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拂晓,伊右卫门便一跃而起:“拿盔甲来。”随从们闻言,即刻前来替他穿戴。出门后,只见马夫已经备好马匹正在等候,伊右卫门翻身上马,望望天,道:“是个大晴天啊!”
福冈市右卫门、深尾汤右卫门、野野村太郎右卫门九郎、安东太郎太左卫门、祖父江新右卫门(现称道印),还有过世的五藤吉兵卫之弟内藏助等部将级别的诸位家臣,都一字儿排开站在伊右卫门面前。
“是军议,”伊右卫门在马背上道,“只需少数侍从即可,市右卫门、汤右卫门,你俩跟俺来。”
“是!”
“便当做好了吗?”伊右卫门对这种事很是仔细。
“已经做好。”深尾汤右卫门不以为然道。
“咱是要去小山的阵营,大概很晚才能回来,得准备三份明白吗?”
“已经准备了四份。”
“那还行。”伊右卫门策马迈出山门,巧妙地下了七段石阶。他不喜哗众取宠,但马术精湛,偶尔会露上这么一手。
到街道上后,伊右卫门忽道:“等等,先去旁边阵营看看堀尾信浓守大人,咱们邀他同去。”他命众人调转方向,去了有名之士堀尾信浓守忠氏的军营,下马问道:“信浓守大人还未出发吧?”
门卫回答说大人正在用早餐。
“汤右卫门,你进去问问信浓守大人,此地至小山路途遥远,可否赏光同道而行。”深尾汤右卫门得令进了门内。门内侍从们都已准备就绪,正等待家主堀尾忠氏用餐完毕。于是汤右卫门找到其中一位,转告了伊右卫门的话。对方一听,一脸神情很是微妙。
(大名同道而行,这可少见。)
侍从进来禀明时,堀尾忠氏正吃着清茶泡饭。这是位二十多岁的年轻武将,肤色白皙容貌秀丽,在当时的武将中实属另类。
“噢?是对马守大人来了?”他放下筷子。
“是。”来报的家臣点点头。
忠氏目光深邃,好像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道:“果然耿直仗义。是因为阵营相邻便前来邀请同行?”
“正是。”
“他在哪里候着?”
“就在门前的道上。”
“这……怎可如此怠慢,赶快拿茶汤接待。”他自己也赶紧把饭吃完。
伊右卫门此时在路上思忖:
(忠氏虽然年轻,可是智慧超群。与他同行,一定能够受到启发。)
堀尾信浓守忠氏是十二万石的大名,居城在远州浜松城。与伊右卫门的挂川城正好相邻,因此一直交往甚深。其父堀尾吉晴,通称“茂助”,是位有名的勇士,今年五十八了。比起忠氏,伊右卫门与他父亲——年长同僚的吉晴,交往更深。堀尾家就是茂助一人打拼出来的。
有这样一段逸事。织田信长在世时,有一次在尾张国上郡附近狩猎。
信长是个爱狩猎的人,那天腰腿上裹了鹿皮裙,腰带上横插一把短太刀,头上戴一顶灯芯草笠,策马扬鞭亲自指挥着。他用了千人以上的村中百姓,敲锣打鼓吹螺号,从山林深处往外赶鸟兽。而山野间的各个要所,都安排好人马,一旦有猎物跑出便射击斩获。
信长自己则一会儿站在屋顶,一会儿策马奔往山谷,时不时下令道:“铁炮组就在这条道上候着,弓箭组在那边。鹿群大概会从那个山谷过来,野猪会从那些岩壁间穿过来。到时候给我放手猎。”
就在他跑上一条樵夫小道时,前方有足轻兵嚷嚷道:“看!”原来一头壮如小牛的大野猪正卷风飞驰而来。
前面的那些铁炮组、弓箭组的人还没来得及改换方向,持长枪的人便被悲惨地掀翻在地。而后箭也发了,炮也放了,可惜全没射中。只见野猪直直冲来,就快撞翻信长坐骑,这时一个从山腹间跑来的少年突然出现在旁边,“呀——”的一声拿竹枪刺向野猪。竹枪刺中野猪腹部,啪嚓一声断了。随后少年眼尖手快抓住野猪毛,翻身跨到野猪背上。在两者扭打一起时,少年拿出山刀,朝野猪肋间一刀刺进并搅动数下。最终野猪终于倒地不再动弹,而少年也精疲力竭昏了过去。
“快来人照顾照顾那孩子。”信长命人赶快救治。
那孩子身穿一件手工织就的横纹木棉单衣,一条竖纹绑脚袴,手持的山刀是铜质的。年龄大约十四五,好像是村中百姓的孩子。这时的秀吉还叫作木下藤吉郎,他恳请信长道:“可否把这孩子赏给在下好好培养?”信长允了。
这孩子名叫仁王丸,后来称作茂助,勇敢、有才略。秀吉当上大名,成为近江长浜城主时,茂助受封一百一十石,后增至三百石。秀吉搬至姫路城时,受封一千五百石,后增至三千石。这时与伊右卫门并无多大差别。后来他又步步高升,拜领了远州浜松十二万石,如今是丰臣家执政官、仅次于五大老的三中老之一。
其子便是信浓守忠氏。虽然还未正式继承家业,可已能替父亲指挥家中的上上下下。忠氏还只有二十三岁,但据闻智谋已胜其父。
堀尾忠氏用完早餐后,持鞭出了阵营,对伊右卫门郑重招呼道:“承蒙厚爱相邀同行,实在诚惶诚恐。但不料准备竟花了这许久时间,让对马守大人在路旁久等了,真是过意不去!”
