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XIII Monism·
要邀请读者诸君再陪我游一次一元哲学的广大境宇,我必须做诸君的恭谨的向导,于那狭隘的门口,示诸君以科学的正道,好比是送诸君作这种研究的入场券。那盘踞德意志各大学的古董哲学,睁着嫉害的眼睛,监视着重重的门户,尤其注意不许近世生物学进门。
海克尔绘制的蝙蝠
现在我们这条很长的路程既已经走到尽头了,可以回过头来,把所经历的路途眺望一下,看看我们的进步是如何的受一元哲学之赐。要照这样做的时候,我们应立刻解释我们自己的观点,并且指明生物学和其他科学的关系。现在这部书不仅是《宇宙之谜》的一个必要的补篇,并且也要算我的最后的哲学上著作,所以我更觉得要如此做了。我于70岁这年的末尾,要补正《宇宙之谜》的几个缺点,答辩世人对于这部书的几个最严酷的批评,并要尽我力之所能至,完成我50年来所致力经营的生命哲学。
(一元论之辩护)要邀请读者诸君再陪我游一次一元哲学的广大境宇,我必须做诸君的恭谨的向导,于那狭隘的门口,示诸君以科学的正道,好比是送诸君作这种研究的入场券。那盘踞德意志各大学的古董哲学,睁着嫉害的眼睛,监视着重重的门户,尤其注意不许近世生物学进门。德意志的官府哲学大都还是甘于遵奉中世纪的形而上学和康德的二元论,把他那种彰明较著的独断说,尊称为“批评主义”。当我在耶那大学做动物学教授的40年间,我曾经帮办过几百回医生、教员的考试,这种考试,都是著名的哲学大家当考试官。我看差不多每回都是注重于一种概念的嬉戏和自我省察,注重叫考生记清楚了古代近代哲学大家(大都二元派的)的浩瀚的著述里无数的谬说。全盘里中心的要点就是康德的知识论,他这种知识论的缺点和偏颇,我在第一章和第十七章里都说过的了。在心理学上呢,要一种根据内省法的、最泛然的精神力之知识,至于“灵魂”之生理学的分析和思想中枢之解剖学的研究,那是丝毫都不肯要的,像“精神”之比较的研究、发生的研究,也都是“弃而不治”的。许多现代的形而上学家,竟把哲学视为一种离群独处的科学,视为一种高超的“精神科学”,和普通的经验科学全不相干。这真令人想到萧本豪埃尔的那句话了: “哲学家的确证就在其不是哲学教授。”在我的意见,凡是受过教育,有点思想的人,极力要想建立个一定的人生观的,就都是哲学家。“科学之王”的哲学,其重大的任务就在把别种科学之一般的结果结合拢来,和在凹面镜上似的,把其光线聚集于一个焦点上。凡是照这样起的各种思想的倾向,在科学上都值得一顾,值得讨论,少数的一元论也不亚于多数的二元论。现在我们要探究一元论在科学的各处境界上占得如何的确实地步,可以先从分别纯粹(理论的)科学和应用(实际的)科学入手。
(纯粹科学和应用科学)我在前面已经说过,纯粹的哲学是要用纯粹理性求得真理的。然而这种理论哲学在各种科学上与实际生活都有直接的、重大的关系,所以都以应用哲学的形式,变为文化上一个重大的原动力。照这种样子,实际生活之真实的要求,往往和那根据科学的学说之理想的信条是互相矛盾的。据我的意见,遇着这样的矛盾,纯粹的探究真理应该居于应用的哲学之上。我就是在这上头和康德的意见全然不同,他公然的教实际理性占上风,教纯粹理性要服从实际理性。
(一元的物理学)从自然的一元论看来,广义的物理学可以算是根本的科学。物理(physis)这个词本是个希腊词,和腊丁文的自然(natura)是一样的,其原义本包括着全部的可知世界。物理学的观念,在古希腊文上,本作“包举一切的自然哲学”解的,这个观念却随着时世愈来愈狭隘了。到现在一般都把他解作“无机自然界现象的科学”,即是用观察和实验从经验上测定此等现象(实验物理学)以及把此等现象归之于一定的自然法则和数学公式(理论的或数学的物理学)。最近又有质量物理学和以太物理学的分别,质量物理学专讲机械作用,讲固体、液体、气体等“可计量的物质”之运动和平衡(静学和动学、重学、音响学、气象学)。以太物理学专讲以太(不可计量的物质)的现象和其与质量的关系(电学、流电学、磁气学、光学、热学)。在无机物理学的这些科目里,现在总都是信受一元的见解,不容有一点二元的说明。
