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苦读莎士比亚呢,尤其是这种又小又薄的纸质版本,书页不是被海水黏在一起,就是被弄皱。尽管莎士比亚的戏剧让人赞不绝口,甚至被屡屡引用,地位比古希腊作品还高,然而自出海以来,雅各一本都没有读完过。可这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啊!

蒂米·达兰特发现锡利群岛如同浮出水面的山峰一般,坐落在正确的位置。他的计算准确无误,实际上,他坐在那儿,把手搭在舵柄上,脸色红润,刚长出一簇胡子,严肃地注视着星空,接着目光回到罗盘上,准确无误地阐述着永恒的教科书上他看过的一页,这个时候的他会让女人为之倾倒。当然了,雅各并不是女人。蒂米 ·达兰特这副样子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吸引力,完全无法与天空或礼拜仪式相比,差得远了。他们吵了一架。当莎士比亚还在船上,面对这样壮丽的景色,为什么打开一罐牛肉的正确方式就把他们变成了气冲冲的小男生呢,没有人能够解释。然而,罐头牛肉是冷菜;海水又使饼干变质了;海浪汹涌澎湃,永无休止——在茫茫海面上不断地卷起翻滚。此时一缕海草漂过,接着一根残木浮来。不少船只曾在这里失事过。一两艘船沿着它们的航线驶了过去。蒂米知道它们要驶向何处,它们装着什么货物,并且,通过望远镜观望,就能够说出航运公司的名字,甚至能猜出公司给股东的股息。然而,雅各没有理由为此生气。

锡利群岛好似浮出水面的山峰,不幸的是,雅各弄断了煤油炉里的销子。

直直袭来的巨浪一卷而过,锡利群岛可能就会永远消失。

但是你必须相信,年轻人承认在这种环境下吃早餐虽然糟糕,但足够地道。不需要再交谈。他们掏出了自己的烟斗。

蒂米写下一些科学观测数据;接着——是什么问题打破了沉默——是问时间还是日期?无论如何,那人问起话时一点都不觉得尴尬,用的是这世上最实事求是的语气。然后雅各开始解扣子,只剩一件衬衫,他裸着身子坐着,显然是想洗个澡。

锡利群岛渐渐泛出浅蓝色;骤然,蓝色、紫色和绿色在海面上不断变换;最后留下一片灰色;划出一道条纹,旋即消失;但当雅各从头顶把衬衫脱下时,整层波浪都呈现出蓝色和白色,波光粼粼,涟漪分明,即使时不时出现一片广阔的紫痕,像一块淤青;或浮现出一整块略带黄色的翡翠。他一头跳进海里。他被海水噎住,又把水吐出,不断地用双臂拍打着海面,被一条绳子拖着,气喘吁吁,水花四溅,最后被拖到了甲板上。

船上的座位相当烫,太阳烘烤着他的背,他赤裸地坐着,手里抓着一条毛巾,注视着锡利群岛——该死!船帆猛地一拍。莎士比亚的书被撞到水里去了。你眼睁睁地看着它在水里开心地越漂越远,皱褶的书页不停地翻动着;最后它潜入了水中。

奇怪的是,你可以闻到紫罗兰的芬芳,或者说七月没有紫罗兰的话,那一定是有人在陆地上种了什么气味刺鼻的植物。那片大陆离这儿不远——你可以看到悬崖上的裂缝,白色的村舍,袅袅炊烟——一片祥和宁静的画面,仿佛智慧和虔诚都降临到了村民身上。此时响起了一声叫喊,像是一位男子在大街上叫卖沙丁鱼。那里描绘出一片虔诚、和平的景象,像是倚在门口的老人抽着烟斗,女孩子们双手叉腰站在井口旁,马匹也伫立在此;仿佛世界末日已然来临,那菜地、石墙、海岸警卫站,尤其是那些无人看见的被海浪拍打着的白色沙坝,都在一阵狂喜中升入天堂。

但不知不觉中,村舍的白烟在下垂,作为吊唁的象征,一面旗帜在墓碑上方飘扬,抚慰着亡灵。海鸥展翅翱翔,旋即安静地停留在空中,仿佛在留意那座坟。

毫无疑问,如果是在意大利、希腊,甚至西班牙的海岸,悲伤肯定会被古典教育的奇妙、振奋以及鼓励击垮。但康沃尔的山岭上耸立着光秃秃的烟囱;不知怎么的,美丽动人中竟带着肝肠寸断的忧伤。是啊,那些烟囱和海岸警卫站,还有那些没人看见的被海浪拍打着的白色沙坝,无不让人们想起那无法抗拒的伤悲。但这种悲伤是什么呢?

