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将是一个信鸽的故事。尽管我曾送它到达很远的地方——一个家庭杂志办公室,或者类似的,背面有法国故事的杂志,它还是会回到我身边。每一次飞行后,它的羽毛都会有点凌乱,翅膀会有些疲惫,一路摇摇摆摆,直到翅膀被磨损,消耗,折断,它就会拍着翅膀到垃圾桶里休息。

不过,尽管它的消息可能永远不会送达,我还是要把它送出去,因为——因为——

你知道第十八大道汽车会在哪里转弯吗?在那里你会看到一个醒目的广告牌,上面绘着一群面带微笑,穿着白色衣服的男人。他们站在热带海岸上,头上是摇摆着的棕榈树,远处还有一抹蓝色的海洋。配图文字这样写道:

“征召年轻人。一个旅游、学习、冒险的绝佳机会。待遇优厚,无需缴费。”

当汽车在十八大道转弯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广告牌,我想起了老家的埃迪·霍顿。当我想起埃迪·霍顿,我就会很愤怒。

埃迪·霍顿高中毕业的第二天就去工作了。在我们镇上,我们不需要找工作,我们只是接受一个职位。我们的报纸上写着“埃迪·霍顿接受了孔兹药店售货员和药剂师助手的职位,他将在周一开始承担他的新职务。”

他的新职务,最开始,是在清晨打开药店大门,打扫卫生,然后伴着毫无必要的车铃声,骑着自行车疾驰在小镇里,去派送电话预订的处方。不过,到了夏天的时候,埃迪被安排去了冷饮店上班。

没有谁比穿着细帆布外套的埃迪·霍顿更好看。他是一个金发碧眼,唇红齿白的男人,很容易让人想歪。我之所以说让人想歪,是因为你通常将唇红齿白和娘娘腔,娇生惯养这样的词汇联系起来,而埃迪两者都不是。从上高一开始,他一直是橄榄球队的四分卫,无论是推铅球还是逃课都不比任何人差。不过穿着白色的细帆布外套,戴着穗带和饰扣,他就像音乐喜剧里的中尉,穿着白色法兰绒衣服,拥有迷人的男高音,他的任务是走到舞台前灯的边缘,拿出宝剑,用柔和的颤音歌唱祖国的旗帜,看起来就像鼻子扁平,皮肤黝黑的伊哥罗特人。孔兹冷饮柜台的收入比平常上涨了一倍。那个夏天女孩们容姿焕发。我知道埃迪当班时,内尔·多诺万一天买了三个冰激凌和两瓶汽水。面对顾客,他总能摆出平易近人的笑容,开始一段轻松愉快的对话。沉溺在轻快的玩笑氛围中,女孩们咬着麦管将嘴唇噘成蓓蕾状,眼睛仰视着埃迪,心里谋划着小小诡计。对于这个诡计及其价值,他们都心知肚明,所以埃迪的梦里总是萦绕着许多噘成蓓蕾状的嘴唇,以及仰望着她的爱慕眼神。当然,我们都注意到,当乔西·莫尔豪斯很难得地来到孔兹店里,她杯子里的冰激凌比任何其他女孩儿都要高。埃迪平常轻松流利的谈话也会变得有些结结巴巴。不过,乔西不常来,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儿来说,她有着强烈的自尊心。此外,那个暑假,当其他女孩打网球,喝汽水的时候,她在参加教师考试。

就像世界上所有卖饮料的职员一样,埃迪真的很讨厌自己的工作,不过,他还是好性子地打理着。他真正想学的是医药生意,可是老板知道埃迪能够吸引顾客,坚持让他调制仙境女王,草莓圣代,花蜜还有其他孔兹的特供饮品。一个周六,他手边碰巧有一些多余的香蕉,要是放到周日就坏了,于是埃迪调制出一种混合饮品,赐名埃迪特款,女孩们蜂拥而上就像围在蜜罐旁边的苍蝇。

这种事会惯坏大部分男孩子的,可是埃迪有一个明白事理的母亲。那些夜晚,回家后,他总是因为处理圣代和橘子水残品而恶心作呕。他总是说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没有未来。他的母亲会给他准备一些特别的晚餐,遣他去花园锄地浇水。

