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

[189]良心问题。——一句话(in summa):“你们到底想要什么样的革新?”——我们不想再让原因成为罪人,而结果成为刽子手。

209

最严格的理论的好处。——只要人们始终信仰最严格的道德理论,他就会原谅一个人的许多道德缺点,就像手持一面粗筛子。相反,对于带有自由精神的道德家的生活,人们却总是把它放在显微镜下仔细检查:其隐秘想法是认为,他生活中的每项错误都是他那不得人心理论的最好反驳。

210

[Pütz]指康德的区分:不依赖主观形式的事物“自身”的存在和事物在知识中“为我们”显现的存在。康德的区分以新的方式继承了柏拉图在理念与生灭的感官世界之间的区分。 [Pütz]指微内(Alexandre Vinet,1797—1847),瑞士神学家、哲学家和文学史家。 所谓“自身”(an sich)。  ——从前人问,什么是可笑的东西?好像在我们之外存在着某些东西,可笑乃是附着于这些东西上的性质;为了发现这些可笑的东西是什么,我们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一位神学家  甚至认为它们是“罪的天真状态”)。现在人们问,什么是笑?笑是如何产生的?人们深思之后的结论是:[190]不存在什么本身善、本身美、本身崇高和本身恶的东西,但却可能存在着心灵的诸种状态,我们正是在这些状态下用这样一些词来为我们身外身内的事物命名。我们现在重新收回了事物的称谓,至少想起来是我们把这些称谓借给了事物:——我们需要注意,这一洞见不应该使我们失去出借的能力。我们既没有因为这一洞见变得更富有,也没有因为这一洞见变得更吝啬。

211

致梦想不死者。——你们想让你们心爱的意识永远持存?这是否有点不知耻?你们就没有替其他存在者想想,如果你们长生不死,那些比基督徒还耐心容忍你们到现在的存在者将不得不一直容忍你们到永远?也许,你认为你的存在可以唤起它们永恒的舒适感?只要地球上有一人永存不死就够了,为了使那时仍存在的所有其他存在者因对他的厌倦而处于对死亡和自杀的狂热爱好中!你这渺小的地球生物,带着历史长河中几千个瞬间的微不足道的经验,想让永恒的普遍的此在永远地厌烦吗?还有比这更纠缠不休的吗?当然,对一个只活了短短70年的生物,我们不能要求太高——他还不能想象自己可能经历的“永恒的厌烦”——他的生命于此还太短。

212

自我认识的来源。——每当一动物看见另一动物,它就在心里跟它较量;野蛮时代的人也是这样。由此可知,每个人几乎仅就自身的防御力量和攻击力量来认识自己。

213

[191]拥有错误的一生的人。——有些人是由这样的材料做成的,即允许社会从这些材料做成这或做成那:无论任何情况下这些人都会满意,不打算抱怨其错误的一生。另外一些人则由特殊的材料构成——不需要特别高贵,只求恰好是一种更稀有的材料——好让他们不必感觉自己很差,只有一种情况除外,即他们能够按照自己独一无二的目标生活:——其他任何情况下社会都会因此而受到损害。因为这个人会把在他看来作为错误的、失败的生活的一切,把他全部的苦恼,坏情绪、麻痹、病态、敏感性、贪欲,都回掷给社会——于是在社会上就形成了一种阴郁沉闷的气氛,或最好的情况下,也形成了一片带电的乌云。

214

与原谅何干!——你们感到痛苦,要我们在你们由于痛苦而对人和事物不公时原谅你们。但是,与我们的原谅何干!但是为你们自身的缘故,你们应该更小心!如此赔偿一个人的痛苦,以至于为此损害了他的判断,这是一种多么美的方式啊!你们诋毁其他事物时,你们自己的报复又重新针对自己;你们弄坏的是自己的眼睛,而不是别人的:你们将习惯于错视和斜视!

215

牺牲品的道德。——“热情牺牲”“自我牺牲”——这是你们的道德格言。我也相信,当你们说这些格言时,你们确实是“发自内心”的。[192]只是当你们为了这样一种道德而“发自内心”时,我比你们更了解你们的“内心”是什么!站在这样的高处,你们蔑视其他要求自我控制、严格和服从的更为清醒的道德,甚至称其为自私,而且毫无疑问!当你们发现它们让你们不快时,你们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它们必定令你们不快!因为在你们热情献出自己和牺牲自己时,你们体验到的不是痛苦,而是一种让你们迷恋和狂喜的思想:现在你们不再是你们自己,而成为你们为之献身的更有力量的神或人的存在的一部分;你们沉醉在他那因为你们的牺牲而再一次得到证明的权力感中。其实,你们只是表面上牺牲自己,实际在思想中已经变身为神并体验着他的快乐。与这种快乐相比,服从、责任和理性的“利己主义”道德在你们看来是多么地虚弱和贪乏:你们不喜欢它们,因为它们必定要求实在的牺牲和奉献,同时又不能使牺牲者在幻想中变为一个神。总之,你们想要陶醉和放纵,而那被你们鄙视的道德禁止陶醉和放纵——因此,它们让你们不快,我完全相信!

216

恶人与音乐。——除了那些深深地不信、邪恶和暴躁的人外,还有谁曾经体验过绝对信赖中的爱的极乐吗?在这种爱的极乐中,恶人的灵魂仿佛置身于一种巨大、空前、难以置信的例外状态。一种无边的梦幻感觉在某一天不期而至、大驾光临,与他们过去所有隐秘和公开的生活都截然不同,恰成鲜明对照:宛如一个珍贵的谜和奇迹,熠熠生辉,超出一切语言和形象。[193]绝对的信赖使人暗哑无言;事实上,在这幸福的暗哑无言中甚至有一种痛苦和一种沉重。因此,我们看到,这些因幸福而沮丧的灵魂比所有其他好人更感激音乐:透过音乐,犹如透过一片彩色的轻烟,他们遥视和谛听他们的爱,他们的爱仿佛变得更遥远、更动人和更轻松了;音乐是他们唯一的手段,使他们得以凝视他们的非常处境,以一种疏远和轻松的方式享受眼福。每个爱着的人在听音乐时都这样想:“它在说我,它代替我说,它知道一切!”

217

艺术家。——德国人想通过艺术家达到一种梦寐以求的激情;意大利人想通过艺术家摆脱他们实际的激情获得安宁;法国人想从艺术家得到证明自己判断的机会和谈论的资本。因此:让我们公正!

218

如艺术家那样自由支配自己的弱点。——如果说每个人都不可能没有弱点,如果说每个人最终都只能像接受命运一样接受自己的弱点,那么,我希望每个人都至少能像许多艺术家一样,拥有足够的技巧,知道如何用他的弱点反衬他的优点,通过他的弱点使我们渴慕他的优点:大音乐家们在这方面的本领是无与伦比的。在贝多芬的音乐中常有一种粗暴、蛮横、急躁的音调;在莫扎特的音乐中常有一种不登大雅之堂的老实伙计的和气;瓦格纳的音乐常有突然而强烈的动荡不安,[194]眼看最有耐心的听众也要失去了好脾气,然而就在这时,他又恢复了他的力量。其他两位也是如此。通过他们的弱点,他们使我们渴望和珍惜他们的优点,让我们有十倍敏感之舌,品味他们音乐中的每一滴轻灵、优美、卓越。

219

屈辱之欺骗。——由于你的愚蠢,其他人遭受到深重痛苦,他的幸福蒙受了不可弥补的损失——最后,你终于克服了你的虚荣来到他面前,让他唾弃你的愚行,以为在经历了这对你来说极端痛苦的一幕后,一切都恢复正常,你的自愿荣誉损失补偿了他那不自愿的幸福损失:带着这种感觉,你心安理得扬长而去,相信一切美德又回到了你身上。但是,无论如何,其他人的痛苦并没有比以前减少一分。不错,你曾经犯傻并且现在承认自己曾经犯傻,但其他人丝毫不觉得这对他是什么安慰:相反,看到你在他面前自我贬低,使他想起你带给他的痛苦的场面,如同你给他新造成一种伤害——但他并不想报复,也不认为你能以什么方式加以补偿。实际上,这出闹剧是你为了自己而演给你自己看的,受害人不过是一个证人,他被请来作证,但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你——别再自欺欺人吧!

220

威严与恐惧。——礼仪,官服和等级制服,表情严肃,[195]目光沉着,步态稳健,总之,一切人们称为威严的东西:这皆是恐惧者的作态,他们希望以此使他们自己或他们所代表的东西令人恐惧。无所畏惧者天生和自然地令人畏惧,他们不需要仪式和威严:他们把诚实,径直体现在言辞和手势(名声好的、更多是声名狼藉的)中的诚实,作为那种自信的可怕性的标志。

221

牺牲之道德性。——那种根据牺牲程度评价自己的道德性是一种半野蛮时代的道德性。理性在灵魂中获得的胜利艰难而血腥,因为强大的相反欲望被镇压下去了;没有野蛮神明(kanibalische Götter)所要求的牺牲身上发生的这样一种残暴,理性不可能获胜。

222

狂热之用。——要唤醒冷漠者,只能使其狂热。

223

可怕的眼睛。——最让艺术家、诗人和作家们害怕的眼睛:它看穿了他们的小把戏,事后明白了他们如何经常在满足自己的欲望和欺世盗名之间犹豫不决;知道他们如何渴望以很少货色换取很多东西,知道他们如何怀着卑贱的心在肮脏的角落里鼓吹美和崇高;[196]透过他们的艺术的全部幻觉,看到他们心底的观念,像他们自己原来看到的那样:可能是一道迷人的光影,也可能是一件普通的赃物,一种平常的思想,他们不得不为它梳洗、打扮、包装、上色、加工、处理,以便把它做成什么,而不是从中产生什么思想——哦,你们作品中的全部不安,你们的窥伺和贪婪,你们的模仿和夸张(夸张不过是嫉妒性的模仿),你们的羞愧,你们在别人面前掩盖这种羞愧和在自己面前解释这种羞愧的技俩,都逃不过这眼睛!

224

他人不幸的“陶冶作用”。——当某人遭到不幸,“有同情心者”闻风而至,向不幸者刻画他们的不幸——最后他们心满意足,飘然而去:他们以不幸者的惊恐为乐,正如以自身的惊恐为乐,他们让自己度过了一个不错的下午。一个愉快的下午。

225

很快引人轻视的方法。——一个说得快而多的人,尤其深地引起了我们的重视,但是在最短暂的接触过后,哪怕他说得再有理——他也让我们厌烦,不是适度的厌烦,而是极深的厌烦。因为我们猜到,他必定已经让多少人厌烦啊。因此,在他引起我们个人的不快以外,我们又加上我们能想到的别人对他的必然的轻视。

226

[KSA]指瓦格纳。 与名人交往。——甲:“你为什么回避这位大人物?”[226]乙:“我不想误解他!我们的缺点彼此不容:我目光短浅且多疑,而他戴着一副假钻石,神气活现,好像戴的是什么真家伙!”

227

被囚者。——当心一切被囚的心灵!例如,要当心那些聪明的妇人,命运使她们被贬于一个狭小、昏暗的环境,她们就在那老去了。她们常常懒洋洋地半闭着眼,似乎在晒日,然而,每一阵不熟悉的脚步声和每一个不速之客,都会使她们立即开始狂吠,她们要对一切逃到她们那狗窝之外的东西进行报复。

228

赞颂中的报复。——这是一篇颂词,你们称其肤浅:但当你们猜出复仇的恶意隐藏于这颂词中,则将惊其深微,句子之大胆和辞藻之丰富将使你们尤其满足。使作品如此深刻、离奇和匠心独具的不是作者,而是他的仇恨,一种他自己几乎也意识不到的仇恨。

229

骄傲。——啊,你们可了解一个受刑后带着秘密回到牢房的人的感受!他咬碎牙齿也不肯透漏他的秘密。关于人类骄傲的欢乐之谜,你们又了解多少!

