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吉的健康状况堪忧。与其说体弱多病,不如说是生命力衰竭之象。他还只有六十三岁,这个年纪很多人都还生龙活虎,可在千代等人看来,他已经是老态龙钟了。少年时代的辛酸,一直以来的攻城野战、喜好女色等等已将此人的精力过早地耗光了。

他让侍医们研究养生与长生不老,并尝试了很多。有个侍医说“虎肉不错”,理由是,虎乃百兽之王,与狮子不分伯仲,很是强悍。于是秀吉就命在朝鲜的将士送一些盐渍虎肉回来。这盐渍虎肉味道实在不敢恭维,秀吉勉强吃下,且尝试了好多次,不但丝毫不见效果,还腹泻起来。最后不得不放弃。

去年在京极高次的府邸做客时,秀吉因为茶喝得太多,很快便不舒服起来,称“筋痛”。马上回到伏见城后,整整一日没能吃东西,第二天也是一粒米都未曾下肚。就这样过了月余才渐渐好转。这段时间,他的衰老之色愈加明显,看上去犹似八旬老翁。

“为一扫阴郁,得做点儿快乐的事。赏花如何?”秀吉在这年正月里萌生了这个点子,并计划让其成为史上最大的赏花会,即醍醐赏花会。这是秀吉最后的一次游乐。秀吉本人是希望丰臣家族成员都到场欢娱一堂,于是让北政所领着诸侯着意准备。

孝藏主作为使者去大坂城淀姬处禀明此事时,道:“赏花会定在三月十五日左右,请好好准备。”淀姬却一口回绝了。她与大多妇人一样有忧郁的倾向,并且十分严重,平素也不喜欢参加类似的活动。因此,淀姬、秀赖打算缺席。

秀吉很是喜好这种盛事,连计划都想亲自拟订。天气还很寒冷的时候,他就跑到赏花会的中心——醍醐三宝院去视察,把正堂、宴席间、厨房都看了个遍,说“人数极多,厨房的灶台得增至三倍”,另外还指出建筑物的老旧不足之处,吩咐着意修葺。

可是当他回城之后,对赏花会的构想又大了一圈,于是七天后再次光临醍醐,道:“建筑物太小气。要办就要办好,干脆建一座有鲜花装饰的地上极乐殿。”他命令新建一座壮丽的殿堂,造围墙、建金堂;“索性庭院也一同翻新”,又命在庭中之岛上设置了护摩堂;假设是乘船摇橹而去,于是让人弄出两条瀑布来,俨然是个建筑家兼园艺师,兴奋地跑上跑下。

这天终于来临。当然千代也属被招待之列。秀吉是前无古人的园游大家,此会规模之大,设计之巧,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千代去了醍醐赏花会后,真切地认识到,玩乐也是需要“企划能力”的。

(难怪此人得了天下!)

如果把秀吉的构想能力比作月亮,那家康连鳖都算不上,只能算土鳖。夺取天下其实靠的也是构想能力。把梦与现实穿插交织进去,那边压一压,这边抬一抬,摧毁右边,再养育左边,就这样一步步向成功迈进,时机成熟时再摧枯拉朽一气呵成。实现这一切的基础,就是构想能力。

千代丈夫伊右卫门缺少这种构想力,只是一名耿直仗义的武官。丰臣家的诸位其他大名也一样,都是在战场上跌打滚爬过的粗人。若让其领军,必定比任何时代的武将都出色,可就算加藤清正、福岛正则、藤堂高虎、池田辉政、浅野长政、黑田长政等,有足够的构想能力烹饪天下吗?

没有——他们能爬上大名之位,已属不易。

家康呢?在信长死后,与秀吉对峙的那段时期,家康迅速夺得东海、信州、甲州,扩大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可后来却因性格太过谨慎,只盯着自己脚下的那片地,并没有大的作为。若以对赌打比方,家康至多拿出自己财产的一成做赌注,决不会赌上身家性命。所以,便没有大的作为。这也是缺乏创造力的原因。

家康的天下是继承来的,而不是凭借自己的力量打拼下来的。不过,在丰臣家其他普通大名的眼里,家康就算远不如秀吉,也是超凡脱俗的存在。

(看来,以后是家康的天下了。)

千代思忖。她正带着一位侍女在道上的樱花树下走着,天气晴朗。最近这段时日绵绵细雨不停,今日的天气本也十分让人担心,还好天公作美,风住雨停,天地间祥和一片,是绝好的赏花天。

醍醐分作上醍醐与下醍醐两地,方圆五十町,山地占二十三町。里面挤挤挨挨种植了无数的樱花树,山上樱花开了八分,平地开了九分。远望去,只见翠绿的松林里飘过一袭粉霞,殿舍、堂塔、茶屋等等都淹没在花团锦簇之间。

从伏见到醍醐的街道两旁用竹席作围墙,众旗本们正全副武装列队站岗执勤。秀吉的家人们就坐着轿子一一经过此街。千代与其他小大名的家人一道,属于陪观客,远远跟在后面徒步行走。

女性队伍的最前端,是正室北政所,轿旁有她的手下大名——小出播磨守、田中兵部大辅跟随。随后是当时被称作“西之丸夫人”的淀姬。淀姬起先不愿参加,结果还是来了。轿旁有木下周防守、石河扫部头等大名跟随。后面接着是三位侧室。众人行装比花朵还要艳丽。

下醍醐到上醍醐这一段路是上坡路。经过三宝院御殿门前时,千代发现在这一带执勤的是丈夫手下。

(正好!)

她走近队长福冈市右卫门,道:“市右卫门,辛苦了!”

“是!”市右卫门全然没有料到千代会出现在面前,有些慌乱。

“你为何拿着断弓?”

“用来指挥下属。”

“赏花会这样拿着可不雅呢。”千代笑道,她让市右卫门干脆把断弓借给她,好当拐杖拄着上坡。

“可是夫人,若是女人拿着,别说不雅了,会被指责彪悍的。”这个时代的武士说话没什么顾忌。

“那,这样可好?”千代取出怀中短剑,从披衣的边缘割下一条细长的红布,随后在断弓上打了个蝴蝶结。本来弓上就缠绕着一段段黄色、黑色的弦,如今新添了一个红色蝴蝶结,顿时显得华丽起来,哪里还看得出来是断弓?

武士们都笑了。这些山内家的武士们都对千代充满好感,对美丽聪颖的千代夫人或许比对伊右卫门还要恭谨顺从。

千代拄着新拐杖,从门前离去,不久见到路旁有座“一茶屋”。秀吉近臣——大名益田少将,为此次赏花会锦上添花,特意修筑了这座茶屋。少将自己当亭主,为前来的客人提供酒、茶、点心、菜肴等。

“呵呵,对马守夫人,您的手杖相当别致啊!”少将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过了一茶屋,是条溪流。千代从拱桥走过后,便是陡峭的斜坡,逐渐深入山腹之中。

“好累!”正觉疲乏时,二茶屋出现了,亭主是大津城主新庄骏河守。这位骏河守最近息影,隐居不出,自号“杂斋”,以茶为乐。

“挺不错啊!”千代对茶屋的氛围大加赞赏。茶屋前只种了三棵树:松、杉、米槠,旁边的岩渊水池里养了些鲫鱼鲤鱼,十分简单朴素。饮茶在某种意义上,饮的是一种感觉。客人们上得坡来,大都汗涔涔口干舌燥,所以才特意将茶室布置得如此清爽。

三茶屋在南面当风口处放置着茶具台子,还挂了一幅缰马图。此处到四茶屋有十五町远的山路,之后还有五茶屋、六茶屋,都是由好茶的大名们担当亭主,均是匠心独运,各领风骚。

这样的茶屋共有八座,可以说简直就是一次展览会。每位好茶的大名都用看得见的形式将自己深刻的人生观、自然观一一呈现。

(太阁殿下的主意实在妙趣横生!)

