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乡村里再平常不过的一天,是岁月由绿转为金黄、由草叶转为收获的日子里漫长的一天。天不冷也不热,如同英国的春日,明媚灿烂,但山后一片灰紫色的云似乎预示着会下雨。草地上荡起阴影的波纹,一会儿又是阳光的涟漪。

然而在伦敦,尤其在西区,旗帜飞扬的地方,已经感受到了季节的苛难和压力;手杖捣地,裙裾飞舞;新漆的房屋拉开了遮阳篷,挂起了红色天竺葵的吊篮。公园里也一样,圣詹姆斯公园、格林公园、海德公园,全都做好了准备。早晨在人流出现之前,在卷曲的风信子丰厚的黑土花床边,就已经整整齐齐摆好了绿色椅子,就像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等着帘布拉起,等着亚历山德拉王后到来,通过一道道拱门,频频向人们颔首致意。她胸前别着粉色康乃馨,面容如花瓣般娇美。

男人们躺在草地上,敞着衬衫,看着报纸;大理石拱门旁,冲刷得干干净净、光秃秃的广场上,演讲者们正在聚集;保姆们茫然地看着他们;母亲们蹲在草地上,看着孩子们玩耍。沿着花园巷和皮卡迪利大街,街道如老虎机的槽口似的,小货车、汽车、公共汽车从里面源源不断地被吐了出来;车流停下,又忽地开动;如同一幅拼图被拼好,然后又打乱。因为此时正值热闹季节,街道上车水马龙。在花园巷和皮卡迪利大街的上空,片片云朵自由自在地飘飘停停,把窗户涂成金色、抹成黑色,飘然而过,倏然而逝,就连意大利采石场里那上面黄色花纹交错的闪闪发光的大理石,都比不上公园巷上空的云朵这般坚实。

要是公共汽车在这儿停下,罗丝垂眼望着一旁,心想,她就起身下车。公共汽车停下了,她站起身。她踏上人行道,瞟了一眼裁缝店橱窗里自己的身影,心想,自己没穿好一点,没打扮漂亮一点,真是太可惜了。总是穿着从怀特莱斯买来的二手服装、外套和裙子。不过这样节省时间,而且这些岁月——她已经四十多岁了——已经让她不再会去在乎别人是怎么想的了。他们以前常会问她,你为什么不嫁人?为什么不做这、不做那?多管闲事。不过现在不会了。

她习惯性地停在了桥上凸出去的一个小观景台里。总是有人会停在那里看河景。河水流得很快,水面平滑,波光粼粼,在这个早晨呈现出浑浊的金色。水面上可以看到常见的拖船和驳船,盖着黑油布,下面露出了玉米。河水在桥墩处打着漩涡。她站在那儿,看着下面的河水,某些尘封的情感开始将眼前的水流排列成一种图案。这图案令她痛苦。她记得她是如何在某次约会后的夜晚,站在这里哭泣;她的眼泪落下,她觉得自己的快乐也随之坠落。然后她转过头——这时她也转了头——她看到城里的教堂、桅杆和屋顶。就是那个景象,她当时心里想着。这景象确实辉煌灿烂她看着,然后回过头来。那儿是国会大厦。她脸上渐渐出现了一种古怪的神情,既像皱眉,又像微笑;她微微朝后侧着身子,像是在带领一支军队。

“该死的谎言!”她大声说,一拳砸在栏杆上。路过的一个职员模样的人惊讶地看着她。她大笑起来。她总是大声说话。为什么不呢?那也是她自我安慰的一种方式,就像她的外套和裙子,那顶她不用照镜子就胡乱扣在头上的帽子。如果人们要笑她的话,就让他们笑去吧。她大步向前走去。她要到海亚姆斯广场( Hyams Place)和堂姐妹们吃午饭。她是在商店里碰到玛吉,一时心血来潮开口约她们的。当时她先是听到说话声,然后看到一只手。这是多么奇怪啊,想想看,她对她们并不熟悉,他们一家本来住在国外,她坐在柜台前,玛吉还没看到她,她也只是听到玛吉的声音,她就感觉到一种——她觉得是喜欢?——一种来自相同血液的感情。她站起来问,我能来看你吗?玛吉那么忙,她不想在白天打扰。她继续走着。他们住在海亚姆斯广场,在河对岸——海亚姆斯广场,那一小圈新月形的老房子,“海亚姆斯广场”的名字刻在正中,她过去住在那边时常常经过这里。在那些久远的日子里,她常常会问自己,谁是海亚姆(Hyam)?但她从没有找到过让自己满意的答案。她继续走着,过了桥。

河的南岸破旧的街道十分嘈杂,从一片喧闹声中不时冒出一个声音。一个女人正对着邻居叫嚷着,一个孩子在哭。一个推手推车的男人张着大嘴,对着经过的窗户大声叫卖着。他的手推车上塞满了床架、炉栅、拨火棍和奇形怪状的扭曲的铁器。不过他到底是卖旧铁的还是买旧铁的,就很难说了;他喊得很有节奏,但喊的是什么就完全听不出来。

各种声音的混杂、车流人流的喧闹、小商小贩的叫卖、四面八方的叫喊声,全都传进了海亚姆斯广场的那座房子的楼上房间里,萨拉 ·帕吉特正坐在钢琴前。她正在唱歌。她突然停下来,看着正在摆桌子的姐姐。

“去山谷探索,”她看着姐姐,哼着,“拔出每一朵玫瑰。”她停下来。“真漂亮。”她梦呓似的说。玛吉拿来了一束鲜花,剪开了捆扎鲜花的细绳,把花儿一朵朵摆在桌上,正把它们插进一个陶罐里。各色的鲜花,蓝色、白色和紫色。萨拉看着她摆弄着插花,突然大笑起来。

“你在笑什么?”玛吉心不在焉地问。她往陶罐里又插了一朵紫花,打量着。

“冥想的狂喜令她眩晕,”萨拉说,“孔雀的羽毛沾满晨露,遮蔽了她的眼——”她指着桌子说。“玛吉说,”她跳了起来,用足尖旋转着,“三等于二,三等于二。”她指着桌上,上面摆了三个人的餐具。