230

[Pütz]指涉功利主义的原则,按照这种原则,道德行为的基础在于最大可能的功用(拉丁文:utilitas)。理想只有当其对个人和集体有用时才会被承认有价值。这一主要在盎格鲁-萨克逊世界广泛传播的学说的主要代表人物是两个英国哲学家:边沁(Jeremy Bentham,1748—1832)和穆勒(John Stuart Mill)。 “功利的”(Utilitarisch)。  ——现在,我们对道德事物的感受是如此莫衷一是,[198]以至对一些人来说,道德的有用性证明了道德,而对另一些人来说,道德的有用性反驳了道德。

231

[Pütz]Schlecht(在古高地德语中为sleht)原来的含义是“平的”“水平的”,后也有“简单的”之义;这一含义自从15世纪以后逐渐为形近词Schlicht所取代,同时schlecht经历了向“贫乏”“低劣”的词义转移(17世纪),时至今日,该词几乎完全与böse[坏,恶]同义,作为gut[好,善]的反义词使用。这一语言史的事实在目前这段文字中有所反映,但在后来的《善恶的彼岸》中(特别是在其第9章“何为高贵”中),或者在《道德的谱系》中(第1篇:“善与恶”“好与坏”),尼采作出了不同的解释和评价。 德国人的德性。——当一个民族把简单等同于低劣(Schlichte als das Schlecht)  ,把简单的人等同于低劣的人,它的趣味该是多么低下,而它在权势、等级、服饰、奢华和排场面前又必定是多么奴颜婢膝!对于德国人道德上的这种傲慢,人们始终都应该用“低劣”这个小词而非其他来予以反驳。

232

来自一次辩论。——甲:“朋友,你嗓子哑了!”乙:“胜负已决,再争无益。”

233

“有良知之士。”——你们是否留意过,什么样的人最强调最严格的良知?是这样一些人,他们意识到自己内心有许多卑劣的感情;他们忧虑地注视着自己,恐惧着别人——因此,他们试图装模作样(sich selber zu imponiren),用那种良知的严格性和义务的冷酷性装扮自己,于是由于这种严格而冷酷的印象,其他人(特别是那些低于他们的人)也得不得不借此了解他们。

234

[Pütz]在瓦格纳的音乐剧《纽伦堡的工匠歌手》第2幕第4场中,汉斯·萨克斯(Hans Sachs)称瓦尔特(Walter von Stolzing)为Junker Hochmut。([译按]瓦尔特为来自法兰肯的骑士,在教堂偶遇金匠的女儿爱娃,遂心生爱慕。为赢得爱娃,瓦尔特去参加工匠歌手大赛。无奈他出于爱情而充满情感的歌唱与工匠师傅们对规则的苛求之间发生了冲突,以致瓦尔特初试不为工匠师傅们所接受。为此,爱娃去试探身为裁判的唱歌师傅、鞋匠汉斯·萨克斯。Junker Hochmut就是汉斯·萨克斯对爱娃说的他对瓦尔特的评价。中译参《瓦格纳戏剧全集》(上),高中甫等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7年,页755。) 羞于名声。——甲:有人避开他的名声,有人故意侮辱他的赞美者,[199]有人怕听关于他自己的评价,羞于被颂扬——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这类人是真有的!乙:我相信真有这样的人啊!只是请再多一点耐心,我的自大先生(Junker Hochmut)  !

235

拒绝感激。——人们可以拒绝别人的请求,但绝不可拒绝别人的感激(冷淡地和敷衍地接受别人的感激也一样)。那样做伤人最深——为什么?

236

惩罚。——一样古怪的事物,我们的惩罚!它不净化罪犯,它不赎罪:相反它比罪行本身造成更大的伤害。

237

党派之急迫。——几乎每个党派都会碰到一种可笑然而不是没有危险的苦恼:遭受苦恼的是所有那些人,那些长期忠心耿耿的和值得尊敬的捍卫党的教条者,某一天他们突然发现,一个比他们强大得多的声音已经从他们手里接过了党的号角。然而他们如何能够甘于寂寞!于是,他们提高了他们的声音,有时甚至改变了他们的声调。

238

[Pütz]对优美的追求,在尼采那里是“强大人物”的特质,与席勒在其于1793年问世的作品《论优美与尊严》中所描述的“优美”概念有根本的区别。对席勒来说,“优美”不是通过一个由自然给定的美的形式来定义的,而是通过一个由主体自身的道德情感才能产生的美的形式来定义的。因此,对席勒来说,这一概念与理性和道德的观念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 追求优美。  ——一个充满活力的人,如果他不具有残忍的倾向,又不总是沉溺于孤芳自赏,就会不由自主地追求优美——这是他们的标志。相反,虚弱的人则爱酸涩的批评——他们与蔑视人类的英雄人物,[200]与此在生命(Dasein)的宗教式或哲学式诋毁者结为伙,或退回到严格的习俗和谨慎的“终生职业”里:以便试图为自己创造一种个性和一种强大。他们这样做同样是身不由己的。

239

对道德家的提示。——我们的音乐家现在有了一个伟大的发现:令人感兴趣的丑甚至在他们的艺术中也是可能的!因此,他们全都像醉酒者一样纷纷跌入这片广阔的丑的海洋,而创作音乐变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容易。只是到了现在,我们才第一次拥有了一种无所不在的深渊似的背景,在它的衬托下,一束美的音乐的光线,无论多么微弱,都像金子和绿宝石一样熠熠发光;只是到了现在,我们的音乐家才敢用风暴和骚乱折磨听众,让他们喘不上气来,为的是随后在片刻的安宁与和谐中,让他们感到无比的幸福和宁静,并从而对整个音乐做出好评。人们发现了对比:现在只有最强烈的效果才是可能的——而且也廉价:没人再要求好的音乐。但是,你们必须抓紧时间!一种艺术一旦作出了这种发现,其生命余下的日子也就不多了。——呜呼!但愿我们的思想家长出善解音律的耳朵,透过音乐听到那些音乐家的灵魂!人们得等多久才能重新找到这样一个机会,去抓住具有这样内心世界的人,他在作恶但又对这恶行感到清白无辜!因为我们的音乐家对此毫无察觉,他们把他们自己的历史,他们灵魂丑化的历史置入了音乐中。以前,一个好的音乐家几乎是为他的艺术之故,而不得不成为一个好人——而现在!

240

[Pütz]指席勒的纲领性作品《论剧院作为一种道德机关》。在这篇作品中,席勒赞扬剧院为不断进步的启蒙运动和道德教育的工具,能够首先掌握有文化的市民,然后掌握全体民众的民族精神,最后将超越所有阶级和民族限制而将人类联合在一起。([译按]中译参席勒:《论剧院作为一种道德机关》,选自《席勒文集》第6卷,张玉书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页3—15。) [Pütz]莎士比亚的戏剧作品,对18世纪的德国的戏剧文学有开创性影响。席勒在上述作品中特别以莎士比亚的作品,即《恺撒》和《麦克白》,作为例证,说明虚构人物的厄运和罪责如何能够对观众的道德立场和道德行动产生影响。 [Pütz]瓦格纳1859年首演的一部音乐剧的剧名,取材于公元1200年前后的哥特弗里德·冯·斯特拉斯堡(Gottfried von Straβburg)的同名宫廷小说。这是瓦格纳在首次深入研究叔本华哲学期间形成的歌剧构想,在这部歌剧中,他第一次打破了传统的调性,并引入了音乐之现代性。在《瞧,这个人》(“为什么我如此聪明”,节6)中,尼采仍然将他转变成一个瓦格纳分子的日期确定为自《特里斯坦》起,而瓦格纳所有后来的作品则被他视为倒退。 [Pütz]尼采反对索福克勒斯悲剧中所体现的道德化的罪责观:埃阿斯(在发疯之后自杀),菲罗克忒忒斯(被遗弃的伤员,参本书节157及其相关注释),俄狄浦斯(弑父娶母)。不如说尼采强调那些陷入根本的困境中的人物的伟大和痛苦,他们的悲剧经常是建立在无过错的被蒙蔽基础上的(俄狄浦斯等:客观上有过错,主观上无过错)。 [201]舞台上的道德性。  ——谁要是以为莎士比亚戏剧有道德作用,看了《麦克白》  就会不可抗拒地放弃野心之恶,他就错了:若他还以为莎士比亚本人也是像他这样想的,他就更错了。真正着迷于强烈野心的人会很有兴致地观看麦克白的这一形象,当主角毁于自己的激情,这恰恰不啻于是这热烈的兴致饮品中最刺激的作料。诗人自己就感觉不同吗?从犯下大罪的那一刻起,他的这位野心家主角就在舞台上高视阔步,没有半点流氓无赖的样子!正是从那时起,他才像有某种“魔力”,吸引心性相似的人去模仿他;——魔力在此意味着:若为一种思想和欲望故,可置利益和生命于不顾。你们是否真以为,《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  用两位主人公毁于通奸一事提供了一个反对通奸的教训?这可完全颠倒了诗人的用意:诗人,尤其是莎士比亚这样的诗人,珍爱自己的激情,同样也珍爱自己准备赴死的心境——他们的心灵之依附于生命并不比一滴水之依附于玻璃杯更执著。他们不把罪责及其不幸结局放在心上,莎士比亚是这样,写下《埃阿斯》《菲罗克忒忒斯》《俄狄浦斯》的索福克勒斯  也是这样:在这些剧本中,本来可以很容易地把罪责当作全剧的杠杆,但这却被确定地避免了。悲剧诗人同样不愿通过他所描绘的生命的形象反对生命!相反,他们喊道:“这是刺激中的刺激!这令人兴奋的、变化无常的、充满危险的、阴云密布但也常常阳光普照的人生!生活就是一场冒险——无论你们躲到什么地方,你都不可能躲开冒险!”——这是一个不安分的旺盛活跃时代的声音,[202]一个因为热情洋溢和精力充沛而忘乎所以的时代的声音——这是一个比我们的时代更恶的时代的声音:因此,我们才有必要把一部莎士比亚戏剧的意图弄得合宜而公正,也就是说,不是去理解它。

241

恐惧与心智。——如果真像人们现在深信不疑的那样,不能到阳光作用中寻找黑肤色形成的原因,那么,这也许是千万年来经常发作的怒火(和皮下充血)日积月累的最终结果?而那些心智更为发达的民族,由于同样频繁的恐怖和惊慌失色最终造成了苍白的肤色?——因为恐惧程度是心智的一个标尺:而经常暴怒是一种迹象,说明脱离动物性还不远,随时可返回那里。——因此,认为人的本来颜色也许是某种棕灰色——有些类似猴子和棕熊的颜色——也许是合适的。

242

独立。——独立(其最弱形式即所谓“思想自由”)是支配欲强烈的人最终采取的一种弱化形式——他长期寻找可以让他支配的东西,最终只找到了他自己。

243

两个方面。——我们试图查看镜子本身,最终看到的无非是镜中的事物。[203]我们想把握事物,最终抓住的无非又是镜子。——这就是知识的最普遍的历史。

244

[Pütz]尼采指19世纪的实证主义思潮。 现实之物带来的快乐。  ——我们现在倾向于现实之物带来的快乐——我们几乎全都有此倾向——这只能由如下来理解,即我们拥有由非现实之物带来的快乐太久直至厌倦。这种倾向本身并非是不叫人担心的,若它像现在这样出现,对现实不加选择且不求精致:它最小的危险也是,变得毫无品味可言。

245

权力感的精细。——拿破仑不善言辞,这使他很恼火。他也确实不善言辞:但他的权势欲——并不鄙弃任何机会而且比他精细的精神还要精细——促使他说得比他本来能够说出的还要糟糕。因此他报复自己的恼怒(对他自己的所有情感,他都嫉妒,因为它们拥有权力)并享受着专断的愿望。于是,就听众的耳朵和判断来说,他又一次享受到这种愿望:仿佛他能这样向他们说话就已经够好的了。确实,他暗地里欢呼,在思想领域中通过最高权威——它来自权力和创造性的结合——的电闪雷鸣,麻醉着判断并误导着趣味;然而判断和趣味两者在他身上则冷静而骄傲地坚持这一真理,即他讲得糟糕。——作为把一种欲望完美地思考到底并完善到底的那种类型,拿破仑属于古人,他们的标志很容易充分辨认——简单建立一个或少数几个动机,进行有独创性地完善并完成它们。

246

[Pütz]参《修辞学》卷二,章15,1390b,行28—31。 [204]亚里士多德和婚姻。——在伟大天才的子孙那里,疯狂爆发出来,在伟大的有德性者的子孙那里,痴呆爆发出来——亚里士多德发觉。  他想以此邀请那些特立独行之人结婚吗?

