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冬夜,寂静无声,连空气都仿佛被冻住了。没有月亮,整个英国都凝固如沉静的玻璃。池塘和水沟结了冰,路上的水洼冻成了闪亮的眼睛,人行道上的冰霜结成了一个个光滑的、冒出地面的圆形硬块。黑暗挤压在窗玻璃上,城市连成一片,变成广袤的乡村。没有灯光,唯有一盏探照灯的光柱在空中旋转,不时忽地停下,好似在打量一块毛茸茸的土地。

“如果那是河,”埃莉诺停在车站外昏暗的街道里,说,“西敏斯特就该在那儿。”她是坐公共汽车来的,车上的乘客一言不发,在蓝色灯光下面如枯槁,公共汽车已经消失了。她转过了身。

她要和里尼、玛吉吃晚饭。他们住在大修道院的阴影下遮蔽的一条昏暗小街上。她继续走着。街道的更远处几乎看不见。灯光笼罩在一片蓝色当中。她打开手电,照到了街角上的一个名字。她又晃了晃手电,这次照亮了一片砖墙,一丛墨绿的常春藤。终于她在找的30号出现了。她敲门,同时按了门铃,她觉得黑暗似乎蒙住了视线,也蒙住了声音。她站在那里等着,寂静沉沉地压在她身上。接着门开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请进!”

他很快地在身后关上了门,好像要把光关在后面。看过了那些街道后这里显得有些奇怪——门厅里的婴儿车、架子上的雨伞、地毯、装饰画,这些看起来似乎都非常显眼。

“进来吧!”里尼又说,领她进到起居室里,这里灯火通明。屋里还站着一个男人,这让她有些吃惊,因为她本以为他们独自在家。而且这个男人她不认识。

好一会儿他们盯着对方看,接着里尼说:“你认识尼古拉斯……”他没说清楚那人的姓,而且姓很长,她也没有记清楚。她觉得是个外国名。是个外国人。显然他不是英国人。他握了握她的手,鞠躬也是外国式的,然后他开始说话,仿佛他刚才话说到一半,现在他要把它说完……“我们正谈起拿破仑——”他对她说。

“明白了。”她说。但她其实并不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他们正在辩论着什么,她猜。除了和拿破仑有关之外,她一个字都没听明白,不过辩论终于结束了。她脱下外套放下。他们停止了说话。

“我去告诉玛吉。”里尼说。他突然就离开了。

“你们在谈论拿破仑?”埃莉诺说。她看着那个男人,她没听清他的姓。他皮肤黝黑,头圆圆的,深色眼睛。她喜欢他吗?她不知道。

她感到自己打扰了他们,而且无话可说。她觉得头昏发冷。她伸出手在炉火上烤火。那是真正的炉火,木块正在燃烧,火苗舔舐着发亮的焦油条。她在这个家所有的就只是一点游丝般的煤气。

“拿破仑。”她暖着手,说。她说这话并没意有所指。

“我们正在思考伟人的心理状态,”他说,“用现代科学的角度。”他轻笑了一声。她希望他们的辩论内容能和她更贴近。

“很有意思。”她拘谨地说。

“是的——要是我们真的知道点什么的话。”他说。

“要是我们真的知道点什么……”她重复道。两人一时间都没说话。她感觉一身都麻木了——不光是双手,还有头脑。

“伟人的心理状态——”她说,她不希望他把她当成个傻瓜,“你们谈论的就是这个?”

“我们正在说——”他停住了。她猜想他可能觉得很难去总结他们的辩论——他们显然已经谈论了很长一段时间,从四处散落的报纸和桌上的烟头就能看得出来。

“我正在说,”他接着说,“我正在说我们不了解自己,不了解普通人。如果我们不了解自己,我们怎么能制定出宗教、法律来——”他打着手势,就像人们发觉很难找到合适的词的时候,“来——”

“来适合——自己。”她说,提示给他一个词,她相信这个词要比外国人常用的字典上的词更短。

“适合自己,适合自己。”他说,接受了这个词还重复着,好像很感激她的帮助。

“……适合自己。”她也重复道。她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可突然间,当她俯身在炉火上烤手的时候,脑子里的词飘来飘去,竟然组成了一个有意义的句子。现在看来,他刚才说的那句话是:“我们无法制定适合我们自己的法律和宗教,因为我们不了解自己。”

“你那样说多奇怪啊!”她笑着对他说,“因为我也常常这么想!”

