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伐毛利之战势必长期化了。
阅兵阅马大典之后的第二年(天正十年,即1582年)春,信长给秀吉增兵三万,命他再攻毛利。伊右卫门自然是从军如旧。他在离开长浜前道:“千代,有你买给俺的这匹马,这次定会是此生的开运之战!”
真是有趣,就买了匹新马他竟如此兴高采烈。千代看着比以前出征的任何时候都神采奕奕气象一新的伊右卫门,心底无比愉悦。
秀吉的大军团途经山阳路到达姫路城的前线基地,是在三月中旬。四月,全军越过冈山县境的三石一地,进入备前平野,在冈山城这片地上形成一个新的前线基地。攻击目标就是备中高松城。
“伊右卫门,你去探探敌情如何?”羽柴秀吉对他提议道。
一听此话伊右卫门甚是高兴。秀吉在众多将校里能选中他,也是因买马一事而名声大震的缘故。
于是伊右卫门就带了二百五十人朝冈山城出发。往西三里远处,便是高松城。(高松这个地名在赞岐有,在安艺、加贺、骏河、羽前等地也有,所以极易混淆。这个备中高松,现在虽是冈山县里一处不起眼的乡下地方,但在当时却比赞岐高松更为有名。)此城三面环山,地处盆地中央,有城兵五千。守城将领是清水宗治。
伊右卫门在敌城边际立马而视。
“噢,这可是一处险地啊。”五藤吉兵卫骑马靠近他道。
的确是险要之地。此城虽建在平地之上,但其背靠连绵山脉,西面一条足守川(现称天井川)横贯南北,而且此城周围多有沼泽,只一条小道可直通城门。如若攻城,也仅此一条小道可走。
伊右卫门带了一位地图画师。只见他在山野里走来走去,不久便绘制完成。三天后他们打道回府。爱好土木的秀吉,凝视地图半晌,想到一个极其骇人的攻城法。
“下个月是梅雨季吧,伊右卫门?”秀吉问了个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正是梅雨季。”
“河水会涨起来吧?”
“应该会的。”
“在此处筑好河堤,在这里——”他指着地图上山脚处,“挖个沟,把足守川的河水引往城内,那高松城就浮起来啦。”
“呃,是要浮起来啊——”听到秀吉这番宏大构想,伊右卫门的嘴惊得合不拢来。
(靠蛮力进攻很玄。)
秀吉是这样考虑的。若是常规进攻,结果只能是损兵折将毫无益处。都说信长擅长火攻,秀吉擅长水攻。秀吉不愿伤及人命,可以说正是因为他的这种仁德之心才让他得了天下。总之,借水攻来迫使敌军降服,无论敌方还是己方的人员损失都可降至最小。
于是他们募集了劳工,共计数千人。一项大规模的土木工程开建了。
不过,挖渠筑堤并非战斗,秀吉为了查知守城士兵的士气,故意挑起了一次战事。伊右卫门也被选进去,组成一支两千人的部队。
“大人!大人!这一仗不好打啊,”五藤吉兵卫道,“几乎没什么胜算。要是莽撞前冲,丢了性命就太不值了。还是稳妥一些的好。”
攻击战打响了。一列纵队顺着沼泽中的那条小道朝着城门逼近。对守城士兵而言,这可是绝佳的射击目标。于是正面城壁之上聚集了大量铁炮、弓箭,只一个劲儿不断开火。命中率高得离谱。只一眨眼工夫,织田方就有十人、二十人被击中滚落沼泽。
“大人!大人!赶快下马!”吉兵卫都喊破了嘴皮,可伊右卫门却毫不在意,依然骑马而行。他的高头大马宛若鹤立鸡群,自然会成为城兵射击的头等目标。
(死了就死了!)
伊右卫门不愿下马。要是在此处下马,定会被人笑话孬种。
——名声是武士自己拼出来的。
千代曾这样说过。要拼出好的名声,武士自己必须与死神对赌。
伊右卫门终于来到城壁之下,此时城壁上飞下无数的岩石、木材、箭矢等等,根本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己方的伤亡越来越大,撤兵的钟声终于敲响。待己方人员如潮水般开始退却之时,敌方突然大开城门,数百人马猛然冲出,像是一直都在等待这个时机一般。
“吉兵卫,咱们不要撤!”
仅伊右卫门一队人马留守此处,在狭窄的一条小道上与敌方人马作战。伊右卫门在危境之中魄力横生。此时,一人挥枪纵马逼近,他头戴鬼面冠盔,身披绯红阵羽织,显而易见是敌军队长模样的能手。
“好手!幸会!”鬼面冠盔道,“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毛利家宍户修理良近是也。”说罢驱马过来。他头盔下的一双眼睛上下打量伊右卫门的坐骑,盘算着如何在解决伊右卫门之后,伺机夺了这匹骏马。
“呀!”对方一枪刺来。伊右卫门好不容易避开枪锋,可对方却毫不松懈步步紧逼。面对此番猛烈的长枪攻击,伊右卫门根本无法还击。
敌方武功高强,伊右卫门战马彪悍。当对方第二次挥枪过来时,伊右卫门还未曾引缰,马儿便踩地一跃,帮他避开了。
(啊!千代!得救了!)
他心底里感激一片。
伊右卫门给这匹马起了个名,叫“唐狮子”,因其面上有一圈宛如唐狮子一般的白色卷毛。骑在它身上才知道是匹名副其实的彪悍大马,真可谓“猛兽”一匹。一上战场,平素那双温驯的眼睛,会变作赤红,浑身怒气勃发,牵马的要是不小心都会被它狠咬一口,有时还会跳起来踩人。
伊右卫门的马术,与他的其他能力相比算是异常卓越的了。唐狮子的这股猛烈戾气,他操纵得游刃有余。
本来马这种动物是不会认为自己在战斗的。这便是与狗的不同之处。狗会在主人的教唆下朝自己的同类猛扑过去,而马却只是遵循主人的意思奔跑跳跃而已。不过,唐狮子身上显然有一股猛犬的性子,仿佛它自己也认为是载着伊右卫门在战斗一般。
“往哪里逃?”宍户修理一夹马腹,即刻追了上来。
“不要信口开河,俺怎会逃?”伊右卫门转个弯,噔噔噔一路小跑拿枪顺势刺了出去。
“看招!”对方一支枪缠上了伊右卫门的枪。伊右卫门一看不妙,正待收手回来,可枪却被对方反挑上去,冲向高空。
(糟了!)
他只好策马避开,顺手抽出腰间太刀。宍户修理骑马紧追不舍。少顷,伊右卫门一扯缰绳,转过马头。
“唐狮子,上!”他狠狠挥了一鞭子。只见唐狮子一蹬地,冲天而起。
宍户怯意顿生。准确地说,是宍户的马蔫了。
这时,伊右卫门手持寒光闪闪的太刀,一刀砸开长枪,并从枪缝中穿过,以唐狮子的巨大身躯猛地撞向对方的马。
哇——宍户的姿势凌乱了,右脚的马镫也被撞开。
对这只没有着落的右腿,伊右卫门狠命一踢。扑通一声,宍户落马坠地。接着他趁机骑了唐狮子冲过去,把宍户踢倒,待他将要爬起时又是一阵猛踢。第三次纵马过来时,冲着晕乎乎站起的宍户,他一把抓过头颅摁在马鞍上,随即切了下来。
“山内伊右卫门,解决了宍户修理!”他这样朝敌我双方大喊之时,忽然发现自己的枪不见了。
枪,不见了。
“吉兵卫、吉兵卫,俺的枪哪里去了?”伊右卫门在四周转来转去,想找到那根被宍户挑飞的长枪。这时数颗弹丸擦过伊右卫门耳际,多支箭矢也栽在足边不远处。
“还没找到?”
“没影儿呢。”伊右卫门哭的心情都有了。那支枪虽说枪杆都已磨秃,可毕竟是自己还在尾张羽栗郡的黑田居住时,父亲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换句话说,那是山内家祖传的长枪。
“啊!”吉兵卫看到沼泽深处,一支长枪宛若芦苇一般倒插在泥泞里,只剩了一节枪柄还在水面之上。这般踌躇了片刻,敌方城壁上又加强火力,箭矢仿佛雨滴般不停地飞落。
“实在是无可奈何了。就先拿了这个宍户修理的长枪凑数吧。”吉兵卫飞奔过去,取了一根一丈五尺的黑漆长枪来。之后,主从二百五十人避开箭雨,一齐退回。回到营中,待他们重新审视战利品时,才发现这柄长枪是多么名贵。
枪上铭文曰:来国俊。另外还有一字梵文与“三王大师”的纹样。
“来国俊,厉害啊。”
在织田家中,拥有此种名枪的,除却万石以上的将领,还真是凤毛麟角。而且拿在手上试过才知,无论是枪头长短、枪柄重量长短,还是握在手中的感触,都极为得心应手。
伊右卫门把此枪拿给秀吉看了。连秀吉也惊讶不已:“厉害!信长主公倒是有一把来国俊的太刀,不过没有长枪。听说主公也正在四处打听想要一支呢。”
“那么就献给大主公好了。”
“伊右卫门,”秀吉苦笑道,“你这要算阿谀奉承了。信长主公是不会高兴的。你自己拿好这枪,多立战功,这才是武士正道。”
“是!”