“您太客气了!都怪俺不打招呼便冒昧相邀,给您添麻烦了!”伊右卫门骑上马后,转身对自己数名侍从道:“你们远远跟着就好。俺要跟信浓守大人并排聊天儿呢。”
伊右卫门这么一说,信浓守的侍从们也只好避讳。可道路很窄,两队并走几无可能,伊右卫门又道:“还是请信浓守大人的几位得力干将先行吧。”在这些小事上伊右卫门总是想得很周到。于是队列便自然地变作堀尾队的前锋、山内队的后卫,而伊右卫门与堀尾忠氏在中间并辔行走。
“今日真是个好天儿啊。”伊右卫门纵马徐行。
“的确。”
“令尊身子可好?”
“硬朗着呢。”忠氏一张稚气还未褪尽的脸颊上扬起微笑。
“过去,”伊右卫门道,“俺与令尊也这样并马聊过天呢。”
“父亲也经常提起这样的往事。在太阁公的小牧山那会儿,听说羽黑之阵父亲与大人曾在一起过?”
“是啊,一起守过一个堡垒。想想真令人怀念哪!”伊右卫门缓缓前行道,“跟现在一样,过去俺也是愚钝得很。一旦碰到状况,俺这颗脑瓜无法判断时,就会去请教令尊。”
“您太谦逊了。”年轻的忠氏在马上低头施礼。
“呃不,不是谦逊。俺虽然在战场上总不愿落于人后,但总会碰到这样那样不太明白的事,而每次都靠了朋辈、部下的帮助化险为夷。后来靠武运得了一城,拿了六万石俸禄,可这些都是托了大家的福啊。”
“您涵养真好!要说啊,都是因为对马守大人仁心德厚的缘故。若非仁心德厚,谁愿意无端把智慧借与他人呢?”
“呃不不,若不是借了大家的智慧,伊右卫门当真无法自立。都是靠了大家无偿的帮助啊。”
“这就叫仁心德厚嘛,这可是偷学不来的。那,如此说来,对马守大人平时总是备了数人的智慧,再做过取舍后,付诸行动的啰?”
“无奈天性愚钝——”伊右卫门这个老资格的大名,竟谦虚得让年轻的信浓守都感到不自在。可伊右卫门自身却觉得最自然不过。或许这就是伊右卫门所具有的特别的仁德吧。
“对了,”伊右卫门道,“今日在小山的军议,会是什么议题呢?”
“这个嘛……”堀尾忠氏望着前方的白云,面含微笑。毕竟是聪颖之人,他大概已经心中有数了吧。
伊右卫门与堀尾忠氏都是“东海大名”,位置特别。秀吉曾经为了防御关东的家康挑起叛乱,从箱根到西部东海道的主要关隘处,分别安置了多位性格笃实、正直的大名。骏府城的中村一氏、挂川城的山内一丰、横须贺城的有马丰氏、浜松城的堀尾吉晴、吉田城(丰桥城)的池田辉政、冈崎城的田中吉政、尾张清洲城的福岛正则等人,怎么看都是正直守义、德高望重之人。哪怕德川家以利诱之,他们也决不会轻易动摇。
秀吉在对德川的战略上考虑到,就算德川真的要从箱根出来,也得把东海道上的正直大名之城一座座摧毁了才能继续前行。而德川家康其实也是顾虑重重,几乎从未在事前对这些正直笃实的大名们做任何的政治工作。受丰臣恩顾的大名们,很多都在暗中被家康拉入了自己的阵营,可伊右卫门等人却从没有碰过。理由便基于此。
堀尾忠氏也是一样,两人在此事上可谓立场一致。
“大人觉得,今后这天下形势,到底会怎么变?”伊右卫门一副思虑重重的模样。
“会变作德川大人的天下吧。”年轻的忠氏道,而且还加上一句,“家父曾说,太阁过世后,就仰仗德川大人立家,我也这么认为。我会拥立德川大人。”
“原来如此——”
见伊右卫门如此感怀,忠氏反倒觉得不安,极其严肃认真地问道:“莫非对马守大人要站在大坂的石田治部少辅一方?”
伊右卫门连忙回答:“不不,绝对不是。天下是有夺取天下之器量者的天下。织田信长公在本能寺突然过世后,无论是织田信雄还是其余信长公之子,都非大器量者,所以天下落入了本是一介部将的秀吉公手中。有了这个先例,这次天下交到德川大人手中实属应该。正所谓时事所趋、众望所归、天理使然。俺虽人微力薄,也愿意拥立德川大人,以开拓世运。”
“这样甚好。”忠氏仿佛安下心来。
“不过信浓守大人——”
“嗯?”
