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克斯比尔伯爵夫人单独与雅各坐在餐桌上首。至少两个世纪以来(如果算上母系社会则有四个世纪),伯爵夫人露西因为有了香槟和香料的滋养,显得气色颇佳。她那擅长辨别香气的鼻子总是伸得老长,似乎在追寻着不同的气味;她的下唇有一条细窄的红色隆起;她长着一双小眼睛,两簇浅棕色的眉毛,以及结实的下巴。在她身后(窗户正对格罗斯夫纳广场),莫尔 ·普拉特站在人行道上兜售紫罗兰;希尔达 ·托马斯太太提起裙边,准备过马路。一人来自沃尔沃思,另一人来自普特尼。两个人都穿着黑色长筒袜,但托马斯太太裹着毛皮披肩。这样的对比则衬出了罗克斯比尔夫人的优势。莫尔更加幽默,但太过热情也很愚蠢。希尔达 ·托马斯则油嘴滑舌,她所有银质画框都没摆正;将盛蛋杯放在画室里;窗户则遮掩起来。无论罗克斯比尔夫人的外貌存在多少缺陷,她也算是个骑马纵犬的打猎好手。她游刃有余地用完餐刀,亲手撕开鸡骨头,并请雅各原谅她的失礼。
“是谁驾车过去了?”她问管家博克瑟尔。
“回夫人,是菲特米尔夫人的马车。”她这才想起要寄一张卡片去问候一下伯爵的近况。一位失礼的老妇人,雅各暗想。红酒风味极好。她自称是“老太婆”,“赏脸与一个老太婆共进午餐”——这话他听了很高兴。她谈起约瑟夫 ·张伯伦,此人她曾有所耳闻。她说雅各一定要来见见——我们的名流之一。艾丽丝小姐牵着三条狗进来了,还带着杰基,他一进门就忙跑去亲吻他的祖母,此时博克瑟尔送来一份电报,有人递给雅各一支高档雪茄。
马在腾跳前会先减速、侧身、铆足劲,然后巨浪般一跃而起,向远处俯冲过去。篱笆和天空划着半圆急转直下。之后,你的身体仿佛与马的身体合二为一,你的双腿与它正在弹跳的前腿长在一处,你从空气中奔驰而过,地面富有弹性,两具肢体合为一团肌肉,而你也在控制着局势,挺直腰杆一动不动,双眼精准地审时度势。然后弧线到头了,变成了直上直下的捶打地面,而这可不平稳;你把马拉停时晃了一下;你往后坐了一点儿,神采奕奕、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气喘吁吁:“啊!嗬!哈!”马群挤在设有路标的那个十字路口,身上热气腾腾,而系着围裙的女人站在那里,凝视着门口。男人也从白菜地里站起来,望向门口。
雅各策马驰过埃塞克斯原野,却扑通一声摔进泥里,脱离了打猎队伍,只好一个人骑着马吃三明治,他边咒骂自己的晦气,边盯着篱笆看,发现上面的颜料似乎刚被刮了。
他在小酒馆里吃了茶;大家伙儿都在那拍手、跺脚,说着“您先请”,干脆利落而不失风趣,个个脸红得像火鸡的肉髯。他们无话不谈,一直到盘了发髻的霍斯菲尔德太太和她的朋友杜丁小姐提着裙边出现在门口。之后汤姆·杜丁用鞭子叩了叩窗户。一辆汽车突突地驶进院子。先生们一边摸火柴,一边往外走,雅各和布兰迪 ·琼斯则走进酒吧,和乡下人一起抽烟。独眼龙老杰文斯也在那儿,穿着一身土色的衣裳,背着包,心思扎在地底那些紫罗兰根和荨麻根之间;玛丽 ·桑德斯拿着她的木盒子;教堂司事的傻儿子汤姆打发人去要啤酒——凡此种种,都发生在伦敦方圆三十英里之内。