“不过真是一支好枪啊!”连对兵器并不讲究的秀吉,看了也是恋恋不舍的样子,“你可是得了天下的名马,又得了天下的名枪啊伊右卫门,真是难能可贵。而且你原本还有千代这个宝贝不是?”
此后,伊右卫门无论征战何处,都与这柄长枪一道。
多年后,他得封土佐二十四万石时,特意为此枪做了一个枪鞘。枪鞘的样式据说是喜欢奇思妙想的千代想出来的,好似南蛮人戴的大帽子,是采了无数长尾鸟的漆黑尾羽做成的。一提到“土佐的大鸟毛长枪”,那可是声名远播啊,在整个德川时代都是作为土佐大名的武器,排列在大名行列的先头。
这大鸟毛枪鞘,如今就收藏于四国高知城内,可以随时参观。长枪则成为国宝,应该还收藏在山内旧侯爵家里。
本能寺突发事变,信长殒命。但正参与备中高松城围攻战的伊右卫门当然是无法知晓此事的。而且此事将给他的一生带来莫大的幸运,这种事他更是无从知晓了。
“吉兵卫,你看那边!”这日早晨在阵营里,他一睁眼便指着眼前的高松城道。
水量比昨天又增多不少,城郭已明显浸在水中了。
秀吉为了这个人工湖,在高松城西北的门前村往东南方向筑了一道二十六町 【1】 的长堤,堤高亦达两丈四。门前村的大土垒挡住了足守川的河水。长堤一旦完工,便决开足守川左岸,河水就会朝着城郭奔涌而去。
不单是足守川,城郭东北山麓的长野川也用相同手法围堵起来,在朝向城郭的西南部决开河岸。如此一来,水量又增了不少。
最要紧的是时处梅雨之季。长堤刚刚完成,便天公作美连下三天倾盆大雨,可见秀吉的运势不是一般的好。
“羽柴大人真是运气好得出奇呢。”吉兵卫道。伊右卫门亦有同感,此前他还怀疑水攻到底能否奏效。
“那位爷好像真有上天庇佑似的。”
他这样一说,吉兵卫也点头赞同:“夫人就说过,自古以来无论日本、汉土还是天竺,得天下者所凭借的不仅是器量,而且还有不可思议的运势,无运势之人就不成其为英雄。”
“千代这样说过?”伊右卫门不禁哑然失笑,俨然是个军师的口吻嘛。
“夫人还说,武士应该选择跟随运势好的大将。”
“所以俺选择了羽柴大人。能在大人手下做事,说明俺的运气本来也是不错的。你们作为俺的家臣侍从,运气自然也是很好的啦。”
“……大人真是……”吉兵卫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是想说,您一个无甚大才的人,就是运气太好啦。
“吉兵卫,你看那边!”伊右卫门指着一半都浸在水中的敌方城郭,让吉兵卫看。就是这个早晨,信长在京都的本能寺殒命。
六月二日凌晨,信长部将之一的明智光秀,领兵一万余众,突然出现在京城,横闯信长下榻的本能寺,逼得信长自杀身亡。
三日后的夜晚,这个消息才传到备中阵营里的秀吉手中。伊右卫门也不知道。不,是秀吉麾下的所有将士都不知道。秀吉怕消息传到敌军毛利氏耳中,所以暂时扣住了飞脚信使,不让他与任何人接近。
毛利本军在数日前对秀吉提出了和睦共处的要求,此刻双方正在交涉各项事宜。
秀吉的外交官是黑田官兵卫,毛利方是安国寺惠琼。毛利方以“割让五国给织田氏”为条件,可秀吉并未同意。他觉得信长肯定不会满足于此等小打小闹的收获。但是,这位信长突然殒命而去。
秀吉收到密报,次晨却神色如旧,策马立于河堤视察战线,跟往日一般无二。他来到伊右卫门阵营小屋,好兴致地说了声:“伊右卫门,过来。”秀吉身旁有随从撑了朱柄唐伞,前后有百余骑服饰美观的马回役跟着,金葫芦马帜也在五月梅雨里发着钝光。
“伊右卫门,你那支来国俊的长枪,定会给你带来武运。”秀吉忽道。伊右卫门一时不知他是何用意。
秀吉瞥了瞥高松城背后的毛利大军,继而悠然前行。京城事变的消息,应该还未传到毛利那里吧。绝不能露出军心动摇之态。无论什么跟平常一样就好,这也是一种钳制敌方的心理压力。他甚至在马上狂歌了一曲,虽然唱得实在不敢恭维:
双川汇流一条,
毛利高松泡汤。
就是这样一首歌。“双川”语带双关,又指毛利本军的两位大将吉川、小早川。
“怎么样,伊右卫门,这歌写得还不错吧?”他得意地叫人写下来,即刻送到敌阵去。令毛利本营最感惊诧的莫过于歌曲实在是糟糕透顶。
这时黑田官兵卫与安国寺惠琼的和平交涉还在进行。黑田按照秀吉的旨意,很快答应了毛利方的条件,于是双方就在这个当口达成了和平协议。不过还有一条,高松城主清水宗治得切腹自尽,毛利方承认将其作为一项新条件加入协议。宗治全身缟素出了城去,在人工湖上浮着的一叶小舟里切腹。
和议达成后,秀吉便急忙率领将士,沿山阳道一路东上。这次调兵,是在天正十年(1582)六月六日下午两点过。
全军在雨中全速前进。这天夜里在备前沼城住了一宿,次日全军一口气走完二十里地,回到秀吉的居城姫路。七日这天,秀吉军冒着风雨整整一天马不停蹄,途中还有数处河川泛滥。
信长的死讯已经传遍全军,他们要去为信长报仇,去讨伐光秀。如若成功,则天下就是秀吉的了。这个时候就连杂兵也有机会登上历史的光辉舞台,只要成就功名,大名之位也并非遥不可及。因此全军上下任谁都在争先恐后狠命奔跑。
伊右卫门也不例外。他与家臣们心无旁骛狠命疾奔,仿佛前面就是命运之神。
秀吉用了一天一夜,从备中的阵营赶到姫路,时间是在八日的早晨。
他立即奔往澡堂,泡了个澡。入浴时下令道:“明天出阵,诸位务必睡好。”随后,召了金奉行 【2】 前来。金奉行慌慌张张跑到澡堂的更衣室。
“请问大人有何事吩咐?”他很有些奇怪地问道。有战事时,当然首先应该召军师、武士大将等负责作战的前来才对。
秀吉光着身子,劈头盖脸问了一句:“库里有多少钱?”
“回禀大人,有金子八百枚,银子七百五十贯。”
“把这些钱按职位高低全部分发给将士们,一分一厘都不要剩。”他要在战前把赏钱都分发出去。不过分发的对象只是有封地的将校。接着,他叫来了藏奉行 【3】 。
“参见大人!”藏奉行五体投地行了跪拜大礼。
“城里有多少米?”
“八万五千石左右。”
“全部拿去分给武士随从和足轻兵们。不守城就不需要那么些米了。拿去分了至少可以让足轻兵的老婆孩子轻轻松松喝上煎茶。”
另外,他还叫了出兵高松时的野战会计官来,问:“还剩多少钱?”
“银子倒是用了不少……”
“问的是还剩多少!”
“仅剩十贯左右。不过金子还有四百六十枚。”
“早说嘛。把金子装好全部带走,战场上谁立了功就奖赏谁,赏完为止。”
秀吉从浴室走了出来。待他穿好了衣服,与出征相关的所有指示也都传达完毕。此时,傻瓜来了。“傻瓜”是参谋黑田官兵卫在背地里对山伏 【4】 的称呼。军队里总是有这种人物存在,平素以占卜凶吉为本职。秀吉虽是厌恶此类迷信的人,不过作为军阵习俗之一,还是照常带了山伏出征。
“在下惶恐,请恕我直言。适才占卜了一下出征日期,发现明日似乎不是太妙……”
“为何?”