它是由大地本身所酿造。它来自海岸边的房子。我们出发时,天空清澈无比,接着云层变厚了。所有历史都在装裱着我们,逃避是无用的。

但这能否准确解释雅各裸着身子坐在太阳下,凝望大地尽头时流露出的忧郁之情呢?这很难说,因为他一言不发。蒂米有时会纳闷(只是一瞬间)是否是他的家人让他烦忧没关系。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的。先不管它。让我们擦干身子,拿起手边最近的东西蒂米 ·达兰特的科学观察笔记。

“欸……”雅各说。

这是一场极其激烈的争议。

有些人可以循着老路亦步亦趋地走下去,甚至是在终点时主动迈出六英寸长的一小步。其他人则始终观察着外部的蛛丝马迹。

眼睛盯着拨火棍;右手拿起拨火棍,举起它;缓缓地转动着,然后,分毫不差地放回原地。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敲打着某支庄严却断断续续的进行曲。深吸一口气,但还没吸进胸腔就吐掉了。猫从炉前的地毯上扬长而过。没人注意它。

“这就是我所能说得最多的了。”达兰特结束对话。

接下来的一分钟静得如同坟墓。

“然后……”雅各说道。

只说了半句话;但这些半句半句的话对于底下那些观察外部景象的人来说就像是插在建筑物顶部的旗帜。带着紫罗兰的香味,哀悼的标志和宁静的、虔诚的康沃尔海岸,除了是一块在他的思绪前行之时碰巧悬挂在后面的屏幕,还能是什么?

“接着……”雅各说道。

“是的,”蒂米沉吟了一会儿说,“就是这样。”

这时雅各开始动来动去,半是伸展筋骨,半是沉浸在欢乐中,毫无疑问,因为当他卷起船帆,擦着甲板时,口中发出了最奇怪的声音——粗哑,毫无音律——像某种凯歌;因为已经抓住了争论点,因为已经掌控了整个局面,他被晒得黑黝黝的,胡子拉碴,能够驾驭一艘十吨的游艇环游世界,或者有一天他会这样做的,而不是坐在律师事务所里,还套着鞋套。

“我们的朋友马沙姆,”蒂米 ·达兰特说道,“是不会愿意被人看到和这副模样的我们待在一块的。”他的纽扣掉了。

“你知道马沙姆的姨妈吗?”雅各问道。

“从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姨妈。”蒂米回答。

“马沙姆有成千上万个姨妈。”雅各说。

“《末日宣判书》上提到了马沙姆。”蒂米说道。

“也提到了他的姨妈。”雅各说道。

“他的妹妹,”蒂米说道,“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

“你以后会遇到好桃花的,蒂米。”雅各说。

“你会先遇到。”蒂米说道。

“但是这个我刚刚跟你提起的女人——马沙姆的姨妈——”

“天呐,快点说。”蒂米请求道,因为此时雅各笑得合不拢嘴,无法说话。

“马沙姆的姨妈……”

“马沙姆有什么好笑的?”蒂米问道。

“该死——一个吞下了自己的领带夹的男人。”雅各说道。

“还没五十岁就做了大法官。”蒂米说。

“他是一个绅士。”雅各说道。

“威灵顿公爵才是个绅士。”蒂米说。

“济慈不是。”

“索尔兹伯里勋爵是。”

“那上帝呢?”雅各说道。

这时,锡利群岛仿佛被云层中伸出来的一根金手指直

指着;每个人都知道这种景象似有预兆,还有这些敞亮的光线,不管是照射在锡利群岛上,还是大教堂里十字军战士的坟墓上,总会动摇怀疑论的根基,让人们拿上帝开玩笑。

与我一同在:

黄昏急回兮;

影子深沉兮;

主啊,同我在一起。

蒂米·达兰特念道。

在我的故乡,我们有首这样开头的赞美诗:

主啊,我看到又听到了什么?