在这段艺术斑斓多样的桃山时代,大概也只有秀吉堪任主宰啊!

离山顶不远处,有座柴庵,上了旁边的阶梯,可见到一座大茶屋。

茶屋前,朝道路方向搭起了大棚子,正贩卖各种物品。当然这只是模拟贩卖,无需用钱。千代凑过去,见台子上摆满了布偶人、纸老虎、梳子、针、叠纸、丝线、麻线、扇子、播磨纸、杉原纸、美浓纸等等,大都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

旁边,茶屋檐下,有烤年糕、蒸笼等卖。女官们扮作茶屋女,吆喝着:“来尝尝吧,来尝尝这个!”

“去坐会儿吧。”千代对侍女道,随后坐上一个铺好绯色毛毡的长凳。前方是山谷,景色极好。右手边是一条小道,一直通往远方的樱花林。樱花林中有座大殿,还有秀吉。他与北政所、淀姬以及百余位盛装的妇人一道,只围着一个幼童欢笑着。这个幼童又跑又笑,时而拍手跳舞,正是秀赖,虚岁六岁。虽然年幼却已是中将之位,众侍女称其“中将大人”。

“真是好快乐的样子啊!”千代将串在两根竹签上的烤年糕送入口中。这是丰臣家的大团聚,从千代这里望去,是一片令人叹为观止的欢愉之象。

“中将大人好可爱!”千代的侍女语音哽咽。

“怎么了?”千代吃惊地看了看侍女的面庞,她眼里浸满泪水。

“看起来实在是太快乐了……”所以就忍不住掉了泪,侍女不好意思地含泪笑笑。这个时代的中心就是丰臣家族,任谁看着这番美好的团圆景象,都难免会一时感慨万千。

千代也被感动了,也泪眼婆娑起来,不过她的泪要比侍女复杂得多。

(这种团聚的欢愉,能持续到何时呢?)

此念头久久萦绕于她的脑海之中。秀吉的衰老已经十分明显,连远处都能看得真切。这段生命,想是离结束不远了。

——在他过世以后,这位中将大人会怎样?

秀吉曾经在征服天下的过程中,逼死了故主信长的遗孤之一,让其他几位成了自己的家臣。有这种先例。秀吉亡后,执掌天下之人大概不会允许那个家族像现在一般欢愉吧。

千代不祥的预感应验了,这场赏花会成了秀吉的最后一次盛会。这年秋,他的肉体消亡了,这是千代赏花时所不曾预见到的。

赏花时节的阴天持续了好多日。醍醐的赏花会圆满结束。可结束之后,总感觉剩了一抹淡淡的哀愁与寂寞。

(难道只是我自己?)

千代歪头思忖自己的感觉。她问丈夫伊右卫门,他回答“是吗”,全然不明白她的心思。

“太阁殿下——”千代开口言道,可就算是关系再好的夫妻,下面的话还是说不出口。

“什么事?”

“没什么。”千代的面庞写满忧郁。她只觉得太阁是为了世上最后的快乐而举办了这场赏花大会,她预感太阁离去的日子近了。

“最近,太阁殿下怎么样?”

“哦,太阁殿下啊,”伊右卫门表情寻常,“很是健康呢。前段时间说是身体欠佳,不过又好起来了。”

秀吉如今不在伏见。他去了京都,在京都府邸待了一段时间。又或许是想起了什么,前天他忽然说要去江户大人的府邸玩儿,于是在附近的家康府邸跟家康下了一整天的围棋。这绝非常事,他到底是想起什么了呢?

据说,秀吉一进大门便嚷道:“内府大人(家康),你可想死俺了,俺好想看看你的样子!”他让家康准备了一间看得见庭园的房间,问一起下围棋如何。可秀吉自己并非围棋高手,也不甚喜欢围棋,而家康也一样。不过要长时间相处,又没什么话题,大概没有比围棋更方便的道具了。

(正如他本人所言,太阁是想看家康的样子才去的。)

千代思忖。她是女人,直觉要比男人强烈,更何况千代从年轻时起就有仿佛巫女般的预感,有时连自己都困扰不已。

(据说人死之前总会去各位旧知家里转转,莫非这就是?)

太阁访问家康是在四月十日。八天后的十八日,他带着秀赖去拜谒天皇。此时的天子是后阳成帝,喜好学问且心性纯朴。他十分敬爱秀吉,一直当秀吉是伯父。而秀吉也深爱这位天子,每次拜谒都不会只流于礼仪形式。这次他道:“俺好想听听陛下的声音!不听就寂寞得发慌。”这样一对尊崇对方长处,互敬互爱,和睦无争的君臣,恐怕古今少有吧。

说句题外话,后来的家康就不一样,他只是利用京都朝廷,对其余的采取彻底的镇压政策。这大概是性情不同的缘故。

“也不知怎么回事——”千代头颅微倾。

“什么?”

“我总觉得大乱将起……”

之后一段时日,都是相安无事。

若说有事,也只是伊右卫门的鬓角白发被发现,小小地闹了一场。那时千代真的吓了一跳。伊右卫门的头发本来发质极好,她以为就算年老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可没想到岁月不饶人。

“白发而已,谁都会有的。”伊右卫门很是无奈,他困惑地看了看千代,心中感慨:

(这家伙怎么老是这么年轻?)

千代皮肤光鲜,嘴唇润泽,哪怕假称二十八九,也会有人深信不疑的。

“咱们也老了呀!”

“或许吧。”伊右卫门懒倦答道。

“可是,我年少时可从来没想象过长了白发的夫君啊!”

“说什么蠢话,你以为自己就不会老?真是自命不凡。”

“可是——”千代靠近伊右卫门,仔细查看起他的头发来,“好吓人!还不止一根两根呢!表面的还算黑,可里面的好多都白啦!”

“千代,俺身上的毛还是黑的呢。”伊右卫门意外地嘟囔了一句,而且是一脸耿直的模样。

“身上的毛?”千代不由得重复了一遍,随后变得满脸通红。这一红脸,反倒把她的顽皮劲儿勾了出来。

“怎么可能?夫君连头发都这么白了,身上——”千代瞟了一眼伊右卫门的腰带下方,“肯定已经雪白啦。”

“浑话!你难道还不清楚?”

“哪里啊,”千代顿时慌了,“人家才不清楚呢。”这也并非假话,千代的确不清楚,因为每次都是在暗淡灯火下或者黑暗之中。

好想一探究竟!此念头一起,千代不由得拍手一乐——对了,就在这般白昼里,在夕阳照亮窗格子的此刻,真真切切看个明白。

“快,把腰带解开。”

“喂——”伊右卫门困惑不已,“你要作甚?”

“看看就好。快,还是乖乖解开好了。”说罢,千代凑到伊右卫门跟前,帮他把腰带、小袖一圈圈解了下来,最后只剩了兜裆布。

伊右卫门在屋中逃来窜去,千代则笑声朗朗不愿放弃。终于再次被她抓住,兜裆布也被一圈圈解开。

“真是呢!”千代恍惚地看着伊右卫门壮硕的身体,的确见不到白的。

“怎么样?俺没骗你吧。”伊右卫门仍是满脸较真的模样。

说到伊右卫门的耿直较真,还有一件轶事需要提及。

伊右卫门虽然从年少时起便在战场拼命,可他自知自己并没有超人一等的武艺,也没有经纶济世的才华,之所以能当上大名,他一直认为是天运庇佑。

“这才是一丰夫君最可爱的地方。”千代心里明白,伊右卫门从不认为是自己的能力造就了现在的一切。

想想那些过往的同伴朋辈,很多都比伊右卫门战功卓越,也比他更懂调兵遣将。可他们却未能当上大名,如今都还只是大名家臣而已。伊右卫门把自己的幸运归功于千代与天恩。

(是托了千代的福!)

