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抗耻辱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忍辱负重,洗刷耻辱;另一种是逃避耻辱,找个地方躲起来。第一种方法非常有效,但残酷得令人心碎。第二种方式不太可靠,因为,就在你以为自己已经在上一个小镇甩掉它的时候,耻辱却突然在你的身后现身,那种感觉一定不怎么舒服。

特德·特里尔没有选择第一种方式,那是他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刑满释放后,特德回家来祭奠母亲,打算坐下一班火车离开。他并不像你在别的书里看到的囚犯那样因坐牢而脸色苍白,因为他曾是监狱全明星棒球队的游击手,以动作敏捷著称,而且能抓住滚烫的地滚球。故事里说的犯人常有的因循守旧的心态,以及因为剪发而导致的心理阴影,也未曾对他有任何影响。特德的监狱负责人是个改革派。

乍一看,你绝对不会认为特德是罪犯,他的脑袋上也没有贝蒂荣[1]的照片里清晰显示的任何有趣的颅相障碍和抑郁症这些缺陷。特德曾是市民国家银行的出纳助理,他一时头脑发热,耍了个小花招,将银行的一些资金转换成一些稳赚的股份,再迅速转换回来,并躲过监管员的眼睛。但特德对这些“时灵时不灵的”技能并不熟练,他失手了,那些花招被人识破,导致了严重后果。

特德曾是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六英尺高,金发碧眼,以擅长穿着打扮而远近闻名。他是我们镇上最先戴黄色长毛绒帽的。那顶帽子戴在他那金色的脑袋上,仿佛是一个光环。女人们都喜欢特德。时髦的寡妇(寡妇们为什么非得做时髦人士呢?)丹克沃斯太太说,我们镇上的男人,只有他懂得如何穿燕尾服。男人们也喜欢他,见到他总会拍着他的背,邀请他去喝上一杯。

特德英俊潇洒,巧舌如簧,身上有一种与身俱来的爱尔兰人魅力,这使他颇受当地时髦圈子的青睐。倘若你从没在小城镇居住过,听到小镇对时髦圈子的推崇,你可能会觉得十分有趣。但那只能证明你的无知。小城镇的时髦阶层对其时髦风格是相当严肃的。他们愿意花上六个小时的时间,跑去大城市试穿一双鞋,听卡鲁索的时尚讲座。跟他们的城里表兄们相比,他们的衣服一样考究,他们的丑闻一样新鲜,他们的节奏一样匆忙,他们的高尔夫俱乐部一样无聊。

匆忙的节奏扼杀了特德。他竭力跟上一群年轻人的步调,正是他们的父亲建造了这座城镇。一直以来,他的钱夹都在大喊:“哎呀!”跟镇上更年轻的一代一样,那些年轻人主要热衷于有着猩红色坐垫的旅游小客车、乡村俱乐部和家庭派对。特德上高中的时候,在他的那个小圈子里,半数男孩放学后的主要娱乐方式就是开着他们那些体型巨大、闪闪发亮的小汽车在小镇大街上来回奔驰。他们懒洋洋地斜躺在方向盘后面,几乎是后背坐在座位上,袖子高高挽起,头发梳成一种好斗的高卷式发型。他们中总有某个人会带上特德。对那一类事物的品味太容易形成了。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品味在他身上生了根,成了一种习惯。

不管那些老派的故事作者如何不以为然,特德刑满释放时仍然十分英俊。不过我们也会对老传统做出一点让步,那就是,比起从前,他毕竟还是有些变化。

他那光芒四射的金发白肤毕竟多多少少变得有些黯淡了。博蒂·卡拉汉曾在特德母亲的厨房里工作多年,女主人去世后,她又回到哈利旅店干起了她的老本行。她曾这样伤心地说道:

“他以前一直是个漂亮的小家伙。那时我常常盼着熨衣日,因为我喜欢熨他那些时髦的衬衫。我对他们这些金发碧眼的漂亮家伙总是那样偏爱。可是坐牢带走了他头发和皮肤的光采。注意,我并不是说那改变了他的颜色,而是让它变得黯淡了,就像一枚金戒指,或者类似的东西,失去了光泽。”

