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City)正在庆祝新年前夜。见到“城市”这个词这样拼写,首字母大写,你就知道它只能是指“纽约”。在“至新酒店”的“粉色喷泉大厅”里,这个节日代代相传、独特壮观的一切旧仪式和旧习俗都得到了严格的遵守,并且是以它们最初的特殊形式。那个蓄着“凡·戴克式”[1]胡须的男人看上去就像个俄罗斯大公(他其实是个足科医生),用那个扮演女演员的女士(她其实是八楼施马乌斯女帽批发公司的女领班)的粉红缎子便鞋当酒杯,从鞋里喝香槟酒。角落里两个体面的已婚女士分别得到了丈夫的亲吻。大厅里有一位身材苗条的白衣女子,她长着一张清教徒似的脸,乌黑的头发从脑袋中间整齐地分开,梳成一个整洁的发髻,看上去十分端庄优雅。突然,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懒洋洋地走向大厅中央那座水声潺潺的粉色喷泉。她来到喷泉边,似笑非笑地凝视着浅浅的泉水出神,看上去如在梦中。然后,她缓缓抬起纤细的腿,优雅地迈过喷泉装饰着蕨类植物的水盆边缘,踏进冰冷刺骨的泉水中央,身后拖着白色的缎子和薄绸裙裾,将水盆里的金鱼吓得仓皇逃窜。见此情景,大厅里的人们不禁大声尖叫起来,叫得最响的是一个一头黄发、嘴唇微张的年轻人,他刚才跟人打赌,结果赌输了。那位身材高大的金发女士照例穿着一身布满褶裥的紫罗兰色礼服,跃跃欲试地想到桌子上去跳舞。她同伴的衣服上缀满了一层又一层、一道又一道松垂的薄纱,她知道所有的服务生的名字,坚持伴着管弦乐队唱歌,还用一个黑麦面包卷打拍子。玻璃杯的叮叮声甚至盖过了碗碟的碰撞声。

粉色喷泉大厅后面有一间宽敞明亮的厨房,厨房里的一张桌子后面坐着格西·芬克小姐,平静、警觉、眼神傲慢,仿佛一尊司职裁判的“女神”。在“至新酒店”的薪资单上,格西·芬克小姐的职务是“厨房检验员”,不过她的正式工作是“当女神”。她的祭坛是这间忙碌的厨房角落里的一张高高的桌子,那是一个香气祭坛、一个燔祭品[2]祭坛、一个陈设饼[3]祭坛。芬克小姐跟古代女神一样铁面无私,但比古代女神严厉十倍。因为“至新酒店”有这样一条规定:未经格西·芬克小姐和她助手的审查,任何服务生不得将装有食物的托盘送往餐厅。每个托盘都必须平放到芬克小姐的桌子上,每个银质菜罩都必须揭开,每张餐巾都必须掀开,露出它们下面的宝贝,比如热气腾腾的玉米和热面包卷。袅袅的香气从格西·芬克小姐面前冉冉升起,她无动于衷地闻着食物的香味,平直的眉毛下面,一双眼睛注视着各式各样的食物,不管是美味可口的烤童子鸡,还是精美可爱的冰激凌,是龙虾鸡尾酒还是葱头汤,是小牡蛎还是布里干酪,她都一视同仁、漠然视之。所有的食物在她眼里都是一样的。注视食物就是格西·芬克小姐的职业,看她注视一盘去骨乳鸽的样子,你准会认为她从来都不吃东西。