(是天恩!)

他是位谦虚到骨子里的人。因此,他若是在伏见城下碰见昔日朋辈,定会郑重其事下马招呼,决不会摆大名的架子。不过对方终究是陪臣的身份,有大名给自己下马行礼,总会觉得过意不去。

“当了一城之主,却跟原来一样谦虚。”这是旧相识们佩服伊右卫门之处。可每次都这样,却弄得他们十分为难。所以后来他们在城下街上一见到伊右卫门的队伍,就早早躲开了。

“对那位只能甘拜下风啊。”这种评价千代也常听说。

现在千代看着伊右卫门耿直较真的面容和他没穿衣服的身子,竟怪怪的忍不住想要流泪。是这怪怪的感触让她想起了这段轶事。

“知道了,快穿上吧。”她又帮他重新穿上衣服。其间,她开玩笑似的提及路上下马行礼一事。可伊右卫门却不笑,道:“当然得下马了。”

“夫君当然做得对,不过世间其他人会觉得为难的。所以他们才远远躲开的嘛。”

“哦,原来他们是躲开了!”

“是啊,为了避开你的下马礼,他们一见到你的影子,就躲到武士家门角,或者百姓家门后,闹得鸡飞狗跳的呢。”

“看你说得这么夸张!”

“真的!”千代咯咯笑道。伊右卫门让人感觉害怕的,也只有这种事了。

“千代,俺这样是否不对?”伊右卫门极其认真地问道。

“也是,毕竟让人家难堪了。”

“俺是问对与错的问题。”

“那自然是没错的,只是——”

“只是什么?”

“若是太阁殿下见到过去织田家的同僚,比如细川幽斋大人、江户内府大人他们,也这样每次下马行礼,那世间的秩序不就乱套了么?”

“千代是反对这样做?”

“哪里。千代很喜欢呢,这种一丰夫君奇怪的地方。”

“说什么呢!”伊右卫门对千代这一开口就没完没了的玩笑话全然招架不住,道,“俺可不愿跟你多费口舌。”

“好了好了,你赶快把腰带系上吧。”

千代夫妇的养子国松,这段时间并不在京城与伏见,而是在远州挂川城。这座城如今由伊右卫门弟弟修理亮康丰在把守,而国松是他的亲生儿子。千代觉得孩子还是应在亲生父母身边长大才好。

“真有些对不住国松这孩子,”暮春的一日,千代忽道,“不在一块儿住,还是难以培养感情啊。”

“的确。”伊右卫门道。他虽对物对事都很诚挚正直,可却有些健忘,如今连国松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真拿你没办法。”

“有什么难的,见一面不就想起来了?”

“那当然!要是见面都认不出来是国松,那你还算是父亲么?”

“千代,”忽然伊右卫门郑重其事道,“你还能生孩子吗?”

“不知道。”一聊到这个话题,千代就有说不出的悲哀。

“常听人说,上天不予二物。若是从你肚子里生出的孩子,或许是个绝世的智将呢,可惜了。”

“对不起。”

“等等,俺又不是在指责你,说不定是俺没有种子。又或许是上天不喜欢咱们夫妇有孩子吧。”

“试试如何?”千代这样说,是因为她最近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

“试什么?”

“试试一丰夫君有没有种子——跟我之外的女子。”

“喂——”耿直的伊右卫门慌了神,“说什么蠢话?难道你忘了新婚之夜的事了吗?”

“什么事?”

“是你发誓说要努力让俺当上一国一城之主,而俺则只能对你一人好。你的确这样说过的不是?”伊右卫门面露愠容道。

真是个怪人,这个时代的大名大都是荒淫的,就算不荒淫的大名,为了子嗣也总会多娶几房侧室。而伊右卫门却全然不碰,所以被称为——怪异的对马守大人。不光诸侯们知道,连伏见城内庭的女官们都没有不知道的。

“你是说要娶侧室?”

“是。”千代干脆地回答道。若是丈夫自己不娶侧室,由妻子建议迎娶在这个时代是很正常的事情。“千代夫人也太爱吃醋了”——这种在殿中与城下的谣传,千代自己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千代会继续守约,会辅佐夫君当好一国一城之主。不过一丰夫君可以不必遵守后半段誓言了,夫君可以解脱了。”

“千代,你确定是真心话?”

“当然是真心话。”千代尽量开朗回答道,可内心难免苦楚。无论当时的社会风气如何,人情应是万古不变的。

可是,伊右卫门却耷拉着一张脸,道:“不要。俺不要其他的女人。千代,此事休要再次提及。”

“是夫君没有兴趣?”

“俺对千代以外的女人——”他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小玲的容颜,于是连忙转了念头,断然道,“没有兴趣。”

“一丰夫君!”千代忽而正色道,“你还算是男人吗?是男人就会追求新人,这种例子我已经知道得够多了。”山内家的家老、上士等也是,或是与女官有染,或是娶了侧室,唯一没这样做的大概只有家主伊右卫门一人。

“都说男人有两种类型,猎人型与农夫型。在上古时代国土还未成形之时,男人们上山去追野猪、野兔,为了多猎取一些收获,竭尽全力在山野之中奔跑往复,又绞尽脑汁想出各种各样的方法,这才使得世间不断进步。农夫型的也一样,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为了多获取一片田地而披荆斩棘,开垦荒原,还从众多的杂草里甄选出新的农作物,并苦心养育,这才使得国土愈来愈富足。这都是男人们的进取心带来的结果。”

“这跟女人有什么关系?”

“欲望并非只限于野猪或者田地不是?见到新人,男人的本能会促使他们去想方设法得到她。”

“你是说,见一个要一个才像男人?”

“这说得也太极端了点儿,不过大致应该是的。”

“那千代,”伊右卫门怒气勃发,“你是在说俺不像个男人?”

“没有啊,一丰夫君是——”

“闭嘴,千代!”伊右卫门眉梢倒立,“俺年少时便各处去攻城野战,踏过无数战场,总是手持长枪冲入敌阵之中,或在枪林雨弹中攀爬敌军城墙,或与强敌对打把生死置之度外,从未害怕过,从未有过一次临阵脱逃。”的确,这种经历不是是个男人就能有的。“可你,千代,却说俺不像个男人?”

说话间,伊右卫门伸手“啪”的一声打在千代的脸庞上,千代应声而倒。

“千代你再说一遍,是不是玩儿女人的像男人,纵横战场的俺就不像个男人!?”伊右卫门抓住千代衣襟,并拖过来按倒在膝下。

“原……原谅我!”千代哭了起来,“我道歉!请夫君原谅!”

“是俺在问你,回答!”

“千代想要一个山内家的嫡子,实在太想要了,所以才那样说的。”

“傻瓜!”伊右卫门又抡起了拳头。

千代自结婚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被伊右卫门打,而且还源于这么个窝囊的理由——身为妻子的千代劝说自己的夫君跟其他的女人睡吧,娶一房侧室吧,结果还被自己夫君揍,这也太不划算了。

(不过——)

千代的心底里可是高兴的,只要想到伊右卫门竟这么在意自己——

(可是,山内家的家系可怎么办?)