“今日的军议,”伊右卫门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会谈些什么呢?都说您虽年轻,可智慧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人,您可有什么预见吗?”
“哪里哪里。像我这种毛头小子能有什么预见啊?”忠氏谦虚了一句,但毕竟年轻,与年长的伊右卫门的谦逊相比,难免会显露出一两丝的优越感来。“倒是有一点——”他稍显得意道。
“这种场合下,人心总是极为微妙的。”堀尾忠氏道,“就算心底里愿意站在德川一方,可大坂的妻儿不免让人牵挂。而且,到底是德川强,还是大坂强?若说大坂强,只要有人斩钉截铁这么说,人们也就会人云亦云真觉得是这么回事。若有人说德川大人的弓箭才是天下第一,人们又会觉得这也不假。总之是飘摇不定难以定夺。”
“的确!”年长的伊右卫门点头赞同。
“现在的人心,就好似暴风下的芒草一般,风朝西吹就全倒向西,风朝东吹就全倒向东,自己是难以做主的。”
“正是正是。”
“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人群中的十之八九都是没有主见,会随风而动,这其实是世间常态。”
“啊——对对!”伊右卫门极为钦佩,这位年纪不及自己一半的年轻人,说的话就像是活了百岁的人似的。
“这种时候,人们总是习惯于看旁人的脸色。旁人若是往东,他也往东;旁人若是露出往西的意思,他也会动摇不已。可是——”堀尾忠氏擦擦嘴唇,“这次的小山军议,连这个旁人也是左顾右看、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办才好。”
“正是如此啊!”伊右卫门点了两三次头。
“所以,”忠氏又道,“这次能引领众人者,便是决定天下之势者,是改变历史的人。”
“噢!呵呵!”
“现在,我几乎都能看到军议开场前诸位脸上的表情了。场上是静悄悄一片,有人低着头尽量把脸藏着掖着;有人视线无处安放只盯着自己指甲;有人无所事事数着榻榻米。谁在哪儿做着什么,都一目了然似的。”
“信浓守大人可真是千里眼啊!”
“哪里。只是稍加考虑便一目了然。”
“您也太厉害了!”
“这时,”忠氏道,“只要有人站出来,说不管别人如何打算,我就是要与德川大人同进退。那大家定会争先恐后地表态,又叫又嚷,生怕落了人后。说什么我早就决定拥立德川大人了,说什么就让在下打先锋吧,说什么粉身碎骨以报大人知遇之恩等等,就跟村落里的麻雀齐鸣似的热闹非凡啊。”
“哈哈。”
“不过,光凭这点还无法引领众人,还需要做点儿具体的事情。比如我是浜松城主,德川大人西征定会经过本城,那我就把此城交与德川大人。
“哦!”
“把城内收拾干净,带领所有人马加入西征军。若能让德川大人与旗本们随意使用此城,那自己的一番诚意定能获得一个较高的评价。这样一来,议席上在座的东海道诸位城主们,都会一一效仿,把城郭空出来让给德川大人。只这一招,不就等于德川大人赢了吗?”
“等于赢了?”伊右卫门不由得反问了一句。
“是啊,东海道上的诸位大名们都跟风把自己城池让与德川大人,其他大名一定会大惊失色的。”
“有道理。”
“德川大人就等于是不战而天下归顺之。如此一来,议席上在座的诸位大名都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定然不愿意落于人后,于是争先恐后要站在德川一方了,士气也会为之大振。”
“哦!”确实如此,伊右卫门也这么想。不过,这位年轻的堀尾家少主,实在是脑筋锐敏异常。“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俺这种只会拼杀的老古董甘拜下风!在大人的智谋面前,俺就跟个婴儿似的。”
“哪里哪里。”堀尾忠氏愉悦地摇摇脑袋,“我只是偶然想到罢了,哪里算什么智谋啊。”
“您太谦逊了。”伊右卫门一步一摇地纵马前行,不自禁地仰视忠氏道,“如果信浓守大人在军议席上担当引领众人者,那俺就把挂川城献出来。”
“啊哈哈。”忠氏瞧着伊右卫门的这股认真劲儿,不由得笑起来,“对马守大人可真是为人直率,全没有年长武士的酸劲儿啊。我只是偶然想到罢了,瞧您这么认真反倒让我惴惴不安起来。”
“您是在开玩笑?”
“哪里哪里。对马守大人对女子也是礼数周全的吧?”