特德正愤愤不平地坐在吸烟车厢里,唯恐见到什么以前认识的人,哈利旅店的乔·哈利从韦斯特波特上了车,要回家去。乔·哈利是我们镇上的钻石王老五,也是最滑头的家伙。他将哈利旅店打造成了一个珍宝,为了在他那里过礼拜日,游客会甘愿错过六个小镇。倘若他对镇上的任何姑娘说一声“从这里跳过去!”那个姑娘准会跳的。

乔·哈利悠闲地沿着车厢通道走向特德,特德见他过来,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等待。

“你好啊,特德!最近怎样啊,特德?”乔·哈利随随便便地问候道,在一旁的座位上坐下来,没有任何惊讶的表示。

特德舔了舔嘴唇,试图说点儿什么。他曾是个谈吐风雅的时髦青年,但此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乔·哈利并没有试图接过话头,化解此时的尴尬场面,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有什么尴尬场面需要掩饰。他吧嗒着嘴里的雪茄,同时递给特德一支雪茄。

“这么说你已经接受惩罚了,孩子。那你今后打算做什么?”

听到这么直截了当的话,特德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噢,我不知道,”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在芝加哥基本上有份工作了。”

“做什么?”

特德短促笨拙地干笑了几声。“开啤酒厂的运货卡车。”

乔·哈利将嘴里的雪茄灵巧地转到另一边,眯着眼若有所思地沿着雪茄鼓起的侧面看出去。

“还记得过去六年里一直为我记账的那个温彩尔家的女孩吗?再过几个月她就要离开我那里,去嫁给一个纽约的家伙,那家伙四处旅行,兜售女士斗篷和套装。她走后,我那里会缺个记账的。我并不是说明妮不是个正直诚实的好姑娘,但没有哪个姑娘能一只眼睛看着一列数字,另一只眼睛看着一个穿棕色西装、打红色领带、四处旅行的男人,除非她是个对眼。但明妮显然不是对眼。要是你愿意,这个工作就是你的了。薪水一开始80美元一个月,包食宿。”

“我——不行,乔。不过还是谢谢你。我打算尽量重新开始,在别的地方,在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噢,是嘛,”乔说,“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伙计就那样干过。他出来时留着胡子,戴着眼镜,还改了名字。那家伙原来说话又快又清楚,出来后说话却慢吞吞的,调子拖得老长。他去了西部,在那里开始了他的生意。我记得是做房地产。不管怎样,他到那里才过一个月,就在一次散步时遇到一个以前认识的傻瓜,那傻瓜冲着他喊:‘啊,这不是比尔吗?嘿,比尔!我以为你还在牢里呢。’这就够了。特德,你可以把脸弄黑,把头发染了,还可以眯着眼睛看人,但总有一天,迟早会有人跑来把整件事给抖出来。老实说,当这种事真的发生的时候,它来得越迟,事情就越糟。留在你长大的地方吧,特德。”

特德两手不自在地握紧又放开。“我想不出你为什么要这样关心我。”

“没有原因,”乔答道,“一个该死的原因都没有。我从来没有爱上过你母亲,就像舞台上的某个家伙那样;我也不欠你父亲一分钱。我这样做,完全不是因为我良心不安。我想这纯粹是因为我性子固执,渴望获得一个新的投资。我很好奇,想知道你最终会怎样。即便你栽过一次跟斗,但你有潜质,能够成为报纸上所说的那种‘杰出市民’。假如我以前有时间结婚——我今后也绝不会有结婚的时间,一个一流的酒店比匹兹堡钢铁大王的整个‘后宫佳丽’更劳财伤命,——我也想要某人为我的孩子做同样的事。这听上去虽然有些多愁善感,但确实是我的心里话。”