“确实是三个人啊,”玛吉说,“罗丝要来。”萨拉停下了,她的脸拉长了。

“罗丝要来?”她问。

“我告诉过你的,”玛吉说,“我说过的,罗丝周五要过来吃午餐。今天就是周五。罗丝要来吃午餐。随时都会到的。”她说。她站起身来,开始收拾地板上摆着的东西。

“今天周五,罗丝要来吃午餐。”萨拉重复道。

“我说过了,”玛吉说,“我在一家店里,正在买东西。有人——”她停下来,把她正收拾的东西仔仔细细叠好——“从一个柜台后面冒了出来,说‘我是你的堂妹罗丝’,她说,‘我能来看看你吗?随便哪天,随便什么时候都行。 ’所以我说,”她把东西放在椅子上,“来吃午饭吧。”

她环顾房间,确认一切都准备就绪。还缺椅子。萨拉拉过来一把椅子。

“罗丝要来,”她说,“她就坐这儿。”她把椅子放到面向窗户的桌子一侧,“然后她会摘下手套,她会放一只在这边,一只在那边。然后她会说,我还从没来过伦敦这个区。”

“然后呢?”玛吉说,看着桌子。

“你就说:‘这里去剧院很方便。’”

“然后呢?”玛吉说。

“然后她就有点期待地微笑着,侧着头说:‘你经常去剧院吗,玛吉?’”

“不,”玛吉说,“罗丝是红头发。”

“红头发?”萨拉喊着,“我以为是灰色的——一小绺头发从黑色贝雷帽下滑落出来。”她又说。

“不,”玛吉说,“她头发很多,是红色的。”

“红色的头发,红色的罗丝。”萨拉叹道。她足尖点地旋转着。

“罗丝,我心火热;罗丝,我心燃烧;罗丝,厌尘倦世——红色、红色的罗丝!”

楼下一声门响,她们听到脚步声走上楼梯。“她来了。” 玛吉说。

脚步声停了。他们听到有声音说:“还往上吗?在顶楼?谢谢你。”然后脚步声又继续往上。

“这是最痛苦的折磨……”萨拉开口说,她双手绞在一起,缠在姐姐身上,“生活……”

“别犯傻了。”玛吉说,把她推开。门也开了。

罗丝走了进来。

“多年不见了。”她说,握了握她们的手。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来。所有一切都和她想象的不同。屋里显得非常贫困窘迫,地毯都盖不住地板。角落里摆了一台缝纫机,玛吉也和她在商店里见到的有些不一样。可她认出了那把深红色镀金椅子,心里稍有些安慰。

“那东西以前是放门厅里的,是吧?”她说,把手袋放在椅子上。

“是的。”玛吉说。

“那面镜子——”罗丝说,看着窗户间挂着的那面布满斑点的老式意大利镜子,“也是那儿的吧?”

“是的,”玛吉说,“放在我母亲的卧室里的。”

一阵沉默,一时间仿佛无话可说。

“你们找到的房子真不错!”罗丝继续说,想打开话题。房间很大,门框上没什么雕花。“可你们不觉得这里有点吵吗?”她接着说。

有人正在窗下叫卖。她看向窗外。对面是一排石板屋顶,就像半开的雨伞;在屋顶上方立着一座高耸的大楼,大楼除了一些横着的细细的黑线条外,似乎整个都是用玻璃建成的。那是座工厂。下面街上的小贩正叫卖着。

“是,是有点吵,”玛吉说,“不过这里很方便。”

“方便去剧院。”萨拉说,放下了一盘肉。

“我记得我也是这么感觉的,”罗丝转头看着她说,“那时候我也住这儿。”

“你也住这儿?”玛吉说,开始分起肉饼来。

“不是这里,”她说,“是街角那边。和一个朋友一起。”

“我们以为你住在阿伯康排屋。”萨拉说。

“就不能住在好几个地方吗?”罗丝问,隐隐觉得有些恼怒,因为她在许多地方住过,有过不少爱好和感情,也做过许多事情。

“我记得阿伯康排屋。”玛吉说。她停了停,“那儿有一间很狭长的房间,一头有一棵树,壁炉上还有一幅画像,是一个红头发的女孩子?”

罗丝点了点头。“是妈妈年轻的时候。”她说。

“正当中还有一张圆桌?”玛吉继续说。

罗丝点点头。

“你们还有一个客厅女侍,长了双非常突出的蓝眼睛?”

“克罗斯比。她还和我们在一起。”

她们无声地吃着东西。

“然后呢?”萨拉说,她就像个孩子在等着听故事。

“然后呢?”罗丝说,“唔——”她看着玛吉,想着玛吉还是小孩子时过来吃下午茶的事。

她看到她们围坐在桌旁,她突然想起多年来都没想过的一个细节——米莉过去常常拿发卡去挑茶壶底下的炉芯。她看到埃莉诺拿着账簿坐着,她看到自己走上前说:“埃莉诺,我想去兰黎商店。”

她的过去似乎正超越了现在。不知怎么,她想要谈论过去,想要告诉她们一些关于自己的,而她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事,一些秘密。她犹豫着,茫然地盯着桌子正中摆着的鲜花。她注意到黄色的釉面上有一个蓝色的结。

“我记得艾贝尔伯伯。”玛吉说,“他送给我一条项链,一条蓝色项链,上面有金色的珠子。”

“他还活着。”罗丝说。

她觉得,她们谈论着阿伯康排屋仿佛那是一场戏剧中的场景。她们仿佛是在谈论真实的人,却不是像她所感觉到的如自己般的这种真实。这让她迷惑,让她感觉自己仿佛同时是两个不同的人,仿佛同时生活在不同的时间。她是个穿粉色连衣裙的小女孩,而同时此刻又在这个房间里。窗口一阵咔哒咔哒巨响,是一辆运货马车狂风暴雨般驶过。桌上的杯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她微微一惊,从儿时的回忆中清醒过来,将杯子分开。

“你们不觉得这里非常吵吗?”她说。

“是的,但是去剧院非常方便。”萨拉说。

罗丝抬起头来。她又说了同样的话。她把我当成了一个老傻瓜,同样的话说了两次,罗丝想。她微微有点脸热。

她想,想告诉别人自己的过去,这样又有什么用呢?什么是过去?她紧盯着陶罐,黄色的釉面上松松地系着蓝色的结。我为什么要来,她想,而她们只是在笑话我?萨拉起身开始收拾盘子。