“啊?”话题突然转风,伊右卫门硬是愣了半晌没跟上。
“我也曾听家父提起过您的为人。简直那个……”他想说简直是个大好人啊,可最终把后半句吞了下去。
终于到了小山。小山是下野国有名的驿站,人多房多寺庙也多,作为家康直属大部队的宿营地是最好不过的去处。
伊右卫门从马上望过去,宿营地中间自不必说,西部的现声寺、西南的祇园社林等地,到处是旌旗飘飘,各色各样的都有。宿营地入口处设置了一条临时栅栏,家康的警卫疋田源左卫门见他们走进,对二人道:“堀尾信浓守大人、山内对马守大人,军议地点设在西北小山的旧城,特此告知。”
“有劳了。”伊右卫门回了一声,叫来领头深尾汤右卫门,命道:“此去小山旧城,人数太多恐有不便,你们就在此等候吧。”于是,伊右卫门就领着十人左右的徒士、足轻兵,让他们带着一支长枪、两个挑箱、马帜,踏上了去往旧城的小道。远观仿佛是支五百石左右的小队。
堀尾忠氏也学伊右卫门精简了队伍。
伊右卫门所走的是红土坡道。此路通往城郭,有很多险峻的斜坡,他在途中有时还不得不抓住松枝一步步腾挪往前。
(俺真是年纪大了啊!)
年轻时参加过数十次攻城战,这种坡路一口气嗖嗖就爬上去了,哪会像如今这般气喘吁吁?
“大人,您没事儿吧?”野野村太郎右卫门九郎从背后推着他的屁股问道,“要不然先找块地儿休息会儿,把便当吃了吧?”
“呃嗯。”伊右卫门模棱两可哼了一声,被人同情怜悯可不太好受。
(虽平素不怎么考虑年纪——)
伊右卫门喘着气思忖。
(——可俺也五十六了啊!)
能活到现在已经很不错啦。自己本身并无甚力量,亦无甚才能,只因为战场上没死,就活了五十六年。而且不光活了下来,今天还能作为诸侯之一前往会场参加军议。
(运气真好!)
他忽地想起大坂的千代。千代也虚岁四十四了,可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她现在看起来也最多三十出头的年纪。
(千代,俺老啦!连这种坡都爬不动啦!)
“大人!”推屁股的野野村太郎右卫门九郎道,“其他诸侯都还未到,离军议开场还有时间,就找块草地把便当吃了吧。”
“哦,时间还早啊。”
伊右卫门终于找到休息的借口了。他吩咐野野村太郎右卫门九郎安排众人找个合适的地方。很快他们便在道旁百步之远的地方发现了一小块平地。伊右卫门走过去,见草已铺好,成了个舒服的草垫。
“噢,这里景致不错嘛。”他面前便是悬崖,下面一条思川正蜿蜒咆哮。
“毕竟是座废城,寂寥得紧。”伊右卫门环顾周遭的松林、被草丛掩盖的城垒遗迹,少见地感慨了一句。
“据说,小山城是小山政光所筑,这位小山政光是源平时代藤原秀乡的后裔,时任下野大掾 【1】 。小山氏领地包括都贺、寒川、结城三郡,管辖上六十六乡、下三十六乡,合计一万多町的广袤土地。小山氏延续了十几代,在战国乱世中被小田原的北条氏降服,成为北条氏的隶属武家,得以继续把守小山城。可后来太阁得天下,小田原的北条氏被灭,关八州也被尽数没收,小山氏的城池就此废弃,成为野草蔓延之地。最后一代城主高纲年仅十九岁,守城时战死。其胞弟秀宏好歹逃了出去,如今下落不明。真所谓成者为王败者寇啊!”
便当已经准备妥当。因是行军在外,没有茶,野野村太郎右卫门九郎从下面打来溪水,盛入便当旁的竹筒里。
用餐完毕后,伊右卫门没有立即起身,只茫然眺望着眼前的关东平野。
“大人,您怎么了?上坡的人越来越多了呢。”
“是啊。”伊右卫门仍未起身,扯下一根草,嚼起了草根。青涩的汁液弥漫口中,竟让他回想起年少时的光景来。
(活到现在不错啦!)
这股感念又从他胸中冒了出来。
“请大人上路吧。”
“不用急。还有在白泽、喜连川等地宿营的人,他们肯定还要走上一阵子才到得了。”
“大人是肚子不舒服?”野野村太郎右卫门九郎神情疑惑地问道。
“没有不舒服啊。”伊右卫门是想起了刚才堀尾忠氏的那番侃侃而谈的模样。不过他不仅没有丝毫不快,反而觉得欣慰。
(能跟这般远见卓识的年轻人说话,真是舒畅啊!)
有自知之明的伊右卫门总是对智者崇敬有加,这也是他的美德之一。
(俺踏过很多战场,经验应该不比别人少。可智慧却不是靠经验堆出来的,那是天生的。不过啊,俺有肚量!)
这肚量也跟经验一样,是堆出来的。俺如今遇事已不再飘摇不定,因为这些事情过去大抵都经历过了,只要回想当年,便很容易安下心来。而且,无论遇到怎样的人也不再惊诧,因为已经识人无数。况且天下诸侯也都认识,知晓他们的手段与能力,也能依其经历推断他们下一步的行动。这种镇定自若,无疑是源于经验的积累。堀尾忠氏的智慧,俺是甘拜下风,可也不会轻易动摇,俺有俺老当益壮的好处。
(确实是个好点子啊,不过那位年轻人有胆量在满座众人之前如此侃侃而谈吗?)
