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剃须的时候,莫里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禁大笑起来。无论怎么看,他都分明是一晚没睡,一个膝盖又疼又僵,就像拉伤了韧带。

“这该死的地方已经在我身上显示它的邪恶了!”他边往下巴上涂剃须膏边说,“我的眼睛像是抹了炭灰,手还不停地打颤!昨天的火车事故也帮了大忙。不得不说,在我这个年龄,这情形可真不赖!竟然被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吓住了。鲍金斯是个傻瓜,而我就是个笨蛋……该死!刚开始就这样,我可有点吃不消。但愿今天不要有人来拜访。”

然后,他的愿望是没办法实现了。午后,时光闲庭信步般从这老屋旁、从那些马厩——当时是非常有名的——中渐渐逝去,硕大的门铃传来刺耳的声响。莫里顿正吩咐鲍金斯说他“不在家”,碰巧透过门上的彩色玻璃看到了什么东西,轻盈而蓬松,顿时就闭了嘴。

片刻之后,鲍金斯引进来两位访客。莫里顿正准备迎接从玻璃里看到的那位,看到另外一位,并没有不高兴。因为他听到鲍金斯兴致勃勃地说:“先生,这是布雷利尔小姐和布雷利尔先生。”

他那在万幸的火车事故中遇到的姑娘!他那有着考究的口音和美丽双眸的姑娘!

他的脸立刻泛起了红晕。他几大步跨过宽敞的房间,长久地握着安托瓦内特的手,深情地望着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昨天,在那可怕而又美好的一瞬,在火车残骸中,他抱住了她,那时,这双眼眸就已经把他俘获。

“你已经好了,可以四处走动了吗?”他说,话里透着这次会面带给他的快乐,眼睛游离到她的额头上,头发下面微微露出一个粉红色的条状药膏。他松开她的手,转身朝向她身后一两步远的地方。站在她小小的身体后面的男士,正用他见过的最蓝、最年轻的眼睛看着他。

“您是布雷利尔先生,对吗?您能前来造访,真是太好了,先生。请坐。”

“是的,”安托瓦内特高兴地说,“这是我叔叔。我跟他说了我们的冒险经历,他才过来。”

这人身材高大而壮硕,浓密的黑发中间已经杂有不少白发,那修剪整齐、悉心照料的皇式小胡子,就如他的姓氏,给人一种外族气息。日间礼服剪裁得非常得体,一看便知,家底十分殷实。这一切,莫里顿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还窃窃地感到高兴。不难看出,两个人都很有教养。

至于安托瓦内特,他的眼睛几乎一直未离开过她。今天下午,她更可爱了。她的衣饰蓬松而富有女人味,哪个男人能不爱。也只有在梦里,莫里顿才见过这般令人陶醉的美人。

“你们两位同来,自然是极好,”他紧张地说道,有些手足无措,“我从未见过这么荒凉的地方,真的!真让人毛骨悚然!”

“真的?”布雷利尔大笑道,声音深沉而高亢,“我倒非常喜欢这份幽远。在可爱迷人的英格兰,常常见到这种宁静的闭塞,先生,一个人满世界跑了一辈子,对这份闭塞就只有心怀感激了。但我并非为此而来。先生,昨天侄女多亏您费心照顾,我特来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他的英文极好,带着外国人那种一字一顿的小心谨慎的口音,这对莫里顿来说,多么迷人啊。他已经深深地迷上了安托瓦内特身上同样的特质。他真的有些自得其乐了。

“不用谢——真的……您觉得塔楼庄园怎么样,布雷利尔小姐?”他急着转移话题,突然凑近她问道。

她耸了耸肩。

“这个问题不公平!”她回答道,“我刚来五分钟呀。不过,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那么迷人!建筑,装饰,还有这氛围……”

“噗!只可惜昨晚你不在!”他故意打了个寒噤,接着大笑起来,“哎,真的鬼屋都跟它差得远呢!这儿要是没有鬼,我情愿受罚!我都能听到它们的声音,好几十个,在房子里爬来爬去。你真该去看看我的卧室!我睡在和乡下别墅一样大的四柱床上,时不时地噼啪作响,像是有人在用手枪练习射击,让我觉得我的曾曾曾祖母的魂魄就坐在衣橱里,尽心尽责地看着我呢……对了,你会骑马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附近应该有几条不错的路线。”

