,官位被剥夺,成为浪人一个,住在京都柳图一地,还得受所司代的监视。”
“哦,成浪人了啊。”
“对。”伊右卫门好像有事要找家臣,于是忙呵呵出了门去。
第二天千代又重提话题,道:“盛亲大人——真是要住到什么京都柳图去吗?”
“总比死罪好吧。”
“那倒是……”
“也不是流放偏远小岛,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伊右卫门对这位败将仍然极为冷淡。
(明白了。)
千代思忖。夫君就算原本性格如此,也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就能说出如此冷淡言语的人。可如今变了,他觉得——对方是人生的败者,没办法的事儿。那神情就仿佛在说:“那是他笨,才一败涂地。”他认为自己是胜者。他也的确是胜者,可他开始认为是自己的能力和器量带来的胜利。土佐一国,这个侥幸得来的丰厚赏赐,让伊右卫门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
(以前,他会认为自己是个平庸之人,有一点功名、得一些加封都会兴高采烈,说自己只是运气好,谦虚地觉得自己并无甚才能。可如今,却开始认为成功凭借的是自己的力量。)
男人发迹,真是可怕。一旦德薄而位尊,就难免会忘乎所以。
千代怕自己判断错误,又添了一句:“跟盛亲大人相比,一丰夫君现在可真幸福!”
伊右卫门简简单单便暴露了心境。“俺也做了很多啊。”他道,“盛亲实在懒惰。他父亲算是英雄,不过他可不像他父亲,无能啊,难怪会把土佐丢掉。”
“丢掉和得到,有很大的不同吧?”
“那当然。”
“不同结果的缘由又是什么呢?”
“器量。”伊右卫门道,“天正年以来,俺见过各种各样大小名的兴亡。老天毕竟是公平的,兴者以其器量之阔,亡者以其器量之窄。真是很有意思呢。”
“那夫君你呢?”
“俺现在已经得到土佐一国。千代,天正年以来,俺的运气不算好,”伊右卫门说起了与往常不一样的话,“现在总算拨云见日了。俺终于知道,从长远来看,老天是公道的。或者换句话说,俺的器量被太阁所埋没,却被家康大人发掘出来了。”
“难为盛亲大人了。”千代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不过,领国内还有不少他的家臣吧。从今天起,就无端多了上万的浪人,能否招一部分进来呢?”
“招那些人?你开玩笑吧?”伊右卫门道。“这事以前不也说过吗?那些人可不是省油的灯。说不定现在正磨刀霍霍等着俺去呢。”
“千代你这是妇人之仁。”伊右卫门道。
“你才知道啊,记得当初千代嫁过来时就已经这样了。”
“俺又没有责备你。这才是你可爱的地方嘛。”伊右卫门故作宽厚状。千代看着他脸上松懈的赘肉,很有些恼火。
(烦人啊!)
男人若是对自己的本领有自信,便会散发出一种特别的美;可若是对自己的官阶位分有了自信,难免会让人觉得是臭美。
“千代终归是个女人啊。”伊右卫门道,“无论是同情盛亲也好,要招他的家臣进门也好,终究是源于女人情绪的感伤。可是感伤却对世间万物毫无用处。”
“这话倒也在理,可若是能对败者多一点儿宽容,那男人看起来才更有风度不是?”
“俺可没这份儿闲工夫!”伊右卫门道,“拜托你换个位置想一下。若是西军胜了,现在你还能这么从容地跟俺说这番话?俺已是无头尸一具,脑袋被摆到六条河原上,而千代你也早在大坂被杀了。这才是真正的世相。”
接着他又道:“至今为止,俺换过好几次封地,但都是已经平定的土地,俺去那些地方毫不费劲。可这次不同,肯定会有战事发生。这就跟独立完成攻占土佐所需要的努力是一样的。在这种状况下,俺还要考虑什么同情长曾我部盛亲?考虑什么招那些敌方的浪人进来?若是招来的那些家伙跟敌方暗通,俺在入主土佐的合战中失利,脑袋被摆在自己领国的岸边,岂不被人笑话?”
“决不会那样!”千代道,“只要在入主之前,给京都的盛亲大人送去一定的钱物让其家臣安心,再放出话来说咱们要选贤任能,并真正招来给以厚待,土佐人再顽固,也必然不会有叛乱的无谋之举。就算有一部分冥顽不化者,也自有其他归顺之臣将其镇压。难道不是吗?”
“女流之见。”
“你就知道说女流、女流!”千代终于生起气来。
“别生气。千代你还不懂男人。这种情况与其卖他们人情,不如就在京城这片地上招募浪人,待大军练成,再奔赴土佐,去摧枯拉朽。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真的吗?”千代微笑道,表情像是要伊右卫门再好好考虑一番。若是以前的伊右卫门,见到千代如此表情,定会失了自信,侧头考虑半晌,最终还是按千代的意思去办。可如今他是土佐国主,仿佛什么都时过境迁了似的。
伊右卫门依旧每日里登城,与井伊直政商谈要事。
此后一日,直政一副十分为难的神情,道:“阿波方面来的消息,说长曾我部的家臣们提出要还给盛亲半封国土,如果拒绝他们,便要据守抵抗新国主。”
“所以,”他又对伊右卫门道,“入主土佐,大人还是不要急于一时。不如先让您弟弟修理亮去做大名代理。”
注释:
【1】 敦盛:能乐的曲名之一,由世阿弥所作。讲的是平安末期,武将熊谷直实出家悼念在一谷之战中败给自己的平敦盛,平敦盛的亡灵在他梦中出现,感叹家门由盛而衰。
【2】 京都所司代:江户幕府的职名之一,驻于京都。主管监察京都的警备、朝廷公家;管理京都、伏见、奈良的町奉行;裁决近畿全域的诉讼;监察西国大名等等。于1600年创设,1867年废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