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烈火。

“那是圣保罗大教堂!”有人喊道。

木头一被点燃,整个伦敦顷刻之间被照得通亮;火的另一边是一些树。火光中闪现出一张张鲜活生动的脸,仿佛是用黄色和红色画成的,其中最突出的是一个女孩的脸。由于火光作怪,女孩仿佛没有身体。那张鹅蛋脸和头发悬在火堆旁边,背后是一片真空般的黑暗。仿佛被强光照得恍惚,她蓝绿色的眼睛盯着火焰。她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她凝视的目光中流露出些许哀愁——她的年龄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

一只手从忽浓忽淡的黑暗中伸了出来,将丑角戴的白色尖角帽子扣到她的头上。她摇了摇头,仍然呆视着火焰。一张留着胡子的脸在她的上方出现。他们将两条桌子腿扔进了火堆,又撒了些树叶和树枝。所有这些燃烧起来,照亮了远处的脸庞,圆的、苍白的、光滑的、胡子拉碴的,还有戴着圆顶礼帽的;个个都神情专注;火光还照亮了浮现在起伏不定的白色云雾中的圣保罗大教堂,和两三座狭窄的、纸白色的、灭火器形状的尖塔。

火焰从木柴中钻出,呼呼作响,扶摇直上,这时不知从哪里泼来几桶水,呈美丽的空心状,如同磨亮了的龟壳;泼了一次又一次;直到那嘶嘶声变得如同一群蜜蜂的嗡嗡声;所有的面孔都消失不见。

“天哪,雅各,”当他们摸着黑爬上山丘时,一个女孩说道,“我难过得要命!”

从人群里传来一阵大笑声——忽高忽低,断断续续。

旅店的餐厅灯火通明。一只石膏牡鹿头摆在桌子的一端;另一端是一尊罗马式半身像,被涂得黑黢黢、红彤彤的,代表盖伊 ·福克斯,今晚是属于他的。用餐的人们被一串串纸玫瑰连在了一起,因而当他们手挽手唱起《友谊天长地久》时,一条粉色和黄色的纸带沿着餐桌起起落落。觥筹交错。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而弗洛琳达抓起桌子上一只略带紫色的球形酒杯,直直地向他的头砸去。酒杯摔得粉碎。

“我难过得要命!”她转向身旁的雅各说道。

桌子仿佛长了无形的腿,跑到了房间的另一侧,一架用红布和两盆纸花装饰的手摇风琴弹奏起华尔兹。

雅各不会跳舞。他靠墙站着,抽着烟。

“我们认为,”两个舞者离开人群,在他面前深深地鞠了个躬说,“你是我们见过最有魅力的男人。”

于是他们在他的头上戴上一圈纸花。接着有人拿出一把白色镀金的椅子,让他坐下。人们经过时,将玻璃葡萄挂在他的肩膀上,最后他看起来像是一艘遇难船的船头雕像。接着弗洛琳达坐在他的膝上,把脸埋进了他的外套里。他一只手搂着她,一只手拿着烟斗。

“现在让我们谈谈,”雅各说道,在十一月六日凌晨四五点钟,他正手挽着蒂米·达兰特走下哈弗斯托克山,“一些实际的事。”

希腊人——是的,那就是他们谈的——当话说尽事做完,当一个人用世界上的任何文学漱过口后,包括中国文学和俄罗斯文学(但这些斯拉夫人还未开化),唯独希腊文学风味犹存。达兰特引用埃斯库洛斯——雅各则引用索福克勒斯。事实是希腊人不能理解,教授也不肯指出——没关系;希腊语不就是让人在黎明时分在哈佛斯多克山喊上几句吗?并且,达兰特从没听过索福克勒斯,雅各也没听过埃斯库洛斯。他们夸夸其谈,耀武扬威,似乎他们都读过世界上所有的书籍,知道每一宗罪,每一份激情,还有每一种欢乐。各种文明像等待采撷的花朵,环绕在他们周围。千秋万载拍打着他们的双脚,像利于航行的波浪。回顾这一切,从迷雾、灯光和伦敦的阴影中浮现,那两个年轻人选择了希腊文学。