尽管这个新年前夜要为很多(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食客准备食物,但这个忙碌的大厨房却是你能想象到的最整齐、最闪亮、最洁净的地方。不过,这个洁净的大厨房里最整洁无瑕的却是格西·芬克。她身上有种东西能让你联想到田野里的雏菊,但愿你懂我的意思。那也许是因为她的眼睛是棕色的,而她的头发是金色的;也许是因为她的衣领高高的、紧紧的、而且很光滑;也许是因为她那贴身的白色袖子一直延伸到她那双漂亮的手上;也许是因为她那光亮的头发在额头上跳动的样子;也许是因为她那澄澈透明、滑如凝脂的娇嫩肌肤。不过,我个人认为,真正的原因是她穿衬衫的方式。格西·芬克小姐会在一件紧身冬装外套下面穿一件硬挺的白衬衫,脱去外套,右手食指摸着领口,左手大拇指摸着背后的腰带,向满怀崇敬的世人展示她那一尘不染、毫无褶皱的白衬衫,仿佛那是她那灵巧的双手刚从熨衣板上熨烫出来的。格西·芬克小姐的洁净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她洁净得如此肆无忌惮,如此清丽脱俗,以至于——好了,这样的描写必须停止了。

像芬克小姐这样的女孩,你会乐意看到她站在你最喜爱的熟食店的柜台后面,知道她的手指碰过你星期天晚餐吃的牛舌片、瑞士干酪和火腿时自己不会厌恶地打哆嗦。倘若格西向一个女孩借用她的羚羊皮手套,那女孩做梦也不会想到要拒绝她。

今天晚上芬克小姐十点才来上班,比平常足足晚了两个小时。她知道自己一直要工作到凌晨六点,这也许能解释她在脱去帽子和外套,将它们挂在桌子后面的挂钩上时为什么几乎没有表现出什么书迷们所说的“活力”。我想,整整一个晚上、满满八个小时的工作预期也许能解释这一点。但我偷偷告诉你,你千万不要说出去,事实并非如此。现在你该认识一下亨尼了。亨尼,啊!他现在是“亨利”了。

两个星期之前,亨利一直是“亨尼”,芬克小姐也一直是“小山羊”。当亨利还是“亨尼”的时候,他在厨房里当杂工,什么活儿都干,但他那含情脉脉的目光总是落在格西·芬克小姐身上。后来,在一个疯狂的晚上,一个服务生罢工了——因为薪水、或者工时、或者小费,或者三者皆有。在接下来的混乱中,亨尼被迫接受了那个服务生的工作和一件被大幅截短了的外套。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完美地适应了这两样东西,证明服务生是天生的,而不是后天造就的。服务生的那些标志性的小伎俩和小毛病似乎完美地包裹了他,仿佛一件“神仙服”落到了他的肩膀上。他左胳膊下面夹着的餐巾完美到位,仿佛它生来就长在那里。那幽灵似的步法、疾走如飞的小跳步、半真半假的笑容、毕恭毕敬同时又略显傲慢的弯腰,服务生的特点他应有尽有;“是的,小姐。”和“好极了,先生!”这样的应答自然而然、准确无误地跳出他那未经训练的嘴唇。灰姑娘艳光四射地从柴灰遍布的火炉边站起来的景象,也不足以比拟亨利从“亨尼”到“亨利”的角色转变。然而,随之而来的是,格西·芬克小姐被郁郁不乐地落在了她的桌子后面。

对于抓住这样的事情说长道短,厨房跟客厅一样的动作敏捷。由于除了亨尼,格西·芬克小姐对厨房里的其他人都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厨房更是迫不及待地充分利用了它的这点儿闲谈材料。每个人都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大谈特谈——其中包括无赖托尼,芬克小姐曾讥讽过他;开胃菜厨师弗朗索瓦,他常常忘记自己已是有妇之夫;吧台检验员斯威尼小姐,她嫉妒芬克小姐的肤色。芬克小姐听到了他们的议论,但她什么也没说。她只知道,在她下夜班的时候,再也没有一个亲爱的人等着她了。此前的两个星期里,她都是夜里一点戴上帽子,穿上外套,独自一人回家。而在那之前,亨尼每天夜里都温柔地护送她回家。现在,没了亨尼的保护,她发现他每晚的护送只教会了她一件事:她对夜晚的街道产生了一种荒唐可笑的恐惧。以前,尽管从电车站到她和母亲一起居住的公寓只有短短的一段路,亨尼总是陪她一起步行回家。在她看来,那是一段壮丽辉煌、星光灿烂的时光,唯一的美中不足是时间太短了。如今,那段路成了一段漫长无比、心惊肉跳的煎熬,充满了颤抖和恐惧,尤其是卡西迪小卖部后面的巷子。以前,她和亨尼甚至曾有过一些关于未来的半认真、半玩笑的简短交谈,其中的一个话题是在一个理想的社区开一家小小的熟食店和餐馆,亨尼在厨房里忙活,某个干净整洁、身穿白衬衫的金发美女负责记账和照看前面的店铺。

