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喜欢他的。就这样,在达洛维夫人的介绍下,他们认识了。一开始的几分钟谁也没说话,因为瑟勒先生和安宁小姐都在仰望天空,各有所思。当安宁小姐回过神来意识到瑟勒先生就坐在她身旁时,她眼中就不再只有天空本身,还有天空勾勒出的罗德里克·瑟勒,他那高挑的身材、黑眼睛、灰头发,握紧的双手和严肃忧郁的脸(但她听说他只是“假装忧郁”)。虽然知道很傻,但她还是不得不开口说:

“多美的夜晚!”

真傻!傻透了!就算人到四十,也会在天空下犯傻,天空让最明智的人犯傻——最明智的人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她和瑟勒先生,是原子、是尘埃,站在达洛维夫人家的窗边, 他们的人生由月光见证,如蜉蝣般短暂,渺小得无足轻重。

“请坐!”安宁小姐说,同时拍了拍沙发垫示意他。于是他在她身边坐下,他如旁人所说是“假装忧郁吗”?因为天空的缘故,一切都无关紧要——旁人说了什么,旁人做了什么——她又说了句没意思的话:

“我小时候去过坎特伯雷,那儿有位小姐也姓瑟勒。”

伴随着天空的残影,先祖们的坟墓在一片浪漫的蓝光中出现在瑟勒先生的脑海里,他的眼睛慢慢睁大,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下去。他说:“是的。”

“我的祖上是诺曼人,跟随征服者来到这里,家族里有位理查德·瑟勒葬在大教堂,他生前是位嘉德勋爵骑士。”安宁小姐意识到自己无意中触及了这个男人最真实的部分,而其余部分都是伪装。在月光的感染下(月亮于她而言象征男人,她可以透过窗帘的缝隙看见它,她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那月光)她感觉自己可以畅所欲言,而她也决意要挖掘出这个男人深埋在伪装下的真实自我。她心中默念:“前进,斯坦利,前进。”——这是她的暗语,用于悄悄地进行自我激励,也相当于中年人常常用于惩戒恶习的鞭刑。她的恶习便是一种无可救药的怯懦,或者不如说是种怠惰,因为与其说她缺乏勇气不如说她缺少动力,特别是在与男性交谈这方面,她害怕男人,而她和男人的交谈也总是会不知不觉地陷入无聊的套路中,她的男性朋友很少——关系好的朋友也没几个。她想,但是无论如何,她需要这些吗?不。她有莎拉、亚瑟的陪伴,有房住,有饭吃,当然还有那,她想,即使她正坐在沙发上,坐在瑟勒先生旁,她却渐渐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那,那种家中藏宝的感觉,一连串奇迹收集于此,她相信他人都不曾体会(因为只有她有亚瑟、莎拉的陪伴,有房住,有饭吃),她再一次深深地沉浸在因拥有而产生的满足感中,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远离这个男人,远离他引以为豪的祖上荣耀,因为她拥有这一切和月亮(月,乐声飘扬)。不!注意危险— 她不能沉沦,不能在她这个年纪。“前进,斯坦利,前进。” 她心中默念。接着她问道:

“你去过坎特伯雷吗?”

他去过坎特伯雷吗!瑟勒先生笑了,问他这个问题真是荒谬——她知道得真少,这个安静漂亮的女人,她会弹几种乐器,看起来也挺聪明,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戴了一串漂亮的旧项链——这个问题对他而言意义深远。是否去过坎特伯雷——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岁月就在那里度过,所有记忆、所有事情,他都未曾有机会告诉别人,但他曾尝试写作——啊,曾尝试写(他叹了口气),这一切都与坎特伯雷有关,他不禁又笑了。

