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三月,吹着风。其实不是“吹”,而是刮,是鞭打。如此无情的风,如此不合时宜。它不只是吹白了脸庞,在鼻子上吹出了红点;它掀起裙子,露出粗壮的腿,把长裤吹得紧贴在腿上,显出瘦骨嶙峋的小腿。这风里没有圆滚滚的果实,反而更像一把长柄大镰刀弯曲的刀刃,割起来十分锋利,只是割的不是玉米;它摧毁一切,为这不毛之地狂喜。一阵狂风吹走了颜色,即便是国家美术馆的伦勃朗画作,或是邦德街橱窗里的纯色红宝石,一吹就没了颜色。若说它的繁育之地,那就是道格斯岛上,在某个被污染的城市的河岸边,毫无生气的济贫院旁摆满的马口铁罐子里。它将腐叶抛起,令它们的存在状态更加低级,鄙视它们、嘲弄它们,却没有别的东西来代替这群被鄙视、被嘲弄的东西。腐叶坠落。风呼啸而过,摧毁一切的喜悦,它的能量——剥去树皮、吹落鲜花、露出白骨。它一成不变、枯燥无味地吹白了每一扇窗户,将老先生们吹进了俱乐部里弥漫皮革气味的越来越深的深深处,将老夫人们吹到卧室和厨房里,两眼无神、面颊僵硬、无精打采地坐在流苏装饰的椅套上。它肆意放纵,吹空了街道,扫清眼前的活物,猛地吹至海陆军商店外停住的一辆垃圾车,吹落在人行道上,散落的一堆旧信封,一卷卷碎发,各种废纸,血迹斑斑的、黄渍斑斑的、染污了油墨的,将它们吹得刮过地面,刮上石膏雕像的腿、灯柱、邮筒,狂乱地紧贴住路边的栏杆。

看房人马蒂·斯泰尔斯,在布朗恩街房子的地下室里缩成一团,她抬起头看着。人行道上一团尘土被吹得嗒嗒乱飞。尘土从门缝、窗框缝飘进了屋,飘上了柜子和梳妆台。但她并不在意。她是一个不幸的人。她本以为这份工作很安稳,至少能做到夏末。结果夫人去世了,先生也一样。她是通过她儿子得到这份工作的,她儿子是个警察。这房子及地下室在圣诞节之前是不能租出去的——他们是这么告诉她的。那些由中介安排来看房的人,她只需带他们四处看看。她总是提到地下室里有多么潮湿。“看天花板上的水渍。”确实有,没撒谎。也都一样,从中国来的那帮人照样喜欢。他说,这房子很合适。他在城里做生意。她是个倒霉的人 —过了三个月得到了证明,她只好寄宿到皮姆利科她儿子的家里。

门铃响了。就等他按铃吧,按吧,她吼道。她再也不会去开门了。他就在那儿,站在门口。她可以看到栏杆旁立着一双腿。任他想按多久就按多久。这房子已经卖出去了。他难道看不见告示板上的通知吗?不会读吗?没长眼吗?她朝着火炉缩得更紧了,火上已经裹住了灰白的炭灰。她能看到他的腿在那儿,站在门口,在金丝雀笼子和那堆脏衣服之间,她本打算去洗的,可这风吹得肩膀疼得受不了。让他把房子都按垮吧,她才不在乎呢。

马丁站在那儿。

房屋中介的告示板上贴了一长条鲜红色的纸,上面写着“已售”。

“已经卖了!”马丁说。他稍稍绕了点路,来看看布朗恩街的房子。而房子已经卖了。这红色的字条让他很震惊。已经卖了,而迪格比才死了三个月——尤金妮也不过一年多一点。他站了一会儿,注视着满是尘土的黑窗户。这房子很有特色,是 18世纪建造的。尤金妮对这房子非常自豪。我过去很喜欢到这儿来,他想。可如今,门口地上扔着旧报纸,栏杆上缠着乱七八糟的稻草;因为没有窗帘,他能透过窗户看到里面的空房间。地下室里有一个女人正从一个笼子的栏杆后面抬头看他。再按铃也没用了。他转身离开。他走上街道时,心里感到有什么东西熄灭了。

这是个肮脏、卑鄙的结局,他想。我过去很喜欢到这儿来。但他讨厌沉迷于令人不快的想法里。有什么用呢?他问自己。

“西班牙国王的女儿,”他转过街角时哼着,“来看我……”