以前,每当芬克小姐下班回到家,她和母亲都要履行一个小小的程序。然而,如今她们早已放弃这个程序了。格西的母亲是一位真正的母亲——就是那种你回到家时会醒来的母亲。

听到门锁上响起钥匙的声音,芬克妈妈会从她的卧室里喊:“是你吗,格西?”

“是我,妈妈。”

“亨尼送你回来的?”

“当然。”芬克小姐会开心地回答。

“还剩下一点儿香肠,还有一些馅饼,要是——”

“噢,我不饿。我们在城里的乔伊快餐店喝了杯咖啡,吃了个火腿黑麦面包。你记得把奶瓶放到外面了吗?”

然而,在这两周里,这样的程序再也没有发生过。格西已经学会一回到家就悄悄爬上床睡觉,而她的母亲,作为一位母亲,也假装睡着了。

今天晚上,格西·芬克小姐看上去更冷静,更独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雏菊。她仿佛看见,在她脑袋后面的某个地方,亨尼正在避开她的桌子,使用厨房另一头的那个检验员的服务。这种感觉像毒药一样侵蚀着她的内心。然而,即便是在这样心痛的时刻,她仍然严厉地用食指敲着面前的桌子,对无赖托尼说:

“把你的托盘放到桌上,托尼——放平了。这个新年前夜也许有点儿忙,可你别想用你那些花招来蒙骗我。”因为托尼有一个隐藏1.25美元牛里脊肉的小花招,方法很简单:将一个大浅盘啪的一声拍在他的托盘下面,他那又长又瘦的手指张开来托住盘子,另一只手伸过来扶住托盘,手上飘拂的白餐巾的褶皱完全遮住了这个骗局。托尼的眼里闪过一丝凶光,干瘦的下巴恶狠狠地凸出来。

“你真是只牙尖嘴利的‘小山羊’啊,”他嘲笑道,“不过别担心,休息时间我会逮到你的。”

“总有一天,”芬克小姐一边检查牛排,一边慢吞吞地说,“酒店方面会知道你的花招的,到时候你就只能回你的煤车去了。我对你太了解了,这已经开始让我感到不舒服了。我讨厌背负犯罪的重担。”

“你就是个怨妇,因为亨尼甩了你,现在——”

“快给我走!”芬克小姐厉声说,“不然我就叫主管来跟你理论。也许他会有兴趣知道,你一直在计算你的日期和工号,好将它们添加到你的支票底下。”

无赖托尼转过身,快步向餐厅走去,但对芬克小姐来说,胜利的滋味却是苦涩的。

午夜的钟声敲响了。粉色喷泉大厅那边传来的喧嚣声穿透了分隔餐厅和厨房的那扇衬着软垫的门。那声音升起来,盖过了管弦乐队响亮的音乐声。当数百人同时站起来时,他们的座椅吱吱嘎嘎地摩擦着大理石地板。一时间,玻璃杯撞击的叮当声听上去仿佛有一百个铃铛在齐鸣。接下来,大厅里传来热烈的鼓掌声、欢呼声和叫喊声。透过长长的走廊尽头的弹簧门,芬克小姐瞥见了绚丽的色彩、闪烁的礼服、举起来的光胳膊、鲜花、羽毛和珠宝,所有的东西上面都涂上了那座著名的粉色喷泉投射出来的玫瑰色的光彩。有一次,她看见一个高高的青年伸出胳膊搂住邻桌一个美貌绝伦的姑娘,尽管大厅的弹簧门随即关上了,挡住了她的视线,但她知道他吻了她。