“为什么奇怪呢?”他说,“我们想的都一样,只是不说出来。”

“今晚坐公共汽车过来的时候,”她开始说,“我正想着这场战争——我不这么想,但其他人这么想……”她停下了。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困惑,也许她误解了他说的意思,她也没有把自己想说的表达清楚。

“我是说,”她又开口了,“我坐公共汽车来的时候在想——”

这时里尼进来了。

他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瓶子和杯子。

“当个酒商的儿子真是不错。”尼古拉斯说。

这话听起来像是从法语语法书中引用来的。

酒商的儿子,埃莉诺心里重复着,看着他的红脸颊、黑眼睛和大鼻子。另外那个人肯定是俄国人,她想。俄国人,波兰人,还是犹太人?——她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是干什么的。

她喝着酒,酒似乎在抚摸着她脊柱上的一块突起。这时玛吉进来了。

“晚上好。”她说,没理会那个外国人的鞠躬致意,似乎她跟他太熟了,都不用打招呼了。

“报纸,”她看到地板上一堆凌乱的东西,抗议说,“报纸、报纸。”地板上散落着报纸。

“我们在地下室吃饭。”她转向埃莉诺,接着说,“因为我们没有用人。”她领着他们走下又窄又陡的楼梯。

“玛戈达莱娜,”他们站在摆好晚餐的天花板低矮的小房间里,尼古拉斯说,“萨拉说:‘明晚我们在玛吉家见……’可她没来。”

他站着,其他人都坐下了。

“她会赶到的。”玛吉说。

“我去给她打电话。”尼古拉斯说,他离开了房间。

“没有用人,”埃莉诺拿起盘子,说,“不是更好吗……”

“我们有一个女工帮着洗东西。”玛吉说。

“所以我们都脏得不得了。”里尼说。

他拿起一把叉子,检查着叉齿中间。

“哼,这叉子竟然是干净的。”他说,放下了叉子。

尼古拉斯回到了房间。他看起来有些心烦意乱。“她不在,”他对玛吉说,“我打了电话,没人接。”

“也许她在路上,”玛吉说,“或者她忘了……”

她把汤递给他。可他坐着看着他的盘子,一动不动。他的额头上现出了皱纹,他也没有想掩饰自己的焦虑。他失去了自我意识。“来了!”他突然喊道,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她来了!”他又说。他放下勺子等着。有人正慢慢地走下陡峭的楼梯。

门开了,萨拉进来了。因为寒冷她缩成一团。她的脸上一块红一块白,她眨着眼,好像从那笼罩着蓝光的街道走来让她头晕目眩。她伸手给尼古拉斯,他吻了吻她的手。埃莉诺注意到她并没有戴订婚戒指。

“是的,我们脏得很。”玛吉说,看着她,她身上穿着白天穿的衣服,“破衣烂衫。”玛吉补充说,因为在她分汤时她衣袖上的一根金线垂了下来。

“我正在想多漂亮……”埃莉诺说,她的眼光一直停在带金线的银色连衣裙上,“你在哪儿买的?”

“在君士坦丁堡,从一个土耳其人那儿。”玛吉说。

“一个包头巾的不可思议的土耳其人。”萨拉咕哝道,她端盘子时伸手摸了摸那只袖子。她看上去还是很茫然。

“这些盘子。”埃莉诺说,看着自己盘子上的紫色鸟儿。“我好像记得这些盘子?”她问。

“在家里客厅的橱柜里。”玛吉说,“不过把它们放在橱柜里,好像有点傻。”

“我们每个星期打碎一个。”里尼说。

“能撑到战争结束的。”玛吉说。

玛吉注意到她说到“战争”的时候,里尼的脸上露出一种奇特的如面具般的表情。她想,和所有法国人一样,他热爱他的祖国。但是她看着他,又觉得他有些矛盾。他沉默着。他的沉默压迫着她。他的沉默中有种令人害怕的东西。

“你为什么来这么晚?”尼古拉斯问萨拉。他语气温和,带着责备,仿佛她是个小孩子。他给她倒了一杯红酒。

当心,埃莉诺忍不住想对萨拉说,酒会上头。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喝酒了。她这时已经感觉有点迟钝,头晕脚轻。这是入夜后的灯光,沉默后的谈话,也许还有战争,消除了人和人之间的壁垒。

萨拉喝了酒。接着她突然冲口而出:

“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笨蛋。”

“该死的笨蛋?”玛吉说,“哪个?”