247

坏脾气的起源。——许多人情绪偏激,变化无常,每每无条理、失节制,此乃其祖先所犯逻辑不准确、不彻底和蘧下结论等无数错误的最后结果。相反,好脾气的人则出自高度重视理性,习惯于沉思和透彻思考的家族——至于究竟是为了值得称赞的目的还是为了恶的目的而重视理性,则并不重要。

248

伪装作为义务。——善最多地通过伪装来得到发展,那种伪装试图看起来是善:那里存在伟大的权力,这种伪装恰恰就被理解为必然——伪装引起安全感和信赖,成百倍地增加了自然权力的实际总量。谎言即使不是善的亲妈,也必定是善的保姆。同样,诚实也是由显得诚实和老实的要求抚养大的:在世袭贵族中。从一种伪装的持续不断的练习中最终产生了天性自然(Natur):伪装最终超越了自己,器官和本能正是伪善之园中毫不出乎所料的果实。

249

[205]究竟谁曾孤独过?——胆小鬼不知道何为孤独:在他椅子后面总是站着一个敌人。噢,谁能为我们讲述那被称为孤独的精致情感的历史?

250

黑夜与音乐。——耳朵,这恐惧的器官,只有在黑夜中,在密林和岩洞的幽暗中,才会进化得如此丰富,正如它已经进化成的那样以适应人类产生以来最长的时代——即恐惧时代——的生活方式的需要;在亮处,耳朵就不再那么必须了。因而,音乐的特点即是一种属于黑夜和幽暗的艺术。

251

斯多亚式的。——出现了一种斯多亚主义者的明朗快乐,当他感到为礼节所限制,而他自身用自己的转变示范了这些礼节时,他享受自己同时作为礼节的统治者。

252

想一想!——受罚的不再是那个犯事的。受罚的永远是替罪羊。

253

表面现象。——糟糕!糟糕!人们不得不最好地、最顽强地加以证明的东西竟然是表面现象。因为太多太多的人不具备看到它的眼睛。但这是多么无聊啊!

254

[Pütz]尼采引文出自拜伦:《杂著》卷2,页108。 [206]预先领略的人。——诗人天性中既出众但又危险的是他们淋漓尽致的想象力:对于行将到来或可能到来的一切,想象力预先领略了,预先品尝了,预先忍受了,而在事件和行为的最后时刻,它已经厌倦了。深知个中滋味的拜伦勋爵在日记中写道:“如果我有一个儿子,那他应当成为一个相当散文式人物——律师或海盗。”

255

[Pütz]《不合时宜的沉思》以来,在尼采对瓦格纳音乐日益增加的批评式评论中,此类特征刻画大量重现。尼采的保留态度反对赋予主题和主导动机过度重要的作用,反对对于效果的爱好,直至谴责其为颓废(Dekadenz,一种生命活力和文化的衰落,只是依然装扮出“健康的颜色”)和缺乏诚实(Redlichkeit)。然而,在尼采的美学中,这一处于现代派与古典风格之间的艺术,依然保留着它的权利。 关于音乐的谈话。——甲:“关于这音乐你怎么看?”乙:“它完全征服了我,我无话可说。听,演出又开始了!”甲:“这样更好!让我们来看看这次我们能不能征服它。关于这音乐我可以说几句话吗?也许我还能让你看到一出戏,这出戏是你第一次听时不一定注意到的?”乙:“很好!我有两只耳朵;若需要,还可以有更多。请坐近点!”甲:“我们现在听到的还不是他想对我们说的:直到现在,他只是许诺他将说出某些东西,某些我们从未听过的东西,正如他通过他的这些姿势想要告诉我们的。看,他如何鞠躬!如何站得笔直!如何伸展他的手臂!现在,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似乎来到了:几声号响过后,他牵来了他的主题,庄严,华丽,发出像钻石一样悦耳的声音。这是一个美人,还是一匹骏马?好了!他如醉如狂地环顾四周,他的任务就是要让人们觉得他如醉如狂。只是到了现在,他才对他的主题完全放心;只是到了现在,他的创造力才高涨起来,敢于挥洒和出其不意。且看他如何展开他的主题!啊,注意——他不仅知道如何点缀,而且还知道如何涂色!  是的,他知道什么是健康的颜色,知道如何才能显出这种颜色——他比我想象的更精于他的自我认识。[207]现在他相信,他已经打动了他的听众;他把他的观念描绘得好像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东西;他毫不害臊地指点着他的主题,好像这个世界还不配聆听它。——哈,他是多么多疑!他担心我们会厌倦!因此,他现在让他的乐曲充满了甜蜜的音符——他现在甚至诉诸我们更为低级的感官,以激动我们,把我们再次置于他的影响之下。听,他唤来风暴和雷电的自然旋律。现在,看到这些力量吸引了我们,让我们窒息,几乎被压碎了,他不失时机地重新引进他的主题,要我们这些半昏迷和被震惊的听众相信,我们的昏迷和震惊乃是他那神奇主题的结果。从此以后,他的听众就相信了他:只要一听到同样的主题,他们就会回想起那令人震惊的自然效果——这种回忆现在对主题有利——主题现在变得有魔力了!他是怎样一个灵魂专家啊!他用煽动家的技艺征服我们。——但现在音乐停下了!”——乙:“这正是我所盼望的!因为我再也听不下去你的高谈阔论了!我宁愿十次被骗,也不愿一次像你这样了解真理!”——甲:“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像你一样的最优秀的人们甘愿被骗!你们带了粗糙而贪婪的耳朵,却没有一起带来聆听艺术的良知,你们把你们最精致的诚实扔在了你们前来的路上!你们这样既败坏了艺术也败坏了艺术家!当你们鼓掌和欢呼时,艺术家的良知就掌握在你们手里——而且可悲的是,当他们发现你们不能区分无辜的音乐和有罪的音乐时!我指的确实不是‘好的’音乐和‘坏的’音乐——但无论无辜的音乐还是有罪的音乐都有好有坏!但无辜的音乐,我指的是那种音乐,[208]它完全只想到自己,只信仰自己,因自己而忘掉世界——它是最深沉的孤独的独白,自顾自盼自语自言,而不知道有听者、闻者、影响、误解、失败等外境。——最后,我们刚刚听到的音乐就属于这种高贵而稀少的音乐,我关于它所说的话全是开玩笑——若你愿意,原谅我的小小恶作剧!”——乙:“哎呀,你也爱听这音乐吗?那您许多罪被宽恕了!”

256

[Pütz]意大利语:甜蜜的无所事事。 恶人的幸福。——这些沉默、阴郁、恶毒的人拥有某种你们不能否认的快乐:不同寻常的难得的闲情逸致(dolce far niente)  ,有如黄昏薄暮时的宁静,只有经常饱受激情骚扰、折磨和毒害的心灵才能充分体会到它。

257

我们目前所有的词。——我们总是用我们手边有的那些词表达我们的思想。干脆直接说出我的怀疑吧:我们无论什么时候都只能有那些我们手边有词可以大概加以表达的思想。

258

向狗谄媚。——只须抚摩一下:它就会呜呜叫,摇尾巴,和别的谄媚者一样——它这方式很风趣。我们何不与它和平共处呢!

259

[209]从前的阿谀奉承者。——“他变得闭口不谈我了,虽然他现在知道真理,也可以说出真理。但真理听来像报复——而且他对真理尊崇如此之高,这可敬的人!”

260

依附者的护身符。——不得不依附某个恩主的人,必须具有某种让人畏惧和控制恩主的东西,比如正直,或诚实,或恶毒的舌头。

261

为什么这样高蹈?——哦,我了解这些动物!当然,他们最喜欢自己“像神一样”直立而行,——但我更愿意看到他们重新四脚着地:这适合他们,简直无与伦比地更自然了。

262

权力的魔鬼。——不是需要,不是欲望,——不,对权力的爱,才是人的魔鬼。给他们所有的东西——健康、食物、住所、娱乐,他们还是觉得不幸和不快,总是觉得不幸和不快:因为魔鬼等了又等,想得到满足。拿走他们的所有东西,但满足魔鬼:他们就会极度地幸福——像人和魔鬼所能幸福的那样幸福。但我为什么要喋喋费词呢?路德早说过了,比我说的更好,就在他的诗里:

他们拿走了我们的身体、财产、荣誉、孩子和女人:让它们去吧——还有(上帝的)国必为我们留着!

[Pütz]尼采节引自路德的一首五节歌曲的最后一节,这首歌曲在新教教堂歌曲集中也能找到,题目是“我们的主是一坚固城堡”。完整引文是:“他们拿走身体/财产,荣誉,孩子和女人/让它们去吧/它们全都没什么好处/但必须给我们留下上帝国。”(《路德文集》,魏玛版,第1系列,卷35,页457。)[译注]肯尼迪(J.M. Kennedy)在其英译本中注释说,尼采这里的“帝国”暗示德意志帝国。尼采一直指责德意志帝国,因为它导致古老德意志精神的完全毁灭。“上帝国”和“帝国”在德文中都是Reich。 是的!是的!(上帝的)“国”!

263

[210]身体和灵魂中的矛盾。——在所谓的天才身上存在着一种生理矛盾:他拥有许多野蛮的、混乱的和不由自主的活动,之后,他重又拥有这活动的许多的且最高的合目的性——他就像一面镜子,同时反映着这两种冲动:这两种冲动相互并存,相互交织,但也常常相互冲突。这种景象的结果就是,天才常常是不幸的,而且只有当他在创造中时才感觉最好,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忘记了,实际上他这时正在以最高的合目的性做着某些幻想和非理性的事(所有艺术都如此),且必须这么做。

264

愿意弄错。——有更灵敏嗅觉的嫉妒者,试图不那么精准地了解对手,以便自己能感觉到自己优越于对手。

265

[Pütz]古代希腊的漫游吟唱诗人,他们在达官贵人的庆祝活动中演唱本国的或外国的史诗诗歌,经常用基塔拉琴(Kithara,弹拨乐器)伴奏。吟游诗人往往凭记忆吟颂荷马的诗歌,因此为《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传播做出了贡献。尼采认为,吟游诗人比悲剧演员更能刺激听众的想象:听觉反对视觉。(亦参《悲剧的诞生》) 需要戏剧的时代。——一个民族在想象力变得不济之后,就会开始热衷于在舞台上表演他们的传奇,想象力的这种捉襟见肘的替代品现在对他们来说不再是不可忍受的。相反,在史诗吟诵者(epische Rhapsode)  的时代,剧院本身以及装扮成英雄的演员乃是想象力需要跨越的障碍而非借以飞行的翅膀:它们太临近、太确定、太笨重、太缺少梦想的色彩和太缺少飞鸟的轻盈了。

266

缺少优美。——他缺少优美,而且他清楚这点:哦,他知道如何隐藏这一点!通过严格的道德,通过目光的忧郁,[211]通过对人和此在的假定的不信任,通过粗俗的笑话,通过对更精致的生活方式的蔑视,通过激情与权利,通过犬儒哲学——是的,他就变成了这种性格的人,不断地意识到他缺少优美。

267

为何如此骄傲?——高贵的人和平庸的人的区别在于,他不像后者那样手头拥有一大堆习惯和观点:他意外地既没有继承也没有养成这些习惯和观点。

268

[Pütz]斯库拉和卡律布狄斯,希腊神话中的两个海怪,它们阻断了一个海峡,即意大利墨西拿通道,无论谁从此通过都要冒生命危险。斯库拉——一个咆哮着有六个头的怪物——先袭击奥德赛,然后他的船又陷入了卡律布狄斯旋涡。只是通过伸出悬崖的一棵树他才得救。斯库拉和卡律布德斯早就成为一种谚语,用来表示一种处境,在这处境中,人们在两种祸事中左右难以解脱。 演说者的两难(Scylla und Charybdis)。  ——在雅典,这样做是多么困难啊,如此演讲,以至于只为所演讲的事情赢得听从,而没有由于形式而把听众推开或用形式把他们从所演讲的事情引开!在法国,如此写作,依然是多么困难啊!

269

病人与艺术。——针对任何悲伤和心灵痛苦,人们首先应该尝试:饮食的改变和身体的粗重劳动。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却惯于追求麻醉手段,例如艺术——从而既害了自己也害了艺术。你们难道没有察觉,当你们作为病人渴望艺术时,你们使艺术家也生病了?