让挂川城的养子国松继承也没什么不好,但总不如夫君亲生的孩子。这不仅要对得起山内家的祖先,还应对得起子孙后代。千代想到此节,想到自己所身负的使命,不禁很是感动。而这种感动只有这个时代的千代能懂。数百年后的读者们就算能都理解这种义务与风俗,但对着手义务的这种感动,定然是陌生的。

(只要是——)

千代思忖。

(我想做的,就一定会做好。)

千代开始在自己身边物色人选,她要替丈夫挑选侧室。不过这个时代,一个普通女人要想成为侧室也并非易事,如果一直没有孩子,就只能是位女奉公人。而无论是女奉公人,还是侧室,都是家臣的身份,必须听从正妻的指挥。家主伊右卫门如若总是不愿意,那么寻找特殊“家臣”的义务就得由千代来完成了。

阿里。

对了,有阿里这样一位侍女。她是徒士山田四郎五郎的女儿,去年成为奉公人,在千代身边当差。年方十八,且有一张男人喜欢的漂亮面孔,她通晓文字,脑子也不笨,而且很健康。综合考量之下,可以判断出她能生出个好孩子来。

(阿里不错。)

千代思忖。第二夜,她叫来阿里问道:“如果有位主人那样的徒士,年纪也跟阿里相当,阿里愿意嫁么?”

“阿里怕是配不上。”阿里仿佛有所顾虑,不愿多说。在千代半开玩笑地追问下,她终于回答道:“若是如此,阿里会很开心。”当然,这兴许只是一时的玩笑话,她的真心还无从查知。不过,她对伊右卫门这位“异性”没有负面的情感这点,已经可以肯定了。

接下来便是穿针引线。千代突然对伊右卫门提出“要去京都的寺庙拜访”。京都寺庙极多,她说要仔仔细细一一拜访,所以自己得搬到京都府邸去住。“一个月就够了”,她这样请求,而伊右卫门也并没当回事儿,准了她的假。

说点儿题外话,笔者想起一段相似的故事。

德川幕府末年,伊右卫门的土佐山内家,与萨州、长州两藩国一起,并称萨长土三藩,都出现了许多勤王的志士,成为明治维新的原动力。

幕末土佐藩勤王党的总指挥,是威名远播的坂本龙马。而在藩内活动的领袖,是武市半平太。这位严谨律己的武市半平太,也是独爱妻子富子一人,两人没有孩子,却也从不添侧室。

因此,武市的友人与学生十分担忧武市家绝后。若是没有孩子,无论大名还是家士,死后其家禄都只能上缴,这是当时绝对的法律。大家一同替他物色人选,可他却总是一笑了之。大家不甘心,老想替他出谋划策,于是他怒道:“此类无稽之谈休得再提!”他这点与山内伊右卫门一丰十分相似。

被斥责的学生们说服了富子,照藩祖夫人千代所做的那样先斩后奏来了一手。结果亦与千代一样,这里暂且不提。

言归正传。

千代临时搬去了京都的府邸,在离去前,她对阿里叮咛了一句:“只要你愿意,请务必求得种子种下。”阿里把夫人的话牢记在心,认为这是对山内家最大的贡献。千代让她去伊右卫门的寝屋铺被褥,其他事宜也都一一交代清楚了。

对此事,阿里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虽说是“奉公”,可她毕竟是姑娘家。那夜来临之前的一段时日,她明显瘦了。也正因为瘦了,反而看起来更成熟更有女人味儿了。薄唇、单眼皮、眉眼细长,面颊上有少许惹人爱怜的雀斑,整体看来有种淡然的美。不错,她是个美人。

阿里在寝屋走廊前跪下行礼道:“在下阿里,前来伺候主人更衣。”伊右卫门仍然跟平素一样,只淡淡应了一声,哦,是吗,换人了吗。

阿里进屋来,快手快脚熟练地帮伊右卫门铺好被褥,却不离去。她坐了下来。

“你下去吧。”伊右卫门道,可只听见她说“是”,却不见她起身离开。于是就问:“怎么了?”

“夫人命我伺候主人一个晚上。”

“不用,值夜勤的有其他武者。难道你也会使薙刀?”

“……”

“也不用回答了,”伊右卫门婉言道,“反正如果真有坏人来,女人的薙刀也没什么用。你下去吧,休息去。”

“夫人说,如果被勒令退下,就去死。”

这不过是千代的一句玩笑,可伊右卫门当了真,他惊道:“啊?!”

伊右卫门不是木头。在铺好被褥的房间里,跟年轻姑娘共处一室,实在难为情。而且,姑娘的神情又非比寻常。

“夫人真那么说了?”

“是的,夫人说若是被勒令退下,就静悄悄回房间去自杀。”

“愚蠢透顶!”伊右卫门犯愁了。事情到这个份儿上,再无动于衷的男子也该明白千代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要俺跟这个女孩子睡?)

他频频打量着阿里,的确是个秀色可餐的姑娘。身姿实在惹人怜,拉拢来抱抱就仿佛会融化了似的。

“阿里,”伊右卫门道,“好好说说夫人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

“这……”阿里神情羞赧。

“说,这是命令。”

“嗯……夫人说,务必求得主人的种子。”

“种子……”伊右卫门仰望房顶,他简直想对千代这位老婆砰砰叩几个响头,承认自己彻底败了。老婆连求种子的女孩儿也亲自调教送过来,这叫什么事儿啊?!

“阿里,俺从来就不会打自家奉公人的主意。”

“那,您是要打别家女孩子的主意么?”阿里大概是已经习惯了伊右卫门的温文尔雅,说话也调皮起来。亦或许她纤弱的外表下藏着的本来就是个活泼的姑娘。

“不,不会。俺心目中只有千代是女人,现在要让俺看别的女孩儿的肌肤,太可怕了。”

“可怕?您是说怕千代夫人么?刚才也说过,是夫人要我来侍奉主人的呢。”

“俺说的可怕——”伊右卫门像顿悟了一般,道,“是对一般的女人而言。”

“您指的是——?”

“比如说,俺也怕阿里。”

“啊?”阿里吃了一惊,“我怎么会让——可是,阿里什么地方可怕呢?”

“肌肤。”

要说伊右卫门怪,也的确是怪。若不是熟悉的身子,哪怕欲求与常人无异,可自己却合不上拍。可以说是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如果说好色的男子是对未知肌肤有过强的冒险心理,那伊右卫门就正好相反,他这种人很是少见。

“阿里,不如来给俺揉揉腰。”伊右卫门道。他还是有寻常男子的一面,愿意跟年轻女子接触。

“给俺揉一揉。”就是此等程度的接触。

“是!”阿里跪拜下去,等着伊右卫门的命令。

“没关系的,过来吧。”伊右卫门说罢,趴在了铺上。

阿里开始揉腰。她的按摩术让伊右卫门吃了一惊,实在高超。

伊右卫门睁开眼睛问道:“阿里,你什么时候学过按摩治疗?”

“没学过呢。我这是第一次给人按摩。”

“奇怪。”她的按摩拿捏很准,感觉实在舒服极了。

“不过,我学过灸,听说下灸的穴道与按摩穴道是相通的。”

“怪不得。”伊右卫门感觉很是受用,阿里的手指恰到好处地把腰间的瘀血散开。“阿里多大了?”