然而,粉色喷泉大厅后面的厨房里却没有任何新年祝福。此时是这个忙碌的夜晚最忙碌的时刻。炉子散发出的热量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坐在远远的角落里的芬克小姐也感觉到了。餐厅和厨房之间的弹簧门一刻也没有闲着,服务生们流水似的奔向那些热气腾腾的桌子,桌子后面,一身白衣的大厨们正站在那里忙着盛菜、切肉、涂油、上菜、下命令、接待服务生。服务生们在检验桌前稍作停留,随即再次奔向餐厅。无赖托尼此时正在咒骂一个负责给菜肴装点蔬菜的波兰小女孩,因为她装点一盘沙拉时动作不够快,小女孩正用她的大舌头一遍又一遍地说:

“噢,闭上你的嘴!”

芬克小姐“砰!砰!”的检验章和着飞一般的脚步,然而,即便是在她那训练有素的眼睛扫过面前的托盘的时候,她也看见了服务员主管让亨利到她的桌子前检验,当时他正要前往那张较小的检验桌。在低垂的眼睑下面,她看见他过来了。今天晚上,亨利身上散发着一种光芒,一种令人激动的活力,看上去那么身手敏捷、那么精力充沛、那么生气勃勃。在格西·芬克眼里,一身服务生制服的亨利看上去帅得令人心碎——英俊、高贵、遥远、无比性感。但紧随其后的是托尼,他的眼里闪着复仇的火焰。

平坦的桌面迎接了亨利的托盘。芬克小姐用冷漠无私的目光注视着他的托盘。亨利将他的餐巾从左胳膊下面抽出来,开始动作敏捷地揭开一个个菜罩。第一个圆顶银菜罩揭开了。

“珍珠鸡。”亨利说。

“你上小帘蛤时我看见她在看你。”托尼说,仿佛在继续刚才的某个间歇时间开始的谈话,“她是一个可爱的美妞,相信我。”

芬克小姐仔细审查着珍珠鸡,但看上去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她从手肘下方的盒子里取出正确的图章,砰!她面前的硬纸板上,亨利的工号后面出现了一个数字:$1.75。

“你这样想?”亨利咧嘴一笑,揭开另一个菜罩。“糖制甜品。”

“我敢说有一天我们会看见你上星期天的报纸,亨尼,”托尼继续说,“上面说一个英俊的服务生跟一个漂亮的富家女儿私奔了。说真的,你太完美了,即便是作为一个服务生。”

砰!30美分。

“别逗了。”亨利有点儿飘飘然,“莴苣,法式调料。”

砰!“下一个!”芬克小姐不动声色地说。她打了个哈欠,飞快地向开胃菜厨师笑了笑,但他并没有看着这边。接着,当托尼将托盘推向她时,她说:“生意好吗,托尼?嗯?你又偷偷塞了多少劣质雪茄在你那五分钱直筒裤的私人收藏里,赚到了20美分的回扣?”

当托尼端起他的托盘转身离开时,芬克小姐发现他那明亮的棕色眼睛忽然变得朦胧起来,仿佛里面升起了一团薄雾。尽管刚才的话让自己很解气,但她心里知道,托尼已经“在休息时间逮到她了”,就像他之前说过的那样。

对芬克小姐来说,事情慢了下来。现在,脚步匆匆的服务生们转而流向了厨房吧台方向。从现在开始,人们该吃得少,喝得多了。芬克小姐现在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便不由自主地一边眨眼,一边瞅着面前的硬纸板上印着的数字。尽管眨着眼睛,两滴眼泪还是滴到了亨利工号后面的$1.75上面,这样的污点是绝不应该出现在一个检验员的报告上的。一个可爱的美妞!她刚才凝视过亨尼。唉,这种事情想也想得到。没有哪个女人凝视亨尼时能无动于衷。“一个可爱的美妞——”