雅各说道。

海鸥两三只一群地在靠近船只的空中盘旋,微微摇晃;那鸬鹚仿佛在跟随自己紧张的长脖子,坚持不懈地追求着,在离水面一英寸高的地方掠过,落在另一块岩石上;岩洞里潮水的嗡嗡声穿过水面,低沉、单调,像是自言自语的声音。

古老岩石,为我裂开,

让我藏进你的怀里。

雅各唱道。

一块岩石探出水面,像是某个怪物的钝牙,棕色的,水流在石上形成永不停息的瀑布。

古老岩石。

雅各仰面躺着、唱着,望着午时的天空,每一丝云彩都被撤回了,因而天空像是一种被揭下盖子展览的东西,亘古不变。

六点左右,从冰原上吹来了一股微风;七点,海水由蓝变紫;七点半,锡利群岛像是被金箔工人的粗糙皮肤环绕着,达兰特行船时,脸色像是历经世代擦拭的红漆盒子。到了九点,天空中所有的色彩变幻都褪尽了,只留下楔形的苹果绿和盘子状的淡黄色;十点,船上的灯笼的亮光在水纹上投射出扭曲的色彩,随着水波荡漾起伏,时而拉长,时而变粗。灯塔中射出来的光束迅速穿过海面。亿万里之外,粉尘般的星星闪个不停;而海浪拍打着船只,带着规律而骇人的庄严冲击着岩石。

尽管去敲村舍的房门讨一杯牛奶并非不可能,但只有口渴才会让人迫不得已去打扰别人。然而说不定帕斯科太太会欢迎有人来扰。夏季的白天可能相当难捱。帕斯科太太在她的小洗碗间里洗涮,她可能会听到壁炉上廉价时钟的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她一个人在家。她的丈夫去给法默·霍斯金帮忙了。她的女儿结婚后搬到了美国。她的大儿子也成家了,但她与儿媳合不来。那位卫斯理公会牧师过来带走了她的小儿子。她一个人在家。一艘轮船,也许是开往加的夫的,此时穿过了海平线,而在近处,一朵毛地黄摇来摆去,一只大黄蜂停在了花蕊上。康沃尔的这些白色村舍都建在悬崖边上;花园中的金雀花长得比卷心菜还要快;至于树篱,是一些原始人用花岗岩堆起来的。其中的一块,据史学家猜想,是用来盛牺牲者的血的,因为上面挖了个盆,如今,它乖乖地供那些想饱览“鲂鱼头”风景的旅客坐在上面。并非有人反对村舍花园中出现蓝色印花裙子和白色围裙。

“看——她必须从花园的水井里打水。”

“冬天这儿肯定非常冷清,冷风横扫着山丘,海浪冲刷着岩石。”

即使是在夏日,你也可以听见海浪的絮语。

帕斯科太太打完水,便往回走进了屋。游客们懊恼没有带望远镜,否则他们说不定就能看到那艘漂泊的轮船的名称了。确实,那一天是如此万里无云,哪里还有用望远镜无法看见的东西。两条渔船,也许是从圣艾夫斯湾驶来的,正与那艘轮船反向航行,海面在澄清与浑浊之间不断变换。至于那只蜜蜂,已经采满了蜜,便去拜访起绒草,然后径直飞向帕斯科太太的菜园,又将游客的目光吸引到老太太的印花裙和白围裙上,因为她已经走到了村舍的门口,站在那里。

她站在那儿,手遮在眼睛上方,眺望着大海。

这也许是她第一百万次看海了。一只孔雀蛱蝶伸展翅膀落到了起绒草上,这是一只新近出现的蝴蝶,通过两翅上的蓝褐色绒毛便可得知。帕斯科太太走进屋里,取来一个奶锅,走到门外,站在那儿擦洗。她的脸的确不温柔,也不性感或者挑逗,而是显得坚定、聪慧,更确切地说,健康,在一个挤满世故者的房间中显得有血有肉的生机。虽然她会说谎,但也会说实话。她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只风干大鳐。在客厅里,她珍视的是地毯、陶瓷杯,还有照片,尽管那间发霉的小房间仅有一砖厚的墙阻挡海风侵蚀,透过蕾丝窗帘可以看到塘鹅像石头一样掉了下来,在狂风暴雨的日子里,海鸥战战兢兢地从空中飞来,轮船上的灯光忽高忽低。冬夜里的声音一派凄凉。