科文特广场恩德尔街的帕普沃思太太为新广场的林肯律师学院的博纳米先生干活,正当她在碗碟间里洗刷晚餐餐具时,她听见那位青年绅士在隔壁说话。桑德斯先生又来了,她指的是佛兰德斯。当一个好管闲事的老太婆连名字都记错时,她还怎么如实地转达一场争论呢?在她拿着盘子在水下冲,然后把它们摞到嘶嘶作响的煤气灶下面时,她仍在听着,听着“桑德斯”用盛气凌人的大嗓门说道,“很好,”他说,然后就是诸如“千真万确”“公正”“惩罚”和“多数人意愿”的字眼。然后,她的主人扯着嗓子喊起来。她支持她的主人反驳“桑德斯”。然而“桑德斯”是位一表人才的青年(此时所有的残渣都在洗涤槽里打着旋儿,接着就被她那发紫的、几乎没有指甲的手给清理干净了)。“女人哪。”她想,琢磨着“桑德斯”和她的主人为什么要闹成那样,她沉思的时候,一只眼皮明显地耷拉下去,因为她是九个孩子的母亲——三个死产儿和一个天生的聋哑儿。把盘子搁到架子上去时,她又听见“桑德斯”说话(“博纳米都没法插嘴”,她想)。“客观事物”,博纳米说;还有什么“共同基础”之类的——全都是很长的词儿,她注意到。“书念多了就是这样”,她自忖着,当她把胳膊塞进外套里时,听见什么东西掉了——可能是火炉旁的小桌子;然后就是一通跺脚声——仿佛他们扭打在了一起——从房间四面八方传来,震得盘子跳起舞来。
“明——天的早饭,先生, ”她推开房门说道;房间里,“桑德斯”和博纳米就像两头巴珊公牛一样推来搡去、大吵大闹,椅子倒得横七竖八。他们一直没注意到她。她突然觉得他们就像自己的两个调皮的儿子。“您的早餐,先生。”当他们靠近了些,她便说道。头发蓬乱、领带乱飞的博纳米先生停住了,然后一把将“桑德斯”推到扶手椅里,解释说“桑德斯先生”打破了咖啡壶,他正在给“桑德斯”一些教训——
果不其然,咖啡壶的碎片就散落在炉边地毯上。
“这周除了周四都行。”佩里小姐写道,而这绝不是她第一次发出邀请。难道佩里小姐一周只有星期四没空,难道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见见她那位旧友的儿子?时间像一匹匹洁白的长缎带,被送往未出阁的富家小姐们的住处,她们将带子绕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其间伴着她们的无非就是五个女仆、一个管家、一只漂亮的墨西哥鹦鹉、一日三餐、穆迪图书馆,还有不时来访的朋友。雅各没来,这已经令她有些伤心了。
“你的母亲,”她说,“是我结识最久的朋友之一。 ”
罗塞特小姐坐在炉火旁,用《旁观者》周刊挡在脸和火焰之间,她本来拒绝用防火栅,但最终还是用了。大家先讨论了一会儿天气,因为顾及帕克斯还在摆开那些小桌子,要事就推后再谈。罗塞特小姐将雅各的注意力引到了橱柜的美观上。
“你可真擅长收拾东西。”她说。那个橱柜是佩里小姐在约克郡找到的。之后大家讨论了一会儿英格兰北部地区。当雅各说话时,她们都在很认真地听。佩里小姐正想说点男人比较热衷的话题时,门开了,说是本森先生来了。现在房间里坐了四个人:六十六岁的佩里小姐、四十二岁的罗塞特小姐、三十八岁的本森先生和二十五岁的雅各。
“我的老朋友看上去还是那么精神。”本森先生边说,边敲着鹦鹉笼上的栅栏;罗塞特小姐正对茶赞不绝口;雅各递错了盘子;佩里小姐示意想和雅各坐近一些。“你的兄弟。”她开始含糊其辞。
“阿彻和约翰。”雅各补了句。接着,她很高兴自己回想起了丽贝卡的名字,以及“当你们还是小不点儿,在客厅里玩耍——”的那天。
“可佩里小姐还拿着锅把的套子呢。”罗塞特小姐说,而佩里小姐确实正把它紧紧攥在胸前。(她当时,可否爱过雅各的父亲?)