“埃莉诺的侄儿。”萨拉说,“诺斯。埃莉诺的侄儿,诺斯。”她伸着酒杯对着埃莉诺,仿佛是对着她说的。“诺斯……”接着她笑了。“我一个人坐在那儿,门铃响了。‘是洗衣工。’我说。脚步声走上楼梯。是诺斯——诺斯,”她手伸到头边,仿佛在敬礼,“像这个样子,那么可笑——‘这是干什么?’我问。‘我今晚出发去前线。’他说,两只脚跟一碰。‘我是个中尉,在——’管他是什么地方——皇家捕鼠军团,之类的他把他的帽子挂在祖父的半身像上。我给他倒茶。‘皇家捕鼠军团中尉需要几块糖?’我问,‘一、二、三、四……’”

她把一块块面包渣落到了桌上。每一块落下来,仿佛都在强调着她的哀怨。她看上去更老,更憔悴了;虽然她在笑,却显得辛酸。

“谁是诺斯?”尼古拉斯问。他说“诺斯”的时候,他的发音仿佛表示那是指南针上的方位。

“我的侄儿。我的弟弟莫里斯的儿子。”埃莉诺解释说。

“他坐在那儿,”萨拉接着说,“穿着他那泥灰色的制服,马鞭夹在两腿之间,两只耳朵在他愚蠢的粉红色脸颊两边支棱着,不管我说什么,他都说‘好’‘好’,直到我拿起拨火棍和火钳——”她拿起她的刀叉,“表演起了‘天佑吾王!孚民望,心欢畅;治国家,王运长——’”她伸着刀叉,仿佛那是她的武器。

真遗憾他离开了,埃莉诺想。她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一个漂亮的穿板球服的男孩,正在阳台上吸着雪茄。对不起……接着出现了另一幅画面。她正坐在同一个阳台上,但此时太阳正在落山,一个女仆出来说:“士兵们手持步枪刺刀保卫前线!”她就是这样才听说战争的——那是三年前。她当时把咖啡杯放到小桌子上,心想,只要我有办法就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她被一种荒唐却极其热烈的欲望笼罩,她要保卫这些山川,她看着草地远处的群山……这时她看着坐在对面的外国人。

“你太不公正,”尼古拉斯正对萨拉说,“有偏见、狭隘、不公正。”他说,手指头敲着她的手。

他说的正是埃莉诺心中所想。

“是的,可这不是很自然吗……”她说,“难道你能任由德国人入侵英国而无动于衷?”她对着里尼说。她对自己说了这些感到很抱歉,而且用的词也不是她本来打算用的。他脸上有一种忍耐的表情,或者那是愤怒?

“我?”他说,“我帮他们制造炮弹。”

玛吉站在他身后。她端来了肉。“切吧。”她说。他瞪着她放在他面前的肉。他拿起刀,开始机械地切起肉来。

“还有给保姆的。”她提醒他。他又切了一盘。

“是的。”玛吉拿走盘子的时候,埃莉诺尴尬地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都没想就开口了。“让我们尽快结束,然后……”她看着他。他没作声,转开了头。他转开头是为了听其他人在说些什么,仿佛是为了逃避自己开口。

“瞎掰,瞎掰……别说那些废话——你说的话就是废话。”尼古拉斯正在说。埃莉诺注意到他的双手又大又干净,指甲剪得很短。她觉得他可能是个医生。

“什么是‘瞎掰’?”她问里尼。因为她不懂这个词。

“美国话,”里尼说,“他是个美国人。”他朝尼古拉斯点点头说。

“不,”尼古拉斯转回头说,“我是波兰人。”

“他母亲是一位公主。”玛吉说得像是在打趣他。埃莉诺想,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的表链上有一个海豹。他戴着的表链上有一只很大的老海豹。

“她出生于,”他说得颇有些严肃,“波兰最尊贵的家族之一。可我父亲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平民……你应该更加自制。”他又对着萨拉说道。