她点点头。奈杰尔爵士觉得这个话题有趣多了,时间过得也非常惬意。

莫里顿一心想着招待客人,忽然又换了话题,却像炸弹一样,将三人整个下午的欢乐击个粉碎。

“对了,”他说,“昨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就看到许多火焰在地平线上跳上跳下。感觉是在我们两家之间的沼泽地里,布雷利尔先生。鲍金斯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大通,说什么那些火焰不是人间之物。您看到过吗?不过说实话,我真有点不自在。我从来不信什么鬼呀神呀——除非喝醉了酒或是亲眼所见(这是一个蹩脚的双关,布雷利尔小姐),但是在印度,你经常碰到这种事,也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只是觉得好笑。您怎么看?您肯定是亲眼见过的了,鲍金斯说全村的人都在谈论那些火焰。”

安托瓦内特手里的汤匙叮当一声掉在碟子里,脸色也变得煞白。布雷利尔也不再看他。本来欢快的房间里瞬间紧张起来。

“我——嗯,实话告诉你吧,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终于,布雷利尔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看得出来他是真的紧张。“好像根本解释不通。我看到过——是的,很多次。安托瓦内特也看到过,但是关于它们的传说都不怎么……讨人喜欢,另外,我也很识趣,没有做任何调查。我真心希望您也这样做,奈杰尔爵士。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虽然不能完全相信村民们的胡说八道,但是一切还是安全为上。就像您说的,这种事情,有时候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想到您可能陷于不必要的危险之中,我心里就不是滋味。”说完,他低下了头,莫里顿看到他的手指在发抖。

“鲍金斯还告诉我,说有人神秘失踪,再也没找到。”他若无其事地说道。

布雷利尔耸了耸肩,摊开双手。

“在一帮没文化的人中间……您能怎么办呢?其实,从我住进韦瑟斯比庄园以来——差不多三年半了——已经有好几个人神秘失踪了,奈杰尔爵士,全都是因为愣头愣脑地想去调查那些火焰。而我一向奉行适可而止的原则。我想您也会这么做吧?”

他急切地看着莫里顿的脸,眉头紧锁,显出一丝忧虑。

莫里顿大笑起来。他们谈话期间,安托瓦内特一直安静地坐在那儿,听到笑声,她突然尖叫一声,同时用手捂住耳朵。

“求求你们,”她激动地喊道,“不要再说了!这一切把我吓得要死!我知道叔叔要笑话我,可是……我就是害怕那些小火苗,奈杰尔爵士,害怕得不行。您再说,我就走——真的!我请求您,不要试图查明真相,奈杰尔爵士!您要是做了这样的蠢事,我……我会非常伤心的!”

听到她的话,莫里顿的第一反应是,她会为了他的安危伤心难过,觉得很快乐。接着,一种不祥的预感传遍全身,似乎大家都有这种感觉。在这美妙的夏日午后,许多平时理性的人,竟然被夜间沼泽地里神秘的火苗吓得不知所措,这未免有些荒唐。他努力摆脱这个想法,可就是做不到。他眼前一直浮现安托瓦内特那惨白的面容;脑子里不断回响着她手里的汤匙突然掉落时那刺耳的响声。而布雷利尔的态度更让他起了疑心。很快,他们起身要走,莫里顿把他们送到门口。

“不要忘了,布雷利尔小姐,您可是答应了我周四去骑马的。”他笑着说。

她朝他点点头,临走,还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

“我不会忘记的,奈杰尔爵士。但是——您也要答应我,”她降低了声调,“答应我,不要试图查出那些火焰的真相,好吗?你要是去了,我就睡不着了。”说完,他们走了。

莫里顿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眉头紧锁,嘴巴紧闭,一脸严肃的样子。先是鲍金斯,接着是布雷利尔,现在又是她!去调查一下能有什么害处呢?可他们全都苦苦哀求他不要去。他觉得这里面好像有什么猫腻。这些“冰封火焰”到底是什么东西?其中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它们神秘的面纱后面,又有着什么邪恶力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