“也许,”雅各说,“我们是世界上唯一知道希腊语意义的人。”

他们在一个摊位上喝咖啡,咖啡壶擦得锃亮,柜台上亮着一排小灯。

老板以为雅各是名军人,便和他聊起了自己在直布罗陀的儿子,雅各批判了一番英国的军队,对威灵顿公爵赞不绝口。他们又一次走下山丘,谈论着希腊人。

怪事一桩——你要是想起来的话——对希腊文的这份热爱,在朦胧中繁盛,被歪曲,被打压,但骤然迸发出来,尤其是在离开拥挤的房间时,或者在看书看得头昏脑闷之后,抑或当月亮浮现在绵延的山丘中,或在伦敦空洞、枯黄、毫无生气的日子里,像一片特效药,一把干净的刀,永远是一个奇迹。雅各掌握的希腊文只能让他磕磕绊绊地念完一出戏。对于古代史他一无所知。然而,他一踏入伦敦城,就似乎感觉到他们把通往雅典的石板路踩得咚咚作响,如果苏格拉底看到他们走来,定会激动万分并说道“我的好伙伴”,因为整个雅典的全部情感都让他感到称心如意;自由、冒险、精神抖擞……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她称呼他雅各。她坐在他的膝上。在希腊鼎盛时代所有上流女子都是这样做的。

就在此时,一阵悲戚的恸哭声颤抖着从空中飘来,似乎没有力量放声哭号,只是气若游丝地游移;听到这哭声,后街上的门突然慢吞吞地打开了;工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来。

弗洛琳达病了。

达兰特太太像往常一样失眠了,在《地狱篇》某几行旁边做着记号。

克拉拉把头埋进枕头睡着了,她的梳妆台上散落着玫瑰花和一副白色长手套。

弗洛琳达生病了,仍然戴着那顶白色锥形的小丑帽。

卧室似乎与这些灾难性的结局很相配——价格低廉、色泽暗黄,半是阁楼,半是工作室,装点着银色的纸质星星,几顶威尔士妇女戴的帽子,煤气灯管上悬挂的念珠,显得怪里怪气。至于弗洛琳达的身世,她的名字是一位画家取的,画家借这个名字表示她这朵处女之花尚未被别人采撷。纵然如此,她没有姓,关于父母,她只有一张墓碑的照片,她说,这下面安葬着她的父亲。有时她会思索那墓碑的大小,传言说弗洛琳达的父亲因不可救药的骨质增生而死;正如她母亲受到了皇室画师的宠幸一样,弗洛琳达偶尔也会变成一位公主,主要是在喝醉的时候。如此孤身一人,还长得十分漂亮,有一双忧郁的眼睛和孩童般的双唇,她比大多数女人都更多地谈到贞洁;她跟很多男人聊过天,她对一个男人说自己在前天晚上失去了贞洁,又对另一个说她把贞洁看得比胸中的心脏还珍贵。但是她总是和男人们聊天吗?不,她有她的知己:斯图尔特大妈。斯图尔特,正如这位女士愿意指出的那样,是一处皇宫的名字;但这意味着什么,她是以什么谋生的,没有人知道;人们只知道斯图尔特太太每个星期一早上都会收到邮政汇票,养了一只鹦鹉,相信灵魂转世轮回,能够在茶叶中看到未来。她就是弗洛琳达的贞洁背后肮脏的公寓壁纸。

此时弗洛琳达啜泣着,整天在大街上溜达;站在切尔西望着河水缓缓流过;沿着商业街转悠;在公共汽车上打开手包往脸上搽粉;将情书靠在 A.B.C商店的牛奶罐上阅读;发现糖果罐里有玻璃;控告女服务员想毒害她;声称年轻男子盯着她;在黄昏时分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雅各住的那条街上,才突然发现相比于那肮脏的犹太人,她更喜欢雅各,接着她坐在他的桌旁(他正在誊抄他的论文《不文雅的道德准则》),脱下手套,告诉他斯图尔特怎样用茶壶的保暖套打她的头。