270

表面上的宽容。——关于科学,为了科学,你们说了好意、善意、理解的话。[212]但是!但是!我却看到了你们对科学的宽容的背后!在你们心底,你们以为,尽管科学于你们并非必需,但你们却让它发挥作用,是的,还做它的代言人,这于你们是慷慨,特别是鉴于科学对你们的意见并没这么慷慨!你们知道你们根本就没权利这样表示宽容吗?这种仁慈的神情是比一个傲慢自负的教士和艺术家胆敢对科学的公开嘲弄更粗野的对科学的诋毁吗?你们对真正的、实际存在的东西缺乏那种严格的良知,发现科学与你们的感情冲突,你们也无痛苦不安,你们并不以求知识的饥渴为必须服从的法则,你们不感觉有责任,以眼光到处探索,在那可认识的地方,不放过那被认识的。你们并不认识你们如此加以容忍的东西!正是由于你们并不认识它,你们才会做出这等慈善的样子!若你们真的看到科学,你们会比任何人都要痛苦和狂热呢。——因此,如果你们对着一个幻象表示宽容!甚至不是对我们的宽容!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271

节日气氛。——正是那些最热烈地追求权力的人,在感觉自己被征服时,体会到不可名状的幸福!突然深深陷入一种感觉,好像正向一个旋涡中沉下去!丢开手中的缰绳,天知道将往哪里驰去?看啊!无论为我们取得这种状态的是什么人什么东西——这都是为我们做了一件大好事:我们这么幸福,这么透不过气来,觉得周围非人世般寂静,宛如置身在地球的最中心。[213]终于没有一点权力了!一个在原始力量推动下自由滚动的球!在这幸福里,有一种轻松,一种放下重担的释然,可以不费力地向下滚去,就像将自己完全交给了自然引力。这是登山者的梦想,虽然登山者知道他的目标在他头上,却精疲力竭地在途中睡了过去,梦见了相反的幸福,即不费力地滚下去的幸福。在我看来,这就是我们今天狂躁、渴求权力的欧洲和美洲社会的幸福。他们经常希望可以暂时回落到无权力的晕眩中——战争、艺术、宗教、天才则提供给他们这种快乐。偶尔听天由命,把自己交给吞没和摧毁一切的瞬间印象的波涛——这是现代人的节日气氛——他此后就会比以前更自由、更旺盛、更冷静、更严格,而且会不知疲倦地重新追求相反的目标:追求权力。——

272

[Pütz]利文斯通(David Livingstone,1813—1873),穿越南非的英国科考旅行者。 种族的纯化。——大概没有什么纯粹的种族,只有逐渐变得纯粹的种族,而且这种变得纯粹的种族也是非常少有的。常见的是杂交种族,这些种族除了体态上的不协调(如眼睛和嘴互相不协调)外,必然在习惯和价值观念方面也不协调。(利文斯通  听人说过:“上帝创造了白人和黑人,魔鬼创造了杂种人。”)杂交种族同时也总是意味着杂交的文化,杂交的道德性:他们一般来说更恶、更残忍、更不安分。纯粹性是无数适应、吸收和淘汰的最后结果,而且种族向纯粹的进展从这方面显示出来:即种族中现成的力量越来越局限于少数个别选定的功能,[214]而以前它们用于操持众多的且常常互相矛盾的事物:这样一种限制看上去难免总像是一种贫乏化,应该仔细地和小心地对待。但是,如果纯粹化过程最终获得成功,过去那种耗费在各种不同性质之间互相争夺的力量就会全都归于机体整体:因此,变得纯粹的种族也总是变得更强壮和更美。——希腊人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变得纯粹的种族和文化的典范:也许我们可以希望,有一天我们还将获得一种纯粹的欧洲种族和欧洲文化。

273

赞美。——你察觉到这个人就要开始赞美你了,于是你紧闭双唇,屏住呼吸:天哪,把这杯苦酒拿走吧!但是,它没有被拿走,它被送到我们面前!因此,还是让我们吞下赞美者甜蜜的无耻,克服我们对其赞美本能的反感和极度轻视,作出一副感激的表情吧——因为无论如何,他认为他在对我们做好事!现在,在这之后,我们看到,赞美者信心饱满,自我感觉良好,因为他战胜了我们。真的,这个无赖也战胜了他自己,因为他是不情愿将自己的赞美送人的!

274

人类的权利和特权。——我们人类是唯一的造物。如果这些造物失败了,则它们可以自己将自己删除,有如删除一个写坏的句子——无论我们这样做是为了维护人类的荣誉,还是出于对人类的同情,或是出于对我们自己的厌恶。

275

[215]变形的人。——现在他变成了美德的化身,但只是为了以此伤害别人。太关注他是不必要的!

276

多么经常!多么意外!——有多少已婚男子,曾经在某个早晨,突然清楚意识到,他们的年轻妻子虽然自以为非常迷人,但实际上特别乏味,更不用说那些肉欲强烈而精神虚弱的女人了!

277

热的美德与冷的美德。——有时,勇敢是冷酷的、不可动摇的决心的结果;有时,勇敢是热烈的、几乎盲目的勇气的结果,然而,我们却用同一个名字来称呼这两种勇敢!——冷的美德何其不同于热的美德!如果有谁认为只有热才能产生“德”(Gutsein),那他就是一个傻瓜;但如果有人认为“德”只属于冷,那他同样也是一个傻瓜。事实上,人类发现冷的勇敢和热的勇敢都很有用,但也都很难得,因而只能将这两种颜色的美德都当作稀有的宝石。

278

亲切友好的记忆。——谁若拥有一个高的等级,他就善于为自己购置一种亲切友好的记忆,这意味着察觉他人一切可能的善并转身记上一笔:由此人们就视他们处于一种适意的依赖关系中。因此人也可以这样对待他自己:他是否拥有一种亲切友好的记忆,[216]最终决定了他对自己本身特有的态度,决定了在观察自己的爱好和意图时的态度是高贵的、善意的还是不信任的,而且最终也决定了这些爱好和意图本身的性质。

279

我们何以成为艺术家。——一旦一个人把某人当作自己崇拜的对象,他就会把这人理想化,以便向自己证明后者完全配得上他的崇拜;换句话说,为了使他自己的作为在良知上能通过,他变成了艺术家。如果他现在感到痛苦,那不是因为无知(Nichtwissen)使他痛苦,而是因为强作无知的自我欺骗让他痛苦。——像所有一往情深的恋爱者一样,这种人的内心悲欢不是寻常斗勺可以罄尽的。

280

孩子似的。——谁像孩子一样生活,即无需为他的面包操劳和不相信他的行动具有最终的意义,谁就仍然是孩子似的。

281

[译注]“我说过了,战斗过了,胜利过了”,德语完成时态中的助动词haben作独立动词时表示“拥有”。 自我想把一切纳为己有。——好像人行动只是为了占有什么:至少人类的各种语言表明了类似的想法;在语言中,所有过去的行动都使我们获得了某些东西!ich habe geschprochen,gekaempft,gesiegt,  (意即我现在拥有我的讲话、战斗和胜利。)何其贪也!他甚至抓住过去不放,希望过去仍然为他现在所拥有!

282

[217]美中的危险。——此女美且聪明:啊,但是若她不美,那她该变得怎样更聪明啊!

283

安身和安心。——我们习惯的心境取决于,我们知道在什么样的心境中维持我们的周围环境。

284

将新的表达成旧的。——听到别人告诉新奇的事情,这是许多人所不乐意的,因为这让他们感到别人更早知道这事情,从而超过了他们。

285

自我于何处止步?——大多数人将其知道的所有东西都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仿佛知道某事就意味着拥有某事。自我感的占有欲无边无际:伟人们说起话来好像整个时代都站在他们身后,而他们则是这一长长躯体的头;可爱的女士把她们子女的美丽,她们的服装,她们的狗,她们的医生,她们的城镇都算作她们自己的功劳,就差没有说“这一切就是我”。“谁无所有,谁无所是”(Chi non ha,non è),意大利人如是说。

286

家畜、宠物及其他。——还有比这更恶心的吗,比来自这样一个造物的对植物和动物的多愁善感,[218]即从一开始就像盛怒的敌人一样居住在他们中间,最后却还对被他弄得虚弱和残缺的受害者提出温柔情感的要求!在这种“自然”面前,如果人还有一点思想的话,那对他来说适宜的首先是严肃(Ernst)。

287

两个朋友。——原来是朋友的两个人不做朋友了,双方同时终止了对对方的友谊,一个认为对方太不了解自己,另一个认为对方过于了解自己——他们都在欺骗自己!——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没有很好认识自己。

288

高贵心灵的喜剧。——某些人做不到高贵的、热诚的亲密无间,因而试图允许人们通过矜持、严厉以及对于亲昵的某种轻蔑,来猜出他们的高贵天性,仿佛他们内心的信任情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羞于示人似的。

289

不宜发表反对一种德性的言论的场合。——在懦弱者中间说反对勇敢的话,是不合适宜的,而且引来了轻视;在听到反对同情的话时,冷酷无情的人总会显得生气。

290

一种浪费。——对于好激动和好冲动的人来说,他们按照第一反应说出的话和做出的行动往往不是他们内心实际的真心流露[219](而是在当时情境影响下不由自主做出的,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这些当时情境的气氛的简单再现),但是,为了弥补、收回和消除这些不表达实际内心的语言和行动,往往造成了随后表达内心实际的语言和行动的浪费。

291

傲慢。——傲慢是一种扮演的和伪装的骄傲;然而,骄傲之所以为骄傲,正在于它不善和不喜扮演、掩饰和伪装:因此,傲慢可以说是不善伪装之伪装(die Heuchelei der Unfähigkeit zur Heuchelei),十分困难,常常失败。但是,如果傲慢未遂——它通常总是未遂——傲慢者就体会到三重苦恼:因为想要骗人而招恨,因为想要显得比别人优越而招恨,以及最后,因为既没有骗过别人也没有显得比别人优越而被人嘲笑。因此,傲慢之举不智多矣!

292

一种误解。——当我们听人说话,有时一个单独字母的发音(如r的发音)就足以使我们对说话者情感的诚实产生怀疑:这声音在我们听来如此刺耳,以至于我们必须经过努力才能将其“同化”(machen)——它对我们来说是“做作”(gemacht)的。许多根深蒂固的误解都来源于此。一个具有与众不同写作习惯的作家的风格也是这样:只有他一个人觉得他自己的风格是“自然”的,对其他人来说,他的风格是“做作”的;相反,当他觉得自己是在“做作”时[220](因为这时他不得不屈服于时尚和所谓“良好趣味”),其他人却开始觉得他是自然的、令人愉快的和值得信任的。

293

感谢。——感恩和虔敬,只要有一点就已经太多了——而且人会因此受苦,有如因某一恶习受苦,并使其全部独立性和正直蒙上坏良心的阴影。

294

圣者。——肉欲最盛者,是那些不得不避开女人并折磨自己的肉体的人。

295

服侍的境界。——在服侍这门伟大艺术中,最高境界是为一个大野心家服务,他在一切事情上都是地道的自私鬼,然而他又最不愿意被看作一个自私鬼(这正是他的野心的一部分)。他要求每件事情都以这样一种方式发生,既与他的意志和喜好一致,又使他看上去似乎在牺牲自己和从不为自己要求任何东西。

296

决斗。——我视之为一种优点,某君尝言:若我不得不决斗,就让我决斗好了;能够决斗是好的,因为在决斗中,人们永远不会缺少勇敢的对手和朋友。决斗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后的体面自杀手段,虽然是一种令人遗憾、间接和不十分可靠的手段。