“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特德说,声音听上去有点儿沙哑。

“你明天上午就过来吧,”乔·哈利干脆地打断他,“明妮·温彩尔会带你先熟悉一下工作。你和她可以一起工作两个月,然后她就要离开去做她的内衣之类的东西了。我想她这时候应该有一大包那样的东西了,最近六个月,她只要认为我没有在看她,就会躲在桌子后面给那些无袖内衣和午餐布之类的东西绣花。”

特德第二天上午八点就来了,但他精神紧张,心情烦躁,压抑的情绪随时都有可能爆发。五分钟后,明妮·温彩尔把他给惹火了。乔·哈利知道他们两个最初是在一年级的教室里认识的,于是便在介绍他俩的时候开了个小玩笑。对于这个介绍,温彩尔小姐却反应冷淡,只是微微扬了扬她的左眉毛,两边嘴角耷拉下来。考虑到她戴着黑色棉缎袖套行动不便,她这种高傲的态度也算是一种胜利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描述温彩尔小姐才好,每个小镇都有她这样的人。让我想想(这真是让人扶额伤神的事情)。嗯,她总是花8美元来买紧身胸衣,而跟她地位相似的女孩大多在地下室里花59美分买紧身胸衣。上天对她很关照。在明妮的学生时代,她的头发一直是黯淡的棕色,后来她仿佛被一根神奇的魔杖点了一下,头发变成了金红色。博蒂·卡拉汉总说,明妮工作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把她的旧衣服穿破。

乔·哈利介绍了特德和明妮后,温彩尔小姐跟着他来到大厅里。明妮根本不愿意费心压低嗓门。

“噢,我不得不说,哈利先生,你真是勇气可嘉啊!要是我的绅士朋友听说我跟一个有前科的人一起工作,即便他要跟我解除婚约,我也不会感到意外。我想,对于一个已经跟施瓦茨先生这样一位优秀青年订婚、需要维护自己名誉的女士,你对她的感情应该尊重一些才对。”

“嘿,听着,我的姑娘,”乔·哈利答道,“法律并没有涵盖所有的骗局。要是骗取订单是犯罪行为的话,我敢说你的那位优秀的旅行家已经被判了终生监禁了。”

这天工作时特德一直紧咬牙关,结果第二天早晨下巴都痛了起来。明妮·温彩尔只在必要时才跟他说话,而且说的也是账目上的事。到吃午餐的时候,她摘掉那副黑色棉缎套袖,费力地套上一件帕特丽夏·奥布莱恩毛衣,找出一件羚羊皮衣,消失在了洗手间的方向。特德一直等到餐厅里几乎都没人了,才走进去独自用餐。一个一身白衣的招待接待了他,那人腰上系着一条滑稽的、小手绢似的围裙,领着他来到大餐厅尽头的一张椅子上就座,特德未曾抬起过眼睛,视线范围一直在那条雪白的方形围裙以下。“围裙”拉出一张椅子,用“围裙们”惯有的方式将椅子推到特德的膝弯下,将一张打印的菜单粗鲁地塞到他手上。

“烤牛排,半熟。”特德说,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哟,你一点儿也没变,我还记得牛排煎得太熟时你是怎样唠叨的。”“围裙”怜爱地说。

特德猛地抬起头。

“这么说你连老朋友都不认得了吗?”博蒂·卡拉汉咧嘴笑道,“假使这里不是公共餐厅,也许你会愿意跟一个可怜但自豪的女招待握握手。啊!你还跟以前一样漂亮,特德先生。”

特德赶忙握住了她的手。“博蒂!我简直能在你的围裙上哭一场!再次见到你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你让我开始想家了。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当女招待啊。你母亲去世后,我也不想在私人家里干了,于是就回来干我的老本行。我敢说我是最恋家的领班了。”

特德的手指紧张地捏着桌布,声音低得几乎成了耳语。“博蒂,请你实话告诉我,她是因为这三年才死的吗?”

“绝对不是!”博蒂撒了个谎,“我一直陪着她走到最后,一开始只是支气管炎。来点儿炸薯条配牛排吧,特德先生,今天的炸薯条棒极了!”

