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发生的事对莫里顿来说就如噩梦一般。他以谋杀戴克·韦恩的罪名被逮捕的事在他的脑子里乱糟糟地盘旋。杀人犯!他们叫他杀人犯!这些骗子!蠢蛋!居然叫他杀人犯!居然相信鲍金斯这样的爬行虫!这个人毫无信誉可言,且完全不成体统,他能在他们面前编造出一个故事,真是太卑劣了!这个克里克简直是魔鬼的化身!在奈杰尔的聘请下来到这里,然后突然开始操纵证据,抛出索套完美地让他身陷其中,无论自己如何奋力扭动都无法逃脱。噢,如果当时他将那事放在一边,没有带侦探来到这屋子该有多好。不过他又怎么知道这侦探会把谋杀罪安在自己头上呢?无论他怎么说怎么否认都没用了,他的手枪和那残酷的小子弹(这说明除了他以外,还有别人有这样的手枪)已证明了一切,无论如何,在旁证理论的基础上,他的话就等于零。
接下来的一两个小时,莫里顿就像一直在遭受折磨。虽然没发出声音,但他苍白的面庞和憔悴的眼神都显示着他备受折磨。他的处境的确是可怕又奇怪。是他让法律的车轮运转起来,是他把那无情的汉密尔顿·克里克带入这个案子中来,而现在他自己却被指控为杀人犯!
消息在村里传得飞快,尤其又加上鲍金斯的毒舌来帮忙传播,莫里顿在去警察厅的路上不断遭受着村民们的闲言碎语和指指点点,直到被安置在狭小的监牢里,才得以避开他们,莫里顿很感谢这个地方所给予的片刻安宁,至少他可以思考。在这狭窄的屋子里,小小的窗户装着铁栅栏,高到让人无法触摸,坚硬的床架上铺着草垫子。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思考着把他送到这儿来的整个悲惨过程。
入狱第二天,莫里顿迎来一个访客,是安托瓦内特。看守莫里顿的狱卒是个头发粗糙的村民,穿着一身好像属于别人的制服(这的确是别人的),在这儿协助那个真正“掌权”的人,他向莫里顿通报了安托瓦内特的来访。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她无疑让莫里顿如受鞭笞,但他又是如此地想见她,其他所有事都可以先放在一边了。因此他对狱卒露出冷酷的笑容。
“我想,班尼特,我应该可以见布雷利尔小姐吧?你申报过了吗?”
“是的,先生。”班尼特有些垂头丧气的,对自己的职责倍感惭愧。
“有任何限制吗?”
班尼特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如果你愿意的话……奈杰尔爵士……那就是……”
“到底有什么该死的限制?”
“罗伯茨探员下令我必须和你们一起待在这儿……不过我可以转过身去,”班尼特回答道,满脸通红,“我可以带小姐进来了吗?”
“可以。”
安托瓦内特进来了。她的罩袍是紧身的灰色布料,这让她看起来异常美丽,一条灰色的面纱像薄雾一般在她脸庞前垂下,莫里顿的影子就映照在她那饱含痛苦的双眼中。
“奈杰尔!我可怜的奈杰尔!”
“小安托瓦内特!”
“噢,奈杰尔……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他们这些人!怎么会认为是你杀了戴克呢?可怜的奈杰尔,你是多么的热爱和平啊!一定得做些什么,亲爱的,一定得做些什么!你不该遭受这些,为别人的罪过,你不该遭受这些!”
莫里顿脸色苍白,向她笑笑,告诉她她是如此的美丽。跟她解释这一切都是徒劳,因为没有用。枪和子弹都摆在那儿,枪是他的,而对于子弹他也无法辩驳。他能做的只有阐述事实,而他们却不相信他。
“是的,亲爱的,你看,”莫里顿耐心地说,“他们不相信我,说我杀了韦恩。而鲍金斯,那个说谎的魔鬼,他告诉他们整件事发生的过程。事实上,他发誓他从厨房的窗户看到了一切,在我开枪之后,他说看见韦恩倒在花园的小路上,死了。”
“奈杰尔!他怎么敢?”
“谁?鲍金斯?这种魔鬼什么事都敢做……亲爱的,你叔叔呢?他应该已经听说了吧?”
安托瓦内特的脸明亮起来,眼眶突然湿润。她把双手放在奈杰尔肩上,倾斜了下巴,这样她便能看着他的眼睛。
“古斯塔夫叔叔让我告诉你,亲爱的,他一个字都不信!”她温柔地说,“而且他会自己去调查。他很不开心,对整件事都极不开心,他们为你编织了如此错综复杂又邪恶的圈套!噢,亲爱的奈杰尔……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些来访的朋友是侦探呢?如果你告诉我的话我就……”
莫里顿握住安托瓦内特的手,然后向前倾,温柔地吻了吻她的前额。
“你会怎么样,小东西?”
“我会让你把他们送走,我一定会的!我一定会的!”她激动地喊着。“他们不该来的,如果不是我亲自发电报让他们来的话!那天你走了之后,就有什么东西告诉我会有可怕的事发生。我为你感到担心,害怕极了!而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断地笑话自己,试图逗自己开心,就好像这仅仅是……你所谓的‘忧郁’。而现在,却发生了这种事!”