“老克罗斯比还要让我再等多久?”他站在阿伯康排屋的房子门前,按着门铃,心想。寒风刺骨。

他站在那儿,看着这个在建筑上毫无特色,却无疑居家十分实用的巨大宅子米黄色的门脸,他父亲和姐姐还住在这里。“现在她是越来越会花时间了。”他想,在风中瑟缩着。这时门开了,克罗斯比出现了。

“嗨,克罗斯比!”他说。

她看着他面露喜色,金牙也露了出来。他总是她最喜欢的孩子,这是他们说的,而今天这让他很高兴。

“你过得好吗?”他把帽子递给她,问道。

她还是一样——只是更萎缩了,更像个小昆虫了,她的蓝眼睛显得更突出了。

“还有风湿痛吗?”她帮他脱下外套时,他问道。她无声地咧嘴笑了笑。他感觉很亲切,他很高兴看到她还是和过去一样。“埃莉诺小姐呢?”他打开客厅门时问道。房间是空的,她不在那儿。但她刚刚在那儿待过,因为桌上放着一本书。什么都没变,他感到很欣慰。他站在壁炉前,看着母亲的画像。经过几年,它已经不再是他的母亲了,它已经成了一件艺术品。画像很脏。

草地上本来有一朵花,他想着,朝画上一个深色的角落里仔细看着;可如今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块脏兮兮的褐色颜料。她在看什么书呢?他想知道。他拿起靠在茶壶上摊开的书,看了看。“勒南。”他读道,“为什么看勒南的书?”他想,开始边看边等起来。

“马丁先生来了,小姐。”克罗斯比说,打开了书房的门。埃莉诺看上去发福了。她正站在父亲的椅子旁,双手捧着长条的剪报,好像刚才正在大声读剪报。父亲面前摆了一张棋盘,棋子都摆好了,但父亲正靠在椅背上。他看上去没精打采的,简直可以说有些阴郁。

“收起来吧……好好收到某个地方。”他说,大拇指指了指剪报。这表示他已经太老了,埃莉诺想,要把剪报保存起来。自从中风后他变得非常迟缓沉闷,鼻子上和脸上也能见到红色的血管。她自己也感觉老了,身子重了,变迟钝了。

“马丁先生来了。”克罗斯比重复道。

“马丁来了。”埃莉诺说。父亲似乎没有听见。他静静地坐着,头垂在胸前。“马丁,”埃莉诺又说,“马丁……”

他想见马丁,还是不想见马丁?她等着,好似在等着什么迟缓的念头慢慢冒出来。最后他终于咕哝了一声,但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无法确定。

“喝完茶后我让他进来。”她说。她等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开始摸索他的棋子。他还有胆气,她骄傲地看着他。他还是坚持要自己做事情。

她走进客厅,看到马丁正站在母亲沉静微笑着的画像前面。他手里拿着一本书。

“为什么看勒南?”他见她进去,问道。他合上书,亲吻了她。“为什么看勒南?”他又问。她有些脸红。不知怎么,被他发现她在看那本书,让她有些害臊。她坐下来,把剪报放到茶桌上。

“爸爸怎样了?”他问。她脸上的红润光泽少了一些,他看了她一眼,想着,头上也有一丝白发了。

“情绪有些低落。”她说,看了眼剪报。

“真不知道,”她又说,“是谁写的那种东西?”

“哪种东西?”马丁问。他拿起一条皱巴巴的剪报,开始读道:“‘……一位优秀干练的公务员……一个兴趣广泛的人……’噢,迪格比。”他说,“是讣告。我今天下午去过那房子了。”他又说,“已经卖了。”

“已经卖了?”埃莉诺说。“

看起来没住人,已经很荒凉了。”他说,“地下室里有一个脏兮兮的老妇人。”

埃莉诺掏出一支发夹,开始拨弄茶壶底下的炉芯。马丁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

“我以前喜欢去那儿,”他最终说道,“我喜欢尤金妮。”他又说。

埃莉诺停住了。

“对……”她犹豫地说。她自己从来都觉得和尤金妮在一起不自在。“她很夸张。”她又说。

“哦,那当然。”马丁笑了起来。他微笑着想起了过去的事。“她喜欢想象,比……那没用的,内尔。”他对她捣鼓炉芯有些恼怒,话也没说完。

“有用的,”她辩解说,“水会马上开的。”