画报在星期日准时送到了,她看了很久关于辛西娅女士在大教堂举行婚礼的报道。她也喜欢乘坐有弹簧的四轮马车。那种柔和、轻快、有教养的言谈,常常让她那几句粗话相形见绌。随之,她一整晚都听着大西洋碾磨岩石的声音,而非双轮马车的声音和男仆叫车的口哨声因而她可能会一边擦着奶锅,一边做着白日梦。但那些健谈机智的人都已经进了城。她却像个守财奴,将自己的感情埋藏在心里。这些年,她一点都没有变,人们嫉妒地看着她,仿佛她身上全是金子。

这位聪明的老妇人凝视着大海,又一次离开了。游客们决定是时候动身去看“鲂鱼头”了。

三秒之后,达兰特太太来敲门了。

“帕斯科太太?”她问道。

她傲慢地看着游客们穿过乡间小径,她来自一个苏格兰高地的种族,它因那里的酋长闻名于世。

帕斯科太太来了。“我真羡慕你那丛灌木,帕斯科太太。”达兰特太太一边说,一边用刚敲过门的太阳伞指着旁边那丛长势良好的金丝桃。帕斯科太太不以为然地看了一眼那丛灌木。

“我估计我的儿子一两天后就到。”达兰特太太说,“他和朋友从法尔茅思驾驶一艘小船过来……有莉齐的什么消息吗,帕斯科太太?”

她的几匹长尾小马站在二十码外的路上抽动着耳朵。男仆克诺不时驱赶着它们身上的苍蝇。他看到主人走进了小屋;又走了出来;经过他身旁,绕着屋子前的菜园转了一圈,从她的手势可以看出她谈得十分起劲。帕斯科太太是她的姨妈。她们都观察着一簇灌木。达兰特太太弯下腰,从上面折下一条小枝。接着,她指着(她举止专横,腰杆挺得笔直)那片土豆。它们得了枯萎病。所有的土豆在那一年都得了枯萎病。达兰特太太向帕斯科太太指出她的土豆病得有多么严重。达兰特太太滔滔不绝地说着,帕斯科太太顺从地听着。男仆克诺知道达兰特太太是在说这十分简单,“你将粉末和一加仑的水混在一起,我家花园的枯萎病就是我亲手治好的。”达兰特太太说道。

“你的土豆一个都不剩了——你的土豆一个都不会剩下的。”当她们走到门口时,达兰特太太斩钉截铁地说道。男仆克诺像石头般纹丝不动。

达兰特太太抓起缰绳,坐到了车夫的位置上。

“当心那条腿,不然我给你请个医生来。”她转过头喊道;她轻轻地抽了一下马,马车就向前出发了。男仆克诺连忙脚尖一点,纵身跳上马车。他坐在马车的后座中央,望着他的姨妈。

帕斯科太太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站在门口,直到马车消失在转弯处;站在门口左顾右盼一阵;才回到屋舍。

马匹迅速用前蹄奋力向隆起的荒野路面踏去。达兰特太太松开缰绳,身子往后仰。她刚才那股轻松的劲头消失了。她的鹰钩鼻薄得像一块能透光的白骨。她的手搭在腿上的缰绳上,纵使在休息时也显得有力。她的上唇很短,从门牙上翘起来,几乎透出一丝冷笑。她的思绪飞到了千里之外,而帕斯科太太的心思专注于自身。当马车爬上山丘时,她的心思飞得很远。她思前想后,仿佛没有屋顶的房舍、成堆的煤渣、毛地黄和黑莓丛生的菜园在她心上投下了阴影。到了山顶,她停下马车。四周苍山起伏,上面星布着古老的岩石;下面就是大海,与南方的大海一样变幻莫测;她坐在那里,视线从山丘扫到大海,身体挺得笔直,鼻子如鹰钩,喜忧参半。她突然鞭打了一下马,男仆克诺不得不脚尖一点,跳上马车。

乌鸦落了又起。它们起落无常,所停留的树木似乎容不下那么多的居民。微风徐来,树梢随风和唱;尽管是仲夏时节,树枝咔嚓裂开的声音仍清晰可闻,还不时掉下一些树皮枝杈。乌鸦又一次起起落落,但飞起的乌鸦一次比一次少,因为聪明的鸟儿要准备进窝休息了,毕竟暮色已浓,树林已是一片漆黑。苔藓非常柔软,树干如同幽灵。远处是一片银色的草坪。蒲苇从草地尽头的绿墩中竖起羽毛般的嫩芽。一片宽阔的水面闪闪发光。旋花蛾在花丛上盘旋。橘黄与绛紫,旱金莲与香水草已经融入暮色之中,但烟草和有大飞蛾盘旋其上的西番莲如同瓷器一样洁白。乌鸦在树顶上一齐扑腾翅膀,接着安静下来准备入眠,就在这时,远处一阵熟悉的声音震颤起来——越来越响——在它们的耳边聒噪不停——再一次将困乏的乌鸦惊飞——是屋子里开饭的铃声。