(一元的化学)化学这一科的学问,现在在理论上和实际上虽都是极其重要的,其实也是物理学的一部分。但是近世的物理学,既是专限于研究能量之无机的形式和其转变,作为物质科学的化学就负责研究各种“可计量的物质”之性质上的差异了。化学把可计量的物体分为差不多78种元素,在元素之周期率上测定其相互的关系,并且表明这些种元素大约同出于一种什么原始物质(prothyl)。因元素之分析和合成确定化学上化合物之稳定的状态,更仗着1808年发明的单比例和复比例的法则,就从实验上测定元素的原子重,并且因此生出化学上的原子说。此等原子(作为物质之占空间的个个分子——虽然可作别解)是化学上一个不可少的假说,犹之微分子假说之在物理学上一般。近世的物力论(或能量论)以为可以废弃此等假说,用力(force)之非物质的、无空间的点,来代替原子,这是错的。但是无论物力派或是物质派,化学的个个科目里总都是持一元论的。
(一元的数学)近世科学,以为一切研究之最后目的,是要于量(mass)和数(number)上确定现象,就是把一切一般的知识旧结到数学的法则上去。因为伟人拉卜拉斯是从数学上建立他的系统,所以晚近都以为要有一副理解力极大的(理想的)拉卜拉斯那样的脑筋,就能把宇宙之全部的过去、现在、未来都包括到一个庞大的数学公式里去了。康德就曾经这样的过于看重数学,说道: “凡是能受数学上处理的,才是真正的科学。”并且他又添上一个谬误,说数学上的公理(是必要的而且普遍的真理)属于人心之先天的构造,与后天的经验全然无涉的。然而密尔(John Stuart Mill)以及其他的学者,都证明数学之根本观念,也像其他任何科学之根本观念一般,原来也是由经验上抽象得来的,近世的精神系统发生学也证实了他们的这种经验观。况且我们要晓得,数学只管时间空间里量的关系,不管物体之质的特点。康德自己其实也说过,数学只能管他由已知的前提所推的结论之绝对的“形式上”正确,对于前提的自身上,并没有一点影响。所以要从生理学上,从系统发生学上,考察思想中枢作数学的动作时之抽象的思考力,就晓得即便是这种“精神的根本科学”,也只容纯粹的一元论,排斥一切的二元论了。数学所以能称为各科知识中最正确的科学,就因为其“形式上的正确精当”,和其能于数和量上确实无讹的表示空间时间的量。
(一元的天文学)天文学是一个古老的科学,几千年前就成了定形,得了个坚实的数学上基础了。基督纪元前几千年,中国人、巴比伦人、埃及人就晓得观察行星的运动和日蚀了。基督自己,对于这些伟大的宇宙学上的发见,比对于其出世前300至600年希腊的自然哲学家所建立的系统,并无更多的疑念。等到1543年柯卜尼加斯打破了地球中心说,1686年牛顿的引力说为这新的太阳中心说建立了个数学上的根据,从此之后,康德的《天体之一般自然史》和拉卜拉斯的《天体机械论》,就以一元的意义,确确实实的建立了宇宙发生学。自从那个时候起,天文学的任何部分里都绝不容什么“造物主”之有意识的作为了。天体物理学增长了我们关于其他天体上物理状况的知识,天体化学用分光分析法,使我们能知道其他天体之化学的性质。形质世界的一元论,现在是已经确定的了。
(一元的地质学)地质学直到18世纪的末年才发达成一个独立的科学,直到1830年之后,永续和进化的原理确定了,才破除了上帝创造地球的旧说。这科学问之最古的部分就是矿物学,岩石之实际上的价值,尤其是由岩石里得来的金类,几千年前就为人类所留心了。在石器时代、铜器时代、铁器时代里,兵器和日用工具的原料是用石头和金类的。后来因为采矿术发达了,对于这些金类也知道得更精细些。但是直到中世纪的末年,对于动植物的化石都还不晓得留意。直到18世纪,学者才渐渐知道这些“创造的纪念碑”含有重大的意味。到19世纪的初年,古生物学成了个独立的科学,对于地质学和生物学都有很重要的作用。地质学的其他分科,像结晶学之类,在19世纪的后半截里,借着物理学和化学的助力,也很有进步的。地质学的一切门类,尤其是研究地球之自然发达的那地质发生学,现在都公认为纯粹一元的科学了。