“嘿,芬克小姐!”主管的声音喊道,“我们需要你去吧台那边帮斯威尼小姐检验酒水。酒水走得太快了,她忙不过来了。从现在起,人们不会吃多少了,只不过不时要点儿小咸菜罢了。”

于是芬克小姐偷偷用手绢擦了擦眼睛,离开那个又烤、又炙、又煎、又炖,满眼都是巨大的铜锅、发红的煤炭和兹兹响的煎锅的世界,进入一个散发着薄荷香味、橙子皮和柠檬皮的气味、菠萝香味——这让人想起肉桂和丁香的气味——以及浓烈的酒精味儿的小世界。在这里,烤肉架上的兹兹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虹吸管的嘶嘶声、软木塞的噗噗声、以及冰块撞击玻璃杯壁的叮叮声。

“嘿,亲爱的!”斯威尼小姐柔声招呼她,瞪大眼睛看着她眼睑周围可疑的红色。“你来这个令人头痛的部门给我帮忙真是太好了!这是酒水单,你也许用得上。我说,你觉得新年前夜是谁发明的?他一定拥有一个希腊餐厅服务生的想象力。现在才两点半,可我已经累得身子软得像块抹布了。我刚才一直在不停地检验酒水,累得手腕都开始抽筋了。对了,你有没有听说亨尼的事?”

“没有。”芬克小姐心平气和地答道,然后便开始仔细查看酒水单第一页上“知名产地香槟酒”标题下面的内容。

“哎呀,”斯威尼小姐用她存心不良的细嗓门继续说,“他可是掉进温柔富贵乡了。那边有个三号桌,他们在喝12美元一瓶的1874年皇冠,就像喝沃基肖[4]的啤酒一样。每喝完一瓶,他们中的一个家伙就会用一张崭新的10美元和一张崭新的5美元付账,还跟亨尼说不用找钱了。你能相信吗?”

“但愿我们1874年皇冠的存货能坚持到早晨,”芬克小姐愉快地说,“我讨厌看到他们不得不降低标准,喝10美元一瓶的酒。喂,托尼!回来!在这个部门我可能是个新手,可还没傻到让你用一张黄标冒充金标来蒙我。听好了,我要再罚你五十美分。”

“他真是个贪污犯!”斯威尼小姐咯咯笑道。她凑近芬克小姐,谨慎地压低嗓音。“不过我要为他说句话。要是你时不时地让他蒙混过关,他会跟你平分的。懂吧?唔,算了,别这样较真儿。管理层也知道这个部门的把戏,所以他们才付这样少得能饿死人的工资。”

格西·芬克小姐光滑的脸蛋上泛起了异样的红晕。当亨尼飞快地绕过那边的拐角,朝着这边的吧台奔来时,她脸上的红晕加深了,泛出淡淡的红光。亨尼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克制的兴奋——对,克制的,因为亨尼是个完美的服务生,不能喜形于色。

“不会是再来一瓶吧?”吧台侍者们齐声叫道。

“是的。”亨利严肃地答道,等着酒窖再献出一瓶珍宝。

“噢,亨尼!”斯威尼小姐叫道,“跟我们说说她长什么样。要是我有空,我会亲自去瞅瞅她的。从托尼说的看,她看上去一定有点儿像玛克辛·埃利奥特[5],只是肤色更白。”

亨利转过身来。他看见了芬克小姐,眼里顿时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那也许可以称之为‘亨尼的眼神’。他注视着前女友那平整的服装、白净的皮肤、坚定的眼睛和闪亮的头发。她正用一种令人困惑和发狂的眼神望着他的身后,那是一个怒火中烧的女人的眼神。这一刻,亨利的一部分镇静似乎离他而去。当他从酒窖侍者手里接过那瓶珍贵的红酒时,他似乎少了一丝快活和自信。他走向芬克小姐的桌子,站在那里看着她检验他的订单。走到门口时,他回过头来看着斯威尼小姐。

“回头等你身边没有别的女士的时候,”他故意说,“我会告诉你我觉得她长得怎样。”