“按卦上所指,明日出征,怕是有去无回。”
“哦,是么?”秀吉大笑,“在你们的世界是有去无回,在俺的世界可是一等一的吉日呐。”
秀吉躺了下来,睡得又沉又香。
到了晚上十点,第一道法螺号响起,意味着“出征前的饭菜来了,大家要吃好”。在城内阵营里的伊右卫门一跃而起,很快吃完。
第二道法螺号是在夜里十二点,这是辎重先行的信号。
深夜两点,命令将士集合的第三道法螺号响起。
秀吉昼夜兼程到达摄津尼崎一地时,正是六月十一日上午八点。
说到尼崎,现今虽是大坂湾的一处整日里煤烟冲天的工业区,不过当时可是一片白沙青松美丽如画的海滨。也有海港,与对岸的堺港一起成为濑户内海的贸易基地。
“这附近没有禅寺吗?”秀吉向当地人打听,回答说有座栖贤寺,于是就在这栖贤寺歇息了下来。
尼崎这里也有日莲宗的本兴寺那样的大寺。虽是小城,可位于正中的尼崎城却在四面有一圈五町长的护城河。
至于秀吉为何要选如此小的一座禅寺来做宿营地,其实谁也不明就里。不过仔细想来,禅宗是佛教各个宗派里唯一饮食油腻的一派。此派传承了宋代习得的中华料理,直至现今仍被称为“云水料理”、“普茶料理”等,很受美食家的追捧。因此秀吉才选了此处下榻。
他一到寺内,开口便问:“有没有大蒜?”僧人们一听皆是面面相觑。
禅寺山门处立了一个石柱,上刻有一句汉文:“荤酒不许入山门”。所谓“荤”,也包括韭菜、大蒜等气味浓郁的蔬菜。僧侣们不仅不能沾肉、酒,连这些蔬菜亦属被禁之列。理由就是,若蔬菜气味太过浓郁,则会在体内生出无用的精气,以至于思慕女性,最终还可能犯了色戒,因此不得不防。所以作为惯例,除了荤酒被禁,连大蒜也是不许入山门的了。
可是,秀吉不光要大蒜,还毫无顾忌道:“兽肉、鸟肉也都摆上来。此后就是大战,咱是要去替主公复仇呢!可不能蔫了没力气。”
若是按常理,为主公服丧期间自是应该清心寡欲禁了荤腥才对。秀吉怕有人参他一本“既狂妄自大又不恪守本分”,索性在寺里剃了个和尚头。
“在下也剃了吧。”他身边的部将堀久太郎道。
“哎呀,你就没必要了。把脑门旁边的剃一些就好。”秀吉这样回答。
这个发型就这么在尼崎的阵营里流行了起来。伊右卫门也命吉兵卫到处去搜集大蒜来吃,而且也把鬓发剃了一些。
“吉兵卫,你也吃,叫新右卫门也吃。哦对了,多多益善,连小者、马夫们都要给我多吃大蒜。”伊右卫门命令道。此后的激战不知会折腾几个昼夜,只有体力是唯一的依靠。
当时在排水顺畅的沙地里多有农户种植大蒜。待到七月左右叶子枯黄,便采收起来挂于轩下。至于用途,既不像韩人那样当菜吃,也不似唐人一般用作调料,而是作为家庭常备药来使用的。除此以外还有个用途,因为大蒜气味强烈,据说有使妖魔鬼怪退避三舍的功效,所以自古以来常可以见到各家门口挂着大蒜的景象。
尼崎是沙地,很多农户门口都挂着驱魔降妖的大蒜。吉兵卫、新右卫门先下手为强,跑了多处附近的农户,收集了大量这种驱魔降妖的大蒜回来。大家都吃了——因此可以说,“功名定是手到擒来!”
总之,伊右卫门队吃的大蒜、鸟兽肉,要比秀吉麾下的其他将士都多得多。这得归功于吉兵卫。
“大人,这次战事并非只是替右大臣复仇这么简单,而是天下乾坤将定的大合战。”吉兵卫把此战的本质看得透彻异常。
“正是如此。”伊右卫门实际上对信长的过世并没有多少感伤。这便是战国武士。不是说战国武士就没有感伤,而是说比起感伤,自己的功名、荣耀、名誉则更为重要得多。
(世道要变!)
只要能让秀吉得了天下,那自己也离出头之日不远了。
(千代,俺真的是选对主了!)
本来是在千代的暗示下,他才从信长的马回役降了一级,心甘情愿做了秀吉的与力。不过伊右卫门总认为是自己选的主公,而且不偏不倚,叩开的竟是一个无比幸运的门扉。
秀吉在摄津尼崎栖贤寺歇息了一宿。不过他并非是为了让士兵们休息,而是为了联合摄津、河内、大和等各处分散的原织田家的大小名们。他们陆陆续续出现了。有池田信辉、中川清秀、高山右近……大家虽说俸禄都不如秀吉高,但作为织田家的部将,都属同一级别。
当时秀吉在织田家中,位列第三。第一是柴田胜家,第二是丹羽长秀。
总之,他不过是老三而已。不过,秀吉最大的运气,就是信长在多方作战的同时,把进攻毛利这个最大的战事让秀吉扛了下来。信长派给他的部将人数,有着压倒性的优势。虽说是借来的兵将,但无论怎样都比老大、老二实力大多了。更何况他离京都的叛将光秀最近,最有地理优势,可以迅捷地投入决战。
本来“复仇战”应是老大领头。但不幸的是柴田胜家远在北陆。如果老大不在,按理说应是同盟军的客将德川家康坐镇主位,召集诸将共商大事。可不巧当时家康只领了少量人马在堺市游玩。
更为幸运的是,秀吉军团刚刚与毛利军作战结束,还保持着作战队列。不需要重新动员将士,亦不需要重新准备弹药与兵粮,立刻就能奔赴决战场地。
这便是“运”。
人们总是习惯于随便地看待运气,说秀吉得到英雄之名只是他运气好的缘故。但“运”是成为英雄不可或缺的条件,只有运势强的人才成其为英雄,仅有才能和器量是当不了英雄的。
十二日,进发尼崎。二万六千五百人的秀吉军队挤挤挨挨行进在西国街道上。
先锋是高山右近,其后是中川清秀、池田信辉,最后由秀吉本军一万余人压轴。伊右卫门就在此行列之中。
山崎合战始于天正十年(1582)六月中旬,若是太阳历应是七月中旬,正当烈日酷暑。况且这个夏天雨水特别多。
秀吉先锋到达山崎站(宿营地)的十二日下午,便下了一场倾盆大雨。他下达军令:“不许淋雨,就近在民家借宿避雨。”
这回行军是戒急戒躁。幸好沿路的民家农户不少,伊右卫门他们在借宿上并未碰到麻烦。
秀吉这样做并非是考虑到将士们的身体健康,而是怕足轻兵们携带的火药淋湿了。若是在雨中狂进,待到真正打起仗来却一个子儿都打不出来,那就得不偿失了。
然而明智光秀那边——豪雨滂沱的十二日也是在照常行军。
光秀是在十日夜里得到秀吉消息的,对他竟然能在征伐战中与毛利军讲和,而且能即刻领军东上感到异常震惊。
“这只猴子!原以为会被毛利绊住脚进退两难,没想到这么快就抽身出来了!”
光秀略显狼狈,但不愧是织田家最为有才的作战家,随即做好了各项准备。光秀那日因事离开京都南郊的下鸟羽,来到岭上,一得到消息就即刻回了下鸟羽,并下令修缮淀城。大战来临却不得不修缮城郭,光秀的心境想是十分悲戚的了。
可尽管如此,光秀掰着指头数了数日子,对秀吉的行军速度之快还是惊诧莫名。十二日,秀吉的先锋竟然到达了山崎,这早已超出了光秀的预料。于是他只好重新部署军队,下达了进击的命令。
豪雨连连。然而出师晚一步的光秀,管不了是风还是雨,只能全速前进。
因为若是把山城平野与摄津平野当做葫芦的两处隆起,那山崎的地形便是葫芦的细腰,只要在此处占得先机,便能取胜。这是战术的常识。
光秀在诸多行动上都尽显焦灼之态。不仅暴雨行军,而且还强渡水量激增的桂川——在无桥之境。光秀乘着小船过去,骑兵队随马游过,足轻队则是全身尽湿地蹚水而过。足轻兵们挂于腰际的火药,都因渡河而几乎全部濡湿。铁炮成为一无是处的摆设。
“这样是没法打仗的,不如丢了京城,撤军返回近江湖畔的坂本城,以图后计。”武士大将斋藤利三多次谏言,嘴皮都磨破了,可光秀只道:“不,打了再说。”
光秀于本能寺逼死信长后,在京都搭建了临时政府,这之间几乎是不眠不休。他已经累了。没有什么比劳累更能摧残人的心智。光秀在这个人生最紧要的关头,竟是落得心智枯竭,判断力丧失,果敢之心全无。更何况他的兵将们也都疲乏困顿,连火药都没了。
十二日,光秀本营总算到达了御坊塚,他让其他诸队在胜龙寺、西冈等地宿营,并下达命令:“明日拂晓进发山崎!”