“我是应该,”她叹了口气,“可他接着晃了晃马缰说:‘永别了,永别了!’”她伸出手,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你不能再喝了。”尼古拉斯说,移开了酒瓶。“她以为她自己,”他对埃莉诺解释道,“站在塔尖,向身穿盔甲的骑士挥舞着小白手绢。”

“月亮正从昏黑的荒野上升起。”萨拉喃喃道,碰了碰胡椒瓶。

胡椒瓶就是昏黑的荒野,埃莉诺看着它想着。事物的边缘开始变得模糊。酒是这样,战争也是如此。事物似乎失去了表皮,从表面的某种坚硬之下被释放了出来,就连她这会儿看着的那把镀金兽爪的椅子,似乎也变得长满了气孔,就在她看着的这会儿,它似乎在散发着某种热情、某种魔力。

“我记得这把椅子。”她对玛吉说,“你母亲”她说。但她总是看到尤金妮动来动去,没见过她坐着的样子。

“……跳舞。”她说。

“跳舞……”萨拉重复道。她开始用叉子在桌上敲起鼓来。

“我年轻时,常常跳舞。”她哼着。

“我年轻时,男人们都爱我……玫瑰和紫丁香垂落,当我年轻时,当我年轻时。你还记得吗,玛吉?”她看着姐姐,似乎她们俩都记起了同样的东西。

玛吉点点头。“在卧室里,一支华尔兹。”她说。

“一支华尔兹……”埃莉诺说。萨拉在桌上敲着华尔兹的节奏。埃莉诺开始跟着节奏哼了起来:“蹦擦擦、蹦擦擦、蹦擦擦……”

突然响起一声悠长的号角。

“不,不!”她喊道,就好像有人给错了她谱子。号角声再次响起。

“是河上的雾笛?”她问。

她一说出口就知道是什么了。

号角声又响了。

“是德国人!”里尼说,“该死的德国人!”他放下刀叉,厌烦的动作有些夸张。

“又一次空袭。”玛吉站起身说。她离开了房间,里尼跟在后面。

“德国人……”门关上时埃莉诺说。她感觉好像是某个无趣的讨厌鬼打搅了一场有趣的谈话。眼前的色彩开始淡去。她一直盯着那把红色的椅子。就在她看着时,椅子失去了光辉,就像是底下的一盏灯被熄灭了。

他们听到街上车轮飞奔的声音。似乎所有东西都在飞跑着经过。人行道上响起了脚步声。埃莉诺起身,微微拉开了窗帘。地下室比人行道稍低一些,因此她只能看到人们经过栏杆时的腿和裙摆。两个男人快速走过,然后是一个老妇人,她的裙摆左右摆动。

“我们是不是该请人们进来?”她转头问道。可当她回过头时,老妇人已经不见了。那两个男人也不见了。街道上这时候空无一人。对面的屋子里窗帘都关得严严的。她小心地拉上他们自己的窗帘。等她回到桌前,桌上艳丽的瓷器和灯,似乎都笼罩在一圈亮光之中。

她坐了下来。“你怕空袭吗?”尼古拉斯问她,脸上带着好奇的表情,“每个人都不一样。”

“一点都不。”她说。她本来想捏碎一片面包,向他表示她感觉很自在;可是既然她不害怕,这样做似乎并无必要。

“一个人被击中的可能性非常小。”她说,“我们刚才正在谈什么?”她问。

她似乎觉得他们正在说些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但她记不起是什么了。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接着他们听到楼梯上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是孩子们……”萨拉说。他们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声。

这时里尼进来了。

“拿上你们的盘子。”他说。

“到这儿来。”他领他们进了地窖。地窖很大,天花板和石墙都像是教堂地下室,所以给人一种潮湿的教堂的感觉。这里用来储煤,也作酒窖。正当中的灯光照在闪亮的煤堆上,旁边的石头架子上摆着稻草裹好的酒瓶。这里有一股酒、稻草和湿气混杂的霉味。从餐厅下来,这里感觉阴冷。萨拉从楼上拿来了被子和晨衣。埃莉诺拿了件蓝色晨衣裹上,感觉舒服了不少;她裹着晨衣坐着,盘子放在腿上。非常冷。