“十八岁。”

“那你是天正九年出生的吧。正好是太阁殿下受信长公之命,远攻毛利氏,并修了居城姫路城的那一年。俺也随军出征,攻打鸟取城来着。”

“哦。”年轻的阿里就像是听一个遥远国度的故事一般,全无实感。

“攻打播州等等,还以为刚过去不久,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当年出生的婴孩儿都长成这么个大姑娘了。”

“人生苦短,总是匆匆而逝。”阿里老成地咏叹了一句。在这个时代,极乐净土的庄严安乐,比现世的愉悦更让人向往,而此种流派的思想更是枝繁叶茂,形成一种唯美厌世观,成为男女老少的思想基调。

“信长公在本能寺被明智光秀所害的那年,你刚好两岁。秀吉主公一得到消息便从毛利处撤军回来,在山崎战胜光秀,为信长公报了仇。那时天下的骚动,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你自然是不记得的。恐怕当时你还喝着娘亲的奶,咿呀学语吧。”

当时阿里的父亲在四国岛的伊予,是镰仓时代以来的名门河野氏的家臣。此地毕竟离中央甚远,阿里就算那时已经长大成人,恐怕也只能在本能寺事变、山崎合战等结束数日之后,隐隐约约听个大概而已。

“听说伊予一地多有肌肤润泽的美人,看来果真如此啊。”

“哪里啊。”阿里羞赧道,“旧主河野家灭亡之后,父母便离开伊予去了京城。我对先祖故国几乎一无所知。主人知道伊予么?”

“很可惜,我不甚清楚。听说是个风光旖旎人情厚重的地方,特别是道后那片地儿,有玉石溶化了一般的温泉涌出呢。”

“您知道得真多!”

“这算什么,天下周知的一点儿事儿罢了。”

“还未曾记事时见过的那片伊予河山,阿里有时候会在梦里梦到。”

“梦里?”伊右卫门突然说了句不搭边的话,“你好像有颗极其温柔的心啊。”

“那个——”渐渐地,阿里仿佛不再显得拘束。这个时代的主从关系,与德川时代那种被非人的阶级制度割裂的主从关系不同,更为轻松随意一些。

“你要问什么?”

“那个——我想问伊予的事。”

“伊予的什么事?”

“能否更详细地给我讲一讲?”

“阿里真是傻啊,俺没去过伊予,刚才不是说了吗?”伊右卫门笑起来。阿里说在还未曾记事时便离开了伊予,可那片不在记忆里的遥远河山却偶尔会于梦里出现。她大概是想用现实的故事来印证梦境吧。

“可是,难道主人不是什么都知道的么?”阿里的确把伊右卫门当神仙似的,认为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伊右卫门又笑了,阿里的天真无邪实在可爱。伊予的知识他多少知晓一点儿。当时武将的第一大素养便是通晓诸国各地的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

“千代曾给俺念过《源氏物语》,记得《空蝉篇》里有这样一句话:‘伊予汤桁 【1】 多犹能数。’在伊予的道后那片土地上,到处都有温泉涌出。在涌出的温泉上架起汤桁,再踩着桁板进入温泉之中。平安时代的宫廷女官们连这个都清清楚楚,还写进了文章里,由此可见她们对伊予温泉是极为熟悉的。道后温泉所在的汤筑谷,建了一座汤筑城,也称道后城,那便是北伊予十郡的名门——大御所 【2】 河野氏的居城。河野氏的旧臣,你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他们应该都在这座城里住过。”

“是。”阿里听得明眸生辉。

据说此城的规模极大,外设两条护城河,还筑有长一千多丈的土垒,本丸高达九十丈,东西设有两处出入口,东部边界上是佛教真言宗的名刹——石手寺。本来河野氏是在遥远处的高绳城这个要害之地,后来势力安定下来后才开始在平野里筑城。要说筑城的目的,并非单纯为了攻防战,而更多考虑的是居住。

“河野家原本就是尚武之家,元寇来袭时更是出了一位河野通有,他砍了小船的帆柱,朝着对方的楼船冲去,英勇过人。不过代代名门之后,血也淡了,野性气味都没了,如今都成了京都公卿那样儿的。而且,城里有温泉涌出,泡温泉泡得久了,肌肤也白了,肉也软了,气性都变了,诗歌、管弦什么的倒是拿手。你父亲旧主伊予守通直等人是不是就是那样?不幸的是,还有南方蛮族攻来。”

“蛮族?”

“就是土佐的长曾我部元亲。现在此人在伏见城下的长曾我部府邸养老,壮年时可是日本屈指可数的英雄,就是他率领不要命的土佐兵进攻伊予的。河野氏就此灭亡啦。”

河野氏败北灭亡后,阿里的父亲浪迹各国,最后来到山内家。

“若是没有土佐长曾我部元亲这号可怕的人物,伊予的河野氏就不会灭亡,那你父亲就不会成为浪人,也不会来俺山内家了。你自然也不会在这儿给俺这个尾张人揉腰啦。人世间真是变幻莫测啊。”

说着说着,阿里的手触及伊右卫门大腿,让他痒痒得紧。

“阿里,好痒!”伊右卫门感觉不妥,可阿里却只管揉捏,于是一股异样的情愫渐渐萌生。

“阿里,不用再揉了。”

“您痛么?”

“呃不,是有了点儿想女人的感觉。”

他这样一说,阿里不再言语,手却不愿停。此时若是普通男子,一把将阿里抱在怀中也未尝不可,可伊右卫门却不知是太聪明还是太笨,竟岔开话题聊起了别的。

“太阁殿下建立了很多前无古人的丰功伟绩,其中之一就是平定天下,使人们可以去各国自由走动。你说是吧——阿里?”

“是。”

“自古以来,尾张人在尾张,伊予人在伊予,就这么代代住了下来。可是天下统一之后,大名可以易国而守,志士可以异地而仕。有堺市的人去了大坂,有京城的人去了伏见,也有博多的人去了大坂。大名也一样,从北部奥州到南部萨摩的岛津都有大名赶来京城。这都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啊。”

“是。”阿里只有点头。

“你也一样,生在伊予,又将在伏见嫁给一个他国出身的男子,以后还会生下混血的孩子,这都是拜太阁所赐啊。”

“是。”阿里答道,她觉得简直无聊得很。

终于,伊右卫门困极了,道:“阿里,俺困得厉害,你下去吧。”接着马上就睡着了,并打起了与颜面极不相称的呼噜。阿里没有办法,只好退下。

第二天,阿里又来寝屋伺候,道:“是夫人的命令。”伊右卫门只好又让她揉腰。一夜相安无事。

第十日夜,伊右卫门嘟囔道:“阿里,俺也是男人。”的确,连姑娘家阿里都能明显看出他身上与平时不一样的地方。

“看样子,不给你种子都不成了。”

“阿里明白。”

“不过,还是忍一忍。”

一听此话,阿里哀伤道:“主人,是阿里不够让您喜欢么?”

“不是不是。不过俺从来就是个克己律己的人,心很沉重罢了。”

“啊?”

“这是俺唯一的优点。可是阿里,俺的身子不听话啊。”

“您就随心所欲一次吧,禅家不是说需要‘放下’么?”阿里似乎还有这方面的素养。

“对。这句禅语俺想起来了。明天妙心寺的南化国师会来俺这里玩儿,俺去问问国师,若是国师说可以,就劳烦阿里把身子借来一用。”

平凡之至的伊右卫门在色事上却是奇怪之极。

伊右卫门极信禅。

此事说来话长。当他还是长浜城主之时,天正十三年(1585)的地震夺走了他的女儿与祢。之后数年,山内家在府邸门口附近捡到了一个弃婴,并起了个小名“拾儿”抱回府中养育,后经妙心寺的南化国师点化,成为国师的弟子。以前也提到过,这孩子便是后来的湘南禅师,是土佐第一名刹——五台山吸江寺的中兴开山祖师,最终成为本山第一高僧,披上了天皇赐予的紫法衣。其师尊南化国师,亦是居士伊右卫门的禅门之师。

翌日,南化国师到访府邸。伊右卫门一大早便按平素惯例,亲自拿起竹扫把清扫了一遍庭院,又在茶室里准备好茶壶,在露地上洒好水,专候国师来访。

在茶室里,听完禅家箴言后,伊右卫门把自己没有亲生孩子的事与千代的恳求,还有阿里都一一说与国师听了,询问道:“俺该如何是好?”