“妙极了”——“不及平常”——“我认为这极不公平,”本森先生和罗塞特小姐议论着周六的《威斯敏斯特报》。他们难道没有经常竞争奖金吗?本森先生不是赢了三次一个几尼,罗塞特小姐则一次赢了十六个便士?埃弗拉德 ·本森的意志固然薄弱,但也能赢个奖,纪念一下鹦鹉,拍佩里小姐的马屁,奚落罗塞特小姐,在他的住所举办茶会(房子是按惠斯勒的风格装潢的,桌上得摆着漂亮的书籍)。凡此种种,都让雅各觉得他是一个卑劣的蠢货,即使雅各对他并不了解。至于罗塞特小姐,她患过癌症,而最近在画水彩画。
“这么快就走了?”佩里小姐含糊地说,“我每天下午都在家,如果你没什么要紧事儿的话——不过周四除外。”
“据我所知,你从未抛弃过你的那些老小姐们。”罗塞特小姐说话时,本森先生正躬下身子去看笼子里的鹦鹉,而佩里小姐朝钟走去……
两座淡绿色的大理石柱间,火燃得分外明艳,壁炉上摆着一座绿钟,由倚戟而立的不列颠尼娅守护着。至于画上所描绘的——头戴宽帽的少女从花园门上方向一位 18世纪装束的绅士递了一束玫瑰。一只马士提夫犬伸展开四肢,靠着一扇破门卧着。窗户底部的玻璃是磨砂材质,长毛绒窗帘也是绿色的,被精准地用环箍住。
劳蕾特和雅各并排坐在两把套着绿色长绒套子的大椅子里,脚趾伸进壁炉的栅栏内。劳蕾特的裙子很短,她双腿修长,穿着透明丝袜。她用手指摩挲着脚踝。
“其实我不是不理解他们,”她若有所思地说,“我必须再试一次。”
“你什么时候到那儿?”雅各问。
她耸了耸肩。
“明——天?”
不,不是明天。
“这样的天气,让我想去乡下走走。 ”她边说边扭过头,透过窗户望着一幢幢高楼的背面。
“我希望周六你能和我一起。”雅各说。
“我以前常去骑马。”她说。她优雅从容地站了起来。雅各也起了身。她冲他笑了笑。她关门时,他把一大笔先令放到壁炉上。
总而言之,这场谈话再通情达理不过:一个极其体面的房间;一位聪明伶俐的少女。只有当夫人目送雅各离开时,她身上才显现出那种妖媚的斜视、那种淫荡的气质、那种全身的战栗(多半能从眼神中看出来),大有将好不容易收拢的一袋粪土泼到人行道上之势。简单来说,情势不妙。
不久之前,工匠们给麦考利勋爵的名字的最后一笔镀上了金,许多姓名排成连贯的一列,盘绕在大英博物馆的穹顶上。在离天花板很远的下方,成百上千的人坐在排列得像一个车轮的辐条的座位里,将印刷本上的内容誊抄到手写本上;他们偶尔起身查查目录;又蹑手蹑脚地回到座位上,时而会有一个默不作声的人过来替补他们的位置。
这时起了一个微小的变故。马奇门特小姐的一摞书倒了,掉到了雅各那边。这种事竟会发生在马奇门特小姐身上。身着旧绒裙、头顶暗红色假发、穿戴珠宝、长着冻疮的她,在成千上万张书页之间寻找着什么?有时是一件事,有时则是另一件事,来证实她那颜色即是声音的理念——或许,这大概又与音乐有关。她从来没法说清楚,但她也不是没有努力过。她没法请你去她的住所一叙,因为那里“恐怕不是很干净”,所以她只得在走廊内叫住你,或在海德公园找一把椅子坐下来解释她的观点。灵魂的韵律取决于此——(“那些男孩真没礼貌!”她会说),以及阿斯奎斯先生的爱尔兰政策,莎士比亚走进来,“亚历山德拉女王有一次极其亲切地承领了我的小册子。”她会一边讲,一边把那些小男孩赶得远远的。但她需要资金出书,因为“出版商是资本家——都是胆小鬼。”如此想着,她的胳膊肘儿便插进了那摞书里,将它弄倒了。
雅各纹丝不动地坐着。
而另一边反感长毛绒的无神论者弗雷泽,不止一次地走上前给别人发传单,又愤懑地走开。他对隐晦的事物深恶痛绝——比如基督教,和老帕克主教的公告。帕克主教写了书,弗雷泽便用理性的力量将其彻底否决,也不让他的孩子受洗——他的妻子曾偷偷地在洗衣盆里给孩子施洗——但弗雷泽没有管她,而是接着支持渎神者们、派发传单、在大英博物馆里组织起人来了解他的那套理论,他总是穿着同一件格子西装,打着火红的领带,但他面色苍白、身上沾着污渍、脾气暴躁。诚然,这是怎样的事业啊——摧毁宗教!