(一元的生物学)以上所列举的五种科学,在19世纪的后半期里,都尽是专采纯粹一元论的(限于研究无机自然界)。在这些科学里,什么“造物主”的智慧和力量,现在都不成问题了。地质学、天文学、数学、物理学、化学,尽都是如此的。至于其余的研究有机自然界的科学,可就大不相同了,在此等科学里,我们还没有能把一切的现象都下个物理学上的解释,作个数学上的式子。因此活力说就挟着他那二元的观念,乘虚而入,把科学劈为两半,一半是自然科学(广义的物理学),一半是精神科学(形而上学),以为固定的自然法则只支配自然科学,至于精神科学里,还要讲什么精神之“自由”和什么“超自然”。这个首先就施之于广义的生物学(包括人类学和关于人的一切科学)。在前许多章的生物哲学里,我们已经极力地驳斥种种形式的活力说,并保证各科的生命科学里都只能承认一元论和机械论了。
(一元的人类学)人类学还是像几世纪以来的样子,解作许多种不同的意义。从最广义说,人类学之包括全部关于“人”的科学,犹之动物学(据我的意见)之研究动物界的一切部分一般。我既把人类学认作动物学的一部分,我自然把一元论的原理推广到这两者上了。然而这“人的科学”之一般的一元的概念,直到现今,还只得极有限的一点承认。“人类学”这个名词,照例是限于人之自然历史的,就是人体的解剖学和生理学、胎生学、史前的研究,以及一小部分的心理学。但是这种“官样的人类学”,照现今大多数的人类学会(尤其是德国的)所解释的,大都是除去了系统发生学,除去了一大部分的心理学,以及凡是视为狭义的形而上学的一切精神科学。我于30年前,就在我的《人类进化论》里,极力地证明人类这种“猿属的有胎盘哺乳动物”,也是一个身体精神都统一的有机体,比了任何别种的脊椎动物都不差些,因此所以他的处处都该从一元论上去研究的。
(一元的心理学)关于心理学在科学图表上的地位,专门家的意见和寻常人的意见迥然不同,这是人所共知的了。大多数的心理学专家,以及一般受过教育的人士,还都是墨守着古说,死抱着其宗教上的根据,主张人的灵魂是不灭的,并且是个独立的、非物质的实体。照这样的见解,心理学是个特别的精神科学,与自然科学只有外面的有限的关系。但是近世比较心理学和发生心理学,脑髓的解剖学和生理学,于过去40年间,确立了一元的见解,主张心理学是大脑生理学的一个特别的分科,所以其一切的部分和各部分的应用,都属于生物学的这一项。人的灵魂是思想中枢的一种生理机能。我在《宇宙之谜》的第六章至第十一章里,已经把心理学之一元的概念详细说明过了,并且在我的《人类进化论》里,又从解剖学、生理学、个体发生学、系统发生学上举出种种的证据为之证明,所以在此地无须多赘言了。
(一元的言语学)言语学也和他的姐妹心理学有同一的命运,一派的言语学家从一元论上认他为一种自然科学,另一派的言语学家又从二元论上认他为一种精神科学。据古代形而上学派的意见,言语无论是神赐的还是社会的人所发明的,总都要算人类所专有的。但是在19世纪里,这种一元的、生理的地位已经确定了,言语实在是有机体的一种机能,并且也像其他一切的机能那样渐渐发达起来的。据高等动物的比较心理学说来,各种群居动物的思想、感情、欲望,一部分是用信号或是用接触来传达的,一部分是用声音传达的(蟋蟀的啼、蛙的鸣、许多种爬虫的叫、鸟类的啭和能歌的猿类的歌声、肉食类和有蹄类的号)。言语之个体发生学,证明儿童言语之渐渐发达,实在是(照生物发生的法则)把其系统发生的程序之概要重演一番。据比较言语学说来,各样人种的言语是由许多根源生出来的,各自独立,不相干涉。头脑之实验的生理学和病理学,证明脑皮层上一定的一个小区域(布罗卡裂隙)是言语中枢,这个中心的器官,合着思想中枢的其他部分和喉头(周围的器官),产生有音节的言语。