南化国师吐出一句“傻乎乎的”,而后又笑着反问:“这种事,是一个大人应该拿来与人商量的吗?”

“对州大人,”南化国师这样称呼伊右卫门道,“您喜欢阿里吗?”

“呃,谈不上喜欢,就是——”

“老衲明白,不是您喜欢阿里,是您的男根喜欢。世间男女之爱,若是说穿了,其实也都一样,不是喜欢对方,而是喜欢对方的那一部分。”

“国师,”伊右卫门困惑道,“俺想问的不是喜不喜欢,而是应不应该在千代以外的女人肚子里生孩子的事。”

“不要拿诡辩来搪塞。要生孩子必然要跟女子卿卿我我,而喜欢不喜欢的情愫也自然会萌生。”

“这样的话,可能是喜欢。”

“那就不要顾虑了,”南化国师道,“无须束缚自己。老衲是出家之身,就算见到喜欢的女子也是爱莫能助,您是俗世之人,无须顾虑。”

“可是国师——”

“还有难处?对州大人,您有男根吗?”

“有。”

“若有就用。这又不是非跟老衲商谈不可之事。”

“原来如此。”

看到伊右卫门心悦诚服的样子,南化国师笑道:“对州大人,芝麻大的事儿您也这般心悦诚服,您这大名到底是怎么当上的啊?”

这天夜里,阿里来到寝屋。

“那个,阿里,到这边来睡。”伊右卫门站在房间中央,把阿里唬了一跳。只听他又道:“俺给你种子。”

“我说主人,您说话能否再温柔一点儿呢?那样阿里才欢喜。”

“吹灯。”他竟让阿里吹熄了烛灯。而后脱掉衣服抱过来,忽道:“千代——”

阿里虽是奉公人身份,一听此言也不免伤怀。

数日后,千代从京都府邸回来了。傍晚,她透过庭院草木,瞧见了刚刚下城归来的伊右卫门。

(嗯?)

千代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看到的是丈夫的那张朝气蓬勃的脸。

(这——)

千代明知是自己促成的,明知不该有嫉妒,她也一直以为自己能把控此类情感。可如今,堤防崩溃了。大概是气血骤然下沉的缘故吧,她只觉得眼前一黑,手足也麻木起来。此刻虽然艳阳高照,她却如坠冰窖。

这种体验还是第一次。千代在庭中石阶上颓然屈身。

侍女见到吓了一跳,即刻跑来问道:“夫人怎么了?”

千代双膝已经触到了石阶上的青苔,却没有作答。她无法发声。

“夫人!”侍女惊叫道。三四位侍女听见动静,从檐下木台上一个个跳下来,飞奔而至。千代仿佛身上筋骨都冻僵了似的,全不能动。她很想朝侍女们微笑,可惜无法抬头。

“叫医生!”年长侍女命道。一位侍女急速离开。之后又有几人过来,七手八脚把千代抬回了寝屋。

(丢人!)

千代苦恼极了。她的自尊心比常人强上一倍,如此没有颜面的事情即便是让侍女看见,也是相当难为情的。

(这种事,以前从未有过的呀!)

这样一想,她更觉窝心,只眼泪扑簌簌而落。

医生来了,摸了摸脉息,偏了偏头。

(咦?)

脉搏正常,也没有发烧,没有病象啊。

医生叫来年长侍女,问了一下餐饮,侍女也一一如实作答。医生再次偏了偏头,面上一副极为困惑的神情,道:“在下想请问夫人,您自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舒服的吗?”

“没有,没什么地方不舒服。”千代勉强答道,“只是手脚酥麻,感觉很冷。想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感觉冷吗?”医生第三次偏头——可是没发烧啊。随后他仿佛想起什么了似的,点了点头。他知道了,是癔病,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歇斯底里症”。

(不过这位夫人,不像是会得此病之人啊。)

他是山内家的家医,对千代是极为熟悉的。

“啊哈哈,在下明白了。”医生开了些镇静药剂,勉强让千代喝了下去。

医生也是这个时代的人,对家主也没有那么多客套,笑道:“夫人是跟家主吵架了吧。”千代一听连忙摇头。她替自己辩明,说伊右卫门今天才从京城回来,如今还没见过一面呢,怎么可能吵架?

这天夜里,千代进了伊右卫门的房间,见自己的丈夫跟不久前朝气蓬勃的样子判若两人,脸上是一种极其严肃郑重的神情。

“千代,俺决定了。”他像是在宣告。

千代才只听了这一句就已经受不了了。

(……他终于要宣布立阿里为侧室了……)

“是咱们家后嗣的事。”

“明白。”兹事体大,在武家,特别是大名家,后嗣的问题往往是最大的问题。

“俺决定了,俺的血脉就在俺这一代断绝。千代你要承受得住。”

“啊?”

“还是遵从原来的计划,等远州的养子国松长大成人,继承山内家业。”

“为何要这样?”她这样问,并非是问选择国松的理由,而是想知道伊右卫门特意宣告的理由。

“那本来就是既定方针。咱家是你和俺俩一起打拼出来的,要俺跟另外的女人生孩子,让那个孩子继承家业,俺办不到,是无法办到。”

“怎么办不到?”

“千代,实在抱歉,俺抱过阿里。也只是抱过而已,最要紧的事怎么都没法做。”

“?”

“习惯真是可怕。阿里是个好女孩儿,不过就一个地方跟你不一样。”所谓一个地方,仿佛所指便是女性si处。

——不一样。

男人对女人来说也有猎人型与农夫型两种。

猎人型男人可以称之为好色之徒,总是不停地物色新人,总是认为“下一个猎物更大”,憧憬心与冒险心相辅相成,促使他们跋山涉水永不知疲倦。喜欢女人其实也并非道德败坏,他们只不过是比普通人有更为强烈的未知探求心,有更为出格的冒险行动。

而农夫型则不同。他们十年如一日地在自己的田地里耕种,熟悉自己田地里泥沙的粗细、气味。对这种千篇一律的生活,他们没有丝毫怀疑,若是让其迁徙至别处村落,反而还会红了眼睛跟人急。

从整体上看,农夫型男子很少,不过其余的也并非都是猎人型。

伊右卫门毫无疑问是农夫型。当他发现阿里这片田地的风貌并非自己所熟悉的,于是大吃一惊——

(这……这不一样!)

如若夸张点儿,可以说是感觉恐怖。虽然也觉得阿里很可爱,可无论怎样都难以踏足这片不同的田地。

“不一样?怎么会不一样?”千代甚觉不可思议,而伊右卫门自己也觉得蹊跷。

“反正不一样。”他有个铁定的标准,就是千代的那片田地。若是别样的风景,他怎么都觉得不如意。以一知万,他就是这样的人。

五月五日端午节这天,诸位大名得一齐登城向秀吉拜贺。上午八点,随着伏见主城太鼓楼上传来的太鼓声,各诸侯顺次登城。

那天,伊右卫门一大早便带了侍从出门,可不知为何到了夜里也没见回来。

(出事了?)

