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顿一身晚礼服,看起来非常英俊,他站在吸烟室的门边,旁边是又矮又胖的托尼·韦斯特,他穿着一身极不合身的西服,衣领看起来大了好几码(莫里顿早已不再劝他去找个好裁缝了)。他们站在那里,等着汽车引擎的声音,这表示又有客人到了。

周二的晚宴很值得纪念。首先,是为要去开罗的戴克·韦恩饯行;再者,莫里顿也想借此机会告诉大家伙,自己马上要当新郎了。

莱斯特·斯塔克和托尼·韦斯特都是奈杰尔·莫里顿非常忠实可靠的朋友,头一天晚上就到了。戴克·韦恩是坐七点整的火车过来,蒂奇·弗迪斯、雷金纳德·勒弗罗伊——两人都是莫里顿一个团的战友,现在休假从印度回到了英格兰——还有性格温和的老巴塞洛缪医生,谁都尊敬他、爱戴他。伦敦内外的单身聚会上总能见到他那枯瘦的身影,头脑敏捷,带着熟练而巧妙的幽默感。

莫里顿塔楼庄园阴森的门铃叮当一声,鲍金斯猛地推开大门,非常自负优雅。莫里顿看到了身高体宽的韦恩,他一身黑色的晚礼服,这是他在这种场合中惯常的穿戴,倒是非常适合他,乌黑的短发,礼帽的角度刚刚好,不偏不倚。他走进通明的门厅,开始脱下手套。

托尼·韦斯特声音沙哑地打了声招呼,莫里顿伸出手走上前去。

“你好呀,老伙计!”托尼说,“怎么回事?看你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嗯?唷!莫里顿,老伙计,你干吗戳我肋骨。我可不喜欢你拿刺刀一样的胳膊肘戳我!”

莫里顿扬起眉毛,使劲皱起眉头,用尽所有的办法想让韦斯特明白,他不能提这一壶。因此,韦斯特明白过来,他也扬起了眉毛,急忙大叫一声,然后拍一下嘴巴,开始吹起最新的爵士曲子,仿佛他刚刚从倒霉的泥淖中拔出深陷的双脚——可这没什么用。

韦恩走进气氛愉快的吸烟室,仿佛眉头紧锁的赫拉克勒斯。莫里顿叉着手,作为主人,他只能忍着——仅此而已。

“你好!”他回应莱斯特·斯塔克漫不经心的问候——莱斯特·斯塔克从没喜欢过戴克·韦恩,这点两人心知肚明。“你也来了?莫里顿是要为我饯行。天啊!下周,你们这帮家伙这次可要羡慕我了,我保证!我要去海上进行一次美好的长途旅行;还有好多漂亮姑娘——我可全指望她们呢!”他突然看向莫里顿,好像在寻找什么,“自由自在,无牵无挂。岸上,开罗的灯火照耀着我。有点概念了吧,对吧?”

“你自己留着吧!”托尼·韦斯特颤抖着说道,“等你闻过了开罗,韦恩老兄,你就会夹着尾巴溜回家了。玫瑰花换了一个名字还是一样芳香,可开罗——其中的一些地方,请你注意……开罗算是我闻过的最臭的玫瑰了,仅此而已!”

“有些东西比臭味还要刺鼻!”韦恩黑着脸看向奈杰尔,没好气地回答道,他说话含混不清,看得出当晚已经喝了不少酒,“比起其他的,开罗的气味我觉得还可以忍受。嗯,奈杰尔?”他勉强笑了笑,笑声阴郁,令人厌恶。莫里顿快速扫视了朋友们的反应,发现他们也都明白了。韦恩进入“幽灵”模式了,什么样的快乐和玩笑都不能拉他出来。他对这个人的怜悯突然死掉了,想到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更让他觉得厌恶。他真希望自己没有这么做,还为他举办这次晚宴,自己的好心,人家完全不领情。韦恩就要成为宴会上的幽灵,看起来一点都不高明。

“加油,振作起来,老伙计!”托尼·韦斯特急不可耐地大喊道,“别那么酸溜溜的了,好吗?不然,我们可就觉得你是干了什么蠢事,倒拿我们撒气了。”

“注意,约翰逊医生到了,”这时,可敬的巴塞洛缪走进了房间,“今晚如何,先生?很美妙吧?这位是宴会之王,安静勇猛的戴克·韦恩王子——噢,勇猛得很呢!他可是一名世界探险家,并且很快就要去闻开罗的气味了!您不会羡慕他的,对吗?”

他夸张地朝医生鞠了个躬,医生咯咯地笑了。他目光锐利有神,睫毛都已雪白,胡须很长,乱糟糟的,衬衫前襟像往常一样皱巴巴的,破旧不堪。没有谁比他更不像医生了。可他确实是个医生,而且还是个挺高明的医生。

“好吧,你个健谈的小鹦鹉,”他亲切地招呼韦斯特,“你怎么样?这晚会到底是谁办的?是你,还是莫里顿?你平时可没有这么高调啊?”