在海上经历了六天的风吹、雨淋、日晒,雅各 ·佛兰德斯穿上了晚礼服。这件朴素的黑色玩意儿在船上时不时地出现在罐头、泡菜和腌肉中间,随着航程的进展,变得越来越不得体,令人难以置信。现在,世界趋于稳定,烛光灿烂,只有晚礼服保全他。他感激不尽。尽管如此,他的脖子、手腕和脸部仍完全暴露在外,而他整个人,不管是暴露在外的,还是裹在里面的,都阵阵刺痛、肤色发红,使得那片黑布只能成为一块不完美的遮蔽物。他收回那只放在桌布上的红通通的大手。它鬼鬼祟祟地握住纤细的长脚玻璃杯和弯曲的银制刀叉。肉排骨装饰着粉红色的荷叶边——昨天他才啃了骨头!他的对面是一些模模糊糊、半透明的黄蓝两色的轮廓。他们身后是那个灰绿色的花园,渔船卡在鼠刺草梨形的叶子中间,动弹不得。一艘帆船慢悠悠地从女人们的身后驶过。两三人在暮色中匆忙穿过露台。门开开合合。没有什么东西完好无缺。像时而划向这边、时而划向那边的船桨,桌子两边的闲言碎语时而传到这里、时而传到那里。

“噢,克拉拉,克拉拉!”达兰特太太喊道,蒂莫西·达兰特也附和道,“克拉拉,克拉拉。”雅各认定那个裹着 黄色纱布的身影就是蒂莫西的妹妹克拉拉。那位女孩微笑地坐着,面色绯红。她长着和她哥哥一样的黑色眼睛,模样却比他更迷糊、柔和。当笑声消去,她开口说道:“但是,妈妈,那是真的。他是那样子说的,不是吗?艾略特小姐也赞同我们的看法……”

但是,身形高挑、满头灰发的艾略特小姐,正为一位从露台进来的老人腾出身边的位子。晚餐永远不会结束,雅各想着,他也不想它结束,尽管那艘船已经从窗框的一角驶向了另一角,一盏灯标志着码头的尽头。他看见达兰特太太凝视着那盏灯。她转向了他。

“是你掌舵,还是蒂莫西?”她问道,“请原谅我叫你雅各。我听过很多关于你的事。 ”接着她的目光移回海上。眺望海景时,她的眼神空洞无神。

“曾经是一个小村庄,”她说道,“现在变得”她起身,拿着餐巾,站在窗户旁。

“你和蒂莫西吵架了吗?”克拉拉怯怯地问道,“我应该和他吵一架。”

达兰特太太从窗户旁走回来。

“天色越来越晚了,”她坐得笔直,垂首看着餐桌说,“你们应该感到羞愧——你们每一个人。克拉特巴克先生,你应该感到羞愧。”她提高了嗓音,因为克拉特巴克先生是个聋子。

“我们都很羞愧。”一个女孩说道。但那位长胡子的老人一个劲儿地吃着梅子蛋挞。达兰特太太仰靠在椅子上大笑,似乎在纵容他。

“您做主吧,达兰特太太,”一位戴着厚厚的眼镜、长着一撇火红胡子的年轻人说道,“我说,条件都满足了。她欠我一金镑。”

“不是提前吃——是和着鱼一起吃,达兰特太太。”夏洛特·威尔丁说道。

“那是一个赌注,和着鱼一起吃, ”克拉拉严肃地说,“秋海棠,妈妈。他和着鱼吃秋海棠。”

“天呐。”达兰特太太惊呼。

“夏洛特是不会给你钱的。”蒂莫西说道。

“你怎么敢……”夏洛特说。

“这将会是我的特权。”谦谦君子沃特利先生说着就拿出一个装着金镑的银匣,把一枚金币倒在桌子上。接着达兰特太太起身,穿过屋子,身子挺得笔直,那些身穿黄、蓝和银色的薄纱裙的女子紧随其后,还有年长一点、穿着天鹅绒的艾略特小姐;一位身材娇小、脸色红润的女人,在门前踌躇,一脸纯真、拘谨,可能是一位家庭教师。所有人都走出了敞开的大门。