雅各将马洛的戏文整整抄了一段。
女权主义者朱莉娅·黑吉小姐正等着她的书。它们还没送来。她给笔蘸了蘸墨。她环顾四周。她的目光凝聚在了麦考利爵士名字的最后几个字母上。她把穹顶上的几圈名字都看了一遍——那些警醒我们的伟人的姓名——“真是不像话,”朱莉娅 ·黑吉小姐叹道,“他们怎么没给某个艾略特或勃朗特留一席之地呢?”
不幸的朱莉娅!就这样带着怨气给她的笔吸墨,鞋带松开了也没系。书送到后,她就投入繁重的工作中去,但透过她此时烧着怒火的某根敏感的神经,她察觉到那些男性评阅者在工作时是那么镇静、淡然且专注。就拿那个年轻人为例。他除了抄诗还有什么要做呢?而她就得统计数字。这世上女人比男人多,不错;但你若让女人像男人那样工作,她们会死得更快。她们会灭绝的。这是她的论点。死亡、苦恼和凡尘凝聚在她的笔端;当下午的时光渐逝,她的颧骨上泛起了红潮,眼里闪现出光彩。
但是雅各·佛兰德斯怎么会想着到大英博物馆里读马洛呢?年轻人,年轻人——带着点儿野性——还有些迂腐。譬如说梅斯菲尔德先生和本涅特先生。将他们塞进马洛似火的热情中烧为灰烬,片甲不留。别跟二流作家打交道。憎恶你所处的时代。建立一个更好的时代。为了将其付诸实施,得先给你的朋友读一读那些议论马洛的乏味透顶的文章。而这么做的前提就是,你得在大英博物馆里校对各种版本。你必须亲力亲为。那些偷梁换柱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文人或那些摇唇鼓舌的当代文人,则不值得信任。未来之躯完全取决于六个年轻人。因为雅各是其中之一,无疑他在翻书时会显出点儿威风八面的样子,朱莉娅 ·黑吉自然也就看不惯他。
而后来一个面容呆滞的男人递了一张纸条给靠在椅背上的雅各,于是两人便开始艰难地压着嗓音交谈,不久便一起出去了(朱莉娅 ·黑吉盯着他们),等一走进大厅便放声大笑起来(她是这么想的)。
阅览室里听不到笑声。有的只是衣料摩擦声、喃喃低语声、负疚的喷嚏声和突然爆发的肆无忌惮的咳嗽声。课堂时间快结束了,助教们正把练习册收上来。懒惰的学生想伸个懒腰。好学的学生则争分夺秒地奋笔疾书——唉,一日光阴易逝,却仍一事无成!人群中不时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之后就是那个让人觉得丢脸的老头无所顾忌的咳嗽,还有马奇门特小姐如同马嘶的吸鼻子声。
雅各回来时,刚好赶上还书。
现在书都被放回原处。围绕穹顶星星点点地分布着几个字母。环绕着穹顶的一圈名字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索福克勒斯和莎士比亚的姓名紧挨在一处;同样排列的还有罗马、希腊、中国、印度、波斯等国的文学精粹。诗词歌赋一页页相叠,锃亮的字母一个个相依,成为一本意义深厚的著作,一处璀璨群星的汇聚。
“我有点儿想喝茶了。”马奇门特小姐边拿回她那把破伞边说。
马奇门特小姐想着喝茶,但还是忍不住最后看上一眼埃尔金大理石雕像。她从侧面注视着这些雕像,又是挥手致意,又是轻声告别,搞得雅各和另一个人转过身来。她冲他们亲切地笑了笑。这些统统归入了她的理念——颜色即声音,而这大概还与音乐有关。她祷告完毕后,便一瘸一拐地去喝茶了。该下班了。人们都聚集在大厅内取伞。