“好吧,轮到奈杰尔的时候,”韦斯特咧开嘴笑着回答,“我马上就低调了。让他说件事,比在鸡蛋里挑骨头都难。”奈杰尔订婚的事没几个人知道,韦斯特就是其中一个,他还有点多嘴,像个老妇人——但朋友们都宽恕了他。

莫里顿猛推了他一把,他身子后仰,装腔作势地呻吟一声,倒在韦恩身上。

“搞什么鬼?”那位绅士暴躁地说道。

托尼咧开嘴笑了笑。

“奈杰尔可从来不这么说话!”他向上翻着眼,低声说道。

“闭嘴!”斯塔克迅速捂住韦斯特的嘴,厉声说道。这时,门铃又响了,他也住了声。鲍金斯引着弗迪斯和勒弗罗伊走进来。两位绅士身材修长,衣着漂亮,散发着军人的气质。人到齐了,鲍金斯庄重地退下,大约十五分钟以后,门厅里巨大的铜锣哐哐作响。大家鱼贯走进餐室,巴塞洛缪医生挽着托尼·韦斯特的短胖胳膊;短头发的弗迪斯和勒弗罗伊手插在口袋里并肩走着,一边不住地用力点头;莫里顿和莱斯特·斯塔克一前一后慢慢悠悠地走着,边走边互相打趣;身材壮硕、凶恶专横的戴克·韦恩独自走在他们俩前面。

韦恩坐在莫里顿右手边的上座。其他人则随意找位子坐下,对这样的安排,大声开着玩笑。长长的餐桌装饰奢华,莫里顿看着客人,心想,宴会也没有那么沉闷嘛。

大家像喝水一样喝着香槟,气氛也热烈起来了。他们兴奋地向韦恩祝酒,之后莫里顿宣布婚讯,大家再次举杯。不过,不难看出戴克·韦恩依然情绪低落。他必须从牢骚中走出来,此外别无他法。然后,恶灵再次降临,而把它招来的就是斯塔克。“对了,奈杰尔,”他突然问道,“你们这里不是有什么鬼故事吗?给我们讲一下,老伙计。你知道,像这样的晚宴之后,甜食美酒鬼故事,那再合适不过了。托尼,把灯全关了。这所老房子就适合讲鬼故事。开始讲吧。”

“等一下,”奈杰尔抗议说,“先让我消化一下晚饭,另外——最该死的是,这事怪得很,也不怎么好笑。”

“快点吧!”六个人同声喊道,“我们都等着呢,奈杰尔。”

这样,莫里顿只好立刻满足他们。他也喝了不少——尽管他从不酗酒——脸颊通红,显出内心燃烧的兴奋之情。

“你们先到窗边亲眼看看,然后再听故事。”他神秘地说道。

奈杰尔推开沉重的窗帘,外面漆黑的夜色里——时间已经将近十点钟——那些小小的火焰,一直困扰着他、让他的内心充满超自然的恐惧的火焰,在不停地闪烁、跳跃、摇曳。夜幕下,它们犹如胡乱串起的宝石项链,不停地闪着光芒。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那个像决心不跟着大部队走的巨大的公牛一样站得远远的人——都不禁叫了起来。

“真漂亮啊!”弗迪斯慢吞吞地说,“那是什么?是个集会吗?原来这地方还有这么神奇的东西。”

“我们也不知道。”说话的是莫里顿,他一点都不客气,因为弗迪斯的话非常愚蠢。

“根本不是集会,你个蠢货,是——天知道是什么!而这才是重点!那些火焰是什么东西,从哪儿来的?那片沼泽地没有人居住,全村没有人会在晚上穿过那片可怕的沼泽地。大家都说,谁要是去了……就回不来了。”

“噢,放松,奈杰尔!”托尼·韦斯特打断他的话,假装吃惊地叫道,“香槟喝多了,可——”

“反正村民们说这是真的!”莫里顿清醒地说道,“故事就是这样的,伙计,是你们要我讲的。这些冰封火焰——村民们这么叫的,不是我——他们说是超自然现象,夜里靠近那个地方的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就会出现一个新的火焰,那是过去的人的灵魂。”

“有证据吗?”巴塞洛缪医生突然问道,他捋着胡须,浓密的眉头紧皱,似乎是在努力理解主人明显的半信半疑的心态。

奈杰尔转过身,面对着他。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瞳孔略微扩大了。

“是的,所以我才相信。不久以前,一个年轻人去了——他叫迈尔斯——威尔·迈尔斯。我想,他是喝多了,想让村子里爱管闲事的人有点事可谈。反正,他去了。”

“那他回来了吗?”托尼·韦斯特也不自觉地不安起来。

“不,相反,他没有回来。第二天,大家走遍沼泽地寻找他的尸体,可它完全消失了,一个年轻人告诉我,说他第二天晚上看到多了一束火焰。这,这就是你要的故事,莱斯特,随你怎么想吧。反正我已经按你们的要求讲完了。”

片刻间,房间里一片安静。这时斯塔克振作起来。

“天啊,这可太怪异了!把灯打开吧,驱散大家心头的阴霾!你觉得怎么样?”