博蒂说完就步履轻盈地去了厨房。作家们喜欢用“步履轻盈”这个词,但这次你可以相信它的字面意思。诚然,博蒂长着一张丑陋的脸庞,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可她走起路来却像只黑豹。她走路时下巴扬起,臀部收紧,这种姿势的养成是因为她需要杂耍般地一次端着很多盘子,你必须这样走才能避免将鼻子伸进汤里。经过一段时间,这种走路姿势就变成了一种习惯。任何经验丰富的餐厅女招待都能教授走路课程,其专业程度绝不亚于东方礼仪学校的形体老师。

从博蒂·卡拉汉为特德端来半熟的烤牛排和“棒极了的”炸薯条这天起,她就主动充当起了他的监督人,管理特德的食物、衣服和品行。但愿我能找到合适的词汇来描写他那痛苦的孤独。他从不寻求别人陪伴。男人们尽管并非直接避开他,但似乎一出现在他的附近就有急事要办。女人们也不理睬他。丹克沃斯太太依然时髦,也依然是寡妇,有一天她从特德旁边经过,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头顶上方一英寸的地方。在我们这样的小镇里,哈利旅店就像一个热情的大型俱乐部。男人们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来这里一趟,每天晚上最后一件事也是来这里转一圈,要么听听别人闲谈,要么买一支雪茄,要么跟卖雪茄的姑娘开开玩笑。特德只在别人跟他说话时才开口,他的嘴巴周围逐渐形成了一条严峻的皱纹。乔·哈利远远地观察着他,观察时间越长,眼神就越和蔼,越深沉。渐渐地、但确定无疑地,人们心中对这个男孩生出一种新的尊重和敬佩,因为他一直在默默坚持自己的战斗。

特德养成了一个习惯,每顿饭都很晚才去吃,以便博蒂·卡拉汉有时间跟他说话。

“博蒂,”有一天,她给他端来汤时,他说,“你知不知道,你是唯一一个跟我说话的体面女人?如果我说,假如我能将脑袋搁在母亲怀里,让她弄乱我的头发,用各种可笑的名字呼唤我,我愿意用余生去交换,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吗?”

博蒂·卡拉汉清了清嗓子,突然说:“我昨天注意到,你的那些灰裤子急需熨一下,你明天早晨把它们带来,我会在洗衣房里给它们熨出漂亮的裤缝。”

就这样,特德在这里工作的前几周过去了,温彩尔小姐在这里的最后两个月也到了尽头。特德谢天谢地,竭力不让自己希望她是个男人,以便能在她的脑袋上猛击几拳。

在她预定离开的这一天,她跟乔·哈利私下密谈了很长时间。当她最终出现的时候,一个侍者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告诉特德一个消息。

“温彩尔说老头子想见你。他在办公室里。对了,特里尔先生,你觉得他们今天能比赛吗?今天太潮湿了。”

乔·哈利深深地坐在他那把巨大的皮椅子里,特德进来时他没有抬眼看他。“坐下吧。”他说。特德坐下来等着,心里十分困惑。

“作为一个数字巫师,”终于,乔·哈利低声说,声音轻得仿佛在自言自语,“我是个彻底的失败者,写在纸上的一串数字就能让我头晕脑胀。可我的脑子能记住大量的数字,每次酒吧侍者偷拿一块钱我都知道。在最近的两个星期里,我一直在观察这件事,希望你悬崖勒马,来把问题告诉我。”他突然转过来面对特德。“特德,老伙计,”他悲哀地说,“到底是什么事让你重蹈覆辙?”