(一元的史学)历史的科学,也像言语学、心理学一般,还是被专门家解作种种不同的意义。“历史”这个名词,常常总被人误解作“文明生活发展中所起的事件之记录”——即民众和国家的历史(戏称为“世界之历史”)、文明史、道德史之类。这全是一种人类中心主义的感情,以为“历史”两个字,就其严密的科学上意义说来,只能作“人类行事的记录”用。照这样的意义,历史和自然是对立的,历史专论道德上的自由现象(有预想的目的),自然专管自然法则的范围(无预想的目的)。这样的说法,好像是并无“自然的历史”这件东西,好像是宇宙发生学、地质学、个体发生学、系统发生学都不是历史的科学了。这种二元的,以人类为本位的见解,虽然还在现代的大学里盛行,国家和教会虽然还保护这尊严的传统,但是早晚必有一种纯粹一元的历史哲学代兴,这是无疑的。近世人类发生学表明个人进化和种族进化中间的密切关系,并且以史前的、系统发生的研究,把那所谓“世界之历史”和脊椎动物的种类史联合到一起。
(一元的医学)医学在实际的(应用的)科学里,是列在头一等的了。医学也经过一部很长的而且有趣的历史,才得成为一元的自然知识,脱却天启神佑之二元的观念,树立真科学的基础,并且把真科学应用到实际生活之最重要的方面上去。古来医术原是那些巫觋僧侣的事,并且几千年中,医术都处于宗教上神秘观念、迷信观念的势力之下。然而在两千年前,古代的大医学家,就把人体的构造作了解剖学上、生理学上的绵密研究,极力想以此等的研究替医术建立个坚实的根基。但是在中世纪的大反动里,迷信的神怪的观念,又把独立的科学的研究打败了,以为疾病是魔鬼作祟(照基督所想的),这种魔鬼是要祓除的。连知识阶级里都还相信灵异奇迹是真有的。但看那些什么祛病符、磁气治疗、“基督的科学”以及其他骗人的把戏就够了。然而19世纪里科学的大发达,尤其是19世纪中叶生物学之惊人的进步,渐渐把医学造成个一元的科学,减轻了人群的无限痛苦。疾病的科学即病理学、疗病的科学即治疗学,现在都是根据于物理化学之安全的方法和关于人体组织之精密的知识。现在不再认为疾病是附到人身上来的一种特别的实体,如魔鬼或是怪物之类的了,晓得疾病是人身上的正当机能生了障害。病理学不过是生理学的一个分科,专研究组织和细胞里在反常的危险的状态之下所起的变化。此等变化的原因,要是毒质或是外面侵进来的有机体(如细菌或“阿米巴”之类),治疗术就要把他们除去,以恢复身体机能之正常的平衡。
(一元的精神病学)精神病学是医学上的一个特别的分科,他与医学的关系,和心理学与生理学的关系是一样的。然而,把他当作病理的心理学,倒很该加以特别的研究,这不仅是因为他在实际上极其重要,并且也因为其理论上的趣味。那关于身体、精神之二元的谬见,从太古以来就误导了我们关于精神生活的观念,弄得人都把精神上的病症视为个特殊的现象,有时简直把精神病认为是侵入人身的魔鬼,有时认为是扰人神智的一种神奇的动力,与身体不相干的。因为此等盛行的二元的、弊害极大的谬见,精神病之处理上就弄出许多致命的过错来,于实际生活之法律的方面、社会的方面,以及其他的方面上,都有过极不幸的影响。但是此等不合理的、迷信的观念,都被近世精神病学驳得立不住脚了。近世精神病学把一切精神上的病症都认为是头脑中的疾患,都认为是由于脑皮层里的变化。我们既把“精神”的器官叫作“思想中枢”,就可以说: “精神病学是思想中枢的病理学和治疗学。”有许多的症候,我们已经能从解剖学上、从化学上,推究其精神细胞(思想中枢里的神经细胞)里的变化了。关于思想中枢的这些病理解剖学和生理学上的所得,在哲学上有绝大的兴味,因为此等的发见,在精神生活之一元的概念上放了一道很大的光明。大部分的(60%~90%)精神病都是遗传的,并且大都是由患者的祖先渐渐得来的,所以此等病症又可以为进步的遗传(或后天性质之遗传)之确证了。