“天王山”这个词现在也同样适用于形容一决胜负的重要场所。若是得了这个场所就能抢得先机,夺取胜利。而此刻的“天王山”就是山崎。此山冈位势较低,可以清楚地俯瞰作为预定战场的淀川河畔全境。
北面有光秀军,南面有秀吉军。而中间就是“天王山”。光秀很早就查知了小山冈的战略价值,于十二日深夜叫来队长之一的松田太郎左卫门。
“今夜务必要抢占那座山冈。”他这样命令道。于是队长领了七百兵,并携带三百铁炮弓箭开始进发。
不过人的智慧真是很奇妙的一种东西。同一时刻秀吉也叫了足轻大将堀尾茂助来,轻松扬了扬下颌道:“茂助,这山不错呀。”言下之意,是要他去夺下来。茂助立即会意,仅带三十个铁炮足轻从南面进发。
登山之路有南北两条,交汇于离山头一町远处。双方人员恰好在此交汇点碰面。
“上啊!小的们,不要手软!”茂助的声音犹如雷霆。他是秀吉的老家臣了,从藤吉郎时代起就一直跟随左右,现今是丹波黑江一地三千五百石之身(后来成为远州十二万石的大名)。与伊右卫门虽在俸禄多寡上有一些差别,但属同一等级。
他仅带去三十人。光秀方的松田太郎左卫门有兵力七百,人数虽多但所带火药都是哑的,铁炮形同虚设。
茂助的铁炮足轻兵架开三十挺铁炮,“乒乒乓乓”一阵扫射。毕竟是暗夜里的铁炮,而且是有的放矢。明智兵一听动静,以为大军来袭,不免军心动摇。更何况将领松田太郎左卫门被茂助最初的一枚弹药射穿了喉咙,一声未吭便倒地身亡。
明智方可谓是不幸,一筹莫展。秀吉方则正好相反。秀吉在山下听到铁炮声响起,道:“哦,开打啰!”而后命令堀久太郎秀政队前去增援。伊右卫门也去了。
“吉兵卫,打起精神。首功都让给茂助了,咱也得搞个体面点儿的。”
“大人更要打起精神。”
“拜托了,推一下屁股。”伊右卫门这样命令两个年轻的侍从。最近伊右卫门身体发福,千代曾笑他道:“夫君的屁股之大可真是有碍观瞻呢。”正当他接近山顶,要人“推屁股”的这个时候,激战大抵已宣告结束,明智方兵败如山倒。
“迟了么?”伊右卫门披荆斩棘,见缝插针似的穿过松根疾奔,可一切还是徒劳。敌军已经跌跌撞撞落荒而逃。
真正的大战是在十三日下午,待秀吉的本营也进驻山崎之后才打响。
那日虽有漫天的云翳,但下了一夜的大雨已经停了。淀川水量增多,上游的山土也溶入流水之中,染得河也红了。
下午四点,秀吉在山崎摆好阵势。上阵之前,他对挤挤挨挨沿道而坐的将士们言道:“咱们这就去为主公复仇!忘记无用的功名,在这片荒野上誓死战斗到底!我秀吉与大家同在,誓死战斗到底!”他口气轻松,骑着马驹边说边走。此人就这样,阳光得很。
很奇怪,自古以来阴沉的大将得胜的例子实在不多见。
将士无一例外地仰望秀吉,有人大叫:“筑前大人!俺就算只剩了一把骨头也要砍了光秀的头!”没有叫的人则是一脸光润的笑颜。
话语里虽然都是生生死死之类令人发怵的内容,但其含义归结起来只有一句——努力干,拼了命干,天下就是咱们的了!秀吉用清爽的语调,明白无误地把此番含义尽数传达给了诸位将士。
(豁出去了!)
伊右卫门神情激动,身形微颤。日本武士有数十万之众,自镰仓时代以来数百万的武士经历了种种荣枯盛衰,然而,能如伊右卫门一般将如此好的机遇紧抓在手的武士,到底又有多少?
——阶梯就在眼前!
冲上去!伊右卫门对自己大叫。只要冲上去便可以鲤鱼跃龙门了不是?
下午四点,秀吉在山崎布阵完毕之后立刻发出突击命令。先锋高山队、中川队开往山崎街道。第三队池田队进击淀川右岸的窄道(只能勉强通过一匹马),羽柴秀吉的先锋队从天王山附近开进,主力军由加藤光泰队做右翼,堀秀政队做中军,人数最为庞大的秀吉直属军则作为预备队排在尾翼。
伊右卫门属于天王山麓的先锋队。
法螺号鸣,太鼓大作,枪炮隆隆。摄津山城的大地上一时响声震天,其间还夹杂着武士的如雷吼声、马匹的嘶鸣叫唤,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野战就此拉开序幕。
秀吉走在后尾,不停地叫着“冲啊!冲啊!”喊得唇干舌燥,声音嘶哑。他与马帜一直往前,不知何时竟已经来到最前线附近。对大将的挺身而出,战士们却犯愁了——秀吉在背后紧贴着追了上来,战士们很是担心刀枪不长眼睛会误伤了秀吉。
秀吉的身家性命全系于此战,若是败了,自是一个死字;若是胜了,就有了把日本攥在手心里的希望。
“冲啊!冲啊!”秀吉的声音在淀川河畔的芦苇草原上来回穿梭,一声又一声响彻武士们的耳畔,比任何太鼓声都更能激励他们奋力杀敌的勇气。
“大家的功名、功劳,俺都看得清清楚楚。加油啊!加油!”秀吉是“天下三大声”之一,他的每句话都响彻云霄。
光秀在御坊塚的本营。他在淀川上游把战况看得一清二楚,一直坐着,从未离开布凳一步。
难道是因为胆小?
此人原本并非胆小之人,只因实在疲乏困顿,又加上厄运连连。他所有的对策几乎都打了水漂。比如他以为大和的筒井顺庆定是站在自己一边的,可哪料到对方却迟迟不来,反倒给秀吉那边派去了密使。
(无所谓了……)
或许此种心态已经悄然袭上了他的心头。秀吉所做之事都是鸿运当头,而光秀却刚好相反。他仿佛是被赌神抛弃了一般。当他认识到这点时,气势便一落千丈。
“这个猴子,简直太狂妄了!”光秀遥望着秀吉飘扬在前锋的金葫芦马帜,自言自语道。
光秀部队也同样很努力。家老斋藤利三队、同盟军近江的阿闭贞征队等均在拼死奋战。战况如火如荼,直至下午四点半都难决胜负。可是,他们无法发射铁炮,因为火药都濡湿了。这点尤为致命。还有,天王山已被秀吉所占。秀吉的一个支队从山麓横扫过来。面对他们的射击,光秀军真是一筹莫展。
终于,决定战势的事件发生了。秀吉把预备队一支一支放了出来。
“紧要关头到了!紧要关头到了!”秀吉这样大吼大叫之时,忽然发现光秀的预备队竟然人手极少。于是立刻叫了传令官去给战斗中的加藤光泰报信:“渡过淀川河中的中洲,迂回绕到敌方背后进击!”
加藤队一接到命令便紧急出动。
光秀极为惊诧,虽着力作了防备,可无奈预备队几乎告罄,实在无兵可用。此时前线激战中的家老斋藤利三派了传令官来:“现在只能撤退了,若是继续耗下去,将是全军覆没的惨状。趁主力尚存,请下令尽快撤至近江坂本。”
少顷,部将御牧兼显也提出相同的意见:“撤退时就由在下来殿后,在下决心拼死一战!”光秀这才不得不敲响撤退的鼓声。军队瞬时没了战意,开始后退。可秀吉怎会错失良机?
“冲啊!功名就在眼前!”他这样吼道。于是秀吉军就好像一只猎犬一样,紧紧咬住敌人的后背。
气势一旦崩溃,军队这种东西还真是无可奈何,瞬时便四分五裂。连光秀身边也只剩了区区七百人,而且不久便只余数骑而已。光秀驱马北逃。他是想回到坂本城。
十三日也已夜深。光秀在左右数骑的保护下冲出重围,抄小路越过伏见北部的丘陵,在大龟谷至小栗栖的竹林小道上,遭到当地专门伏击败北武士的土民袭击,倒地身亡。
伊右卫门也一直在追击败北之敌。
“真傻得可笑。”伊右卫门回到长浜府邸对千代道。
女儿与祢刚学会走路,甚是可爱可心。千代抱着与祢问道:“什么事情啊?”
“没什么事儿。俺持枪心无旁骛地冲来冲去,可忽然发现战场上到处都是自己人,合战早已结束了。”
(他也就只能聪明到这个份儿上了。)
千代略感失望。伊右卫门并非愚钝之人,只是从来都未明确自己在全体中的位置所在。所以,在每个这样的一瞬间,他都不明白自己该如何去做。本来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的人都属于这一类型。
(可是,这样是当不了一国一城之主的啊!)