所以埃迪依然坚持工作,然后默默等待着,他总是带着温柔的表情对最后一个买第三杯汽水的傻女孩说:“今天穿着粉色的某人看起来特别甜哦。”或者,当他和顺路进来买雪茄的男孩儿一起预测明天的球赛结果时,他其实在想一些更伟大的事情,渴望一份属于男人的工作。

当埃迪已经不抱期待的时候,适合男人的工作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让他耳晕目眩。那是酷热的一天就要结束的时候,在埃迪看来,镇上的每个人已经喝遍了所有饮品,从桦树啤酒到桃子冰激凌。回家吃晚餐的路上,他在邮局稍作停留,因为孔兹给他一叠要寄出的信件。他妈妈已经跟他说过,晚上要吃从自家菜园里摘下的玉米,所以埃迪步履匆匆。他和母亲是特别好的朋友。

在昏暗狭小的邮政大厅一角,一个男人正在忙着钉海报。粉刷过的白墙上挂满了海报。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奇异而炫目。埃迪将信件投进邮筒后,对着邮局的工作人员喊道:“嗨,哥们儿!”那个职员背对窗户,正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埃迪慢慢走到他身边。这个人穿着一套蓝色的水手制服,毛发旺盛的胸前系着一个别致的丝巾,继续钉着海报。

这是一些引人注目的图画。有些画上面是一群身强体壮,衣着干净的年轻人,神定气闲地站在热带的海边,头顶是漂亮的棕榈树,远处是波光粼粼的蓝色大海。另一些海报上,一群穿着白色衣服的男人趟过过膝的海浪,欢笑着将一个快艇放在沙滩上。还有一张特别迷人的海报,两个小伙子赤脚站在浪花冲刷的橡皮筏子上,愉快地沉浸在名为“发信号”的危险任务中。另有一张海报里描绘了眼神警惕,忙着摆弄大炮的炮手。

埃迪研究了所有海报。

那个男人完成了任务,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

“嗨,小伙子。”他说道。

“你好”,埃迪回答,然后——“这是你为我们筹办的美术馆吧。”

身穿水手套装的男人后退了一两步,带着挑剔但满足的目光审视着自己的工作。

“小伙子”,他说,“不要想当然。我们在这里设立了一个招聘办公室。寻找那些头脑聪明,肌肉发达,胸怀大志的年轻人。这是一个很棒的机会,我们不常来这样的小镇。”

他递给埃迪一张传单,埃迪怯懦地扫了一眼。

“我听说”,他说道,“这样的生活很艰难。”

身着水手服的男人仰头大笑,展示出多毛的喉头和胸部。“艰难!”他嘲笑道,并用手背猛力拍打了其中一张灰色海报。“你看那里!它一点也不夸张,一点都没有。我想,这才是年轻人该过的生活,特别是一个偏僻小镇里的年轻人。”对于一个聪明的年轻人来说,这里没什么机会。如果他去了城市,他会得到什么?春季和秋季一群群寻找工作的孩子挤满了城市,他们觉得城市在等着他们。他们会在哪里落脚呢?昏暗的租房,就是那里。在海军军队里,你可以周游整个世界,一分钱也不用花。如果一个年轻人将自己活埋在这样的小地方里,那他一定是个傻瓜。你本可以周游世界,在海上漂流,从一个港口到另一个港口,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从一个海洋到另一个海洋,身处不断变换的风景和精彩纷呈的环境,见识和学习不同种族的风土人情。

这人口若悬河地侃侃而谈,让人神魂颠倒。埃迪看了一眼手中的传单。

“我一直很喜欢水。”他说。

“当然”,毛发旺盛的男人衷心地表示赞同,“哪有年轻男人不喜欢水的呢?让我给你讲讲。跟我到办公室来,我给你看点真家伙。”

“这是我的晚餐时间”,埃迪犹豫道,“我想我最好不要——”

“噢,晚餐”,男人笑道,“和我一起吃晚餐吧,孩子。”

埃迪粉色的脸颊更粉了。“好吧,不错。不过我妈妈——她——”

身穿水手服的男人又笑了——笑中带刺,“像你这样的大男孩不会还要做妈妈的乖宝宝吧?”