大多数学生都在耐心地等待。在有人检查白圆盘的时候,站着等一等倒也让人安心。雨伞肯定会被找到。但这件事引领着你展开一整天的工作,通过麦考利、霍布斯、吉本的著作;通过一本本八开本、四开本、对开本的书籍;通过厚光纸书页和摩洛哥皮封面,愈加深刻地渗入这思想的凝聚中,这知识的宝库里。
雅各的手杖跟其他人的别无二致,它们可能弄乱了文件架子。
大英博物馆里有一种渊博的思想。设想一下,柏拉图在那儿与亚里士多德脸贴脸;莎士比亚与马洛肩并肩的场景。这种伟大的思想被贮藏起来,非任何个体的头脑能够拥有。尽管如此(因为他们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找到自己的手杖),人们不禁思量:一个人带个笔记本来,坐在桌前,怎么就能把它读通。学识渊博的人最受人敬重——像三一学院的赫克斯塔布尔那样,据说他写信统统用希腊语,而且他的名气本可以和本特利比肩的。然后还有科学、绘画、建筑——一种渊博的思想。
他们把手杖推到柜台另一侧。雅各站在大英博物馆的门廊下。外面下着雨。拉塞尔大街闪着油润的光泽——这儿发黄,这儿,药店外面,则是红中带点淡蓝。人们靠着墙急匆匆地赶路,马车咔嗒咔嗒地在街上飞奔。不过这么点儿雨并无大碍。雅各走了很远,仿佛他原本是在乡下;那晚夜深时,他仍坐在桌前抽烟、读书。
大雨如注。在离他不过四分之一英里远的地方,大英博物馆宛如一座坚实庞大的山丘,在雨中显得朦胧而光滑。那广博的思想被裹在石头里,它深处的每一个隔间都安然无恙,干燥得很。巡夜人提着汽灯照了照柏拉图和莎士比亚的背,确保二月二十二日这天没有火灾、老鼠或盗贼来破坏这些瑰宝——这些可怜又十分可敬的人,一家老小生活在肯特镇,二十年如一日尽心尽力地守护着柏拉图和莎士比亚,死后就葬在海格特墓地。
岩石将大英博物馆裹得严严实实,如同骨骼冰冷地覆盖在大脑的轮廓上。只不过,这里的大脑指的是柏拉图和莎士比亚的大脑;这般的头脑造出了瓦罐和雕像、雄壮的公牛和玲珑的珠宝,它在死亡之河上无休无止地来来回回,寻找着上岸的地方,一会儿将肢体裹好以让其长眠,一会儿在其眼睛上放一枚硬币,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将其双脚转向东方。与此同时,柏拉图继续着他的对白;尽管大雨滂沱;尽管出租车鸣笛阵阵;尽管奥门德大街后面的马店里的女人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彻夜叫喊着,“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雅各的房间下面的街道上人声鼎沸。
而他阅卷不怠。毕竟柏拉图正在自顾自地往下说。哈姆雷特吟诵着他的独白。埃尔金大理石整夜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老琼斯的汽灯有时照到尤利西斯,有时则照到一个马头;有时金光一闪,有时照亮了一个木乃伊凹陷下去的枯黄面庞。柏拉图和莎士比亚还在继续;雅各正读到《费德罗篇》时,听见人们围在路灯旁喧嚷,那个女人边砸门边喊,“让我进去!”无力得仿佛一块从火中滚落的煤,或一只从天花板上掉下来,摔得七荤八素、转不过身的苍蝇。