“你开什么玩笑?”特德问道。

“听着,特德,”乔·哈利告诫他说,“这样讲话无助于解决问题。我刚才说过,我对数字很不在行。但你是我第一笔失败的投资,不过我来告诉你,我应付过一些糟透了的投资。唉,孩子,要是你只是悄悄跑来向我借100美元左右,那——”

“你在开什么玩笑,乔?”特德缓缓地说。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乔·哈利简短地答道,“我们少了300美元。”

特德·特里尔旧日光芒的最后一点儿火花似乎闪烁了一下,接着就彻底熄灭了,这时的他看起来灰白、苍老。

“少了?”他重复道。然后,“我的上帝啊!”声音干巴巴的,听起来很古怪。“我的上帝啊!”他低下头,漠然地注视他的手指,仿佛那是别人的手。然后,他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乔·哈利的胳膊,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乔!乔!那东西整日整夜地缠着我,都快把我逼疯了。那就是我害怕再次那样做。别笑话我,好吗?以前,我常常晚上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回想那种该死的银行业务——一遍又一遍地想——直到浑身都是冷汗。我以前常常把那件事从头到尾地想一遍,一步一步地想,直到——乔,会不会有人偷了东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想这样的事会不会把人给逼疯?因为要是那样可能的话——要是那样可能的话——那么——”

“我不知道,”乔·哈利说,“但这事听起来太可疑了。”他一只手放在特德颤抖的肩膀上,看着那张苍白拉长的脸。“我本来对你期望很大的,特德。但明妮·温彩尔用一些纸条打消了我的计划。我干脆再叫她进来,我们来把这件该死的事情弄清楚。”

明妮·温彩尔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些纸条和账簿,特德看了它们一眼,看见了他亲笔写的一些东西,那些东西本不应该在那里的。他双手捂住了自己羞愧的脸,衷心感谢母亲已经死了。

突然,办公室门上响起三声尖利的敲门声,屋里三个精神紧张的人都神经质地跳了起来。

“待在外面!”乔·哈利喊道,“不管你是谁。”但门开了,博蒂·卡拉汉镇定自若地走了进来。

“出去,博蒂·卡拉汉,”乔吼道,“你来错地方了。”

博蒂平静地随手带上门,往屋子中间走了几步。“面点厨师皮特告诉我,明妮·温彩尔告诉值白班的文员,文员又告诉了酒吧侍者,酒吧侍者又告诉了看门人,看门人又告诉了大厨,大厨又告诉了皮特,说明妮逮到特德偷了300美元。”

特德迅速向前踏出一步。“博蒂,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别掺和进来,那样不会帮上任何忙的。你可以相信我,可是——”

“那些钱在哪儿?”博蒂问道。

特德瞪着她看了片刻,嘴巴滑稽地张着。

“噢,我—不—知道。”他表情痛苦但发音清楚地说,“我从没想过这事。”

博蒂轻蔑地哼了一声。“我也这样想。你知不知道,”她和颜悦色地说,“昨天晚上我去看我的姑妈马尔卡希小姐了。”

明妮·温彩尔的方向传来一阵迅速的丝绸摩擦声。

“嘿,我说——”乔·哈利不耐烦地说。

“闭嘴,乔·哈利!”博蒂厉声说,“我刚才说了,我去看我的姑妈马尔卡希小姐了。她为上流人物洗涤和熨烫昂贵的衣服。明妮·温彩尔根本不是什么上流人物,可她竟然雇我姑妈为她打理她结婚用的亚麻衣物。马尔卡希小姐说,衣服她见得多了,但那样糟糕的手工刺绣和和爱尔兰钩针制品她还从没见过。作为对那个可怜老小姐的特别款待,明妮·温彩尔给她看了她的结婚礼服。但凡有机会,每个女人都会向另一个女人炫耀她的结婚礼服,没有哪个女人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于是马尔卡希小姐见识了那身礼服,说她从没见过比那更好的礼服。真是好衣服!哼,单单是她的蜜月礼服就值80美元,因为那是摩尔考斯基,那个小个子波兰裁缝缝制的。她的结婚礼服是绸缎做的,想不到吧?噢,对我的姑妈马尔卡希小姐来说,那的确是种款待。”

博蒂走到明妮·温彩尔的座位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脸白得像张纸。博蒂用一根又短又粗的红色手指戳了戳她的脸。“你真是个了不起的经理啊,温彩尔小姐,你的薪水竟然买得起绸缎和裁缝特制的衣服。只有女人才能看穿女人的把戏,明妮·温彩尔。”

“嘿,我可要发火了!”乔·哈利终于爆发了。

“你最好发火!”博蒂·卡拉汉不甘示弱地说。

明妮·温彩尔站起来,牙齿咬着下嘴唇。

“我是不是该这样理解,乔·哈利,你竟敢指控我偷了你的脏钱,而不是这个坐过牢的卑鄙家伙?”