297

[221]败坏。——败坏一个年轻人的万无一失的方法是,教他对那些与他思想相同的人比对那些与他思想不同的人评价更高。

298

[Pütz]尼采引自拜伦:《杂著》,卷2,页145。 [Pütz]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英国作家,他扎根于苏格兰清教并受德国唯心主义影响,坚决反对19世纪的唯物主义。在他的著作《法国大革命》(1837)和《论英雄和英雄崇拜》(1841)中,世界历史被描绘成为上帝所引导的伟大人物的作品。 英雄崇拜及其狂热的信徒。——一般来说,某一具有血肉之躯的理想的狂热崇拜者,只有当他否定此理想时,他才是正确的,而且当其时他也是可畏惧的:他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他所否定的东西。原因最简单不过:他来自那里,他在那里就像在家里一样,他一直生活在某一天自己不得不返回那里的恐惧中——他希望用否定永远挡住自己返回那里的道路。然而,一旦开始肯定,他就眼睛半闭,开始进行美化(这样做往往只是为了刺激留在家里的那些同伴);你可以说这做法是艺术性的——是的,但同时也是不诚实的。他把某人当作自己的理想,把他放在一个遥远又遥远的地方,使他的形象在自己眼中模糊起来,渐渐呈现出一派匀称、柔和朦胧之美。由于希望永远敬拜他的高悬远举的理想,使其不受“渎神的暴民”(profanum vulgus)的损害,他必须为其建造一座殿堂。在这座殿堂中,他把他所拥有的全部其他景仰和神化对象都安置进来,济济一堂,以便它们的光辉都落到他的理想之上,使理想得到神奇的滋养,越来越神圣。最后,一个完美的神出现,他的造神事业大功告成!——但是,有一个人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得到的——他的思想的良知;还有一个人,虽然是完全无意识的,对此加以抵制——被神化者自己,他由于所有这些迷信、崇拜和歌颂变成了一个让人无法忍受的家伙,[222]以一种粗鲁可怕的方式表明,他完全不是什么神,而只是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这样一个狂热的崇拜者只有一条路可走:他听任自己和他的同伴容忍虐待,并通过一种新的自欺和高贵的谎言把这种苦难说成“为荣耀上帝受苦”(in majorem dei gloriam):他采取了一种反对自己的立场,因此作为被虐待者和解说者体验到了某种类似殉道者的感觉——由此达到了他的狂妄的顶点。——举例来说,这样的人就曾经生活在拿破仑周围;确实,也许正是这些人在我们世纪的灵魂中播下了对“天才”和“英雄”的浪漫主义崇拜(prostration)的种子,这种迷信与启蒙运动的精神是背道而驰的。他们中间的某位拜伦甚至毫不害羞地说,在这样一种存在面前,他只是“虫豸”。  (自以为是、头脑混乱和愤愤不平的老卡莱尔  发明了这种迷信的规则,他一生都想使他那英国人的常识浅见浪漫化,最终却白费功夫。)

299

英雄气概之假象。——奋勇冲向敌人也可能是怯懦之标志。

300

对谄媚者的仁慈。——贪婪的野心家最后的聪明在于,他不让人察觉他看到谄媚者时对他们所生的轻蔑:反而对他们也做出一副仁慈的样子,好像一位上帝,除了作为仁慈的化身以外不可能有其他的存在。

301

[223]“个性”。——“我说到做到!”——人们认为,这种思想方式表明了一种强烈而突出的个性。有多少行为是这样做出的啊:我们所以选择这种行为,并不是因为它是最合理的行为,而是因为它在我们的想象中不知怎么点燃了我们的野心和虚荣,以至于如果我们不能一鼓作气将它付诸实施就无法安宁!通过这种方式,它增加了我们对自己的个性和好良心(gut Gewissen)的信仰,从而也就是增加了我们的力量感,而某些最合理的行动选择却只能带来对我们自己的怀疑,从而增加我们的无力感。

302

一重、二重、三重的真!——人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说谎,但他们说过之后就不再记得它了,并且一般也不相信它。

303

知人者的娱乐。——有人自认为了解我,当他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对待我时,他觉得自己聪明和了不起。我小心为之,不让他看出破绽,因为那样对我并无好处:他现在所以对我充满善意,是因为我在他心中唤起了一种明确的优越感。——还有一人:他害怕我觉得自己了解他,这让他感到自卑。因此,他在我面前表现得冷淡而随便,试图误导我对他的认识,以便重新凌驾于我。

304

[224]世界之否定者。——有人事不如意,最后怒火中烧:“让这个世界毁灭吧!”这种骇人听闻的感情是嫉妒的顶点,其理由是:如果我不能得到某些东西,这个世界就不应该得到任何东西!全世界都不应该存在!

305

贪婪。——当我们买东西时,东西越不值钱,我们的贪心就越明显——为什么?恰恰微小的价格差别才构成了贪心的小心眼吗?

306

[Pütz]传说中的伊塔卡(Ithaka)的国王,莱耳忒斯(Laerte)和安提克勒亚(Antikeia)之子;荷马《伊利亚特》中的重要角色和《奥德赛》的主人公。尼采经常将他的狡诈和谎言说成是他的勇敢。 希腊的理想。——希腊人喜爱奥德修斯  身上的什么?最喜他能说谎,能狡诈和可怕地报复;能适应环境;能在需要时显得比最高贵的人还高贵;能成为人们想要他成为的人;英雄式的镇定;必要时能使用任何手段;机智——他的机智让诸神惊奇,他们想到他的智力不禁莞尔——所有这些就是希腊人的理想!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显现与存在的矛盾对他们来说还是完全陌生的,因而根本不具有道德上的意义。还有比这更完美的演员吗!

307

[Pütz]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历史学家描写现实发生的事情,相反,诗人则描写根据概率或必然规律可能发生的事情(特别参《诗学》第9章)。因此,按照通常的哲学标准,诗人构造的真实比历史学家的史实更真实。深受——特别是在德国——历史思想影响的19世纪,否认一种超时间的普遍性,更愿意在这一背景下颠倒亚里士多德对历史写作和诗歌创作的特征概括。因此,历史科学的首要任务是永远只探讨一个时代的精神,以及通过这种方式同时只描写那个过去了的时代认为有效的真理或“观念”(例如可参兰克[Leopold von Ranke,1795—1886])。尼采反对这种观点,他用对真实发生事件的解释效果代替了真实发生的事件。历史学家不是描述历史,而永远只是从历史写作者那里剽窃历史。 事实!虚构的事实——历史学家所处理的,不是实际发生的事,而是在人们想象中发生的事,  因为只有在人们想象中发生的事才会对人产生效果。同样,他也只处理想象中的英雄。[225]他的所谓世界历史研究,其实只是关于各种想象中的行动及其想象中的动机的一些意见,这些意见反过来引起新的意见和新的行动,而其本身的实在却再一次立即蒸发了,只作为蒸汽起作用——从漂浮在深不可测的现实上空的浓雾中,不断孕育和产生出一些幻象来。历史学家谈论的全都是一些除了在他们的幻想中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存在过的事。

308

不知道经营是高贵的。——只以最高价格出售自己的所长,甚或利用所长来放高利贷,像教师、官吏和艺术家那样——从天赋和才华中整出点商人干的事。现在人们一次也不该想用他们的智慧搞点小聪明才对!

309

恐惧与爱。——恐惧比爱更多地促进了对于人的普遍洞见,因为恐惧要求猜出,他人是谁,他会做些什么,他想要什么:在这个问题上欺骗自己是不利和危险的。反过来,爱却包含一种隐秘的冲动,希望将被爱的他人看得尽可能美或抬得尽可能高:在此欺骗自己是有利的和欢乐的——因此他就这样做了。

310

和善者。——和善者的和善性情是这样获得的:他们的祖先生活在不断被攻击的恐惧中——他们长期惯于说好话,息事宁人,自我轻贱,小心翼翼,讨好,谄媚,隐苦,茹痛,若无其事,强作欢颜,[226]最后将所有这些甜美和完美的技能都遗传给他们的子女和子女的子女,而这些子女,感谢其更为可喜的命运,从来没有过这种恐惧感,但还是一再唱起了同样的人生之歌。

311

所谓“灵魂”。——人觉得容易并因而乐于去做和勇于去做的内心活动的总和,人们称为他的“灵魂”;——如果察觉到内心活动于他是费力而严酷的,人们就会认为他没有灵魂。

312

善忘者。——在激情的爆发中,在梦境和精神错乱的狂想中,人重新发现了其自身以及整个人类的史前时期:动物性及其狂野的狰狞;他的记忆这时回到遥远的过去,而他的文明状态正是通过忘却这些原始经验发展起来的,也就是说,是通过这种记忆的衰退发展起来的。谁若属于最善忘的人,离开这一切很远,便不会懂得人类——但是,若不时能有一些“不懂人类”的个人,一些可以说是出自神的种子和诞生自理性的个人,那对整个人类是好的。

313

不再符合期望的朋友。——人的不再能满足其愿望的朋友,人宁愿将其当作敌人。

314

[227]来自思想者的聚会——在无边的生成海洋(Ozeans des Werdens)的深处,我们这些探险家和候鸟,在一个比一只小船大不了多少的小岛上醒来,向四周张望一番:既紧张又好奇,因为也许一分钟之后,一阵大风就会把我们刮跑,或一阵巨浪就会把小岛吞没,我们将不再有立足之地!——然而,在这片小小的土地上,我们遇到了另外的候鸟,并听说了更早来过的候鸟——于是我们又是振翅,又是鸣唱,度过了一刻短暂的认识和发现的美妙时光,然后精神振奋,沧海一笑,飞向海洋更深的地方。

315

自我剥夺。——放弃自己的财产,放弃自己的权利,使人快乐,当它指示着更大的财富时。慷慨就属于此类。

316

弱小的宗派。——那些自觉强大无路的宗派用心网罗少数才华横溢的信徒,希望以质量弥补数量的不足。才智之士的莫大危险正在于此。

317

黄昏的判断。——如有人在其暮年和疲倦时回首他的盛年和一生的工作,他多半会得出一个令人忧郁的结论。但这并不是因为他的盛年或他的一生有什么问题,而是他的疲倦使然。[228]——当我们忙于创造时,或当我们忙于享受时,我们总是少有时间仔细端详生活和人生;但是,若我们确实要对生活和人生做出判断,那么,我们不应该像他一样,直到第七天歇下来时才肯去发现人生的异常之美。——他错过了最好的时间。

318

小心体系制造者。——出现了体系制造者的表演:他们想完成一个体系并使之圆润,于是他们不得不尝试允许他们较弱的品质出现在他们较强的品质的风格中。——他们想扮演完美无缺的、独特而强大的人物。

319

好客。——好客习俗的意义是:麻痹陌生人身上的敌意。一旦人们在陌生人身上不再首先感受到一个敌人,好客之风也就衰落了:好客之风流行之日,就是人们普遍相信其恶毒前提之时。

320

关于天气。——一种反常和无常的气候甚至使人们之间也彼此怀疑;同时他们变得对革新上瘾,因为他们经常不得不偏离他们的习惯。因此独裁者喜爱的所有地带一律是气候温和之处。

321

[Pütz]爱的快乐,也指高度性兴奋(该词源于希腊性爱女神阿芙洛狄特)。 [Pütz]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战争的第十个年头从一个预言得知,只有使用赫拉克勒斯的弓箭,才能攻占特洛伊。该弓箭在被遗弃于雷诺斯岛上的伤员菲罗克忒忒斯手里。狡诈的奥德修斯利用天真的涅俄普托罗摩斯——阿喀琉斯的儿子——将菲罗克忒忒斯接到特洛伊。根据索福克洛斯的戏剧《菲罗克忒忒斯》(公元前409),涅俄普托罗摩斯为自己帮助实施奥德修斯的狡诈计划而羞愧,打算将受伤的菲罗克忒忒斯带回希腊。但是赫拉克勒斯却显身并命令菲罗克忒忒斯一起到特洛伊去并参加战斗;在那里他也会康复。在特洛伊,康复了的菲罗克忒忒斯用一只毒箭杀死了帕里斯。 [Pütz]源于希腊语propylon[前厅];在古代,当然也在特洛伊,人们建立巨大的带纪念柱的前厅,作为神殿、宫殿和公共建筑的突出部分。前厅(Propyläen)也指歌德在1798—1800年间所编艺术杂志,这些杂志被认为好像应该像前厅一样通向完美典范。 [229]无辜蕴含的危险。——无辜的人总是最容易沦为受害者,因为他们的无知妨碍他们区分适度和过量并及时提醒自己适可而止。因此,无辜的也即无知的青年女性最初热衷于频繁的云雨之欢,当其丈夫后来不幸病倒或早衰了,就会感到难耐的寂寞;正是由于这种不怀恶意的和深信不疑的女儿之心,使其觉得频繁的云雨之欢(Aphrodisien)  正当而合适,从而养成了一种需求,决定了未来的强烈挣扎与困厄。概言之:谁爱上某人或某物,但却对他爱上的人或物没有了解,谁就会成为他若看清楚就不会爱的东西的俘虏。在所有需要经验、警惕和预防措施的地方,最无可救药的人必定是天真的人;对于摆到他面前的任何事物的残渣和苦果,他都不得不一饮而尽。我们不妨看一下所有君主、教会、宗派、政党和集团的实践,在这些地方,天真的人总是被当作最危险、最恶毒陷阱的最甜美的诱饵——正如奥德修斯利用天真少年涅俄普托罗摩斯骗取生病的隐居者和雷诺斯岛  的魔鬼的弓箭。——基督教出于对尘世的蔑视,把无知弄成了一种美德:基督教的无辜,这也许是因为,正如我们上面所说,这种无辜最经常的结果是罪过、罪恶感和绝望,因而弄成了这样一种美德,即一种绕道地狱通向天堂的美德:因为只有现在,基督教救赎的幽暗前厅(Propyläen)  才能开启,只有现在,对死后第二次无辜的许诺才起作用——这是基督教最美妙的发明之一。

322

[230]尽可能不用医生地生活。——在我看来,接受医生治疗的病人比自己照料自己的病人更不关心自己的健康。在前一种情况下,他只要按部就班地遵守医生的指令就行了,而在后一种情况下,他更多地注意到了这些指令的目的也就是他自己的健康,他服从得更多,将自己置于比他的医生可能强迫他的纪律更严厉的约束之下。——一切规则都有这种作用:分散我们的注意力,使我们不再注意规则的根本目的,变得漫不经心。——想一想吧!当人类无保留地相信上帝,将上帝当作他们的医生,说“愿上帝的旨意行在地上”,他们该是如何极度放纵自己和败坏自己啊!