“还有迪利亚——”她们等着时玛吉说。她把陶罐拉到面前,开始整理里面的花。她没有在听,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罗丝看着她,想起了迪格比——她沉浸在整理鲜花之中,仿佛整理鲜花,把白花放到蓝花旁边,这就是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事。

“她嫁给了一个爱尔兰人。”罗丝大声说。

玛吉拿起一支蓝花,放到一支白花旁边。

“爱德华呢?”她问。

“爱德华”罗丝刚开口,萨拉端着布丁进来了。

“爱德华!”她听到了,喊道。

“噢我的亡妻的妹妹那凋谢的眼睛——我垂死的暮年那枯萎的枝干……”她放下布丁。“那是爱德华,”她说,“是他送我的一本书里写的。‘我虚度的青春——我虚度的青春……’”这是爱德华的声音,罗丝可以听见是爱德华在说这话。他总有办法贬低自己,而事实上他自视甚高。

可这不是完整的爱德华。她不会任他被嘲笑,因为她很喜欢哥哥,很为他感到自豪。

“现在的爱德华没有那么多‘虚度的青春’了。 ”她说。

“我觉得也是。”萨拉说,在对面她的座位上坐下。

她们都没作声。罗丝又开始打量起花来。我为什么要来?她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她要浪费自己的早晨,影响自己整日的工作,而心里明白她们并不盼望见到她?

“再说点什么吧,罗丝, ”玛吉分发着布丁,说,“再给我们讲点帕吉特家的事。”

“帕吉特家?”罗丝说。她看到自己在路灯下沿着宽阔的大街跑着。

“再平常不过了。”她说,“一个大家庭,住在一栋大房子里……”可她觉得自己就非常有意思。她停下了,萨拉看着她。

“一点都不平常,”萨拉说,“帕吉特家——”她手里正拿着叉子,于是用叉子在桌布上画了一条线。“帕吉特家的人,”她重复道,“一直走,不回头——”她的叉子碰到了盐瓶,“直到他们碰了壁, ”她说,“而罗丝——”她又在看罗丝了,罗丝稍稍挺直了身子,“罗丝用马刺轻拍身下的马,径直冲向穿金色外套的男人,还说着‘去你的狗眼!’那不就是罗丝吗,玛吉?”她说,看着姐姐,好像她刚才在桌布上画了一幅罗丝的画像。

没错,罗丝拿起布丁时想,这就是我。她又产生了那种奇怪的感觉,自己同时是两个人。

“好了,吃完了。”玛吉推开盘子说,“来,坐到扶手椅里来,罗丝。”她说。

她走到壁炉边,拖过来一把扶手椅。罗丝注意到椅面下一圈圈的弹簧。

她们很穷,罗丝想,环顾四周。这就是为什么她们挑了这座房子住,因为这里便宜。她们自己做饭,萨莉去厨房准备咖啡去了。她把椅子拉到玛吉旁边。

“你们自己做衣服吗?”她指着角落里的缝纫机问道。缝纫机上还放着叠着的丝绸。

“是的。”玛吉看着缝纫机说。

“为了舞会?”罗丝说。丝绸的布料是绿色的,上面夹杂着蓝色丝线。

“明晚。”玛吉说。她把手抬到脸边,很古怪的姿势,仿佛想要隐藏些什么。罗丝想,她想在我面前隐藏自己,就像我想在她面前隐藏我自己一样。她看着玛吉,她已经站了起来,拿了丝绸和缝纫机,正在穿针。罗丝注意到她的手又大又瘦又有力。

“我从来都不会自己做衣服。”她说,看着玛吉把丝绸在针线下面铺得平平整整的。她开始感到自在了,她摘下帽子,扔到地板上。玛吉赞许地看着她。她有一种被掠夺、被蹂躏的美,更像个男人,而不是女人。

“不过,”玛吉说,开始小心翼翼地转动起手柄来,“你会做别的事情。”她的语气是那种正在做手工活的人特有的全神贯注的语气。

针头在丝绸上来回穿梭时,缝纫机发出令人感觉舒服的嗡嗡声。

“是的,我会做别的事。”罗丝说,抚摸着在她膝头伸开四肢躺着的猫咪,“当我住在这儿的时候。”

“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接着说,“我还很年轻。和一个朋友住在这儿,”她叹了口气,“我们教那些小偷。”

玛吉什么都没说,她正嗡嗡地转着缝纫机。

“比起其他人来,我总是更喜欢小偷。”罗丝过了一会儿又说。

“嗯。”玛吉说。

“我从来不喜欢待在家里,”罗丝说,“我更喜欢自己待着。”

“嗯。”玛吉说。

罗丝继续说着话。

她发现说起话来很容易,太容易了。不需要说什么显得聪明的话,或是关于自己的话。她正说着她所记得的滑铁卢路,这时萨拉端着咖啡进来了。

“那个在康帕尼亚缠着一个胖子又是怎么回事?”她放下托盘,问道。

“康帕尼亚?”罗丝说,“没说过康帕尼亚啊。”

“从门缝里听到了,”萨拉一边倒咖啡一边说,“听起来很奇怪。”她递给罗丝咖啡。

“我以为你们在谈论意大利,谈论康帕尼亚,谈论月光。”