“不是这样,我当然不会!”埃迪反驳道,“等我到你的旅馆以后,我会打电话给她,我会这么做的。”

可是那些崭新的小册子是如此迷人,男人要讲的故事是如此非同寻常,埃迪完全忘记了晚餐和等待着他的母亲。有在甲板上拍的照片,描绘着玩闹嬉戏和球类运动,艺人表演,合唱团,用餐的男人,每个海员睡得舒服安适,就像昆虫睡在自己的吊床上。还有其他照片,上面有外国的风景,陌生的港口。埃迪的茶凉了,苹果派和芝士还原封不动地躺在盘子里。

“我”,征兵士官说,“我是个结了婚的男人,可是我的妻子别无选择。先生!我打赌,当妇女可以投票的时候,她自己也会参加海军。噢,在我加入海军之前,我不知道关岛是蔬菜还是一个岛屿,库莱布拉不在我的地图里。现在?我在波多黎各就跟我在旧金山的家里一样。我就像熟悉佛蒙特州一样熟悉瓦尔帕莱索。我去过埃及的开罗,我觉得它比伊利诺斯州的开罗要好。这是看世界的唯一途径。你在海上从一个港口到另一个港口,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从一个海洋到另一个海洋,身边是不断变换的风景,永远处在精彩纷呈的生活高潮中,去见识和学习——”

埃迪忘记了这是周三的晚上,处方职员放假休息;他忘记了老板等着他吃完晚餐后回来;忘记了母亲,还有她用菜园里的新鲜玉米准备的丰盛晚餐;忘记了一切,只想知道男人故事里的人和风景,他不曾想过这样的故事会存在于除了杰克·伦敦小说以外的地方。埃迪时不时地插一句“对的,可是——”,后来他慢慢不再插话,最后他们都不再说话。埃迪想要的男人的工作已经找到了。

当我们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们都去药店开他玩笑。摇摇摆摆的步态,钟形的裤子,锚,还有胳膊上的海蛇纹身,我们有太多东西可以谈论。一个男孩在冷饮店的大理石地板上拍硬币得分,便大喊着要朗姆酒和咸牛肉。有人取笑莫尔豪斯说海员在每个港口都有他的甜心小姐,但是看到她眼睛里的神情后,他们快速转移话题,不再提及。真是滑稽,二十岁的女孩儿已经是个女人,而二十岁的男人却还是个男孩儿。

埃迪分发了最后的巧克力冰激凌,樱桃汽水,和根汁汽水。女孩儿们笑着央求他带些中国的和服,东方的丝巾,埃迪也笑着应允,不过带着遥远又渴望的神情。

当他要出发的时候,我们好些人准备护送他到火车站。还有两三个人在奥鲁克台球厅外面,有几个在旅馆外面的长椅上。埃迪和他母亲走在前面。我说过霍顿夫人是个明事理的女人,此时的她比以前更通情达理。其他母亲可能会歇斯底里,苦求征兵士官放过她的儿子。可是她能理解。不过,我觉得埃迪看着她镇静的脸庞时感觉到了一阵不安的痛苦。在去往火车站的路上,我们必须经过阿加西学校,乔西·莫尔豪斯当时代任第二读经师,因为前任读经师威尔逊病了。当我们经过的时候,乔西站在窗前。埃迪摘掉帽子,向她挥手示意;她尽可能地回应,尽量不让孩子们看到;这样的事本来永远不会发生的,因为她是代理老师。不过,当我们转弯的时候,我们看到她还站在窗前,身子探出了一点,冒着举止轻率的风险。

十点十五分的火车驶出站台的时候,埃迪站在最低的台阶上,没有戴帽子,看起来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孩子气,笔直,干净,帅气,嘴唇轻启,眼神明亮。毛发旺盛的征兵士官就站在他旁边,二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大家互道再见,倾诉最后的话语,开着好心的玩笑。不过埃迪的母亲一直看着儿子的脸,直到火车消失在蜿蜒的轨道。

孔兹药店招了一个新的男孩儿——沙色头发,满脸粉刺,不懂搅拌技巧,我们不再在那里逗留,尽管秋季的那几个月不同寻常地暖和。

不久我们就收到了明信片——明信片上是海军训练站,体育馆,现代化的营地和军事演习,还有穿着制服的埃迪。她的母亲坚持说是水手服,就像他还是个小男孩一样。有一天,乔西·莫尔豪斯来找霍顿夫人,手里拿着一张集体照。她没有说话,将照片递给艾迪的母亲。霍顿夫人急切地看着照片,从一群人中准确地找出自己的儿子,就像鸟妈妈在森林里准确无误地找到自己的鸟巢一样。