千代恨得牙痒痒的。
“只一味跟着自己人冲啊杀啊的,也就只能埋没在自己人当中,无法挥枪战斗,自然也遇不到好敌手了。”
(本是如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千代觉得可惜之至。在山崎合战这种一战而定天下之势的历史舞台上,可以作为战胜方的一员登台,是何等难得的机遇,可伊右卫门倒好,只是去晃悠了一圈而已。
(我要是男儿身的话——)
千代一时悔愤难当。若是自己能跟在伊右卫门身旁,一定不会是这个结果。
她逐一问清了战况与地形,笑道:“哎,真可惜呀!”为何不早些穿过淀川的芦苇,去截击敌军薄弱的左翼呢?光秀军的崩溃肯定会来得更早些。伊右卫门也定会留名青史。
“不过千代,你说得倒是轻松,可当时俺在离淀川河畔很远的天王山,在一支从山麓横插过去阻击敌军的队伍里呢。”伊右卫门想要辨明的是,自己确实在一个无法随意调动的场所里。
“那就没办法了。”千代没有反驳,“不过,你在乱军之中,一定见到御坊塚的光秀大人的马帜了吧?”
“是见到了。俺们全军都冲着那个马帜围了过去。”
(都是傻瓜。)
千代实在是觉得自己身为女儿身太可惜了。那么多人都巴巴地朝着光秀的本营冲过去,不是傻瓜又是什么?
“要是败北,光秀大人会逃往何处?”
“这还用说,肯定是近江坂本或者丹波龟山,二城必取其一。”
“无论哪城都不经过京城。只要稍微想想就该知道必须取道小栗栖不是?为何不先去小栗栖守住那条小道呢?那样,敌军总领的首级就不会落在土民手里,而是攥在夫君手上了呀!战场上跟着大部队随波逐流同进共退,是无法立名的嘛。”
光秀总共只得了十几天的天下。而打败他的,就是秀吉。
秀吉实在是太幸运了。他率领的部下之中,自己麾下的仅占全军很少一部分,其余的几乎都是信长的旧部。而他自身也不过是信长旧部里位列第三的将领而已。不过,因为光秀得了天下,在山崎讨伐光秀的秀吉,也就有了夺取天下的资本。
山崎合战刚刚结束,山野里还硝烟弥漫,秀吉奔走于战场,慰问各位疲惫的将士。有一位鹿冠头盔的将领坐于路旁的岩石之上吃着东西。
那是摄津茨木城主中川濑兵卫清秀,是信长部将之一,原与秀吉属同一级别,这次是作为秀吉军的先锋首先冲锋陷阵去了。总而言之,他是秀吉的朋辈。可秀吉却从这一天起,便摆出了天下之主的架势。无论是否是演技,总之他能否摆出此种架势将主宰他以后的政治生涯。
秀吉在战场巡视并未骑马,而是乘轿,一如信长以往的派头。他从中川濑兵卫面前通过时,让人把窗稍微打开一条缝,只留下一句“濑兵卫,辛苦了”,随后便扬长而去。
濑兵卫气得掷下手中的筷子,道:“切,这个家伙,竟以为自己得了天下!”
这句话不幸被秀吉听见了。不过他仍是一脸心平气和的模样。这一场戏,是一场分道扬镳的重头戏——是要让人产生羽柴大人得了天下这种错觉,还是仅仅让人感怀他这位列第三的旧部将为原主公报了仇。
秀吉巡视之中,见了织田家的旧同僚,一律直呼其名,再加上一句“辛苦了”,或是“你的英勇,今古无双”之类,俨然一副主公的说辞与态度。大家都在心里嘀咕着“这个猴子”,一脸愤愤不平。连高山右近这个平素沉默寡言的人,据说都对身旁亲兵言道:“这家伙疯了吗?”
不过秀吉硬是厚着脸皮,把主公的派头撑了下去。
在信长时代,他对信长自不必说,对同僚也是卑谦有礼,动作轻盈。可一日之间竟变了个人。据说这也是参谋黑田官兵卫所献的计策。
伊右卫门把这些都讲给千代听了。千代妙目圆瞪:
(果然没有看错,此人定能夺取天下。)
见微知著的眼力,无与伦比的演技,这些秀吉一样不差。
总而言之,经历这么一个历史性的大合战,伊右卫门却与功名无缘。
秀吉论功行赏时,还特意问了左右一句:“伊右卫门这次如何?”结果却是只得了区区几颗杂兵的首级。不过,秀吉此时想起一个关于伊右卫门的传闻,那还是在山崎合战之前征伐毛利的时候。
在东播州三木城的包围战中,有天夜里秀吉的直属部队驻扎在一大片萝卜田附近。当时兵粮运输出了一点问题,将士们饥肠辘辘很是犯愁。不过还好,旁边就有萝卜。
五藤吉兵卫在营中燃起篝火,做了一些烤萝卜。他拿起一根递给伊右卫门。可伊右卫门却一口否决:“不吃。”
吉兵卫想到主人毕竟是战国武士里少有的举止端庄之人,吃饭也最多只沾湿一点儿筷子尖,于是道:“大人或许会认为萝卜是不入流的东西,所以不愿碰。不过战场凶险,有时候连老鼠、黄鼠狼都不得不吃呢。”
“不是这个原因。”伊右卫门悄声道,“吃萝卜嘴里有味儿。要是在筑前主公(秀吉)面前露了口臭,那多不好意思啊。”
这样的武士在那个年代可谓凤毛麟角。无聊枯燥的包围战中,传闻可是极好的兴奋剂。这个萝卜事件在各个阵营里很快传开,不久就传到了秀吉的耳中。
(倒是可爱!)
秀吉这样想也属自然。在他眼里,伊右卫门虽不是孔武之人,可他亦自有可取之处。
秀吉在山崎合战后论功行赏之时想起此事,道:“伊右卫门虽然这次战利品不多,但他的铁炮足轻队,算是自天王山以来,攻击光秀先锋最为得力的一支。”他用这个模棱两可的理由褒扬了伊右卫门一番,并稍稍给他增了一点俸禄,达到三千石。另外,还把自己的居住地长浜赏给了他。
自此以往,伊右卫门与千代在长浜所拥有的并不仅仅是一处宅邸,他成了领主。
秀吉当初被信长封为大名时,还建了一座城郭。他让伊右卫门搬进去,身份并非城主,而是城郭管理人。不过,总算是能从石墙上远眺琵琶湖与近江平野,是居住于城郭的身份了。
“千代,俺终于当上一城之主啦!”伊右卫门笑容满面,欣喜而天真。
其实,只是三千石的城郭管理人罢了。换句话说,只不过是秀吉的管家。离最初的理想——一国一城之主还差着老长一段路。
(这个人若是不再替他铺好前程,看样子是无法梦想成真的。)
如果说山内一丰还算不辱英雄之名,那都是千代的功劳。这位千代,在山崎合战中,在秀吉的言行举止、诸将的动向上学到了很多东西。而这些将在今后的关原之战前夜派上极大的用处。不过千代自己也并非预言家,此时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了。
总之,战后论功行赏,伊右卫门得封长浜三千石。
秀吉因得了光秀的旧领地丹波,与近江合并之后,他的管辖范围可谓是飞跃性的增长。可作为中级将校的伊右卫门,所得就显得又少又可怜了。其实在山崎合战时,伊右卫门心里念的是:
(运气好的话,就是万石的大名了!)
但他并没有夺取万石的功勋,这是事实。
千代有一天面露忧虑,问伊右卫门:“天下形势会如何演化呢?”千代的直觉可是远远超出伊右卫门等人的,这种对话形式也是千代想到的,已成了夫妇间的习惯。
“还很难说。”
谁也无法确定,秀吉是否很快就可坐拥天下。
信长还有几个儿子。如若按照足利幕府以前的泰平时代的继承法,信长所得的七成“天下”,该由他的儿子或孙子来继承。不过这是在战国时代。一切都是未定之数。
东海地方还有织田家的同盟军德川家康。北国有织田旧部排位第一的柴田胜家。另外还有极受信长信任,身居相当于关东总督一职的泷川一益,也回到自己的领地伊势,摆起了负隅顽抗的猛虎之势。
不过,位列第二,总领江州、若狭各半国的丹羽长秀,站在了秀吉一方。
织田家到底由谁来继续统领一事,最终还是摆到了会议桌上。在清洲城,诸位将领聚集一堂。秀吉拥戴信长之孙——叫三法师的一位幼童,而柴田胜家推荐了信长的第三子信孝。
另外,信长还有第二子信雄,亦是伊势一地的北畠氏继承人。但因为他现在姓北畠,不姓织田,被判失了资格。信长的长子已经在本能寺事变中战死,三法师是他的儿子。
经过激烈的辩论,秀吉的提案被采纳。
秀吉成为三法师小童的傅役 【5】 ,另外还从近江领地里划出三十万石作为幼童的领地。不过这三十万石由秀吉代为保管,说是他自己的也无甚区别。其他织田家直属的领国,也都划分了出去,由各位将领“代为保管”。当然这句“代为保管”只是名义上说说而已,说被瓜分了更为合适。
这些领国瓜分的事也都是秀吉占了便宜,因此柴田胜家极为恼怒,差点就要使计谋杀秀吉。秀吉为了安抚胜家,把长浜一带与长浜城都献给胜家,作了胜家另一处不接壤的领地。
胜家的居城在越前,进出中央之地很是不便。这下在近江长浜有了落脚点,他是绝对不会不高兴的。
可伊右卫门却蒙了。刚刚到手的长浜城郭,这么快就不得不易手。
“伊右卫门,实在是没有办法。你搬到播州印南去吧。”秀吉这么跟他说。
伊右卫门茫茫然回到府邸,向千代告知了此事。
“要我们离开长浜,搬去播州。”
千代开朗地一点头,道:“这不是挺好么?”