她停下了,手伸向茶罐去舀茶叶。“一、二、三、四。 ” 她数着。

他注意到她还在用那个漂亮的旧银茶罐,盖子是滑动的。他看着她有条不紊地舀着茶叶 —一、二、三、四。他沉默着。

“我们不能靠说谎来拯救灵魂。”他突然说。

他为什么这么说?埃莉诺心想。

“当我和他们一起在意大利的时候—”她大声说。这时门开了,克罗斯比端着吃的东西进来了。她没关门,一只狗从她背后挤了进来。

“我是说—”埃莉诺接着说,可她又不能说她本来想说的话,克罗斯比在屋里走来走去的。

“埃莉诺小姐该买个新茶壶了。”马丁指着旧黄铜茶壶说。茶壶上镌刻着浅浅的玫瑰花图案,他过去总是不喜欢这图案。

“克罗斯比,”埃莉诺还在用发卡戳着炉芯,“她不喜欢新发明。克罗斯比不敢坐地铁,对吧,克罗斯比?”

克罗斯比咧嘴笑了。他们对她说话总是用第三人称,因为她总是不回答,光是咧嘴笑。狗儿朝她刚放下的食物猛嗅着。“克罗斯比让那家伙长太多肉了。”马丁指着狗说。

“我也总是这么说。”埃莉诺说。

“我要是你的话,克罗斯比,”马丁说,“我就让它少吃东西,每天早上带它到公园里快跑一圈。”克罗斯比张大了嘴。

“噢,马丁先生!”她抗议道。她被他的残忍无情刺激得开口说话了。

狗儿跟着她出了房间。

“克罗斯比一点没变。”马丁说。

埃莉诺提起茶壶盖子往里看。水还没冒泡呢。

“这个破茶壶。”马丁说。他拿起一张剪报,开始揉成一个纸团。

“别,别,爸爸想留着它们。”埃莉诺说,“可他以前不这样。”她把手放在剪报上,说,“一点都不。”

“那他以前是怎样的?”马丁问。

埃莉诺没说话。她的脑海中能清楚地看到叔叔,他手里拿着高帽子,他们一起站在某张画作前面,他把手放在她肩上。可她该怎么形容他呢?

“他以前常带我去国家美术馆。”她说。

“很有文化,当然了。”马丁说,“可他是个可恶的势利小人。”

“只是表面上而已。”埃莉诺说。

“而且总是对尤金妮挑刺儿,尽是芝麻小事。”马丁说。

“想想吧,和她一起生活。”埃莉诺说。

“那种样子——”她举起了手,但不像尤金妮举起手的样子,马丁想。

“我喜欢她,”他说,“我喜欢去那儿。”他看到那凌乱的房间,钢琴盖开着,窗户开着,一阵风吹起窗帘,婶婶张开双臂走了过来。“真高兴,马丁!真让人高兴啊!”她会说。她的私人生活是怎样的,他想知道,她的风流韵事?她一定有的,十分显然。

“不是说有什么故事吗?”他开口说,“关于一封信?”他本来想说,她不是和什么人有过什么暧昧关系吗?不过要和他姐姐说这个,比起对其他女人说更难以开口,因为她还把他当成小男孩。埃莉诺可曾恋爱过,他猜想着,看着她。

“是的,”她说,“是有故事——”

这时电铃突然响了,她停下了。

“是爸爸。”她说,正要起身。

“不,”马丁说,“我去。”他站起来,“我答应过要陪他下盘棋。”

“谢谢,马丁。他一定很高兴的。”埃莉诺说。他离开了房间,又是她自己一个人了,她觉得一身轻松。

她靠在椅背上坐着。年老多么可怕啊,她想;一个人身上的能力被一样样剥掉,只剩下内心的东西还存活着,只剩下——她收拾起所有剪报——一盘棋、公园里的一游,还有傍晚阿巴斯诺特将军的一次来访。

还不如死了,就像尤金妮和迪格比,正值盛年,身上的能力还算完整。而他不是那样的,她想着,扫了一眼剪报。“一个极其英俊的男子,……狩猎、渔钓、打高尔夫。”不,一点都不像那样。他曾是一个求知欲很强的人,软弱、敏感,喜欢头衔,喜欢画作,她猜想,常常因为感情太丰富而情绪低落。她推开剪报,拿起自己的书。同一个人,在不同的两个人的眼里是如此不同,这真是奇特啊,她想。马丁喜欢尤金妮,而她喜欢迪格比。她开始看书。