《费德罗篇》很是晦涩。因此,当读者总算能够跟上作者的节奏,一往无前地读下去,暂时成为(看上去如此)这股滚滚向前、从容不迫的力量的一部分时,是没有心思留意炉火的。自柏拉图在雅典卫城里漫步,这力量就驱赶着面前的黑暗。
对话接近尾声。柏拉图的辩论结束了。柏拉图的观点埋藏在雅各的脑海里,然后过了五分钟的光景,雅各的思绪独自继续向前,走进黑暗之中。之后,他起身拉开窗帘,将对面已经睡下的斯普林盖茨一家、下雨的情形、街头邮筒旁那些犹太人和那个外国女人的争吵,竟看得一清二楚。
每次门打开,有新客人进来时,已经在屋里的人便稍稍挪动位置;站着的人扭过头来瞧一眼;坐着的人的对话戛然而止;伴随着灯红酒绿、乐声散漫,每次门打开时都会发生些激动人心的事情。刚刚谁进来了?
“是吉布森。”
“那个画画的?”
“你先接着说。”
他们正在谈论的事情太过隐秘,不便直叙。嘈杂的人声震得威瑟太太的脑海里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惊起了一群群小鸟,等它们静下来,她就感到害怕,一只手摸摸头发,双手抱着膝盖,紧张地抬眼望向奥利弗·斯克尔顿,说:
“答应我,答应我,你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他是如此体贴,如此温柔。她在议论她丈夫的为人。“他冷冰冰的。”她说。
走到他们跟前的是婀娜多姿的玛格德琳,她有着棕色的皮肤、春风似的面颊、丰硕的体态,穿着凉鞋的双脚微微擦着草地。她发丝轻扬,发夹几乎别不住她头上那些飞舞的丝绸。作为一个演员,她脚下自然总有一线光亮。她只是说了一句“我亲爱的”,声音便在阿尔卑斯山的山口间回荡不绝。接着她跌倒在地,因为无话可说,便高歌着“啊”“噢”。诗人曼津向她走来,抽着烟斗,低头打量着她。舞会开始了。
头发花白的凯默太太问迪克·格雷夫斯,曼津是谁,然后说这种事她在巴黎见得多了(玛格德琳坐上了曼津的膝头,现在他的烟斗叼在她的嘴里),就不足为奇了。“那是谁?”当他们向雅各走去时,她扶住眼镜问道,因为雅各看上去十分文静,但不冷漠,倒像是一个在海滩上观景的人。
“噢,亲爱的,让我靠着你。 ”海伦·阿斯丘单脚跳着,气喘吁吁地说,因为她脚踝上缠着的银链松了。凯默太太转过身来,去看墙上的画。
“瞧瞧雅各。”海伦说(他们正绑上他的眼睛做游戏)。
正直单纯的迪克·格雷夫斯略带醉意地跟她说,他觉得雅各是他认识的最伟大的人。于是他们盘起腿坐在垫子上,讨论起雅各来,海伦的声音微微发颤,因为他俩在她眼里都是英雄般的人物,而他们之间的友谊要比女人之间的友谊美好得多。安东尼 ·波莱特邀她跳舞,她一边跳一边回头望着他们,他们正站在桌旁,举杯共饮。