“噢,埃迪要比照片上好看!”她喊道,带着一点颤抖的笑声,“他们穿的裤子可真滑稽,不是吗?他的嘴根本不是那样。埃迪有最甜蜜可爱的嘴唇,从他还是个小宝宝的时候就是这样。让我们看看其他男孩儿。为什么——为什么——”

然后她沉默了,细细审视其他的面孔。乔西也随即俯身低头去看,两个女人的眉头都困惑不解地皱起来。她们看了好久好久,看得越久,霍顿夫人眼角的皱纹就愈加明显。

最后她们带着疑问抬头彼此相视。

“其他的男孩”,埃迪的母亲支吾着说,“他们——他们和埃迪不一样,不是吗?我是说——”

“对的,他们看起来不一样”,乔西表示赞同,“他们看起来年纪更大,眼神、下巴和前额都很古怪。不过”她最后说,带着强装的高兴口吻,“从这些傻傻的柯达照片上也看不出什么来。”

埃迪的母亲再次研究起照片,轻轻叹气,“我希望”,她说,“埃迪不会遇到坏同伴。”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收到过明信片。我希望有某种方法来讲这个故事,让它的结局不至于出现在故事中间,可是没有。在我们小镇上,在报纸出来之前,我们就知道消息,我们之所以读报只是为了核实我们听闻的消息。所以在下午报纸出来以前,我们已经被埃迪·霍顿擅离职守和自杀的消息震惊了。我们站在主街上讨论这个消息,回忆穿着白色细帆布外套的埃迪是多么英俊帅气,还有最后一天十点十五的火车驶出车站时也一样。“这让人难以置信,不是吗?”我们互相询问。

不过,当埃迪的母亲拿出明信片以后寄来的信件时,我们懂了。当他们把他带回家,我们最后一次看到他,所有和他一起上过学,跳过舞,乘过雪橇,参加够篝火晚会,出去野餐过的人都来了。当我们看着他的脸——一个一直走在阳光大道上,却被一些可怕而不洁的东西绊倒的人的神情——我们原谅了他对我们的忽视,原谅了他的擅离职守,原谅了他轻易的自杀,原谅了他带给母亲的眼神。

以后再也不会有埃迪·霍顿的传奇故事。像所有和他一样年纪的男孩儿一样,他有缺陷也有美德,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他——噢,我用了太多的词语,其实一个俗语就可以表达。埃迪曾经只是个漂亮的男孩,我想他说过最粗鲁的话也许就是“该死!”如果他也曾开口咒骂,那也是干净的诅咒,借以缓解思绪和感情。

不过那年和他一起航行的男人——我确定他不曾想过有这样的男人。他不曾站在斯代特南街的招聘办公室外面,在老旧的招待区,看着悲剧的故事发生——那些噩梦般的脸,因喝酒损坏的,恶习累累,毁掉的脸。

我知道在他干净、勤勉的短暂人生里,因为居住在繁荣的乡村小镇,他不曾见过这样的面孔。我确信他不曾听过海员同伴嘴里的那些话——满口感情强烈的词语——肮脏,恶心,不可言说,却已经说出的词语。

我不是说埃迪·霍顿不会时不时地喝酒。在我们镇上也会有一些黑暗的谣言,大意是这样,有些人过于频繁地光顾孔兹药店是为了在处方室,就在药店的后面,获取一些特别的东西。但是那就是埃迪曾做过的最恶毒的事情。

我不是说所有的海员都是那样。也许他不幸遇到了这样的。可是那是一次东方的航行。埃迪·霍顿的想法不是那些男人的想法,他的行动也不是他们的行动,他的体验也不是他们的体验。对埃迪·霍顿来说,上海的水边坐着小船的中国女人美丽如画,是可以写信告诉母亲和乔西的东西。对于别的男人来说,她只是一个可能的猎物。