她说她是白璧无瑕的,雅各便信以为真。她坐在壁炉旁,叨念着一些著名的画家。她还提到了她父亲的坟墓。她看起来充满野性、脆弱、美丽,正如希腊女人一样,雅各想;这就是生活;他是个男人,弗洛琳达是贞洁的。

她离开时,胳膊下夹着一本雪莱的诗集。她说斯图尔特太太经常谈起他。

纯真的人真是不可思议。相信那个女孩不会撒谎(雅各不是那种毫无保留地相信别人的傻瓜),羡慕漂泊不定的生活——相比之下,他的日子似乎过得骄奢淫逸,甚至有点与世隔绝——手边有《阿多尼斯》和莎士比亚的戏剧作为根治一切灵魂错乱的特效药;想象出一种能让她精力充沛的、对他起保护作用的友谊,但是二者同等,因为雅各觉得女人和男人是一样的——如此的天真的念头真是不可思议,而且或许不是那么愚蠢。

那天夜里弗洛琳达回到家后,她首先洗了头;接着吃了巧克力奶糖;然后打开雪莱的诗集。毫无疑问,她觉得非常无聊。这到底讲的是什么?她心里发誓,只有翻过这一页才能吃第二块。事实上她睡着了。但是她熬过了漫长的一天,斯图尔特大妈扔掉了茶壶套;大街上的景象真够呛,即使弗洛琳达愚昧无知,从不学着读书,甚至连别人写给自己的情书也看不明白,但她还是有自己的情感,对某些男人格外倾慕,完全听从生活的摆布。她是不是处女似乎已经无关紧要,除非这是唯一一件重要的事情。

她走后,雅各坐立不安。

男人和女人伴着熟悉的节拍闹腾了一整个晚上。即使是在最体面的郊区,深夜回家的人也可以看见窗帘上人影绰绰。无论下雪还是起雾,没有一个广场缺少谈情说爱的情侣。所有戏剧都是一样的主题。几乎每天晚上,酒店卧室里都会有子弹射穿脑袋。即使身体幸免伤残,也鲜有心灵可以毫发无损地进入坟墓。戏剧和流行小说很少谈及别的。我们却说这件事无关紧要。

由于莎士比亚和阿多尼,莫扎特和贝克莱主教的原因——选个你喜欢的——真相被隐藏了,我们大多数人的夜晚都过得十分美好,或只是带着一条蛇滑过草地时的那种战栗。但隐藏本身就会分散阅读和聆听的注意力。如果弗洛琳达有思想,她可能会用一双比我们更清明的眼睛去阅读。她和她那类人已经解决了那个问题,通过将之转化为每晚睡觉前洗手那样的琐事,唯一棘手的问题是你喜欢热水还是冷水,一旦解决了这个问题,思想就可以无拘无束了。

但在晚餐吃到一半时,雅各突然纳闷,她究竟有没有思想。

他们坐在餐厅的一张小桌旁。

弗洛琳达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托着下巴。她的披肩滑落到了身后。她戴着不少明晃晃的珠子,整个人金光灿灿地出现了,她的脸庞就像身体绽放出的花朵,清纯、洁白,眼睛坦然地左顾右盼,或者慢慢地落在雅各身上,停留在那儿。她说:

“你记得那只很久以前那个澳大利亚人落在我房间的大黑箱子吗?我总觉得貂皮大衣会让女人显老现在进来的是贝希斯泰我刚才在好奇你还是个小男孩时长什么样,雅各。”她啃了一口面包卷,看着他。

“雅各。你就像那其中的一座雕像我想大英博物馆还有些有趣的东西,你说呢?很多有趣的东西”她憧憬地说着。屋子挤满了人;温度越来越高。在餐馆里聊天就像是朦朦胧胧的梦游者的呓语,有那么多东西要看,那么多嘈杂的声响,别的人在说话。可以偷听吗?噢,但他们绝不能偷听我们讲话。