格西·芬克小姐光滑的脸蛋上,淡淡的红晕染成一片深红,从额头一直红到喉头。

“噢,好吧。”斯威尼小姐偷笑道,以便掩饰自己的尴尬,“这是小亨尼在餐厅的第一个新年前夜,老实说,我想他是给吓着了。他没有意识到,庆祝新年前夜就像吃橙子,你必须放下尊严才能真正享受它们。”

此后,亨利又三次进来要那种著名的红酒,但每次进来,他的那种活泼劲儿就似乎减了一分。随着小费的增多,他的得意反而缩小了。六点钟的时候,他再次走近吧台,看上去似乎整个儿被一层无法穿透的忧郁裹住了。

“那些酒鬼还在喝?”斯威尼小姐尖叫道。她和芬克小姐已经从她们的高凳子上下来,准备下班了。亨利疲惫地点了点头,消失在了粉色喷泉大厅方向。

芬克小姐回到靠近餐厅门的角落里她的桌子旁,从挂钩上摘下帽子,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它。然后,她似乎做出了决定,转身快步走上厨房和餐厅之间的走廊。清洁女工蒂莉正双手撑地跪在走廊的一个角落里,包括她在内的一小队清洁工已经开始清理整整一个晚上漫长的狂欢之后留下的狼藉了。芬克小姐提起她那洁净的裙子,踮着脚尖踩过蒂莉身后留下的小肥皂水洼。她小心翼翼地将弹簧门推开一条小缝往里瞅。她看到的景象并不美,倘若芬克小姐的词汇表里包含“污秽”和“滥饮”这两个词,我想它们此时一定会跳到她的嘴边。人群已经离去了,整个大厅里总共只剩下不到六人。五彩纸屑洒得遍地都是,桌子下面散落着一张张餐巾,全都湿哒哒、脏兮兮的,被揉搓成了一个个无法辨认的布球。从一个翻倒的酒瓶里,剩余的残酒正有气无力地往下滴。大厅里的空气陈腐、污浊、有毒。

大厅中央的一张小桌旁,亨利的三个客人还在那里喝酒。他们一本正经地喝着酒,看上去有点吓人。那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都喝得满脸通红,表情呆滞,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上去十分可怖。眼前的景象让格西·芬克感到有点儿厌恶,跟这里相比,她觉得外面冬天的空气一定无比甜美、清冽、干净。她最后看了一眼亨利,只见他正用手捂着嘴打哈欠。她正准备转身离开,突然,那个女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指尖撑着桌子稳住身子。她抬起头,呆滞的眼睛瞪着大厅那头,但什么也没有看见。她舔了舔嘴唇,转过身去,缓缓地走出六步,然后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尖叫,轰隆一声栽倒在地板上。她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皱皱巴巴的一堆,她那精美的礼服的褶皱像水波一样荡漾开去,伸到了一个陈腐的小水洼里,那是从某个打碎的酒杯里溅出来的红酒。紧接着,三个人冲向躺在地板上的这个女人,两个人从她旁边奔过,冲出了大厅。那两个人就是刚才一直跟她喝酒的男人,他们跑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冲向她的三个人是服务生亨利、检验员格西·芬克小姐和清洁工蒂莉。亨利和芬克小姐先跑到那女人身边,紧接着是蒂莉。格西·芬克小姐正要伸手托起那女人擦伤了的可怜的脑袋,但亨利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作为一个服务生动作有点儿过猛),粗鲁地把她拽了起来。

“别碰她,小山羊。”他命令道。

格西·芬克小姐对他怒目而视,愤怒堵住了她的喉咙。亨利眼里的凶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柔的光芒。

“我们会照顾她的。”亨利说,“她不配你碰她,我也不让你碰她,免得她弄脏了你的手。”接着,在格西的瞪视下,他抓住那个失去意识的女人的肩膀,另一个服务生抓住她的脚踝,蒂莉同情地将她的裙摆裹到她身上,他们一起将她抬出餐厅,抬向那边的一间屋子。

