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伊右卫门一丰随着织田家的膨胀而四处征战,与千代相守的日子就更少了。

“是因为这个?”一天,从战场归家的伊右卫门歪着脖子这样说道。多年来,他们一直没有孩子。“真是奇怪。”说罢他很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千代。

千代红了脸。碰到这种事,再聪明的千代也没有办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谁知道?”伊右卫门茫然看着庭院,面色好像在说:千代都不明白的事情,俺就更不明白了。

“难道,我是不孕之身?”

“俺不知道啊。”

“这不等于不回答嘛。说不定是一丰夫君不好呢。”千代说笑归说笑,仍然一次也没有提过让一丰迎娶侧室的话。

就武家的习惯来讲,这种情况下,由千代推荐侧室是很普通很正常的。甚至那样做的话,更能彰显忠贞。延续香火,与其说是武家的道德习惯,不如说是为了切身利益。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打拼下来的俸禄,需要有下一代来继承。因此,要迎娶侧室。

侧室,也叫做“女奉公人 【1】 ”,作为家臣住在同一宅邸内。即便是生儿育女,也因其女奉公人身份的原因,仍然隶属于正夫人,需要接受正夫人的监督。

续妾在当时是极为普遍的习惯,可伊右卫门却从未提过一句。他说不出口。在新婚那夜,千代对伊右卫门发誓道:“我一定尽心竭力辅佐夫君成为一国一城之主。作为交换,请夫君不要拈花惹草。”

另外还有一句:“要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孩子,就领养一个吧。不必烦恼。”说完便不再言及此事。

久久没有孩子却不纳妾的伊右卫门,在织田家中仅凭此一事便得享盛名。

“他可真是固若金汤啊。连吃饭的时候,也只把筷子沾湿那么一点点。喝酒也是,三杯过后无论别人怎么劝,决不多呷一口。听说女色也是不碰的,对老婆大人的话唯命是从呐。”

织田家中还有一人没有子嗣,就是近江长浜的城主木下藤吉郎,现称羽柴筑前守秀吉。秀吉之妻宁宁也有一个让人侧目的丰满身子,可就是没有孩子。她也跟千代一样,不允许丈夫秀吉娶侧室。(不过秀吉原本就与伊右卫门不同,常常背着宁宁拈花惹草,闹出事来了就夫妻大吵,吵得惊天动地以至于不得不让信长来调停。)

总之,伊右卫门夫妇在当时算是世间少有了。

这天夜里,年里第二次出征的鼓声响了。日落后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雨篷上砰砰作响,出征的鼓声起先听得并不分明。

(……?)

千代任由伊右卫门抱着,只凝神侧耳倾听。远远的如潮汐般的声响隐隐混杂在风雨声里。

(确实是太鼓……)

声音从城楼上传来,不久便混入了螺号声。覆于千代之上的伊右卫门,好像是听不见这些的。千代闭着眼睛,红唇半启,一副无关痛痒的神情。

——宛若观世音菩萨一般。

这是伊右卫门为博千代一笑,经常挂在嘴边的话。现在千代就用这副神情对鼓声充耳不闻。“——那个,该出征了”这样的语句被她深深咽在了肚子里,反而故意让一丰更加意乱情迷。

“千代,你今晚怎么了?”伊右卫门在耳旁轻言道。

“没怎么呀。”

“你跟平时不一样呐。”伊右卫门傻呵呵地乐了。

不过,千代的意乱情迷或许是她的本心。一面听着那一阵把丈夫从自己身边生生剥离的太鼓声,一面又担心着这或许是生命里最后一次的温存,心里不乱才怪。终于伊右卫门的耳朵里也似乎传入了太鼓声,于是他停了下来。

“千代,有没有听见什么?”

千代无言地摇了摇头。

“从城里传来的,不会是出征号令吧?”

“一丰夫君,”千代伸出素白的手臂摁住伊右卫门的两只耳朵,“看,这不什么都听不见了?”