罗丝摇了摇头。“我们在谈滑铁卢路。”她说。可她到底都说了些什么?不只是滑铁卢路。也许她说的都是些胡言乱语。她说的都是脑子里随意冒出来的东西。

“我觉得,要是把说的话都写下来,那么全都是胡言乱语。”她搅着咖啡,说。

玛吉的缝纫机停了一会儿,她笑了。

“就算不写下来也一样。”她说。

“可那是我们了解彼此的唯一方式。”罗丝反对说。她看了看表。比她想的要晚,她站起身来。

“我得走了。”她说,“不过,你们干吗不跟我一起走?”她一时心血来潮说。

玛吉抬头看她。“去哪儿?”玛吉说。

罗丝沉默了一会儿。“去开会。”她最后说。她想要隐藏住最吸引她的东西,她觉得非常不好意思。然而她想要她们去。可为什么呢?她心想,站在那儿尴尬地等着。谁都没作声。

“你们可以在楼上等着,”她突然说,“可以见见埃莉诺,见见马丁——活生生的帕吉特家的人。”她又说。她记得萨拉用过的词。“穿过沙漠的大篷车。”她说。

她看着萨拉。萨拉坐在椅子扶手上,抿着咖啡,一只脚上下晃动着。

“我也去吗?”她含糊地问,脚还在上下晃动着。

罗丝耸了耸肩。“你想去的话。”她说。

“可我该想去吗?”萨拉继续说,还在晃着脚,“……开会?你觉得呢,玛吉?”她说,向姐姐求助,“我去还是不去?去,还是不去?”玛吉没说话。

萨拉站起来,走到窗前,站了一会儿,哼着小曲。“去山谷探索,拔出每一朵玫瑰。 ”她哼着。那个小贩正在走过,喊着:“有旧铁吗?有旧铁吗?”她猛地转过身。

“我去。”她说,好像下定了决心,“我穿好衣服就走。”

她跳了起来,进了卧室。她就像动物园里的那些小鸟,罗丝想,从来不飞,都是在草地上快速地跳来跳去。

罗丝转向窗户。这是条令人压抑的小巷子,她想。街角处有一家酒吧。对面的房子看上去非常肮脏,街上也十分吵闹。“有旧铁卖吗?”那人又在窗下叫喊着,“有旧铁吗?”孩子们在马路上大喊大叫,他们在人行道上粉笔画的格子里玩着游戏。她站在那儿,朝下看着他们。

“可怜的小家伙们!”她说。她拾起她的帽子,快速往上面穿了两根帽针。“你没觉得很让人讨厌吗,”她说,一边对着镜子朝帽子一侧轻轻拍了拍,“有时候晚上回家要经过街角那家酒吧?”

“你是说,醉鬼们?”玛吉说。

“是的。”罗丝说。她扣上自己定制的外套上那排皮扣,这里拍拍,那里拍拍,好像准备好动身了。

“现在你们又在说些什么呢?”萨拉拿着鞋进来了,“又一次去意大利的旅行吗?”

“没有。”玛吉说,她说得含混不清的,因为她嘴里都是针,“跟踪人的醉鬼。”

“跟踪人的醉鬼。”萨拉说。她坐下来,开始穿鞋。

“可他们从不跟着我。”她说。罗丝笑了。那是自然,她面黄肌瘦,长得又不漂亮。“我什么时候都可以走滑铁卢桥,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她继续说着,使劲拉着鞋带,“没人注意。”鞋带打成了结,她笨手笨脚地理着。“不过我记得,”她继续说,“一个女人告诉我的——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样子像——”

“快点,”玛吉打断了她,“罗丝等着呢。”

“……罗丝等着呢。嗯,那女人告诉我,当时她到摄政公园吃冰激凌——”她站了起来,想把脚伸进鞋里,“吃冰激凌,就在树下那些小桌子那里,树下那些铺了桌布的小圆桌——”她只穿了一只鞋四处跳着,“她说,眼睛就像阳光投射一样穿透每片树叶,她的冰激凌化了她的冰激凌化了!”她重复道。她踮着脚尖转着圈,拍着姐姐的肩膀。

罗丝伸出手。“你要留下来做完你的裙子吗?”她说,“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她其实只想要玛吉去。

“不,我不去。”玛吉握了握她的手,说。“我不喜欢那个。”她对罗丝微笑着,又说。她的微笑中有种坦率,令人沮丧。

她指的是我吗?罗丝走下楼梯时想。她是说她不喜欢我吗?而我那么喜欢她?

在通往霍尔本那边的老广场的那条巷子里,有一个老头,衰老不堪,红着鼻头,就像在街角风吹雨打了许多年,他正在卖紫罗兰。他的摊子就搭在一排路灯旁边。每一束花都绑得紧紧的,围了一圈绿叶装饰,在托盘里摆成一排。花朵都有些枯萎了,因为他实在没卖出去多少。

“漂亮新鲜的紫罗兰。”有人经过时,他就机械地重复着。大多数人看都没看就走过去了。但他还是机械地继续重复他的叫卖。“漂亮新鲜的紫罗兰。”好像他根本不指望有人会买。这时两位小姐过来了,他伸出紫罗兰,又说着“漂亮新鲜的紫罗兰”。其中一位小姐往托盘里扔下两个铜钱,他抬起了头。另一位小姐停了下来,把手放在灯杆上,说:“我们就此告别。”听到这话,矮胖的那个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别犯浑!”高个子小姐突然咯咯笑个不停,从托盘里拿了一束紫罗兰,就好像她付了钱似的,然后两人走了。那是个老主顾了,他想,她没付钱就拿走了紫罗兰。他看着她们围着广场走着,然后他继续开始咕哝起来:“漂亮新鲜的紫罗兰。”

“你们遇上的地方就是这儿?”她们在广场上走着,萨拉问道。

这里很安静。车流的噪声已经停息了。树上的叶子还未勃发,鸽子在树顶蹿动着,咕咕叫着。鸟儿在枝叶间闹腾,小树枝坠落到人行道上。和风拂面,她们围着广场走着。

“就是那边那栋房子。”罗丝说,指着那边。走到一座门楣雕花、门柱上写了很多名字的房子前,她停下了。底楼的窗户都开着,窗帘飘进飘出,透过窗帘能看到一排脑袋,好像有人在桌旁围坐一圈在说话。

罗丝在门口停下了。

“你进来吗?”她说,“还是你不想进来?”

萨拉犹豫了。她朝里面偷偷看了看。然后她朝罗丝挥舞着那束紫罗兰,大声喊起来。“好吧!”她喊道,“冲啊!”