(一元的卫生学)几千年前,未开化的民族初进于文明生活的时候,就很留意于身体的健康与强壮了。在上古的时候,沐浴、竞技等强身的法子就很发达,并且和宗教上的仪式相关联。但看希腊、罗马的那些宏大壮丽的水道和浴场,就晓得他们如何的注重饮水和浴水了。到了中世纪的时候,各方面都起反动,这方面自然也是一样的了。基督教轻视现世的生活,说今生只是来生的个预备,所以弄得人都蔑视文化,蔑视自然。又说人的身体只是其不死的灵魂所暂住的个牢狱,所以对于养身的事也就不注重了。中世纪的时候,那许多可怕的大疫,死去的人不知有几百万上千万,当时也不知道讲合理的卫生法和防疫法,只晓得用祈祷、赛社和其他迷信的办法去和瘟疫战斗。这种迷信,是渐渐的才晓得破除的。直到19世纪的下半期里,才重新又有了关于有机体之生理机能和环境的知识,引得世人又重新留心体育。近世卫生学现在为公共健康所做的一切,尤其是贫苦阶级住屋、食物之改良,以及用合乎卫生的习惯、沐浴、运动等方法预防疾病,都可以归功于理性之一元的教训,并且与基督教之相信神道,与其中的二元论,都是正相反的。近世卫生学的格言就是: “自助者神乃助之。”1
(一元的工艺学)19世纪里工艺学之显著的进步,为现今挣来个“机器时代”的标名,这全是理论科学上伟大进步之直接的效果。近世生活赐我们的一切特权和安乐,都是由于科学上的发明,尤其是物理学和化学上的发明。我们只需想想蒸汽机、电机、近世采矿学、农学等类是怎样的重要,就可以明白了。近世的实业和国际商务,因这些东西发达到出人意表的地步,全是由于实验的真理之实际的应用。什么“精神科学”、形而上学的思索,对于这上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一切工艺的科学,也像他们的源泉物理学和化学一般,都有个纯粹一元论的性质,这是无待证明的。
(一元的教育学)教育的科学发达,是近世文明一件最大的盛业。幼年的时候心里所印的观念是最难磨灭的,并且大都足以定人一生思想行为的方向。所以我觉得这两个哲学倾向之竞争,在这一科里,实际上是极关重要的。几千年前,僧侣是处于文化的最高级上,为青年思想之独一的训练者,他们既管医术又管学校。宗教成为教育之主要的根底,宗教上的道理就是终身的道德上指引。古时候有几次一元哲学孤军出战,想要打破这种有神论的迷信,于青年教育上却不曾有什么影响。卜拉图和亚理斯多德的二元论在教育界“大行其道”,他们的形而上的学说,是和教会的教理打成一片的。在中世纪的时候,罗马教僧的威力更处处助他们的势。并且这种教理,虽有许多于宗教改革的时候失了威势,然而教会对于学校的影响,却一直维持到现今都还不曾失坠。各国政府之保守的态度,又和教会联盟,扶助着教会在教育界之精神上的威力。帝位和神坛是狼狈为奸的,二者都最怕科学的进步。有“二元同盟”这个大敌当前,加之一般人又都淡漠,一味的服从权势,一元论的地位是很难维持的。一元论要等到学校脱离了教会的羁绊,以科学知识为课程的基本,这时候才能在教育上占得坚固的地盘。我在《宇宙之谜》第十九章里,曾经举出过反对教会和国家势力的教育改革的方针。
(一元的社会学)新兴的科学——社会学之所以极其重要,是由于他一面与理论的人类学和心理学有密切的关系,一面又与实际的政治学和法律有密切的关系。要从广义说来,人类的社会学是与人类近亲——哺乳类的社会学相连的。哺乳类之家庭生活、婚姻、养育幼雏,肉食类和有蹄类之成群,社会化的猿类之结队,进而形成野蛮人和未开化人之松散的社会团体,由这种团体,更进而形成文明的萌芽。此等社会团体的历史,是和那支配大小团体之交际的社会规则相关联的。在从生物学上把社会规则归之于适应、遗传等自然法则的过程中,莱斯特尔·瓦德(Lester Ward)所谓的动态社会学是顺着纯粹一元论的线路走的,至于社会交际的自身,却还含有很多的二元论。现代的文明社会里,真理和自然的力量如何微弱,伪善和诡诈在社会规则上势力如何雄厚,马克斯·脑尔道著的那部《文明之习惯的虚伪》里都揭露无遗了。