“那倒也是。”伊右卫门继续爱抚着。

“还要,”千代轻声道,“一丰夫君,跟刚才一样嘛——”

“这样吗?”

太鼓声越来越大,已经差不多震耳欲聋了。

“千代——”

“不嘛,我不要放你走——”千代摇着头。

终于伊右卫门的种子在身体里种下了。然后她在床上迅速整理好裙裾,扑哧笑道:“好像该出征了呢。”

“啊!”伊右卫门跳将起来,直奔壁橱那口装有盔甲的箱子。

千代也到走廊上,一盏一盏把灯点了起来,当最后点亮厨房的烛台时念道:

(这次一定行。)

千代有一种预感,伊右卫门的种子会在身体里发出新芽。

雨,依然下个不停。

持续行军中。伊右卫门所属的羽柴队进入岐阜城下时,雨也下个不停。这是在天正三年(1575)五月初。

(这次的对手,是甲州武田吧。)

伊右卫门他们虽未被明确告知,但此时也能推断出来了。织田家终于迈出了独霸天下之路上极大的一步——长筱合战。不过如伊右卫门这般的小头目,是无法得知信长心中真实打算的。

武田家的一万三千人马,此刻已经由主将武田胜赖率领,侵入了德川家康的领地三河一地,把设乐郡的长筱城围了起来。当时的甲州武田家为一百三十三万石,共有三万三千人马。

武田信玄过世后,武田兵士的神勇迅捷仍然堪称天下第一,德川军已节节败退、多处受制。此时的家康三十四岁,因武田的攻击,领地已经损失九万石,仅剩四十八万石,兵力一万二千。

家康在国境处使出浑身解数抵住对方进攻,可无奈敌军太强。他已经多次急报信长,请求增援,信长却按兵不动。

岐阜城下各支军队也已经集结妥当,可许久都等不到出兵的命令。

“到底怎么一回事儿啊?”吉兵卫向伊右卫门问道。在岐阜的宿舍是借用的寺庙。主从数人每天就看着雨打发时日。

“不清楚。”伊右卫门也着恼地摇摇头。敌军若是武田武士,这次还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小命。

“织田大人这次,”望月六平太趴在地上,对五藤吉兵卫扬起下巴道,“好像遭遇大劫难啰。”

时至今日,织田家已经成长为一支大军。领地远超武田家,有四百多万石,兵力十万有余。可信长似乎仍然胆小怕事一般畏惧武田家的兵马,不愿与其正面对战。这种信长惧怕武田的心思,已经几乎在织田武士之间传遍。

“什么嘛,武田武士罢了,”吉兵卫铁青着脸道,“又不是鬼。”

“难说,兴许比鬼还厉害呢。据说,武田信玄亲手带大的猛将马场、小幡、穴山、山县、甘利等人,都一股脑儿把长筱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望月六平太道,脸上泛起一层甲贺者特有的微笑,如烟雾般。

“说什么呢!六平太!”祖父江新右卫门批评道,“战事中讨论敌我双方的强弱是不合法度的,你不知道吗?”

“我不过食客而已,有什么关系?”六平太笑了。

伊右卫门沉默着未吐一字,只装作在倾听窗外的雨声。

(武田武士又不是鬼。)

他虽也如此认为,可对于自己微微颤抖的身子却是爱莫能助。

家康军在前线长筱已经几乎溃不成军的当口儿,信长的出兵命令终于发出了。

至于信长一直按兵不动的原因,在此加一段笔者自身的题外话。我在跟作家海音寺潮五郎氏聊天时,他忽道:“是因为梅雨的关系吧。”笔者眼前突然一亮,感觉激动不已。事实上,关于长筱合战时信长出兵之晚的理由,历来是没有定论的。

有一种说法是信长打算消灭同盟军家康。因此故意利用长筱这个前线要塞,借武田之手来达到目的。家康盼信长的援军,可是盼得心急如焚火烧火燎。然而信长还是纹丝不动。有名的鸟居强右卫门事件 【2】 ,便是在此时发生的。