他时而叹息时而欢笑,他的忧郁和幽默,讨人欢心, 他自己也深知这点,但是别人对他的喜爱也难以抵消他对自己的失望,如果他依赖别人对自己的喜爱寄人篱下(在那些极富爱心的女士家中度过一日又一日),也不过是苦乐参半,因为他连儿时在坎特伯雷梦想要做之事的十分之一都没有做到。与一位陌生人交谈,让他重新感受到了希望,因为陌生人不会评判他是否达到了期许,她会臣服于他的魅力,她会给他一个新起点,五十岁的新起点。她触及他心中的泉水、田地、花儿和灰蒙蒙的房子,这些凝结成银色水滴,从他心中那面荒芜的黑墙上滴下。他的诗常常以这样的意象开头,坐在这个女人身旁,他现在有写诗的欲望。

“我去过坎特伯雷。”他略带感伤地回忆起来,安宁小姐看出他的情态是在引导对方继续提问,但是又怕问及伤心事。在谈话中的丰富反应,是许多人对他感兴趣的地方,但也正是这一社交技能,让他碌碌无为,他经常这样想——一边解开饰钮,拿出钥匙和零钱放在梳妆台上,从又一场晚宴中回来(他在社交季几乎每晚都出去),然后下楼吃早餐,面对着妻子时完全是另一副面孔,咕咕哝哝,一脸不情愿。他的妻子体弱多病,从不外出,但会有老朋友来看望,基本都是女性朋友,她们喜欢研究印度哲学以及各种疗法和医生,对此罗德里克·瑟勒常以尖酸刻薄的评论攻击她们,而她一般也理解不了这些聪明话语的真正含义,会争辩几句或淌几滴眼泪——他失败,他常常这么想,是因为他无法将自己从社交和女人的陪伴中完全脱离出来,而这些对他和写作而言又都很重要。他在生活中投入得太多——想到这儿他会翘跷起腿(他所有的动作都不拘一格,颇具格调),并不责怪自己,他会将一切引咎于自己多情的天性,他喜欢将自己这一天性与华兹华斯相比。也因为他觉得已给予别人许多,他们作为回报应该帮助他;这就是序曲,这个话题会让人震颤、神迷、发狂; 各种意象在他脑中喷涌而出。

“她像一株果树——像一株樱花树。”他看着一个发色浅淡秀丽的年轻女子说道。这一意象很美,露丝·安宁想着——很美,但是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这个有格调的忧郁男子和他的举手投足。真奇怪啊,她想,人的感觉总被各种事物影响。她不喜欢他,虽然她很喜欢那个把女人比作樱花树的比喻。她的神经四处浮游,像海葵的触角,一会儿兴奋,一会儿冷淡,而她的大脑,在千里之外,冷静而疏远,在高处接收信息。信息会及时收集汇总,以便当人们谈论起罗德里克·瑟勒时(他也算是个人物)她可以毫不犹豫地说 “我喜欢他”,或者“我不喜欢他”,她对他的看法会就此确立。一个奇怪的想法,一个严肃的想法,让她对人与人的交情产生新的见解。

“真没想到,你居然去过坎特伯雷。”瑟勒先生说。“总让我惊讶的是,”他继续说(那个浅发女士走过去了),“当一人和另一人(他们之前从未相遇),偶遇,可以这么说, 对方会触及,意外触及,对此人意义非凡的事物,我估计坎特伯雷对你来说只是个美好的小古镇。你和一位婶婶在那里度过一夏,对吗?”(关于那次坎特伯雷之旅,露丝·安宁正准备这么告诉他。)“你参观了风景名胜便离开了, 之后恐怕就再也没想起过那里。”

让他这么想吧,她不喜欢他,她希望他会带着对她的奇怪看法快快离开。事实上她在坎特伯雷度过了美妙的三个月,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虽然能去那里只是因为偶然,是为了看望婶婶的一位熟人,夏洛特·瑟勒小姐。即便是现在她也能一字不差地重复瑟勒小姐形容雷声的话语。“每当我夜晚被雷声惊醒,我就想‘有人被杀了’。” 她仿佛都能看见那位老妇人说这话时手中拿着的空茶杯、她闪烁的棕色眼睛和那块菱形图案的硬毛地毯。她也经常回忆起坎特伯雷那密布的乌云、满地的青色苹果花和长长的灰色屋脊。