“现在呢?”萨拉说,勺子在手里直立着。

他们的样子看起来都像是在等着有事情发生。玛吉端进来一盘梅子布丁。

“我们还是吃完晚餐吧。”她说。但她说得太明显了,埃莉诺觉得她可能是在担心孩子们。他们在厨房里。刚才埃莉诺经过厨房的时候看到他们了。

“他们睡了吗?”她问。

“是的。可是如果枪声……”她说,分着布丁。又是一声枪响。这次明显更响了。

“他们已经通过了防线。”尼古拉斯说。

他们开始吃布丁。

又一声枪声。这一次枪声中夹杂了一声狗叫。

“汉普斯特德。”尼古拉斯说。他掏出表。深深的寂静,什么都没发生。埃莉诺看着头顶弧拱的石块。她注意到角落里有一张蛛网。又是一声枪响,随着一阵风声传来。这次就在他们头顶。

“是维多利亚堤岸。”尼古拉斯说。玛吉放下盘子,走去了厨房。

深深的寂静,什么都没发生。尼古拉斯看着表,仿佛在测定枪响的时间。埃莉诺觉得他有点怪,像医生,还是像教士?他戴的表链上挂着一只海豹。对面的箱子号码是1397。她一切都看在眼里。德国人此时一定就在外面。她感到头顶上有一种奇特的沉重。一、二、三、四,她看着头上灰绿色的石块,数着。接着传来一声巨大的爆裂声,就像是闪电在空中炸开。蛛网震颤着。

“在我们头顶。”尼古拉斯说,抬头看着。他们都抬头看着。随时会有炸弹落下来。死一般的寂静。在寂静中他们听到玛吉在厨房里说话的声音。

“什么都没有,回去睡觉。”她非常平静安抚地说。

一、二、三、四,埃莉诺数着。蛛网在摇摆。她双眼紧盯着某个石块,心想,那石头可能会落下来。这时又是一声枪响。枪声要微弱些——更远些了。

“结束了。”尼古拉斯说。他咔哒一声关上了怀表。他们全都在硬木椅子上转着动着身子,就好像刚才全都抽筋了。

玛吉进来了。

“好了,结束了。”她说。(“他醒了一会儿,不过现在又去睡觉了。”她低声对里尼说,“宝宝一直没醒。”)她坐了下来,接过了里尼一直帮她拿着的盘子。

“现在我们吃完布丁吧。”她用正常的语调说。

“现在我们要喝一点。”里尼说。他查看了一瓶酒,又看了另一瓶,最后拿起了第三瓶,拿晨衣下摆仔细擦干净。他把酒放在一个木箱上,他们围坐成一圈。

“还不算厉害,对吧?”萨拉说。她伸着酒杯,椅子往后跷着。

“是,可我们都吓坏了。”尼古拉斯说,“看——我们全都脸色煞白。”

他们互相打量着。他们披裹着棉被和晨衣,配上灰绿色的墙壁,个个看起来都脸色发白发绿。

“也有光线的原因。”玛吉说。“埃莉诺,”她看着埃莉诺说,“看起来像个女修道院院长。”

深蓝色的晨衣遮挡住了她的晚装上愚蠢的小装饰、天鹅绒系带和蕾丝,让她看起来好看了不少。人到中年,她脸上的皱纹就像一只旧手套,因为手的各种动作,手套上已经生出了不计其数的细纹。

“乱七八糟的,我吗?”她说,手伸向了头发。

“没有,别碰。”玛吉说。

“空袭前我们在谈些什么?”埃莉诺问。她再次感觉到他们被打断的时候正在说着非常有趣的话题。可这么一中断全打乱了,他们谁也记不起来当时在谈些什么。

“好了,现在结束了。”萨拉说,“让我们来祝酒吧——致敬新世界!”她喊道。她手一扬举起了酒杯。他们全都突然非常想说话,想大笑。

“致新世界!”他们齐声喊着,举起酒杯,叮叮当当地碰着杯。

五个盛满黄色液体的酒杯聚在了一处。

“致新世界!”他们喊着,喝着。酒杯里的黄色液体上下晃动。

“现在,尼古拉斯,”萨拉说,砰的一声把酒杯在箱子上放下,“演讲!演讲!”