323

天空的变暗。——你知道那些羞怯的人的复仇吗?他们在社会中的举止就像是有人偷走了他们的四肢?你知道那些谦卑如基督徒、日夜在世界上潜行游荡的人的复仇吗?你知道那些总是急忙做出判断又总是很快被判断为错误的人的复仇吗?你知道各种各样的醉鬼——对他们来说,清晨永远是一天中最悲惨的时光——的复仇吗?你知道所有不再有勇气恢复健康的弱者、病人和压抑者的复仇吗?这些可怜的复仇者,更不用说他们的可怜的复仇行动,是数不清的。空气中充满了他们所施放的恶意冷箭的不停的嗖嗖声,以至于生活的太阳和天空都因此变得暗淡了——不仅是他们的天空,更多地是我们的、其他人的、剩余的人的天空:这比他们在我们心灵上和皮肤上留下的道道伤痕还要糟糕。[231]难道我们不是因为长时间没有见到天空和太阳而有时竟然否认它们存在吗?——那就是说:孤独!为此也要孤独!

324

[译注]“哲学”,Pütz版为“心理学”。[KSA]“哲学”,在第一版中为“心理学”(大八开版全集),手稿中缺。 [Pütz]这些标志再次刻画了瓦格纳及其音乐的特征。[KSA]结尾部分草稿:这是德意志原创天才最新推出的闹剧。 演员的哲学。  ——所有伟大演员都有一种幸福的幻觉,以为其所扮演的历史人物真像他们扮演他们时所感觉那样感觉——但他们完全错了:他们的模仿和揣度的力量,虽然他们一心要将其说成是千里眼式的能力,却只能深入到让我们理解姿势、声音、面部表情和任何外表事物的程度;这也就是说,他们捕捉到某个大英雄、政治家、将领、野心家、嫉妒者、绝望者的灵魂的影子,相当靠近了灵魂,但却没有深入灵魂的内部,深入对象的精神。如果只要有演员的千里眼,而不需要思想家、专家和专业人员的艰苦劳作,就可以澄清一个对象的本质,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发现!每当听到这种自负,我们都应该记住,演员不过是一个完美的猴子,而且如此是一个猴子,以至于他不能相信什么“本质”或“本质的”:在他那里,一切无非表演、台词、姿势、舞台、布景和观众。

325

[Pütz]卫斯理(John Wesley,1703—1791),循道宗的创立者,1738年他作为英国圣公会的牧师“皈依”新教兄弟会的精神。他多次旅行宣传循道宗,使其在英格兰成为一种群众运动,在美国得到广泛传播。作为宗教觉醒运动,循道宗反对圣公会的理性主义和僵化教条,并在卫斯理死后脱离圣公会。循道宗接受宗教改革的原则,强调罪和神的救恩的普遍性、通过忏悔(皈依)获得拯救,以及强调个人对拯救的确信和对神圣化的不懈追求。 [Pütz]伯勒尔(Peter Böhler,1712—1775),盎格鲁-萨克逊兄弟会的主要教会上层人物,来自亲岑道夫伯爵(Nikolaus Ludwig von Zinzendorf,1700—1760)的圈子。亲岑道夫作为虔信派摩拉维亚兄弟会的创始人,通过伯勒尔影响了循道宗创始人卫斯理。 [Pütz]引文出自莱基(Lecky):《18世纪英国史》,卷2,章9,页600。 离群索居地生活和信仰。——成为时代的先知和奇人,其方法古今一辙:离群索居地生活,几乎没有什么知识,少许观念和极端自负——最终这样一种信念就会如约而至我们这里,即人类离开我们就无法生活,因为很显然,我们可以离开人类而生活![232]一旦这种信念在这儿了,人们也就找到了信仰。最后,对想要这样做的人还有一个建议(这是卫斯理  的精神教师伯勒尔  送给他的):“喋喋不休宣讲信仰直到你拥有它,然后你就会因为拥有它而喋喋不休地宣讲它!”——

326

认识其环境。——我们可以评估我们的各种不同力量表现,但是不能评估我们的力量本身。环境不仅对我们掩盖和揭示我们的力量——不!它还放大或缩小它们。人们应该将自己看作一可变量,他的工作能力在有利的环境下也许可以不亚于最高的量:因此,人们应该思考环境并且在观察环境中不畏任何辛劳。

327

[Pütz]尼采选择文学题材中永不停歇的引诱者唐璜作为比喻。对其引诱技艺之常新的牺牲品的逐猎给予唐璜享受,而他对他所引诱的女性的爱仅仅是一个借口。 [Pütz]苦艾酒是一种(有害健康的)以苦艾为原料制成的烈性酒。硝酸被用来分解一种金银合金。 [译注]石客:被唐璜邀请到他家赴宴的石头雕像。生前本是骑士长,因已有未婚夫的女儿被唐璜引诱,他找唐璜决斗致被杀。唐璜在又一次引诱与逃离中无意来到墓地,看到了被他杀死的骑士长的雕像并受到警告。唐璜无所畏惧地邀请石像来家中赴宴,石像如约而至并令唐璜悔改,唐璜不从以至于被地狱烈火吞灭。 一个寓言。——知识的唐璜  :他还没有被任何哲学家或诗人发现过。他对已知的东西没有兴趣,只有知识的追逐和探索才能打动他,引诱他,吸引他——直到最高和最远的知识星座!——直至最后,除了那些绝对有害的知识以外,再没有什么知识留下来让他追求了,他像一个酗酒者一样最终喝起了苦艾酒和硝酸。  最后他开始想要地狱——这是诱惑着他的最后的知识!也许这种知识也像所有知识一样,也会使他失望。于是他不得不被留在了永恒里,被牢牢钉进失望里,而且他自己变成了那位石客  ,带着对他不再有份享用的一顿知识的晚餐的渴望!——因为整个物质世界再没有任何一点食物可以用来款待这位饥肠辘辘的人了。

328

[Pütz]由于加尔文-清教的传统,在英格兰,“礼拜日神圣化”,对世俗的娱乐、工作甚至孩子的游戏的禁止,获得了一种特别的重要意义。 [233]理想主义理论说明了什么。——最保险地遇到理想主义的地方,是在毫不迟疑的实干家那里;因为他们的声望需要理想的光辉。他们本能地追求这种光辉,不认为这样做有任何伪善:就像一个英国人很少觉得其基督教信仰和礼拜日圣化(Sonntagsheiligung)  有什么伪善一样。反过来:耽于沉思的人物,他们必须严于律己反对一切异想天开,而且也畏惧于幻想之名声,惟有冷酷严厉的现实主义理论才能使他们满意:由于同样的本能的强迫而去追求现实主义理论,而同时又未丧失其真诚。

329

对快乐进行诋毁者。——深受生活所伤害的人,怀疑一切快乐,仿佛这种快乐始终是浅薄而幼稚的,仿佛它透露着一种非理性。见此光景,人们只会觉得可怜和同情他们,就好像当人们看见一个垂死的小孩在病床上还恋恋不舍地玩着他的玩具时。这样的人看见了隐藏在所有玫瑰下的坟墓;娱乐、喧嚷、快乐的音乐,在他们看来都像重病之人最后的自欺,最后一刻还想啜饮生命的沉醉。但是,关于快乐的这种判断,无非是从他们那疲倦和疾病的阴森和晦暗之根底上反射而来的光:它本身是某种感动人的、非理性的、催逼人同情的东西,是的,甚至是带有某种孩子式和孩子气的东西,然而却是来自伴随老年而来和作为死亡前驱的第二个儿童期。

330

[234]还不够!——仅证明某事是不够的,还必须能诱使或促使别人去做这事。因此,有知识的人应该学会说出他的智慧:而且经常说,以至于它听起来像是愚蠢!

331

正当性及其界限。——禁欲主义对这些人来说,是一种正当的思维方式。他们不得不摒除自己的感官欲望,因为后者是盛怒的食肉动物。但也仅仅是对这些人而已。

332

浮夸的风格。——一个艺术家,如果不是把自己的高涨的情感在作品中发泄出来,从而使自己变得轻松,而是要直接传达这种高涨的情感,他就会变得夸夸其谈,他的风格就是浮夸的风格。

333

“人性。”——我们不认为动物是道德存在。但你觉得动物会认为我们是道德存在吗?——如果动物能开口说话,它会说:“‘人性’乃是偏见,我们动物至少没有患这种病。”

334

慈善家。——慈善家满足了自己内心的某种需要,当他行善时。这需要越强烈,他就越不为满足其需要的人着想,[235]他变得粗暴,有时甚至侮辱人。(人们说这话是根据犹太人的善行和博爱的:众所周知,他们这方面比其他民族更热烈。)

335

为了让爱被感受为爱。——为了能够对其他人做出那被称为善和爱的博爱之伪装,我们首先必须对自己诚实和非常了解自己。

336

我们会做得出什么?——有人被他不肖、邪恶的儿子折磨了一整天,忍无可忍,到了晚上杀死了他,然后舒了一口气,对剩余的家人说:“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安心睡觉了!”——天知道我们在情境的驱使下会做出什么事来!

337

“自然。”——至少在他的缺点方面,他是自然的——这也许是可以给予拙劣艺术家的唯一赞美,他在其他方面都是做作的和不诚实的。因此,这样一位艺术家刚好会满不在乎地放大他的缺点。

338

替代性良知。——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良知:若这另一个人没有其他良知,这良知就尤为重要。

339

[Pütz]参康德《实践理性批判》,第一部分,第一卷,第二章(“纯粹实践理性的动机”)。 [236]义务之变迁。——当我们的义务不再是负担,经过长期实践后变成了一种乐趣和一种需要,与我们的义务——也即我们现在的乐趣——相对应的其他人的权利就变成了给我们带来愉快的东西。从此以后,由于他们对我们的权利,其他人变成了可爱的对象,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只是我们畏惧和尊敬的对象。承认和支持他们的权利范围,现在对我们来说就是承认和支持我们的快乐。当静寂教徒不再觉得他们的基督教信仰是一种负担,当他们只有在上帝那里才能体验到欢乐时,他们把“一切为了主的荣耀”当作其箴言:他们在这条戒律下做的一切不再是一种牺牲;他们的箴言也可以说成是:“一切为了我们自己的快乐!”要求义务必须是负担——像康德所做的那样  ——实际上就是要求它永远不会成为习惯和习俗:这一要求中藏着一丝苦行者之残酷的残余。

340

表象反对历史学家。——谁都知道,人来源于母亲的身体,但当孩子长大,与母亲比肩而立,这种假设显得十分荒唐;它有了反对自己的表象。

341

错认的好处。——某君尝言,在其童年时期,他对忧郁性格的耽于幻想是如此鄙视,以至于直到他长大和步入中年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性格:它恰恰是一种忧郁性格。他宣称这是一切可能无知中最好的无知。

342

[237]别搞错。——确实,他从各个方面考察事物;所以,你们以为他是真正热爱知识的。但实际上,他只是想压低价格,讨价还价——他想买它。

343

[Pütz]高柱苦行僧,源于希腊文stylos(柱子)。基督教修行的特殊形式,4—6世纪在东方教会里一度广泛传播。为了更接近上帝,隐居者在一根柱子上孤独地生活,并且将这种站立作为禁欲练习而常至筋疲力尽。他们常常是朝圣的目标,而且作为预言者有巨大的影响。 自称道德的。——你们永远不会对自己不满,永远不会寻自己的烦恼——你们称之为你们的道德倾向!好吧,别人也许会称之为你们的胆怯。但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你们永远不会周游世界(而这个世界就是你们自己!),对你们来说,自身永远是一种意外,是乡土之上的一片乡土!难道你们以为,我们这些与你不同观点的人,是因为我们是十足的傻瓜,才贸然走进自己的沙漠、沼泽和冰川,像那坐在柱子上修行的人(Säulenheiligen)  一样自寻烦恼和痛苦吗?