“夏洛特,当你到了我这个岁数时。 ”达兰特太太说道,此时她正在挽着那位老小姐的手臂在露台上散步。

“您为什么那么失落?”夏洛特冲动地问道。

“我看起来很失落吗?但愿没有吧。”达兰特太太说道。

“嗯,就在刚才。但你其实不老。”

“还不老,儿子蒂莫西都这么大了。 ”她们停下脚步。

艾略特小姐正用克拉特巴克先生的望远镜在露台的边缘观望星空。那位耳朵聋了的老人站在她身旁,捋着他的胡子,背诵着星座的名称:“仙女座,牧夫座,西顿座,仙后座……”

“仙女座。”艾略特小姐念叨着,稍稍挪了下望远镜。

达兰特太太和夏洛特太太顺着指向苍穹的望远镜筒望去。

“那儿有数不尽的星星。”夏洛特语气肯定地说道。

艾略特小姐转过身。那些年轻人突然在餐厅里大笑起来。

“我去看看。”夏洛特急切地说。

“那星星真是让我心烦意乱,”达兰特太太一边说,一边和朱丽娅 ·艾略特走下露台,“我曾读过一本与星星有关的书他们在说什么?”她在餐厅的窗前停了下来。“蒂莫西。”她强调道。

“还有那位沉默的男人。”艾略特小姐补充说。

“是的,雅各·佛兰德斯。”达兰特太太说道。

“啊,妈妈!我没认出是您!”克拉拉 ·达兰特惊呼,和艾尔斯贝思从对面走来。“多香啊。”她吸了口气说,碾着马鞭草的叶子。

达兰特太太转身自己走远了。

“克拉拉!”她喊道。克拉拉向她走去。

“她们多不像啊!”艾略特小姐说。

沃特利先生抽着雪茄,从她们身旁走过。

“只要我活着,我都会赞成”他说着经过她们。

“猜起来有趣多了……”朱丽娅·艾略特喃喃自语。

“当我们第一次出来时,就可以看到花圃里的鲜花。 ”艾尔斯贝思说道。

“现在几乎看不到了。”艾略特小姐感伤道。

“她以前肯定很漂亮,当然,每个人都很中意她,”夏洛特说道,“我想沃特利先生”她打住了……。

“爱德华的去世是一个悲剧。”艾略特小姐斩钉截铁地说。

此时,厄斯金先生也加入对话中。

“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事,”他积极地说,“在这样的夜晚我能够听见二十种不同的声音,不算你们说话的声音。”

“要打赌吗?”夏洛特说道。

“好啊,”厄斯金先生同意道,“一,海;二,风;三,狗;四……”

其他人接了下去。

“可怜的蒂莫西。”艾尔斯贝思说道。

“一个美好的夜晚。”艾略特小姐朝着克拉特巴克先生的耳朵喊道。

“想看星星吗?”那位老人问道,将望远镜转向艾尔斯贝思。

“它不会让你郁郁寡欢吗——望星星?”艾略特小姐喊道。

“当然不会,当然不会,”克拉特巴克先生明白她的意思时,哈哈大笑起来,“为什么它会让我忧郁?一刻也不会——当然不会。”

“谢谢你,蒂莫西,但是我要进去了, ”艾略特小姐说,“艾尔斯贝思,给你披肩。”

“我要进来了。”艾尔斯贝思眼睛对着望远镜嘟哝着。“仙后座,”她念叨道,“你们都在哪儿?”她问着,将眼睛从望远镜上移开,“天好黑啊!”