“你老是这么一副悠闲的样子。”
若是居住于播州,一旦有了战事根本来不及赶过去。下次,大抵就是跟北国的柴田胜家之间的合战了。从北近江到北国的那条街道,便是预设战场。对秀吉来说,这是第二场决定性的重要战役。自己住在播州,想是根本来不及奔赴战场的了。
(分析得不错。)
千代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她觉得,伊右卫门最近确实是稍微有些时运不济,但自认时运不济的话,就是傻瓜一个了。幸运与不幸,只是“事”的表里两面,“里子”暂时露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有办法及时把它翻过来就成。
“播州封地那边找个代官代为管理,咱们自己就去求一处京都的府邸住下不就行了么?”
啊!伊右卫门被一语道醒。
原来如此,这可真是个妙招啊。近段时期内,秀吉的策源地大概就是京都。只要能住在京都,也就能够随时听候差遣,不再受制于地理上的不便了。
可是,千代的这个妙招看起来却有些难办,因为在信长时代还从未有过先例。信长遇害前,居住在京都的时间很多,却一直未曾兴建武士宅邸。
“正因为没有先例,所以去求才更有意义不是?”千代道。
千代认定,秀吉一定会在京都建一批武士宅邸。若非如此,信长的本能寺事变还会有第二个版本,而这一次就可能轮到秀吉遭殃了。就算不会发生,他也能更为轻松快捷地召集军队,何乐而不为呢?
伊右卫门依言去求了。
秀吉当时忙得不可开交,针对宫廷的对策、与织田家旧部将间的外交等等每天恨不能再找个分身来用。他听过伊右卫门的提议,一巴掌拍了大腿道:“妙棋一步啊!不过伊右卫门,你先等等,俺觉得大坂比京都更好,俺想在大坂建一座巨城,把大小名的府邸都集中起来。要不然你暂时在安土城下找处空房子住一段时间如何?”
千代所想,虽在场所上与秀吉有些出入,但整体构思却与秀吉异曲同工。秀吉正在考虑把大小名的府邸都集中到大坂城下,一听伊右卫门的提议,不禁佩服起他来。
(这是个大名之才啊。)
瞬间他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不过,领军的能力就差了。)
这正是伊右卫门的缺点。到现在为止,他还只是个小部队的队长,原因就在于此。
千代搬到了安土城下。一旦安顿妥当,她又派人到美浓娘家去召了一些好小伙子来。于是,伊右卫门的队伍又壮大了一些。她很清楚不久就有战事发生,对方定是柴田大人。
秀吉的动作实在太大太快。在伊右卫门这个区区小部队队长看来,简直就是匪夷所思。比如,在天正十年(1582)十二月初,他们从长浜搬到安土城下还不满一个月,秀吉便下了军令:“夺取长浜!”
为安抚柴田胜家而让出的长浜城,这么快就打算用武力夺回来了。伊右卫门可是吃惊不小。
(长浜这片土地,跟俺的缘分可不浅呐。)
细细想来,千代父亲若宫喜助曾居住过的这片土地,亦是千代的出生地,与他们夫妇确实有缘。此后伊右卫门甚至还当了一段时间的长浜城主,缘分真是不可谓不深。
这次夺回战,伊右卫门自然是要参与的。秀吉也说:“伊右卫门对长浜熟悉得很,做先锋吧。”征伐柴田的第一步,就从长浜包围战拉开了序幕。
长浜城在琵琶湖东北,从此处再沿路北上,就可到达越前。而越前现在是一片冰天雪地,与长浜城相连的道路边卡,也都为积雪所阻,无论人马均寸步难行。
秀吉要利用的就是这个天时地利,所以才特意把进攻时间定在隆冬十二月。长浜城没有本国的救援,注定是座孤城。
守城的将领是柴田胜家的养子柴田胜丰(胜家没有亲生子嗣)。
秀吉做事实在奇怪。他亲自率领浩浩荡荡的大军来到这么个小城附近,布阵完毕后却一枪不发。而后,自己一个人去了长浜边儿上的佐和山城,成日里只顾品茶。
(只夺城,不夺命。)
他想要的是这个结果。贯彻此人一生的战略思想就是这六字箴言:只夺城,不夺命。如何更好更有效的做到这点,是考量人的关键。
——羽柴大人宅心仁厚。
这种评价在当时已经渐入人心,逐渐成为天下共识。
信长却是相反。无论是伊贺、睿山,还是伊势长岛,他夺下的城池无一例外都是积尸成山、血流成河,连一条活命都不留。
秀吉把这些都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虽说他在很多方面也敬慕信长,但唯有这嗜血的杀戮,实在不合他的性格。
——秀吉不愿夺取敌人性命。他总是推崇上兵伐谋,通过外交来降服敌方。而投降的敌将,不仅能保全自身性命,而且很多时候仍能继续做旧领的领主。天下之士都是这么认为的。正因如此,秀吉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大量地化敌为友,从而夺得天下。
某日早晨,秀吉去各个阵地视察,来到伊右卫门阵营里。
“您还不打算开战吗?”伊右卫门这么一问,秀吉却笑着回答了一句像是莫名其妙的话:“早开战了,在敌人心里。”
伊右卫门在这次长浜合战中,学到了重要的一课——不可思议的秀吉夺城法。
守城将领柴田伊贺守胜丰,对养父胜家抱有私怨。这点秀吉很是清楚。当时有件有名的轶事,不仅秀吉知道,织田家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有一年元旦,胜家一族接了重臣们的贺礼,摆了酒宴来款待。一个家仆捧了一只酒杯来,并斟满了酒。第一杯是胜家喝了,可之后他却轻巧地将空杯子递给了佐久间盛政(玄蕃)。他身旁的养子胜丰的脸色刷地变了。新年斟酒饮酒,是有顺序的。若按常规,自己是当之无愧喝这第二杯的,怎么忽地变作佐久间盛政?
胜丰对养父一直颇有怨言。因为养父对外甥佐久间盛政的爱明显比对自己要多。盛政不仅得到一座尾山城(即金泽城),还受封了加贺国的两个郡,这可是破格的优待。所以胜丰内心很是不忿,难道养父要撇开自己这个养子,让盛政来继承柴田家?
而此时又凑巧来了这么一出递杯的戏。胜丰见了自是气不打一处来,即刻起身,按住佐久间盛政就要接过酒杯的手,道:“不该是你。这第二杯酒,除我之外还有谁敢喝?”说完硬是从养父胜家手里抢过了酒杯。
胜家一声不吭,神情不悦之至。一时间竟是满座唏嘘。自此以后,胜家与胜丰之间的父子关系僵冷了下来。
秀吉正是因为知情,所以才首先派人去劝降胜丰的家老,而后又派人去联络胜丰本人。开出的条件极好,长浜城的城主还是胜丰,并承认其领地。
“所以,开城绝对不亏。”秀吉的使者这么说道。总之,是要他投诚,成为自己人。
当然,秀吉开了一支大军过来,要攻陷这么个小城可是手到擒来。更何况秀吉比谁都清楚攻城的方法,因为他在成为姫路城主以前一直都是长浜城主,城郭的弱点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过秀吉的目的并不仅仅是攻城。他要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羽柴筑前守大人宅心仁厚。”而长浜城正好可以做一个极好的典范。
守城将领胜丰经过多次会议商榷,终于决定背叛养父,投诚到秀吉麾下。因为他知道,即使勉力应战,但胜家的援兵被积雪阻碍,也是绝对来不了的。与其兵败而死,不如以现在的身份继续活着。除了胜丰,这大概也是包括家老在内的所有人的心声了吧。
长浜城开城了。
(原来如此!竟然还有这种方法!)
伊右卫门简直惊呆了。他曾经侍奉了多年的信长是肯定不会这么做的。要是信长,一定会推倒城墙强攻硬闯,恨不得把包括守城将领在内的所有身居要职的人统统杀光。
政局、战局真是瞬息万变。
在北国积雪融化,柴田胜家挥师南下之前的这段时间里,秀吉决定击溃胜家同盟国里最大的一支力量。这支敌军在伊势。首领是信长旧部大将泷川一益,居城在伊势长岛。
天正十一年(1583)二月,秀吉统领七万五千兵力,进入伊势路,包围了龟山城。此城背靠铃鹿连峰,守城将领是泷川的部将佐治新助,是个运筹帷幄的好手。
伊右卫门被派往最前线。这天刚巧千代的三担鱿鱼干到了,伊右卫门撕开,给每人都分了一块。
他问千代派来的小者:“没有信件?”小者说没有。
“那,叫你捎话了吗?”