344

[Pütz]生活在公元前8世纪,西方最早的史诗诗人,希腊人认为他是《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作者;几千年来被阅读最多和最为人赞美的诗人。希腊人崇敬他,将他看作他们自己的人的形象和神的世界的第一个真正的创造者。尼采在荷马身上看到的也同样是希腊人的代表。此外,尼采在此援引贺拉斯的《诗艺》,据《诗艺》,“大才如荷马者亦时有疏忽”,虽然人们“打个盹”原谅了他的作品的冗长(行359以下)。尼采关于“具有失眠之野心的艺术家”的评论在贺拉斯的文字中也找到了其对应,或者更准确地说,在亚历山大大帝天真的御用诗人利科勒斯(Choirilos)身上找到勤奋却拙劣的文学家的原型(贺拉斯:《诗艺》,行356以下)。([译按]中译参贺拉斯:《诗艺》,杨周翰译,见《诗学·诗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页156:“同样,我认为一个诗人老犯错误,那一定变成利科勒斯第二:偶尔写出三两句好诗反倒会使人惊讶大笑。当然,大诗人荷马打瞌睡的时候,我也不能忍受;不过作品长了,瞌睡来袭,也是情有可原的。”) 失策中的精巧之处。——如果像人们所说,荷马  有时也会打盹,那他也比那些具有失眠之野心的艺术家更聪明。人们必须让赞扬者喘口气,通过不时把他们变成指责者;因为没人能够忍受持续不断地闪耀着并清醒着的善意;这样一位大师走在我们前面时,他就变成了让人痛恨的管教大师,而不是使人感到舒适愉快。

345

我们的幸福不是赞成或反对的论据。——许多人只能获得很少的幸福,这不是对其智慧的反驳,[238]不是对这种智慧没有给他们提供更多幸福的指责,正如许多人死去和其他一些人总是处在病中不是对医学的反驳。一个人幸运地找到了能够实现其最大幸福的生存哲学,这是可能的,但这并不必然意味着,他的生活因此就不再是可怜的,就是值得羡慕的。

346

仇女性者。——“女人是我们的敌人”,一个对其他男人这样说的男人表现了一种毫无节制的欲望,这种冲动不仅痛恨自身,而且还痛恨其满足手段。

347

演说家之学校。——沉默一年,就会忘掉闲聊,学会雄辩。毕达哥拉斯派是当时最好的政治家。

348

权力感。——记住这区别:有人想获得权力感,一切手段都会用,不会轻视任何滋长其权力感的养料;有人已拥有权力感,其口味则变刁,越来越考究;他现在很难找到还能使他满意的东西。

349

甚至并非那样重要。——当我们看到一个人正在死亡,心里常会浮现出一种想法——但由于一种虚假的行礼如仪的观念,我们立刻就会将这种想法压制下去:死并不像通常人们煞有介事地认为的那样重要;[239]临近死亡者在其一生中也许已经丧失了比他马上要丧失的重要得多的东西。很明显,在这里,结局并不就是目标。

350

如何最好地许诺。——做出一个许诺时,构成许诺的不是说出的言辞,而是隐藏在言辞背后的未说出的东西。事实上,言辞甚至削弱了许诺,因其释放和消耗了许诺的一部分力量。因此,伸出你的手,闭上你的嘴——如此你就立下了最可靠的誓约。

351

通常的误解。——在谈话中可看到,某人设下圈套,让旁人钻,但却非如人们所想,出于恶意,而是出于逞机锋之乐;还有人专门备下笑料,故意打下一结,使旁人扯散:其非如人们所想,出于善意,而是出于恶意和对寻常心智的轻视。

352

焦点。——当人们被羞耻突然袭击时,那种感觉就会非常强烈地出现:“我是世界的焦点!”于是人们就站在那儿,麻木地,像处于汹涌的波涛中,感觉像被一只巨大的眼睛搞得眼花缭乱,那只眼睛从各个方面看向我们并看穿我们。

353

[Pütz]尼采在此转述费希特原话的大意。在其反对1788年普鲁士书报检查令的《向欧洲各国君主索回思想自由》(1793)一文中,费希特将“思想自由”,也就是发表意见的自由,理解为追求真理的前提条件。在这一背景下他要求:“君主,你无权压制我们的思想自由[……],当你周围的世界倒台,你和你的一伙将要被埋葬在你们的废墟之下。”(费希特《巴伐利亚科学院全集》,斯图加特1964年以后,系列一,卷一,页187) [240]言论自由。——“必须说出真理,哪怕这世界因此化为齑粉!”——了不起的费希特豪气干云地说!  ——说得好!没错!但那也得人拥有真理!——但是他若认为,所有人都应该说出自己意见,即使这会带来混乱。那么,就此,我们还可以跟他争论一番。

354

勇于受苦。——时至今日,我们已能忍受许多痛苦;我们的胃已进化得相当完美,足以吞下如许坚硬之食物。事实上,若没有这些痛苦,我们也许会觉得生活的宴席淡而无味;而若不是如此敏于受苦,我们生活中的无数欢乐也就会不复存在了。

355

崇拜者。——那如此热衷于崇拜,以至于随时准备把任何不崇拜者送上绞架的人,是其党派的刽子手——要小心向他伸出你的手,哪怕你和他属于一个党派。

356

幸福的效果。——幸福的首要效果是权力感,这种权力感渴望表达自己,或向我们自己,或向旁人,或向观念或向想象中的存在。最通常的表达方式是:赠予、嘲笑、毁灭——三者源于同一种根本欲望。

357

[241]道德的牛虻。——那种道德家们,他们缺乏对知识的爱,只懂以制造痛苦为乐,他们拥有小镇居民的精神状态和无聊;其残酷、可怜的快乐便是盯着旁人的指头,并且悄悄藏一根针,以便使其刚好扎上去。他们身上落后守旧的东西就像小男孩的顽皮,若不能伤害或折磨某些活的或死的东西,他们就不会感到快活。

358

理由及其无理。——你讨厌他并为这种讨厌提出一大堆理由——但我只相信你的讨厌,不相信你讨厌的理由!把本能地发生的东西像一种理性推论一样展示给你和我,这是对你自己的一种奉承。

359

称赞。——人们称赞婚姻,或因不了解婚姻,或因已经习惯了结婚之观念,或因已经结婚。这也就是说,几乎在每一种情况下人们都称赞婚姻。然而,所有这些理由没有一条能够证明婚姻之值得称赞。

360

非功利主义者。——“宁要遭人嫉恨和声名不佳的权力,不要人见人爱的无权力”——希腊人就是这样想的。这意味着:相比任何功利或美名,权力感受到他们更高的评价。

361

[242]显得丑。——节制视自身为美的;它对此没有责任,即在无节制者眼中,它严酷而清醒,因而显得丑。

362

不同的恨。——有人只在其感觉衰弱和疲倦时才恨:其他时候他们是宽宏和不记仇的。有人只在看到复仇的可能性时才恨:别的时候他们则提防一切隐蔽的和公开的愤怒,而且遇到可怨怒之处,也忽略过去。

363

意外之人。——偶然干的事都是每个发明中本质性的部分,但是这种偶然并不对大多数人出现。

364

[Pütz]指阿特拉斯的“阔背”;阿特拉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巨人,他的肩膀支撑着天界和苍穹。当赫拉克勒斯被派去偷金苹果,他暂时接过阿特拉斯肩上的重担,以便让阿特拉斯帮他去偷。在完成使命后,阿特拉斯却不愿意再接过沉重的苍天,而是让赫拉克勒斯扛下去。然而赫拉克勒斯假装说,他先得放个垫肩,从而骗阿特拉斯重新负担起他的沉重的使命。 环境的选择。——人应该留心,不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在其中人既不能超然地沉默,又不能表达其高远怀抱,而只能表达其各种怨怒、需求和困苦。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们对自己和环境都将忿然——是的,由于意识到自己总是以抱怨者的面目出现,我们在引起抱怨之痛苦外又增加了一重痛苦。我们应生活在一个我们在其中羞于谈论自己也不需要谈论自己的环境中。——但是,有谁想到过这些事情吗!有谁想到过可以选择环境!我们谈论我们的“命运”,弓起我们宽阔的背,叹息说:“我,一个多么不幸的阿特拉斯啊!”

365

[243]虚荣。——虚荣原本是恐惧的显露,那就是说骄傲的缺乏,但不必然是独创性的缺乏。

366

罪犯之苦恼。——使落网罪犯痛苦的不是犯罪本身,而是由于某种失算而感到耻辱和烦恼,或过惯了的生活不见了让他们不舒服——究竟是何种痛苦,需要极其仔细地加以分辨。那些经常出入监狱和感化所的人惊奇地发现,他们几乎从未感觉过“良心谴责”,相反倒是每每思念可爱的犯罪旧业。

367

总是显得幸福。——当哲学成为一种社会竞争事业之后,在公元前3世纪的希腊不乏这样的哲学家,他们以为,如果让按照不同哲学原则生活和为其所苦的其他哲学家看到自己幸福,他们必然会恼怒,于是他们就让自己成为幸福的:好像他们的幸福就是对于对手最好的反驳,为驳斥其他生活方式,他们只要显出幸福的样子就够了:但这样一来,他们慢慢地就不得不变成总是幸福的了。例如,犬儒派的命运就是如此。

368

许多误解的来源。——神经力量增长时的道德性是快乐的和活跃的,神经力量消退时的道德性,则如日暮时的道德性,或病人和老年人的道德性,是被动的,平静的,忍耐的,忧郁的,甚而至于阴郁的。[244]人们根据自己拥有的这种道德或者那种道德,并不能理解我们所缺乏的那些道德,以及他们视之为不道德和弱点的其他道德。

369

抬高自己以超越自己的可悲。——有些骄傲的家伙,为了显得自己了不起,是大人物,最须臾不可离开的是那些他可以发号施令和予取予求的人,即那些无能而懦弱的人,因为只有在这些人面前,他才可以随心所欲地作出高贵和愤怒的姿态。——他们需要一种环境的可悲,以便瞬间抬高自己而超越自己的可悲!——为此,有人需要一条狗,有人需要一个朋友,有人需要一个女人,有人需要一个党派,以及更少见者,需要整整一个时代。

370

思想者如何爱敌人。——切莫压制、隐瞒可能与你的思想相反的思想!要鼓励相反的思想!此乃思想之首要的诚实。你必须每天展开反对你自己的战役。一场胜利,一处堡垒的攻取,不再是你关心的,只有真理才是你唯一应该关注的——甚至你的失败也同样不再是你关注的!