她一直都想要好好了解一下基督教,它的起源、最初的意义。上帝就是爱,天国就在我们身边,诸如此类的话,她翻看着书页,心想,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些字表面上很美。但是谁说的,什么时候说的?茶壶嘴突然对着她喷出了蒸汽,她把茶壶移开。风吹着后屋的窗户咔哒作响,吹弯了矮小的灌木丛,灌木还没长叶子。她想,是一个人在山坡上一棵无花果树下说了这些话。另一个人把它写了下来。然而,试想那个人说的话全是谎言,就像现在这个人——她用勺子碰了碰剪报——说的关于迪格比的话?而我在这儿,在这间客厅里,她看着荷兰式橱柜上的瓷器,心想,从某个人许多许多年前说的话里找到一点意义——这些话(瓷器从蓝色变成了青灰色)越过许多许多山,跨过许多许多海,来到这里。她找到了书上自己之前看到的地方,开始看起来。

门厅里一声响打断了她。是有人来了么?她倾听着。不,只是风。风刮得很厉害,挤迫着房子,紧紧夹住,然后放开,任其土崩瓦解。楼上一扇门砰的一声,上面卧室的窗户肯定没关。百叶窗在啪哒啪哒作响。她无法再集中注意力在勒南的书上。她喜欢他的书。她能轻松地阅读法语、意大利语,还会一点德语。可是在她的知识层面,却有着多么巨大的缺口、空白,她靠在椅背上,想着。她对一切都知道得那么少。比如这只杯子,她把杯子举到面前。它是由什么构成的?原子?而什么是原子,它们又是如何聚合在一起的?瓷器光滑坚硬的表面上鲜红的花朵,一时间在她看来仿佛是惊人的不解之谜。门厅里又传来一个声音,是风,但同时也有说话的声音。一定是马丁。但他在和谁说话呢?她想。她倾听着,但因为风声,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她想,为什么他说我们不能靠撒谎来拯救自己的灵魂?他想的是他自己,当人们想着自己的时候,从他们说话的语气里就能听得出来。也许他是为他离开军队寻找理由。他那样做很有胆量,她想;可是,听着说话声,她又想着,他为什么也会成为这样一个花花公子,这不是很奇怪吗?他穿了一件新的白色条纹的蓝色西装。他也剃掉了胡须。他根本不该去当兵,她想;他太过于好斗了……他们还在说话。她听不见他说些什么,但从他的语调听来,她突然觉得他一定有很多风流韵事。是的,听着从门缝里传过来的他的声音,她觉得简直是再清楚不过了,他一定有一大堆风流韵事。但是和谁呢?为什么男人们都很看重风流韵事?她正想着,门开了。

“嗨,罗丝!”她惊呼道,看到妹妹也走了进来她大吃一惊,“我以为你在诺森伯兰郡!”“你以为我在诺森伯兰郡!”

罗丝大笑起来,亲吻了她,“可是为什么呢?我说过十八日回来的。”

“可今天不是十一日吗?”埃莉诺说。

“你只晚了一周,内尔。”马丁说。

“那我写的信日期全错了!”埃莉诺惊呼道。她担心地扫了一眼书桌。那只海象,背上的毛刷有一块已经秃了,现在已经不在那儿了。

“喝茶吗,罗丝?”她问。

“不,我只想洗个澡。”罗丝说。她摘下帽子,用手指梳着头发。

“你看起来很漂亮。”埃莉诺说,心想,她真是很漂亮。只是在下巴上有块擦伤。

“一个真正的美人,对吧?”马丁取笑她。

罗丝像匹马一样猛地一仰头。他们总是斗嘴,埃莉诺想—马丁和罗丝。罗丝很漂亮,但埃莉诺希望她能穿得更好一些。她穿了一件绿色的长毛外套,下面是带皮扣的裙子,背了个亮闪闪的包。她一直在北部开会。

“我想洗个澡。”罗丝说,“我脏死了。这些是什么?”她说,指着桌上的剪报。“哦,迪格比叔叔。 ”她随口说道,推开了剪报。他已经死了好几个月了,剪报都已经发黄卷边了。

“马丁说房子都卖掉了。”埃莉诺说。

“是吗?”她淡然地说。她掰下一块蛋糕,开始吃起来。“影响我的晚餐了,”她说,“可我没时间吃午餐。”