若是自己,有。伊右卫门如此思忖。自加入织田家后,经历了那几十场的生死之战,他有了一种俯瞰众山小的心境,人间世事不过如此。
“走吧。”伊右卫门起身。拨开竹叶前行时,许多小虫宛如火灰一般四散飞去。“虫还真多,”伊右卫门出了坡道,“俺有精神了,不用再推屁股了。”他稳步前行,不久到了顶峰的旧主城。
“你们就在这附近休息吧,松树底下也可。军议也用不了一时半刻,不过俺军议结束出来时,天下就大不一样了。今日的光景你们就好生看着吧,别忘了告诉子孙后代。”
旧主城所在的平坦之地上,有座住了当地所有百姓的大庄园。不过,虽说叫大庄园,可人一旦聚集起来,还是多少显得有些闷。所以,为了今日的军议,昨日找来一批附近的木匠,在庄园背后紧急打造了一个木板建筑。
“噢,大夫大人!”伊右卫门对一位走过身旁的人打了个招呼,此人三十七八岁年纪,是福岛左卫门大夫正则。正则头上戴一顶折叠乌帽子,身穿直垂衾 【2】 ,上面套了护身铠衣。与伊右卫门一样,他也只带了一小队人,帮他拿着大刀与挑箱。
福岛左卫门大夫正则是尾张二十四万石的大大名。因为是秀吉的表弟,所以跟加藤清正一样从年少时便成为秀吉的得力小将,后来更是数次高升,还被赐予羽柴的姓,称羽柴清洲侍从。他是个有实力又勇敢的人,只要一出战场便犹如一只狰狞的猛虎,与加藤清正是丰臣军团的一对突击队长。不过说到智谋,可能还欠火候。
“哎呀,对州大人吧?”正则回过头来,气虚地笑了笑。
(奇怪!)
此人竟然这么气虚!伊右卫门仔细瞧了瞧,只见他还不显十分成熟的一张脸,色泽极是暗淡。
(他是犹豫不决,烦恼着吧?)
这是伊右卫门的直觉。在大坂举兵的石田三成,跟福岛正则的关系是有名的不共戴天。如果有机会喝其血啖其肉,正则是绝对不会放过的。可这次三成举兵,打的是“秀赖公之令”的旗号。正则对丰臣家的眷顾一直感恩戴德不敢有忘,在他看来,对三成是私怨,与“秀赖公之令”不可相提并论。
后来伊右卫门才知晓正则烦恼的原因。家康在丰臣家诸将之中,对秀吉亲戚福岛正则与加藤清正两人,可是下了一番极大的功夫。
秀吉一过世家康便将养女嫁给清正,以拉拢其心。这次征伐上杉,清正请愿——一定跟随德川大人从军出征。家康以九州民心不安这个理由,让他先回了领国肥后熊本。对清正,家康还是很放心,不放心的是正则。正则性格执拗,实在难以琢磨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因此家康昨夜专门找来与正则关系较好的黑田长政,询问详情。家康告诉长政,如果正则愿意追随家康,那军议席上就让正则率先发言:“不论旁人如何,在下是决意站在内府大人一边!”他这一句话就足以牵引其他丰臣家诸侯之心了。而正则听了黑田长政一席话,明白了利害关系,也决意照他所说的那样第一个发言;可正则毕竟是直性子,以他在丰臣家里的特殊立场,一丁点儿违心之言都难以出口。
所以他的脸色才如此暗淡无光。
“对州大人阵营中,后来还有消息送来吗?”正则问伊右卫门道。问话的语气方式,仿佛很想知道伊右卫门肚中所思一般,眼神也与平素的正则不同。
(他的眼神也会变成这样啊?)
伊右卫门竟同情起正则的立场来。
“可惜还没有啊。”
“尊夫人是比清少纳言 【3】 还聪颖之人,想来您是很放心的了。”也不知道正则是从哪里听来了清少纳言的名号,伊右卫门自然是不知的,还以为是巴御前或者板额那样的女豪杰,于是回答道:“您说什么呢!内人又不是什么巫婆。看见起火了也会怕,看见军队包围也只会念经祈福,说穿了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人罢了。”
“原来如此!”不知正则是因为感念还是其他,只见他连着点了两三次头才离开。
之后伊右卫门又见了好多大名,有招呼他的,有他招呼的。
他见到了细川忠兴。细川夫人在大坂府邸放火自戮,已是全军皆知,所以伊右卫门道:“大坂之事,还请节哀顺变哪!”
“无需介意。”忠兴回了一句便离开,脸上有极为倔强决绝的神情。他从始至终无论言行一直都是站在德川一方,这亦是全军皆知的事实。
接着浅野幸长过来了。幸长也老早就是德川党的一员,此刻一副异常紧张的模样,连伊右卫门的招呼都没注意到,便大踏步进了屋子。
(好……)
伊右卫门望了望天,缓缓走进房间。先到的尾张黑田三万石的大名一柳监物直盛,空出了自己身边的一个座位,招呼道:“噢,对州大人!”