(一元的政治学)政治学一面和社会学有密切关系,一面和法律有密切的关系。内部的政治学,用宪法支配国家的组织;外部的或是外交的政治学,掌理国家间的相互关系。据我的意见,内部外部都该照纯粹理性行事,国民相互的关系和与全体的关系,该要以个人交往上所公认的伦理学原则去治理,不容有两样的。不幸我们近世国家的生活离这个理想很远很远。外交政治学上盛行兽性的利己主义,个个国家都只从自己的利益上着想,用兵力以及其他种种的方法去逞这种野心。内政大半也还是为中世纪的野蛮的谬见所支配。中央政府与民众的争斗,一天剧烈似一天。两方都耽于无益的纷争。国家生活里的理性,比起其特别的政治上状况,受的罪还更多些哩。
(一元的法学)在法律学上,那自从上古、中古传下来的二元原理也很盛行的,并且这些二元原理,和教会的教理结合起来,也居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了。康德的二元论在这方面又很得势,法学家、政治家的观念都很受他的影响。现代的法典上,许多中世纪迷信的遗物,还珍重保存。这种宗教上的势力,贻害无穷。报纸上天天载得有初等审判厅和高等审判厅里那些奇奇怪怪的判决,令识者对之唯有摇头。不等到法律家的教育上大加改革,使他们于背诵法典之外兼通人类学和心理学,这方面也不会有确实的进步。
(一元的神学)我们的大学里,几世纪以来,神学都列于“四科”的首位。现在还保着这个荣誉的地位,因为实际的神学的机关,即教会,于人生上依然还有很重大的势力。应用科学的其他许多科目——尤其是法学、政治学、伦理学、教育学——实在多少都还受宗教谬见的影响。这些宗教的谬见里,最主要的是解作“至高无上的实在”之上帝的观念,如盖推说的: “个个人把他所知道的最好的叫作他的上帝。”然而上帝的观念也并非是一切宗教的首要要点。三个最大的亚洲宗教——佛教、婆罗门教、“孔教”——起初都是纯粹无神论的。佛教全然是理想主义的、厌世主义的,萧本豪埃尔因此把他认为一切宗教中之最高的。至于相信有个有人格的上帝,这是三大地中海宗教的中心要点。康德虽然说实际理性假定上帝的存在,但他也说这是寻不出证据来的。关于这件事的那些天启默示的话,尽都是一些虚构。神学(尤其是独断的神学)的全部,以及那根据神学的教理,尽都是以二元的形而上学和迷信的传统为基础的。这些内容,在科学上已经不值得费力研究了。然而比较宗教学却是理论神学的一个很重要的科目。他根据近世人类学、心理学、史学,研究宗教之起源、发达和旨趣。要是把这些关于宗教的科学所得之结果,加以公平无偏颇的研究,神学就成了斯宾挪莎和盖推所说意义上的泛神论了,并且照这样一来,一元论就变成宗教和科学中间的一道连接了。
(科学之相舛律)以上把近世科学的20个主要科目2,以及各科与一元论和二元论的关系,作这个简略的概观,由这上面,可以看得出我们还面对着许多绝大的矛盾,并且这些违异,离调和整理的日子还远哩。这些矛盾,有一部分是由于康德派所谓真实的“理性之相舛律”——即观念之相反,正的和反的好像都有证据。但是就大多数的说来,科学上这种不幸的“相舛”是与其历史的发展相关联的。文明人之最高的性质——纯粹理性,是从野蛮人的理智渐渐进化出来的,而野蛮人的理智,又是从猿类和下等哺乳类的本能进化出来的。其从前下等状况的遗存,有许多保留到现在,并且经由实际理性,对科学生出极不利的影响。此等二元的谬见和非理性的独断说——民族之原始时代的理智残滓、古僵的观念和原始的本能——还依然遍布于近世神学、法学、政治学、心理学、人类学的全部。关于此,我们若是在20世纪初年,一瞥近世科学的全境,就可以把近世科学的20个部属划分为三类——(一) 合理性的(纯然一元的)学科,(二) 半独断的(半一元的)学科,(三) 独断的(卓然二元派的)学科。