这时,韦恩巨大壮实的身影突然从黑暗中闪了出来。他眼睛闪着红光,厚厚的嘴唇边现出一丝讥笑。他抽了一口烟,然后高昂起头。

“我觉得这整个就是胡说八道!”他大声说道,“我真搞不懂,一位有头脑、体面的绅士竟然会相信这种东西!奈杰尔的脑子里满是奇思妙想也就算了,你们这帮人怎么也相信这种说法呢……好吧,我只能说你们是我见过的最愚蠢的家伙!”

莫里顿紧闭双唇,努力提醒自己这个人是家里的客人。韦恩明显是想挑事,巴塞洛缪医生转过身,举起手来以示抗议。

“你不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嗯……过分吗,韦恩?”他那特有的平静的嗓音,让人不自觉地要静下来听。

韦恩耸了耸肩,粗胖的脖子通红通红的。

“不,我一点不觉得过分!你们都是男子汉——或者应该是这样——而不是一群软弱无能的婆娘!你们害怕出去看看那些灯火是什么,对吧?我可不害怕。听好了。我和你们打个赌。赌五十英镑,我能安全回来,告诉你们那只不过是萤火虫或者某个蠢货搞的恶作剧来捉弄大家,消除你们幼稚的头脑里那些病态的幻想。这里的人,像这种偏僻的破地方一样,很喜欢这种东西。五十镑,你们觉得怎么样?”

他愤怒地环顾每个人,讥笑着的嘴唇后面露出了狗一样尖利的牙齿,傲慢自大的本性显露无遗:“谁敢跟我赌?莫里顿?伙计,五十镑,赌我十二点钟声敲响前不能安全返回向你们报到。”

莫里顿通红的脸上更红了,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这时,医生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才止住他。接着他又担心起来,万一这个醉酒的笨蛋真的要做三个月前那个醉酒的笨蛋做过的事。他不能像赛马那样,拿一个人的性命当赌注。

“傻瓜才会去,韦恩,”他尽力按捺内心的激动说,“作为主人,我请你不要去。那东西确实可能是胡说八道——很可能就是——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冒险。我不知道是谁躲在那里,杀害或是秘密带走了受害人,但我希望你不要去,老伙计。我不会拿朋友的生命当赌注。再喝一杯,别再提这件事了。”

对这可敬的和解行为,韦恩只是一阵大笑,声音十分刺耳。他走到奈杰尔面前,把他的大而有力的双手放到奈杰尔瘦削的肩膀上,低下通红的脸颊,这样两个人的眼睛才差不多处于同一高度。

“你个懦弱的小鬼,”他用雷鸣般深沉的声音说,“振作起来,拿出点男人的样子。赌不赌,随你。我想你是要为家务开支省钱吧。好吧,要么接受,要么拉倒——五十镑赌我今晚不能安全回到这里。接受吗?”

莫里顿努力抑制心中的怒火,嘴唇都咬出了血。他把韦恩的手从肩上甩开,朝着对方讥笑的脸大笑。

“那就去吧——见鬼去吧!”他情绪激动地说,“出了事只能怪你自己喝多了。我已经尽力劝你了。你要是清醒点,我就摆好架势跟你打一场。那好,我接受。五十镑赌你回不来——但我还是希望我来掏钱。满意了?”

“好的。”韦恩站直身子,摇摇晃晃地朝门的方向迈了一步,这时大家才认识到,他已经醉得不行了。他来赴宴的时候,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因而脾气有些暴躁,晚上又喝了那么多酒,现在强大的酒劲正把他搅得迷迷糊糊。

巴塞洛缪医生迈步走过来。

“该死!”他低声说道,并没有特意跟谁说,“他不能就这样出去。谁来阻止他啊?”

“您试试。”莱斯特·斯塔克简单地说,他已经领教了韦恩的脾气。巴塞洛缪医生真的试了,结果好心反被骂。韦恩费劲地穿上他那宽大别致的披风,双眼充满血丝,走路踉踉跄跄,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别犯傻,韦恩,”他不安地说道,“这么做得不偿失。待在这儿,晚上就在这儿过夜。看在上帝的分上,现在千万不要去沼泽地。”

韦恩转过身,充血通红的脸上,邪恶的眼睛闪闪发光。莫里顿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画面,当时突然间紧绷的心弦,还有瞬间袭来的不祥之感。

“噢——见鬼去吧!”韦恩声音沙哑地说道,然后一头钻进了漆黑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