千代不由得担心。日落后,家老之一的乾彦作跑回来,对千代的年长侍女道:“急报,需面见夫人。”

说点儿题外话。这位乾彦作,是美浓池田郡东野村出身,与千代是同乡。先祖土岐氏、父亲作兵卫都曾是织田信长麾下勇士,后来在信长的越前金崎退却战中不幸殒命。那是伊右卫门在首坂斩杀勇士三须崎勘右卫门之后的事。千代慧眼识才,在长浜时代招来其子乾彦作。而后者也不负众望,骁勇善战,逐渐升至一千三百石的家老。

在后来的关原之战时,一位自称“武田家武将板垣骏河守信形的遗孤板垣正信”的年轻人来到阵营里拜访乾彦作。武田家虽然已经灭亡多时,但其麾下武将板垣骏河守可是天下响当当的名将,一直为人所敬仰。那位自称遗孤的正信,也是器宇不凡,虽是浪人之身,却率了旧臣三十人前来,观其言谈举止,怎么都不像是冒名。

正信是想“借阵”。每当有战事之时,浪人便寻访大名,求得暂时加入大名阵营的许可,这便是借阵——“借”大名的“阵营”来夺取功名。

乾彦作出来接见,道:“我会另寻适当的时机与家主商议,你暂时就以‘乾’为姓,认作鄙人亲戚如何?”

就这样正信加入乾彦作麾下,夺得了优异的战功。伊右卫门对他大加褒奖,一下子就给了他一千二百石。之后,乾正信便没再改姓,归入乾家一族。乾彦作一系是本宗,乾正信是旁宗。这旁宗一系后来因事被减了三百石,从正信这代开始延续十代,到了幕末。

幕末时期豪杰云涌,乾家旁宗出了一位乾退助。在官军的关东征伐战时,他是东山道镇抚军的总指挥,率领土佐、萨摩、长州的将士进击中山道。

正当要从京都出发时,一位公卿岩仓具视提议道:“甲州城是幕府直辖之城,拥有一百万石以上。甲州人都有极强的叛逆心,很难屈从于官军。可是,据我所知,您虽姓乾,但先祖是甲州武田信玄的麾下名将板垣骏河守。甲州人至今崇拜信玄,您若是在甲州宣扬此事,那甲州人定会觉得亲近,事情就好办了。”

于是,乾退助舍去乾姓,称板垣退助。他连番战斗,夺取了甲州、关东诸城,还进入奥州,成为攻击会津若松城的总指挥。明治维新后,参与过自由民权运动,还得了伯爵之位。

言归正传。

家老乾彦作面见千代,报告称:“太阁殿下病危。”

“病危?”千代一下子脸色变得苍白。最近数年来,秀吉年老体衰,总是小病连绵,可从来没有病危过。

“家主一直在城里候着,看样子今夜是回不来了。”

“真的?”千代若有所思,该来的总会来,后世将会变成何种模样?

他们正说着,只听见道上喧嚣起来。无论大路小路都有奔来跑去的人,踏得地面直哆嗦。

“病情如何?”

“具体情况不甚了解。据说太阁殿下在见过诸侯以后,正要回后庭时倒下了。”

“脉象呢?”她是问由哪位医生主治。

“曲直濑法印 【3】 即刻登城拜见,不过,因这次非比寻常,病情与平素迥异,法印也不敢擅自切脉诊断,于是使人去京城请施药院大人、竹田法印、通仙院大人一同前来。据说他们正在前来伏见的路上。”

“这么说来,具体情况清晨就可以知晓了吧。”

“应该是的。”

乾彦作正要退出,千代问道:“彦作你困吗?”

“不。这种时候最易生变。为以防万一,在下去叫人在府邸门前、院中点燃篝火,再增加一批执勤的人。”

“多亏你想得周到。”说罢千代回到寝房,一个人点起香来闻。她打算这样一直等到天亮。

天刚亮,伊右卫门便下城归来。也不知是否因为昨夜彻夜未眠的缘故,还是由于伤心,这一夜之间他的脸颊掉了不少肉。

“怎样了?”千代问道。

可伊右卫门睁了眼却不立即作答,片刻后才道:“先是曲直濑法印煎了一碗药送去,可并不见好转。后来夜半时分京城的三位医家到场,商议之后竹田法印又煎了一碗别的药送上,可结果仿佛更糟了。”

“然后呢?”千代身子微颤。这不单是一个老人的生死问题,它引发了天下存亡的危机。丰臣家的后嗣秀赖,实在太年幼。世道必乱。

“千代,若是太阁殿下万一有什么不测,会天下大乱重回战国时代吗?”

“不知道。”说实话,千代的确不甚清楚。没有比政治更难以让人琢磨的东西了。

“糟糕的是,朝鲜还有很多大名仍在战场。戾气未消的他们若是回国,再碰上一些闹心事的话,很可能轻易出兵以武力来一争高下。一丰夫君——”

“什么?”

“战事随时可能爆发,请夫君做好随时出征的准备。”

“现在太阁殿下的病情最重要。”

“病情是一回事,天下形势是另一回事。夫君是大名,得同时顾及这两方面。”

人的命运是无法预知的。秀吉的春日醍醐赏花会才刚刚过去,结束时他还高兴地说:“明年春天把后阳成帝请来,再好好热闹热闹。”可明年的樱花,秀吉究竟还能不能亲眼看到?

一时间,城下流言四起,有人说秀吉在高烧中梦见了旧主信长。

梦里的信长面目狰狞:“藤吉郎,是时候回归冥土了。”说罢还上前来抓秀吉的手。秀吉不愿,高声嚷了出来:“等一等,等一等!看在俺杀了光秀,为主公报了仇的分儿上,让俺再多活几日吧!”可信长却不让步,道:“你虽然有功,但为何后来却夺了我的天下?把我的孩子们杀的杀,驯服的驯服?我绝不轻饶你!走!快跟我走!”他使劲儿拉秀吉的手。“啊!”据说秀吉醒时,身子已在被褥的两丈之外。

这在城下大名的府邸之间很快便传开了,也或许是家康的家臣们故意散布出来的。不过当时连滞留国内的宣教师,也因秀吉病危而明显感受到了天下情势的不稳定,留有一书道:“秀吉担心这片原本就是夺来的天下,终将有一天又被他人夺去,因此在子嗣继承上煞费苦心。”

由此可见,一旦知道秀吉已离死期不远,总会有人对这第一代的功勋说三道四,这或许也是人之常情。

秀吉是个活得痛快淋漓的人,可说是日本男儿的代表,与沉默寡言的家康全然不同。然而秀吉却晚节不保,犯了功成名就者常在晚年犯的错。其中第一大错便是徒劳的外征,让大名们挥霍了极为庞大的一笔军费。第二大错是到处修建奢豪的城郭,使民力疲敝,物价攀升。

(这世道能早点儿变一变吗?)

这种悄然的怨叹声已经充斥街头巷尾。

千代山内家的家计也是苦不堪言。虽然他们不必出兵朝鲜,但秀吉为了显得公平,让留守国内的大名分担伏见城、秀赖的京都府邸等费用。那可是一大笔支出。为了筹措这笔费用,只能压榨封地远州挂川的百姓。压榨使得民心不安,而大名最担心的便是统辖地区的民心躁动。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安顿下来?)

千代这样自问,各位诸侯的心思亦是相同。

如今秀吉危在旦夕。臣下百姓们无疑是爱戴秀吉的,愿丰臣家流芳;而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生出另一种情愫:

(大人什么时候才过世?)