“女士们,先生们!”他开口说,像个演说家一样挥着手,“女士们,先生们……”

“我们不要听演讲。”里尼打断了他。

埃莉诺很失望,她很想听演讲。不过尼古拉斯似乎坦然接受了自己被打断,他坐在那儿点头微笑着。

“我们上楼吧。”里尼说,把箱子推到一旁。

“离开这个地窖。”萨拉说,伸直了胳膊,“这个粪土堆成的洞穴……”

“听!”玛吉打断了她。她举起了手。“我觉得我又听到了枪声……”

他们倾听着。仍然有枪声,但是很远。从远处传来似乎是波涛拍岸的声音。

“他们只是在杀死别人。”里尼残忍地说。他踢了踢木箱。

“你必须得让我们想想别的东西。”埃莉诺说。他脸上的面具已经戴上了。

“里尼说的都是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尼古拉斯悄悄地对她说,“那只是孩子们在后院里放烟火。”他咕哝着,帮她脱下了晨衣。他们上了楼。

埃莉诺进到了客厅里。这里比她记忆中的更大,非常宽敞舒服。地板上散落着报纸,炉火正明亮地燃烧着,这里暖和又愉快。她感到非常累,跌坐进一把扶手椅上。萨拉和尼古拉斯落在了后面。她猜其他人正在帮保姆把孩子们抱上床。她往后靠坐在椅子上。一切似乎又变得安静自然了。巨大的平静感笼罩着她。这感觉就像是本来有另一段时光是赐予她的,然而因为死神曾降临她心里,某种个人的东西被夺走了,她感到——她在寻找恰当的词;“免疫了?”是这个意思吗?免疫,她想着,茫然地看着一幅画。“免疫。”她重复道。那是一幅有山有村子的画,也许是在法国南部,或者是意大利。画上有橄榄树,山坡旁簇集着白色屋顶。免疫,她想着,看着那幅画。

她听到楼上的地板上轻轻地砰了一声。她想,可能是玛吉和里尼又在安顿孩子们上床。还有一阵轻微的吱吱声,就像是睡梦中的鸟儿在巢中叽喳。枪战之后此时令人感觉非常私密、非常平和。这时其他人进来了。

“他们怕吗?”她坐了起来,说,“孩子们?”

“没有,”玛吉说,“他们一直睡着。”

“不过他们可能做梦了。”萨拉说,拉过来一把椅子。没人说话,一片安静。西敏斯特通常报时的钟声也没有响起。

玛吉拿起拨火棍,戳了戳木块。火星顺着烟囱朝天冲去,就像一阵金星雨。

“那真是让我……”埃莉诺说。

她停下了。

“什么?”尼古拉斯说。

“……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她补充说。

她想起了莫里斯和自己,还有老皮皮,但就算她告诉他们,也没人懂她的意思。他们都沉默着。突然,外面街上响起了一声清亮的如长笛的声音。

“那是什么?”玛吉说。她吃了一惊,看着窗户,正要起身。

“是军号。”里尼说,伸手拦住了她。

军号又吹响了,就在窗户下面。接着他们听到军号声朝街尾而去,接着更远到了下一条街。几乎是马上,汽车的喇叭声开始响起,还有车轮的奔转,就好像车流被解放了,伦敦的平常夜生活又再次开始了。

“结束了。”玛吉说。她朝后靠在椅子里,一时间她看起来非常疲惫。接着她拉过来一只篮子,开始织补里面的一只袜子。

“我很高兴我还活着,”埃莉诺说,“这样错了吗,里尼?”她问。她想让他说话。她觉得他似乎囤积了太多太强烈的无法表达的情感。他没回答。他正支着胳膊,吸着雪茄,盯着炉火。

“整个晚上我就坐在一个煤窑里,而其他人就在我的头上自相残杀。”他突然说。然后他伸长了身子,拿了一张报纸。

“里尼、里尼、里尼。”尼古拉斯说,好像在规劝一个调皮的孩子。他继续看着报。车轮的奔转和汽车的喇叭声已经连成了一段连绵不断的回响。

里尼看着报,玛吉缝补着袜子,屋里一片寂静。埃莉诺看着炉火沿着焦油的纹理燃烧、沉没。

“你在想什么,埃莉诺?”尼古拉斯打断了她的思绪。他叫我埃莉诺,她想,他说对了。

“关于新世界……”她大声说,“你认为我们会变得更好吗?”她问。

“是的,是的。”他说,点着头。

他说话声音很轻,仿佛他不想惊动正在看报的里尼,或是在补袜子的玛吉,或是正躺靠在椅子里快睡着的萨拉。他们似乎在一起说着悄悄话。

“可是……”她开口说,“我们怎样才能让我们变得更好……生活得更……”她压低了声音,似乎怕惊醒了睡觉的人,“……生活得更自然……更好……该怎么做呢?”