在厨房这边,格西·芬克小姐正准备戴上她的帽子,可她的手指不停地颤抖,好一会儿都戴不好。尽管她的脸背向弹簧门,但亨利进来的时候她还是知道。他默默地站在她身后,她转过脸来,发现亨利正凝视着她。此时,原来的“亨尼”又回来了,在他的眼里闪耀着。他久久地、默默地看着格西·芬克小姐——看着她那理智、朴素、健康的风度,看着她那明亮的棕色眼睛,看着她那白净的额头(富有光泽的头发在额头前方形成一条十分精美的线条),看着她那一尘不染的白衬衫,看着她那光滑的、贴身的衣领(衣领一直伸到她那粉红色的小耳朵的耳垂上),看着她那滑如凝脂的肌肤,看着她那整洁的腰带。他看着她,仿佛在休息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睛已经厌倦了绸缎、珠宝、胭脂、红嘴唇、白胳膊、以及女人的胸部。

“啊,小山羊!你看上去真不错。”他说。

“是吗——亨尼?”芬克小姐低声说。

“当然啦!”亨尼热烈地答道,“之前我有点儿忘乎所以了。忘了它吧,好吗?唉,今天晚上的那帮人——噢,那帮人——”

“我知道。”芬克小姐打断他说。

“回家吗?”亨尼问道。

“回。”

“我们先找口东西吃吧。”亨尼建议道。

芬克小姐扫了一圈冷冷清清的大厨房,略显厌恶地皱了皱她那漂亮的鼻子—这鼻子已经被迫闻了很多珍馐美味的香味了。

“当然。”她愉快地表示赞成,“不过不是在这里。我们去街角那边的乔伊快餐店吧,我想喝一杯香喷喷的热咖啡,吃一个火腿黑麦面包。”

他帮她穿上外套,要是他的手在她肩上停留了一会儿,谁会看见呢?那里只有几个睡眼朦胧的服务生和清洁工蒂莉。他们一起向门口走去。此时蒂莉已经刷洗完了走廊,正开始刷洗厨房。她和她的水桶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她正用一块灰色抹布在一个肥皂水洼四周刷洗地板,肥皂水被抹布挡在了里面。亨尼和格西只好停下来看她干活。他们兴味盎然地看着那张灵巧的抹布巧妙地将肥皂水洼挡在里面,直到抹布将肥皂水吸尽。然后,跪在地上的蒂莉身子向后一坐,将浸湿的抹布拧干。这幅画面有一些赏心悦目的地方。蒂莉的蓝色印花布制服有些地方褪了色,变成了白色,两个膝盖的位置则因为肥皂水的浸泡而变成了深蓝色。她的鞋尖滑稽地翘起来,就像清洁女工的鞋子通常那样。蒂莉细细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潮湿的发髻,用一根灰黑色的发钗别起来。从粗糙发红的手指到红润汗湿的脸庞,蒂莉身上没有半点儿地方可以称得上美丽或优雅。但亨尼发现她身上有种令人愉悦的东西。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那是什么,我又怎能说清?所以我只能说,那种感觉也许就像我们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身上盖着一条灰色毛毯,毛毯给我们一种健康、安全和可靠的感觉,让我们感到由衷的喜悦。

“新年快乐!”亨尼严肃地说,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

蒂莉潮湿的右手握住了亨尼的手,脸上露出愉快的微笑,同时也露出了一口黑乎乎的烂牙。

“你也一样,”蒂莉说,“你也一样。”

[1] 十九世纪,美国和英国曾流行英国国王查理一世时期的英国宫廷首席画家安东尼·凡·戴克的画中的查理一世的胡须样式,也被称为“凡·戴克式”。

[2] 燔祭品是祭坛上焚烧以祭神的东西。

[3] 陈设饼是犹太教用于主日祭神的未发酵面包。

[4] 沃基肖(Waukesha)是美国威斯康辛州东南部城市。

[5] 玛克辛·埃利奥特(Maxine Elliot,1868—1940),美国女演员和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