这年的五月、六月间,数日里便有一次“病危”的传闻,而每次夜里的城下都是一片骚乱。

伊右卫门几乎一直在城内守候,他总是勤勉而守义。

世间多有奇妙事,咱们来点儿杂谈。

笔者写上篇之时正在土佐的高知市。那日在高知城内的酒亭饮酒,相伴的酒友之中有一位名叫乾常美的中年绅士。他是县里的观光部课长。

我无意间问道:“乾先生,您是乾彦作的什么人?”

“后代子孙。”

听了先生的回答,我反倒吓了一跳,没想到竟蒙对了。而数日前我才刚提过乾彦作的故事。乾彦作家族作为山内家家臣,一直兴旺到明治维新。乾退助,即后来的板垣退助,其祖先也借了他家的姓同为山内家家臣。这些我都是刚刚写完。我哪能想到数日之后我就能与其子孙同坐一席,同饮共乐?

(活在这世上当真趣味无穷啊。)

我看了看乾先生的脸,很有几分岩上垂钓者的风骨。

“其实,给千代——”乾观光课长另外还提到了一件意外的事,“——塑一座铜像的计划正在进行呢。”

“噢——”千代也有铜像了啊。

高知城下在二战前似乎有一座伊右卫门一丰的铜像,不过现在城内那尊穿着长大衣的铜像是板垣退助。他曾在岐阜游说中被右翼刺客袭击,留下一句名言:“板垣虽死,自由不死!”而此铜像则正好诠释了那份昂然的姿态。还有一座坂本龙马的铜像,一直立在桂浜岸上,远眺太平洋的怒涛。这两人都是千代振兴了山内家后数百年,在后世的藩士团中脱颖而出的人才。

“无论怎样,就千代没有铜像也太不公道了。”乾先生很是感慨道。

“那就丰满点儿漂亮点儿,”我提了个要求,“塑一个才华横溢的女性艺术家出来。”

随后我又言及前篇所述的聚乐第小袖展一事,道:“那个展览不就是最初的展览会吗?仔细想来,千代就是最初的服装设计师啊!”

这时在一旁的老学者平尾道雄说话了,他是山内家家史编撰员,日本维新史研究员:“啊,的确!这么一想确实是啊。”他的眼神仿佛是在遥思千代。

同席的高知市中央公民馆馆长武田次郎道:“我的祖先说曾在远州挂川时代侍奉过千代。他是医生,说不定千代患感冒时,还给她煎过药呢。”

“为千代干杯!”同席的另一位道。

“为咱们永远的恋人干杯!”

听大家这么说,另一人又道:“也为让千代牵着鼻子走了一辈子的伊右卫门干杯!”说罢,庄重地一口喝干。

七月的一天上午,一位园艺师来访山内府邸,对门卫道:“在下想拜访家老深尾汤右卫门。”汤右卫门一见,发现是化了装的望月六平太。

“还以为谁呢,是你啊!”汤右卫门对这个甲贺者几乎没什么好感。不过六平太却全不在意。在意别人对自己有无好感的人,不过是世间平常人;像六平太这种走在世间暗道上的人,可没心思去在意这些,也没有必要。

“在下想面见夫人。”这是他被赋予的自由权利。

“那你先等等。”

“不了,在下直接去庭院,我也忙得很。”六平太说罢便径直去了。

千代走到檐下,见六平太正猫腰蹲着,于是打趣道:“请问您是今日的园艺师么?”

六平太却丝毫不理会,单刀直入道:“太阁殿下的身子恐怕拖不长久了。”

“你从哪儿来?”

“最近,”他做了个拿勺子盛药的手势,“在下常在城下施药院、竹田法印下榻之地,与曲直濑法印的府邸之间走动。”

“潜伏进去的么?”

“那也是在下的忍术之一,请自由想象。看情况,能不能再撑一个月都成问题。”

“是么……”千代神色伤感。

六平太好像是专程为了告知此事而来。随后便是杂谈:“有好多风言风语,还有的相当怪诞。”

“什么样的?”

“据说在太阁殿下梦枕边出现了好多白衣人。”

“别……我不要听。”千代连忙摆手,她极讨厌这类可怕的故事。六平太一见,反倒觉得有趣。

“那些白衣人啊——”他继续把故事讲了下去。

白衣人齐声说:“我们是伊势大神宫的使者,殿下十年前从大神宫拿走了黄金一百枚,是也不是?请速速还回!”不过梦里的秀吉记不起来还有这回事,困惑道:“俺不记得了。”于是白衣人顷刻间全部消失。

秀吉醒来后,叫来五奉行 【4】 ,让他们逐一查询记录。果然,伊势神宫的神官曾经因为犯了某罪,被罚黄金百枚。据说秀吉勒令即刻归还:“赶快给俺还回去!”

(大人竟做了这样的梦……)

千代听得害怕,中途一直没有开口。原来秀吉竟衰弱至此,她不禁黯然。

“夫人,”六平太正色道,“如果太阁殿下归天……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德川大人举兵灭丰臣,夫人打算站在哪边?”

千代心底里“咦”了一声,看来六平太的确不是省油的灯。作为毛利家的间谍,望月六平太一面透露一些情报给千代,另一面也想从千代这里得到回报。

这是个难题。在秀吉死后,家康若要夺取天下,那丰臣家的各位大名该如何站边?这事是他们彼此关心却彼此心照不宣的事。特别是位居德川家之后的大大名——中国地区的毛利家,更是需要全面把握其他大名的动向。

“这事儿难啊。”千代虽然很想据实告知六平太,但实际上她自己也并不很明白。“我是女人嘛。”千代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六平太脸上是一副“你开什么玩笑”的表情,道:“在这伏见城下,听说没有人的脑瓜比得过夫人。请夫人放心,消息绝不外泄。所以还望告知。”

“丰臣家如今一分为二,这两派就好似猴子与狗一般,关系极坏不是?”

“正是如此。石田三成一派,还有加藤、福岛这些出身杂役的武将一派。”

“可是啊,”千代微妙一笑,“我们家只有远州挂川六万石,何况也没有奉行的名号,所以在哪边都不受待见呢。”

“那又怎样?”

“就是说,我也不清楚。”

“夫人!”六平太对千代的微笑极是犯怵。他琢磨不透,那笑容的后面到底藏着什么?“请夫人回答是或不是。您喜欢石田治部少辅三成吗?”

“不。”

“那夫人是喜欢德川家康啰?”

“还行吧。”

看到千代点头,六平太留下一句谢谢,这已经足够,便告辞回去。

(他这样子能当好间谍么?)

千代无奈摇摇头。政治是纷繁复杂的,怎能凭一时的喜好来确定将来的走向?那样往往会事与愿违。六平太虽然知晓许多世间之事,消息也灵通,但毕竟不过是一名间谍,对毛利氏的大国来说倒是不可或缺的人才。毕竟丰臣家的内幕、诸位大名的心思等尽可能多的情报都是毛利所需要的。但如若都是按这种方式得来的消息,一旦左右了藩国的方针,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自古以来的名将都会对得来的情报作一番选择取舍,毛利家有这样的人才么?)

毛利家当主毛利辉元,是个凡庸之辈。而在他左右辅佐的人,也并无大器量的人才。

(太阁殿下一旦归西,大部分大名其实都不知道如何自处,这才是实情啊。)

就这样,大约一个月时间过去了。

注释:

【1】 汤桁:温泉或浴缸周围所铺设的横木。

【2】 大御所:对亲王的尊称;对摄政、关白父亲的尊称;对退位将军的尊称。

【3】 法印:中、近世里,赠与法师、画师、连歌师、医师等的称号。

【4】 五奉行:丰臣秀吉为分担政务,设置了五位奉行,分别是浅野长政、石田三成、长束正家、前田玄以、增田长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