那雷声把她从中年人的麻木冷淡中惊醒,“前进,斯坦利,前进。”她对自己说,不能因为一个错误的猜想, 就让这个男人像其他人一样,从我身边溜走,我会告诉他事实。

“我那时很喜欢坎特伯雷。”她说。

他立刻两眼放光。这是他的天赋,他的缺点,他的命运。

“很喜欢,”他重复道,“我能看出来。”

她的触角发回信息:罗德里克·瑟勒是个好人。

他们眼神相遇,不如说是碰撞,因为两人都能感受到眼睛后那个隐秘密的存在,他坐在黑暗中,而他浅薄活泼的同伴完成所有交际应酬,把戏演下去。但是他突然站了起来,抖掉大衣,直面对方。这让人恐慌,这使人战栗。他们都上了年纪,已经磨炼出一种炉火纯青的圆滑,所以罗德里克·瑟勒可以在一季社交季内参加十几次宴会,却感受不到什么,最多不过是感伤的悔意和创作的欲望——就如樱花树这一事的情形——一直以来,他的心中保留着一股未曾受过打击的优越感,自认为他是未得到开发利用的资源,高于同伴,这一优越感一再让他失落地回到家中,不满自己的人生,不满自己,抱怨、空虚、喜怒无常。但是现在,突然间,如迷雾中一道窜白的闪电(这一画面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的脑中),它出现了,往日熟悉的狂喜,无法抵挡的冲击;它既恼人,又使人欢欣鼓舞,精神焕发,冰与火蔓延进血管和神经,几乎满溢,它让人惊颤。“二十年前的坎特伯雷。”安宁小姐补充道,仿佛在遮掩刺眼的光束,又像是覆绿叶于火红的桃子之上,因为它太强烈、太成熟、太饱满。

有时她希望自己已结婚,有时对于她而言,静好的中年生活,自然而然会保护她身心不受伤害,相比于坎特伯雷的雷声和青色苹果花,一点意思也没有。她渴望一些不同的东西,更强烈的东西,如闪电。她渴望某些身体感受, 她渴望——

但奇怪的是,虽然她之前从未见过他,她的感官,那些时而兴奋时而让人反感的触角,现在却没再给她发送信息,它们静静地休憩着,仿佛她和瑟勒先生是老相识,仿佛他们已亲近到它们无需多虑,只需顺应。

世间没有比人与人的交往更加奇怪的事了,她这么想, 因为交往过程变化多端且缺乏理性,她原先对瑟勒先生的嫌恶现在已变为最强烈、最痴迷的爱,但是当“爱”这个词出现在脑海里时,她却连忙赶走了它。她想,人类的头脑多么平庸,那么多神奇的感觉,痛苦与喜乐的变化,却只有少得可怜的词可以形容。人的感觉怎么可以形容得出呢?现在她感觉到,自己正在收敛起爱慕之情,瑟勒先生也正从她的脑中淡出。他们都急于掩饰人性中凄凉可耻的那一点——在对方的信任下逃避退缩——每个人都故作得体地将它隐藏起来。她试图遮掩内心的变化,说:

“当然,无论经历怎样的变迁,坎特伯雷都一样好。” 他笑了,他接受这种结果,接着他换了条腿翘起来。

她完成了她的任务,他也是。于是一切结束。他们立刻陷入一种麻木、空白的状态,激不起任何想法,心中的壁垒化为木讷的石板,持续的无言折磨着他们,他们的眼睛石化, 只盯着一处——一个图案、一个煤斗——看得清清楚楚, 清楚得可怕,因为不再有情感、想法或印象会改变眼前的事物,因为情感的根基已被封锁,头脑不再活跃,身体也就如此了。瑟勒先生和安宁小姐都如雕像般坐着,死气沉沉,两人都不敢动也无法开口,当米拉·卡特莱特顽皮地拍拍瑟勒先生的肩膀并说“我看《纽伦堡的名歌手》时看到你了,混蛋,你竟装作没看见我”时,他们都感觉巫师解除了他们身上的魔法,他们的每一根血管重新又流淌起生命的泉水。

卡特莱特小姐继续说:“我再也不想和你说话了。” 于是他们可以分开了。