伊右卫门与此人的长兄一柳直末一直是好友,相交甚亲。当初一柳直末在小田原的山中城攻城战中战死时,伊右卫门仅仅离他几十丈远。所以他对一柳直盛也感觉特别亲近。
一柳直盛是一介武夫,一碰到这种一本正经的军议便面色苍白手足无措,连身子都有些微颤似的。“对州大人,今日到底会怎样啊?”他好像是说了这么一句,但却因缺了门牙漏风,伊右卫门并未听清。他性子急,易怒,只要有人嘲笑他说话漏风,他便手持刀剑一副不讨回公道决不罢休的架势。
“不清楚啊。”伊右卫门回答道。还未开场,到底怎样谁都不可能知道。不过若像他这般只有三万石,还是顺应大势、人云亦云的好啊。
随后,志摩鸟羽三万石的城主九鬼守隆、大和御所八千石的桑山元晴等都坐到了伊右卫门身边,前排有阿波德岛十八万多石的蜂须贺至镇等在座。
人越集越多,只见伊予八万石的藤堂高虎忙呵呵地周旋其间,摆出一副好似德川家里人似的面孔。伊右卫门曾听说,此人虽是秀吉一手栽培出来的,可很早就开始替家康做些类似间谍的事,暗中搞了不少名堂。
家康出席了,座位是上段之座。
下段席位上的众人一齐向家康施礼。当然此礼并非拜主公之礼,而是因为家康是内大臣,在丰臣家诸侯中最位高权重。家康也向众人回礼致意,这一个来回的礼数就好比是相互间打个招呼。
可是家康的这番回礼致意,只有动作没有语言,俨然一副主公的姿态。因为这种场合下,身为主公一般是不会对家臣多开口的,他的话自有家老级别的人代替他讲。而此刻家康的近处就坐了德川家老——本多正信、本多忠胜。
“路途遥远,大家辛苦了!”本多正信声音沙哑,半侧着身子朝向众位诸侯道。正信原本是僧人,现尊称佐渡守大人。他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长一双看似阴险的眸子,人称“家康怀中刀”。
“今日召集大家前来不为别事,只因主公尚在征伐上杉的途中,可不料石田三成竟举起了谋反之旗。此事相信在座各位均已知晓。”正信随意地便用了“主公”一词。主公之意是天下之主宰,过去只有秀吉被尊为主公。也不知从何时起,此词也成了对家康的尊称。而且言语中还提到“石田三成谋反”,三成举兵对家康,原本构不成谋反,可正信就这么说了,实际上相当于暗中宣告诸位:家康已是天下之主,是大家的主公了。
“诸位——”另一个声音响起。
伊右卫门挺直腰身看了看,却发现不是本多正信,亦非本多忠胜,不知何时两位并非家康家臣的人已经站在家康身旁,成了家康的代言人——山冈道阿弥、冈江雪。这两位僧人模样的武将曾是秀吉家臣里的御伽众,颇受秀吉赏识,在伏见城内还有受赐的府邸。
山冈道阿弥以前曾称备前守景友,是近江甲贺武士中的栋梁之才。他以前在足利幕府任职,后来进了织田家,隐居一段时日后又转而侍奉丰臣家。他精于茶道,在众诸侯之间交往颇广,因此家康才特意找来代替自己发言,这样诸侯们听来效果尤胜于己。家康为了此场演出可谓颇费心机。(山冈后来成为幕僚之一,在幕府末期山冈一族里出现了一位名士铁舟,即山冈铁太郎。)
冈江雪原是小田原北条家旧臣,北条家被秀吉所灭后,他成了秀吉的御伽众。此人也是风流茶人,交往颇广。
(两位老人选得真是不错啊。)
伊右卫门对德川家的政治能力咋舌不已。只听山冈道阿弥说道:“诸位,石田治部少辅早就对内府怀恨在心,一直想借机作乱。据了解,这次是他跟会津的上杉景胜相与共谋举兵起事。这位石田身后,有备前中纳言宇喜多秀家、安艺中纳言毛利辉元等做后盾。石田拥护幼主秀赖,有大义名分,因此他的劝诱让人无法拒绝。而且在大坂留有人质的诸位,大概也是非常犹豫要不要站在石田一边吧。”
道阿弥停顿片刻,喘了口气。
道阿弥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内府有令,尊重诸位各自的选择。无论是回到领国,加固自己城池;还是前往大坂,与治部少辅会师合流,我们一概不干预、不阻挠。”
(啊!)