米丽娅姆·帕里什在读一封信。埃莉诺正在把吸墨纸上的笔画涂得更黑。这些我都听过了,这些我都干过了,许多许多次了,她在想着。她环视了一圈桌子。人们的脸似乎也都在不断重复。那个是贾德一类的,这个是拉曾比一类的,那个是米丽娅姆一类的,她想着,在吸墨纸上画着。我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我也知道她要说些什么,她想着,在吸墨纸上戳出了一个小洞。这时罗丝进来了。和她在一起的那个人是谁?埃莉诺心想。她认不出来。罗丝朝那人挥挥手,让她在角落坐下,会议继续进行。我们为什么必须做这个?埃莉诺想着,从中间的小洞上画出一根辐条。她抬起头。有人在拿着手杖咔嗒咔嗒敲着栏杆走着,吹着口哨;外面花园里一棵树的枝条在上下摇摆。树叶正在舒展开来……米丽娅姆放下了信纸;斯派塞先生站了起来。

也许没别的办法,她想,又拿起了铅笔。斯派塞先生讲话时,她记着笔记。她发现当自己想着别的东西时,用铅笔可以记得相当准确。她似乎可以将自己分成两个人。一个人听着他说的话——他说得头头是道,她想;而另一个人——这是个晴朗的午后,而她本来想去邱园——穿过林间的草地,停在一棵满是鲜花的树前。这是木兰花吗?她心里问自己,不是该开过了吗?她记得,木兰花没有叶子,只有饱满的一团团白色花球……她在吸墨纸上画了一条线。

接着是皮克福德……她想,又抬起了头。皮克福德先生在讲话。她又画了几根辐条,又涂黑。然后她抬起了头,因为说话声变了。

“我对西敏斯特非常熟悉。”阿什福德小姐正在说。

“我也一样!”皮克福德先生说,“我在那里住了有四十年。”

埃莉诺有些诧异。她一直以为他住在伊灵。他住在西敏斯特,真的吗?他矮小精悍、衣冠楚楚,脸总是刮得干干净净;在她的想象中总是能看见他胳膊下夹着报纸跑着赶火车的样子。可他住在西敏斯特,是吗?真奇怪,她想。

他们继续争论着。鸽子的咕咕声变得清晰可闻。鸽子咕咕,快来吃谷,鸽子咕咕……它们在低声叫着。马丁在讲话了。他说得很好,她想……但他不该挖苦讽刺,会让人反感的。她又画了一笔。

她听到外面一辆汽车飞驰的声音,然后车停在了窗外。马丁停下了。短暂的静止。突然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穿晚礼服的高个子女人。所有人都抬起头来。

“拉斯瓦德夫人!”皮克福德先生说,他站起来时椅子刮着地被推到了后面。

“吉蒂!”埃莉诺轻呼道。她正想站起来,又坐下了。屋里一阵小骚乱。有人给她找来一把椅子。拉斯瓦德夫人在埃莉诺对面坐下了。

“对不起,”她道歉说,“我来晚了。而且穿着这荒唐可笑的衣服。”她摸了摸她的斗篷,说。她确实看上去很奇怪,大白天的穿着晚礼服。头发上还有什么在闪光。

“去看歌剧?”她在马丁旁边坐下时,马丁说。

“是的。”她简短地说。她把白手套放在桌上,公事公办的样子。她的斗篷敞开着,露出底下银色连衣裙闪烁的微光。她和其他人比起来确实显得怪异,不过考虑到她接下来还要去歌剧院,她能来就已经好极了,埃莉诺看着她,想着。会议继续进行。

她嫁人有多久了?埃莉诺在想。我们在牛津一起搞坏秋千是多久前的事了?她又在吸墨纸上画了一笔。现在黑点周围满是线条。

“……我们开诚布公地讨论了整个问题。”吉蒂正在说。埃莉诺听着。我喜欢这种说话的方式,她想。她晚餐时见到了爱德华爵士……那是上流夫人们说话的方式,埃莉诺想着有权威,又显得自然。她继续听着。上流夫人的风度令皮克福德先生着迷,却令马丁恼怒,这她明白。

他总是对爱德华先生和他的坦率个性嗤之以鼻。斯派塞先生又开始了,吉蒂加入进来。现在还有罗丝。他们全都争吵不休。埃莉诺听着。她变得越来越烦躁。所有的话都一个意思:我对,你错,她想。这种争吵就是浪费时间。只要我们能找到更深的、更深层的东西,她想,铅笔戳着吸墨纸。突然她看到了唯一重要的一点。她的话就在嘴边了,她张开嘴准备说话。可正当她清干净嗓子,皮克福德先生收拾完面前的文件,站了起来。对不起,他说,他得去法庭了。他站起身离开了。

会议继续缓慢进行着。桌子正中的烟灰缸里扔满了烟头,空气中弥漫着烟味;接着斯派塞先生走了,伯德海姆小姐走了,阿什福德小姐把围巾紧紧裹在脖子上,关上公文包,大步走出了房间。米丽娅姆 ·帕里什取下夹鼻眼镜,别在胸前缝上的一个小钩扣上。所有人都走了,会议结束了。埃莉诺站起身来。她想和吉蒂说说话。可米丽娅姆拦住了她。

“周三说好来见你的。”她说。

“是的。”埃莉诺说。

“我刚想起,我答应了带我侄女去看牙医。”米丽娅姆说。

“那周六也行。”埃莉诺说。

米丽娅姆停了停,她想了想。

“周一行吗?”她说。

“我会记下来的。”埃莉诺说,再也压不住怒气,就算米丽娅姆再是个天使也好。米丽娅姆轻快地走开了,带着一丝歉疚的神情,好像一只被捉住在偷吃的小狗。

埃莉诺转过身来,其他人还在吵。

“你总有一天会承认我是对的。”马丁正在说。

“绝不会!绝不!”吉蒂说,拿手套拍着桌子。她样子非常美,同时因为穿着晚礼服又显得有些可笑。

“你怎么不说话,内尔?”她转向埃莉诺说。

“因为——”埃莉诺说,“我不知道。”她有些无力地加了一句。她突然觉得在吉蒂面前自己显得寒酸又邋遢,吉蒂站在那儿,穿着隆重的晚礼服,头发上还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光。

“好吧,”吉蒂转身说,“我得走了。有人要搭车吗?”她指着窗口说。她的车在那儿。

“好豪华的车啊!”马丁看着车说,声音中带着嘲讽。

“是查理的车。”吉蒂有点尖刻地说。

“你呢,埃莉诺?”她转向埃莉诺说。

“谢谢,”埃莉诺说,“等我一下。”