“没有特别要说的。”
(奇怪。)
伊右卫门反而心绪不宁杂七杂八想了好多。
(这个千代,难道是见我在山崎合战战绩平平,这次要我拼死一搏?)
实际上,这次的泷川攻击战,还有下次的柴田攻击战若是打完,那决定天下之势的大合战也几乎都结束了。如果在这个濑户内海边的战役里还挣不到功名,或许以后自己就永远与一国一城之主无缘了。
(千代是想告诉俺这个?)
伊右卫门觉得自己分析得头头是道,可事实却并非如此。千代只不过是偶然碰到一个从若狭来的鱿鱼干商人,所以才买了送来。
“诸位,这次攻城战关系着我伊右卫门一生的运势,大家给我如火如荼地干!”伊右卫门道。
五藤吉兵卫代表所有部下回话:“您不说我们大伙儿也都心知肚明。我们一定众志成城誓死报效主人厚爱!”
“众志成城!誓死报效!”祖父江新右卫门重复道。
伊右卫门这支队伍里,没多少豪杰,也没什么智谋之士,只能说是一支相当平凡而普通的队伍。然而却能如此团结一致,道其原因,无非是因为伊右卫门会给人以奇妙的德高望重之感。
(咱一定得帮主人完成心愿。)
这种心思比其他武士队长的部下们更为明显。
到达阵地第二日便开始攻城,也没什么特别之事发生。敌方守城士兵撤退之后闭门不出。秀吉在阵营各处转了一圈回来,这天差不多就此落下帷幕。到处炊烟四起,等着吃饭的士兵们士气松懈下来。
然而伊右卫门这天却没让手下做饭,只叫他们吃了干粮,而且阵列井然,依旧做了伺机奔赴战场的准备。因为他左思右想,始终觉得不对劲儿:“守城将领佐治新助,是个战场上出生入死多年的老手。这个晚上肯定会有动作。”
果然不出所料,伊右卫门的预感灵验了。
敌方的守城士兵有五十骑并未回城,而是藏身在城外野地,此时趁着月黑风高,突袭过来。
“敌军来袭!”伊右卫门一跃上马,系紧了头盔的绳索。
幸运的是——或许这么说很不厚道——其他阵营的人都脱了头盔,卸了马鞍,铁炮的导火索也收了起来。只有伊右卫门的两百人是全副武装。
他第一个冲出阵营,相形下俨然是个粗犷悍勇的骁将,与平素的柔和谦恭大相径庭。
“诸位打起精神来,给我杀呀!”
“大人也要打起精神来!”吉兵卫与新右卫门两骑也吼着追了上来。随后是争先恐后奋力前奔的各类铁炮、弓箭、长枪足轻兵。
这日伊右卫门的指挥算是出类拔萃的。因思虑缜密预先做了准备,他的指挥得心应手,连声音都带了张力。
“吉兵卫,不要蛮冲,铁炮在前,弓箭其次,长枪组不得擅自出队,队伍不得漏出间隙。某某,你的马鞍松了。某某,你都冲到铁炮组那边儿去了,不得有碍。”
不久,伊右卫门的铁炮足轻兵排好一列长队,并摆好架势,一齐对敌军的骑兵队扫射,完毕后迅速后撤。因装填铁炮尚需耗费一些时间,不迅速后撤的话,恐会遭致骑兵马蹄的践踏。
“弓箭组,上前!射!”随着伊右卫门的凛凛之声,箭弦之声响起,两发之后也撤退下来。
敌人因遭遇出其不意的铁炮与弓箭攻击,乱了阵脚。伊右卫门的骑兵队与长枪足轻兵们趁机一齐攻了过去。
这幅光景,坐镇于山上的秀吉看得一清二楚。
“噢,伊右卫门这小子干得不错嘛。”他不由得拍手称好。
其他阵营还根本来不及披挂上阵,只乱糟糟一团。两翼与后方阵营的将士听到枪声却茫然无措,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伊右卫门挥舞长枪冲入敌阵。敌方毕竟有备而来,每位骑兵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伊右卫门却毫无畏惧,专注异常,如入忘我之境。枪尖挑,长柄砸,马足踢,他解决了一个又一个。一齐攻上来的敌方足轻也轻轻巧巧被马儿踢得七零八落,不愧是千代买下的好马!
(买对了!)
它的表现几乎要让他这样大声赞扬出来。
敌方惊惧于伊右卫门的进击,只能转攻为守,最终兵败撤逃。
“追!给我追!一骑都不得放归城内。”伊右卫门吼得声音都哑了,追着杀了一个又一个。
(千代,俺的运气来了。)
伊右卫门简直有了遥拜千代这尊命运之神的心绪。
山上,羽柴筑前守秀吉坐在布凳之上,关注着伊右卫门的一举一动,背后立着的金葫芦马帜很是显眼。
“干得漂亮!干得漂亮!”看到精彩处,秀吉站起身子,拍手笑道。他这一高兴,就又是抓脸,又是揉眼,又是吸鼻子,忙得很。
“快!伊右卫门,再给他一棒!”他的这些话,伊右卫门自然是听不见的。总之,秀吉看得极为开心。在出阵的第一天夜里,假使秀吉军被泷川军里的这种小部队打个措手不及,哪怕只在一瞬处于败势,也都是对整个战事颇有影响的。如果没有伊右卫门,松懈下来的秀吉军定有一角被毁。
这可是关乎整军士气的大事。难怪秀吉高兴得犹如癫狂了一般。
当伊右卫门队把敌方的突袭队逼至城门时,秀吉马上叫来传令官尾藤勘右卫门,道:“你赶快去,赶到伊右卫门阵营里,替我带句话……勘右卫门你怎么还不快走?”
“替您带句……什么话?”
“哦,俺还没说。”他正想重新坐下来,可哪料到自己会弄错地方,一屁股竟坐空,摔倒在芒草地上。
“就……就这么说好了。”
“就怎么说?”
这里就借古代记录的文字用用,秀吉是这样说的:
“听好了,就这么说:筑州(秀吉)高兴昏了,又蹦又跳,又蹦又跳,结果摔了个屁股蹲儿。”
这便是秀吉的优点了。他无论是写信还是说话,语言的表现形式决不拘泥一格。要传达愉悦之心,那就把自身的雀跃之感无所顾忌活灵活现地说出来。被这样的语言表扬过的人,无论是伊右卫门还是别人,都会感激万分,登时觉得就算为秀吉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而且,他的表扬总是非常及时,不会耽搁。这样更有助于催生斗志,得到表扬的人在下一次的战斗中则会加倍努力,更为精进。
传令官尾藤勘右卫门快马加鞭来到伊右卫门队里,大声地传达了秀吉的那句活生生的话。这个尾藤,是有名的“大嗓门勘右卫门”。他的话连周围的阵营都听得清清楚楚。
伊右卫门手持沾血长枪,在马背上跟他打了招呼。而吉兵卫、新右卫门等人都双手举枪举炮,欢跳起来。
“大人、大人,俺为了筑州大人,就是死也值啊!”吉兵卫竟高兴得泣不成声。
“吉兵卫,说得好!”新右卫门与他拥抱在一起。战国的侍从们真是淳朴得可爱。
伊右卫门把兵士们集中起来,浩浩荡荡开了回去。
(千代,俺第一步算是成功啦!)
第二天,秀吉把城郭围了个水泄不通,并且命令各队在城墙、城门边上搭好云梯。这些云梯自然是用来攻城的工具,遍布于城郭周围。另外还建造了与城墙齐高的井楼,攻城之时,可以推至城墙边上,便于登墙入城。
伊右卫门在城郭东南角的箭楼底下堆土。
“大人,既然昨天筑州大人那般赞赏咱,那咱今天就好好干,不第一个冲进去誓不罢休!”
“对!”
“大人!您说话真是无趣。这种时候就该像筑州大人那样,说些让俺们血脉偾张情绪高涨的漂亮话嘛。那才是有水平的大将不是?——‘对!’干瘪瘪一个字,手下们听了才没有豁出性命的感觉呢。”
“那该怎么说?”
“吉兵卫,说得太对了——”吉兵卫一句句把伊右卫门该说的话教给他,“大人听好了,您该这么说——俺就先你而去了。俺与你虽是主从关系,可俺自小就由你照顾,实在是比亲人还亲。今天这次战役,关系到咱一家的荣辱。若是俺抛热血死在这濑户海边,后事就劳烦你了。吉兵卫,若是你死了,俺就生生世世供养你,照顾你的子子孙孙,重用他们,不让他们给你蒙尘——您就这么说。只要是个武士,他的主人对他这么掏心掏肺,定是连命都不会吝惜的了。”
“原来如此。”
“哎!您这回答简直可以把激情都浇灭了。大人实在太耿直,不会像大将们那样演戏。不过您至少该说句——吉兵卫,正是如此,来,抓牢俺的手咱携手共进!”
“吉兵卫,咱携手共进,拜托了!”伊右卫门说罢,伸出手去。
吉兵卫大笑不止:“大人真是耿直。您的直率就是您的财富啊,大人!”