伊右卫门心里惊叹。这与其说表现了家康的大度,不如彰显了家康的不屑一顾。您爱走便走,无所谓——也即是说,我们有必胜的自信,缺您一个不打紧。
听闻这句台词,诸将们可谓肝胆俱寒。场内一片死寂,甚至能听见四处吞咽唾沫的声音。虽都是率领千军万马之将才,可一旦碰上这种要决断自家兴亡的场合,也免不了过分紧张。
(就是现在了!俺得说点儿什么。)
伊右卫门思忖。刚才,智者堀尾忠氏说道,在会议上第一个作决定性发言的人,将改变场上僵滞的空气,引领众人。于是他想到,是时候了,可仅此一念却让他的身子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不过并非只有伊右卫门一人在颤抖,好像堀尾忠氏也在某个席位上微颤着,全没有要发言的样子。这时,一人扬声说了句“请恕在下无礼”。伊右卫门一看吃了一惊,出列的竟是福岛正则。
“其他人我不清楚,不过鄙人——”正则大声道,“事到如今是决不会站到治部少辅(三成)一边的。大坂确实留有鄙人妻儿,可鄙人妻儿不是交与治部少辅的人质,就算不幸为治部少辅所害,也于鄙人的名誉无损。鄙人已决意追随内府,成为内府的左臂右膀。”
一席话如一声惊雷在诸将胸中炸开,大家都争相说与正则相同的话,表态要追随家康。会场上一时间躁动不已。
然后黑田长政出列,亦是大声说道:“正如适才左卫门大夫(正则)所言,鄙人也绝对不会加入大坂一方。鄙人誓与德川家同生死、共兴亡。”会场上的空气因正则、长政两人的发言,拧成了一股。
(俺迟了一步!)
伊右卫门全身汗涔涔的,泄了气一般。不过他善于劝慰自己。毕竟在座的从军诸将中,要属福岛正则领地最大,黑田长政第二。就算伊右卫门第一个发言,可他毕竟只是个小大名,能否一呼百应还有待考究。
(没事儿。)
他定睛细看,心情又平复下来。
(总有机会在这会场上投一块石头,掀一番风浪的。)
“诸位怎么看?”山冈道阿弥直起半个身子,环顾四周,再次强调道。“刚才左卫门大夫与甲斐守两位的话,在座诸位怎么看?是意见相同,还是持有异议?”
“没有异议!”伊右卫门与诸将异口同声道。
军议仍在进行。
见诸将决心站在德川一方,家康谋臣本多正信、本多忠胜出列道:“那么请问诸位有关战略一事。如今咱们是东有上杉,西有石田,处于敌军前后夹击之势。咱们应当先讨伐谁?”
“这很简单,”福岛正则忿然道,“应当先攻大坂。大坂方虽是大军,但队伍还未规整完毕。留下部分人马牵制东部上杉,先攻大坂,才是正道。”诸将们听后皆随声附和,当然伊右卫门的声音也在其中。
可场上已不见了家康的身影。这位老人在军议开场时出来照了个面,打完招呼就留了句“大家好好讨论”,便藏身后台不再出来。
因为家康缺席,两位本多道:“那咱俩就先去询问一下主公,请诸位稍等片刻。”
他们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家康也笑眯眯走出来,稍稍点头致意道:“感谢诸位厚爱!”所谓厚爱,指的是诸位加入德川阵营一事。
“好,咱们回到刚才的话题,”本多忠胜道,“主公有令,由福岛左卫门大夫(正则)大人、池田三左卫门(辉政)大人打前锋。”
福岛、池田得令,拜倒行礼。
本多忠胜接着说:“诸位跟着两位先锋,行至尾张,进入清洲城后,等待主公出马。”
“平八郎!”家康在上座叫住本多忠胜,示意下面的话由他亲自来说。
“我在江户做好应付会津(上杉景胜)的准备后就出发。诸位有井伊直政、本多忠胜作监军。秀忠——”家康提到长子的名字,“也会西进大坂,不过因为得先做好应付景胜的准备,可能出发多少会迟一些。”
家康这样安排,大概是因为他仍然怀疑诸将的立场,所以让他们先与敌人遭遇,而后自己才出场。另外,家康还觉得跟一支不知真心与否的人马共同行军,在安全上没有保障。
诸将大多数都没有听出家康言语中的这层意思,但伊右卫门久经世故,很容易便听懂了他话里有话,于是心底里叫一声“哎呀”出了列。
伊右卫门只一门心思想要发言,出列面对家康之时,才发现旁边还站着堀尾忠氏。他愣了一下,旋即微笑示意:
(俺要先说啦!)
忠氏也微笑示意,表示明白。可他没有料到伊右卫门会说些什么。
“在下有话要讲。”
“噢,山内对马守大人,您请讲。”家康睁大了眼睛。
“在下也恳请打先锋。”伊右卫门道。
“这个——”旁边的本多正信摆手道,神情犹似苦笑。区区六万石的大名,动员能力到底有多强,他是十分清楚的。这种程度的小势力要打先锋,定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弥八郎,且慢。”家康叫了一声本多正信的通称,让伊右卫门继续说下去。“对马守大人从信长公时代起便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他经验丰富做事老到,想必是有独到的见解,你就暂且静心聆听。”家康对正信说完话后,对伊右卫门道:“若是把人马尽数带去了战场,您的城池怎么办?岂不是空城一座?”