家康等待信长援军,等得可谓是椎心泣血。实际上德川军也确实每分每秒都在流血。

可是,究其原因竟是“梅雨”的这种解释,从来就没有过。也就是说,信长是一直在等雨停。如此一来,所有的疑问便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信长在这次战役里,准备了世界战史上最初的“万枪齐发”。他想用这个方式一举扫平武田的骑兵队。可若是遇到雨天,铁炮导火线则会濡湿无法点燃了。

以上是题外话,言归正传。

这些对区区一千石身价的小头目山内伊右卫门,怎样都无关紧要。此时的伊右卫门只有一个念头:“武田的骑兵队!”这个神话般令人战栗的敌人形象,已经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

天正三年(1575)五月中旬,信长对麾下诸队作了详细部署,命令诸队一一出发。出发前一天,伊右卫门给妻子千代写了一封信,大致内容如下:

“也不知道这次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要保得住这条命,那此番合战定是俺这一生之关隘。”因寄的是到长浜的飞脚便 【3】 ,第二日便已送到了千代的手上。

(关隘——)

这个词在千代心头震撼良久。

(希望那夜合战的种子,也能在我体内开花结果。)

她这样祈祷。若是他们的孩子听着战鼓声孕育而出,那长筱合战对千代来说也将是尤为值得纪念的一战了。

千代看信的时候,伊右卫门正在三河之东冒雨前行。

织田军这次出兵二万。足轻组众人都扛着一种奇怪的东西,是直径五寸左右的圆木。另外还有一支未曾见过的新编部队。那是从织田家诸队的铁炮足轻组中挑选出来的三千精兵,名曰“炮队”,由佐佐成政、前田利家、野野村幸久、福富贞次、塙直政这五位旗本指挥。

长筱城所处地势,可谓绝妙。周围山岳环绕,西面泷川、东面大野川两条河在长筱合二为一,名曰丰川,此后再流经五十公里最终流入渥美湾。这三条河流在长筱形成一个“丫”字,流域平原也因此被一分为三。

离长筱城两公里远的下游处,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平原,叫设乐原。作为织田、德川联军与武田军团的预定战场,大小正好合适,增一分反而嫌大。

信长的作战实在是精妙。他在山与山之间的这块平原上,再用大栅栏阻隔内外。大栅栏的前方有条小小的连子川正顺栅栏而下。这样便构筑了一个绝妙的野战阵地。或者更浅显地打个比方,构筑了一个鬼斧神工的牧场。

织田、德川军进入这个栅栏之中,抑或是牧场之中。炮队三千精兵分作三段,采取单膝跪坐的姿势,枪口一致朝向牧场之外。枪口方向,正是武田军的阵地。

伊右卫门所属的羽柴秀吉队部署于左翼,左邻丹羽长秀队,右邻泷川一益队,均已进入栅栏。他们都撇下战马,徒步而行。连羽柴秀吉也不例外。

关于秀吉,倒有件逸闻轶事值得一提。秀吉看到足轻兵们把栅栏的圆木纵横绑在一起的样子,道:“尔等的手可真是慢呐。栅栏应该是这样绑的,看好了!”随后他脱了头盔,裸着上半身示范给大家看。不愧是从提鞋子开始摸爬滚打一步步爬上来的武士大将,绑得实在漂亮。

他像个木工匠一样爬上栅栏顶端,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兴致勃勃地绑着。伊右卫门见状佩服得不得了。织田家为数不多的武士大将里,能媲美木工匠的仅此一人,旧称藤吉郎的羽柴筑前守秀吉。而且他还轻松地哼着歌!足轻兵们就这一点便已经打心底里觉得暖暖的,一面叫喊着“咱的大将”,一面满脸溢笑仰望秀吉。

秀吉所在之处,便如阳光照射到了一般瞬时明亮起来。这自然是他天生的性情所致,但更是一种其他大将所不具备的独特的统率能力使然。

“伊右卫门,伊右卫门!”秀吉在头上笑道,“你也爬上来。敌人自己人都一览无余,风光甚好呢。”

“呃是!”伊右卫门被叫了名字,一时间感激万分,立刻嘴里衔了绳子就开始攀爬。

“真是傻瓜一个,有你这样空手就爬上来的吗?”秀吉张开大嘴笑了。

(原来如此,得背一根圆木上去才行啊!)