“这只是一个,”他说,又停下了。他凑近了她,“学习的问题。人的灵魂……”他又停下了。

“是的——灵魂?”她提示他说。

“灵魂——整个的生命自我。”他解释说。他拢起双手,好像抱着一个球,“它想要扩大,想要历险,想要构成——新的组合?”

“对,对。”她说,仿佛是让他放心,他用的词都是正确的。

“而现在——”他缩起身子,并起双腿,看起来像是一个害怕老鼠的老太太,“我们就是这样生活的,把自己拧成了坚硬、紧绷的一小团——疙瘩?”

“疙瘩,疙瘩——对,说得对。”她点头道。

“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小小一间屋,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十字架或圣经,每个人都有他的炉火、他的妻子……”

“在织补袜子。”玛吉插话道。

埃莉诺一惊。她本来正似乎在看向未来。可是他们说的话被偷听了。他们的悄悄话结束了。

里尼扔下了报纸。“全是该死的胡说!”他说。至于他指的是报纸,还是他们刚才说的话,埃莉诺并不清楚。不过再说悄悄话是不可能的了。

“那你为什么要买?”她指着报纸说。

“用来点火的。”里尼说。

玛吉大笑起来,扔下她正在补的袜子。“好了!”她喊道,“补好了……”

他们又都沉默地坐着,看着炉火。埃莉诺希望他能再说点什么——那个叫尼古拉斯的人。她想问他,这个新世界什么时候能来临?何时我们才能得到自由?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完全地、富有冒险精神地去生活,而不是像住在洞穴里的废人?他似乎已经释放出了她内心的什么东西,她感到不仅拥有了一段新的时光,而且拥有了新的能力,自己内心未知的某种东西。她看着他的烟头上下移动。玛吉拿起拨火棍,戳了戳木头,红色的火星又一次如雨点般沿着烟囱飘了上去。我们会得到自由的,会自由的,埃莉诺心想。

“你这段时间都在想些什么?”尼古拉斯说,把手放在萨拉的膝头。她惊醒了过来。“还是你睡着了?”他问。

“我听到你们说的话了。”她说。

“我们在说什么?”他问。

“灵魂朝空中飞,就像火星飞上烟囱。”她说。火星正飞上烟囱。

“猜得还不赖。”尼古拉斯说。

“因为人们经常说的话都差不多。”她大笑起来。她清醒了过来,坐了起来。“有玛吉——她什么都不说。有里尼——他说‘什么鬼话!’埃莉诺说‘我就是那么想的……’还有尼古拉斯,尼古拉斯——”她拍了拍他的膝盖——“他该被关在监狱里,说:‘哦,亲爱的朋友们,让我们改造灵魂吧!’”

“该关在监狱里?”埃莉诺说,看着他。

“因为他喜欢,”萨拉解释说,她停了停,“同性,同性,你懂的。”她轻声说着,挥手的样子那么像她的母亲。

突然一阵嫌恶的战栗刮过埃莉诺的皮肤,就像一把刀子切过一样。接着她意识到它并没有碰触到任何重要的东西。这强烈的战栗过去了。在底下是——什么呢?她看着尼古拉斯。他正看着她。

“那个,”他有些犹豫地说,“是不是让你讨厌我了,埃莉诺?”