“那像是艾伦·内格尔——那个女孩”云云。

“认识你之后我非常开心,雅各。你是个很好的人。

”房间越来越挤,讲话声越来越大,刀叉响得更厉害了。

“欸,你知道她那样说是因为……”

她打住了。每个人都不吱声了。

“明天……星期天……一个糟糕的……你告诉我……走开!”哗啦!她冲了出去。

他们邻桌的声音越来越大了。突然,那女人将盘子全扫到地板上。那个男人被晾在那儿。每个人都盯着看。然后——“.,可怜的小伙子,我们不能只是坐着看。不像话!你听见她说什么了吗?天哪,他看起来像个傻子!我估计,应该是没有成功。满桌布的芥末。服务员都在笑。”

雅各注视着弗洛琳达。他觉得她的脸上似乎有种极度无脑的表情——当她坐着傻看时。

那个黑人女子冲了出去,帽子上的羽毛舞动着。

不过她必须去个地方。夜晚并不是汹涌澎湃的黑色海洋,你能像星星一样沉浸其中或在其上航行。事实上,那是一个潮湿的十一月的晚上。索霍区的街灯在人行道上投射下许多油腻的大亮点。小街很暗,足够遮蔽靠在门边的男女。当雅各和弗洛琳达靠近时,一个女人急忙离开了。

“她落下了她的手套。”弗洛琳达说道。

雅各跑上前去,把手套递给她。

她激动地道谢,原路返回,又掉了她的手套。但是为什么?为了谁?与此同时,另外一个女人去了哪儿?那个男人呢?

街灯照得不够远,所以我们不得而知。各种声音,愤怒的、淫逸的、绝望的、激情的,都与夜间笼中困兽的声响相差无几。只不过他们没有被囚禁,也并不是野兽。拦住一个人,向他问路,他会告诉你,但是人们害怕向他问路。害怕什么?人的眼睛。路面一瞬间变窄了,鸿沟加深了。看!他们已经消失在其中——男人和女人。再远一些,一间寄宿公寓大张旗鼓地宣传它值得称道的可信度,在没有挂窗帘的窗户后面展示出伦敦的稳定的证据。他们坐在竹椅上,穿得像淑女和绅士,在灯光下清晰可见。生意人的遗孀们费尽心思地证明她们与法官有关系。煤商的妻子立马反驳说她们的父亲雇佣过马车夫。一位用人端来了咖啡,钩针编织的篮子只好挪开。看过诸如此类的景象后,雅各挽着弗洛琳达走进黑暗,在这里路过一个卖身的女孩,在那里经过一个只卖火柴的老妇人,走过从地铁站里涌出的人潮和用纱巾蒙住头发的女人,最后经过的只有紧闭的大门,精雕的石柱,和一位孤独的警察,才终于回到了他的房间,点亮了台灯,一言不发。

“我不喜欢你这副样子。”弗洛琳达说道。

这个问题无法解决。身体被大脑牵制着。美貌与愚蠢并存。她坐在那里注视火焰,正如先前她盯着破芥末罐子一样。尽管在为低俗辩护,雅各还是怀疑自己是否喜欢赤裸裸的粗俗。他对男权社会、修道院的房间、经典著作深恶痛绝;无论是谁塑造了这样的生活,他都做好了火冒三丈的准备。

接着弗洛琳达将手搭在了他的膝头。

毕竟,这不是她的错,但是这种想法令他伤心。让我们衰老丧命的并不是灾难、谋杀、死亡、疾病;而是人们看、笑和跑上公共汽车台阶的样子。

不过随便什么借口都能应付一个愚蠢的女人。他告诉她,他头痛。

但当她无言地看着他,半信半疑,或许带有歉意,无论如何,说着他之前说过的话,“这并不是我的过错。”身材挺拔漂亮,她的脸粉嫩白皙,就像贝壳中的贝肉,于是雅各明白修道院和经典著作是无济于事的。这个问题无法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