她已经把她的东西搞得一团糟了。手套不知丢到哪儿了。她有没有带伞?她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女孩,又慌乱又邋遢。豪华汽车在等着,门开着,司机扶着门,手里拿了块小毯子。

“进去吧。”吉蒂说。接着她进了车,司机把小毯子放在她膝盖上。

“我们走,”吉蒂挥了挥手,说,“让他们策划阴谋去。”车开走了。

“真是一群顽固分子!”吉蒂转头对埃莉诺说。

“武力总是错误的——你不认为吗?——绝对错误!”她重复道,把小毯子盖好。她还沉浸在会议的影响之下。但她想和埃莉诺说说话。她们很少见面,而她非常喜欢埃莉诺。可她穿着那可笑的晚礼服坐在那儿,觉得有些害臊,而且她还无法把思绪从冲动的会议情绪中摆脱出来。

“真是一群顽固分子!”她重复道。接着她说,“告诉我……”

她有许多许多事想要问;可汽车马力十足,在车流中轻松穿行;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想说的话,埃莉诺就伸出了手,因为地铁站已经到了。

“他能在这儿停吗?”她问,准备起身。

“你必须得走了吗?”吉蒂问,她本来想和埃莉诺说说话的。“我得走了,我得走了,”埃莉诺说,“爸爸在等我。”在这位上流贵夫人和司机面前,她又觉得自己像个孩子了,司机正开着门等着。

“来看看我,让我们快点再见面,内尔。”吉蒂握着她的手,说。

汽车再次开动了。拉斯瓦德夫人坐在角落里。她希望能更常见到埃莉诺,她想,但她从来都没法让埃莉诺来家里吃饭。总是有“爸爸在等我”或别的什么借口,她想着,有些怨恨。自从离开牛津后,她们各自走上如此不同的道路,过着如此不同的生活……车慢了下来。现在它不得不在长长的车流里按部就班,一尺一尺地挪动着,一会儿停着一动不动,一会儿摇晃着走着,沿着通往歌剧院的狭窄街道,这里都被集市的小摊车阻塞了。穿着隆重晚礼服的男人女人们正沿着人行道走着。他们头发梳得高高的,披着晚装斗篷,扣眼和白色背心映着耀眼的落日余晖,他们在小贩的手推车之间躲闪,看起来非常不自在又难为情。女士们难受地被高跟鞋绊倒,不时地伸手护着头发。先生们紧紧跟在女士身边,像是在保护她们。真是荒唐可笑,吉蒂想;在这个时候穿着隆重的晚礼服出门真是荒唐可笑。她斜靠在角落里。考文特花园的搬运工、脏兮兮的穿着日常工装的小职员、模样粗俗的穿着围裙的妇人们,全都盯着她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橙子和香蕉的气味。而车开始慢慢停下了。它缓缓开到拱门下面。她推动玻璃门,走了进去。

她立刻感到一阵松快。这里没有日光,空中散发着黄色和深红色的灯光,她不再感到自己荒唐可笑了,反而感到非常合适。正走上楼梯的先生女士们和她的穿着一样。橙子和香蕉的气味已经被另一种气味代替——一种隐隐约约的衣服和手套和鲜花混杂的气味,令她感觉十分愉快。脚下的地毯厚厚的。她沿着走廊一直走到上面有她的名片的专用包厢。她走了进去,整个歌剧院都展现在眼前。她没迟到。乐队还在给乐器调音,乐手们一边忙着鼓捣乐器,一边在椅子上转来转去地谈笑着。她站着,看着下面的观众席。剧院的观众席上一片骚乱。人们有的正穿过人群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有的坐下又站起,有的在脱下外套,向朋友打招呼致意。他们就像一块平地上正在安顿下来的一群鸟儿。包厢里白色的身影此起彼伏,白色的胳膊安放在包厢的隔板上,旁边闪耀着白色的衬衫前襟。整个剧院里色彩斑斓——红色、金色、奶油色,衣服和鲜花的气味,乐器的吱吱声和颤音,人群的嗡嗡声,相互呼应。她瞟了一眼包厢隔板上放着的节目表。演出的是《齐格弗里德》——她最喜欢的歌剧。在节目表边缘上精心装饰的一小块地方,注明了演员表。她凑近了去看,突然她心里冒起了一个念头,她朝皇室包厢那边看了一眼,是空的。正当她看着时,门开了,进来了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堂兄爱德华,另一个是个年轻男子,是她丈夫的堂弟。

“他们没有推迟吗?”他同她握手,说,“我本来以为他们会推迟的。”他在外事部任职,漂亮的罗马式脑袋。

他们全都不自觉地向皇室包厢看去。节目表立在隔板边上,但没有放粉色康乃馨花束。包厢是空的。

“医生们都无能为力了。”年轻男子说,一副事关重大的样子。他们都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吉蒂想,对他那副通报秘密消息的神情置之一笑。

“要是他死了呢?”她看着皇室包厢,说,“你觉得他们会取消吗?”

年轻男子耸了耸肩。关于这一点显然他无法确定。剧院里人越来越多。女士们转身时,灯光在她们的胳膊上闪烁着;当她们转头时,一圈圈的光闪烁着,又停住,接着又朝反方向闪烁。

这时候指挥先生穿过乐队,走向高台上他的位置。观众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他转身向观众鞠躬致意,又转回身去。所有灯光都暗了下来,序曲开始了。

吉蒂后靠在包厢墙壁上,她的脸被帘布的褶子遮在阴影里。她很高兴能躲在阴影里。乐队在演奏序曲时,她看着爱德华。在暗红色的光线里,她只能看到他的脸的轮廓;他的脸比以前要丰满些了,他看上去英俊、睿智,他倾听着序曲时看上去有些遥远。不可能的,她想,我太……她没有想下去。他没结过婚,她想;而她有。而且我有三个儿子。我去过澳大利亚,我去过印度……这音乐令她想起她自己,想起她自己的生活,而她很少这样想起。这音乐让她激动,给她自己,给她的过去镀上了一层美化的光。可为什么马丁要笑话我有汽车呢?她想。为什么要取笑我呢?她问。