“没有!一点都不!”她不由自主地喊道。整个晚上,时不时地,她对他都有某种感觉,这样的,那样的,但此时所有的感觉都汇集起来,合为一个,完整的一个——那就是喜欢。“一点都不!”她又说了一次。他对她微微颔首。她也微微低头致意。壁炉架上的钟敲响了。里尼打起了哈欠。已经很晚了。她站起身来。她走到窗前,拨开窗帘往外望。所有的房子都还闭着窗帘。寒冷的冬夜几乎一片漆黑。这就像看进一个深蓝色石头中的空洞。不时有一点星光穿透了这蓝色。她心里生出一种广袤和平静的感觉——就像是什么东西已经被耗光了……

“要我给你叫辆车吗?”里尼打断了她的思绪。

“不用,我走路回家。”她转身说道,“我喜欢在伦敦走路。”

“我们和你一起走,”尼古拉斯说,“来吧,萨拉。”他说。她正躺靠在椅子上,脚上下摇摆着。

“可我不想走,”她说,挥手让他走开,“我想留下,我想说说话,我想唱唱歌——一首赞美诗——一首感恩的歌……”

“你的帽子、你的手袋。”尼古拉斯说着,把这些东西递给她。

“来吧,”他说,扶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出了房间,“来。”

埃莉诺走过去向玛吉道别。

“我也想留下,”她说,“我还有好多事想说……”

“可我想上床睡觉了——我想睡觉了。”里尼反对说。他站在那儿,手伸在头上,打着哈欠。

玛吉站了起来。“那你就去吧。”她笑着说。

“不用下楼来了。”里尼为她开门时,埃莉诺说。但他坚持要送她。她跟着他下了楼,觉得他非常粗鲁,同时又非常有礼貌。她觉得他是个对许多不同的东西都同时有感情,感情丰富而强烈的人……他们到了门厅。尼古拉斯和萨拉正站在那儿。

“就这一次别笑我,萨拉。”尼古拉斯穿上外套时正说着。

“那就别再给我上课了。”她说,打开了前门。

里尼对埃莉诺笑了笑,他们在婴儿车旁站了一会儿。

“让他们自己教育自己!”里尼说。

“晚安!”她说,微笑着握了握他的手。她走出门,走进冰冷的空气中,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确信,她对自己说,这个男人就是我想要嫁的男人。她感觉到一种从未产生过的感觉。但他比我年轻二十岁,她想,而且娶了我的侄女。一时间她憎恨起时间的流逝,生活中的种种意外,将她从一切幸福中带走,她想着。眼前出现一幅景象,玛吉和里尼坐在炉火边。幸福婚姻,她想着,这就是我一直对他们的感觉。幸福婚姻。她抬头看着,跟着其他人走过黑暗的小街。一片扇形的光,就像一架风车的叶片一般,缓缓地扫过天空。它似乎理解她心中所想,并简洁扼要地表达了出来,就像是另一个声音在用另一种语言说着。那片光停下了,检查着空中一块毛茸茸的地方,一块可疑的地方。

空袭!她心想,我忘了空袭!

那两人已经走到了十字路口,他们站在那儿。

“我忘了空袭!”她大声说着,赶上了他们。她很惊讶,但这是真的。

他们正在维多利亚街。街道蜿蜒着,看上去比平日里更宽更黑。人行道上小小的人影匆匆走着,他们突然在一盏路灯下出现,接着又消失在黑暗之中,街上空空荡荡。

“公共汽车会和平时一样开吗?”他们站在那儿时埃莉诺问道。

他们环顾四周。这时街上没车过来。

“我就在这儿等。”埃莉诺说。

“那我就走了,”萨拉突然说,“晚安!”

她挥了挥手,离开了。埃莉诺想当然地认为尼古拉斯会和她一起离开。

“我就在这儿等。”她重复道。

但他没有动。萨拉已经不见人影。埃莉诺看着他。他生气了?不高兴?她不知道。这时一个巨大的影子从黑暗中出现,车灯上罩着蓝漆。车里的人们沉默地缩成一团,在蓝色灯光下他们面色惨白,看起来很不真实。“晚安。”她说,握了握尼古拉斯的手。她回过头,看到他仍然站在人行道上。他手上仍然拿着他的帽子。他独自站在那儿,看上去高大、孤独,令人心动。身后探照灯的灯光在空中划过。

公共汽车开着。她发现自己无意间盯着角落里一个老头,他正从一个纸袋里吃着什么东西。他抬起头,发现她在盯着他看。

“想看看我晚餐吃的是什么吗,女士?”他说,黏糊糊、亮闪闪的老眼上面扬起了一边眉毛。他伸出手给她看,里面是一大块面包,上面铺着一片冷肉,也可能是香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