伊右卫门右肩上扛了圆木,靠左手与双足爬了上去。途中,因木材濡湿,他一个不小心踩滑了,于是跟圆木一起重重摔落在地。

这般的大合战,只写些伊右卫门的身边事未免有些可惜。这次提一提敌方大将武田胜赖的情况。

胜赖时年三十,绝非一位平庸的大将。他若非生于武田家,也定能凭着自己一杆长枪,爬到武士大将的位置。但是,他却没有超过武士大将的器量。这大概是胜赖最为不幸的一点。其次不幸的是,他是战国群雄之中已被奉为军神的武田信玄的儿子——你父亲可是厉害得紧哪!他总会被拿来跟父亲作比较。于是,信玄一辈的老将们会用看小舅子一般的眼神来看这个第二世。胜赖无论与谁为敌,首先就非得摆平这些眼神不可。

虽然他也知道,要超过父亲信玄是不可能的,但自认为可以做到信玄麾下最优秀的学生——“因为我是最了解父亲的”。信玄是在所有方面都有所独创的大家,不过因他心性更喜保守,对铁炮这种新兵器并未大胆采用。

父亲的这种对铁炮的消极态度,则被胜赖解释成了对铁炮自身的批判。胜赖做的是一个连他父亲想都未曾想过的新诠释:“铁炮是飞弹暗器,卑鄙无耻。”

信玄若是地下有灵,听了也只能苦笑连连。长筱合战之前,武田军一直在围攻长筱城。得到织田信长出马的消息时,胜赖信心满满道:“决战,求之不得!”

本来他围攻长筱城,目的在于逼出守在浜松居城的家康。他要把德川军主力逼到野外一举歼灭。然而家康对武田军甚为惧惮,并不敢轻易出来,只剖肝泣血地等待信长出兵。终于,被他等来了。

面对织田的这支蔚为壮观的大军,胜赖充满豪情壮志:“真是求之不得的好机会!看我一举攻破你织田、德川联军!”

可是织田德川方有两倍的兵力。信玄一辈的马场、内藤、山县、原、小山田等数名老将,看到左右无法取胜,便一齐向胜赖谏言道:“收兵回甲州吧,下次寻好时机再战不迟。”

这些老臣们无言的蔑笑,实在是让胜赖无法忍受,于是他道:“战!”应战的理由,说起来也是毫无战国武将风范,且不甚合理:“不能撤退。武田家从未有过不战而退的记录,撤退可耻!”这应该是一对一决斗时的武者美德,而非关系一国兴亡的大将的思维方法。

胜赖最终是置众老将的谏言于不顾,决意应战,并对诸队做好了部署。渡过泷川的那天,是天正三年五月二十日。二十一日凌晨,胜赖命全军突击。

伊右卫门在栅栏内。织田军所有将士,若非有其他任务,都决不允许离开栅栏半步。信长打算所有的战斗都由铁炮足轻队来完成。所以伊右卫门他们一众将士,都宛若圈养在栅栏里的家畜一般,无所事事。

“吉兵卫,咱就好像饭桶似的。”这样的玩笑话也蹦了出来。

不过要是连玩笑也不开的话,这身上的战栗该如何抵挡才是?看看栅栏外边吧。武田的骑兵队踩着震天响的太鼓声,黑压压地奔过来。大多数穿的都是人称“武田赤铠”的朱色盔甲。一浪又一浪的红色海啸,正朝着伊右卫门阵营方向袭来。

(那就是武田军啊!)