371

强者之恶。——作为某种激情——比如愤怒——的结果,暴力行为在生理上可理解为防止可怕窒息发生之尝试。[245]通过剧烈的肌肉活动转移迅猛的血液冲动,产生了向其他人发泄的无数放纵行为:也许所有“强者之恶”都可在此观点下考察。(强者之恶无意伤害别人,它不能不发泄自己;弱者之恶想要伤害别人和看到痛苦场面。)

372

行家里手的荣誉。——如果有人并非行家里手却扮演裁决者,人们应该马上提出抗议:无论他现在是小男人还是小女人。对事物或人的狂热和迷恋并非证据;对它们的讨厌和憎恨也不是。

373

背信弃义的指责。——“他不了解人”——有人这样说,意思是“他不了解人之共性”;另有人这样说,意思却是“他对特性了解甚少,对共性了解太多”。

374

牺牲的价值。——人们越是剥夺国家和君主牺牲个人的权利(如涉及司法或军令等时),自我牺牲的价值就越大。

375

说得太清晰。——过于清晰地发音吐字可能有各种不同原因:因为使用一种新的、不熟悉的语言是对自己的不信任,[246]或因为担心别人笨,理解力迟钝。在精神性的事物上也是这样:我们的传达有时不得不非常清晰,非常准确,因为否则我们要传达的对象就不会理解我们。因此,完美而轻盈的风格只有在一个完美的听众面前才是被允许的。

376

多睡。——当人疲惫了,厌倦了,如何才能使自己振作起来?有人推荐赌场,有人推荐基督教,还有人推荐电流。但是,我的忧伤的朋友,最好的是且永远是:多睡,真正的和非真正的!如此,他的清晨将再度光临!生活智慧的秘密在于,知道如何在适当的时候,插入各种睡眠。

377

[Pütz]参《马太福音》5:44和《路加福音》6:27、35。 狂热理想的背后。——我们在哪里有所缺欠,也就在哪里不厌其烦地倾诉我们的狂热。“爱你的敌人”这样狂热的话只能是犹太人的创造,  出自有史以来最佳的仇恨者之口,而对贞洁的最美的赞扬,不过是那些青年时期曾经历了放荡并感到恶心的人的编造。

378

干净的手和干净的墙。——既不要在墙上画上帝,也不要在墙上画魔鬼。谁这样做,谁就会毁了他的墙和他的邻人。

379

[247]可能的和不可能的。——一个女人暗恋一个男人,以其为心目中的英雄,在心底里无数次说:“若这样一人爱我,则真像命运之恩惠,在他面前我只合低到尘埃里。”——而那男子也完全一样,私心里有着同样的感想。终于有一天,两人都说了出来,交换了内心的秘密与隐私,接着又都沉默了,陷入沉思。最后女人开始冷冷地说:“现在都清楚了!我们都不是对方所曾爱着的!若你完全如你所说,而不再是我曾爱着的,则我的谦卑和爱恋皆为徒然;魔鬼迷惑了我,也迷惑了你。”——这一极为可能发生的故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为什么?

380

屡试不爽的办法。——对那些需要安慰者来说,没有什么比断言在其处境下没有任何手段可安慰他们更使他们感到安慰的了。这样一种赞扬的原因在于,他们重新抬起头来。

381

认识一个人的“细节”。——我们常常忘记,在那些第一次见到我们的人眼中,我们的形象非常不同于我们通常自以为之形象:往往不过是一个跃入眼帘的细节决定了旁人对我们的印象。因此,即使最温和、最可亲之人,如果他留着一副大胡子,他的和善和平易也会完全消失在大胡子中,[248]因为一般人只看见了他的大胡子,会说他具有一种好斗、易怒和暴力倾向的个性——并据此对他做出反应。

382

园丁与园。——在潮湿阴暗的日子里,在孤独中,在人们甩给我们的冰冷的语言中,我们心中真菌似地生长出了某些结论:我们在某天早晨醒来,看到它们生长在那里,不知它们是如何在那儿长起来的,它们苍白无望地、阴郁易怒地寻找着我们。呜呼!那些思想家,他们不是心中作物的园丁而只是其土壤!

383

同情之喜剧。——无论我们多么想与一个不幸者分忧,在他面前,我们总有些像是在演喜剧:我们不会说出我们想到的一切,也不会说出我们是如何想的,我们就像站在重病人床边的医生一样小心谨慎。

384

怪人。——世有怯懦者,认为其最好的作品与影响都微不足道,他们拙劣地传达或吟诵它们:而出于报复心理,他们亦视旁人的同情微不足道,或压根儿不相信有这样的同情;他们羞于让别人看到自己被自己所吸引,而且他们在变成可笑时感觉到一种反抗的欢乐。——这就是来自忧郁艺术家的心灵的状态。

385

[249]虚荣者。——我们好像是一些商店橱窗,里面装着别人赋予我们的那些假想的性质,我们不断整理这些性质,隐藏某些性质,突出某些性质——以便欺骗我们自己。

386

充满激情的人和天真的人。——不放过任何机会表现出激情,这是一种很不高尚的习惯:为的是享受那种乐趣,即与此同时想象观众捶胸顿足,自觉悲戚与渺小。因而,取笑充满激情的场面并在其中插科打诨,也可以是高贵的标志。古老的尚武的法兰西贵族拥有这种高贵和优雅。

387

婚前试验性地思虑。——若她爱我,长此以往,她于我是多么沉重的负担!而若她不爱我,长此以往,那她于我才更是多么沉重之负担!——说到底只是两种不同负担之问题——那么我们结婚吧!

388

[译注]横亘奥地利西部与意大利北部的阿尔卑斯山脉的一个区域。 带着好良心的流氓行为。——在某些地区,如在提洛尔(Tyrol)  ,数额不大的欺诈让人极为不快,因为在这些地方,除了不公平交易外,我们还不得不接受欺诈者的丑恶的嘴脸,鄙陋的贪欲,坏良心和无耻的敌意。[250]反之,在威尼斯,骗子对其计已售从心里满意,对被骗者毫无敌意,甚至很愿向他表善意,陪他共欢笑,只要他有心情。——总之,即使欺骗也要有好良心和趣致:这几乎使被骗者原谅了欺骗行为。

389

过于实诚。——某些人过于老实,不知如何恰当地表现礼貌和友好,每当有人向他们客气,他们就立刻报以最诚挚的殷勤,或者马上贡献出他们的家财。看到他们在别人赠送的镀金硬币面前如何不好意思地掏出他们的金块是让人感动的。

390

藏锋。——若我们察觉,有人对我们隐藏其才智和思想,我们就称其恶毒:若我们疑心他出于礼貌和仁慈这样做,则更如此。

391

恶的瞬间。——活泼的人只在瞬间撒谎,他马上就骗过了自己,转眼就相信自己说的是真的,因此他现在变成真诚的了。

392

礼貌的条件。——有礼貌是非常好的,不愧为四美德之一(虽然位列最后):然而,为使礼貌不成为彼此之间的累赘,[251]我礼貌待之的那人必须比我更多一点或更少一点礼貌才好——否则我们只能停滞不前,这油膏不仅润滑,而且把我们粘住动弹不得。

393

危险的德性。——“他什么都没忘,但他宽恕一切”——这将使人加倍恨他,因为通过其记忆和通过其宽大,他两次羞辱了别人。

394

不虚荣。——热情奔放的人很少想到旁人会怎样想,他们的精神状态使他们超越于虚荣之上。

395

沉思。——对一个思想家来说,思想家特有的沉思状态完全是某种恐惧状态的结果,对另一个思想家来说,则完全是某种欲望状态的结果。因此,第一位思想家觉得,沉思与安全感相联结,另一位思想家觉得,沉思与满足感相联结——这意味着:那位思想家在这件事上是勇敢的,而这位则情绪厌倦而中立。

396

逐猎时。——逐猎时,一人追逐愉快的真理,另一人追逐不愉快的真理。但即使对第一个人来说,追逐也比猎物更让他感兴趣。

397

[252]教育。——教育是生殖之继续,且通常是一种追加的美化。

398

更急切者何以能够被辨认出来。——在两个互相争斗、互相热爱或互相欣赏的人之间,更急切的那位总是接受更不舒适的地位。这对两个民族之间也是同样适合的。

399

为自己辩护。——许多人完全有权这样那样行动;然而一旦他们开始为此辩护,则我们就不再相信了——而且我们会弄错。

400

道德上的娇生惯养。——有道德上柔弱的性格,其因所有成功而羞愧,因所有失败而懊悔。

401

危险的荒疏。——我们以荒疏爱其他人始,以发现我们自己再无可爱之处止。

402

也是一种容忍。——“在炭火中多放会儿,烤焦点儿[253]——这对无论人还是栗子都是好的!有了这小小痛苦和磨难,方能品味果仁的甜美可口。”——是的!你们这些会享受者如此判断!你们这些高品位的吃人者!

403

不同类型的骄傲。——女人因想到她们所爱慕者可能配不上她们而失色,男人因想到他们可能配不上所爱慕者而失色——我这里指的是全部男人和全部女人。在一种强烈激情的控制下,通常自信和充满权力感的男人变得害羞而怀疑自己,而通常扮演弱者和被动角色的女人在激情的高度例外状态变得骄傲而充满权力感——她们问:那么谁还配得上我?

404

人们很少正确评价谁。——对有些人来说,即使是美好和伟大的事业,如果不能同时允许他们在某些其他方面做下同样大的坏事,他们也会提不起兴趣——这就是他们的道德。

405

奢侈。——人心深处包含着对奢侈的爱好:它透露出他的心灵最爱在其中游泳的水是过剩的,过量的。

406

[254]使之不朽。——有谁想杀死敌人的,先应想想,这样做是否会使敌人在自己心中成为永恒。

407

有违我们性格的。——如果像常常发生的那样,我们不得不说出的真理有违我们的性格,我们就会撒谎撒不圆似地说出它们,从而引起人们对它们的疑惑。

408

急需更多温和之处。——有些人只有两种选择:或成为公开的作恶者,或成为隐蔽的受苦者。

409

病态。——病态包括:老年、丑陋和悲观判断的过早来临:这几种东西总是相互归属。

410

胆怯者。——不灵活的、胆怯的人恰恰容易成为杀人者:他们不理解小的、适当的自卫或报复;由于缺少才智与应变,他们的恨好像除了去毁灭外没有别的出路。

411

勿用仇恨。——你想与你的激情告别吗?可以,但勿用仇恨反对激情![253]否则你就会有一新的激情!——使自己摆脱了罪的基督徒后来往往又毁于对罪的仇恨。看看那些大基督徒的脸!这是些大仇恨者的脸!

412

有才智的与头脑狭隘的。——除他自己外,他不知道如何爱任何东西;当他想爱别人时,他必须先将别人转化成他自己。这方面他倒是挺有才智的。

413

私人的和官方的控告者。——仔细观察每个控告者和追查者,他在控告和追查别人时暴露出他自己的品格(Charakter):确实,常常比他正在追查其犯罪的被追查者的品格更坏。控告者天真地相信,对罪犯和罪行的任何攻击都必定表明了好品格或是被算作好品格——因此他有恃无恐,真相毕露。

414

自愿变瞎。——有一种狂热的、达至最极端的对一个人或对一个党的献身,这透露出,我们暗地里感觉自己优越于它们,并且我们因此而对自己恼怒。我们戳瞎自己,仿佛自愿为此受罚,即我们的眼睛看得太多了。

415

[Pütz]拉丁语,指罗马诗人奥维德(Ovid,公元前43—公元18年前后)的性爱教育诗《爱之良药》(Remedium amoris)[译注]中译本分别名为《爱经》《爱的艺术》)。 爱之良药。  ——使爱之疾病痊愈的,在多数情况下,还是一剂古老的猛药:同样的爱。

416

[256]糟糕的敌人在何处?——善于并自知善于推进其事业的人,心里通常不会太恨其反对者。但是,相信自己的事业是正义的,同时又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捍卫它,这就造成了对其事业的对手的一种愤怒的且不可和解的恨。——每个人都可以据此预计,他的最糟糕的敌人应该何处去寻找!

417

所有谦卑的边界。——无疑,许多人确曾达到“因其荒谬而信仰”的谦卑,并为此献出了理性。然而,就我所知,还没有一个人达到“因我信仰而荒谬”的谦卑,虽然从前者到后者只有一步之遥!

418

真戏。——许多人之所以诚实,不是因为他讨厌去伪装感受,而是因为让人相信他的虚伪,这在他很少能成功。简言之,他不信任自己作为演员的天赋,而宁愿诚实,此为“真戏”。

419

党派之勇。——可怜的羊群对其头羊说:“只管往前走,我们永远不缺少跟随你的勇气。”但是可怜的头羊心里想:“只要你们在后面跟随,我就永远不缺带领你们的勇气。”

420

[257]牺牲者的狡猾。——我们自欺地以为,当我们为某人牺牲自己时,我们是在造成一种情势,使该人只能像我们希望他的那样——即以我们为牺牲对象的身份——对我们出现:这是一种可悲的狡猾。

421

通过别人的眼睛。——有这样的人,他们根本不想自己被看到,除非通过别人闪烁那么一下。这是很精明的。

422

使别人快乐。——为什么制造快乐高于所有快乐?——因为人们借此把他自身的50种欲望一下子做成了一种快乐。分别观之,每一种欲望带来的也许只是一点点微小的快乐:但当我们把50种欲望带来的快乐同时放到一个人的手中,快乐就充满了他的手以及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