这时幕拉起来了。她身子往前伸着,看着舞台。侏儒正在锤打一把剑。当、当、当,他的锤子敲得又急又猛。她倾听着。音乐已经变了。她看着那英俊少年,心想,他完全知道这音乐有什么含义。他已经整个身心都沉浸在音乐中了。她喜欢在他那无可挑剔的体面外表上浮现出的那种全神贯注的表情,令他看上去显得几乎像是坚定……这时齐格弗里德出现了。她身子凑向前去。他穿着豹皮,肥头大耳,大腿是棕色的,领着一头熊——出现了。她喜欢那个戴着亚麻色假发跳来跳去的年轻胖小伙子,他的声音浑厚华美。铁锤当、当、当,他敲着。她又后靠了回去。那让她想起了什么?一个小伙子走进房间,头发上有木屑那是她非常年轻的时候。在牛津的时候?她和他们共进晚餐,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房间里非常亮堂,花园里传来铁锤敲击的声音。接着一个男孩走了进来,头发上沾着木屑。她还希望他能吻自己。或者是卡特农场的帮工,老卡特突然出现,还牵着一头戴着鼻环的公牛?

“我喜欢的就是那种生活,”她拿起看歌剧的眼镜,心想,“我就是那种人……”她完成了她的思绪。

她把眼镜举到眼前。舞台上的场景突然变得又明亮又很近,草地似乎是用厚厚的绿色羊毛做的,她能看到齐格弗里德胖胖的棕色胳膊闪烁着油彩。他的脸也油光光的。她放下眼镜,靠在角落里。

老露西·克拉多克——她看到露西坐在桌边,红鼻子,眼睛慈祥和善。“你这周又没有做功课,吉蒂!”她责备地说。我多爱她啊!吉蒂想。接着她回到了院长府邸,那儿是那棵树,树干正中架着根杆子;她母亲笔挺地坐着……真希望我没有和母亲争吵过那么多次,她想,心里被突然涌出的感觉占据,时光飞逝,物是人非。音乐声变了。

她又看向了舞台。流浪者已经上场了。他坐在河岸边,身穿灰色长袍;一边眼睛上戴着的眼罩不舒服地摇晃着。他走着,走着;走着,走着。她的注意力又游离了。她环视昏暗的红色歌剧院,她只能看见白色的胳膊肘支在包厢隔板边缘;各处能看到一小点灯光,那是有人在打着手电跟着看乐谱。爱德华精致的轮廓再次映入她的眼帘。他在专心地听着,心无旁骛。不可能的,她想,完全不可能的。

最后,流浪者离开了。现在是什么呢?她心想,凑向前去。齐格弗里德突然出现。他穿着豹皮,笑着、唱着,又出现了。音乐声让她激动起来。十分宏伟壮丽。齐格弗里德拿起断剑的碎片,在火上烘烤着锤炼起来,当、当、当。歌声、锤击声、跳跃的火光,全都同时进行。他的铁锤敲着,越来越快,越来越有节奏,越来越洋溢着胜利的铿锵,直到最后他把剑高举过头顶,猛地朝下挥舞——一声碎裂!铁砧裂成了碎片。他将剑在头上挥舞,叫喊着,高唱着;音乐声越推越高,进入高潮;接着幕落。

剧院正中的灯光亮起了。所有的颜色都回来了。整个歌剧院又恢复了生机,能看到男男女女的面庞和闪耀的钻石。观众们在鼓掌,挥舞着节目单。整个剧院里似乎都飘扬着白色的纸片。幕被拉开,穿及膝短裤的高个子跟班拉着幕帘。吉蒂站起来鼓着掌。幕又关上了,接着又打开。拉幕的跟班简直要被沉甸甸的幕帘拖到地板上。他们不得不一次次拉开幕布,最后他们放下幕布,演员们都消失了,乐队也开始离座,观众们仍然站着,鼓着掌,挥舞着节目单。

吉蒂转向包厢里的年轻男子。他正探出身子在包厢外,还在鼓掌。他正喊着:“太棒了!太棒了!”他已经忘记了她,忘记了自己。

“真是太绝妙了!”他最后转过身来,说。

他脸上出现了一种怪异的表情,仿佛同时身处于两个世界当中,而又不得不把两个世界联系在一起。

“太妙了!”她说。她看着他,心里涌起嫉妒的痛苦。

“现在,”她收拾起东西,说,“我们去吃晚饭。”

在海亚姆斯广场她们已经吃完了晚餐。桌子收拾干净了,只剩了些面包屑,那盆罐子里的鲜花立在桌子正中,像个哨兵。房间里唯一的声音就是针尖来回穿过丝绸缝纫的声音,因为玛吉在做衣服。萨拉缩着身子坐在钢琴凳上,但没有弹琴。

“唱点什么吧。”玛吉突然说。萨拉转身弹了起来。

“挥舞吧,挥舞我手中的剑……”她唱着。是某支华而不实的18世纪进行曲的歌词,但她的声音纤细尖利。她的声音破了,她停了下来。

她沉默地坐着,手放在琴键上。“没声音了还唱什么呢?”她咕哝道。玛吉继续转着缝纫机。

“你今天干了些什么?”她突然抬起头,问道。

“和罗丝出去了。”萨拉说。

“你和罗丝干了些什么?”玛吉说。她说得心不在焉的。萨拉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开始弹琴。“站在桥上,看着水面。”她喃喃道。

“站在桥上,看着水面。”她哼唱着,和着音乐,“水流漫漫,水流缓缓。愿我的骨头变为珊瑚;鱼儿点亮它们的灯笼;鱼儿点亮绿色的灯笼,在我的眼中。”她半转过身子,看着玛吉。可玛吉没有在听。萨拉没说话,她又看了看琴谱。但她看到的不是琴谱,她看到了一座花园,鲜花,还有她姐姐,一个大鼻子的小伙子俯身摘下一朵在黑暗中闪着微光的花。他在月光下举着这朵花……玛吉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和罗丝出去了,”她说,“去哪儿了?”

萨拉离开钢琴,走到壁炉前。

“我们上了公共汽车,去了霍尔本。”她说,“我们走过一条街,”她继续说,“突然,”她猛地伸出手,“我感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该死的骗子!’罗丝说。她把我拉走了,把我推到了酒吧的墙边!”