多么整齐划一的步伐!

步兵的密集队形与骑兵的狞猛突击,是信玄开创的祖法之一。一万五千的武田兵凝聚一起,好似一头红色怪兽渐渐逼近。

“真是蔚为壮观啊!”五藤吉兵卫不禁惊叹道。

“果然不愧是日本第一!”伊右卫门也不得不如此感慨。战国百年来,几乎被称作艺术品的杰作诞生了,就是甲州武田军。自此以后,武田的战法、编队等,成为贯通德川三百年的兵学基础。

“不要开火!不要开火!”羽柴秀吉道,他的眼光左右横扫分作三段的足轻铁炮队列。这是信长的命令。铁炮的有效射程,是四十间。信长有令,若不是敌军充分地进入到这个射程之内,就不要发射。

(信长大人到底有没有把握啊?)

伊右卫门无法消除心底的疑惑。军队的主战力应该是骑马的长枪武士,铁炮足轻兵最多只是辅助部队而已——这种陈旧观念在他的脑子里怎么都挥之不去。不过有此观念的,并非他一人。敌将武田胜赖也是如此认为。这种战法在整个日本、抑或同时代的西洋,若非百年之后,是见不到的。

武田军终于逼近射程范围内了。只听见武田方的鼓声忽然变得急促,骑兵队的速度加快。待到已能看清敌方的容貌时,枪队队长终于发号施令:“开火!”

第一队列一齐发射,炮弹犹如雨滴般飞驰而去。想冲上来推倒栅栏对敌厮杀的一众骑马武士,一个个扑通扑通倒地而亡。

或许该用“凄惨万分”来形容吧。

武田军各部一波波冲上前来,寄希望于能冲散栅栏。但织田方的铁炮不间断地猛火射击,五十骑、六十骑,就那样一批一批次第倒了下去。

“啊!啊!”伊右卫门像个傻子似的叫着。这也难怪。本来发射铁炮这个过程,放弹、装火药一系列准备工作需要花三分钟时间。骑马武士们通常会趁着准备枪弹的间隙急冲而来。但信长却不允许这个间隙发生。第一列一齐射击完毕后即刻退后装弹,第二列则马上前进填补空缺继续开火,然后是第三列,如此这般循环往复。这就好比后世的机关枪,子弹会不停歇地朝着对方喷涌而出。

有一个成语叫飞蛾扑火,武田武者就正如飞蛾一般,一批冲到栅栏前便倒下,接着又一批冲上来,倒下。只短短一瞬,一百、两百个生命就彻底消失了。硝烟在设乐原的天地之间弥漫盘旋,偶尔一阵风后又淡了许多。薄烟之下的一片原野上,只见武田军朱色盔甲的尸体横七竖八重重叠叠。

天才胜,庸才亡。

天正三年(1575)五月二十一日的会战,充分地表述了这句话的内涵。武田的勇将们谁都未曾想到,这片原野竟成了自杀的场所。退却这一词,是不为他们的习性所认同的。

(武田家迟早要亡。为了留得英名永存,命有什么可惜,兵有什么可惜?视死如归,冲啊!)

这样的激愤冲昏了全军指挥官的大脑。他们对胜赖的愚蠢是心存憎恨的,他们认为从胜赖成为主帅的那天起,就已经走上了灭亡之路。悲戚之战继续进行着。手中长枪连敌人的影子都还未曾碰到,便在栅栏前凄凉地化作孤魂野鬼。

山县昌景、内藤昌丰、马场信春等天下闻名的将领,竟因无名小兵的铁炮而一个个殒命而去。二十一日清晨六时至午后二时左右的这段时间,设乐原化作一片修罗场。

——差不多了。

当太阳开始斜倾之时,信长做了这样的判断。茶磨山本营的太鼓敲起了进攻的节奏,号角也已奏响,突击开始。栅栏在一瞬间打开,完好无缺的织田、德川两军三万将士,洪水般澎湃涌出。

“吉兵卫、新右卫门,跟上去!”伊右卫门策马疾奔。

此时武田胜赖与数骑近卫武士一起正逃往甲州。伊右卫门他们如猎犬般对敌方穷追不舍。

(什么嘛,这就是天下第一的武田军?)