“够了,明妮,”乔·哈利温柔地说,“那可是一大笔钱呢。”

“那就拿出证据来。”明妮继续说,但她的表情仿佛她并不想那样。

“商科学校的教育无所不包,”博蒂说,“温彩尔小姐就是商科学校毕业的。他们什么都教,从画有尾羽的鸟儿到正楷字和花体字。事实上,他们教书写行业的所有东西,但就是不教造假。我确信他们没有造假这门课。”

“我不管,”明妮·温彩尔突然呜呜地哭起来,身子瘫倒在地板上。“我必须这样做。我要嫁给一个上流社会的绅士,一个姑娘必须有几件漂亮衣服,它们不能看起来像‘鸟类中心’的裁缝做出来的衣服。他有三个姐妹,我见过她们的照片,她们会来参加我的婚礼。她们那种姑娘晚上通常穿低胸连衣裙,头发和指甲都做成城里的样式。除了容貌,我一无所有。我能穿得像个土包子似的去纽约吗?坦白说,乔,我在这里工作了六年,一分钱都没有拿过。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超出了我的控制范围。除非我支付50美元定金,否则裁缝就会拒绝做完我的礼服。一开始我只拿了50美元,可我本打算还回去的。千真万确,乔,我真打算还回去的。”

“别说了,”乔·哈利说,“起来吧。我本打算给你一笔结婚礼金,可我从没想过要给你300美元。这样就算扯平了吧。我祝愿你幸福,虽然我对这事并不看好。我想你们婚后不出一年,你就会掏空你丈夫的钱包的。你可以拿着你的帽子走了,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跟特德和博蒂摆平这件事。”

“我在这里胡扯,餐厅里的那些傻姑娘连桌子都摆不好,再过不到十分钟就该开饭了。”博蒂一面嚷一面往外冲。特德嘟哝了一句,也跟着她往外走。

“博蒂!我想跟你谈谈。”

“那就快说,”博蒂回头说,“再过三分钟餐厅就要开门了。”

“我说不出我对你是多么的感激。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今晚下班后可以让我送你回家吗?”

“我会吗?”博蒂转过脸来看着他说,“不会的。那个衣着时髦的小偷动摇了你的决心,这是件好事。当初你是跟一群赛跑者比赛,那时你的体格限制了你的速度。现在你有机会重新开始了,你觉得我会让你跟我这样一个厨娘一起出去散步,毁了你的美好开端吗?”

“别那样说,博蒂。”特德插话道。

“这是实话,”博蒂肯定地说,“我并不是说我不是一个足够体面的姑娘,你知道我是。可我就是个女汉子,他们会忍不住借机嘲笑你,说你除了我这样的姑娘,没有女人陪你散步。要是我今晚让你送我回家,你可能会要求下周来我家做客。在半年内,要是你还感到孤独,你可能会向我求婚。而且,老实说,”她低头看着她那双不怎么漂亮的红手轻声说,“我生怕自己会答应你。回去干活吧,特德·特里尔,把你的脑袋抬高点儿,今天晚上祈祷的时候,谢谢你的幸运星,亏得我还不是个荡妇。”

[1] 阿方斯·贝蒂荣(Alphonse Bertillon,1853—1914),法国警官和摄影家,他研发了一种被称为“人体测定学”或“贝蒂荣识别法”的罪犯识别系统,是世界公认的“指纹鉴定之父”和“西方刑侦技术的鼻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