“她真是个行动派的女人呢。”马丁打趣她说。

“会开得怎么样?”埃莉诺问。

“对,北部怎么样?”马丁说。

他们开始谈起了政治。她在一次补充选举上讲话时,有人朝她扔了一块石头。她抬起手,挡住了下巴。不过她觉得很高兴。

“我想我们还是给了他们一些东西,让他们好好想想。”她说,又掰下了一块蛋糕。

她应该去当兵的,埃莉诺想。她和老帕吉特叔叔骑在帕吉特骏马上的那幅画像一模一样。而马丁,现在他剃掉了胡须,露出了嘴唇,应该去当——什么呢?也许当个建筑师,她想。他那么——她抬起头来。这时候下起了冰雹。白色的冰雹如冰柱般划过后屋的窗口。一阵狂风刮过,小灌木丛被吹得发白,弯下了腰。楼上母亲的卧室里一扇窗户砰地一声巨响。也许我该去把它关了,她想。一定马上就要下雨了。

“埃莉诺——”罗丝说。“埃莉诺——”她又喊了一声。

埃莉诺一惊。

“埃莉诺又在‘孵蛋’了。”马丁说。

“没有,根本没有——根本没有。”她抗议道,“你们在说什么?”

“我在问你,”罗丝说,“你还记得显微镜被弄坏了的那次争吵吗?我在北部遇到了那个男孩,那个样子长得像白鼬的讨厌的男孩——厄瑞奇。”

“他并不讨厌。”马丁说。

“他就是讨厌。”罗丝坚持说,“一个讨厌的告密者。他假装是我弄坏了显微镜,而事实上是他弄坏的……你还记得那次吵架吗?”她转向埃莉诺说。

“我不记得了,”埃莉诺说,“吵架次数太多了。”她又说。

“那是吵得最厉害的一次。”马丁说。

“没错。”罗丝说。她撅起了嘴唇,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吵完架后,”她转向马丁说,“你跑到育儿房来,叫我和你去圆池捉虫子。你还记得吗?”

她停下了。她似乎是记起了什么怪异的事,埃莉诺看出来了。她的声音中有一种奇特的紧张。

“然后你说:‘我会问你三次,如果第三次你还不回答的话,我就自己去。’我心里发誓:‘我就让他自己去。’”她的蓝眼睛闪闪发光。

“我记得,”马丁说,“你穿着粉色连衣裙,手里拿着一把小刀。”

“然后你就去了。”罗丝说,声音里有种强压住的热烈,“然后我冲进浴室,划了这个口子——”她露出她的手腕。埃莉诺看着,在手腕上面一点有一条细细的白色疤痕。

她是什么时候干的?埃莉诺心想。她不记得了。罗丝把自己锁在浴室里,用刀子切开了手腕。她根本不知道这事。她看着白色的疤痕,一定是流了血的。

“噢,罗丝总是个暴脾气!”马丁说,站起身来,“她的脾气大得不得了。”他又说。他站了一会儿,环视客厅,客厅里杂乱地摆放着几件丑陋的家具。他想,要是他是埃莉诺,要是他被迫住在这儿,他肯定会把这些家具扔掉。不过她也许并不在意那些东西。

“在外面吃饭吗?”她问。他每晚都在外面吃饭。她本想问问他都去哪些地方吃饭。

他点了点头,没说话。她想起来,他遇到各式各样的人,都是她不认识的,而且他也不想谈论这些人。他已经转向了壁炉那边。

“那幅画该清洁一下了。”他说,指着母亲的画像。

“这幅画不错,”他又说,仔细打量着画,“不过,草地那儿不是本来有朵花吗?”

埃莉诺看着画。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好好看过这幅画了。

“是吗?”她说。

“是的,一朵蓝色的小花。”马丁说,“我记得小时候……”

他转过了身。他看到罗丝坐在茶桌边,仍然捏着拳头,他心里涌起了儿时的往事。他看到她背靠教室门口站着,满脸通红,嘴唇闭得紧紧的,和现在一模一样。她本来想让他做些什么。他手里团了一个纸团,朝她扔了过去。

“孩子们的生活多么糟糕!”他穿过房间,朝她挥着手说,“不是吗,罗丝?”

“是的,”罗丝说,“而且他们没人可说。”她又说。又是一阵狂风,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皮姆小姐的温室吗?”马丁把手放在门把上,停下了。“皮姆小姐?”埃莉诺说,“她已经死了二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