武田军像失了魂似的四下逃窜,简直一抓一个准,轻松之至。不过,在追击战里取得的战功,本就得不到多少奖赏。

待战事结束,回到近江长浜城下时,夏日已近尾声。白日里,湖边沙地依然灼热无比,不过湖北的天空,苍翠之色渐浓。

凯旋而归的羽柴队进入长浜城下时,徒士 【4】 、足轻兵的留守家人、农家男女等等在街道旁一字排开跪拜在地。武士府邸的门都大开着,其家人亦站在门口迎接。

千代穿了新草履,盛装立于门前。

先头部队过去后,中央的骑兵队举着金葫芦马帜过来。大将羽柴秀吉,骑着挂了朱色马鞍的山鸟栗毛马 【5】 ,头上戴着风折乌帽子 【6】 ,悠然自得地迈着小步。

秀吉驱马前行,一路跟沿道的男男女女亲切地开着玩笑。此时一个貌似农夫之子的两三岁孩童,蹒跚着晃到了马队中。秀吉见了立即下马将孩子抱住,高高举起,笑眯眯道:“好重啊,谁家的孩子?”

孩子猛地被抱,却不哭,睁着一双溜溜的黑眼睛望着四周。秀吉走近跪拜的人群,对一农妇说了句话。这农妇抬起头,一张脸吓得快变形了。

“是你的孩子呀。啊哈哈哈,幸好他跟你不同,是个蛮大方的孩子。到十岁了你就让他进城来,我给他差事做。”随后还了孩子给她,并留了一名手下打听其父的姓名。

回到马上的秀吉继续前行。千代远远地看到了一切,猜透了秀吉这个男人的心思。秀吉毕竟是从一个提鞋子的小厮爬上来的,并没有历代辅佐的嫡系家臣。而嫡系家臣在这个时代,就宛如自己的左膀右臂一般。有无此类家臣的帮助,对大将自身的作为是很有影响的。

所以,秀吉努力地希望找到能替代的东西。无论与力还是新来的家臣,抑或是其家人,都可以说是潜在对象。因此,对一个足轻兵的老婆他也会亲自下马去说上两句话。不仅如此,连对平常百姓,他也是平易地打着招呼。

这种大将绝无仅有。

无论怎样秀吉都是长浜二十二万石之主,虽说是新任,但也的确是位不折不扣的大名。与之前的浅井家主宰时不同,这片土地的主人已经换做一个极为平易近人的领主了。

像刚才那样,秀吉会抓住一个两三岁孩子,说“不错不错,我给你差事做”。其母作为一名普通农妇,实在难以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脸上才露出了难色而非喜悦。

(怪人!)

说实话,在千代看来,秀吉比自己丈夫更有一种男性的魅力。

“呀,这不是伊右卫门的夫人么?”秀吉在山内家门口驻足而立。

“是。伊右卫门之妻千代。”她垂下头去。

“抬起头来。要看到你美丽的眼睛,俺!俺!俺才真的认为是回到了长浜。”秀吉用他众所皆知的大嗓门喊道。他的嗓门人称“天下三大声”之一,形容得夸张一点就是,他一说话全军都听得见。

“哎呀,您真会开玩笑——”这句话溜到千代嘴边,差点儿就说出口了。

“恭祝大人凯旋而归、武运昌达!”