其实,这天吉兵卫喝醉了。他决心要拿头功,却怕自己打退堂鼓,于是喝了两盅来壮胆。而且是一鼓作气喝光了的,那时的武士们常这么干。
“大人啊,大人耿直这没错,可光靠耿直是当不了一国之主的。如果俺吉兵卫万一这次战死沙场,请大人务必记住这句话:在外面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跟夫人讲。”
“一个妇道人家,外面的事情没必要件件都知道。”伊右卫门摆出大男人的派头。
“那是对寻常妇人来说。不过夫人很特别,也很有趣,她的意见很多男人都比不上。至今日为止,俺吉兵卫虽然笨嘴拙舌,可也尽可能地把世间的事、主公家中的事、天下的事等等都事无巨细告知了夫人。”
(啊哈哈,原来是你说的呀!)
难怪千代就算深居简出也对天下事了然于胸。
吉兵卫为了山内家的兴隆,已经打定主意,明日第一个冲锋陷阵,攻入城郭。
用土垒堆成的高高的“土云梯”,在夜色泛白的时候完成了。吉兵卫抛下一句“大人,抱歉”,一个人噌噌爬了上去。接着,祖父江新右卫门也跟上去后,伊右卫门的一百几十名手下都争先恐后往上爬起来。
伊右卫门也在爬,他一个劲儿嚷嚷:“屁股!快推俺的屁股!”无奈盔甲太重,他登土垒的时候很是吃力。好不容易爬到土垒顶端,吉兵卫已经在城壁上了。
“大人,千万别拖后腿啊!”吉兵卫回首大声喊道。
伊右卫门也开始爬城壁了。不知是否因为最近发胖的原因,他感觉身子不似以前那般灵便轻巧。
“吉兵卫,等等!”
“什么话呀?战场上还有等人这一说?”
正在攀缘城壁的,当然不只是伊右卫门队的人。各队都有人爬了上来。
守城的敌军又是投石,又是射箭,还从斜面开火,动用了各种手段来阻止秀吉军的进攻。弓箭也是对准下方“嗖”的一声,这个弦声越短力道越强,甚至可以射穿头盔。
伊右卫门眼见着他的年轻侍从们,从他左右一个个殒命而去。剩下的很多因为胆怯,故意摔倒跌落下去,躲在土垒的阴影里保得小命。
(这是俺一生之中的紧要关头!)
伊右卫门鼓起勇气,把手巾缠在枪柄上,再插入石墙缝隙,一步步踩稳了才往上攀。他的牙在打颤,岩石有好几块都与他擦肩而过;箭打在头盔上“咚”的一声弹开。可真正的恐怖却是在登上城墙之后。因为城墙上密密麻麻都是敌兵,一上去就等于打开了死神的家门。
(可是,若不在此取得头功,俺这一生都休想住进城郭。)
这个执念激励着伊右卫门拖着沉重的身躯一寸寸往上挪。
吉兵卫爬在最顶端,接着是祖父江新右卫门,到底是情深义重的老臣。伊右卫门只想着让他们夺取头功,但却忽略了他们的生死。
终于,吉兵卫登上城墙,举起山内家的旗帜大吼道:“山内伊右卫门一丰的家臣五藤吉兵卫第一个登上城墙!”旋即,大量敌兵用长枪将他围得滴水不漏。吉兵卫拼命挥动武器,奋力求生。
接着,祖父江新右卫门也登了上去,并垂下枪柄来拉伊右卫门。很快,伊右卫门抓牢枪柄也登上了城墙。
哇!这下仿佛是坠入芒草丛中似的,四面八方都是一丛一丛的枪尖。
伊右卫门忘我地挥舞长枪。这么一说,听似极为英勇,可实情是仅能在东南哨所的白墙周围逃来窜去,只为求得枪雨中的自保。
“大人,小心哪!”祖父江新右卫门一刻不停地挡开那些朝伊右卫门刺过来的近在咫尺的长枪。五藤吉兵卫则在十步之外。
“吉兵卫,过来,别离那么远!”伊右卫门大叫道。吉兵卫自是很想靠近,可无奈身旁的敌兵却丝毫不给他机会。他周围十人左右在不间断地对他发起攻击。
“新右卫门,去救吉兵卫!”
“明白!”新右卫门终于喘了口气。
不过,他们所在的地方与吉兵卫之间有一道厚厚的敌兵人墙。要穿过此墙,可谓九死一生。
“大人,在下去了!”
“俺也去。”
“您不能冒险。”新右卫门猛地推了他一下。伊右卫门晃悠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新右卫门,把俺也带过去!”他再次起身时,只觉得热泪盈眶,终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边哭边跑,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前后左右,甚至连自己在放声大哭都没有意识到。这正是一种发狂的状态。
有敌兵长枪攻来。伊右卫门一发狂便有如神助。他机敏地跳跃避开,将对方一棒打倒,再一枪夺了命去。于是又哭着跑起来。
吉兵卫被敌兵包围着。此刻的他面相狰狞,手持枪柄,身子转得仿佛螺旋一般。突然,包围圈的一角被打破,有个武士哭吼着闯了进来。吉兵卫定睛一看,不是自家主人又是谁?
“大人!大人!”吉兵卫眼眶一润,也哭吼着挥起长枪。连新右卫门都被哭号声传染,棒打敌兵的吼声里也带了哭腔。
实在是奇妙的主从三人众。如此一来,三人竟功力大增,连围攻的敌兵也显得有些束手无策。可无论怎样,他们毕竟只有区区三人。
“把这三个哭闹的家伙隔开,各个击破!”敌兵中一个久经沙场的武士扯着喉咙嚷道。很快,一直杂乱无章的敌方攻击,竟由此赢得了机动性。主从三人之间被众敌兵分割开来,再也无法互帮互助。
吉兵卫已经筋疲力尽。这种场合之下,疲乏才是最大的敌人。眼见着他的动作缓慢了下来。一支长枪刺过,他好不容易才挡开,就在此时,左臂弯底下失了防备,支支长枪像是被吸引过来一般刺中他的腰际。
“啊——”吉兵卫惨叫一声,瘫倒在地。
吉兵卫的悲鸣听得真真切切,可伊右卫门却无法抽身去救。于是他的哭吼声更加激昂了。伊右卫门已经意识到自己是越哭越有劲儿,此番是故意为之。为的是打破包围圈,去营救吉兵卫。
此时,爬上城墙的自己人也逐渐增多,十人、二十人,都已跳入城墙内侧。敌军开始溃败逃窜。
“吉兵卫!吉兵卫!”伊右卫门哭号着跑过去,扶起吉兵卫。枪伤共有三处,鲜血在汩汩流出。
“大人,我不行了。”吉兵卫长满胡楂的嘴里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几个字。
“吉兵卫,只要山内家一息尚存,就决不会亏待你的妻儿,决不会亏待你的子子孙孙。”
“您一定要当上一国之主。我吉兵卫就是为了达成您的这个心愿,才要第一个冲上城墙的。”
“好!一定!俺当了国主,就让你的子孙做俺的家老。”
这是很自然的事情。那个时代,劳作最大的目的便是振兴家业。就跟百姓们为了子孙而辛勤劳动开荒垦地一样,武士们为了子孙而奋力夺取功名,就算为此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吉兵卫是个无名无姓的小人物。但他的子孙却成为土佐二十四万石的家老,直至明治维新。当然,这个家系与封建时代的其他家系一样,总会过分渲染家祖吉兵卫的创业功绩,只靠着这个名号坐享了三百年的福,实际上并未培养出多少人才。但吉兵卫在龟山城头的死,带给他的子孙三百年的长期安泰,却是不争的事实。
这日,龟山城被攻陷。
夜里,吉兵卫的遗骸在营里被火化,遗骨由祖父江新右卫门暂为保管。
“真是太不幸了!”新右卫门哭泣着。他的悲叹在古代记录上是这样描述的:
“我与吉兵卫的情谊,已经超越了亲情。他总是不怒不嗔不藏私,每每与他在战场上同力共勉,我总是不如他。(中略)如今我痛失挚友,在战场上感觉空空落落,在酒宴上亦只能借酒消愁,一提到他便忍不住老泪纵横。”
平凡的伊右卫门也是个动不动就流泪的人。他很快就遣人把吉兵卫的遗骨、遗物从战场送到千代的手里,让她去安慰他的家属。
千代马上找来供养僧,整日里念经,替他祈求冥福。她也失了平日里的镇定,一连数天都是嘤嘤凄凄的模样。“再也不要看到武士了”,这种话她反复说了好多次。
注释:
【1】 二十六町:约近三公里。
【2】 金奉行:掌管金库会计与出纳的职位名。
【3】 藏奉行:掌管米谷收支的职位名。
【4】 山伏:在山野中起居修行的僧侣。据说山伏可以通过山野修行来获得神灵感应。
【5】 傅役:相当于监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