他点点头。
“而现在,却发生了这种事。”他冷冷地说着,并大笑起来。
班尼特履行着监守的职责,在这个当口,他抱歉地转过身来。
“抱歉,奈杰尔爵士,”他说,“不过时间到了。每个犯人只有十分钟的探访时间,而且……而且……恐怕这位年轻的女士必须离开了。我很不愿跟你说这个,先生,不过……你会理解的,职责就是职责。”
“是的,完全没错,班尼特,虽然人们的观点各有不同。”莫里顿回答道,露出惨淡的笑容,“不要害怕,安托瓦内特,时间还很充足。我会聘请最好的律师来为我辩护。这个圈套无论如何都会被打破,这些谎言也一定会有漏洞的。现如今,你知道的,旁证在法庭上也不怎么站得住脚了。愿上帝保佑你,小安托瓦内特。”
安托瓦内特紧紧贴着他,脸庞随着他的话语突然焕发光彩,虽然这些话如此大胆,且又让人难以信服,却使安托瓦内特稍稍放心,这让莫里顿很高兴。
安托瓦内特走后,莫里顿坐在那狭窄的床的边沿上,双手托着下巴。看起来是多么绝望啊!克里克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他还有什么可能呢?克里克曾解开过上千个谜题,这些谜题连世界上最聪明的那些人都感到头疼!克里克绝不会承认自己这次犯了错,不过莫里顿却为克里克犯了错感到一种怪异的满足,虽然错误的受害者是他自己。
……莫里顿坐了很长时间,不断地想啊想,脑子疲倦极了,心也像铅块似的。班尼特的靴子踏在石板路上,这声音再次将他带回现实。
“您又有一位访客,先生,”他说,“是位绅士,我在您的塔楼庄园见过他,名字叫韦斯特,先生。罗伯茨探员说您可以见他。”
这位探员真是个好人,奈杰尔痛苦地想,嘴角挤出扭曲的笑容。突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托尼·韦斯特?所以,毕竟还有人没放弃他这艘沉船。老医生也来过了,安慰他让他振作起来,还给他带来一些自己觉得可以看的书,好像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看得进书。现在托尼·韦斯特也来了,老伙计!
韦斯特大步走进来,紧紧抓住奈杰尔的手。他才五尺三寸高,浑身散发的气概却像随时准备把那六尺高的狱卒从窗户扔出去。
“奈杰尔,老伙计!真是见鬼了!不过能见到你太好了。是什么样的白痴让你陷入如此愚蠢的困境啊?我一定要拧断他那该死的脖子。你怎么样了,老伙计?”
韦斯特故意用轻松揶揄的口气说话,以隐藏自己的真实感受,不过他的嘴唇却在微微颤抖。
韦斯特,老伙计!真是百里挑一的朋友。
“是庄园乡绅娱乐的好地方,不是吗?”莫里顿费尽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以同样轻松的语气回答道,“我……我……该死的,托尼,你不会相信他们的,对吗?”
韦斯特顿时脖子涨得通红,咽下愤怒回答:
“相信他们?伙计,你认为我疯了吗?我要有多愚蠢才会相信他们?那天晚上我不是和你一起在那儿吗?等着我去法庭给你作证。不管什么子弹不子弹的,你绝不是杀人犯,奈杰尔,我敢以我的生命发誓。有人和韦恩的关系比你还差,老伙计。斯塔克就是一个,他以前向韦恩借过钱,你知道的,他们为了借据大吵一架,然后友情就破裂了。我发誓,莱斯特·斯塔克比你更有理由杀他。或者还有我,如果要说的话。”
“是的,我没有理由杀他,托尼。但他们会把那晚我和他关于冰封火焰的争吵拿来说事,并在法庭上借此攻击我。他们会借一切事来攻击我,扭曲、捏造事实来强加在我身上以抹黑我。若我能逃过此劫,我一定要杀了鲍金斯。”
韦斯特突然抬起手。
“别这样说,”他轻声说,“否则他们也会拿这个来攻击你的。相信我,奈杰尔,法律是这世上最愚蠢的东西。另外,我有个消息告诉你!是我今天早上在塔楼庄园听到的。我碰到那个侦探海德兰德,他让我告诉你,我刚刚完全忘了。他们在韦恩的尸体上找到一张借据,是以莱斯特·斯塔克的名义写的。借据日期就在我们聚会的两天以前。看起来有些可笑,不是吗?”
可笑?莫里顿感觉他的心猛地向上一跳,又突然像铅块一样跌入胸膛。为朋友可能与他一样陷入悲惨的境地而高兴吗?这是什么样的朋友啊!但是一张借据!而且署着莱斯特·斯塔克的名字!他记得那天晚上他们俩之间的紧张气氛。莫里顿突然把头一抬。
“他们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海德兰德让我告诉你他会进一步调查这件事,让你保持乐观……不得不说,他看起来是个正直的人。”
保持乐观!……毕竟,可能会有其他人来承担这该死的事了!不过莱斯特·斯塔克不会杀人的,可能不会……不过,几个月以前,莱斯特当面跟自己说他想把韦恩扔到地狱去焚烧!嗯,好吧,无论如何他会对那场对话只字不提的,不然下一秒他们就会把可怜的斯塔克抓起来……不过不管怎样,他的心还是轻松一点了。毕竟,克里克似乎也不是那么坏。总之,他们还不能绞死自己。
那天所剩下的时间虽然冗长又沉闷,但那张借据和莱斯特·斯塔克那签于借据底部的熟悉字迹,不断漂浮在莫里顿脑海中,就像冉冉升起的希望,使得时间不再那么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