“噢,谢谢。不过夫人,”秀吉在马上前倾半个身子道,“有一句悄悄话我得先说,这次的武田攻击战并非俺的战事。”

“哦?那大人说是谁的战事呢?”千代轻快地回了一句。

“绝对是主公(信长)一个人的战事。俺只不过去转了一圈回来,实在是轻松之至啊。”秀吉的意图,好像是要让全军都听到这个“悄悄话”。

武田一百三十万石,尽数归于织田家与德川家,诸位将士在这次战事后所得的封赏甚少。秀吉希望众人不要对此愤愤不平,所以就跟千代一唱一和地开玩笑,好让全军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秀吉走过以后,伊右卫门终于骑着一匹又老又瘦的马经过家门。伊右卫门的十几位手下都在他身后排着队。不过,也不知什么缘故,这一众数人看起来竟是十分的穷酸落寞。

家主伊右卫门的马已经又老又瘦了,吉兵卫、新右卫门的马更是瘦骨嶙峋老弱不堪。而且,盔甲上的线都已磨断,胸甲也掉了漆还生了锈。一个新进的叫芳藏的年轻手下,胸甲竟是用绳子绑上去的,腰间挂的长刀一看就知是廉价货。

他们的贫穷,大概是因为伊右卫门所养手下人数太多,入不敷出,但或许也跟伊右卫门的性格有关。就算跟其他人穿着一样,可要是穿得久了自然就看出穷酸相了。千代对此也是爱莫能助。

这天傍晚,伊右卫门回到家中便道:“千代,俺活着回来啦!”说罢,他露出珍珠般的牙齿灿烂地笑了。

“感谢上苍庇佑,夫君到底是有武运的。”千代应道。

伊右卫门让手下帮忙把盔甲卸下,并嘱咐将其一一风干。然后用热水洗去身上长时间在战场蒙上的尘埃,再稍稍用了些晚餐后,便拿了酒器来到寝屋,张罗着与千代两人的庆宴——是对生还的庆祝。

千代在伊右卫门的劝酒声中喝了一杯又一杯。但伊右卫门自己却只喝了两三杯,而且还花了一个小时慢条斯理一滴一滴地呷着。可就这样他还会醉。千代不醉,她要真喝起来,大概一升都不在话下。

伊右卫门在第三杯时醉意朦胧起来。酩酊之中,将长筱的枪炮攻击一事细细讲与千代听了。

“两个武士、五个杂兵,对俺来说战绩还算不错吧?”伊右卫门知道自己的斤两。

不只伊右卫门,织田信长麾下的尾张武士本来就不甚强。可以说尾张出身的豪杰是极其稀少的。织田家的武士后来变得强壮,那是因为信长把邻国的美浓合并了过来。美浓一地的武士很是强健。三河也是武士强健之国。所以在长筱的追击战中,家康的三河武士们可是杀得震天响。

据说,在合战时,信长从弹正山的本营处瞭望整个战况,对家康的家臣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大久保次右卫门兄弟的表现赞不绝口:“三河大人(家康)可真有福气,竟有这般杰出的家臣。我就没这么好运啰。你看他们就跟极好的膏药似的,只要粘住敌人,怎么甩都甩不掉。”

总之,就兵力强弱来说,信长的尾张武士,要比邻国三河、美浓、或者近江等要弱一个层次。尾张最后赢得天下,那是因为总指挥信长的天生才干吧。

“总之啊,这次的长筱合战,都是因为主公(信长)指示正确,所有的功劳都是主公一个人的。羽柴大人也说他只不过绑了几根栅栏而已。这样一个极大的胜利,却得不到什么封赏。”伊右卫门这样说时,千代笑着蜷起肩,道:“说什么封赏呢,应该对主公心存感激才对。织田军跟那么可怕的武田军作战,可是在长筱战死的将领中,却一个织田家的都没有,德川家也区区一人而已。正是因为有主公的智慧,所以才能捡回一条命的嘛。”

“有道理!”

“不过,人家千代也有功劳的呢。”

“你有功劳?什么功劳啊?”伊右卫门纳闷地望着千代的脸。

千代的面颊一片绯红。

“怎么了?”