玛吉无言地继续缝着。

“你们上了公共汽车,去了霍尔本。”过了一会儿,她机械地重复道,“然后呢?”

“然后我们进了一个房间,”萨拉继续说,“那儿有人——许多许多人。我心里想……”她停了停。

“开会?”玛吉喃喃道,“在哪儿?”

“在房间里。”萨拉回答,“昏暗的绿色灯光。一个女人在后院的一条绳子上晾衣服;还有人拿手杖敲着栏杆走过。”

“我明白了。”玛吉说。她继续很快地缝着。

“我心里想,”萨拉继续说,“这些脑袋是谁……”她停下来。

“开会,”玛吉打断了她,“为什么?开什么会?”

“有鸽子在咕咕叫着,”萨拉继续说,“鸽子咕咕,快来吃谷;鸽子咕咕然后一片翅膀的阴影下,身着华服、星光闪耀的吉蒂进来了,坐在了椅子上。”

她停下了。玛吉没作声,她继续缝了一会儿。

“谁进来了?”她最后问道。

“某个美人儿,身着华服,头发上还闪着绿光。”萨拉说,“于是——”说到这儿,她换了声调,模仿起中产阶层的男人迎接时尚女士时该用的腔调来,“皮克福德先生跳了起来,说:‘噢,拉斯瓦德夫人,请坐这把椅子。 ’”

她把一把椅子推到面前。

“接着,”她挥舞着双手,继续讲着,“拉斯瓦德夫人坐了下来,把手套放到桌上——”她拍了拍靠垫,“就像这样。”

玛吉从她的缝纫活儿上抬起头来。她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一间满是人的房间,手杖在栏杆上咔嗒咔嗒敲着,晾晒的衣服,某个人进了屋,头发上别着甲虫翅膀。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然后憔悴的罗丝,带尖刺的罗丝,黄皮肤的罗丝,满身刺的罗丝,”萨拉爆发出一阵大笑,“流了几滴眼泪。”

“不对,不对。”玛吉说。这故事中间有哪里不对,不可能。她抬起头。一辆汽车开过,灯光在天花板上晃了过去。天色已经昏暗,看不清了。对面酒吧里的灯光映到房间里,泛着黄光;灯光变换,令天花板如水面一般震颤。外面的街上传来一阵吵嚷,混乱的脚步声、踩踏声,仿佛是警察正强行把什么人从街上拉走。他身后是讥笑和叫喊的声音。

“又打架了?”玛吉把针插进布料里,咕哝道。

萨拉站起来,走到窗前。酒吧外面聚集了一群人。一个男人正被扔了出来。他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扶着一根灯柱,又撞在灯柱上摔倒了。酒吧门口的灯光照亮了整个场景。萨拉在窗口站了一会儿,看着他们。然后她回转身,在混杂的光线中,她面如死灰,疲惫不堪,仿佛不再是一个少女,而是一个被生儿育女、纵情放荡、作奸犯科的一生掏空了的老妇人。她弯腰驼背地站在那儿,两只手绞在一起。

“在不久的将来,”她看着姐姐说,“人们从外面看着这个从脏泥和粪土中挖出来的房间——这个洞穴,这个窠窟,他们会用手捂着鼻子——”她抬起手捂住鼻子,“——说:‘唷!太臭了!’”她跌坐进椅子里。

玛吉看着她。她蜷成一团,头发散落在脸上,两只手绞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一只巨大的猿猴,蜷缩在泥和粪做成的小洞窟里。“唷!”玛吉重复道,“太臭了……”她泛起一阵恶心,拿起针往布料里戳着。没错,她想,她们就是肮脏的小动物,被无法控制的贪欲左右。夜晚,充满了怒吼和咒骂,激烈和动荡,也有美好和欣喜。她站起身,手里拿着裙子。折着的丝绸料展开垂到了地板上,她用手来回抚摸着。

“做完了,完成了。”她说,把裙子平铺到桌上。她的手工也就做到这个地步了。她叠好了裙子,收了起来。一直在睡觉的那只猫,这时缓缓地站了起来,弓起背,伸长了身子。

“你想吃晚饭了,是吗?”玛吉说。她进了厨房,拿来了一盘牛奶。“来,可怜的猫咪。”她说,把盘子放到地板上。她站着,看猫咪一口一口舔完牛奶,然后它又极其优雅地伸长了身子。

萨拉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她,然后学着她。

“来,可怜的猫咪;来,可怜的猫咪。”她重复道,“你在摇着摇篮,玛吉。”她又说。

玛吉抬起胳膊,似乎要挡住不可避免的命运,然后又垂下了。萨拉看着她笑着,接着眼泪溢出了眼眶,落下,慢慢流下脸颊。她正抬手抹眼泪,突然响起了捶击声,隔壁房子有人在大力敲门。捶击声停了。然后又开始响起——当、当、当。

她们听着。

“厄普彻喝醉了回家,想让人给他开门。”玛吉说。敲门声停了,然后又开始响起。

萨拉胡乱地使劲擦干了眼泪。

“把你的孩子们带到荒岛上,在那里满月时船儿才来!”她轻呼道。

“或者从不来?”玛吉说。突然一扇窗户被推开了。只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对着那男人尖声辱骂着。他从门口粗声粗气地醉骂了回去。然后门砰的一响。

她们听着。

“这时候他要跌跌撞撞地扶着墙,恶心乱吐了。”玛吉说。她们能听见隔壁房子的楼梯上沉重蹒跚的脚步声。接着突然安静了。

玛吉穿过房间去关窗。对面工厂的大窗户全都亮着灯,看起来就像一个玻璃宫殿,上面镶着横着的细细的黑线条。对面房子的下面半截被一道黄光照亮,石板屋顶泛着蓝光,因为天空如厚厚的华盖般垂下黄色的余晖。人行道上响着脚步声,还有人在街上走着。远处有个声音嘶哑地叫喊着。玛吉探出了身子。夜晚吹着和暖的风。

“他在喊什么?”她说。

声音越来越近。

“死了……?”她说。

“死了……?”萨拉说。她们俩都探出了身子。但听不清别的。接着一个正推着手推车沿街走过的男人朝她们喊道:

“国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