客厅里,达兰特太太坐在一盏灯旁缠着羊毛球。克拉特巴克先生在读《泰晤士报》。远处还有一盏灯,周围坐着年轻的小姐们,剪刀在银光闪闪的布料上闪动,为家庭演出做准备。沃特利先生在看书。

“是啊,他完全正确。 ”达兰特太太说着就挺直了身子,停止了手中的活计。当克拉特巴克先生阅读兰斯道恩勋爵的演讲的剩余部分时,她笔直地坐着,没有碰她的毛线球。

“嗯,佛兰德斯先生。”她说,语气自豪,仿佛在跟兰斯道恩勋爵本人说话。接着她叹了口气,又开始缠毛线球。“

坐那儿吧。”她说道。

雅各从窗户旁的黑暗处出来,之前他一直在那里徘徊。光线倾泻到他身上,照亮他肌肤的每一寸;但当他坐着凝视窗外的花园时,他脸部的肌肉纹丝不动。

“我想听听你的航行情况。”达兰特太太说。

“可以。”他答应道。

“二十年前,我们做了同样的事。

”“噢。”他应和着。她目光犀利地盯着他。

“他真是相当笨拙,”她想着,注意到他如何拨弄脚上的袜子,“但真是仪表不凡。”

“那个时候……”她恢复过来,向他描述当年他们是如何航行的……“我的丈夫对航海很精通,因为在我们结婚之前他就有一艘游艇”……以及他们是多么不把渔民放在眼里,“几乎用我们的生命作为代价,但我们是多么自豪!”她用那只拿毛线球的手比画着。

“我替您拿毛线球吧?”雅各生硬地问道。

“你就是这样帮你母亲的吧,”达兰特太太说道,当她把毛线球递给他时,又一次锐利地盯着他,“是的,这样绕起来容易多了。”

他笑了,但并没有出声。

艾尔斯贝思·西顿斯在他们身后徘徊着,手臂上有东西泛着银光。

“我们想,”她说,“我是来……”她打住了。

“可怜的雅各,”达兰特太太平静地说道,仿佛她对他的一生了如指掌,“他们打算让你在剧中表演。”

“我是多么爱您啊!”艾尔斯贝思跪在达兰特太太的椅子旁说。

“把毛线球给我。”达兰特太太说道。

“他来了——他来了!”夏洛特 ·威尔丁欢呼道,“我打赌赢了!”

“上面还有一串。”克拉拉 ·达兰特嘟哝着,又上了一级梯子。雅各扶着梯子,她伸手去够高藤上挂着的葡萄。

“好啦!”她说着便把葡萄藤剪断了。掩映在藤条枝叶、一串串黄紫交杂的葡萄之间,她的脸色显得半透明、苍白、格外动人,阳光在她的身上游弋,树影斑驳似色彩斑斓的岛屿。天竺葵和秋海棠种在木板上的花盆里,番茄秧爬上了墙。

“藤叶的确需要打理一下。”她思索着,一片像手掌般舒展开的绿叶盘旋着从雅各的头边飘落。

“我早就吃不下了。”他仰起头说道。

“的确有点荒谬……”克拉拉开口说道,“回到伦敦”

“无稽之谈。”雅各坚定地说道。

“就是说……”克拉拉说,“明年你一定会回来的。”她说着,胡乱剪断一片藤叶。

“如果……如果……”一个小孩叫嚷着跑过温室。克拉拉挎着一篮葡萄慢慢爬下梯子。

“一串白的,还有两串紫的。”她说着,拿起两片大叶子盖住暖洋洋的蜷在篮子里的葡萄。

“我过得很开心。”雅各低头看着温室说。

“是的,真是非常惬意。”她含糊地说。

“噢,达兰特小姐。”他说着,接过装葡萄的篮子;但她走过他身边,朝温室门走去。

“你太好了——太好了。”她思索着,想着雅各,想着他绝不会说他爱她。不,不会,不会的。

孩子们像旋风一般跑过门口,把东西高高地抛向空中。

“小鬼!”她喊道,“他们拿的是什么?”她问雅各。

“我觉得是洋葱。”雅各说道。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明年八月,记得,雅各。”达兰特太太说着,在露台上和他握手,露台上盛放的灯笼海棠挂在她脑后,像极了红色的耳环。沃特利穿着黄拖鞋从落地窗中走来,拿着《泰晤士报》,热情地伸出手来。

“再见。”雅各说道。“再见。”他重复道。“再见。”他又一次道别。夏洛特 ·威尔丁猛地推开卧室窗户大喊道:“再见,雅各先生!”

“佛兰德斯先生!”克拉特巴克喊着,尽力从蜂窝状的椅子上站起来,“雅各·佛兰德斯!”

“太晚了,约瑟夫。”达兰特太太说道。

“坐下来让我照一张相还为时不晚。”艾略特小姐说着,在草坪上架起三脚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