“夫君不知道吗?不过也不是人家一个人的功劳,是跟一丰夫君两个人的功劳……”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伊右卫门才醒悟过来,挂起了一张因狼狈而泛红的脸。

“千……千代,有了吗?”

“嗯。”千代点了点头。

伊右卫门掉了酒杯,双手持于胸前,脸上笑意愈来愈浓,浓得一张面孔差点开花。“是真的?”

“肯定是的。”

“千代的功劳啊!”

“也是一丰夫君的嘛。”

“对呀,也是俺的功劳呐。那……是出征那天夜晚?”

“嗯。”千代的俏脸越发红彤彤的。

“噢,这就是长筱合战的加封啊!无价之宝啊!”伊右卫门激动得站起身,来回走个不停。

第二年天正四年(1576)的初夏,伊右卫门参加石山本愿寺攻击战时,一个来自国内的辎重押送者说:“听说在长浜城下,您的孩子出生了呢。”

伊右卫门一直等着这个消息,赶紧问道:“夫人可平安无事?”

辎重押送者明白无误地点了点头:“嗯,听说恢复得很好呢。”

“那,是男孩儿女孩儿?”

“不清楚。”

“什么?你是怎么当差的呀?”

“抱歉,鄙人并非信差,只是途中听到消息来转告您一声。应该很快就有信差过来的。”

于是伊右卫门只好等待,等得坐立不安、心急火燎。

(那可是个听着长筱合战出征的太鼓才生下来的孩子呀,一定能将我们山内家发扬光大!)

他在这样的憧憬与期待中心潮澎湃了数日,从长浜来的飞脚 【7】 信差终于到了。

“祝贺大人喜得贵子——”

伊右卫门打断信差啰唆的开场白,迫不及待问道:“是男孩儿吧?”

“不,是一位小姐。”飞脚信差说的是别人家的事情,所以语气里并无喜乐。

伊右卫门听了不免有些失望,但终究抵不过心底的喜悦之感。他本以为不可能有孩子了,现在居然当上了父亲。千代的信写得极佳,寥寥几笔便清楚明了地报告了女儿出生的事,并附上嘱托,希望给起个名字。不过伊右卫门想了一个晚上也没能想出好名字来。

第二天,天王寺门口发生激战,直到日暮时分才结束。他仍苦苦思索着。终于,他想到一个平凡的名字:与祢。

在信纸上写好自己的想法后,他便命望月六平太跑一趟长浜。这年一直到年底,伊右卫门转战摄津、河内、和泉、纪州数地之间,完全无暇回长浜去看自己的女儿与祢。

第二年天正五年(1577)四月,大大小小的合战终于告一段落,他这才回到了长浜家里。

“千代,让我看看与祢!”他刚到就嚷嚷开了。

与祢还睡着,千代抱了她来到门口。这是一个眉目细长跟千代极为相像的女孩,黑黑的双眸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伊右卫门。

伊右卫门抱过来高高举起,道:“千代,这个女孩儿能否被称作与祢小姐,就看俺的了!”

千代感觉甚为滑稽有趣。伊右卫门那神采四溢的样子,要比怀中幼儿的脸显得幼稚得多。

注释:

【1】 奉公人:在他人家里劳作的人,佣人。

【2】 鸟居强右卫门事件:长筱城被困后,鸟居强右卫门被派去向德川家康求救,回城时被武田军抓获。因他喊出“援军三天后到”的消息而当即被杀。

【3】 飞脚便:相当于今日的特快专递信函。

【4】 徒士:不允许骑马的下等武士。

【5】 山鸟栗毛马:山鸟是锦鸡的一种,山鸟栗毛马是一种毛色以栗色为主,锦鸡色为辅的马匹。

【6】 风折乌帽子:一种尖端部分折起来的袋状帽子。

【7】 飞脚:传递紧急消息或信函物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