“在下的城池——”伊右卫门深吸一口气,道,“就请德川大人的旗本们代为照看。至于谁来接手,还请大人指定。”
“哦!”家康恍然大悟。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出征时将自己城池交与他家的先例。“对马守大人,请详细说来听听。”
“挂川城,以及所有封地,都请德川大人代为照看。城内有储备多年的兵粮,数量不少,也任凭调用。另外——”伊右卫门又道,“城内外住着在下家臣的妻儿,在下会让其尽数迁往三河吉田的池田辉政大人的城下暂住。”
这句话让家康着实吃了一惊。伊右卫门不仅要把城郭交与他,连武士府邸、足轻长屋等都要空出来交与他。也就是说,挂川城六万石的一切领地都给他。
家康感觉到了席位上诸将氛围中的不安。大家虽因福岛正则的发言都纷纷表态“追随德川大人”,可他明白很多人其实只是随声附和,其真心到底如何是无从查知的。然而这位伊右卫门,既然决定追随,就舍却一切现有的城郭、领地彻彻底底地追随。万一己方败北,伊右卫门会输得一干二净,不再有城郭、领地,重新退为不名一文的浪人。如若以赌作比,他是押上了全部身家与性命。
当然,家康很是感动,是超出利益得失的感动。
伊右卫门的发言很快就有了效果。东海道周边的诸位大名,都争先恐后把自己城池献出,交与家康。即是说,仅伊右卫门的一席话,仅在这一瞬之间,家康就将近百万石的领地与五座城郭尽收囊中。
后来只剩下家康与本多正信两人之时,家康道:“这就等同于赢了合战!大概自古以来,还无人有如此之大的功名啊!”正信虽然并不认为伊右卫门的一席话有多大的效果,可家康这句评价是货真价实的——毫无疑问,那一席话改变了历史。
当日回程的马上,伊右卫门一摇一晃离开小山废城,一脸疲敝之相。
“大人怎么了?”野野村太郎右卫门九郎询问道。伊右卫门只摇摇头,说今日好似经历了两次合战一般疲惫异常。
伊右卫门回宿营地河谷的这段路途,并非市街,而是一些村道、田埂、杂木林荫道等。在横仓这里,有一座桥。伊右卫门等人来到此地时,见前方不远处的杂木林中有一小队人在休息。看对方马帜,便知是堀尾信浓守忠氏的一队人马。
伊右卫门渡桥而过,下了马,跟往常一般礼仪周到地走近年轻的忠氏身旁,道:“大人您也累了吧。”
堀尾忠氏也低头还礼道:“想必大人比我更累啊。”他的言语中没有任何讽刺轻慢,丝毫没有责备伊右卫门盗用自己点子的意思。若是他的父亲堀尾茂助吉晴这位无所顾忌的豪杰,定会怒批道——好啊,伊右卫门,偷人家点子了不是?这不跟战场上偷人家战利品一样吗?抑或会因为生怒,而到处去扒伊右卫门的皮,搞得众人皆知。
然而第二代的忠氏是贵族,是大名之子,没了创业之初父亲品性之中的野蛮卑下,取而代之的是大度与宽宏。
归途中,他俩又再次并马而行。忠氏爽朗地笑道:“今日大人可与平素不一样,言谈举止大方之至啊!”大方一词,有两层含义,一是与平素的耿直正义相违,明目张胆偷了自己的点子;二是与平素的沉默寡言不同,讲话竟滔滔不绝。
“看您那么拼命的样子,”忠氏仍笑道,“我都无甚可说,只好闭口不言啦。”
伊右卫门稍稍红了脸,抿着嘴开诚布公道:“俺是没有那般智慧的。今晨出发时,俺去邀您同行,就是因为想到您是有名的智者,与您同行一定能受到启发。今日的提议其实——”说到此处,伊右卫门发现行将落下的马蹄之下有只屎壳郎,是只小昆虫。他不愿就此踩下,于是下意识地牵动缰绳绕了开去。“今日的提议其实就是转述的您的话。俺这个人就这样,若是觉得好也不会多去考虑是非,喜欢拿过来就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忠氏笑道,笑声中并无他意。
这件事,后世德川时代的史家由于顾及到山内一族,并未留下任何官方意见。但到了德川第六代,将军家宣的侍臣新井白石——德川时期的大学者,在其所著的《藩翰谱》里,借古人之口做了一番评价:“当日堀尾、山内均大笑而归。古人云,知己所不能者,难;知他人能者,更难;用能者之言,尤难。合此三者乃大智之流也。一丰诚非凡人哉。”
白石的这番话实是褒扬兼讽刺,内藏百味,着实复杂。
注释:
【1】 大掾:律令制里的地方官名之一,地方官有守、介、掾、目四等。
【2】 直垂衾:垂领、宽袖的一种上衣。镰仓时代起,成为幕府公服;江户时代成为三位以上的武家礼服。
【3】 清少纳言:平安时代中期的女流文学者,与紫式部齐名。代表作《枕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