(合理性的科学和独断的科学)下面这几门可以列为合理性的或是纯粹一元的科学,这几门的专门大家现在不容二元论有商量的余地。在纯粹的或是理论的科学里,有物理学、化学、数学、天文学、地质学,在应用的或是实际的科学里,有医学、卫生学、工艺学。至于半独断的科学,鉴别他们的方针和对象,实在还是一元的观念和二元的观念掺杂在一起,到底宗一元论或是宗二元论,这是看学者个人的学业或学派的地位而定的。大多数的生物科学,像广义的生物学、人类学、心理学、言语学、史学、精神病学,以及应用科学里的教育学,都是这一类的。教育学是社会学、政治学、法学、神学等四大纯粹独断的科学之“过渡”,这四种科学里,还是因袭的二元论占最高的地位。在这几种科学里,中世纪的传说还有很大的势力。这几科学问的名家,多半都是死抱着各种的偏见和迷信,不肯轻易容纳一元的人类学和心理学里所包含的纯粹理性之产物。理智的生活,在19世纪的初年,有许多处比在20世纪的初年还更进步些哩。
照这样把知识之主要的各科,按其与哲学(包容一般真理的科学)之关系而分类,这当然只是我个人一时的草案。况且一切的科学都互有很复杂的关系,并且关于其目的和问题,在其历史的发达中,又都经过许多的变迁,因为有这样的情形,所以分类就尤其困难了。我所要揭示的就是,有许多科学——其实就是有精密的数学上基础的、合理性的科学——现在已经完全皈依一元论了,并且在半独断的科学里,一元论也一天天的得势,所以我们早晚总可以希望看得见社会学、政治学、法学、神学等四大独断的科学,二元论的四重坚固堡垒,也都投降一元论。因为一切科学之最后目的,只在其根本原理之统一,就是以纯粹理性使其和谐一致。
(教授之改革)现在文明国都渐渐的一致承认,现代的教育,不论是小学、中学,还是大学,都要完全改革的。于是两个相异的倾向,争斗得日加剧烈。那一边各国的政府,逞他们那保守的本能,极力死守着中世纪的传统,援引神学和法学上的独断说来拥护自己。这一边纯粹理性的代表,又极力想要脱离这些羁绊,把近世科学上和医学上实验的、批评的方法,灌输到那所谓“精神科学”上去。这两派中间的对抗,因其社会学上倾向之不同,越发水火冰炭了。自由的人道主义者,确信个人人格之自由发展是幸福之最确实的保证,主张一切人的自由和教育是进化的目的。在保守的政府看来,这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他们眼睛里的国民个人,照种种样的劳动分工,只算国家这部大机器上的许多螺丝钉和轮盘罢了。那所谓“士大夫”们,自然是先从自己的安宁幸福上着想,想把一切高等教育把持起来,据为己有。但是从纯粹理性上看来,国家自身并不是一个目的,乃是图国民之幸福的一种手段。对于个个国民,无论他的境况如何,都要给他受高等教育和发展才能的机会才是。所以我们在教育上该要赋予人生各方面的普通知识。个个人都该通晓科学的纲要,不仅是物理学和化学,连生物学和人类学的大要也都要晓得。另一方面,施之近世人的古典教育是该要加以限制的。
(一元论之调和)在《宇宙之谜》的末尾,我对于近世一元论与传统的二元论之争是很乐观的,然而也说道——
这种相持不下的对抗经了明了的、合情理的反省,也可以平下来些——其实也可以一变而为相亲相爱的和谐。
这种和解的心情,在我的心里越来越强固起来。康德的二元论和现在盛行的形而上学派,必定要归降盖推的一元论和那方兴的泛神的趋势,我心里这样的信念,竟是与年俱增。我们的理想不是看不见的。我们这“现实派的生命哲学”告诉我们,这种理想根深蒂固的生长在“人性”里面。我们逍遥于诗歌艺术的理想世界里,陶冶性情的时候,心里却总是想着,科学目的物之现实世界,唯有用经验和纯粹理性才能真知道的。这时候真理和诗歌就在一元论之完全调和里合而为一了。
1著者借用这句格言,不过是断章取义,提出“自助”两个字,教人自己注意卫生。他并非是相信有神。——译者注
2上文中实际只谈了19个科目。——本书编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