其他的男人觉得他与众不同,他们会为难他,虐待他,让他的生活异常艰难。男人会做那样的事,只是人们不会说起。

我不知道他遭受的一切。不过在他心里,一天又一天,这样的痛苦越积越多,他很想逃离这里的一切——逃离这个糟糕的生活,致命的错误。我觉得在漫漫长夜,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我们小镇上得体的生活——母亲的厨房,周三和周六新出炉面包的香味——荫凉的前廊,紫色的铁线莲——平整的前院,周六他要割掉前院的草,这样周日院子就能整洁干净——药店里常来的男孩和女孩——他们眼神明亮,天真娇媚;咯咯笑着,脸色绯红的女孩儿们穿着水手衬衫,白色裙子,纤细的胳膊和脖子因为打网球、划船而晒黑——打完网球,当他们坐在喷泉边休息,她们的眼睛微笑着看进他的眼睛——那些瘦长,晒黑的男孩儿,大笑着谈及游泳、划船,网球和女孩。

他没有意识到这是擅离职守——在他脑海里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他没有想到要背弃他的祖国。他只是试着忠于自己,还有母亲教给他的东西。他只知道自己受够了这些疾病和恶习。他只知道他想离开——回到得体的生活中,和与他同样得体的人生活在一起。然后他就走了,他走了,像个小孩儿在泥泞里绊倒后跑回家一样,不曾想过做错事或遭受惩罚。

火车上的前几百英里就像梦一样。不过最后埃迪终于找到一个男人说话——高大,干净,蓝色眼睛的西方男人,他用友好、困惑的眼神看着埃迪,埃迪断断续续、气喘吁吁地讲了他的故事。他讲完以后,男人放下修长的腿,从嘴里拿出烟管,坐下来,他坐下时眼睛里带着嫌恶,看着埃迪。

“孩子”,最终他说道,“你在擅离职守!你会被关押起来,你不知道吗,他们会抓住你?你要去哪里?”

“去!”埃迪重复道,“去!什么意思?我当然是要回家。”

“那么我不明白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男人说,“因为他们一定会在那里抓住你。”

埃迪带着恐惧的眼神盯着男人看了一会儿,在那一小会儿里,他所剩无几的耀眼青春,雄心壮志,生命渴望离他而去。

在下一个小镇他下了火车,西方人要给他一些钱,埃迪用他曾经的礼貌辞谢了。那是一个挺大的小镇,有很多忙碌的人。埃迪去了一个便宜的旅馆,要了一个房间,坐在窄窄的小床边缘,盯着地毯看。那是一个布满灰尘的红色地毯,书桌前面已经被磨出了一个小洞,光秃秃的地板显露出来,带着一丛参差不齐的红色边缘。埃迪·霍顿坐下来,脸上带着奇怪的茫然,看着破洞。

他坐下盯着看,看到了很多东西。他首先看到了他的母亲,她坐在前廊,浅色连衣裙上穿着条纹围裙,等着他回家吃晚餐;他看到了自己的房间——一个典型的男孩儿的房间,穿衣镜边缘夹着相纸和蓝色印刷品,墙上是拳击手套,断了一条线的网球拍(他一直打算给球拍重新穿线),他的跑鞋,高中生活的纪念品,扔在角落里,颜色奇怪的校旗挂起来作为壁画,乔西·莫尔豪斯两年前圣诞节为他做的垫子,精致的白床单,他曾斤斤计较,觉得对一个男生来说床单太过娘娘腔——噢,我不能告诉你,当他坐下盯着地毯上的破洞看时,他看到了什么。但是很快,天色变暗,最后他站起来,迷人的眼睛依然盯着裸露的小点,他走向门,打开,非常怪异地退着走出去,依然看着地板上的小洞。

他十五分钟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瓶子。作为一个药剂师,他本该知道比石碳酸更好的东西,可是在这样的时候,所有人都难免有点疯狂。他躺在窄窄的小床边缘,比运货板大一点,然后将脸转向裸露的小孔,在逐渐加深的夜色里刚好可见。当他将瓶子举到嘴边,脸上浮现出曾经的甜美微笑。

第十八大街汽车转弯的地方,是一个大而醒目的广告牌,上面是一群强壮的年轻男人身着白衣,闲散地站在海岸上,头上是摇摆着的棕榈树,一派热带风情,远处还有一抹蓝色的海洋。配图文字这样写道:

“征召年轻人。一个旅游、学习、冒险的绝佳机会。待遇优厚,无需缴费。”

当我看到这个广告牌,我就会想到老家的埃迪·霍顿,当我想到埃迪·霍顿,我就会很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