这精彩纷呈的大千世界——这生机勃勃、神清气爽、激情洋溢的世界这些字眼是在描述一月凌晨两三点时,哈默斯密斯和霍尔本之间的那段木质人行道。那就是雅各的所在。这块地方之所以繁荣兴旺、精彩纷呈,是因为河道边一家马店上面的房间里住了五十个兴致勃勃、健谈友好的房客。迈步走过人行道(那时看不到什么出租车或警察)本身就是一件挺令人愉悦的事。皮卡迪利大街那环形路好像镶嵌了钻石,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才尽显本色。年轻人是无所畏惧的。相反地,即使他可能语不惊人,他也很有把握自己能够站稳立场。他很高兴遇上了曼津;他仰慕着地上那个年轻的女人;他喜欢他们;他喜欢那些个事情。简而言之,鼓号齐鸣。这个时段,附近只有清洁工。至于雅各对他们有多少好感;用钥匙打开自家的门进屋让他有多高兴;他把十来个他出门的时候还不认识的人带回家;以及他四处找书读,找到后书还没翻开就睡了的事情,就不必多言了。
实际上,鼓号吹奏的并非某篇乐章中的一节。诚然,皮卡迪利大街和霍尔本街上,以及那间空的客厅和坐了五十个人的客厅多半随时都会奏响音乐。女人也许比男人更容易兴奋。很少有人谈论起这事,而看到人群涌过滑铁卢桥去赶开往瑟比顿的直达火车时,你可能会以为是理性驱赶着他们。非也,非也。其实是鼓号声。只不过,当你拐进滑铁卢桥上的一个小格间,把这事思量一番,你也许会觉得一切都像一团乱麻——全是一个谜。
人们川流不息地走过桥。有时在马车和公共汽车之间,会出现一辆绑着大树的卡车。然后,或许会开来一辆载着新刻好的墓碑的石匠的货车,碑上记录着某人对葬在普特尼的某人的深情。之后前面的汽车加速往前开,而墓碑一闪而过,你来不及读到更多碑文。在此期间,人流滚滚不息地从萨里街一侧向滨河路涌去;从滨河路朝萨里街这边涌来。仿佛穷人已经洗劫了这个镇子,现在正不慌不忙地返回他们的老巢,就像甲虫赶回自己的洞里一般,那个老婆婆光明正大地朝着滑铁卢桥一瘸一拐地走来,拎着一个明晃晃的包,仿佛她来到了阳光底下,拿了些刮干净的鸡骨头赶回她地下的窝棚。另一边,即使狂风猛吹着她们的脸,那几个女孩子仍手牵着手大步走着、放声歌唱,似乎感觉不到一丝寒冷或害羞。她们没戴帽子。她们兴高采烈。
水面上起了风浪。河水在我们身下奔腾,站在驳船上的人只好把全身的重量靠在舵柄上。一块黑油布被系住,蒙在一堆隆起的金子上。铺天盖地的煤炭闪着乌黑的光。一如既往,缆绳被甩在大型河边旅馆对面的木板上,而旅馆的窗户内已然闪烁着点点灯光。另一边的城市是白色的,仿佛历经了风霜;白色的圣保罗大教堂从它旁边那些回纹饰的、尖顶长方形的建筑物上凸显出来。只有十字架闪耀着金红色的光芒。但我们是到了哪个世纪呢?这支从萨里街一侧到滨河路去的队伍是否会永不停歇?那位老者这六百年时时都在过这座桥,身后跟着一群喧闹的小男孩,他喝醉了,或不幸瞎了眼,身上裹着朝圣者穿的那种破烂的衣衫。他步履蹒跚地走着。没有人站着不动。我们仿佛是跟着乐声行进;也许是随着风与河流;也许是伴着这些相同的鼓号声——灵魂的狂喜和骚动。.,因他脸上的那种苦笑,那个警察非但没有指责那个醉汉,还好笑地打量着他,小男孩们又蹦蹦跳跳地回来了,萨默塞特宫里来的高级职员对他只能容忍,那个在书摊前读了半页《洛泰尔》的人怀着善意沉思着,目光离开了书本,而那个女孩在十字路口犹豫了一下,向他投来少女明亮而迷离的一瞥。
明亮而又迷离。她也许有二十二岁,衣衫单薄。她穿过马路,看着花店橱窗里的黄水仙和红郁金香。她迟疑了一会儿,便向着坦普尔门的方向匆匆走去。她走得很快,可所有事都能让她分心。她时而像是在观察,时而又像什么都不曾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